第101章
“云锦, 要八十匹?”那丝商先是一怔,旋即冷笑,“就是跑遍全城,恐怕都找不到八十匹云锦。”
群青不由一怔。
她记得云州光去岁便产出云锦、花锦千余匹, 她没想到, 其他料子都能顺利买到, 这牛车之上,只有十匹云锦。
盛产云锦的云州城中, 竟连八十匹云锦都找不到。
身旁伸过指节分明的手,手掌上放着两枚明珠, 群青想阻拦,陆华亭轻按下她的手臂:“某很好奇,为何连丝商手中都没有云锦。这么多云锦都到何处去了?”
那丝商接过明珠,沉吟片刻,道:“刘刺史的长子刘幽,喜穿白色云锦, 是以每年质地最好的云锦,都以上贡名义被刺史府便宜收去了。这一部分你们就不要想了。”
“剩下一部分呢?”
“剩下一部分,被江灵寺买去了。”那丝商道, “卫塞节悬挂的经幡,全是云锦织造, 但普通人要能从寺庙中抠出云锦来, 恐是痴人说梦。”
“刺史府和江灵寺, 娘子选哪个?”
群青道:“你要去刺史府?”
陆华亭应了。
“那我选江灵寺。”群青说,“可以先碰碰运气。”
她只请了半月的假, 眼看时间流逝,不好再等下去。
陆华亭垂眼看着她的脸, 微勾唇角,此女一贯独来独往,是嫌他太慢了。
他问:“娘子是女客,如何进入寺中?”
群青道:“方才那丝商说卫塞节将至,每逢此节,需要绣制大量经幡,通常要向外寻绣娘。”
陆华亭瞥向竹素,片刻之后,竹素气喘吁吁地返回:“城内确实有告示,招两名绣娘绣经幡。”-
江灵寺外,挤满了妇人。
竹素的话又回荡在群青脑海中。
“招两名绣娘”,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前来。
水灾愈是影响生计,外城的妇人们愈是想着法儿地贴补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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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站在绣娘之间,听着她们的讨论。
“今年做这活计,不知能挣多少。”
“卫塞节没有几日,经幡差得还多,总该招几个人吧?”
“听说今年来了个姜绣娘,绣得又快又好,偏要与我们来争抢,只怕今年悬了!”
几人看到群青,见她年轻面生,没有多加留意。
群青头梳双髻,身穿襦裙,是云州常见的未婚娘子的打扮。她理袖出门时,陆华亭还盯着她看了片刻,二人四目相对,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群青便将羃篱扣上,与他擦肩。
燕王主持赈灾已有两日,燕王妃亲身施粥,更被云州百姓称为观音娘娘。想来用不了几日,事情便会为刘肆君所知。一旦骗子那边败露,刺史府便要对付他们了。
想来陆华亭心中也明白,单独行动,不要让人看出她与燕王府有瓜葛,她才安全。
这时,一个小沙弥走出来,将众人请进寺内。群青一进门,便听到身边的绣娘们顿时小声议论起来,语气中充满酸涩羡慕。
入目是一副斑斓的禅画,在画上飞针走线的那个妇人,恐怕就是妇人们刚才提到的姜绣娘。姜绣娘的手指绷得紧紧的,绣得太快,令绣布微微地震颤。
绣得又快又好,确实令只有普通绣工的妇人自惭形秽。
群青又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住持。
江灵寺的住持,法号度厄道人,他白须白眉,望着姜绣娘的绣作,似乎对她十分满意。
如此看来,绣娘一处席位基本已定。
想到此处,群青道:“民女想与姜绣娘比试。”
此言一出,妇人们都转头看她,那姜绣娘眉头一蹙,不满被如此不识相的人打断,把针戳在绣布上,上下打量着群青:“你看起来不足二十岁,又是外地口音,也难怪娘子如此自信。我家在云州世代刺绣,跟你比刺绣未免浪费时间,便比比基本功吧。”
说着,拈起一段彩色丝绷在指间,三两下,便将一根头发丝粗细丝不断分开,变戏法一般劈成八份。
于绣娘来说,劈丝越细,绣出的织物越生动。寻常的绣娘可以将丝线一分为四,能一分为八的已算是绝技,如此随意便一分为八,更现出姜绣娘绣工的纯熟。
群青走到她身边,拿过一段丝线。
刺绣已有好一段时日没练,她微微定神,将丝线一分为四,顿了顿,再度分开时,心道不好,劈是劈开了,但并不均匀,好在外人看不出端倪。
“你的绣工倒是不错。”一旁姜绣娘话音未落,便听人群中爆发出惊叹。群青抬头一看,姜绣娘说话间又将那八分之一的丝线一分为二,脸上笑容傲然。
能将一根丝劈成十六根,这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群青垂眼看看手中丝线,已是无法再劈了。
许是看到群青神情凝重,妇人们乐得看笑话,掩口道:“小娘子年轻气盛,外面的随便来绣娘,怎么可能比得过云州刺绣世家,不若认个输吧。”
却见群青走到姜绣娘身边:“娘子将这根丝给我。”
“你要做什么?”姜绣娘只觉她不自量力,然而群青已看清那根丝,将它捞到手中。
这根丝只有十六分之一,实在太细,在群青指间不见其形,只见一星颤动的白光,提醒众人她指间还存在一根丝线。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姜绣娘难以置信,众人也全都屏住呼吸。然而群青已将其起绷在指间,放在飞翘的眼前,轻轻一抖。
度厄法师捋须的动作停住了。
指间一星便做颤动的两星。群青将两根丝拈开,妇人们鸦雀无声。姜绣娘眨了下眼,只疑心自己在做梦:“不可能,十六份已是极限,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丝劈成三十二份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说我比姜娘子绣得更好,绝对不是空口白牙乱说的。”群青淡道。
阿娘也说过,普通绣娘的极限是十六份。
她能将十六份分开,因为她是习武之人,指间比寻常的绣娘多一缕剑气。自从做了细作,便能控制气息,手若不稳,会影响人命。
群青微微握紧手指,这事自然不可能告诉姜娘子。觉察到度厄法师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群青又指着那张禅画:“姜娘子不熟梵文,第三行梵文拼错了。”
姜绣娘欲言又止,脸色泛红。度厄法师不禁问道:“女施主会梵文?”
“姜绣娘虽绣得快,但不会梵文,对照着经卷绣不仅慢,且易出错;此时便需要一个会梵文的娘子专绣经文,姜绣娘来绣图案。”群青道,“两人通力合作,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绣完三百张。”
妇人们全都散去了。
小沙弥将群青引到寺中,拿果子给她吃:“女施主可以留在此处了,我去取经幡。”
他前脚离开,群青后脚便在库中发现了三十匹尚未动用的云锦。
和姜绣娘跪在内堂蒲团上,群青开始刺绣,她手下梵文形状优美,比经卷上手抄的更加舒展。觉察到度厄法师在自己身后,似乎在看着她绣经文,群青趁机道:
“法师,今年雨水多,寺中云锦若放置到明年容易生霉。我有防雨的黄色花椴相赠,可否换了这些云锦?”
度厄法师眉眼都没动一下,不过问她的动机,更不在意她的小心思:“可。”
受到如此包容,群青心生愧疚,绣得更快了。
她与姜绣娘速度虽快,但三百经幡的数量毕竟巨大,落在群青针线间的窗光,从明黄移作了混黑。
傍晚时,姜绣娘快步走来,悄然对她道:“寺中来了两个人,好像是度厄法师的仇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群青微掀帘幕。她看见陆华亭,陆华亭也瞥见了她。
狷素刚要叫人,便见陆华亭微一垂睫,狷素会意,低头缄口。群青将帘幕放下,二人装作不识,陆华亭这才抬起眼,望着横眉冷对的度厄法师。
“孽障!”
度厄法师的禅杖捶地,发出钝重声响,令群青手中针一抖,竖起耳朵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度厄法师道:“燕王口谕已至江灵寺,燕王妃也已亲身拜访,举国寺观本就不受皇家限制,你还想用皇权压我们不成?”
陆华亭的语气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淡:“燕王殿下并无此意。某自知是讨钱来的,绝不会趾高气扬。只是云州如今受灾,百姓平日的香火钱不少,法师是否可以考虑拿出来修建新庙,以工代赈,增添来日香火。”
城中现银最多的地方,除了当铺钱庄,就是寺观。楚国的寺观一向有济世救灾的传统,若想快速调度银两赈灾,来找寺观住持,确实是最快的。
度厄法师与陆华亭说话的语气,与对其他人截然不同:“若是别人求救江灵寺,无有不应之理,可若燕王来,老衲偏不能答应。”
陆华亭道:“某知道,你在等我前来,我来了。”
度厄法师冷笑一声:“你明知增珈法师是我师弟,犯下滔天罪过,还敢踏入寺中,有你这等欺师灭祖的孽障做谋臣,燕王又是什么良善之辈?”
也是冤家路窄,这度厄法师竟与增珈法师熟识。
增珈法师之死本是陆华亭的逆鳞,群青不由掀开帷幕,生怕陆华亭在江灵寺大开杀戒。
然而,陆华亭毫无反应,隔了一会儿,黑眸平静:“法师要如何才肯答应赈灾?”
度厄法师道:“取‘莲花座’来。”
两个小沙弥很见师父如此生气,跑进内室,合力拖出一个沉重的莲花蒲团。陆华亭垂眸,这蒲团之所以沉重,是因垫子下面藏有钉板,是专供有罪之人赎罪用的。
度厄法师拨动佛珠,语气归于平静:“想要江灵寺赈灾,可以。当年增珈法师未尽之驱魔度化之事,便由老衲代劳。跪。”
群青看见陆华亭沉默片刻,竟真的撩摆,慢慢跪于莲花座上。
面前有金盆盛盐水,水中团着荆棘。他把手放进水中清洗,再拿出来时,指间添了数道血红的伤口。
陆华亭手指松了片刻,慢慢握紧铜锤,发出一下一下的木鱼敲击声。
狷素呼吸微抖,不敢相劝,只好攥拳站着,怒视度厄法师。
度厄法师浑然不见,又冷然嘱咐那两个小沙弥:“去拿棘条来。”
跪在莲花座上,尚能勉强平衡,若是再用棘条抽打,钉板便要深深嵌入膝中,是想废了他这两条腿,陆华亭和狷素的面色微变。
群青掀过帷幕,道:“经卷上说,不是只有修行之人才可度化他人,心念纯粹、从无恶行之众生,亦可作□□度化他人。不知我是否可以代行度化?”
度厄法师见她出来,怒火燃到她的身上:“哪一卷中有此等内容?”
“琉璃国浩海谈经卷,第一百三十三卷,雉浩法师的徒弟所言,法师称赞了他。”
度厄法师微微一怔。
群青垂睫,她有几分忐忑,生怕度厄法师隔着她柔弱的皮囊,嗅见了她骨子里的血气。
度厄法师的神情却缓和下来:“女施主确然熟悉佛法,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钻研经卷者,已不多见了。”
说着,度厄法师竟退至一旁。
群青便擦净手,抽出供案上净瓶中的柳枝捏在手中,走向陆华亭。
陆华亭只见她裙上悬挂的如意结慢慢靠近。
旋即群青面无表情地将柳枝点他的头上,陆华亭浓密的眼睫猛颤一下,那冰凉令人心惊的露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落下来。
睁开眼,他有些出神,望着那枝青翠的柳枝捏在她玉石般细长的五指间。
群青刚将柳枝插回,便听度厄法师道:“把香灰水端来。”
一转头,小沙弥端来一杯浑浊的水。度厄法师拿起杯,看他的眼神毫无温度:“香灰水饮下,便算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
他微微的颤抖的手,昭示这杯来意不善,陆华亭冷眼望着他,不肯喝。
度厄法师将杯强行递到他眼前,群青截过杯,端起来自己饮入口中。
陆华亭阻止不及,黑眸稍惊地望着她。不过这惊讶没有持续片刻,只听“噗”地一声,群青将香灰水喷了他一脸,旋即她拿手背擦了擦湿润的唇,道:“法师,如此驱邪可以吗?”
陆华亭微侧着头,水珠将他绮丽的面容沾湿,他的神情难以言喻。群青不必看,也能感受到他的愠怒。但她没有办法,总不能以身涉险,若不如此,二人如何脱困?
度厄法师沉默片刻,未再发难,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被:“你走吧。江灵寺会将银两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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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华亭瞧了群青一眼,慢慢地从莲花座上起身,快步离开。
度厄法师又将群青要的云锦取来,包好递给她:“天黑了,施主将这些经幡拿回家去绣,绣完送来寺中即可。”
“届时我会将黄花椴一并带给法师。”他有驱赶之意,群青心中明白,女客留在寺中毕竟不便,她收拾好经幡,便行礼离开。
度厄法师目送着她离开。
旋即寺内各个角落突然闪出数个穿黑铠甲的护军,几个小沙弥被挟持在他们手中,只敢发出低低的呜咽。
一柄利刃也抵在度厄法师颈间。
披蟒袍的少年着急地走出,此人眉眼阴柔,正是芳歇,他冷道:“方才你看着她夺杯饮下,为何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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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厄法师道:“香灰水中没有放相思引,放的是酒曲粉末。”
芳歇一怔,旋即目光狠厉,将那利刃逼得更紧:“你可知这机会多重要?为何错失良机?”
度厄法师仍然漠然阖着眼,仿佛没有感觉到颈上的,“修行之人,有所不为。我到底不肯杀人,要不你们杀了老衲吧。”
芳歇身边暗卫道:“殿下,禅师不一定失手。”
芳歇收回手,抚摸着利刃,半晌,似想到什么,面容平静下来。
第102章
群青闭了闭眼, 又睁开,眼前的狷素抿了抿唇,小心地看着她:“青娘子没事吧?”
“没事。”群青道。
兴许是伏首整日,群青眼前有些花, 她用力捏住自己的后颈, 只觉头昏脑涨。幸而陆华亭的牛车静静地停在街巷背处, 连灯都熄着,想也知道, 是为了避免度厄法师知道她二人的关系。
她见左右无人,快步钻进车中, 顾不得浅淡的酒气扑面,靠在了软垫上。
“走吧。”陆华亭低声嘱咐竹素驱车。群青倚靠着车壁,余光看着陆华亭白玉般的手指在幽暗中伸展,他在给指上伤口涂药,沉默地听着狷素回话。
狷素:“云州境内,是有家赌场, 实际是挂在刘幽在名下,这大公子平日里也会去玩两把。辛家钱庄,有个通向地下的阶梯, 下去就是赌场,现银流动很大, 赌注也大。”
“有多大?”
“有孤注一掷的赌徒, 恐怕命都押在那处, 只是不好进。”
陆华亭只是点了点头。
狷素将车帘放下。
群青问:“既然大宸律禁赌,怎么赌场听起来比楚国时还要更多。”
陆华亭:“世家所谓私库, 便如孟光慎手中那个陆家私库,并非埋在地下的宝藏, 而皆是流动的银钱。要将这些银钱藏匿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不为官府所知,只有藏在酒楼、赌场的进出项中最安全。”
群青忍着眩晕:“云州叙州两地的赌场,实际上是陆家私库的一部分?肆夜楼、叙州的钱已追回,若此番顺利,还差多少?”
陆华亭道:“某以为陆家私库所剩无几,若非如此,云州不会贪墨救灾款,挪用去北地,给太子治灾。”
他忽然微微靠近群青耳畔:“拜娘子所赐,某没有耐心再花四年。”
他的声线带着些纠缠的冷意。群青心知他说的是上一世她下毒导致他功亏一篑的是,这重生对她来说,确实更有意义,但如今再提此事又有何用?
群青面无表情。覆水难收之事,她就从来不会多想。
陆华亭神色微凝,他忽然看到群青耳际的皮肤红了,连同整个脖颈都泛红,不动声色退开。
“还差多少云锦?”陆华亭问。
“还差二十匹。”群青说,“我总觉得此事凑巧:先是云州上贡劣质衣料,刘肆君又提前买走城内的云锦,偏这批云锦在通商的单录之上,满城遍寻不得,倒好像是故意戏弄我一般。”
陆华亭转过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此人逼视别人时,目光明亮得让人有被刀抵着的感受。她定定反看回去,他才微微一笑:“娘子知道,云州紧邻南楚国境,屡报与南楚摩擦,向宫里要增援。但某与燕王都以为,摩擦是假,要兵要钱是真。”
群青道:“你觉得刘肆君与南楚可能有勾连,收走云锦,是为破坏和谈的一步棋?”
旋即她意识到,方才他盯着她看,是在从她神情判断,南楚有没有给她什么任务。
一时间,心中涌起一团怒火,升至头顶,又产生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旋即她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睁开了。
陆华亭一怔:“娘子?”
见群青毫无反应,他立即以指尖触碰她颈间动脉,方才注意到她整张脸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红。
“长史?”
“去弄些解酒汤送来。”陆华亭嗅到酒气,收回手。那杯“香灰水”中恐怕掺了烈酒,她没有下咽,但只是入口,也让她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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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华亭把群青慢慢扶到榻上,见她坐正,反身将门锁紧。
旋即他脱去外裳,去内室沐浴。
以他喜净的习惯,被沾湿衣裳实难容忍,哪怕身上有伤,也是要第一时间沐浴的。
待到出来,陆华亭微微一怔。
灯烛下,群青竟然还在静静地绣经幡,若非她面色仍然绯红,他都要以为她是清醒的。群青看见他,放下了手中针线,抬眼目不转睛地将他望着。
她平日视人,目光中含着暗含戒备。她极少这样不设防地看人,这一双眼被灯光映照得极为纯净,暗含着信任和憧憬。
陆华亭垂眼。他已换好干衣,只是漆黑的湿发未束,蜷曲着散在颊边,被这样注视着,竟生出衣冠不整的赧然。
不过这个念头极快地被压下。他慢慢地走近她,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颌,欣赏这张不设防的脸。
看了一会儿,陆华亭蓦地一笑,他只可惜,此女清醒的时候不能看到她这幅样子。
门被敲响,狷素将解酒汤递进来,陆华亭道:“拿纸笔来。”
狷素应一声,又送了一趟。
竹素道:“这么晚要纸笔做什么?”
“想是长史想好了那赌场如何布防吧。”狷素翻个身,“那地方狭小隐蔽,要想藏人恐怕得废些力气。”
竹素点点头。
房间之内,陆华亭将纸铺在桌上,笔尖在纸上游走,时而抬眼,极快地勾勒出人形。见群青要从床榻上起身,他轻道:“娘子别动。”
群青于是又坐了片刻。
运笔未完,衣襟窸窣相碰,陆华亭侧头,群青已挤到他身边,望着那副画。
画上娘子衣着梳发与她皆相似,是云州打扮,只是没有添上五官。
“娘子,好看么?”陆华亭侧眼,故意问她。
群青盯着看了一会儿,竟是微微一笑。
这一笑如寒梅盛放,令陆华亭微怔。她想要拿起近看,一伸手便碰翻了烛台,自己也吓了一跳。陆华亭立即将烛台扶起,艳红的蜡油流淌了一路。
陆华亭方才擦净手上蜡油,只见她以指蘸取桌上蜡油,饶有兴趣地在画上涂抹,坚持将美人的嘴唇,涂成了混沌的一团。
陆华亭强行将画卷起,群青不免失落。
他心念微动,从行李中取出一盒胭脂,旋开以指蘸取,见恰好是殷红颜色,便将群青转过来,点在她唇上。
他的指尖微凉,群青的眼睫颤了下,居然没有闪躲。
此举极大地激发了陆华亭的恶劣。
他又垂睫,再度蘸取,如专注作画一般,一点一点将红色覆满她的唇。
群青平素从不使用如此艳丽的颜色,不知是何模样。鲜艳如血的红,更衬得肌肤如雪,她双眸漆黑地望着他,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妖异。
陆华亭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取出素帕,替她擦了干净。
他转身要走。群青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冰凉如玉笋,凉意越过手上细小伤口的刺痛,激电般漫卷至心头。陆华亭垂眼,定定地看着她抓着他的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已全然忘却男女大防,像孩童挽留玩伴一般,紧紧地拉着他。
他没有挣开,只将她带到桌案前,看着解酒汤片刻,道:“喝了吧。”
群青端碗饮毕,又拉住他的手。
陆华亭一顿,慢慢地反握住她,群青的手被牵住,眉间不安的神色逐渐消去。陆华亭将她牵到床榻边坐下,二人都没有说话。
他注视着二人交握的手,那仿佛是一个锁,将他锁在了原地,令他无法动弹,亦无法思考。
“长史,方才得到消息。”突然门被推开,陆华亭蓦然抬眼,狷素道,“刺史府那边恐怕是瞒不住了。”
“听说有三个南楚刺客摸进了刺史府,直奔刺史府客房,一柄剑插进‘王妃’的肚子里,才发现那里面是个枕头。蔡老六他们骇得魂飞魄散,连夜卷着铺盖便逃了。而今刺史府灯火通明,说是找寻刺客,实际上,刘肆君已驾车出门,去拜访殿下和王妃了。”
“刘幽呢?”陆华亭问。
狷素说:“还在赌场,他每逢月中便去那里小住几日,赌场事多人多,应该还不知这件事。”
“现在就去,事不宜迟。”陆华亭抓起外袍,又从桌下摸出一把短箭,看了眼锋利的箭头,单手将其排整齐,“你二人将所有护军调到王妃身边,立刻就去。”
陆华亭观察了一下群青的神色:“从哪来的解酒汤,不管用。”
竹素急道:“这已是最浓的了!香灰水有异,恐不是一般的酒,要时间长些才能慢慢清醒。长史何不将青娘子留下?”
“这客栈,刘肆君的人稍后便会搜来。她这样如何留下,跟我在一起才是安全。”陆华亭牵着群青的手紧了紧,先扶她上车,“走,去会会刘幽。”
第103章
牌与骰的响声被厚重的门隔绝在外, 刘幽正在房内看书。
下属推开房门:“少主,外面有个人,恐是来砸场的。”
此处是赌场,常有擅赌狂妄之徒不信邪, 前来露一手的, 刘幽并不惊讶。他把书翻了一页, 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他手上有多少筹马?”
“来时换了一千两,押筛一炷香时间, 现在手中已有近万两了。”
这个数字,令刘幽目光离开书卷片刻, 又接着阅读:“引他去梅花桌,一桌便够他输回去了。”
“梅花桌他也赢了。”另一名下属前来汇报。
凡赌场,大都有自己控制输赢的关窍拿捏在主人手中,梅花桌便是安置在赌场中的定海神针。刘幽皱起眉:“磁石呢?”
下属嚅嗫:“今日磁石刚好坏了。”
他们简直不敢描述外面的场景。梅花桌从庄家到赌徒,皆是赌场主人自己的人所扮。无数双眼睛,隔着烟气, 不着痕迹地交换着笑意,只等肥羊入局。
谁知揭盅时,磁石失效, 那些视线变得僵直。两筛静止下来的点数,与那红衣郎君所言分毫不差。而他只是挑起眉梢, 微笑环视众人, 随后将筹马拢至自己面前。
刘幽把书摔在案上, 心中紧张起来:“自己带着磁石,又会听筛, 莫不是同行来搅局?此人什么来头,他可有说他要什么吗?”
“他说了, 想跟少主赌二十匹云锦,要最好的橙色。话已放出来了,外面也有好事者围观,若是少主不现身,会落人口实。”
刘幽看了眼自己白衣,他爱好收藏云锦,城内人人皆知。这番话听在耳中不啻挑衅,仿佛要将他珍惜的东西收入囊中,刘幽手指微微地攥紧。
赌桌外围的人让开道,陆华亭只见一个白衣郎君在众人簇拥下走了出来。
二人相互见礼,刘幽的目光有些古怪地落在陆华亭身侧。
这人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旁还有一个娘子。
此女仪态端正,立在陆华亭身边,羃篱下隐约透出肩颈的曲线,有欺霜赛雪之风韵。她安静不语,两人的手牵在一处。
“陆郎君擅长掷筛,不知牌九是否一样擅长?”
陆华亭笑道:“刘郎君若擅长牌九,某也可以陪你。”
他语气中暗含狂妄,自然令刘幽十分不快。刘幽掏出锦帕,擦拭读书人光滑干燥的双手,含傲道:“听说你想从某手中要云锦,若是直接求某,今日便可以给你。但你想跟某独,除非筹马够大,否则某不想沾染这铜臭气味。”
他也有傲的资本。刘肆君这个儿子不仅擅读书,而且极擅博戏,再过两年,他便会入朝为官,靠一手牌九闻名长安。
陆华亭不语,将所有的筹码推到他面前,刘幽甚至没有拿正眼看。身旁侍从解释道:“我们少主想要更大的筹马才肯赌,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郎君可想好。否则日后谁都来砸场闹事,叫我们少主如何是好?”
陆华亭闻言,眸色更深,一手随意地把玩桌上那副打磨得光滑如玉的竹牌:“押某这条命,你可愿意赌了?”
要用命换二十匹云锦,周遭静了片刻,刘幽神情微凝,他又略带狐疑地打量着群青,终于他忍不住开口:“陆郎君,这娘子不能在旁边。传闻民间有娘子善看牌、听筛,若是她站在一旁看牌,暗中给你提醒……”
陆华亭一时觉得他的想象力很丰富。
赌场的人要来驱赶群青,陆华亭只觉手上冰凉的感觉一紧,那不安传到他体内,他右手抓起扇,将那两人挡开:“不行,我娘子离了我会害怕。”
他瞥了群青一眼,口中道:“刘郎君,某都押上性命了,何不订立文书,免得事后,口说无凭?”
刘幽心道,区区二十匹云锦,值得此人如此大动干戈,难道他还会赖账不成?若不是脑子缺根弦,便真是不怕自己死得早,当即叫人拿纸笔来,两人各自签下。
陆华亭看了眼刘幽的签押,单手将纸折起,收进怀中。一旁传来清脆的响声,侍童已将竹牌洗好,推至二人面前。
刘幽将牌分为两手,看清手上牌,暗暗窥测对面,陆华亭也正望着他,竟与他一般喜怒不形于色,无法从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刘幽极擅算牌,他沉静时,周遭的人皆不敢打扰他思路,他自四张牌内推出两张先牌,慢慢地掀开,是“双人”。
陆华亭亦翻过先牌,也是双人,可惜点数不足。
刘幽深谙配牌规则,很少失手,再加上对面站立的侍童微微摇头,已然提示他,陆华亭摸到的牌是乱的,其中没有天牌,先牌失利,后牌便更无胜算了。
刘幽于是掀开后牌,陆华亭亦将后牌摊开,点数果然不大。然而刘幽的神情只放松了片刻,霎时凝重起来,后牌加上先牌,四张牌恰组成“双椒”,周遭的人反应过来,如沸水议论起来。
陆华亭道:“承让。”
他输了!
这一输便连输三局。刘幽额上生出冷汗,此人配牌如此快速轻易,还故意装作失利,玩弄他的心态,可见其人急智不可小觑,心中不免焦躁难忍。
这时有下属跑进来凑到刘幽耳边道:“大人传话来,问少主您可有签什么东西吗,最好是小心提防,燕王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配牌需要全神贯注,刘幽正在输赢关键时,哪能容忍这等干扰,一伸手将他拨到一边:“待我结束这局,去向阿爷回话。”
那下属又说了几次,被刘幽赶到了一旁。
七局过半,周遭围拢观战的人越来越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私语声、洗牌声、叫好声一波一波地冲入群青耳中。她逐渐能嗅到烟气,头脑如大梦初醒一般混沌,头痛至极。
一手将羃篱掀起,群青看到陆华亭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指,扣在他修长的指间。
这副画面,竟让她指间生出微微的麻痹。群青怔了片刻,又把双眼闭上。
奇怪,怎么做这种梦。
眩晕中,她勉力定神,耳边清晰地听到细铃的声音。
身后不住地有人挤来挤去,混乱中有人轻拍一下她的肩,随即群青看见一只缀细铃的香囊掉落在地。群青定定地望着脚边香囊,香囊上绣了一只小兔,从它的颜色和样式能看出来,这并非旧物,是她阿娘最新绣制的东西。
她转头望向人潮,下意识地想找到方才掉落香囊和拍她的人,便见一个妇人的背影,和她阿娘一般走路颠簸,很快消失在人潮中。
群青的心揪紧,她即刻跟上去,松开了手上桎梏。
刘幽出了先牌。陆华亭的眼睫一动,忽然觉得左手一空,如同弦断,他当即回头寻觅,人潮中不见群青的身影,他转脸望着牌面,黑眸幽深。
陆华亭记牌,靠的是骨牌背后纹路。骨牌尺寸相当,而打磨后留下的竹纹各不相同。开赌前他已将纹路一一默记,是以他看刘幽拿牌,对方手上牌在他心中一清二楚,是以战无不胜。
配牌时,需得全神贯注,然此时,刘幽将陆华亭后牌掀过,目露喜色,冷道:“陆郎君,你输了。”
会输,那便证明方才的赢也不过是运气而已。
也是情势逆转,陆华亭竟是连输三局。
洗牌之声清脆快速,如波涛涌动,刘幽望着陆华亭毫无表情的脸:“决胜之局,陆郎君可想好了,你若是再输,就要赔命了。”-
这是李焕和萧云如在内城放粮的第四日。
灾情暂时平息,燕王府的暗卫挨家挨户地派发艾草和药包,暂时没有出现疫病。城内灾民有余钱的皆解了粮荒,实在没有财物傍身的,便由燕王府每日熬粥施济。
李焕从未干过这么难做的活计。手里舀着白粥,稍微舀少一些,眼前的小乞儿口中骂骂咧咧,他的脾气上来,萧云如接过勺子道:“殿下忙碌一整天了,去那边饮水,让臣妾来吧。”
于是李焕退至一旁,远远地看着萧云如施粥:“竹素,你去给王妃添件衣裳,别让她着凉了。”
竹素领命而去。今日排队领粥的灾民,比往常多出许多,以至忙碌到了深夜还未歇息。
刘肆君的车架便是此时来的。
刘肆君提灯快步下车,环视眼前景象,随后便带着家仆跪在了李焕面前,下拜道:“臣救灾不力,请燕王责罚。还请殿下和娘娘到刺史府上说话,不要劳损贵体。”
李焕不动,刘肆君便长跪不起。
关于蔡老六假扮的燕王府人马,两方心照不宣,都默契地不提。
李焕擦净脸上的汗,冷若冰霜道:“城中情况,本王的奏折早已快马加鞭呈入宫中,现在做这一套已经晚了,回去等待发落吧。”
刘肆君面上沉痛,抬起脸道:“殿下,您再考虑考虑?”
李焕未闻惧怕,倒听出了破釜沉舟的威胁之意,不免盯着他,刘肆君的一双眼也定定地望着他,袖中手指一抬。
李焕暗道不好,那些排队的“灾民”已一哄而上,将萧云如团团围住,燕王府数名暗卫冲过去,只听硝火一声爆鸣,待烟雾散去,萧云如已没了影子。
李焕放下袖,见地上只剩一朵鬓边花,不由心神大乱,当胸踹了刘肆君一脚,又拔剑抵在他颈上:“你敢掳燕王妃?你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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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若杀了臣,便不会有燕王妃的踪迹了。”刘肆君道,“臣想与殿下谈谈。”
“什么?”
刘肆君抹了下唇角的血,仍是望着他道:“犬子幼稚,在赌场恐怕乱签了什么契约,还望殿下从长史手中拿回来,不至叫我刺史府家毁人亡。殿下给臣留一条生路,臣自然会给燕王妃和小世子一条生路。”
李焕的剑尖微微的抖。
如此冷的天,萧云如甚至没有披上一件外衣,想到此处,他只觉自己的心也被冷风吹得生疼,然而他知道此时不宜激怒对方,于是将剑入鞘,假意道:“本王这就去赌场。若敢伤害王妃,本王要你的命。”
第104章
烛影摇晃, 群青紧随着那妇人,上了二层楼的一间房。
门口的守卫眼一眨,随即面上变色,因为这娘子掠过他身边的瞬间, 他腰上所佩短刀出鞘, 被她悄然取走。
冰凉的刀刃贴着群青的手臂, 她把刀藏在袖中。这是身为细作的惯性,在一个人、未知前路的时候, 只有傍身的利器是她的依靠。
她意识到可能有诈,但实在舍不下阿娘的线索, 是以看见芳歇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阿姐。”
芳歇——眼前戴玉冠、穿蟒袍的少年,叫做南楚少帝凌云诺更合适。他身边暗卫已挡在门口,封死群青的去路。
群青彻底清醒过来,手心冒了汗。
原来云州刺史,当真与南楚有勾结。
芳歇一双略含阴郁的桃花眼在烛光下熠熠, 他快步上前,拉住群青的衣袖。早有人将那香囊递给他。他把香囊放在群青手中,小心道:“阿姐拿着, 这就是朱英姑姑给你做的针线。上次我告诉阿姐,可阿姐不信我, 不知这次的诚意, 是否足够?”
群青垂眼看着香囊上那只毛绒绒的小兔捧桃, 想到了阿娘给她未绣完的生辰礼物,鼻尖一酸:“我阿娘在哪?”
“南楚尚书, 蔚然家里。”芳歇顿了顿,道, “这段时日,我已熟悉政事,清理了昭太子旧部,眼看一切平顺,阿姐和我一起回去吧。”
群青捏着香囊,只道:“你此行,禅师知道吗?”
芳歇僵了一瞬,旋即道:“孤如今已经当政,大权在握,想要谁在身边,无需经过他人同意。阿姐,跟我回去。从此不必做危险任务,与朱英姑姑共享天伦,何必忍受母女分离之苦?”
群青动摇了一瞬,但她脑中掠过前世南楚的下场、宫倾时长安城的景象,她发觉那些记忆已变得模糊。她能想到的,只有她的职级、尚服局等待着的云锦,很快清醒过来。
禅师肯定不容许她存在。她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和自由赌博。
想到此处,群青道:“我已经成亲了。”
芳歇陡然看向她平静淡泊的眼睛,群青从他眼中看到了痛苦,他道:“阿姐不是说,你不会成亲吗?你说过要跟我一直在一起的。”
出宫之前,她的确这样想过。现在群青只想回去,给自己两巴掌。
芳歇忽然抓起她的手腕,用手指摸她的脉搏。
这冰凉的触碰,令群青脑中蓦地闪回一段记忆:陆华亭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床榻上坐下。
在反应过来前,她立即手抽回,竟是走神了。
“阿姐你尚未圆房,所谓成亲不过是权宜之计。”芳歇说,“便是阿姐真的嫁人,孤也不在乎。”
群青给了他一个巴掌。
“你知道宫中多难熬吗?多少日夜,在梦里得见阿姐,记得那时行医,在山洞避雨,你将外裳遮盖在孤的脸上,上面还有你身上香气。为何偏偏从寺中出来,遇到的第一个娘子是你。”芳歇低头望着她,“旁人可以娶你,孤为何不行?”
这时,一个暗卫推门道:“禅师上楼来了。”
暗卫们神色紧张,芳歇也变了神色。
群青没料到禅师和是芳歇一起来的,从他们的神情判断,芳歇是瞒着禅师行动。也就是说,禅师并不知道会撞上她,也无法预料他会如何发落她。
芳歇面上犹豫,拉住群青,好像在做决定。群青听得一群人的脚步声到了门口,为了自己的性命,她断然推开芳歇,躲进拔步大床之下。紧接着门被推开。
从两片床帘的缝隙间,群青看见禅师进来。
她只知禅师南楚细作们的主人,她从安凛那里听说过禅师是如何冷酷毒辣处置叛逃的细作,但这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看见禅师的真容。
禅师的身量,比一般男子瘦小,以至刺绣长衣有些松垮。他以黑纱蒙面,说话的声音低不可闻。禅师没有理会芳歇,像是敏锐地发现了什么,在屋内环视一周,慢慢朝她走来。
群青屏住呼吸。好在禅师的脚停在数步之外,用手理了一下被勾住的床帐。
他长袍下鞋履,就在群青眼皮下方。看见鞋上半露的金菊,群青微微一怔。
这是一双绣鞋。
禅师原来是一个女子。
紧接着,群青又是一怔,她看见禅师下属反剪着带进来的娘子,是个孕母,且很是面熟。竟是原本应该在赈灾的萧云如!
萧云如眼中有坚毅之色,并不求饶,但浸湿的鬓发和微微急促的呼吸说明,她实际上并不舒服。
群青看着她的肚子,有些忧心。
他们又将萧云如带起来,用大氅裹住她,像是要离开。
若将燕王妃掳去南楚,只怕李焕怀恨在心,日后报复南楚。
等禅师离开,芳歇快步过来,将群青扶起。
“我若要跟你走,你如何保证禅师不发现我?”群青低声问。
芳歇道:“换了衣裳,与我同车,有暗卫在,阿姐不会有事。”
“我要与燕王妃同车。”群青说,“方才我听见她要留着燕王妃,威胁燕王,禅师必定留活口;倘若燕王追上来,她的车是最安全的。”
“殿下,此时若不告诉禅师。”
“不必了。”芳歇凝望着她,道:“但愿阿姐不骗我。”
群青任由他给自己披上外裳,蒙上眼睛,被带着下楼、上楼,直至听见马打响鼻的声音,芳歇才将她轻轻一推,示意她可以下去了。
群青攀上车时,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
是禅师骑在马上,似有所感,转过了头,幸好群青钻进马车的动作极快,禅师没有其他的动作。
车内原本有一名负责看顾萧云如的女暗卫,惊了一跳,陡然出手,被群青扭住手腕,以刀柄击倒在地,旋即群青以身体压住她,将她捆住。
做完这一切,群青看了一眼萧云如。
如此利落的身法,她的身份应该已暴露。
萧云如缩在角落,她墨黑的瞳孔中虽有惊异,但更多的是涣散:“青娘子……”
群青将她手腕上绳解开,突然发现她手中握着一根银簪,手腕上已被簪头割开,血鲜血顺着袖淋漓而下。
群青摸到血,又看见她的肚子,登时头晕冒汗,赶紧裁衣替她包扎止血:“王妃何必这样?还没到绝境里呢。”
“刘肆君应是与南楚勾结,以我为人质,若是与三郎谈判不成,便把我交给南楚,干脆让云州乱了,再假装平乱,届时可以演一出贼喊捉贼,假称燕王与王妃殒身难中;对南楚来说,杀三郎、掳了我,皆对开战有益。”萧云如的目光飘忽,“哪怕不能帮到燕王府,至少不要成为累赘。”
平日里萧云如端肃端庄,而今在这没有旁人的车厢中,却显得如此消极和疲倦,与往日判若两人,群青心中觉得古怪,握住她的手:“何故如此放低姿态?燕王府又不只有燕王,王妃亦是主母,怎么会是累赘?我会将王妃救出去的。”
眼前群青的脸被日光笼罩,一双眼睛专注视人时,愈发显得顾盼生辉。群青看着她的肚子,更有种天真情态,萧云如神色微动:“青娘子的阿娘,是什么样的?”
群青只道:“我阿娘很好。”
萧云如颔首:“我母亲在我三岁时就去了,记忆中只有阿爷的继室。所谓高门,不过是外表光鲜,内里相互倾轧之事难以启齿。”
群青道:“王妃管理内宫事务,应该知道,宫中亦是如此。”
“我努力治理内宫,便是希望,宫中事务清明,继而天下清明。我受了委屈,但可为天下之母,庇护他人,叫更多人免受我那样的委屈。”萧云如的目光落在隆起的腹上,“可这孩子,我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做他的母亲……青娘子,你不该来救我。”
群青满腹疑虑,但顾不上追问,因为原本在行进的马车陡然停下,她将帘掀起道缝,外面是一片开阔的林地。林间滚动的浓雾当中,鬼魅般现出数辆马车,挡住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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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和陆华亭追来了。
陆华亭掌握城门的符信,想查到南楚的车马并不难。
双方隔雾对峙,群青的心悬在空中。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处林木围拢,极适合埋伏。
刚想到此处,便见旁边的车队中一架马车缓缓出列,驶入草地。南楚的一名暗卫遥遥喊话:“燕王妃就在这车内,燕王若要救王妃,可以以身相替!”
话未说完,群青看见对面那车帘缝隙探出一张弓,那持弓的手苍白,只听“嗡”的一响,箭矢带着劲力飞向中间那辆车,血花迸溅,车辙碎裂,陆华亭竟是一箭将这个假的人质射死了!
他未听喊话便已破局,南楚这边不免惊慌,谁知对面那人却并未停下,紧接着挪转箭头,又是一箭,直冲芳歇和禅师这辆车射来。
芳歇偏身躲避,含怒不发,谁知又是一箭,钉住了他的发丝。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这数箭准得邪门,险些伤了少帝,林中南楚的埋伏登时万矢齐发,如无数条银线,击碎眼前的浓雾。
这埋伏,原是为射杀燕王准备的。等他们射得差不多了,竹素几个竟是持盾冲来,与南楚的暗卫交起手来。群青找到机会,在帘外放出鸣镝。
狷素一见那天女散花,便惊道:“这、青娘子的鸣镝,快!在那辆车!”
有一人策马而出。
李焕本就高大,骑在马上更是威猛无匹,他浑然不顾扑面而来的飞矢,提着刀直向群青这处策马奔来,怒意勃发,令人望而生畏。
车帘被掀开,群青觉出杀机,压着萧云如靠后,一看是黑纱蒙面的禅师爬上了她们的车,群青只觉毛骨悚然。芳歇很快追来,拉住禅师,禅师似是怒极,反身给了他一个耳光,直令芳歇捂着脸颊,目光幽然地被两个暗卫拖到车上。
若非芳歇硬要带走群青,她便不可能找机会救下萧云如。群青看不到禅师的脸,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杀意,想是恨不得她死。
“王妃,伏身,抓好!”禅师身量瘦小,群青眸光微转,扑向禅师,果然将她扑出了车外。群青滚落在地,向马掷针,余光看着那马车载着萧云如朝李焕奔去,才顾得上和禅师缠斗。
禅师身上的功夫极高,群青几番变招,皆被对方压制,禅师枯瘦的手指掐住了她的咽喉。并不柔滑的一双手,手上有粗糙的茧,却如蚂蟥一样缠住她,绞灭她的生机。
群青去摸刀,方才打斗时,袖中刀掉落在地。却见白光一闪,群青暗道不好,禅师先一步捡起了刀,刀尖向下。刺客搏杀之间,哪怕慢一步,都可能要了性命。
那一瞬间,她似乎又听见了细小的铃声。指尖碰到的是从身上掉落的羊头香囊,她将香囊攥紧在手中。
不知是否是错觉,群青感觉对方的动作停凝了片刻,旋即那一刀悍然落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闭上眼,周身冷汗浸湿衣裳,心中涌上奇异之感,刀竟然偏了半分,插在她颈侧的草地上。
禅师的血滴在到她手背上,原来是肩膀中箭的缘故,群青顾不得多想,徒手掰下箭羽,将禅师推开。禅师落了下乘,边反击边舍了群青,反手散出一把银针,与南楚其他人一起,连滚带爬地上了车。
狷素将群青扶起,她看见几名暗卫围在燕王身边,不禁问:“燕王怎么了?”
“殿下救王妃时候,中了南楚的暗器,医官已止血了,娘子别担心。”
群青走向马车,陆华亭立在车旁等待,他黑白分明的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并无往日笑意。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她为何在南楚的车队中。她忽然想到,此人不会以为是她与南楚里应外合,引燕王受伤的吧?
还没开口,陆华亭转身从狡素怀里接过云锦,温声道:“剩下二十匹云锦,帮娘子放在车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了陆华亭一眼:“长史赌赢了?”
陆华亭眸中一顿,旋即扯起唇角:“某没输过。”
第105章
“给她把脉。”车上, 陆华亭对郎中道。
群青想推辞,那郎中不敢违逆命令,已经搭上了她的手腕,她只得作罢。心中一动, 请教道:“把脉竟能看出是否圆过房吗?”
陆华亭一顿, 车内静了片刻, 郎中叹口气,囫囵道:“小人医术不精看不出来, 也许医术好的郎中可以。”又道,“娘子未受重伤。”
群青道:“那请郎中先给他包扎吧。”
陆华亭手上腕带已被渗出的血濡湿, 是张弓太过用力,撑裂了旧伤,伤口看着触目惊心。他不以为意,静静地将腕带拆下,竟是微微避开郎中的手:“不必烦劳。”
另一辆车上传来郎中徒弟的喊声:“师父,王妃的脉象我不会看。”
郎中向陆华亭匆匆施礼, 找到了由头提箱下车。
群青瞥着陆华亭倒出水囊里的水濯洗伤口,突然又走神,想到她的手握在他指间的情形。
她想起丹阳公主的话, 陆华亭看着有礼,实则心高气傲、不近女色, 她确实也没见过此人与任何绮念联系在一起。到底出于什么心态, 他会那样做?
若只是事急从权, 怕她走失,做如此亲密动作, 未免荒诞,但若是想羞辱她, 也不是全无可能。她心中有个疑影,如鼓泡般在水面上游走不破。
想到此处,她抓住了陆华亭的手指,侧身捞起新的腕带:“我来吧。”
不知是她的手太凉还是碰到伤口,她感觉陆华亭的手缩了一下。二人手指相触,群青额上沁出些冷汗,她试探着自己的感受。
陆华亭问道:“娘子与小郎中相识多久?”
“你说芳歇?”群青道,“得有一年了。”
她缠得轻而细致,丝毫没有碰到伤口,但几番触碰之下,陆华亭终于忍不住垂眼凝视她,弯起唇角道:“娘子在医馆对待小郎中也是这般?”
不过一年光景,不知是怎样的温柔旧梦,能牵引南楚少帝冒着风险也要带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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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未料此人如此敏锐,只恐试探被发现,幸而她性子稳重,不动声色道:“芳歇乖巧,不似长史喜欢审人。”
不料陆华亭骤然用力攥住她的手,因用力巨大,群青惊异地看见血又渗出来,她将手抽出,陆华亭忽又用那只手捧住她的右颊。
群青只觉脸侧湿漉漉的,望着眼前昳丽的一张脸,陆华亭专注视人时,双眸幽黑而明亮,讥诮道:“你是我陆华亭的妻,亦是我的仇敌,怎么可能放你走?”
说罢,他已意识到失态,收了手。群青手上、脸侧沾了他的血,狼狈中透着绮艳。陆华亭盯着她看了片刻,自袖中取出素帕递给她。群青已是愠怒至极,拿过素帕沉默地擦拭。
狷素挑开车帘,道:“青娘子怎么跑到南楚的车队去了?您不知道,抓刘幽、审赌场的人,沿路追踪布卡,但凡晚一步,都追不上娘子了。”
说着趁停车功夫,把客栈遗留的行李搬上车,似要匆匆离开。
群青挑帘,望着外间来往百姓,她心中明白。南楚少帝和禅师敢同来云州,定然不止随身带的暗卫,云州还有南楚的人:“刘肆君如何了?”
陆华亭靠在车壁上:“抓住了。但余党未清,此处并不安全。”
这时,郎中匆匆地来报:“回禀长史,王妃的胎位不正,小人不善妇科,这种情形,尽早回长安诊治为好。”
两人都下了车去看萧云如。
萧云如道:“臣妾无妨,可以陪着殿下。”
“你犟什么,此处有我和七郎留守就可以,你在此处又能帮得上什么,赶快回去!”李焕面色忧虑,说不到两句话,便是一阵咳,口中喷血,直骇得竹素面色惨白。他身中南楚暗器,暗器已拔除,但余毒残留。
陆华亭见状,冷道:“臣叫殿下不要下车,你听了吗?”
李焕一上战场,便热血贲张、无法控制,没好气道:“下都下了,要死也是我该的。”
“胎位不正可能伤及性命,还请王妃早日回去。”群青劝道,“臣可以先送王妃回宫。”
萧云如沉默着,没再反对。
李焕转过脸看着她,是群青舍命将萧云如救出来,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望着群青片刻,直起身子,拱手道:“本王妻儿,托付给青娘子了。”
陆华亭道:“狷素竹素,你二人跟着青娘子的车走。”
群青又看向陆华亭:“燕王府来了多少人?”
“随侍十二人。”
“就十二人,云州的南楚细作不知多少,若是云州乱了,如何抵挡?”
晚风之中,陆华亭冲她一笑:“娘子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们先回便是。”-
回长安日夜兼程,中途,萧云如便因体力不支长睡不醒。群青悬着心,竟连晕车都忘了。好在只在中途遇到过一次流矢,牛车便脱离江南道的云雾,一路奔向宫门。
萧荆行已带着医官,和燕王府宫女们在道旁迎候,他不能去扶萧云如,只是远远跟着,眼中满是忧色:“一收到七郎的来信,我便请了医官,现在便调养,但愿有用。”
宫中医官亦分品阶,品阶高低反映在袖子颜色之上,见萧荆行带的医官仅为白袖,乃学徒医官,群青悄然问:“赶着回来,便是因为云州没有好的医官。萧大人为何不请一位金袖的妇科圣手?”
萧荆行道:“娘子不知,宫中三位金袖医官,都去为圣人侍疾了。”
“圣人病了吗?”群青不禁问。
萧荆行微一颔首:“收到燕王奏报云州治灾情况,圣人便头风发作,太子监国已有多日。”
单是看到奏章,宸明帝便已大怒。云州刺史一旦归案认罪,定会斩下孟相一方势力,还会牵连太子。在这种情况下,若她是李玹,最有利的结果,便是放任云州乱了,刘肆君死无对证、燕王受伤,让此案变成无尾之案。
想到此处,她的心又提起来。
萧荆行又问:“要不要去求皇后娘娘,调一位金袖医官来看看?”
“先别惊动圣人娘娘。”群青看了看宫内,翠羽和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将萧云如扶至榻上。
她总觉得萧云如的这个孩子似有隐情,但萧云如不愿说,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对萧荆行道:“你若信得过我,帮我悄悄地带一个人进宫,我师父李郎中是城内有名的医者,让他先为王妃看诊。”
这时,萧云如转醒,唤一声:“青娘子。”
群青忙到榻前,却见翠羽端着木牌,上有半枚凤印。萧云如鬓发散乱,望着她:“我这些时日若是不济。凤印给你,内宫事务,你可以代为调度。”
似是望见群青的表情,萧云如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我知你行事,多有冒险之处,怕不能担责。没有关系,事有三分把握,便可以去做了。青娘子既有勇气,又有能耐,适逢多事之秋,此印给你,本宫才能放心。”
说罢,她便在药香作用下睡过去,群青握紧了凤印,对萧云如一拜。
萧云如说的多事之秋,不无道理。这一世芳歇继位,南楚异动比上一世更早,燕王又受了伤。眼下和谈与夺嫡同时发生,宫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事情如何发展还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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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乱是群青的梦魇,她自是不想让南楚与大宸打起来,如此一来,与西域诸国的和谈便显得尤为重要。她不及休息,叫狷素驱车将云锦带回碧泉行宫。
木箱打开,尚服局的女官围过来触摸,分外惊喜:“是干燥的云锦,成色也好,比糟污的好多了!”
群青问:“这几日商谈时,可有人看了云锦?”
沈司衣边走边道:“司衣你不知道,高昌宾使看了云锦和花锦,他眼光当真毒辣,先前用羽刷清洗的云锦,也能让他看出端倪,好在太子殿下圆了过去,高昌宾使又要我们将云锦装了车,说要送回高昌王室试用。当时娘子还没回来,实在无法,昨夜只得将那些云锦硬着头皮装了,幸好娘子回来了!”
“哪辆是高昌宾使的车?”
眼前停着的是琉璃国与高昌国宾使形色各异的马车,沈司衣向其中枣红的一辆车一指。群青给狷素使个眼色,快步走上前去,与车夫攀谈。
那高昌车夫生得膀大腰圆,见一个纤巧白皙的娘子翩然而来,竟会说梵语,便被她吸引了注意。那厢狷素已悄无声息地绕到车后,将云锦调换过来。
那高昌车夫笑得开怀,松下旁观的女官们亦是松了口气,皆掩口而笑。
朱馥珍候在道边,像一竿高挑的竹,见此情景,脸上又是涨红,竟是躬身下拜,便如竹弯了腰:“我欠娘子一个道歉,说到就该做到。”
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朱尚衣知错就改,不咎其过。本宫以为群司衣有功,再升一阶为四品补衣,晓谕六尚,如何?”
群青一转头,望见李玹挽着宝姝从殿内出来,众人纷纷见礼。
李玹的脸色比上次相见更苍白,人也更瘦,凤目凌厉得如同刀裁。寿喜说,白日监国,还要接待宾使,宵衣旰食,加重了李玹的负担。但他自己却不觉得。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而一旁的宝姝见此状,脸色发沉,目光如刀锋落在群青脸上,嗔道:“这段时日嫔妾陪在殿下身边,都不算苦劳。有人带回几件云锦便要升官,这官也太好升了,嫔妾不同意。”
李玹闻言一笑,拍拍她,状似亲昵,可笑意不达眼底,也不准备改变主意。他看向群青,却发觉她并无想象中喜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看见这样的李玹,和珠玉装点的宝姝,只觉有些陌生。她想了想,向前行一礼:“臣有事奏请殿下。”
第106章
李玹道:“进殿说罢。”
奏折堆叠了东宫的案头。群青站在珠帘后, 看宝姝为他研墨,李玹宽衣广袖坐在案前,倒真有几分帝王气象。
他将一副袖珍卷轴递给寿喜,寿喜又把它递给群青。
群青展开卷轴, 是一副水墨丹青, 其上画的是华贵满身的女人, 手持团扇,扇上绣暹罗扑蝶。
群青一看这扇, 眼前几乎浮现出当日的场景:这画的是旧楚时昌平长公主,她便有一把这样的扇, 扇上绣的正是十七公主杨芙养的那只狸奴。
李玹道:“高昌的王后儿时来过旧楚,对前朝昌平公主手中的精巧扇面念念不忘,是以做此图传阅。宾使这次前来大宸,是想要为王后带回这样的立体之绣,装饰于王族服侍,你可知是什么绣?尚服局可否赶制?”
群青道:“殿下, 这是缂丝绣,是以线为经线,代替绣布, 在其上穿梭编织而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缂丝绣,我遍观刺绣典籍, 也没听说过书中有此记载, 不知是哪派野路子。”宝姝道, “殿下,臣妾观此画许久, 觉得更像中洲的双面绣。我再不济,也是世家出身, 尚服局当过值的,她一个掖庭奴婢又怎么能知道从前的公主用什么扇?”
群青没有说话。
宝姝想要权力,会刻意与她争权,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见宝姝咄咄逼人,李玹只是一笑,问群青:“你方才要说什么?”
见群青不答,他挥手令宝姝退下。方才抬眼,看向珠帘后那道纤细身影。
群青道:“臣自云州返回,未料云州刺史与南楚暗中勾结,燕王和长史留守云州,恐怕……”
燕王消失的和美氛围,就这样被她轻易打破,李玹脸色陡然结冰:“这非你分内之事,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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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沉默片刻,群青竟是撩摆跪下,继续道:“若生变数,云州会有战况,长史已经上奏,请殿下允燕王府参军带人去往云州,抑或是派人增援。”
李玹骤然将墨笔掷向她,珠帘发出脆响,那道纤细的身影却丝毫未动,令他的心火骤燃:“你一个内廷女官,是担心谁让你昏了头徇私,偏向燕王府说话?”
群青冷道:“殿下是太子,听闻可能有战况,为何不先考虑国祚平安,却要先考虑我担心谁?”
李玹一口气堵在胸中,却是一笑:“原来本宫让你失望了。”
群青的确有几分失望。她早已意识到李玹并非上一世百姓印象中的温仁之君,但却还是希望他能与燕王有所区别。她抬头,眼中倒映着明亮的烛火,竟有几分脆弱:“殿下,臣经历过国变,明白金戈之下,任是公主王孙、官宦之家,都如土沙。我留在宫中做女官,是想堆好一个沙堡,不愿争来争去,弄倒了它。”
李玹凝视着她许久,面色复杂道:“本宫明白你的意思。可你要记得:便是有所牺牲,也必须先分明沙堡的归属,才好堆得更高。亘古以来,帝王之道。”
得到这样的回答,群青不再言语。电闪雷鸣中,她行一礼,快步离开东宫。
李玹靠在椅背上,从窗外看到她离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野中。他面上没有表情,蓦地将桌上镇纸拂落在地。
“去召王镶,让他带人去云州。”良久,李玹淡声吩咐寿喜。
寿喜匆匆而出,响动惊动门外的孟光慎,他听得李玹命令,大步迈入殿中:“殿下,为何出如此昏招?”
风雨如晦中,李玹批阅着奏章。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甚至有几分释然的笑意:“本宫是太子,做太子的决定;如今既然监国,做的便是国主的决定。”
难道有国主愿意让江山失地,黎民蒙难?
孟光慎瞧了他一眼,旋即道:“殿下可别昏了头,你只是监国,这国主之权,圣人想收回,随时可以收回。云州叛乱、燕王蒙难,贪墨与燕王两桩事便都解决了。这一城折损,事后可追,若让燕王回来,便麻烦了。”
“原来太傅早就知道云州有南楚的人。”
孟光慎听出了责怪之意,唇线微微一绷:“殿下一心想做光风霁月之君,难道忘了那件事吗?”
李玹的手猛地一颤:“太傅威胁本宫?”
“想要做仁善之君,也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只要有那件事在,殿下就不是昔日那个无暇的皇子,又何故自欺欺人?”
孟光慎大步出了门去,宝姝不安道:“阿爷,你是不是和殿下吵架了……为何殿下摔了东西?”
“这件事情你不必管。”孟光慎拍拍她的发顶。宝姝惊讶地发现,不过一年时间,阿爷青丝间丛生的白发,如同神像上裂隙中漫生的青苔,竟令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阿兄之死、桩桩件件细细想来,都是使孟家崩落的雪片。她感到深深的恐惧:“圣人一直不喜燕王,即便太子有错、我们有错,多年的好恶,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是吗,阿爷?”
“你说得不错。”孟光慎微笑,“人心是最偏颇的。只要圣意不改,燕王和陆华亭,便一辈子都别想染指那个位置。”-
群青在宫中书架中寻觅,终于找到了记载缂丝绣的典籍。缂丝绣是民间发明,虽然进献给昌平公主,却并未普及,只在一本内侍做的宫记中有记载。
然而踏入崇敬殿内时,尚服局的女官们正分列在两排绣架前,赶制双面绣。
“是谁让你们绣双面绣?”
女官们道:“殿下的旨意下来,暹罗戏蝶的事交由孟良娣负责了,孟良娣命臣等赶制双面绣,免得宾使着急了。”
说着她们急忙继续赶制。群青站在一片飞针走线声中,又一次有了被排除在外之之感。她问朱馥珍:“你可曾告诉大家,那张暹罗戏蝶的画上其实是缂丝绣?”
朱馥珍道:“方才我提了,大多数女官甚至没有听说过这种绣法,自是难以信服。”
群青翻开宫记,给她看上面的图画,那把暹罗戏蝶的扇子就在其上,朱馥珍微微意动,然而却道:“看起来似乎确实更像是缂丝绣。可是你看这上面的织法,纬线需要一根一根地穿,每根纬线的位置又不尽相同,一人一日恐怕也穿不了多少;现在尚服局的女官和绣娘做双面绣,一人两日好歹能绣完一副。原本宾使就只有一张图画,凭一张图画又如何确保还原精准?对六尚来说,事能做成、能了交差是最重要的。”
群青见说不动她,拿着典籍转身离开。
“你先别走。我知道是孟良娣是有意针对你,可你若是生气,岂非正中他人下怀?”朱馥珍拧起眉,“你绣得比她们都快,留下来带教她们,我分出三个绣娘给你做缂丝绣如何?”
群青道:“事关邦交,精确当然重要,我没有生气,只是明知是错的事,我实在做不下去。不愿叫尚服局为难,你且如期赶制吧,我去想别的办法。”
女官们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群青身为女官,性格确实是太恣意了些。孟良娣受宠,偏要打压她,虽是补衣,却无实权,也不知这次她能在尚服局待多久……
燕王府的灯笼在雨幕中发出晕黄的光。
狷素带着进贡的蛇果去殿中时,望见地上铮亮的斧头和长刀,双眸微睁。
群青跪在一片木条当中,正在给木板上画刻线。尚服局以为缂丝绣费劲人力,殊不知典籍之中记录了缂丝织机的尺度。是前朝民间的绣娘所设计,宫中曾有一架,她儿时被阿娘带去还摸过。她想试试参照图纸,将其还原。若能做出来,日后也好用。
狷素望见群青纤细的手拎起长刀,刚要提醒一句当心,便见她已将三两下将木板劈开,又细细雕琢。
雕墨线,劈木板,钉铁钉,群青额上细汗和空气中的潮意混在一起,她心中极为平静专注。
许是因她知道,做这样的事,比做细作杀人更有意义,哪怕只是一架织机,那也是她儿时读书刺绣时真心想做的事。
“青娘子做的是织布机吗?”狷素好奇地摸着简陋木架上的转轴,竟没问她到底在干什么。
群青将一根一根的经线绷在木架上,应了一声:“我吵到王妃了?”
一抬眼,未料狷素撸起衣袖,拿起斧子便帮她劈起木头:“可是尚服局的活计?青娘子要做多少个这样的织机?”
群青阻拦不及,只觉有些荒诞:“不是尚服局的,是我自己想做。我说了,你能帮我做吗?我要四十架。”
狷素面色一凝,果然放下了斧子。
他道:“青娘子,你稍等片刻。”
说罢他捧起那本典籍,起身出门。片刻之后,群青只感觉院中火光大盛,脚步不休,她忙去窗边看,便见三十余名府军集结成列,就连王府的司膳也在列中,每人手中抱着一叠木料,安静地听狷素吩咐。
不多时,众人散开,院子里响起了纷乱而迅速的劈木板的声音。
群青脑子一嗡,忙将狷素召进来:“何必兴师动众,惊扰王妃休息。”
狷素道:“娘子一个人得做到什么时候,这样能快一点嘛。”
群青一笑:“你也不问我做来何用?”
“必是有用。”狷素道,“长史说了,娘子比其他普通人都聪明,所以娘子要做的事不必发问。”
群青神情一顿,不想她在陆华亭心中,竟有如此高的评价。这句话若是旁人说的,恐怕无妨,但是从宿敌口中说出,却是另一种感受。
狷素又从怀里取出鸽信筒中信笺给她看,纸上字迹依稀能看出适写花笺的赵体:“群青之令视同吾令,不要贻误。”
群青看了半晌,第一次问:“燕王与长史何时回来?”
“长史发信,王镶带人支援,云州之困已解,他们已经协同大理寺押送刘肆君回来,只是路上洪雨阻道,走走停停,恐怕需要时间。”
待他走了,群青又看见摆在殿中那座黄梨木妆台。她走到妆台边,抽屉上鲜艳的红绸尚未拆下,微微晃动。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轻轻将抽屉拉开又合上。
手指停顿,抽屉内并非空无一物,竟有一朵赤红绢花,灼人视线。
总归旁边无人,群青散下长发,坐在妆台前梳头。她将那朵绢花戴在鬓边,镜中自己的神情竟有几分陌生的鲜妍,她对危险极为敏感,很快摘下,不动声色放回原处。
殿门被人敲响。
看见门外李郎中白须上沾满夜露,神色凝重,群青心中一沉:“师父,是不是王妃的胎有什么问题?”
李郎中悄然进宫给燕王妃诊治已有数日。他掩上门,才有些凝重道:“六娘,我早说不给贵人诊脉,宫中明枪暗箭无休止之时,你揽这些事,只怕有危险。”
群青道:“起码师父医术高妙,能保燕王妃平安。如今燕王府中只有我,若王妃有闪失,旁人要治我的罪才更容易。”
李郎中一想,的确如此,面上愁色更浓。
“师父,王妃到底有什么问题?”
“她虽转过了胎位,但母体极虚,宫内那名医官,却一味开养胎的方子,又不听我言,再这么下去,母亲没力就是一尸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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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医官只是个白袖品阶,水平不够也有可能。群青心中刚浮起疑虑,李郎中便道:“我看见他进来看诊之前,与鸾仪阁的内侍说话。”
鸾仪阁,那便是如今宝姝的人。这医官很可能已被收买。幸得李郎中道:“我趁他不在,把药倒了,换成我的。你可要告诉王妃,把他换了?”
群青神色冷凝,思忖片刻,道:“先不要打草惊蛇,师父你便当做不知道,拦在他前面,换了他的药就是。”
李郎中叹了口气,又望着她道:“这个王妃脉象十分古怪,她此前似乎服食过过量活血散淤之药,伤了身体,毒性已经侵入血脉,所以这一胎十分凶险。”
群青不由意外。
她想到萧云如总是身体不适、服下药丸的情形,那药果然是伤身的。但箭在弦上,追究这些已没有用了。
圣人赐的下药材源源不断地送进燕王府,证明宸明帝在病中也关切着这个孙儿,燕王府的平静背后潜藏着无数双注视的眼睛。
“师父,你先尽量为王妃调养,我做些准备。”
第107章
钟声之后, 白马观观门开启。
四十台织机被小内侍依次抬进观中。
此时正是女冠们祝祷之后的休息时间,原本在打水的、小憩的、相互说话的女冠们全都围了过来,像一群雪白的鸟,好奇地打量着织机, 又望向群青和若蝉。
她们的眼睛黑白分明, 又被常年的封禁磨损得有些呆滞, 与外面的宫女和女官全然不同。
群青听若蝉说过,白马观中的女冠们, 大都是楚荒帝在位时,从民间招揽的穷苦少女。她们终生待在观中不得外出, 也从未窥见天颜。道师会教她们绣经幡,以打发漫长的时日。
门框上经幡飘动,群青挽起一条,见上面的刺绣针脚细腻,精细不输宫中的绣娘。
若蝉把半枚凤印奉给道师。宫中见凤印如见后宫之主,女冠们纷纷举手行礼。
群青道:“我是尚服局四品补衣群青。今日来此, 是想请诸位协助。高昌国想要一批特殊的织物,尚服局人力不足,是以我想到让你们帮忙加工这批朝贡。”
让女冠做朝贡织物, 这可是前所未有。一个女冠怯生生道:“大人,我们只是女冠子, 手艺粗陋, 未曾考核入选, 如何做得了六尚的活计?”
“这些经幡难道不是你们绣的吗?”群青侧头看着飘荡的经幡,温声道, “我以为你们的绣功,并不比尚服局的绣娘们差。”
若蝉道:“协助朝贡织物, 可以增加俸银、旬假,若是做得好,将来可以去尚服局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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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此言,女冠们的神情亮起,挽着手,纷纷雀跃起来:“可以出观!”
“就算是不能出观,能换些银两寄给家人也是好的。”观中生活清贫,在银钱上也很困窘,只盼获得贵主们的赏赐,只是没有这样的机会。
又有一女鼓起勇气道:“请问大人,可是需要在织机前工作?可我们没有见过刺绣时用织机的。”
看到织机,女冠们纷纷附和。
“这种绣原理与织布相似,使用织机,定是比人力容易的。只要肯学,我会教你们。”群青道,“诸位若愿意,现在坐在织机前。”
天暗了,若蝉带着小内侍们挑起数盏灯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昏黄的光照着女冠们缠绕经线的洁白手指。
群青从第一个女冠开始亲自教授。天青色的纬线缠绕在云梭上,群青手持云梭,按照垫着的图纸,在经线上跳跃钩织,如同拨奏古筝。完成一排的勾织,便用木刷把纬线压紧至底部,如此反复。
女冠们纷纷挑出长长的丝线,绕在云梭上。
无数张古筝完成了稚拙空灵的演奏。
群青在织机间行走,披帛逶迤在地。她看着日复一日间,各个织机上木刷归线越来越快,云梭缠绕得越来越快,绣面上的图案自下而上,渐现雏形。
宝姝得到消息,已是七日后。
这日天降微雨,孟良娣的轿辇停在白马观外,宝姝下了轿辇,快步跨进门槛,便被这四十女冠在织机前忙碌的情景惊住了。
她慢慢地走到一架织机前,讶异地看见那一尺见方的绣布上织出了半朵芙蓉,每一片花叶轮廓立体,用的是普通的银线,图案散发着饱满的辉光。
另一架织机上正在织的是水仙。
宝姝一把抽出垫纸,纸上临摹的是宫廷画师的万花图。若要尚服局工艺精湛的绣娘做双面绣,需要三个月。可眼下,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根本未曾经受过女红训练的……女冠子,只要小心地勾穿云梭,推动木刷,便能把绣样编织出来。
双面绣需要有经验的熟手,即便是相互教授,也需要时间。宝姝盯着那绣出的图案,只觉体内忽冷忽热,竟生出恐惧之意。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暹罗扑蝶”的扇面,也许那扇面上的确不是双面绣,而是眼前织机上不曾见过的绣法。
“是谁让你们在此刺绣的?”宝姝问。
太子良娣亲临,女冠们纷纷放下云梭,向宝姝行礼。道师说:“织机是尚服局群补衣送来的,刺绣之法,亦是群补衣倾囊相授。”
“荒唐!宫中寺观,皆隶属太史局,由圣人亲掌。她区区四品女官,竟敢调动圣人的人帮她做事。你们成日刺绣,那谁来祝祷。”
“祝祷之事,小女冠们没有耽搁。”人群中传出一道声音,“再说群补衣,她拿着凤印呢。”
燕王妃自身难保,竟连凤印都给她了?宝姝一时哽住,脸气得发白。
孟良娣勃然大怒,女冠们不由担忧起来:“良娣若不准许我们碰朝贡,那、那群补衣此前答应的酬金和旬假还作数吗?”
宝姝在织机间转了两圈,想到双面绣,一时无法完成,咬住了唇。再转过身时,神色已经如常:“你们既已绣到一半,岂有半途而废之理?继续绣吧,先前允诺给你们的,自然也会兑现。只是太子殿下此前下旨把朝贡之事交给本宫,你们日后听本宫的吩咐。”
这日群青收了伞过来,便见通身锦绣的宝姝,带着奉衣宫女和几个内侍站在观中。
群青心中一沉,却见女冠们还在正常赶织,只是她们低着头。
宝姝道:“这批绣样是本宫负责,自然要来盯着进度。”
群青陡然抬眼:“你说什么?”
宝姝的神情越发愉悦,对身边内侍道:“还不给给群司灯宣旨?”
那内侍道:“传太子殿下手谕:正四品补衣群青,即日起平调至尚寝局,任尚寝局正四品司灯。”
未及他念完,群青拿来自看,看到“司灯”二字,只觉荒谬。
虽然她知道对李玹重权势,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枚可以挪动的棋子,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感到寒风扑面,冷雨浸骨。
群青望向宝姝:“有些事我正愁不知如何收尾。从我手上抢的东西,望你接得住。”
她的瞳仁漆黑,看看那些织机,微带笑意,令宝姝生出森寒之意。
“我就是要抢你的,怎么了。你从我手上抢走的还少吗?我的阿兄,殿下,朱尚衣,在六尚的本该是我……”
群青撑了伞回去。好在她努力升任,不过是为了做绯衣使换回阿娘,至于在尚服局还是尚寝局,其实没有关系。
宝姝叫道:“你说那句话是何含义?”
见群青不回头,宝姝不免心乱,疑心织机遗存了什么问题,吩咐奉衣宫女道:“去尚服局调两个十年以上的绣娘过来。”
奉衣宫女却带来了更紧急的消息:“孟良娣,燕王妃今晚恐要发动了!”
宝姝头上鎏金的步摇轻晃,神色也变得紧绷起来:“这样好的时机若不抓住,如何对得起殿下和阿爷?走!”-
群青是从尚寝局混乱的账目中被狷素唤回去的。
萧云如自傍晚开始腹痛,直至午夜还未生下。通明的灯火照着内侍和宫女们不安的脸。
燕王妃的奉衣宫女翠羽在门口迎接:“青娘子回来了。”
翠羽眼圈微红,通身颤抖,说了殿内的情况。她忽然小声道:“青娘子,您可听见外面的风言风语?”
群青边走边问:“什么风言风语?”
“前些日子,宫中宫女口耳相传,说太史局算出咱们燕王府的小世子命格不详,是因为燕王杀戮太过,王妃、王妃在闺中时,妇德不检……”话未说完,翠羽便气得啜泣起来。
“妇德不检?”群青的脚步一顿,如此恶毒的流言,有几分诡异,众人皆知萧云如乃世家贵女,向来德行兼备,难道炮制流言的人不觉离谱吗?
此人偏挑此时放出流言,却好像是有备而来。
此时殿内一声尖叫:“王妃昏过去了!”
翠羽忙道:“王妃不让娘子进去。”
挣脱翠羽阻拦,群青进了产房,与端着血水的两个产婆错身而过,听见产婆抱怨:“母体孱弱至此,没有力气,再这样就危险了。”
群青看见了萧云如惨白的脸,纵然习惯了鲜血,鼻端浓郁的血气,还是令群青腿发软,手心冒汗。
“王妃。”她轻轻叫醒了萧云如,“不要害怕,先不要睡,我叫师父给你施针。”
萧云如涣散的眸子落在群青脸上,稍显动容,她嘴唇翕动,似想说什么。
“不能施针!王妃现在气力尽失,一针下去恐怕要气血倒逆,不知哪里来的野郎中,想要谋害王妃。”群青侧眼一看,徐医官已被捆在柱上,却还嘶声道,“王妃相信下官,下官才是宫里的医官,王妃,别害了自己性命。”
李郎中一针下去,萧云如眉头蹙紧,冷汗之流。徐医官顿时喊叫得更厉害,整个帐内都充满了恐慌的氛围。
“把他嘴堵上,眼睛蒙上。”群青冷眼道。
这下耳畔总算安静了。
两个产婆用热水浣了手,又过来帮萧云如使力:“王妃,这个孩子头有些大,是要费些劲的。”
萧云如闻言,突然攥紧了群青的手,忍着痛苦,撑着一口气道:“你现在快点离开。我已嘱咐过翠羽,就说六尚有事找你;还有你的师父,也不必再为本宫施针,现在从后门离开。”
群青没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反握住她的手:“王妃,若不施针,你可能有性命之危,臣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萧云如幽幽地说,“殿下和长史不在,若要给燕王府沉痛一击,除了此时还有何时?可怜我机关算尽,还是自讨苦吃。你待我好,我萧云如不是不知恩的人。我能做的便是替长史保全你。走呀。”
话未说完,一阵痛楚便如浪潮般将她的神情撕裂。
“看见头了,看见头了!”产婆们喜道。
李郎中忽地暂止扎针,将群青拉到一旁,神色严肃:“六娘,这个胎儿确实有些大。”
群青道:“什么意思?”
“孩子的模样一定有问题。”
群青脑袋一嗡,蓦地想起那个流言。
李郎中道:“我是大夫,不管诞出来的是阿猫阿狗,只管保命救人。而在宫中如何处置,还需要你来衡量。”
外面传来拍门声,翠羽惊慌道:“青娘子,孟良娣带太史局的五位大人,在外面叫门。”
群青面色苍白,思忖片刻,锵地拔出帐边悬剑,握在手中:“师父,多余的事你别管,继续施针。我去应对。”
第108章
燕王府的府兵把守门外, 群青远远便听到宝姝的叱骂声:“本宫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燕王妃,你们一个个兵甲加身、凶神恶煞,想干什么?”
狷素说:“王妃待产, 需要安静, 不便探望。良娣回去吧。”
“你一个传佩卫士敢阻拦本宫, 是越俎代庖,你就不怕本宫现在就拿了你?”
群青经过翠羽身边, 轻声道:“你去请皇后娘娘过来。”
翠羽面上不解,谁不知马皇后性情懦弱, 遇事只会推诿,若真有什么事,在场的奴婢都免不了责罚。
“青娘子,皇后娘娘不大可能会为我们主持公道,说不定会反害了王妃。您还是如王妃所说,快些从后门离开, 奴婢已交代他们,便说没有见过娘子。”
群青却道:“现在就去。”
翠羽摇了摇唇,只好领命, 一旁站在一起的宫女和内侍们垂着脑袋,已是人心散乱, 叫苦不迭。
群青走到狷素身边。狷素见她手上拖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剑, 骇了一跳:“娘子!”
群青手腕一抬, 那抹寒光直指宝姝,宝姝只觉眉心一凉, 住了口,太史局的几名官员都看着眼前这个小娘子。
她的眼尾微翘, 这张不算极漂亮的脸被月光照着,眸光中沉静的杀意,如同晃动的露水。
“你疯了,用剑指我?”宝姝道,“看你敢不敢杀我呢,来,在我脸上画道儿。”
群青知道她在激怒自己,轻轻向前一抵,宝姝眉心花钿应声而碎,宝姝登时抚着额头,后退几步,怒不可遏:“太史局诸位大人已测算出来,燕王世子有祸国祚。群青你如此相护,小心脱不了干系!”
“小世子还未出生,你便测算出来了?若是算错了,你想如何承担责任?”群青注视着那几人,那几人都低下头,不敢回视。
“等着看就是了。”宝姝站定不走,看起来十分有把握,“若是算错了,不必群司灯出手,本宫自己便上奏领罚。”
“定是徐医官帮王妃转胎时,觉察了什么。”狷素对群青说,“娘子早该听我的,那徐医官一经发现,就应该把他赶出去的。”
群青却没有说话,默默留意着远处的声响。方才已看见孩子头了,分娩也就是这片刻的事。生产如过鬼门关,这么紧急的时刻,她能做的便是不让外面的事惊扰到萧云如。
突然,婴儿的啼哭响起,宝姝睁大了眼睛。旋即殿内传来铜盆跌落的声音、产婆的低叫,让一切变得极静,唯余风声。
“生出来了吗?”见产婆跑出来,群青问她。
产婆直直跪伏下来,半晌没能说出话来,道:“娘子,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狷素挡在门口,群青快步走回殿中。
在木摇篮中,襁褓内,群青看到了新生的胎儿。
瞥见它的模样,她心中一颤。
婴儿颊上覆盖巴掌大的红斑,口唇之处,更是狰狞骇人,是个无法掩饰的畸胎,正在艰难地呼吸。
群青立刻看向萧云如,她怕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宫中诞下畸胎,是极大的不祥,更是一种危险:旧楚诞下畸胎的妃嫔视为有罪,会被白绫赐死。
萧云如鬓发散乱地靠在帐中,已有宫女帮她擦洗过身体,她的神色却是格外的平静。她淡淡地看着它,眸中既没有多少喜爱,也没有憎恨,像是在思索什么。
萧云如对伏在地上的产婆道:“你去上报吧。”
产婆汗流浃背,愧怍道:“奴婢职责所在,不得不报圣人,万望王妃珍重:圣人自病后,心意难测,妃嫔今日得宠,明日便失宠……”
哪怕燕王功勋卓著,王妃如今诞下畸胎,便有可能立失圣心。
话说至此,产婆鞠一躬,仓促从后门退出去。
外面隐约飘来宝姝的声音:“还说不是畸胎,本宫都听到了!发生这种不祥的事,岂不恰恰证明太史局测算的是真?今日本宫在此,必须按宫规处置。”
群青一顿,帮萧云如掖上被子,又嘱咐一旁的宫女照顾好她:“王妃产后虚弱,休息片刻,臣有办法应对。”
说着掩上殿门走了出去。
宝姝逼视群青:“本宫和其他太史局大人亲眼所见,燕王妃诞下一个畸胎,你以为挡住本宫,就能封住消息?”见群青落败,她的神色无不快意,“真是天可怜见,你我的帐,现在就可以清算。”
她说:“群司灯找江湖游医偷偷地进宫,给王妃胡乱用药,致使王妃诞下畸胎,你们还不去,把群司灯和那庸医拿下!”
“不必了。”群青道,“人我已经给你带来了。”
说着抓住被捆住的徐医官,丢到宝姝脚边。徐医官一见宝姝,口中呜呜叫唤。
宝姝道:“我说的是李郎中。”
群青面上淡淡疑惑:“哪有这号人物,从始至终不都是徐医官负责王妃的胎?”
宝姝冷笑:“我阿爷已派大理寺卿查了萧荆行的出入记录,递至圣人案头,你便是将李郎中放走,金吾卫也会将他抓回来处死的。”
群青却毫无惧意:“我让萧荆行延请李郎中进宫,是因太子妃害喜严重,为她送偏方的,与燕王妃又有什么关系。”
“方才他难道不在内殿?”
徐医官呜呜地点头,群青道:“他随太子妃去仙游寺休养了。仙游寺是琉璃国宾使住地,孟良娣该不会去那处吵闹吧?”
一刻钟前,郑知意的马车载满行李,候在燕王府后门。
待李郎中上了车,揽月便催发车,马车没有点灯,晃晃悠悠奔仙游寺去。郑知意说:“瞧孟宝姝那得意的样子,若不是青娘子硬要我躲,我还怕了她!”
揽月道:“如今孟良娣觊觎太子妃之位。您有身孕不能冒险,奴婢觉得青娘子说得对,该避风头的时候,是要避开。眼下正在和谈,哪还有比宾使住地更安全的地方?”
……
宝姝切齿:“好,你都安排好了……可燕王妃诞下畸胎,这总是不争的事实。燕王脸上不过有一块胎记,便遭圣人厌弃,你猜圣人知道此事会如何?”
话未说完,只听内侍尖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马皇后得了消息,匆匆下轿辇。
宝姝见了马皇后,并不惧怕。皇后平日里见她都诺诺不敢开罪,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只怕一见那畸胎,就吓得六神无主,还有好戏看了:“还请母后一定要主持公道。”
马皇后已快步进了内殿,看见摇篮里的孩子,果然骇得险些昏倒,被奉衣宫女扶住。
翠羽满脸不安,生怕马皇后迁怒萧云如。群青站在一旁,定定看着皇后苍老惊慌的侧脸。
马皇后扶住了摇篮,复杂地看着她刚诞生的孙儿。
有一瞬间,宛如噩梦重临,她想起产婆将李焕抱出来的一瞬间,婴儿脸上红色胎记狰狞。她当即吓昏过去,醒来之后,听闻诞下这样的婴儿是母亲失德,元后为她求情,才保全母子俩的地位和性命,只是宠爱和温存离她而去。
自此被宸明帝厌弃,为府中人耻笑,抬不起头三十年。
她望着帐中的萧云如,便宛如看见了当年恐惧的自己。不知原因,也受了疼,但不知为何,这样的命运偏就选中了自己。
见到那婴儿容貌,宝姝掩口,提醒道:“母后,这种事若放在旧楚,可是要双双处死的。若不罚王妃,流言传遍阖宫。”
毕竟李焕是皇后亲生的,宝姝怕她不忍,提醒道:“父皇尚在病中,诞此畸胎实在不祥,又与国祚相连,万一影响父皇的病怎么办。”
这些话和当年刺耳的讥诮渐渐重合。
宝姝还在身后提醒,不妨马皇后蓦地转过身,一巴掌拍在她脸上。
这一掌掴得宝姝鬓发都散了,殿中人皆惊,宝姝更是大骇,她望着马皇后,对方双目通红:“你父皇的病,和女人生孩子有什么干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宝姝脸上生疼、头疼欲裂,简直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事,只疑心马皇后吃错了药,她平日不是最怕宸明帝吗?
“来人。”马皇后道,“负责王妃的医官是谁,医官用药不当,致使王妃生下病胎,拉下去杖毙!”
徐医官闻言,面如土色,登时挣扎起来,宝姝见状,连忙道:“母后……”
马皇后冷冷地瞪着她:“你给我住口。本宫是皇后,难道还教训不了一个小辈?孟良娣深夜扰王妃生产,罚俸半年,贬为良媛,叫太子亲自来领罚。还有你们——”
马皇后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几乎有些狰狞,“世子是体弱生病,不宜见人,谁若再散布谣言,就拔了舌头,一起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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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几圈,又大步走到门口,指着跪伏在门口的太史局官员道:“滚出去!”
那几人官阶本就低微,造此呵斥,连忙叩首,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那徐医官已被拖下去,没了声息。宝姝气得浑身颤抖,连同手也微微发抖。阖宫的宫女内侍全部跪下,大气不敢喘。群青一同跪下,却是微松口气。
翠羽已是有些呆了,喜极而泣,悄然问:“青娘子如何知道皇后娘娘会帮我们?”
群青不过是在赌,赌后宫女子的酸楚,赌马皇后同为女子的心。
可就算今日之劫渡过,畸胎和流言传遍宫中,很显然将重击燕王府。
群青心道,自云州回来,一切白干,不知陆华亭会是什么表情。
先前几番推攘,燕王府一片狼藉,眼下风波过去,翠羽带着内侍宫女将一切归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送凤驾离去,回来时,看见翠羽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朝她跑来:“王妃不见了,王妃不见了!”
群青赶到殿中,只见苍白的帐幔被风拂动,床榻空空,只整齐地留下了萧云如的宫装、绣鞋、发钗头饰,一旁的摇篮也空了。
“方才王妃令奴婢和逢欢去打水,回来时王妃和小世子就不见了。”翠羽说,“肯定是那流言害的!杀千刀的非得说王妃闺中不检点,王妃听了流言,已有几个晚上没睡好了。”
群青当即想起在南楚的牛车上,萧云如曾用金簪割破手腕,她道:“去宫中井边、池边找找。”
宫中人变了面色,当下散开,四下寻找。
群青则提起灯,沿着宫道一路疾行,一边走一边留意着两旁的树丛。萧云如刚生产不久,应该体虚无力,还抱着世子,不会走得太快。
这时,群青看到了一个雪白的身影,走在宫道上。
萧云如仅穿雪白的中衣,披发赤足,正抱着那孩子在宫道上行走,走得很快,前面就是太极殿了。
“王妃,王妃!”群青叫住她,一路疾追。
终于靠得近了,萧云如转过身,看见群青,她道:“你担心我会寻短见吗?”
她又看了眼襁褓中的孩子,风吹起她的中衣和长发,竟有种破碎哀凄之美,与往日端肃形象不同:“我不会的,至少做完这件事前不会。”
说罢,她上前重重扣响了太极殿宫门上的铜环。
群青一怔,因为宸明帝就在太极殿中养病,为免打扰已将监国之事交给太子。夜中叩门惊扰圣人,是极大的不敬,萧云如不可能不能不知道这点。而她脱簪被发,竟恰好是请罪之礼。
萧云如已叩响数声,旋即在地砖上跪下来:“罪媳萧云如有事禀报圣人。”
第109章
太极殿内, 宸明帝一直关切着燕王府的动向,直到消息传来,他眼中的期望破灭, 蒙上一层晦暗。
圣人久病以来,韩妃在身边侍药, 道:“燕王看来到底没有帝王命数。”
宸明帝没有做声, 但内心不得不认同。
宫中之人大都知道他对燕王的厌恶,来源于李焕面上胎记。眼下燕王的孩子又是这样, 人越衰弱,越迷信上天的指示。
这时外面的扣门声凄厉响起,像催命一样打破了殿中宁静, 殿中侍候的奴婢都窃窃私语起来。郑福回禀道:“圣人, 燕王妃脱簪披发跪在外面请罪,说要见您一面。”
宸明帝多少有些不快,可想到燕王妃大约是受了惊吓, 也便容忍了:“让她先回去吧。”
外面的叩门和请罪声却催促得更紧。
燕王妃如此失态,闹得整个太极殿都手忙脚乱地点灯,宸明帝仓促裹上了大氅,被几个奴婢扶着走到门外, 心怀不满地望着这个原本极为懂事的儿媳:“深夜吵闹有失体面。朕不追究你的罪过, 先回去吧。”
放在往日这已是极严厉的斥责。然萧云如面无表情, 目光空洞:“臣媳有事要禀。”
目光极快地扫过萧云如抱着的襁褓, 宸明帝不忍看, 生硬道:“如是此事朕已知道了。”见群青站在一旁, 韩妃道:“燕王妃失态,你也忘记了宫规?还不将王妃请回去?”
然而群青犹豫片刻,撩摆跪在萧云如身后。她能感觉到, 这件事对萧云如极为重要,若不让她说出来,才会真正害了她。
“你……”
萧云如道:“罪媳要禀的不是此事,而是之前的事。”她看了眼襁褓,终于道,“世子如此,并非毫无因由。罪媳嫁给燕王前,曾经有孕,寻常药物无用,服用大量的寒雪丹才得以堕胎。药物太强损伤母体,才影响到世子,与流言所传毫无关系。”
四面鸦雀无声。纵然群青已猜到部分事实,却没想到萧云如敢当着宸明帝的面,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宸明帝显然也没想到,他脸色都变了,韩妃问道:“你怀了谁的孩子?”
“回母妃,当然不是燕王的,是北戎人的。”
不顾宸明帝的脸色,萧云如表情如旧,徐徐道来,“当时,旧楚与北戎尚在交战。有一队北戎斥候,潜伏在长安城内,原本是打算等北戎可汗攻进来时和北戎军里应外合的,不料北戎却被李家打退了。于是这队斥候便成了残部,假扮成胡商伺机休养生息。”
“那时罪媳本打算拿体己钱做些买卖,以抗衡继母苛待,未曾认出伪装,以至引狼入室。他们客居萧家别院筹划,打算趁城破之夜给李家重重一击。那夜,他们被我的侍女撞破了身份,便杀了我的侍女,又凌辱了我;那些人作恶时,被一少年一刀砍杀,救我那人戴青铜鬼面,沉默寡言,身边带着一个叫狂素的暗卫。我知道他是偷潜进来的,因为他说的是北地官话,只杀了几人,不及多说,便又追着剩下几个逃走的斥候离开了,只将衣裳留给了我。”
群青的心沉重地跳起来。
萧云如所说救她的人,是李焕无疑。
然而李焕既有手段在攻城时悄悄潜入城中,若他想见杨芙,为何不趁此时前往清净观中?
萧云如接着道:“罪媳自小到大,谨慎小心,是世家贵女端庄典范,为的便是不让别人挑出毛病,从未想过会被此事毁却人生。回了家中,继母知我失贞,作威作福,要通晓家族,只是见我拿着李焕的衣裳,不确定身份,未敢擅动。及至后半夜,我实在畏惧人言,难忍熬煎……”
“便想去河边,投水自尽。”
她停顿一下,才继续道,“结果,我看到那个叫狂素的暗卫后脑受创,倒在冷溪中,我便去河里找,在浅滩当中,找出了不省人事的三郎,他的面具已经不见了。借着外城的火光,我看清了他的脸,他发丝淌血,也是被人击昏的。”
宸明帝不由打断:“外城有火,那是何时?”
“当时城门已开,到处都是喊杀声,长安城破,但那对想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干系呢?”萧云如平静道,“李焕醒来,却急着要走,那时我才确定他是燕王,心中又抓住了一线生机。萧家再大,在新皇面前也要低头,我守着规矩,只能随便下嫁,半生遭人指点,可我不想那样,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
她问他,能不能回来找她,她愿以萧家军为筹码,助燕王一臂之力。
看着她的眼泪,李焕半晌不语,只是道歉,说他有喜欢的人。
“罪媳万念俱灰,不愿强人所难,待李焕离开,转身便投了水。”
李焕兴许也为她的决绝所震惊,返身将她捞了出来,答应了她,随后匆匆离去。
“在等待的过程中,每一日都是熬煎,两个月后,竟然有孕。为防此事为人所知,也不敢玷污皇家血脉,是以罪媳给自己下了猛药。原本郎中说,因寒雪丹伤害,我不会再有孕了。未料竟有了世子,而若再堕胎,我可能有性命之危。”
萧云如望着襁褓,“我多么侥幸,希望它能康健,而又心知犹有隐患,如今瓜熟蒂落,想是上天对我撒谎的惩罚,罪媳愿领责罚,只求圣人明鉴:”
她道:“城破之时,燕王与我在一处,所以当日飞马践踏两坊、伤害百姓之人,还有清净观凌辱宝安公主之人,不是燕王而是他人。这就是罪媳想禀报之事。”
宸明帝死死望着她,许久才道:“不是燕王,那你说是谁?谁会戴上三郎的面具、骑上三郎的马、指挥三郎的下属,蓄意谋害他?”
萧云如从世子的襁褓中拿出了一枚瑜石带钩,一叩道:“这样东西,是罪媳当日在河边捡到的。此人当日就站在桥上,旁观下属与燕王打斗。太子殿下的身高身形,与燕王相似。何况当日,燕王悄悄潜入城内绞杀北戎斥候时,告知过长兄。”
风拂过群青的发鬓,她没想到萧云如之事,会带出清净观之事的真相。
萧云如手中那枚黑色的瑜石带钩闪动着晖光,是七品以上命官才可以佩戴于蹀躞带上之物。它对李焕稍显贵重,也只有节度使嫡子寻常使用。
两坊之事,死伤甚广,差点葬送宸明帝到手的帝位,又差点令燕王被赶出长安。如此阴毒计谋,他无论如何不相信,那个人不是燕王,而是他亲手带教的太子。
这个孩子他非常了解。李玹的性子随了元后,高洁而温吞,事事都要看他的眼色,有时甚至有些优柔寡断。
太子又是怎样做到血洗宫城的第二日,又若无其事地与他一起去安抚宝安公主,仿佛一切没发生过呢?
疯了。肯定是攀诬。从她失仪夜半叩门开始,便完成一场有预谋的攀诬。
宸明帝厌恶夺嫡之事,阴恻恻地瞪着萧云如。他一时没想好如何处置她,于是他指向群青:“内廷女官未行引导宫妃之责,竟叫燕王妃胡言乱语,给朕拖出去。”
他想通过处置身边人来震慑萧云如。
萧云如却道:“罪媳无一字虚言,圣人想杀,便杀我,不必牵连他人。”
铃声和宫灯迅速靠近。
竹素跪在宸明帝面前道:“属下有证据上奏,证明王妃所言非虚,那日之人确实是太子。”
“好啊,七郎都安排好了。”宸明帝说,“当日两坊之事发生,七郎便不死心,朕倒想知道,太子体弱无法骑射,如何能假扮燕王顺利闯进宫城?”
群青的手指触着冰凉的地面,她也想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
“圣人看了群沧的奏报便知。”竹素坚持上陈,“旧楚的言官群沧,便曾报过陆家通敌,以旧楚之军需,换取过北戎的未麻种子,藏在漕运中带回旧楚,此事为真。圣人既知孟相是陆家后嗣,他手中留有未麻便也说得过去,长史推论,那日孟相给太子服过未麻。”
“北戎上战场的死将,有服食未麻胡饼的传统。只消短时间内服食未麻,便是虚弱濒死之人也可回光返照,只是药效激退后,身体会变得更差。圣人想想,建国之后,太子身体是否大不如前?是否用了大量祛火败火的药材?”
宸明帝没有说话,那时他只当李玹是操劳过度、心火太旺,还请名医为他看诊,汤药如流水一般送至东宫却不见好,一度令他极为忧心。
他攥着奏折的手微微颤抖。
江南道流窜的“玉沸丹”几乎掏空了地方商贾的银钱,令他头痛不已,而若太子便是这个源头……
只听“喀”的一声咳,宸明帝的血喷溅在睡袍上。韩妃惊叫一声“圣人”,身后的内侍们一涌而上,扶住了将倒未倒的宸明帝。簇拥之中,他虚弱道:“郑福,去传召太子,立刻传召太子。”
一行人涌进了殿,竹素方敢招呼跪在身后的宫女,李焕抢先而至,抱过襁褓,他看着萧云如,见她单衣赤足的样子,震动至极:“你……为何连那等前事都说出来?你日后在宫中如何立足?”
“殿下觉得臣妾不敢,是因你我虽结为夫妻,你却不了解萧云如,如今你终于了解了我,我很高兴。”萧云如疲惫至极,却是笑道:“我这一年,本就是偷来的,如今恩已还了,不愿再阻碍殿下与宝安公主厮守。”
说着她精疲力尽,昏倒过去,李焕一把扶住她:“将王妃送回去,我去求见父皇。”
宫女们七手八脚将萧云如送回燕王府,群青方脱了身,转身走在宫道上,反刍萧云如的话。
夜中高耸的宫殿宛如一只只蛰伏的巨兽俯视着她,她脑中闪过纷乱的画面:年少时她跟在宝安公主身边初次入宫;宫变时混乱的宫城;时玉鸣嘱咐她的神情;闯入清净观内拔出铁剑刺向她的凶手;李玹夜中批阅奏折的瘦削身影;李玹聆听郑知意说话时的神情;画上年少时的李玹骑马围猎时的英姿。
她与迎面而来的太子轿辇相遇。李玹尚不知道宸明帝的召唤所为何事,掀开帘子时,满脸意外地与她对视。
他从来没见过群青用这种深沉的神情睨着他,她的眼眸漆黑,明亮如刀,仿佛含了薄薄的泪。
李玹叫寿喜下去给她添加衣裳,可群青没有停步,待寿喜下车,她已经走远了。
群青觉得自己走在回燕王府的路上,可仔细一看哪里都不是,她居然在宫里迷路了。
她忽然觉得很疲倦,在眼前的断壁残垣中找了个缝隙把自己塞进去,抱膝坐在了阶上。
远处马鞍上的铃声却始终不休,时远时近地徘徊着,越来越近。有人下马,提灯走近,撩摆蹲在了她面前:“娘子可是累了?”
寻到她,抓住她,不让她喘口气,似乎是此人最擅长的事。
群青不想睁眼,可还是勉强睁开。陆华亭的黑眸映着灯光,倒是衣冠齐整,容色鲜丽得灼人。
她的脸色几乎透明,陆华亭从袖中取出一袋桂花糖递来。
群青没有接,反盯着他腕上那处月牙状的疤痕:“你当时在想什么?”
陆华亭顺着她目光瞥了一眼,容色不变:“什么都没想。”
群青闭上嘴。她觉得想在此人身上找安慰实在愚蠢,便是他有晦暗之时,也不会告诉旁人。
陆华亭的视线抬起,幽幽落在她襟前绣的棠花上:“娘子在清净观中被刺伤时,在想什么?”
群青蓦然抬眼,幻痛与耻辱同时涌上心头。
旋即她想到,清净观的尸体都是他敛的,知她被刺伤何处也没什么奇怪。
群青瞥着他:“我在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陆华亭望着她的眼睛,含笑道:“我以为证据指向太子,娘子会难过。”
群青不说话了。
陆华亭唇边笑意微敛,却不防群青突然起身,将他拴在树干上的马绳解下来。随着她的动作,那匹骏马焦躁地打着响鼻,马鞍上银铃颤动,群青道:“长史骑这么烈的马。”
陆华亭没有说话,却见群青突然翻身上了他的马,双眸漆黑:“我想骑一下,可以吗。”
他还记得此女秋闱时的表现,分明是心结未消,骑不了马。果然她坐在其上时,那僵硬不安传给了马,它焦躁绕圈,后蹄一撂便要将她甩下去,陆华亭一把拽住了辔头。
白马被制他掌中,动弹不得,只得被他拽着,迈着碎步向前。
群青在狂乱的心跳中,感觉到风动了,马蹄缓缓地踏过落叶,已走了许久。陆华亭一手提灯,一手掌着辔头,蓦地转过脸问她:“娘子,想快些吗?”
未等群青回答,他已将灯递给她,加快了步伐,白马随着他快走起来。
群青感到眩晕,扯住了缰绳,她迫使自己一遍一遍地回想噩梦中那个戴青铜鬼面、骑马踏破清净观门板的人。
他并非天生杀神,也非不可战胜,面具背后是李玹,不过是犯了错的李玹。
她可以给阿兄报仇,给自己一个交代。
挂在天上的圆月迎面而来,不知何时,这些念头消散在风中。群青悬着灯,见陆华亭拖着辔头跑起来。他们越来越快,只见塔尖的灯火越来越近,她忽然又有了年少时纵马过回廊时冯虚御风的感受。
陆华亭侧头瞧了她一眼,群青的发丝和披帛高高扬起,她笑时,宛如琉璃破碎,光彩飞扬。
第110章
狷素拉开门, 只见陆华亭和群青牵马回来,两人头发和衣裳都被汗湿透了,活像水里捞出来的。
群青见狷素盯着自己, 张口道:“方才马脱缰了,跑着去追, 幸得没有伤人。”
群青面不改色, 狷素不疑有他:“长史,这马也太野了, 属下的马给您骑吧。”
陆华亭捆缰绳的动作一顿,只见群青已经快步进殿,半晌才问:“王妃已安顿了。”
“多亏青娘子周旋, 燕王妃和小世子都无大碍。只是人言可畏, 不知过了今夜是什么光景。”
燕王与太子皆被传唤至太极殿中对峙,阖宫都等待着圣人的裁决,燕王府这夜注定无眠。
陆华亭道:“我先更衣, 一会儿再说。”
陆华亭刚沐浴完毕,一掀帘便瞥见群青竟睡在地上,平素他睡的地方。
旋即他注意到这殿中和他走时不太一样,妆台上下堆满木箱和书册。
“什么东西?”陆华亭问。
翠羽跟在身后:“是尚寝局的账册, 奴婢帮着搬进来的。”
“尚寝局的账册也要娘子来管?”
翠羽小声道:“还不是孟良娣。青娘子好不容易做了织机, 孟良娣要截胡, 撺掇着太子殿下, 将青娘子平调至尚寝局。六尚之中坏账最多的就是尚寝局, 那里面有好多蛀虫。”
翠羽好奇向内瞥, 陆华亭不动声色将帘放下:“不去服侍王妃?”
翠羽快步离开。陆华亭进了殿,走到群青身后,才发现小案上竟摆着酒壶, 他试着向外倒,竟是一滴也没了。群青裹着被子侧身睡着,姿势规矩,偏生半干的长发蜿蜒在席上。
他垂眼望着,两指挑开她的长发,指尖轻触她颈上动脉。
这原本是判断人醉酒程度的方法,只是群青极少如此顺从,只消稍一用力,便能掐住命门。陆华亭心中微动,手指也跟着稍稍一动,群青陡然扣住了他的手,陆华亭也未松手,扣住她肩膀,强行将她翻了过来。
群青身上累极,却无法入睡,想来是陆华亭回来,她有些紧张,因此适才饮酒助眠。他突然一碰,她骑过马后刚平息的心跳又紊乱起来,不免愠怒。
偏生陆华亭幽黑的眸盯着她的脸不放,讥诮道:“我看看娘子如何做到说谎话不脸红。”
群青顿了顿,道:“谢你牵马。”
她的面色几近苍白,偏生眼尾带着凌厉的弧度,这般盯着他时,让他有种想弄碎瓷器的冲动。
陆华亭道:“你往常也这样,随便睡在旁人地界?”
群青睡在地上,正好散酒,闻言略过了刺耳的部分:“这不过是块席子。你身上既有伤,便去睡在床上,不过是换换位置。”
陆华亭闻言不语,拈起酒杯,见群青眼神中有阻拦之意,他已将沾染口脂的一边用指腹抹去,将杯中剩余的酒饮尽,望着她一笑:“娘子既可以睡某的席子,某亦可以如此。”
说罢也不再为难,撩起帘子坐在床上。
群青道:“圣人这次可会废了太子?”
陆华亭道:“东宫是圣人一手教导,自小带着他围猎下棋、读书治国,生恩不及养恩厚,单凭燕王,圣人下不了狠心。”
群青道:“你在说太子,还是说自己?”
陆华亭弯了弯唇:“孟光慎不会坐以待毙,自有法子对付我。”
像是在印证他的话,狷素敲窗:“长史,郑公公来了,叫您接旨!”
陆华亭出门接旨。群青在窗边听到了旨意内容:“燕王府具剿匪、云州治灾之功,圣人早就想赏,原礼部尚书致仕,尚书一职空缺,遂令陆华亭任礼部尚书。”
“恭喜陆大人。”郑福看了眼燕王府的匾额,提醒道,“圣人已赐下宅邸,还请陆大人与夫人尽快迁出王府。”
燕王府众人望着陆华亭,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
群青明白,大宸朝中命官,不得与皇子结党。这道圣旨明着给陆华亭升职,实则是强行将陆华亭和燕王府分开,叫他日后不得再辅佐燕王。
郑福道:“圣人已将监国之任暂交给燕王殿下,至于太子,圣人暂令太子幽禁行宫思过。”
结果与陆华亭所料几乎相同,宸明帝心中的天平偏向太子,不过是将他幽禁。好在监国之权在燕王手上,萧云如暂且安全。
陆华亭接了旨,和衣躺在床上。隔着帘,他看见群青慢吞吞地坐起身,便道:“你若累了,明日再搬也一样。”
群青道:“现在还不到累的时候。”
她挽起发髻,穿好官服,便起身将那些未看完的账册往箱子里装。群青装书入箱,快速而细致。陆华亭望她一会儿,突然道:“当年娘子伴在宝安公主身侧,做的是伴读吧?”
群青微微一顿。当年在宫中,杨芙不喜早起,都是她每日来整理箱笼。只是世人的目光都被十七公主吸引,当年她从不觉得,身为伴读是值得注意的。
更何况,她做细作已久,都要忘了做伴读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陆华亭起身,帮她将账册装进箱内。此人容貌华美,沐浴之后更显昳丽,黄香草气息几乎无孔不入。
太子虽未被废,但监国之权已落于燕王之手,距离上一世的结局不过一步之遥。一旦燕王掌权,他二人这赐婚便可作废。陆华亭上一世尚未来得及娶妻,但对郎君来说,娶妻生子似乎是不可放弃的事。
而等她换回阿娘,也便没有留下的理由。
想到此处,群青问道:“你几时放过我?”
她的声音极轻,陆华亭幽黑的眸微顿,半晌,他从香囊内抽出一根黄香草,轻抛进她的箱内,道:“相思引之仇,你想如此轻易就算了?好歹要陪娘子找到下毒之人,你我再清算。”
群青不再说话。
无论是爱是恨,这强烈的牵绊纠缠着她,竟使她能稍稍安下心,走过这段艰难的路-
太子妃的车架到达仙游寺。
天微微雨,揽月小心地扶着郑知意下车,郑知意望着对面那一团莹莹的灯笼,捡了块石头掷过去:“在东宫便是冤家。没想到来到此处,还要做邻居。”
对面提灯观望的,正是被圣人贬居在仙游寺的燕王侧妃杨芙。杨芙一早恭候在此,躲开石块,讥笑道:“我当她有多受宠、群青有多厉害,到头来,连一个孟宝姝也斗不过,还不是灰溜溜地被赶过来了。”
“太子妃。”这厢,揽月扯扯郑知意的衣裳。
郑知意转头,便看见通明的寺前立着的德坞,他手捻佛珠,比上次见面时长高了,面容更加沉静,她认出了他:“小和尚!”
德坞分明若琉璃的眼睛望着郑知意,又怔然望向她的肚子。
上次见这位年轻的太子妃,她分明还是少女模样,可眼前看到的,提醒他这少女马上便要做母亲的事实。
揽月忙将群青的信交给德坞。
信是梵语写就,请求宾使庇护太子妃,德坞看了,竖掌行礼,请郑知意进佛堂内休息。
待他一走,郑知意催促揽月:“拿出来吧,我饿了。”
揽月实在无法,悄悄地从包裹中拿出一只猪蹄,又叫李郎中在门口放风:“听说琉璃国的宾使都用素斋,一会奴婢赶紧开窗散散味。”
郑知意有孕后极是嘴馋,大口啃猪蹄:“到这里来倒是清净,只是吃肉得偷着吃,实在麻烦。”
正说着,李郎中“哎”一声,郑知意迎面便撞见了抱着两床棉被进来的德坞。德坞见郑知意举着猪蹄,也是一惊,旋即敛目退了出去。
“他不会生气了吧?”郑知意不安道,“若是得罪了宾使,可是会给大宸招致灾难?”
话音未落,德坞却又进来了。
他手捧一只木盘,盘内有瓜果菜肴,中间还有一瓷盘,上面竟然放着一只鸡腿。
德坞看了看郑知意,将木盘推到了她的面前,口中说了什么。
郑知意问:“他说什么?”
李郎中道:“他说仙游寺不仅有素斋,别国宾使餐食中有肉食,日后他会每日给太子妃送来。”
郑知意怔怔望着德坞,歪扭行一礼。德坞对她笑了下,转身出去了。
燕王妃诞下畸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仙游寺。
这厢,杨芙抿住了薄薄的唇。
她为抢夺燕王之爱的萧云如的惨败感到快意,又为另一个女人的惨痛感到恐惧,想到国破之时,自己的遭遇,杨芙道:“她一定活不下去了吧。”
她催促自己的奉衣宫女去问,燕王妃是否寻了短见,就像当时被流言中伤的自己一般。
奉衣宫女却带回了另一个消息,她跪下道:“听闻当年两坊之事又被翻出来,当时策马闯入城中杀害百姓的并非燕王,而是太子。圣人大怒,已令燕王监国,将太子幽禁在行宫了。”
杨芙听完,神情怪异:“你说什么?那日之人不是燕王?”
那么闯入清净观“凌辱”自己之人,便也不是李焕了。
杨芙想到了当日情景。那戴面具的人,杀害了观中二十余名守卫,用剑毫不留情地刺中挡在棺材外的群青,旋即掀开棺材,看见藏在其中,骇得几乎不会动弹的她。
他没有卸下面具,鲁莽地压了上来,却在她挣扎时突然停下,似是忽然惊醒,他停顿了许久,在她耳边发出低而涩的声音:“对不起。”
翌日宝安公主失贞消息传遍宫闱,而唯有她自己知道,那日“燕王”根本没有玷污她。
她只以为,他的道歉是为污蔑她的名声,而污蔑她的名声,不过是他想强娶她的手段。
她将他的停下,视作李焕真心爱她的证明。不曾受到伤害,造就她对国破的侥幸,让她觉得,与太子和燕王周旋是一场游戏,她终能凭借美貌把持燕王,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却没想到,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李焕!
杨芙唇色惨白,一头栽倒下去。
“杨芙那边怎么传了医官?”郑知意问。
“宝安公主心口疼发作,忽然昏过去了。”揽月道。想了想,她还是没有将消息告诉郑知意。
太子被囚于行宫。怪道青娘子要将良娣送到此处来,宫中恐怕要乱了-
孟府之外被金吾卫重重把守,宝姝不得进入,道:“你们疯了吗?这是我家宅邸,我阿爷还在里面,你们如此监视,他明日怎么上朝?”
“良娣息怒。”王镶低声,“圣人已下令,在未麻一案查清楚之前,孟相暂不得外出。良娣这样闹,只会起到反效果罢了。”
宝姝的衣裳已被雨水打湿,嘴唇因寒冷而哆嗦,她甚至没见李玹一面,李玹便已被金吾卫带去了行宫。连圣人最忌讳的国祚之事都未能将燕王扳倒,难道一夜之间,孟家便要落败了吗?
她看见阿爷出来,目光一亮。
孟光慎手上的灯照亮他花白的发,神色却还是很平静。隔着佩刀金吾卫,他道:“你回去吧,不必担心。今夜陆华亭应已升任礼部尚书,这旨意是我提议的。”
宝姝慢慢地平复下来。
孟光慎轻道:“你只消做好在六尚的差事,务必促成通商。其余事,皆在我掌握中。”
说罢,他直起身子,转身回到宅中。
宝姝定下神,回头上了轿辇:“去白马观,看看那批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