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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师兄

    赵沉茜注意到容冲的眼神, 指尖蜷缩了下,知道她说得太多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应该知道容冲的往事。

    可是, 她没有办法装不知道。正是因为曾经两人那样亲密,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容复夫妇的死, 对容冲是多大的冲击。

    世人乐于造神,容冲少年时家世显赫, 成婚时一夜从云端坠落,家破人亡,还背负上叛国罪名, 多年后他东山再起,成了淮北以一己之力违逆世界大势的叛军首领。如此跌宕起伏的经历, 宛如话本主角,人们津津乐道于他传奇一般的天才之路, 但赵沉茜知道, 他的天才之名, 更多出于他的勤奋,并非天生如此。

    容家不是天生就在权势顶端, 那是一代又一代容家人用血铸就的荣耀。容冲身为容家小公子,拥有最好的修炼资源, 同样必须承担容家人的使命。他练剑会累,捉妖会受伤,强大武功之下亦长了一颗会痛会流泪的心,但他从不向人诉说,遇到危险永远第一个冲出去,最后一个离开, 仿佛生来就是一个快乐勇敢的少侠。

    可是,哪有人天生就是快乐的?只因为他将痛苦和悲伤都藏在了自己心里,别人一旦有需要,他就立刻履行自己作为“强者”的职责,杀妖救人,一马当先,从不懈怠。

    如果赵沉茜和他真的只是萍水相逢,她会理直气壮要求白玉京前掌门三公子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但她不是,她曾经是他的未婚妻。她无法做到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

    哪怕两人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他多做容冲,少做救死救难的镇国大将军。哪怕只有一天,去做自私的儿子吧,快马加鞭去见父母最后一面,不要再当白玉京弟子了。

    容冲从赵沉茜的眼睛中,看到了她无声的心疼。容冲突然觉得眼眶酸楚,绍圣十五年他在大雨里执意等的那个人,终于还是来了。

    只要有她这句话,他这些年的痛苦流离,就都有了归处。

    容冲忍下眼底的酸涩,爽朗笑了笑,说:“你有这份心就行了,这里是幻境,哪怕真的有我父母也不过是幻境投影,但你遇到的危险却都是真实的。我还是留下来……”

    赵沉茜忽然拉住他的手臂,上半身骤然逼近。容冲话音顿停,紧张地结巴了一下:“茜……姑娘?”

    赵沉茜紧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想成为负担,任何人的都不行。你如果真的想帮我,就去做你自己。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离开了别人,脆弱的连自己都无法保全的菟丝花?”

    容冲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很快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他叹息道:“当然不是。”

    “那就去做你最想做,也最应该做的事情。”赵沉茜说,“趁现在城门还没关,你打扮成白衣人出城,不会有人敢拦你的。但我必须提醒你,一旦出了城就算大幅偏离剧情,会冒出很多牛鬼蛇神阻拦你,这一路危机重重。你多保重。”

    容冲知道茜茜最讨厌拖泥带水,她话已至此,容冲不愿意辜负她的心意,他突然拉起她的手,咬破指尖,飞快在她手背上画阵法:“多谢。戌时你得自己去找宋玟了,这个阵法可挡三次攻击,你自己多加小心。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追到白玉京的队伍,告诉他们栖霞城发生的一切,天明前,一定带着他们回来,毫发无损救下光珠。”

    赵沉茜吓了一跳,用力抽手:“你疯了?外面尽是魑魅魍魉,这种时候,你还敢损耗心头血!”

    容冲握着她的手不放,另一只手按住她肩膀,眸光认真执着:“父母生养大恩,我不能负,但我也不想负你。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毕生难安。算我求你,让我图个心安。”

    赵沉茜被他眼神中的诚恳刺痛,两人四目相对,容冲寸步不让,一副她不同意他就不走的架势。赵沉茜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气咻咻道:“你自己的命,你不爱惜,谁管你。快去快回。”

    容冲望着她,轻轻笑了笑。他像对神灵宣誓,声音坚定果决:“好,我一定快去快回。”

    容冲扯下仙姑身上的披风,心里道了声抱歉。事情紧急,只能唐突行事,等离开幻境后,他一定早日收复登州,在栖霞城为仙姑重塑仙身。

    他不能辜负心爱的姑娘和父母深恩,今夜借衣服一用,失礼。

    容冲拔剑,三两下将白色披风裁成斗篷模样,学着白衣人的样子罩在身上。他最后看了赵沉茜一眼,赵沉茜对他挥手,示意他快走。此情此景,容冲很想抱她一下,但思及自己的身份,只能收回手,坚定短促道:“等我回来。”

    赵沉茜静静颔首:“路上小心。”

    容冲风风火火走后,仙姑庙瞬间空荡下来,赵沉茜仰头,看着破败不堪,却依然宝相庄严、慈悲济世的仙姑,自言自语道:“最后一夜了,如有神意,保佑他一路平安,得偿所愿;保佑光珠,安然无恙,一夜好眠。”

    赵沉茜从不祈祷神灵保佑自己行动顺利。因为她更信自己。

    ·

    戌时。

    黑衣人成群集队,在街巷中巡逻,轻飘飘如酆都鬼灵。一行黑衣人走过街口,忽然暗巷深处闪过一道白光,像是利刃无意中反射出的光芒。黑衣人瞬间警觉,冲入小巷。

    然而,巷中空无一人,黑衣人搜了两圈,什么都没有发现,只在刚才反光的方向找到一条红色剑穗。

    什么东西?为首的黑衣人一剑将剑穗砍落,剑穗悠悠落在地上,被黑靴毫不留情碾过。黑衣人对后面人点了下头,示意继续巡逻。

    黑衣人重新排成一列,如提线木偶般,整齐划一走过。唯有最后一个黑衣人步伐越来越慢,最后没忍住脱离队列,折返回去,将踩在泥里的剑穗捡起来。

    他看着熟悉的剑穗,身周的时间仿佛静止。忽然,又一道白光闪过,黑衣人倏然抬头,照旧没找到始作俑者,只看到小巷深处,挂着另一缕一模一样的剑穗。

    黑衣人握着剑缓缓走近,抬手揭下剑穗。宛如一个再直白不过的捕猎游戏,几步远的地方,又系着一条剑穗。

    黑衣人一步步解,一步步深入。不知不觉,他手里已拿了一大把剑穗,几乎就要握不住了,而他也走到一个幽深偏僻,巡逻队伍绝不会到达的地方。他看着前方从树梢垂落的剑穗,久久驻足,不敢上前。

    如果这是一个捕猎游戏,无疑,再往前就该图穷匕见了。黑衣人站在树下,不敢上前,也不愿离开。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奏鸣,一个清冷优美的女子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怎么不去拿?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你师妹的手笔吗?”

    黑衣人眼神转厉,拔剑转身,毫不犹豫朝声音来处刺去,杀气惊人。赵沉茜本能想躲,血阵和施法者心脉相连,她这边受到的攻击,都会转移到容冲身上,她可不能害了容冲。

    但那群黑衣人随时可能发现少了人,拖得越久越不利,赵沉茜破釜沉舟,没有逃跑,而是拔剑迎战,同时盯着黑衣人的眼睛,定定喊出他的名字:“宋玟。”

    两剑相击,赵沉茜虎口被震得发麻,腕骨像是要粉碎了。之前看容冲过招时游刃有余,所以她才敢亲身上阵,没想到黑衣人力气这么大!

    果然,多年前容冲教她剑法时,就是放水了!两人过招时,她勉强能接住容冲的剑,有些时候还能反击,她一直觉得虽然自己没有灵力,但剑术还行。然而今日强接了黑衣人一剑,赵沉茜才知道,她那点水平放在凡人中足以自保,但放在容冲之流的剑修面前,无异于花拳绣腿。

    以她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打败容冲。那个混账一直在演戏!

    赵沉茜紧紧握着剑,咬着牙不肯退。她知道容冲留下的阵法可以保她平安,但她若是这时候放弃,刚才的痛岂不是白受了?

    赵沉茜狼狈招架着黑衣人的进攻,努力劝降:“你若不是宋玟,为何看到剑穗要停下?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教我编这样的剑穗,她现在又在何处吗?”

    落在剑上的力道更甚,赵沉茜痛得几乎连剑都握不住了。但容冲说过,一个剑修,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开自己的剑,他也说过,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赵沉茜横下心不做防御,趁着黑衣人欺近的瞬息,她握着剑,用力刺向他腹部。身上阵法灵光亮起的时候,赵沉茜也刺中了昨夜容冲在黑衣人身上留下的旧伤,她眸光漆黑如墨,平静又疯狂,紧盯着黑衣人道:“宋玟,还不醒来?你的师妹危在旦夕,你还要助纣为虐到何时?”

    赵沉茜紧盯着黑衣人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他有异常,她随身准备拧剑柄,彻底杀死他。好在赵沉茜又一次赌赢了,黑衣人眼中流露出痛苦,眼睛时而是毫无感情的全黑,时而露出爆满红血丝的眼白,终于,黑雾从他瞳孔中散去,他变回了正常的眼睛。

    赵沉茜手心依然紧紧握着剑柄,试探道:“宋玟?”

    黑衣人凌然一声收了剑,用剑鞘支住身体,有气无力道:“是在下。不知姑娘是何人?”

    赵沉茜松了口气,她慢慢从宋玟身体里抽出长剑,但并没有收回剑鞘,而是不经意握在手中,道:“姓名不过代号,宋少侠叫我沉姑娘即可。”

    宋玟点头,虚弱地向赵沉茜行礼:“见过沉姑娘。姑娘救命之恩,宋某无以为报,愿肝脑涂地,为姑娘驱使。只是……”

    赵沉茜了然,替他说出口:“你想知道这剑穗的主人?好说,只要你能保证不再发疯,我就带你去见她。”

    “不会了。”宋玟在身体上点穴,止住腹部的血,说,“我受友人之托上岛,不料被妖怪盯上。我不愿受她摆弄,被投入此邪器中,日夜侵蚀,渐渐失去了自己意识,沦为她的提线木偶。多谢姑娘将我唤醒,只要能再见师妹一面,往后稍有入邪征兆,我自会自绝于世,决不会伤害姑娘。”

    赵沉茜稍微放了心:“这可是你说的。走吧,我带你去见周霓。”

    仙姑庙里,周霓来回踱步,不断向外张望。小桐倒很自得其乐,她将神庙内外收拾了一遍,连地都扫干净了,回头见周霓焦灼地走来走去,说:“周霓,别站着了,坐下休息会吧。你放心,沉茜办事十分稳重,她肯定能把你师兄带回来的。”

    “事不关己,你倒说得轻巧。”周霓冷哼了声,并不领情。她紧皱眉头,怀疑道:“明明说好了一起行动,她为什么突然变卦,让我们在这里等,她自己带着剑穗走了?她不会在骗我吧?”

    这么一想,周霓发现赵沉茜确实没有拿出任何证据,她所谓的见到师兄,除了容冲再无见证。然而容冲完全是她的脑残拥趸,又算什么见证?

    周霓越想越心惊,拍手道:“不行,我不能被她骗了,我要自己去寻师兄。”

    周霓拿起自己的剑,转头就走,小桐拦都拦不住:“哎,周霓,外面全是黑衣人,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寻我的师兄。”周霓冷着脸开门,目光触及外面的人,狠狠怔了下,“师兄?”

    赵沉茜站在门外,轻轻挑眉:“这样都能认出来?看来你们确实感情很好。”

    然而,周霓已经听不到赵沉茜的话了。她死死盯着面前的黑衣人,忽然泪崩,用力抱住他:“师兄!”

    然而她只抱到一片空荡,师兄的肩膀依旧宽阔,但薄薄一层黑袍下,再也摸不到让她心安的臂膀。

    宋玟垂头看着周霓,兜帽盖住了他的表情,但赵沉茜莫名看到,宋玟很悲伤。

    与爱人生死两隔,对面不能相拥,世间还有比这更悲伤的事情吗?

    赵沉茜叹了口气,说:“他被殷夫人投到海市蜃楼后,变成了执法者黑衣人,负责武力镇压,维持幻境运转。也就是说,除了杀人和被杀,他再没有其他功能。”

    自然,也感受不到爱人的触碰。

    周霓呆呆地望着宋玟,无法理解:“不可能,你是我的师兄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桐从仙姑庙里走出来,看着周霓的样子,十分不忍。然而赵沉茜却理智得绝情,冷漠地戳穿了周霓不敢承认的现实:“他已经死了,死于殷夫人的折磨。如果你还站在这里不动弹,一会我们被黑衣人发现,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赵沉茜只出去了一会,原本荒凉的仙姑庙完全变了模样。四周虽然还是破破烂烂的,但庙里横七竖八的杂物被清理干净,地面扫得一尘不染,小桐从破烂堆里翻出几个勉强能看出功能的桌椅,擦干净放在地上,说:“没有更好的了,你们将就着坐。”

    赵沉茜很神奇地看了小桐一眼,她一向不觉得贤惠对于女子是个夸奖,但是,小桐也太贤良能干了吧?赵沉茜扶着裙摆,坐在最好的一张椅子上,自然而然摆出主人的架势:“都坐吧。时间紧凑,我们长话短说,宋玟,你身为黑衣人,应当知道不少内幕,你可知如何离开海市蜃楼?”

    ·

    容冲披着白袍,大摇大摆走向城门。他本就是白玉京弟子,非常了解白玉京的习惯,这一路走来,根本没人敢拦他,连城门守卫也只是嘟囔了两句,就赶紧给他开城门。

    容冲如愿以偿出了城,确认了茜茜说得不错,城外确实有很多邪物,前赴后继向他扑过来,杀之不绝。容冲都在战场上见过那么多死人,今日竟久违地回忆起杀到恶心是什么感觉。

    还有就是,白日那些敲锣打鼓、宣传火刑的白衣人,果然是知府的人假扮的。容冲记得父亲说过,当年他们赶来时,巨蟒已经钻入海水逃走了,蛇妖留下的女儿就成了众矢之的。容冲的母亲楚蘅见不得一个小孩子被抓去顶罪,当众验明蛇妖的女儿是凡人,坚持罪不及家人,蛇妖做的事情,与她一个孩子无关。

    但群情激奋,白玉京不得不给全城人一个交代。他们得将蛇妖捉拿归案,不可能带着一个孩子,容复和楚蘅便将女孩交给她的父亲、祖母照顾,他们则带着白玉京所有弟子,去郊外、沿海,甚至海上寻觅蛇妖。

    谁知栖霞城短暂地无人驻守,知府立功心切,竟然想出一个极无耻的招数。他略施小恩,就让殷家人将女孩交了出来,然后他命衙役假扮白玉京的弟子,四处宣扬白玉京要用火刑将蛇妖的女儿处死,他则在栖霞城设下天罗地网,一旦蛇妖回来救女,他就能将蛇妖一举擒获!

    这次领队捉妖的可是容复,白玉京的准太子!官家宠爱高皇后,但高皇后无子,朱氏虽然生下两个皇子,但并不得宠,官家经常叫容复入宫,喜爱之意溢于言表,连高皇后都说,生子当如容复。容复在宫里,可比那几位皇子有脸面多了。

    如果知府能替容复解忧,等传到官家和皇后耳朵里,知府还愁升官吗?

    容复和楚蘅虽然是捉妖师,但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见妖就杀的人,他们从没想过伤害蛇妖的女儿,也没打算将骊珠赶尽杀绝,只打算找到骊珠,小惩大诫。然而,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容冲和赵沉茜白日看到的,应当就是知府冒充白玉京弟子,四处张贴告示的经过。也正是这件事给了容冲和赵沉茜灵感,原来,白衣人可以冒充。

    容冲看着面前死而又育的怪物,默默调整手指,握紧了剑柄。他的战斗,开始了。

    哪怕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他也要告诉幻境主人,悲剧本可以避免,白玉京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绝不是错!

    第52章 魔器

    容冲正和一群怪物缠斗, 忽然,他手上顿了下,一阵痛意横穿而过, 心口一个法印亮起,无声碎掉。

    容冲意识到这阵痛意味着什么,剑势越发疯狂。他一剑横扫, 因剑气太强,剑身都挥出金色的虚影, 四周怪物像碰到了熔炉,瞬间灰飞烟灭。

    容冲仿佛被神灵附体,剑刃都卷了边, 但他像感觉不到累,越杀越勇, 怪物们凝聚的速度,甚至都赶不上他杀戮的速度。

    便是不死不灭的怪物都胆战了, 踌躇不敢上前, 容冲红着眼, 硬生生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重围。

    她受到了攻击,护心符只剩下两次了。他用尽毕生运气才将她救醒, 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再次将她夺走。

    仙姑庙内, 赵沉茜坐在主位,宋玟、周霓并肩坐在一边,小桐独自坐在另一边。听到赵沉茜的问话,周霓、小桐都朝宋玟看去。

    宋玟脸罩在兜帽后,声音冷静沉稳,说:“自从我进入海市蜃楼, 就一直在寻找离开的办法。幸而她觉得我已经失去了神志,不再防备我,经过观察,我确实发现了一些门道。”

    赵沉茜眼珠遽然发亮,她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急迫,平静问:“什么?”

    “所谓海市蜃楼,其实是一件法器。此法器由蜃角制成,蜃兽的法力全集中在角上,催动其角,可幻化出楼台城郭,里面花草树木楼阁人物,悉如真实世界。若用蜃脂和蜃蜡作香料,闻者只要在百步之内,都会无知无觉陷入睡眠,在梦中进入同一片幻境,所闻所感皆如现实。但事实上,这只是一个梦,梦境中经历的一切,都会落在现实的身体上。”

    赵沉茜了然,难怪前几个玩家死去后便会露出真实容貌,因为他们一直都长那样,换脸只是蜃境的障眼法。

    赵沉茜想到这里,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容貌开始复原,赵沉茜连忙停止这个念头,强行让自己保持着殷夫人的脸,问:“我们在幻境中的身份,是如何决定的?”

    “由蜃魂选择。”

    赵沉茜歪头,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蜃魂?可是这只蜃已经死了,妖物无魂魄,哪怕强大如妖蛟,死后也不过一副枯骨,蜃兽远不及蛟,哪来的魂魄?”

    宋玟语气中难得带上起伏:“沉姑娘,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能被蜃魂选中扮演殷夫人,远非凡人。妖物死后魂魄消散,再无来生,这只是指他们不能转世投胎,但一些强大的妖物,比如蜃兽,死后还有些许残魂附着在骸骨上,某些邪修甚至专门利用这一点炼制邪器。”

    周霓听懂了,主动举一反三:“比如这个海市蜃楼,就是某个邪修利用蜃角的法力和里面的残魂,强行培育出的造梦邪器?”

    宋玟点头:“可以这么说。海市蜃楼本无正邪,但那个邪修发动夺魂阵,害死了栖霞城十万人命,之后还将他们的亡魂藏入蜃角之梦,以此来躲避白玉京的搜查。蜃角日夜被怨气、死气侵袭,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魔物。栖霞城居民脸上的黑气,没有神志只知杀戮的黑衣人、白衣人,还有神出鬼没死而又育的怪物,都是因为本该是上古灵兽的蜃入了魔。再这样下去,蜃角魔性会越来越强,而蜃兽残魂的力量越来越弱,蜃角迟早有一天会彻底失去控制,拉更多人进入幻境,玩家死后魂魄被拘在其中,又助长了魔角的怨气。长此以往,乃苍生之难啊。”

    赵沉茜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印证自己的想法:“但是,蜃角的主人,其实无法完全操纵幻境,不是吗?”

    “没错。”宋玟承认道,“蜃终究是上古灵物,唯它拥有创造虚幻世界的能力。哪怕蜃兽死了,蜃角被邪修强行驱使,但蜃终究是蛟龙之属,不是凡尘之力能够掌控的。邪修本想用蜃梦藏匿十万亡魂,但聪明反被聪明误,幻境反被亡魂限制,只能重现与栖霞城居民有关的场景,按照他们的记忆来构建幻境。因此,才有了海市互相矛盾又漏洞百出的所谓规则。”

    赵沉茜应了声,想了想,道:“所以,幻境主人才用噱头,将燕朝、北梁、云中城的权贵从天南海北骗来,因为这些人各个身负要职,记忆里存着不少了不得的秘密。他需要这些人的记忆,来扩大蜃梦的版图,是吗?”

    宋玟惊讶,哪怕隔着面罩,都挡不住他眼睛中的赞叹:“没错。蜃兽编织幻梦如同孩童搭积木,会根据已有的材料,搭建出最合理的世界,栖霞城百姓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死亡,所以幻境只能一遍遍重现夺魂阵发作前的景象。邪修当然不甘让如此珍贵的蜃角沦为死局,所以借蓬莱仙岛之名,从天下各地吸纳英杰,想借他们的记忆,拓展幻境地图。”

    赵沉茜明白了,难怪幻境主人不断刁难玩家,近乎不要脸地引诱他们违反规则,原来是因为规则乃蜃兽残魂自动补圆,他无法左右蜃梦世界的走向,只能借规则害死他们,好吸收他们的记忆。

    她一直以为幻境主人想要他们的命,没想到,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的目的,在于他们的记忆。

    谢徽、容冲、卫景云都来了,如果得到他们三人的记忆,那整个天下都要大地震。赵沉茜想到本该只有她和卫景云知道的秘密,再也坐不住了,冷声问:“如何离开幻境?”

    终于问到正题了,宋玟道:“蜃乃蛟属,本就神通广大,再加上十万怨灵的加成,幻境已变得阴邪强大,蜃角的主人不放我们走,我们根本打不破幻境。除非,杀了主人,蜃角无人催动,幻境自然不攻而破。但是,在幻境中,蜃角之主全知全能,无异于这个小世界的神,我们身为凡人,想要弑神,难如登天。”

    “难如登天,那就说明有法子。”赵沉茜道,“没试过,怎么知道神杀不死呢?怎么杀?”

    “姑娘好胆量。”宋玟说着佩服的话,但语气平淡,似乎早有预料,“正如我刚才所说,他在这个幻境中是神,但幻境之外,却不是。”

    周霓眼眸微动,马上猜到了师兄的意思,果然,宋玟看向她,问:“阿霓,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招,是什么吗?”

    周霓咬着唇,喉咙哽咽:“当然记得。”

    “那就好。”宋玟看着她,似乎想安慰她不要哭,但刚一抬手就碰到冰冷沉重的黑袍。如今的他,哪还有手?他默然放下,看向赵沉茜,说:“姑娘,我已将所知如实相告,望姑娘信守承诺,助我杀掉仇人,救师妹出去。”

    他不再叫她沉姑娘,因为他知道这不是这位大人物的真名。赵沉茜不置可否,问:“如何助?”

    “明日法场,蛇妖的女儿死后,紧接着夺魂阵就从天而降,血洗栖霞城,这一轮循环结束,又将从头播放这个故事。若你们不能在夺魂阵降临前脱离幻境,就会永远留在幻境中,成为汴京,或者白玉京的某位剧情人物。”

    赵沉茜眸光微闪,宋玟敢说出汴京,看来,他对她的身份已有猜测。赵沉茜装作没听懂,说:“所以,明日我们的任务就是救下光珠,决不能让她被火烧死?”

    “原来那个孩子叫光珠。”宋玟站起身,黑袍如有生命力一样坠地,说,“我不能泄露剧情,我只能提醒你,真非真假非假,一切小心。阵有生门死门,这么庞大的幻境,自然也有阵眼。如果你能找到阵眼,我就有办法,让你们离开幻境。”

    赵沉茜单手支颐,虽然仰头看着宋玟,但并不显得弱势。她挑眉,似笑非笑道:“什么办法,现在不能说?”

    宋玟并不笑,肃穆得像个木头人,一板一眼道:“姑娘运筹帷幄,宋某不过一介愚人,还有师妹需要保护,总得留一手。姑娘尽管放心,只要你们能找到阵眼,宋某绝不负约。”

    “好。”赵沉茜也起身,施施然拍了拍裙摆,道,“一言为定。”

    宋玟后退一步,用力抱拳,深深将手举过头顶:“一言为定。”

    周霓不知宋玟为何如此信任赵沉茜,但师兄细心周全,他安排的事绝不会错。周霓也跟着对赵沉茜抱拳,起身后道:“我送师兄出去。”

    赵沉茜知道他们师兄妹有话要说,顺势成全:“慢走,我就不送了。”

    小桐左右看看,犹豫道:“那我……你们先走,我和沉茜说几句话,一会走。”

    宋玟见小桐孤身一人,主动问:“姑娘家住哪里,我送姑娘回去。”

    小桐用力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赵沉茜突然说:“她和周霓不同,一夜不归也无妨,今夜得留在这里保护我。你们赶紧走吧,别把其他黑衣人引过来。”

    赵沉茜说罢,宋玟和周霓再无话可说,心安理得出门。等他们走后,小桐看着赵沉茜道:“你这个人怎么口是心非?明明想让他们师兄妹好好告别,却故意装成凶巴巴的样子,将他们赶走。他们兄妹明理还好,如果碰到不明理的人,岂不是得了便宜还不领你的情?”

    赵沉茜换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纤长的手指搭在眼睛上,说:“我做我的事情,谁稀罕他们领情。今夜不太平,你就别走了,找一个地方休息。再次警告你,我睡眠不好,如果吵到了我……”

    “我知道。”小桐挽起袖子,麻利地将杂草铺成床铺,说,“椅子上终究睡不舒坦,我铺了床,你来这里睡吧。”

    “呵。”赵沉茜轻讽,“那也能称作床?”

    “怎么不叫?”小桐仔细整理茅草,说,“你从前的身份应当很尊贵吧,不知道在民间,这样的床,才是最常见的。高床软枕只有贵人用得起,对老百姓来说,能有一瓦蔽头,一席茅草蔽体,已是人间大幸。”

    赵沉茜睁开眼睛,哪怕额头突突直跳,却睡意全消。赵沉茜一动不动在椅子上靠着,小桐以为她看不上如此陋席,小桐也不以为意,正要睡下,赵沉茜突然起身,走到旁边躺了下去。

    小桐惊讶:“沉茜你……”

    “睡吧。”赵沉茜闭上眼睛,强行让自己忽略背后的泥土味,说,“明日还有一场大仗,养足精神才有精力找阵眼。”

    小桐赶紧应声,小心翼翼躺到茅草上。和如此一个大美人睡这么近,小桐有些紧张,有些难以置信,躺了许久毫无睡意。

    她小心回头,见赵沉茜眼眸闭阖,面容平静,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美丽得像一幅仕女图。小桐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问:“沉茜,明日的阵眼……你有想法了?”

    她连红和绿都分不出来,能有什么想法?赵沉茜闭着眼睛,平静道:“没有。”

    “哦……嗯?”小桐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没有,小桐愕然半晌,很想问都快死到临头了还没有想法,岂不是只能等死?但小桐看着赵沉茜胸有成竹、安之若素的样子,觉得肯定是赵沉茜嫌弃她太急躁了,故意不告诉她。

    这么一想,果然心里安稳多了。小桐躺回茅草,看着破败的庙顶,昏暗中似笑非笑、神秘莫测的仙姑雕像,问:“沉茜,一直跟在你身边那位郎君,他去哪里了?”

    赵沉茜闭着眼睛,没有回答,似乎已经睡着了。小桐始终觉得对着仙姑像睡觉太吓人了,她轻手轻脚转身,将头抵在角落里,低低道:“晚安,一夜好梦。”

    身后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赵沉茜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哪有丝毫睡意。

    其实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容冲,以容冲的武功,如果幻境中有他都解决不了的怪物,那赵沉茜也不用费脑筋找阵眼了,安心等死就好。可是,大半夜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是他找到了父母,着急和容复夫妇叙旧,早已将她抛在脑后,还是他遇到了麻烦呢?

    第53章 刑场

    容冲从日落杀到月明, 出城门这条路,他几乎每步就要杀一个怪物,终于在月亮升上中天时, 追上了白玉京的队伍。

    树下,一群白衣人正席地休整,听到他靠近, 为首的人拔剑起身,冷斥道:“站住, 再往前我可不客气了。”

    容冲的白袍早在他杀敌路上,就因碍事而扔掉了。他目光扫过树下蒙着白袍,面目模糊的前辈们, 执剑抱拳,行出再标准不过的白玉京弟子礼:“晚辈容冲, 见过诸弈师叔。”

    白衣人依然握着剑,指着他不动, 旁边另一个白衣人站起来, 问:“你是何人, 如何知道我们的行踪?”

    “想必您就是虞常林师叔了。”容冲面对紧紧锁定着他的剑尖,依然端正执弟子礼, “我年少时曾在天墉城习剑,于阆风巅临摹过两位师叔的剑气。师叔不认识我, 但我对二位前辈敬仰已久。”

    两位白衣人对视,他们身上的白袍渐渐消散,化成白色的弟子服,英气逼人的少年脸庞,和高高束起的高马尾。这是白玉京弟子统一装束,白袍蒙面、幽灵白衣是幻境对他们的丑化, 这才是他们的真实长相。

    容冲准确说出他们的名字,幻境的蒙蔽褪去,他们不再是没有面目行踪诡异的白衣人,而成了一个个具体的少年。

    白玉京有五城十二楼,其中天墉城修剑,乃五城之首,掌门及执剑长老居住之地。阆风巅在白玉京群山正北,断崖峭壁,直入云霄,峰峦倚天似剑,干辰星之辉,是天然的悟剑圣地。

    天墉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位剑修学成下山前,都要在阆风巅留下剑气,一来是检验剑法成果,二来激励后辈弟子,三来,如果他们在山下执行任务时遇到危险,身死道消,这道剑气就是他们的墓志铭。来日若有机缘,某位师弟师妹从他们的剑气中悟道,传承了剑法,他的剑便依然活着。

    容冲十二岁前不被允许下山,几乎住在阆风巅,天天研究前人的剑气。阆风巅每一道剑气他都临摹过、研究过,所以,诸弈一拔剑,他就认出来了。

    在诸弈的剑气旁边,是一道和他同一天落剑、风格缜密内敛的君子剑,下面是一行亲手所刻的隽秀字迹,名虞常林。两人结伴出山,可见关系之好,那么一同执行任务,也就不稀奇了。

    诸弈见这个陌生少年准确说出他们的名字,并且提到了唯有剑修弟子才知道的地名和习俗,再不怀疑少年的身份,虽然,他并不认得这个少年。诸弈收了剑,上下打量容冲,不确定问:“你是天墉城新来的弟子吗?我好像从未见过你,不知你师从哪位长老?”

    容冲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却开口叫他们师叔,那就说明他是某位长老新收的嫡传弟子,辈分才会这么低。容冲轻轻笑了笑,说:“没有师承。想教我的人水平都差一点,我觉得还是自己练快些,就没陪他们浪费时间。”

    诸弈表情惊异,不确定容冲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虞常林扫过容冲剑锋上残留的诛魔剑气,心里已有了成算。

    诛魔剑是一套极霸道的剑法,不光对剑法的要求高,还要求使用者灵力高超,从小修习相配套的浮光心法,才能驾驭此剑谱。而浮光心法,是玄都玉京掌门容家一脉的不传之秘。

    这个少年,原来是容氏后人,难怪能直接找到他们。虞常林没有再追究容冲的身份,直截了当道:“侥幸当师侄一句师叔,我等惭愧。师侄是来找容复师兄的吗?”

    容复……容冲怔忪,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容冲忍不住问:“他也和你们在一起吗?”

    “容师兄和楚师姐去海上寻妖了,我们约好明日会合。”虞常林看着容冲,说,“如果你着急,我们可以现在给他们发传讯符,估计辰时就能见到人。”

    “辰时……”容冲喃喃,“来不及了。明日午时,知府要点火,当着全城人的面处决蛇妖。”

    “蛇妖?”储亦震惊,忙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找到蛇妖了?”

    “此事话长,我们路上说。”容冲握剑,对着众人抱拳,“晚辈容冲,在此恳请诸位前辈,随我回栖霞城救人。”

    白玉京众弟子一直在听容冲和储亦的对话,他们听到栖霞城内有变,早已纷纷起身,道:“降妖除魔,吾辈义不容辞。请带路。”

    容冲也没有矫情,道了声谢,转身就走。储亦握着剑跟上容冲,他犹豫了下,问:“你真的不等等容师兄、楚师姐他们吗?”

    容冲手指攥紧,不出意外,这是他此生最后见父母的机会了。哪怕是幻影,也终究是他们所化。但理智还是压倒了情感,容冲狠下心,决然说:“正事要紧,不等了。”

    阳光穿过房顶,斑驳落在古旧的仙姑像上。小桐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转醒,一睁眼就看到窗前坐着一个人。她未施粉黛,素面黑眸,长裙静静垂落在脚面,在光影下静美如画。

    小桐打着哈欠坐起来,问:“沉茜,你这么早就醒了?你该不会等了一夜吧?”

    “怎么可能。”赵沉茜站起身,沉静道,“既然醒了就走吧,午时行刑,我们得早点去,抢占有利位置。”

    小桐哦了声,手脚并用从草堆上爬起来,头发里、衣服上全是枯草。她快速拨了拨,见实在摘不干净,索性将头发全部盘上去,来个眼不见为净。她飞快整理好仪容,瞧瞧自己,再瞧瞧安静站在一边的赵沉茜,瞬间觉得自己粗野的像只猴。

    她讪讪笑着,问:“沉茜,容将军还没回来?其实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再等等他?”

    “不用等了。”赵沉茜语气平淡,气度镇定,稳如泰山,“他从不会迟到,如果缺席,那就是实在来不了。去刑场吧,解决了蛇妖后,去城外帮他。”

    ·

    市场今日格外热闹,中心已垒起一个高高的木台,衙役正在上面倒桐油。看热闹的百姓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不少房屋受损的百姓也在其中,激动地辱骂着蛇妖,人群宛如狂热的海洋,到处嚷嚷着“杀人偿命、母债女偿”、“蛇妖的女儿肯定也不是好东西”、“烧死她,烧死她!”

    小桐从小巷中探出头,看着外面乱相,惊吓地缩回去。她一脸担忧,道:“沉茜,就我们俩,能行吗?”

    赵沉茜站在暗影里,看着外面热潮,心想世上哪有那么多万事俱备,很多时候就是束手无策也要硬着头皮上,毕竟代价她们无法承受,无论前面有什么,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赵沉茜冷静扫过人群,今日出门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世界缤纷起来,除了黑衣人、白衣人,街上还多了很多红衣人,他们作寻常百姓打扮,但衣服红得刺眼,赵沉茜每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

    昨日她还没看到红衣人、绿衣人,今日突然就能看到了,果然,这又是一个限时规则。规则和她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先是告诉她跟着红衣人离开才是出口,给予她希望后,再狠狠将她掼到地上,让她看到满大街的红衣人。

    幸好,她也没遵守过规则。

    按照之前试探出的隐藏信息,蛇分不出红绿,这些红衣人中,其实掺杂着大量的绿衣人——也就是平民百姓。幻境花这么大力气帮红衣人隐藏,看来,破局的关键就在于红衣人了。

    那么,新的问题就来了,如何让一个红绿色盲蛇妖,分辨出红色和绿色?

    这可真是一个冷笑话。

    赵沉茜第一次觉得颜色好吵,她放弃分辨红绿了,转而去搜寻自己的帮手。

    周霓自从昨夜出了仙姑庙就不见了,想必宋玟给她找了藏身之地,交待她保密行踪,连赵沉茜都不能告诉。这样也好,谁都不知道周霓的去处,这个秘密武器才能攻其不意,出奇制胜。

    黑衣人站在瞭望台上,一队队黑衣服在市场巡逻,不远处府衙内,还有黑衣人守着囚车。

    赵沉茜谨慎缓慢地扫过黑衣人,在他们察觉之前就收回视线。不行,还是认不出来,希望宋玟现在已经混入黑衣人堆里,伺机而动。

    赵沉茜幽幽叹了口气,她这队伍和假货比起来,实在差太远了。容冲困在城外没有回来,宋玟和周霓是一条心,不和她一起行动,小桐虽然听话,但同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指望不上。

    有战斗力的不在身边,在身边的没战斗力。果然,她还是得靠自己。

    赵沉茜看向后方,小巷尽头正对着一间布料店,店门大敞着,里面空无一人,多半是小二觉得没有客人,跑到外面看热闹去了。赵沉茜眼眸转了转,问小桐:“你会做衣服吗?”

    小桐迟疑了下,道:“手艺算不上好,勉强不丢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就好。”赵沉茜最后扫了眼火刑架,毫不犹豫转身,朝反方向走去,“实在太吵了,换个地方坐。”

    小桐不断朝人群看,不可思议地追上赵沉茜:“你这就走了?一会囚车出来,要绕着城转一圈,正是劫囚车的大好时机,我们不用去路边等着吗?”

    “不用。”赵沉茜头也不回,淡淡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干劫囚车这么蠢的事情?”

    “啊?”小桐震惊,“蠢吗?话本都是这样写的啊。”

    赵沉茜淡淡应了声,说:“所以写话本的人还在写话本。放心,会有话本主角替我劫的。”

    第54章 阵眼

    午时刚到, 府衙侧门打开,一群黑衣人护卫着一辆囚车,缓缓驶出。本就群情激愤的百姓一发不可收拾, 黑衣人艰难拦住往上冲的百姓,却拦不住烂菜叶和臭鸡蛋,甚至还有人捡起石头块往囚车里砸, 辱骂声不绝于耳。

    “蛇妖滚出去!”

    “你娘害了那么多人,活该烧死你!”

    里面的小女孩低着头, 看不清脸,沉默地缩在角落里,仿佛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游街示众、环城一圈的屈辱格外漫长, 赵沉茜在另一条街,都听到了主街上的喧闹声。

    这个布店看着不大, 但内里别有洞天,一楼是店, 二楼是掌柜一家居住的地方, 所有人都出去看热闹去了, 赵沉茜便反客为主,上二楼观战。她借着高度便利, 不止能看到囚车,还能观察府衙的动静。

    随着囚车走远, 吵声也一点点弱下去,似乎没什么热闹看了,但赵沉茜抬着窗户,始终不曾放下。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大叫,隐有打斗声传来。黑衣人不知接到什么指令, 一齐往那个方向跑去。

    小桐埋首在布料堆里都被这阵骚乱惊动,她抬头,茫然问:“怎么了?”

    赵沉茜盯着出入府衙的人,淡淡摇头:“隔得太远了,看不见。兴许是有人劫囚车吧。”

    小桐愣了愣,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啊?”

    有人劫囚车!这么劲爆的消息,赵沉茜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游街队伍被迫暂停,没过一会,黑衣人拉着一个空车回来。围在市场门口的百姓看到,瞬间大哗。

    赵沉茜见状起身,问小桐:“做好了吗?”

    小桐急忙咬断线头,说:“时间太短了,只能马马虎虎做个样子,你看这样行吗?”

    赵沉茜扫了眼小桐手里通体素白的道袍,随手一抖套在身上,另一手拿起帷帽,轻轻扣在头顶:“足矣。”

    小桐慌忙将针线堆回原处,提裙追着赵沉茜下楼。赵沉茜白纱蔽面,道袍款款,连背影看起来都仙姿玉色,一转眼就消失在楼下。小桐追了一路,才终于在巷口追到她。

    小桐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沉茜,你怎么走这么快?”

    赵沉茜睫毛纤长,透过帷帽望着对面,静静从衣袖中抽出一块白纱,递给小桐:“戴上。”

    小桐不明所以,但乖乖照做。小桐眼睛长得清灵美丽,系上白纱后,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感,看着确实有几份修道之人的样子。

    赵沉茜扫过两人的装扮,转瞬已挑剔出好几样不完美的地方,但时间有限,只能如此了。她紧了紧帷帽,说:“跟紧我,一会看我眼色行事。”

    “啊?”小桐两眼诧异,她完全不知道赵沉茜要做什么,怎么个看眼色法?

    百姓看到空的囚车回来,惊惧、愤怒、害怕混在合一起,情绪像脱了笼了野兽,而大量黑衣人都调去追劫狱的人,无人把守市场,场面近乎失控。危急关头,还是知府站出来,高声道:“诸位莫急,本官预料到今日会有妖物的同党劫狱,早就有所防备。刚才被劫走的乃是傀儡,真正的妖物,还在大牢里。”

    说着,大门大开,一个纤瘦的女孩被人押着,踉踉跄跄推上木架。混在人群中的芙蓉瞧见那小妖物还在,长舒一口气:“菩萨保佑。知府大人英明,今日若不是知府未雨绸缪,这妖物就被人救走了!”

    有芙蓉开头,其他百姓也纷纷大呼“知府英明”。知府颇为受用,装模作样推让了三次,才道:“本官一心为民,放心,有本官在,绝不会让妖物兴风作浪。来人,将这个小妖女绑上,点火!”

    围观百姓看到重头戏来了,高声欢呼。知府身边的幕僚想要讨好上级,主动拿着绳子上前,光珠下意识想躲,被幕僚一手拽住:“妖女,哪里跑。”

    一个小女孩被一个成年男子拽在手里,强弱对比悬殊,台下不少有孩子的百姓皱起眉,但想到昨夜毁了半座城的巨蟒,全都闭嘴不言。一片沸腾中,一道清凌的女声像一柄冰刀,刺破了喧嚷:“等等。蛇妖的真假,岂能凭你一面之词?”

    她声音明明不大,但有一种杀伐果断的威慑力,听到声音的人不由安静下来,回头看去。

    人群如海潮般,自动为后方让开一条路。人墙尽头,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穿着道袍,头戴帷帽,裙裾随风飞扬,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就连她身后的侍女都灵气逼人,看着就不似普通人。

    知府被此女气势所慑,一时也不敢大意,问道:“你是何人?”

    赵沉茜动了,她莲步轻移,行不露足,飘飘然走上刑台,拿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态:“我乃国师座下二弟子妙音道人,国师算出此地有妖物作祟,命我前来监斩蛇妖。”

    赵沉茜说出国师时,知府大吃一惊,下方百姓也躁动起来:“国师!原来这是汴京的仙人!”

    知府没想到小小一个蛇妖,竟接连惊动了白玉京和国师两大仙门势力,还都是行走御前,招惹不得的那种!知府忙拎着官袍,主动上前行礼:“见过妙音仙子。不知仙子何时大驾栖霞城,下官竟不知国师也派了弟子前来。”

    知府贪婪,但并不昏庸,表面做足了礼数,心里并没有完全相信赵沉茜是国师弟子。

    三年前,汴京出现了一个道士,自称乃得谪世仙人,可窥探天机,预测命格兴衰,皇上得之大喜,立即将其封为国师。

    圣上虽然倚重白玉京,但容家远在深山修道,并不能常伴御前,国师则不同,他伴随圣驾,为宫中贵人请平安符、做祈福法事,深得后宫娘娘们倚重,短短几年已有和白玉京平起平坐的架势。

    听闻国师是一个仪容俊美、道骨仙风的年轻男子,并未听说他有弟子呀。赵沉茜看出了知府的怀疑,但并不打算解释。自证只会让质疑的人蹬鼻子上脸,只要她表现得足够自信,足够强硬,对方反而会投鼠忌器,转而为她说话。

    赵沉茜淡淡道:“天机不可泄露,国师卜卦,莫非还要向你报备吗?”

    知府一听,忙垂腰拱手:“下官不敢。”

    赵沉茜看着毕恭毕敬的知府,并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悲哀。一个无官无职的女子,只因说出自己是国师弟子,就能让燕朝举国之力选出来的进士点头哈腰。燕朝之衰落,原来这么早就开始了。

    赵沉茜心里伤感,面上不露声色,高冷道:“蛇妖作孽,乃何等大事,你竟然让她的女儿被人劫走,实在无能。”

    知府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再也不敢质疑赵沉茜的身份。骂朝廷命官如此熟练,必是汴京贵人无疑!

    知府忙谄笑道:“仙子您误会了,其实刚才游街的妖女是傀儡,真的妖女被下官好生看守着呢。您看,她在这里。”

    说着,知府使了个眼色,幕僚把光珠推到前面,赔笑道:“仙子您看,妖女没被救走,之前那个是我们诈蛇妖同党呢。”

    光珠被推得踉跄,险些扑倒,她抬起头,透过帷帽,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光珠嘴唇微动,似乎想要叫娘,赵沉茜在白纱下缓慢摇头。光珠看懂了赵沉茜的意思,装作害怕地垂下眼睛,但肩膀一下子打开了。

    赵沉茜收回目光,一眼都不再往光珠的方向看,声音泠泠:“你说她是真的,她就真的?我倒是怀疑,真的妖女已经被同党劫走,你为了逃脱罪名,才临时找了个替身来瞒天过海。”

    此言一出,人群大哗。百姓们再看光珠,突然觉得她怎么看都不像妖怪:“是啊,这么瘦弱的孩子,哪像是能兴风作浪的样子?我们家孙女也八岁了,比她高一头,她如果真是妖怪变得,怎么会如此瘦小?”

    知府不理解本来稳立功的局面,怎么忽然成了办事不力,他冷汗涔涔,高声叫屈:“冤枉啊仙子,她就是下官从殷家带出来的女孩,全程都有十几双眼睛盯着,便是只蚊子靠近她下官也知道。下官敢拿项上乌纱担保,她绝对是真的!”

    赵沉茜当然知道知府说的是实话,她端着高深莫测的高人架子,不留情面道:“是真是假,国师自会判定。妙乐,带走。”

    小桐愣了愣,才意识到“妙乐”是叫她。她飞快瞥了赵沉茜一眼,依言上前,牵过光珠的手镣。赵沉茜只管吩咐,连正眼都不看知府,转身就走。

    知府还没反应过来,混在人群中等行刑的芙蓉率先意识到不对劲,忙道:“等等!你就这样把她带走了,那我们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一转身就把她放了?”

    赵沉茜淡淡扫过芙蓉,下巴微抬,睥睨之意凛然:“无知民妇,你这是质疑国师勾结妖物?”

    赵沉茜当摄政长公主那些年,坏名声并非空穴来风,她的威名曾一度能止小儿夜啼。汴京三品官员都被她整治得敢怒不敢言,何况芙蓉一个没出过栖霞城的女子?

    芙蓉像是被死神凝视,一股凉意直窜天灵盖,哪还敢说话。知府被吓得不轻,国师乃御前红人,他可不敢担这种罪名,忙道:“此妇粗俗无知,仙子莫和她计较!国师愿意为民除害,下官感激不已,您只管将此女带走,望仙子代下官向国师问好。”

    赵沉茜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知府未必真的信她,但何妨赌一把?他的目的是升官,而不是杀妖,他能削尖脑袋讨好容复,当疑似国师的人出现时,他当然更会不遗余力巴结。就算赵沉茜是个骗子,那也是国师的事,并不影响知府的官名。

    打蛇打七寸,同理救人也要找准关键人物。像假赵沉茜那样劫囚车只是治标不治本,只有拿捏住知府,才能一劳永逸。

    知府将光珠拱手让人,芙蓉就是再不忿也只能忍着。赵沉茜装作没看到,带着光珠离开,人群中终于有人装不下去了,破口大骂道:“她是个骗子!国师根本没有二弟子,她是蛇妖假扮的!”

    赵沉茜眸光骤亮,很好,鱼终于上钩了。赵沉茜不急不躁看向对方,虽然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红,但赵沉茜确定,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红衣人”。

    分不出红绿那就不分,不如跳到最后一关,直接揪出红衣人背后的势力,从根源解决问题。她没有天真到觉得自己假扮国师弟子上台,就能真的带走光珠,她看似在说服知府,其实,一直在观察台下人的表情。

    她本来不确定幕后黑手就是国师,假扮国师的人上台,纯粹是不想败坏白玉京的名声,所以挑了国师下手。然而,她猜对了。

    向不明势力输送大量钱财的珍宝阁,突然出现的雄黄酒,被树鬼引导着一步步逼疯殷夫人的芙蓉,火刑后突然降临的夺魂阵……殷夫人在人间的遭遇诚然悲惨,但与其说人性险恶,不如说背后有一双手,推着这一切发生。

    夺魂阵发作,和殷夫人必然脱不了干系,但殷夫人有从这个阵法中得到任何好处吗?显然是没有的。她在无形之中,做了别人的刀,甚至多年后还无怨无悔为对方卖命,吸引各路英杰来蓬莱岛。

    这个别人,究竟是谁?赵沉茜几乎下意识就想到国师。

    栖霞城覆灭后,白玉京威望大损,容家受到不小的牵连,直接导致汴京不再信赖白玉京,而是允许国师开山收徒,大肆培养另一支玄门势力。国师在其中收益最大,那么栖霞惨变的首要嫌疑人,自然逃不脱他。

    甚至三十年后,容沐被发现通敌,容复夫妇双双殒命,开国功臣容家一遭覆灭,取而代之的是国师接手白玉京福地,成为能左右宫廷政令和新帝废立的庞然大物。如此一桩桩一件件,赵沉茜无法不怀疑,国师在容家之祸中发挥了大作用。

    可是她一直没证据。上元节那天,她刚在宫里发现了和容沐通敌罪证一模一样的纸钱,转眼她就身死旷野。

    没想到死后多年,她在一个海外幻境里,又察觉到那双无形中拨弄一切的大手。赵沉茜兵行险招,主动扮演国师的人,上台带走光珠,如果台下有真正的国师势力,肯定会露出异样。到时候谁表情有变,谁就是“红衣人”。

    玩家是为虎作伥的蛇妖,黑衣人是保护凡人的士兵,白衣人是白玉京的除妖师,绿衣人是无知盲从的平民,红衣人是国师的走狗。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救世主,其实才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好一个规则怪谈,好一个颠倒乾坤。

    赵沉茜冷冰冰地盯着台下煽动人心的男子,他意识到自己暴露,恼羞成怒道:“别听她胡言乱语,她就是昨夜逃走的妖物,要不然,她为什么不敢摘下帷帽!”

    围观的百姓不明所以,有人见状起哄道:“是啊,既然是仙人,为何不摘下帷帽?”

    赵沉茜冷笑一声,她可从来不会解释自己的清白。赵沉茜手指翻飞,迅速燃掉一张符纸,与此同时,地面不知何时绘制了一个阵法,徐徐亮起。

    赵沉茜昨夜一晚没睡,可不止是枯等容冲。她没有灵力,所以学了很多借自然之力生威的自保之术,比如阵法,比如画符,她都仔细钻研过。

    众人惊异中,赵沉茜手指指向那个贼眉鼠眼的红衣男子,厉声道:“魑魅魍魉,见之现形,三清符,去。”

    黄色符纸燃烧殆尽,一个金色的法印自火光中脱胎,它绕着全场飞了一圈,高悬上空,似在审判。忽然,男子重重推开人群,拔腿就跑,三清法印动了,疾冲向男子,从他背后穿过。

    男子惨叫一声,面容、躯体快速枯萎,最后变成半人半树的模样。

    果然是他!赵沉茜紧盯着下方,对芙蓉说道:“芙蓉,你看看,撺掇着你求符纸、供牌位的所谓仙人,是不是他?他只是一个树鬼,你一直被他利用了。”

    芙蓉看着地上不人不鬼的东西,完全傻住了。树鬼被当众打出原型,恼羞成怒,他仰天长啸,身形化成一团黑雾,内里仿佛有无数怨魂惨叫,翻涌着朝赵沉茜扑来。

    “你亦不过是一个死物,哪来的资格审判本仙!”

    生死一线,赵沉茜用力将光珠推到后面,大喊道:“宋玟,阵眼在此,还不动手!”

    在刑台前执勤的黑衣人忽然暴起,拔剑挡住黑雾。两股力道相击,气浪翻涌,赵沉茜被撞到地上,头上帷帽掉落。

    变故来得太快,很多人来不及反应,如今百姓看清赵沉茜的脸,仿佛才如梦初醒,尖叫着四散逃命:“妖怪来了,快跑!”

    赵沉茜没有管下面人,她一手拉起光珠,另一手拽着小桐,飞快往台下跑。然而黑雾察觉到她们要走,黑雾里的鬼脸骤然分裂,化成数十道鬼气,蜂拥朝赵沉茜涌来。

    宋玟只有一人,分身乏术,赵沉茜眼看就落入包围之中。她知道自己是靶子,毫不犹豫将小桐和光珠推远,自己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谢徽陪在赵琳琅身边,带着囚车里的女孩撤离,萧惊鸿在后面阻挡黑衣人,其余武林人士说着同进退,但实际上并不出力,偌大的队伍只能靠萧惊鸿一人,走得十分艰难。赵琳琅徒劳无用地指挥着队伍,谢徽看似不离左右,其实心思早就不在了。

    从一个宰相的角度看来,劫囚车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逞匹夫之勇。但能帮她吸引走大部分黑衣人,也不算全无用处。

    他查到的线索已全部递给了她,以她的才智,猜出真凶、破解幻境不成问题。至于容冲……多少算个侍卫,暂且留在她身边,保护她吧。

    谢徽走神中,忽然听到天空传来凄厉鬼叫。谢徽回头,看到刑场那边阴风晦云,鬼哭狼嚎,戾气之盛,他们隔了半个城都能感受到。

    谢徽脸色骤沉,那边发生了什么?她还安全吗?

    卫景云藏在阁楼上,亲眼目睹假货带领着一群蠢货,劫走了一个傀儡。

    卫景云只是漠然看着,并没有提醒他们的想法。他百无聊赖看着知府作秀,心想若仍然如此无趣,他还是通知外面的人,动手攻岛吧。

    他原本觉得蜃兽难得一见,想得到殷夫人操纵蜃梦的法器,这才耐着性子陪他们演戏,但现在,他不想继续了。

    虽然强行攻岛必然会毁了法器,也顾不得了。

    卫景云手上的佛珠亮起,他正要下令,突然一个女子走上火刑台。卫景云紧盯着帷帽后那双眼睛,不着痕迹收回了佛珠。

    他也很期待,她一个凡人,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他亲眼看着她悄悄布下阵法,逼树鬼显出原型,甚至不知何时收服了一个黑衣人,为她效命。卫景云唇边轻笑,她果然是她,从不让人失望,也从来让人无法预料。

    卫景云戏看得差不多了,手指凌空作画,打算替她解决掉那个树鬼。卫景云画出一只弓,最后一笔连通时,弓划过一阵银光,变成实物。卫景云握住长弓,眨眼搭弓上箭,瞄准了黑雾。

    那个黑衣人剑术不过平平,她为何宁愿找一个陌生人,也不来找他求助呢?

    卫景云放箭之时,树鬼分裂成若干道怨气,卫景云的箭去势汹汹,只射穿了一只鬼脸。卫景云心道一声不好,赶紧再搭弓,然而百姓惊慌奔逃,黑雾四散作祟,赵沉茜淹没在人潮中,时隐时现,极大影响了箭的准头。

    卫景云看到一团黑雾贴在地上,悄悄朝赵沉茜逼近,他瞳孔放大,立刻放箭,就在此刻,黑雾也狰狞暴起,鬼爪几乎就要抓上赵沉茜的脸。

    赵沉茜一边跑一边扔昨夜画的符纸,但在如此深重的怨气面前,她的符纸只能阻挡瞬息。她刚刚甩脱背后的鬼影,忽然一阵阴气扑面而来,她抬眼,看到一张近在咫尺、扭曲怪笑的鬼脸。

    更糟糕的是她的符纸正好用光了。避无可避的关头,赵沉茜格外冷静,甚至能平静计算保护阵法剩余次数:“还剩最后一次。容冲,你最好保证你的阵法有用。”

    金戈之声铮铮,剑气和鬼气相撞,随后一只箭穿过赵沉茜发丝,叮当击在剑身上。赵沉茜发丝飞扬,睁大眼睛,看着前方。

    容冲执剑挡在她身前,剑气将他的衣襟震得猎猎作响。他单手持剑,恣意凌然拦住发狂的鬼影,对赵沉茜说:“有用的。但错过一次就够了,我不会让它激活第二次。”

    第55章 蜃梦

    赵沉茜看见容冲,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后背不知不觉舒展下来,说:“怎么才回来, 路上遇到麻烦了?”

    容冲剑上亮起金光,煌煌如天威,他抬腿一脚将鬼影踹开, 执剑飞身而上:“有点,不过小事一桩, 不值一提。”

    容冲像一阵龙卷风,生龙活虎,杀气腾腾, 他加入后,鬼气被金色的降魔剑气绞成碎片, 形势很快反转。赵沉茜终于能安心地靠在墙边观察,阁楼上的卫景云也慢慢放下弓箭。

    又差了一步。这就是命运吗?

    初见时他晚了容冲一步, 赵沉茜始终把他当做背景板中的一员, 完全不记得他的存在。现在也是如此, 她甚至不知道,刚才有第二个人在救她。

    她只注意到容冲, 没留意那轻轻的叮当一声,但容冲发现了。

    容冲心想卫景云果然也在附近, 他可不能给卫景云表现的机会,所以出剑越发凌厉,所有大招一齐招呼,打得电闪雷鸣,风卷残云。储亦、虞常林追上来,瞧见眼前的阵仗, 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现在新一代降妖除魔这么卷的吗?除了剑招威力要大,光效也要如此花哨?

    储亦试图加入战局帮忙,被虞常林拉住。虞常林对着容冲喊道:“师侄,阵法我们已经毁了。那边一群百姓被困,我们去救人了,你自己留在这里,没问题吧?”

    容冲一剑刺穿鬼脸,拭去剑上阴气,说:“这里有我,师叔放心去吧。”

    储亦被虞常林强行拉走,离开后,储亦不解问:“他那边鬼气最重,我们真的不留下来帮忙吗?”

    “你看他的样子,需要我们帮忙吗?”虞常林道,“他一路归心似箭,在城外找到夺魂阵法后,详细交待了我们怎么做,连看阵法被毁都等不了,一路飞奔入城,定是有重要的人在等他呢。他不需要我们帮忙,也不想我们帮忙,我们还是去救其他百姓吧。”

    储亦似懂非懂,终于想到刚才战场旁边似乎站着一个白衣女子。他挠了挠头,很是无语:“我相信他是容家的人了,在这一方面,他和容师兄,还真是一脉相承。”

    容师兄也是如此,路上掉下片树叶他也要挡在楚师姐面前,哪怕楚师姐暴打他绰绰有余,并不需要英雄救美。但容师兄不管,有楚师姐在的地方,必然有他鞍前马后。

    谁都没想到储亦、虞常林带着许多白衣人突然回城,他们加入战局后,场面很快被控制下来。栖霞城上空的阴云逐渐消散,知府私自处决光珠的罪行再也瞒不住,百姓俱抬头仰望着蓝天,一群白衣少年少女上天入地,降妖除魔,意气风发得宛如替天行道的使者。

    城中渐渐响起对白玉京的欢呼:“多谢仙人相救!仙人救苦救难,简直是在世菩萨!”

    说着,有人捂住自己的头,痛苦喃喃:“不对,我不是死了吗?没有人回来救我们,没有!”

    剧情至此已彻底乱套,不断有人想起自己的死因,万鬼齐哭,偌大的栖霞城宛如鬼蜮。活着的人意识到了自己的死,而夺魂阵被毁,无法重启循环,海市蜃楼世界线崩溃,栖霞城的亭台楼阁发生变形、扭曲,一整条街更是完全折起,翻转到了天上。

    赵沉茜意识到,蜃梦要坍塌了,这是梦醒前的预兆。海市蜃楼虽然是假的,但内部世界却浑然一体,自有逻辑。幕后之人在蜃梦里寄存十万亡魂,导致蜃梦世界被锁定在栖霞城,蜃梦根据居民的记忆幻化了储亦、虞常林、容复、楚蘅等人,一遍遍重复夺魂阵降临的经过。

    故事中的人也陷在既定的命运中,一遍遍惨死、遗忘、重来,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但是现在,栖霞城百姓意识到了自己的死亡,剧情线又被赵沉茜等人改得面目全非,蜃梦世界无法自圆其说,即将崩溃。

    就像一场噩梦,只要做梦的人意识到虚假,梦便会醒来,以后即便刻意寻找,也不会再进入这场梦中了。

    然而蜃角只能构建栖霞城,也就是说一旦这个梦世界坍塌,蜃角就变成了死物,再无法编织梦境,幕后之人也无法找到这十万魂魄。

    毁了蜃角事小,丢了十万亡魂却事大,蜃角主人极力想稳住梦境,只见已经漂浮到天上的楼阁一会下沉,一会飞升,道路在各座楼阁之间连接,飞天遁地,瑰丽奇异。赵沉茜隐约嗅到一股甜香,她心神一凛,心道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

    周霓一直藏在城墙下,此刻她踹飞掩体,飞身上墙,口中同时念出剑诀。

    师兄说,距离城门最近的地方,就是梦境边缘,在幻境主人虚弱的时候,梦境与现实气息沟通,只要她意念够强,就能影响现实世界。

    师兄还说,师父师娘只是太忙了,并不是不爱她,以后,她的启蒙他来教。他教她握剑,教她扎马步,教她剑法。

    他教她的第一招,并非赵沉茜等人猜测的那样,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术,而是最简单的召唤法诀。

    他说,如果她遇到危险,第一件事就是召唤他。无论他在哪里,一定会赶来救她。

    周霓眼中含泪,轻轻道:“师兄。”

    奢华的穹顶下,蜃香浮动,宾客们躺得横七竖八,沉浸梦中,有一种寂静诡异的靡丽感。钱掌柜出门寻找失踪的拍卖品,不慎迷了路,他摸着石头,绝望地在地下迷宫寻找出口,忽然,一个石窟里传来幽微的亮光。

    他壮着胆子上前,发现是一柄剑在发光。他试图走近些一探究竟,脚底不慎被绊了下,扑通一声摔倒。

    钱掌柜骂骂咧咧爬起来,一抬头就和一副骷髅面对面。他哇得一声大叫,连滚带爬往后退。钱掌柜并不知道,这副骷髅救了他一命,他被腿骨绊倒时,那柄剑亦脱鞘而出,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势,穿过石洞,冲向宴会厅。

    那里,他的师妹正在召唤他。

    钱掌柜惊惶抬头,空气中还弥留着凛然剑气,震得人发疼。死里逃生的时刻,钱掌柜脑子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是什么法宝?

    钱终究比死亡有吸引力多了,钱掌柜壮着胆子走向出剑的地方,发现那并不是一个法宝,而是一副男子骸骨。

    男子骸骨发黑,死前仿佛受了许多折磨,但他的手指始终紧紧握着一柄剑。一枚老旧褪色的剑穗绕在他指骨上,明明是这么恐怖的画面,莫名让人觉得温柔。

    钱掌柜试着抽出剑柄,他原以为会很困难,没料才一上手,骸骨就碎成齑粉,钱掌柜收力不及,重重摔在地上。

    钱掌柜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尤其是他瞧见剑鞘通体素纹,朴实无华,越发晦气:“呸,我还以为是什么宝物呢,原来就是柄破剑。”

    他并不知道,他百般瞧不上的破剑,乃是一个剑客和师兄,凝聚毕生功力使出的一剑。这一剑,可斩虚实,通阴阳,跨越生死。若传到江湖上,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然而它唯一的目睹者,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商人。

    梦境中,赵沉茜发现亭台楼阁突然开始坍塌,扑上来的怪物前一刻还在张牙舞爪,后一刻就尖叫着消散。她怔了下,意识到周霓成功了。

    周霓成功在现实中杀了控制蜃角的人,幻境无人驱使,自然溃散了。

    容冲正在追杀最后一缕鬼气,里面便是树鬼的本体。他一剑劈过去时,上方的楼阁忽然倒塌,正朝他落来。容冲剑招被阻,树鬼趁这片刻空隙,抓住一条梦境裂隙,钻出去了。

    它逃跑后,梦境裂隙也随机消失。容冲心道这树鬼好大的运气,他不再纠缠,折返回去接住赵沉茜,说:“梦境坍塌在即,快走。”

    幻境像一个巨大的彩色泡沫,如今泡沫破灭,缝隙随时可能出现,也随时可能消失。穿过缝隙就能回到现实世界,但不确定性太大,容冲不敢带着赵沉茜赌,飞快道:“蜃兽之梦只包括栖霞城,城外时间空间都是乱的,只要我们逃出栖霞城门,就能离开!”

    换言之,如果他们跑不出栖霞城,那就会随这个怪诞的梦,一起消失在真实世界。赵沉茜不敢大意,拉上光珠,一起往城门跑去。

    然而,栖霞城早在剧情崩溃和强行复原中变得面目全非,楼阁拔地而起,高低错落,道路曲折婉转,穿楼而过。到城门这一条路变得格外难走,更不用说两旁还有许多恢复了记忆的怨魂,他们嗅到生人的气息,狰狞着朝赵沉茜几人扑来,容冲既要保护赵沉茜,又不能对本就无辜的亡魂下死手,极大拖累了赶路的速度。

    正在左右掣肘时,一道清正剑气从天而降,容冲愣了下,不可置信回头,看到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并肩同行,御剑而来。

    红衣女子率先跳下剑,她手腕一甩,长剑上燃起熊熊烈火,用力一挥就将一圈亡魂逼退。她落在地上,一柄火焰剑舞得虎虎生风,霸气道:“容复,你掩护他们先撤。”

    赵沉茜听到女子称对方为“容复”,瞳孔放大。她不由去看容冲,果然,他已经完全呆愣,目光中慢慢涌上泪意。

    赵沉茜便知道,这确实是他的父母,她未曾谋面的公婆。

    白玉京掌门容复,及前剑道第一兼掌门之妻,楚蘅。之所以要称前,是因为她的小儿子容冲,在十五岁时超越了母亲的记录,剑道第一易主。

    赵沉茜有些明白为何容冲夸她温柔了,他亲口说过,他小时候经常被母亲吊起来打,他们一家父子四人都极其习惯被女人骂,后来遇到赵沉茜,他一度觉得赵沉茜温柔体贴。

    行走御前,帝后宠爱,天底下人人巴结的容家世子,在楚蘅面前,也只配站在她身后掩护。容复习以为常,替她解决掉漏网之鱼,回头对赵沉茜和容冲说:“你们快走,这里有我们……哎,这位郎君,你哭什么?”

    容冲用力眨眼,逼回眼睛里的水光,嘴硬道:“你看错了,我没哭。”

    容冲从城外离开时,真的觉得此生见不到他们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倒塌的梦境边缘,见到仍然年轻的父亲和母亲。

    修道之人大都驻颜,父母的容貌和他记忆中没什么区别,但能看出来,现在的他们目光灼灼,意气风发,正值一生中最恣意、最昂扬的年纪。他们还没有终日奔走在朝廷与江湖之间,没有独自支撑起一个门派,没有为他们三兄弟操心,从眼神到皮囊,都是年轻的。

    赵沉茜无声握住容冲的手臂,容冲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多谢。”

    他没有告诉容复合楚蘅,他是他们未来的儿子。如果可以,他希望父母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不要世故,不要变得稳重,不要死。

    容复虽然觉得这个年轻郎君很奇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但大敌当前,顾不上许多,他拔剑将他们护在身后,说:“你带着妻女走,我来断后。”

    不用容复说,容冲早就示意赵沉茜和光珠快走,他听到容复误会,赶紧澄清:“别乱说,这不是我的妻女。”

    “哦。”容复一剑挥散怨气,淡淡道,“那就是你的心上人。快走,别耽误,我还要去帮楚蘅。”

    容冲心想就你的垃圾剑术,阿娘需要你帮吗?容冲看在赵沉茜和光珠的面子上,没有拆穿他,飞快往城门撤。

    容冲和容复、楚蘅并肩作战,且战且退,终于闯到了城门口。城门已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想出去,生人的气息吸引来大量亡魂,而那些人为了逃跑,不像容冲一样手下留情,接连下了杀手。这些百姓本就是惨死,被斩杀后激起了怨气,群鬼震怒,哭嚎声毁天灭地。容冲和赵沉茜几人赶到时,正好撞上大混战。

    都已经能看到梦境边缘,但这短短几步路,他们走得分外艰难。梦境越来越不稳定,城墙接连倒塌,马上就要波及这里。容冲不敢再等下去,他将灵气集中在剑上,凡铁承受不住他的剑气,寸寸皲裂,他没有剑刃,纯靠剑意,使出一招定风波。

    极阳极刚的剑气轰然扩散,所到之处怨气消散,亡魂都陷入短暂的清明。就这片刻,容冲抓住机会,揽着赵沉茜往城门跃去。楚蘅帮他解决想偷袭的宵小,回眸,赞叹地看着他:“剑术不错。”

    容冲落在城门,怔住了。母亲从未夸过他,连十五岁那年他超过母亲,学成出山,母亲也只是淡淡看着。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对他说,剑术不错。

    梦境坍塌已到城门,楚蘅和容复收了剑,背对着不断灰飞烟灭的城池,对他微笑:“回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我们足以摆平一切,无需挂念。”

    容冲一直忍在眼眶的泪终于落下,对着逐渐淹没在白光中的他们,喊出那句久违的:“爹,娘。”

    容冲浑身剧震,猛然惊醒,下意识摸向旁边。幸好,画影剑还在他手里,容冲这才发现自己晕倒前抱着赵沉茜,他们在梦境中待了多久,赵沉茜就在他怀里睡了多久。

    容冲脑子觉得应该放开,但身体着实不舍得。他告诉自己他这是在救人,遂心安理得将她放在臂弯,轻轻唤:“茜茜,茜茜?”

    赵沉茜没有反应,容冲心里骤凉,不好,她没有出来?

    不可能,他当时明明将她推出城门了!

    赵沉茜确实离开了栖霞城,但却没有离开蜃兽之梦。她看着面前的小女孩,了然问:“你就是蜃兽?”

    第56章 苏醒

    光珠摇头, 身体轻薄的像是要融入雾里,背后茫茫白光里,传来不知名的海兽吟唱:“我确实就是骊珠的女儿, 父亲嫌我是女孩,没有给我取名,阿婆和街坊一直叫我囡囡。”

    “我小时候蠢笨, 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慢。阿父从不理我,阿婆骂我是赔钱货, 家里只有阿娘愿意管我,可是夜深人静时,她常常对着我哭, 怪我害得她容貌憔悴,身材臃肿, 连妖力也大不如前。没生我前,她可以在海底来去自如, 能为家里采到最贵的珍珠, 但自从生了我, 她妖力损耗,只能在浅海活动, 采一些不值钱的碎珍珠。阿父就是因此才不喜欢她了,要不是我, 小娘不会进门,她不会越来越不得宠。”

    “我很想哄娘高兴,打水、烧火、做饭这些事,我也可以做,只要我做了,阿婆就不会骂娘了。可是, 娘从来不会对着我笑,她时常呆呆地望着小娘和弟弟,然后对我哭诉,怨我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如果我是男孩,就可以替殷家传宗接代、考取功名,小娘的待遇,就都是她的。”

    “我可以学很多事,但好像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变成弟弟。八岁这年,阿娘喝了小娘的酒,变出了蛇尾,还被阿父、阿婆和街坊看到了。我觉得阿娘的尾巴很美,但她却觉得丑,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原形被殷家人看见,妖化发狂,伤了很多人。许多穿黑衣服的人朝她放箭,我想要阻拦,却被人当做小妖怪抓了起来。一位红衣服的姐姐和白衣服的哥哥来看我,说我不是妖怪,让亲人接我回家。”

    “我一点都不想回家,殷家没人欢迎我,他们根本不是我的亲人。但没有人听我的话,明明阿父连我多大都不知道,却能做主我的一切事情。我又被抓我那群人接走了,人真是奇怪,他们骂妖怪反复无常,可是他们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当着白衣哥哥一个样,背着他们又一个样,实在比妖怪难琢磨多了。”

    “那个红衣姐姐走前明明答应了我,不会伤害我母亲,可是他们却食言了。火刑那天,他们照着我做了一个傀儡,装在囚车里绕城示众,但阿娘并没有出现,他们以为阿娘不会来了,十分生气,就将我绑到刑台上,放了火。我也以为阿娘不会来了,可是最后时分,她还是从海里出现了。阿娘杀了很多人,他们也将阿娘打得浑身是血,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伤害阿娘,却无能为力。我无比希望火烧得快点,再快点,只要我死了,阿娘就不用救我,就可以自己离开了。就在我想自尽时,我身后的木架子说话了。”

    赵沉茜深深叹了口气,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只要我念一个咒语,他就可以救我娘亲,还可以狠狠教训伤害我娘的人。”

    “你念了吗?”

    光珠沉默许久,还是诚实回道:“我念了。”

    背景传来悠长空灵的鸣声,赵沉茜听不懂兽语,隐约猜到这是某种海洋生物的声音。光珠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凝聚为一条长着四翅的灵蛇,回头发出一阵磬音。赵沉茜看着面前这只四翅灵蛇,心想这应当就是光珠的原形了。

    容冲、楚蘅都给光珠把过脉,一致确定光珠只是个凡人孩子,并没有继承到母亲的蛇妖血统,但现在光珠却能化出蛇形,而且比殷夫人多了两对翅膀。能瞒过白玉京两任第一高手的眼,只能说明光珠的血脉极其纯粹,纯粹到没有驳杂气息。

    这种现象在妖怪中很稀有,称为返祖。

    赵沉茜记得《中次二经》有载,鲜山多鸣蛇,其状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想来殷夫人这一脉是鸣蛇和海妖的后裔,脱离鲜山,进入深海。在漫长的时光中,她们一族属于鸣蛇的血脉越来越稀薄,殷夫人只是一只体型比普通海蛇大些的蛇妖,她上岸后看上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凡人男人,步入一段不怎么样的婚姻,却生下一个血统极其珍贵的女儿。

    漂浮的白雾中,忽然冲出来一条似蛇而大、有角如龙的奇异生物,径直朝着赵沉茜撞来。光珠很生气,挥舞翅膀落到异兽背上,两只小兽就这样在赵沉茜面前打了起来。

    赵沉茜:“……”

    云雾翻滚,将她的衣袂吹得纷乱飞扬。赵沉茜无奈压住乱飞的头发,说:“别打了。”

    话音散在雾气中,没有任何作用,赵沉茜耐心告罄,直接上前,一手捉住光珠的翅膀,另一手拽住异兽的角,强行将他们两个分开。

    两只小兽体型虽大,但年纪小,胆子也小,被赵沉茜冷着脸拉开后,就都不敢动了,像两个庞大的挂件,委委屈屈挂在赵沉茜纤瘦的胳膊上。赵沉茜将他们放下,先处理那只仅剩一角的异兽:“你就是蜃?”

    蜃兽小心翼翼点头,赵沉茜没经历过小孩打架要怎么办,便按照朝堂的规矩,各打五十大板:“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打架。”

    光珠被赵沉茜训了一顿,蔫耷耷恢复了人形,她梳着双髻,眼睛大而圆润,像犯错的小猫一样看着赵沉茜:“我做了错事,害死了很多人,是吗?”

    赵沉茜沉默,抬手,光珠下意识想躲,然而赵沉茜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大人的错。”

    赵沉茜仔细询问了光珠当时情形,大致还原出事情经过。

    殷夫人常年下海采珠,不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有人将殷夫人的行踪汇报给国师,国师派人来栖霞城除妖,意外发现了光珠。

    蛇妖不足为奇,但她的女儿却是宝物。阴年阴月阴时生女,并且返祖觉醒了鸣蛇血脉,这可是绝佳的镇台材料啊。

    镇台是布阵的器物,大体上以各类玉石、煞器为主,镇台越强大,阵法的威力就越大。光珠的纯阴女身份再加上鸣蛇血脉,简直就是传导阴气的先天圣体。

    人有阴阳,山河也有阴阳之分,山为阳,水为阴,栖霞城临海,城内河道纵横,本身就是一个聚阴之地。如果用光珠做主镇台,摆在阵眼上,辅以各种明器,引动山河之灵,地下蕴藏的阴气便会快速在阵眼聚集,为夺魂阵注入能量,足以瞬间夺去一城十万人的性命。

    赵沉茜不知道国师要十万人的魂魄做什么,但显然,他对光珠十分在意,为此不惜布局多年,故意让殷夫人受苦受难,不断告诉光珠,都怪她,才害母亲这么苦。

    等铺垫得差不多,国师派树鬼出马,装作仙人,引导芙蓉给殷夫人下符酒,逼殷夫人现出原形,妖性大发,引来白玉京通缉。当日殷夫人能神不知鬼不觉从栖霞城逃走,恐怕也有国师的手笔,等将白玉京的人引出去后,他只需要让人稍加暗示,便能操纵官迷知府将光珠收押,处以火刑。行刑当日,他们再把殷夫人放入栖霞城,让光珠亲眼看到母亲被围攻,引诱光珠自愿献祭,舍身救母。

    既然要做夺魂阵的镇台,自然怨气越重越好,直接杀了光珠或者掳走光珠,效果都要大打折扣。光珠才八岁,哪经得住一群居心险恶的成年人诱导,她说出开启阵法的咒语,提前布在栖霞城外的镇台接连引爆,夺魂阵降临,栖霞城瞬间陷入炼狱。

    光珠说,她看到母亲寡不敌众,体力不支昏迷,实在太害怕了,所以才答应树鬼。她亲眼看到母亲被转移出城后,才念出最后一句咒语。

    她并不知道这些咒语是什么意思,她只想救自己的母亲,等夺魂阵发动,她看着城中惨状,哪怕意识到不对,也无力回天。

    之后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己被一股吸力吸走,醒来时,她和栖霞城的十万亡魂进入到蜃梦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半人类血统,光珠死后依然保有灵魂,她进入蜃角后,和蜃残存的魂丝融合,成了器灵。

    她的人生只有八年,她没有见过栖霞城外的世界,所以她不断重复着和母亲在殷家生活的时光,只有这样,她才能永远和母亲在一起。

    光珠仰头看着赵沉茜,说:“这次他们放了很多人进来,我原本想让你们陪我玩,可是,你太好了。小蜃说,外面有很高很高的山,有很大很大的海,还有数不清的楼阁。外面的世界那么好,我不能将你留在这里。”

    光珠笑着对赵沉茜挥手,她的脚化成光沙,一点点消散,眼神柔软而眷恋:“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亲就好了。”

    赵沉茜心惊,连忙上前去抓光珠:“你在做什么?夺魂阵不是你的错,我说了不会丢下你,你暂且留在这里和蜃兽作伴,等我找到办法,一定带你出去!”

    光珠看着她微笑,身体碎成星点,一部分注入赵沉茜体内,另一部分飘向栖霞城的亡魂。

    那些人中,有很坏很坏的人,比如阿父、阿婆、小娘,也有不那么坏的人,比如买菜时会偷偷给她们母女便宜的路人婆婆,拉着她玩竹马的邻家小孩,替她骂阿婆的街坊姨婆。他们困在这场噩梦中,实在太久了。

    她已经走不了了,就让这些魂魄干干净净地去投胎,代她去看山川大海吧。

    赵沉茜试图抓住她,这一次光珠没有松开手,赵沉茜刚够到她的指尖,光珠就像流沙一样湮散,化成满天星光。

    她最后的口型,是她学会的第一句人类语言:“娘。”

    此生第一次开口是这句话,最后一次开口,也是这句话。

    谢谢你,让她知道童年不止有忍辱负重,让她知道原来被爱那么幸福。她一点都不喜欢囡囡这个名字,她更喜欢被人唤,光珠。

    光,至纯至洁之物,珠,至珍至贵之宝。来得意外,去得干净。

    容冲唤得一声比一声急,但赵沉茜始终没有动静。容冲心慌意乱,都打算不顾一切去找卫景云了,突然,他看到赵沉茜呼吸变急促,身体发热,经脉中涌上一股纯净的疗愈之力。

    容冲一怔,下意识为她切脉。这似乎是鸣蛇的灵魂之力,这么纯粹的血脉,堪称无价之宝,赵沉茜虽然用秘术救了回来,但神魂在身体里并不稳固,稍遇阴气就有离魂之危。能得到山海异兽的魂魄滋养,她魂力增强,与身体合一,才算真正复活。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能帮她稳固魂魄,哪怕被那两个疯狗发现,这趟海上之行也算值了。

    赵沉茜猛然从梦中坠落,像溺水之人一样,本能抓住一根稻草大口呼吸。容冲被抓疼了也不躲,轻轻为她拍背。等赵沉茜平复过来后才发现,所谓救命稻草其实是容冲的胳膊。

    她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摆设,意识到这是现实世界,立即推开容冲。容冲心里叹气,果然,一旦回到现实,她就要和他避嫌了。

    容冲假装没发现她的身份,说:“姑娘,你醒了。我刚才看你不动,还以为你昏迷了。”

    赵沉茜深呼吸,强行压下光珠自散魂魄的悲痛,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做了场梦,现在醒了。”容冲示意外面,“瞧,那些横七竖八的人都刚醒,没动弹的,基本就死在梦里了。”

    赵沉茜看向包厢外,粗粗一扫,竟然有三分之一的人没逃出来。她忙问道:“殷夫人呢?”

    “死了。”容冲指向壁台,“周霓成功唤醒了宋玟的剑,将控器者斩杀,她化成原形,从高台上摔下来了。”

    赵沉茜看着高高穹顶之下,那条横亘在大厅中央的巨蟒,并不觉得畅快,只觉得悲哀。他们避之不及的规则怪谈,是多少女人的生活。

    赵沉茜低低叹了口气。

    假赵沉茜似乎受了伤,重重吐出一口血,许多人围在她身边,鞍前马后,嘘寒问暖。容冲望着那边,似乎很关心假货的状态,赵沉茜不动声色挪到门口,打算逃跑。

    闹出这么大的事,估计没人关心拍卖会了,场面马上会乱起来,她正好趁乱离开。

    她正要夺门而出,大堂正门被重重推开。原本华丽的木门被宋玟的剑穿了一个窟窿,早已独木难支,如今又被撞了一下,彻底不堪其负,轰隆一声倒下。

    钱掌柜没想到自己只是推了一下,门居然塌了!众人一起朝他看来,钱掌柜手里还抱着从骸骨堆里抢来的剑鞘,他愣了愣,像遇到救星一样嚷嚷:“各位大人,大事不好了!这个殷夫人根本不是办拍卖会的,她杀了好多人,洞穴里全是白骨!”

    第57章 愚忠

    钱掌柜的话像火药引子, 瞬间引燃了地下。

    现在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殷夫人所谓的拍卖会只是一场骗局,她是一条蛇妖, 伪装成仙岛主人,靠色相和神秘吸引武林人士上岛。江湖上人人以被仙岛主人留宿为荣,然而色字头上一把刀, 无人注意,被留宿的人似乎再未出现过。

    因为他们在一夜春宵后, 化为一具白骨,堆在看似奇花荟萃、仙气飘飘的蓬莱岛地下。

    什么世外仙岛,其实只是一个孤悬大海的妖巢。宾客们死里逃生, 惊魂未定,意识到他们被蛇妖狠狠耍了, 之前竟然对一只蛇大献殷勤,都怒不可遏。然而, 始作俑者已化为一具尸体, 她断成两截, 蛇鳞碎了一地,断口整齐平整, 看得出是被剑风一招削断。凶器钉在墙壁上,隔着半个大厅都能感受到凛然锐意。

    如此惨状, 根本找不出丝毫妖媚少妇的影子,一群男人有气无出发,便对着死蛇逞英雄。只见一个江湖人大步走向蛇头,重重踹了一脚:“丑八怪,我叫你害人!”

    周霓正爬在高台上,伸手去拔师兄的剑。她余光扫到江湖人的动作, 心神一紧,忙阻止道:“别动!”

    然而已经太晚了,蛇头被踹了一脚,滑向蛇尾,竟然和蛇尾的断口接上,弹跳着活动起来。它张开嘴,一口将江湖人吞入腹中。

    众人被这一幕吓到,忘了这蛇已经被人杀过一次,争先恐后往外跑。断蛇抬头望向穹顶,眼睛中留下两行血泪,似乎在召唤什么。

    仿佛在回应断蛇的呼唤,轰隆隆的闷响传来,碎石块纷纷落下,随着石壁开裂,壁画上的蛇变成真实,竟然嘶嘶叫着爬了出来。

    华丽的穹顶宴会厅霎间变成蛇窟,这副场景太恐怖了,所有人争相逃跑。危机时分,可见众生百态,有人推开别人去挡蛇,有人不顾性命去抢墙边的珠宝,有人逐个推开包厢找人,有人害怕地缩成一团,还有人一反温和表象,趁乱杀人。

    燕梁双方本就是伪装和平,现在大难临头,已无需做戏,谁都想先下手为强。谢徽身边立刻围满了人,侍卫如临大敌,他却面不改色,朗声道:“先去保护公主。”

    如此深情,谁看了不说一声情种。假赵沉茜本来没多少人关注,谢徽喊完后,北梁人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质,纷纷朝假赵沉茜冲来。

    燕朝这边的人自然要保护公主,双方一触即发,假赵沉茜一边要躲落石,一边被双方争来抢去,身上的伤更重了,不断咳嗽吐血。

    便是容冲见了,都得骂那群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容冲飞快念了个匿息诀,一把抓住赵沉茜,说:“这个岛要塌了,和我走。”

    卫景云正逐个包厢寻找赵沉茜,在刑场时,他的箭矢被容冲挡住,他本来立刻就要下楼帮忙,但楼下鬼气冲天,人群推搡,卫景云被阻在市场对面,许久无法抽身。

    他好不容易将鬼气杀完,梦境开始坍塌,原本平坦的城池像地动一样,有的地方拔地而起,有的地方下沉塌陷,他所在区域刚巧是下落最严重的地方。道路魔幻交错,他越发找不到赵沉茜。

    无奈之下,卫景云只能先行离开。他一脱离梦境就给手下传了信,叫人前来接应,如今船队应当已在路上了,现下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赵沉茜。

    他用力推开一扇门,发现里面是空的,卫景云既失望又着急,快步往下一个包厢走。他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不对。

    容冲不就进了刚才那间包厢吗?怎么会一点灵气都没有?

    不好,匿息诀!

    卫景云立刻折返回去,然而容冲趁这个空隙,已经拉着赵沉茜跑了。他出来后发现原路已经被落石堵死,更糟糕的是数不清的蛇从石缝中钻出来,密密麻麻,防不胜防。容冲一边杀蛇,一边寻找新路,赵沉茜被他护在身后,过了一会,忍无可忍问:“你身上是不是带了吸引蛇的东西?”

    容冲也很奇怪,这些蛇怎么只冲着他来?

    这些小妖蛇算不上多厉害,但麻烦在量多难缠,稍有不慎就会被偷袭。容冲不敢让赵沉茜冒险,他挥剑击落一块巨石,暂时将那群妖蛇挡在外面,他从芥子囊里拿出一件斗篷,飞快罩在赵沉茜身上,说:“这件斗篷有隔绝神识的功效,没人会发现你,你顺着这条路往前走,遇到有亮光的地方就吹响这只哨子,照雪会来接你。”

    说话的功夫,石头堆不断松动,显然拦不了多久。容冲将鹰哨塞到赵沉茜手里,将她安置在一处隐蔽的石头缝隙中,说:“藏好。”

    赵沉茜缓慢点头,容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义无反顾走向另一条岔路。赵沉茜屏息藏在石头缝里,听着外面轰隆一声,碎石被撞塌,一群蛇嘶嘶叫着,嗅了嗅味道,一齐涌向岔路。

    赵沉茜靠在石头上,仿佛都能感受到蛇爬过石头的黏腻感。等再也听不到蛇的声音后,她才慢慢出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向斗篷,距离这么近,甚至有妖蛇从外面的石头上爬过,都没发现石缝里的赵沉茜,这件斗篷的功效可见一斑。如果容冲自己披上斗篷,岂不就能摆脱蛇群的追踪了?

    可是,他却给了她。

    赵沉茜非常确定,他已经认出她了。毫不意外,赵沉茜叹了口气,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

    最稳妥的一条路,就是沿着石洞走,在前方找到容冲的鹰,无忧无虑离岛,但这也意味着,她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若干年前为了权势离开了他,机关算计多年,却落得个身败名裂、流落民间,如今不得不寻求他庇佑的前未婚妻。

    赵沉茜不知道容冲对这个身份怎么看,反正她自己接受不了。赵沉茜伸出手,再次看了看那枚雕工精致、光滑油亮,处处可见主人爱惜的鹰哨。

    她轻轻将鹰哨挂在石头上,拢紧斗篷,毫不犹豫往回走。

    赵沉茜原以为人为了活命,没什么接受不了,但事实证明,有些路,哪怕她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迈不出那一步。

    鹰哪怕飞再快,往来也需要时间,既然她无意在他翼下寻庇佑,那就不要借他的鹰,耽误他的逃生时间了。

    至于这件斗篷,对现在的她太实用了,她只能厚颜无耻收下。就当是她为他保下大哥大嫂的报酬了。

    众人都忙着往外逃,赵沉茜反其道而行,回到了宴会厅。里面已空无一人,穹顶色彩依旧,然而上面的绘画,栏杆上的雕刻,都化成真的蛇,不见踪迹。

    地上七横八竖躺着尸体,有些死在蜃梦中,有些被蛇咬死,然而更多的人却死于同类之手。赵沉茜扫了眼,并不害怕,绕过尸体堆,径直往殷夫人的尸体走去。

    光珠用自己的魂魄净化了怨气,但那十万亡魂还困在蜃角内,她不能让光珠的死毫无意义,她得将亡灵放出来,只要亡灵接触到真实世界,冥都感知到,自然就会来接他们投胎。

    赵沉茜捏着灵蛇镯,轻手轻脚靠近断蛇。最后那一扑腾似乎已耗尽它所有力气,它庞大的身体摔在地上,竖瞳盯着前方,已彻底失去神采。

    赵沉茜从地上捡了把剑鞘,远远扒拉它。幸而现在它不会再诈尸了,赵沉茜在蛇体上检查了个遍,并未找到蜃角。

    赵沉茜抿唇,不应该啊,在光珠散去后,蜃兽和她传音,明明说了蜃角在殷夫人手中,请求赵沉茜将它的角拿回来。宋玟杀了殷夫人,为何蜃角却不在?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蜃角被人带走了;二,这不是殷夫人,殷夫人极有可能还活着。

    直觉告诉她,是第二种。

    赵沉茜叹息,果然啊,殷夫人死得太容易了,她并非怀疑宋玟的剑法,但是,他们醒来后就看到一只断蛇摔在地上,并没有人亲眼看到,宋玟的剑斩杀了殷夫人。

    赵沉茜想到什么,抬头,朝石台看去。她正在张望,身后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赵沉茜冷着脸转身,正要激活灵蛇镯,却意外看到一群熟悉的人。

    赵沉茜怔了下,诧异道:“怎么是你们?”

    周霓被迫一个人拖着一群,身后女子落脚的时候她就知道糟了,她正要动手,没想到回头的却是赵沉茜。

    周霓意外,赶紧收住剑:“你怎么在这里?”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被钱掌柜带来拍卖会的女子们。

    太平时,她们是一曲红绡不知数的花朵,等遇到危险时,她们就成了无人在意的落红。蛇破壁而出时,男人们人人自危,自然没人在乎风度,她们跑得慢还细皮嫩肉,简直是绝佳的替死鬼,连钱掌柜都甩下她们不管,不肯为货物耽误自己逃生。

    要不是周霓,她们早就化为蛇口亡魂了。经历了这么一遭,无论这群女子原本中意的是萧指挥使还是谢丞相,现在都熄了心思,亦步亦趋跟在周霓后。她们瞧见赵沉茜,又惊又喜:“沉茜,你竟然还活着?”

    赵沉茜幽幽叹了口气:“借你们吉言,暂时还活着。你们为何在此?”

    周霓心想稀奇,那位容将军竟然没有守在美人身边?周霓道:“我在这里寻找师兄的遗物,他的剑我收起来了,但剑鞘还不见踪迹……哎,我师兄的剑鞘,怎么在你手里?”

    赵沉茜低头,果然发现花纹有些眼熟,她忙撇清道:“这是我随手从地上捡的,没想到正好是宋玟遗物。钱掌柜说他看到了白骨,想来是他带到宴会厅,随手丢在了地上吧。无意冒犯,物归原主。”

    赵沉茜将剑鞘双手递上,周霓立马夺过,爱惜地摩挲花纹,眼睛里似有泪意:“师兄说,他为助朋友,被困孤岛,期间他无数次试过逃跑,但蛇妖在他身上下了蛇毒,他无法解毒,又不肯受蛇妖侮辱,与其和妖物虚与委蛇,不如将毕生功力凝聚在剑上,助以后的人脱险。他做完这些事后,体内灵力耗尽,无法抵御蛇毒,毒发而亡。怪我无能,没有早点来救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收敛骸骨,带他回家。”

    正好赵沉茜也要找出去的路,便道:“那就一起吧。”

    石洞阴暗潮湿,幽深得像没有尽头,走在其中十分恐怖,别说她们还要预防不知藏在何处的蛇偷袭。最开始女子们见到蛇还要尖叫,被赵沉茜威胁再发出声音就将她们扔下后,她们只能抽抽噎噎闭嘴,再看到蛇,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一群人一拥而上,乱刀将蛇剁成碎泥,末了还要将蛇头远远踢开。

    渐渐她们发现,侠客的刀和切菜的刀并没有区别,只要敢豁出去,她们也可以成为侠客,杀妖打怪,配合杀敌,并不需要等待男人来拯救她们。

    周霓追寻着石洞中残存的剑气,终于找到源头。但是打斗声拦住了她们的路,周霓小心翼翼探出头,发现一群胡服打扮的人正在围攻一个黑衣男子,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既有燕朝这边的,也有北梁那边的。

    黑衣男子招式凶猛,但他身后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北梁人以多对一,配合默契,他却不能移动,很落于下风。仅片刻的功夫,他就多了好几道伤。

    周霓收回视线,低声和赵沉茜说:“前面有人,好像是北梁人要劫那位公主,燕朝侍卫死了一地,只剩一个了。”

    赵沉茜挑眉:“你是说,那位福庆公主在前面?”

    周霓点头。赵沉茜意外,她还以为这位赝品早就被谢徽等人保护着离岛了,怎么会滞留在此,沦落到身边只剩一个侍卫?

    果然啊,她那几任前驸马就是嘴上说说。世人称颂他们深情,说他们为了复活她这个妖女成疯成魔,可是现在,他们又在哪里呢?还不是丢下“赵沉茜”,自己跑了。

    他们挡在她们必经之路上,赵沉茜只能等前面打出结果。赵沉茜原本以为这场战斗没什么悬念,连那位福庆公主都看不过去了,喊道:“惊鸿,你先走,不要管我了。”

    赵沉茜再一次意外,里面的人,竟然是萧惊鸿?

    一道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隔着距离,赵沉茜仿佛都能嗅到他喉咙里的血味:“殿下,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

    周霓冷嗤,低声嘲讽:“愚忠,现在又没有皇宫大内看着,至于为了所谓主子丢了自己的命吗?那位福庆公主不会死的,即便被北梁人掳走,也会好吃好喝供着,说不定还能捞个王妃当当。但对他,北梁人可不会手下留情。”

    周霓当个笑话说给赵沉茜,没想到赵沉茜却沉默地垂着眸子。周霓意外:“你想什么呢?”

    赵沉茜意识到失态,立刻收敛表情,淡淡道:“无事,只是觉得他蠢。”

    对她而言,死亡就发生在昨天,濒死前的痛苦,传讯符没有回应的失望,都历历在目。谢徽没有来救她,赵沉茜可以接受,因为两人本就是合作关系,因利益结合起来的联盟,不应该抱有太高期望。但是她接受不了,萧惊鸿不来救她,转头投向了宋知秋。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在他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一心想把他培养成肱骨良将。宋知秋、皇帝背叛就算了,为何偏偏是萧惊鸿?

    若是背叛那就背叛到底,杀了她谋求自己的前程,赵沉茜至少能说他有胆略。为何又在她死后,为她拼命呢?

    周霓观察着赵沉茜的表情,用嘴型问:“要救吗?”

    赵沉茜安静良久,漠然道:“不救。”

    她从不宽恕背叛者。从不。

    周霓挑眉,反正死得不是她的亲人,她都无所谓。前面刀戈渐息,传来扑通一声重响,应当是决斗出了结果。周霓探出头看,意外道:“居然是燕朝这边赢了。不过,那个侍卫和死也不差什么了。”

    赵沉茜眯眼,问:“那位福庆公主一个人待着?”

    “是。”周霓道,“呦,她居然没有自己走,低头去看伤者了。”

    “侍卫还有意识吗?”

    “不知道。她拖着那个姓萧的走,能有口气就不错了。”

    既然萧惊鸿昏过去了,那就好办多了。赵沉茜直起身,说:“我们也去看看。”

    假福庆公主正在帮萧惊鸿止血,听到脚步声,楚楚可怜抬头,发现竟然是一群女人。她表情怔了下,收回可怜,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怕蛇,藏在最后才走,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公主殿下。”赵沉茜注视着这位福庆公主,问,“这位大人受伤了吗?”

    虽然是一群没用的女人,但有人帮忙,总好过她自己。假福庆公主顺势道:“是,他为了救我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你们帮我抬着他,我来为他上药。”

    小桐一直跟着后面,她知道沉茜不会动手的,见状正要代劳,没料到沉茜竟当真蹲下,扶住萧惊鸿:“好。”

    小桐一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沉茜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热心?然而赵沉茜不止热心,耐心也变好了很多,她任劳任怨打下手,不忘提醒周霓:“你不是要去寻剑穗吗,快去吧。”

    周霓怔了下,道:“好。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假福庆公主瞥了眼周霓,怀疑问:“她怎么走了?”

    “她心善,想替死人收敛骸骨,这些东西终究不吉利,我怕冲撞了殿下,就让她自己去了。”

    “本宫记得,先前她在拍卖厅拔剑。”假福庆公主不动声色,问道,“莫非,她和杀了蛇妖的那个剑修有什么渊源?”

    “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凑巧在一个舞队里,这些事倒不了解。”赵沉茜反问,“公主殿下怎么独自在此?谢相呢,他和殿下不在一起吗?”

    假福庆公主想到这里脸色不善,愠道:“我和谢相的事,轮得到你一个舞舞女置喙?谢相只是和本宫走散了,一会自然会亲自来接本宫。”

    赵沉茜连忙赔礼,她将一块布递给假福庆公主,小桐看到,轻轻呀了一声,正要说话,假福庆公主已接了过去。

    假福庆抬头,不悦地看向小桐:“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赵沉茜凝视着假福庆公主的眼睛,轻声问:“殿下,这块布被血染红了,你要这样给萧指挥使包扎吗?”

    “还是说,你根本分不清红绿呢,殷夫人。”

    第58章 永眠

    赵沉茜上前帮忙, 自然不是发好心,而是找机会试探假福庆。有一个女子的里衣正好是绿色的,赵沉茜就让她将衣角割下来, 拿来给萧惊鸿包扎伤口。

    她不动声色将一块完全被血浸红的布递给假福庆,正常人看到血,不可能拿来给伤者包扎, 但是假福庆却接了过去,似乎并没有发现异样。

    赵沉茜记得, 幻境里的骊珠,就分不出红和绿。

    假福庆愣了下,镇定说:“光线太暗了, 本宫没看清。”

    “是吗?”赵沉茜反问,“那你身上为什么有殷夫人的法宝, 蜃兽之角呢?”

    假福庆听到,下意识扫了眼自己的法宝。她意识到自己身份暴露, 嘴里的牙悄悄变长, 她正要朝赵沉茜吐出毒液, 已先有一把利剑从背后捅入她心口。

    周霓绕到背后,趁其不备出剑。刚才赵沉茜让她去寻剑穗, 周霓愣了下,听懂了赵沉茜的暗示。

    幻境中, 她们就是在编剑穗时,发现了赵沉茜扮演的殷夫人分不清红绿。赵沉茜在借此提醒她,面前的人可能是殷夫人。

    同一把剑,同样的剑招,剑势相互呼应,撕裂了她的旧伤。假福庆再也支撑不住, 重重吐出一口血。

    她身上有宋玟的剑气,她根本不是福庆公主,而是“已死”的仙岛之主——殷夫人。

    赵沉茜参加拍卖会时,最开始以为殷夫人熄灭灯光、半遮半掩是故弄玄虚,但刚才她回宴会厅检查,发现石台屏风之后放着一对海螺。她突然意识到,自从假福庆登场,殷夫人就再没有露面过了,偶尔说话,也是隔着屏风。

    蛇会腹语,如果殷夫人扮成假福庆登场,远程用腹语传到海螺,借海螺发声,就完全可以一人分饰两角了。

    这么看来,“殷夫人”的死,也是她安排好的剧本。所以假福庆进入幻境后就和殷夫人割席,声称她也是被蛇妖控制,处处和殷夫人作对,以此来取得宾客的信任。等出来后,她当众杀了殷夫人,就能彻底和蛇妖身份割裂,作为“福庆公主”回到凡人王朝。

    但是她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周霓,竟然能穿过虚实,引发宋玟死前留下的杀手。宋玟虽然没有杀死她本体,但也给她留下重创,所以他们从幻境中脱离后,假福庆才会不断吐血。她假称是在幻境中受的伤,众人也没有起疑。

    赵沉茜全程捏着灵蛇镯,时刻警惕殷夫人偷袭。她注意到殷夫人听到蜃兽之角时,朝胸口的项链看了眼,赵沉茜诈出了法宝位置,在周霓偷袭得手、殷夫人查看伤势时,她飞快伸手,将殷夫人衣领里的项链拽走。

    赵沉茜一得手,立刻激活灵蛇镯的防护阵法,接连往后退。果然有好几道毒液喷在灵气盾上,殷夫人血红着眼,肖似赵沉茜的脸上再不见高贵优雅,嘶吼道:“把东西还我!”

    到手的法宝,可没有给出去的道理,赵沉茜将蜃兽之角收好,说:“蜃乃天生地养的灵物,却被你们拿来作恶。你替人做了这么久爪牙,竟还把国师赐给你的法器当自己的了?”

    殷夫人冷笑一声,说:“这是我们一族代代相传的宝物,怎么就不是我的?”

    “所以,你确实受国师指使。”赵沉茜套出了真相,远远站着,怜悯而悲哀地望着她,“你真的觉得,是红衣人救了你吗?”

    “和她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周霓用力拔剑,带出一连串血珠,她嫌恶地抖去殷夫人的血,利刃一转抵住殷夫人脖颈,“说,出口在哪里?”

    剑刃从后心穿入又拔出,殷夫人哇得吐了口血。她伤势肉眼可见严重,但脸上依然唇红齿白,容光照人。赵沉茜仔细盯着她的脸,隐约看到她脸上有一块皮肤翘边了,赵沉茜不可置信:“你的脸不是真的……是人皮?”

    后方女子们听到,吓得齐齐后退一步。周霓想到石窟里面累累白骨,恍然大悟:“我就说,有些骨架纤长白皙,看之不像江湖人,原来,你除了武林英才,还杀了很多无辜女子!”

    赵沉茜道:“难怪你会允许钱掌柜带着众多替身登岛,难怪在你身上闻不到妖味,因为你就是一副人皮骷髅,打算用我们当做你修补容貌的胭脂水粉。刚才那只死去的蟒蛇就是你的本体,你竟然对自己如此狠毒,在自己身上用炼傀术,将神魂生生抽出来,放入人皮中?你就这么执念当人吗?”

    苗疆有一门巫术,将强大的动物炼成尸傀,供自己驱使,在这个过程中要将动物的神志一点点抽除,非常痛苦,有狠心的大巫会将尸傀魂魄转移到物体上,当做传家宝,代代相传。没想到殷夫人另辟蹊径,把自己的神魂抽出来寄居在人皮上,把本体炼成尸傀,这样她就可以同时操控蛇和人两具躯体。

    就是炼傀术的祖师爷见到,都得夸殷夫人一句天才。

    殷夫人被剑捅穿没有慌,被剑刃抵着喉咙没有慌,但她听到赵沉茜说她的脸不是真的,却突然激动起来,反反复复摸自己的脸:“我是真的!以后我就是第一美人,年轻貌美,身份高贵,每一个男人都爱我……啊,我的脸!”

    她摸到自己的脸坏了一块,发疯暴起,朝着赵沉茜等人冲来:“你懂什么,你们生来就是人,还长了一副好皮囊,哪里懂妖的苦!如果我不是妖,囡囡不会死,殷郎不会纳妾,他不会为了一个凡人女子冷落我!你的脸最光滑,正好剥下你的皮替换,还有你的眼睛,他们说我的眼睛不像,正好挖下你的眼睛,以后我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了!”

    女子们被殷夫人的癫狂吓了一跳,慌忙后退,连赵沉茜都赶紧激活灵蛇镯,随时准备自保,然而,周霓竖起剑柄,狠狠一敲就将殷夫人撂在地下。

    周霓垂眸,瞧着不堪一击的蛇妖,冷笑:“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成为的凡人女子,脆弱得一推就倒。天底下竟然有你这样的蠢货,舍弃强大的肉身,高超的法力,只为了抢夺男人的爱。就算是天下第一美人又怎么样,还不是死了?”

    作为被内涵到的前第一美人赵沉茜,她深深叹了口气,赞同道:“是啊,第一美人这个名头,其实和第一花瓶没什么区别。并不是长得美,就会得到快乐、幸福和爱,美丽的容貌和幸福的生活,一直都是两码事。何况,你本身长得就很美,根本无需模仿她的。”

    大多数美人都嫁了一个丈夫,极少数二嫁,赵沉茜的婚姻经历丰富得格外出挑,再加上所谓的“第一美人”之名,殷夫人就错误地认为,只要变成第一美人,就可以拥有一切。

    外人羡慕赵沉茜天生好命,在民间传言里,她一生下来就是嫡长公主,长了一张天赐容颜,因此得到了众多俊才的仰慕,三个驸马都是人中龙凤,在夫家的助力下成了摄政长公主,大权独揽,废立皇帝,好不风光,仿佛只是因为她长得美,人生就一帆风顺。然而只有赵沉茜自己知道,她走到那一步,究竟付出了多少。

    前期她和孟氏不受宠,不得不去敌人屋檐下委曲求全时,宫斗并没有因为她长得美而对她网开一面;后期她推行新政,那些臣子也没有因为她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公主,就不对她下手。

    她终究还是孤独而凄惨地死在雪地。美貌没有为她带来任何豁免,反而成了她的原罪。

    因为她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所以她得到权力,必然是借助某些不光彩的手段上位的;甚至她和臣子议事,也被传成深夜幽会,霍乱宫闱。

    何况,第一美人这名头,本身就是讽刺。赵沉茜的长相从未变过,但她十四岁前,宫里人人盛赞懿康、懿宁两姐妹沉鱼落雁,美艳绝伦,没人在意过大公主的长相。但在绍圣十三年除夕,镇国将军府的小公子容冲对赵沉茜一见钟情后,宫里宫外突然赞叹起赵沉茜的美貌了。

    如此可见,美也势利得紧,不受宠时根本查无此人,一旦当她得到某位权臣公子的喜爱,有了联姻价值时,马上就被运作成了第一美人。

    其实,赵沉茜最讨厌被人夸长得美,尤其是别人当着她的面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时,赵沉茜仿佛能感觉到,昭孝皇帝坐在上首,冷冰冰地审量她。

    赵沉茜用尽全力摆脱的魔咒,竟然成了其他女子梦寐以求的桂冠。殷夫人本来的容貌独特又有韵味,美得一看就属于骊珠,唯独她自己看不到。她在宅斗这个战场上被芙蓉逼得一败涂地,她没有得到殷书生的爱,也没有生下儿子,因此走入魔障,从极端贤惠转向追求极端的美貌,以致不惜杀死自己,成为另一个女人。

    她恨芙蓉入骨,可是,她又何尝不是活成了芙蓉的影子?登岛时,殷夫人巧笑倩兮,温柔大方,在男人面前灵巧娇媚,活脱脱另一个芙蓉。哪怕她已离开殷家,不再为人洗衣做饭、操持家务,而是创建了一个仙岛,可以随心挑选最合眼缘的男人过夜,用完就杀,毫不留情,但她对外,却依然自称殷夫人。

    她的灵魂其实从未走出殷家,她始终都是芙蓉步步紧逼之下,那个呆板木讷、毫无还手之力的妻子。

    赵沉茜难得说了真心话,但殷夫人却不领情。殷夫人摔在地上,冷笑着道:“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有经历我的痛苦,凭什么敢指点我!我甘心化为凡人,为他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我为他付出那么多,为什么他却变了心,嫌我变丑了,要另娶新人?男人的话都是假的,只有长得美,才不会被人抛弃,只有成为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才能得到永不变心的爱。”

    殷夫人最后转为自言自语,疯狂摸自己的脸,像是入了魔怔。在场所有女人都看着她叹息,赵沉茜知道这种人没救了,懒得再费口舌点醒她。

    蠢人就该多受苦,她和殷书生实在绝配,只是可惜了宋玟,成为她报复前夫的牺牲品。不过,有些公道,赵沉茜却必须替光珠讨。

    赵沉茜居高临下睨着她,像在看一堆废物,冷冷道:“你说你没有得到永不变心的爱,可是,只有男人的爱是爱吗?你的女儿那么爱你,不惜以身作器也要救你,但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还为了男人寻死觅活,你对得起她吗?”

    殷夫人疯魔的动作微顿,她十指纤纤,捧着一张尽态极妍的脸,一看就没做过任何粗活,身上也没有生养孩子的痕迹。她如愿回到了没有女儿的时候,可是,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

    殷夫人眼里坠下两行泪,哽咽道:“我去救她了。我为了让仙人送我入城,甚至用祖传宝物做交换,我如何不爱她?我能怎么办,还要我怎么办!”

    赵沉茜刚才就留意到了,现在殷夫人再提起,赵沉茜试探问:“你的祖传宝物,是指蜃兽之角?”

    殷夫人有气无力点头:“是。我们一族守护蜃角已久,但并不知如何开启,姨母死后,将其传给了我。珍宝阁看到蜃角,几次想高价买走,我都没同意。后来我被那个贱人暗算,露出原形,狼狈逃出海。我在海上遇到了仙人,他告诉我白玉京疾妖如仇,要当众火烧囡囡,以儆效尤。我心如刀绞,奈何打不过那群白衣人,是仙人说可以帮我,他有办法调走白衣人,我趁这个时机回城,救走女儿,远走高飞,以后凡人世界的纷纷扰扰,就与我们母女无关了。作为交换,我要将蜃兽之角交给他。”

    赵沉茜道:“他是不是还在你力竭昏迷的时候,救你出城。之后他怜惜你丧女,让你继续保管蜃兽之角。你感激涕零,为了报答他,从此甘心为他卖命,是吗?”

    殷夫人慢慢点头,赵沉茜冷冷笑了声,道:“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珍宝阁的掌柜早早就搭上了国师的船,官商利益交换,他给国师输送钱财,国师庇佑他做生意。殷夫人去珍宝阁寄卖珍珠时,珍宝阁掌柜看到了蜃角项链,他见利起意,想要收购蜃兽之角,但殷夫人拒绝了,怎么都不肯卖给珍宝阁。掌柜恼羞成怒,便将殷夫人是个妖物的消息举报给国师,想让仙人收了她,自己就能理所应当霸占蜃兽之角。

    国师的人来到栖霞城,见到了光珠,因此生出利用光珠摆夺魂阵的毒计。珍宝阁的商人作恶的段数显然还不及国师,国师利用信息差,在三方之间斡旋,他操纵知府抓走光珠施以火刑,引诱光珠自愿祭阵为母牺牲,同时还不断打压殷夫人,让殷夫人交出珍贵的蜃角,自动走入本就需要她出场的局。国师骗走蜃角后,发现无法驱使,只能将法器归还给殷夫人,让她看守这十万亡灵。

    如此缜密的算计,难怪殷夫人至今都死心塌地为国师卖命。赵沉茜突然不寒而栗,国师下一个算计对象就是容家,他为此筹谋了三十年,在赵沉茜不知道的地方,是不是也像殷夫人一样,被国师利用?

    赵沉茜深色冷凝,眸子里像含着飞雪流霜、万里冰封,问:“栖霞城的十万百姓,是怎么进入蜃兽之角的?”

    殷夫人呆坐在地,说道:“当年我被众人围攻,重伤昏迷,我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没想到再一睁眼已在城外。主上说,囡囡其实是纯净的鸣蛇血脉,白玉京为了功绩,滥杀妖怪,执意处死了她。残害灵兽引发了天谴,栖霞城所有凡人都被天雷阵劈死。我听了自然心中大快,主上将蜃兽之角还给我,说之前只是为了试探我的忠心,如今我考验已过,物归原主,让我试着驱使。我满怀悲愤,全力一试,竟然真的成功了。我奉主上之命,将栖霞城亡魂存入蜃角中。只是那些人怨念极重,哪怕关在梦中,依然有怨气外泄。我为了躲避白玉京的追查,带着蜃兽之角在海底修炼,直到五年前才出来走动。”

    赵沉茜听完,问道:“哪怕你再入梦境,以他人的角度旁观了当年的事情,你依然相信,是白玉京害死了你的女儿,国师占了你的法宝,夺走了十万人的魂魄,总能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却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殷夫人沉默了,许久后哂然一笑,说:“三十年了,我恨了那么久,已无法回头了。还是继续恨下去轻松一点。”

    周霓不可置信,怒道:“妖物,你竟然是非不分,不知悔改?”

    小桐也低低叹息:“为什么要死这么多人,大家为什么不能相安无事、好好相处呢?”

    赵沉茜听到殷夫人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容家,愤怒可想而知。但她没有被情绪冲昏头脑,依然冷静审问:“他要这么多死人魂魄,究竟做什么?”

    “我只听命令,并不知主上意图。”殷夫人眼眸转动,隐约可见曾经波光流转、魅惑众生的岛主姿态,她紧紧盯着赵沉茜,倏尔一笑,“兴许,是为了复活某位挚爱吧。”

    殷夫人说完,突然重重吐出一口血,她脸上的皮肤飞快塌陷,露出里面的枯骨。

    原来,所谓复活的前第一美人,其实只是一副骷髅,披了一张美人皮。她四处搜罗肖似福庆公主的女子,将她们脸上最像福庆的地方剥下来,缝成一张美人皮。殷夫人舍弃自己的身体、法力、过去,只是为了做一夜第一美人的瑰梦。

    都说蜃梦难醒,然而,滚滚红尘里的嗔痴贪梦,才最难醒。

    殷夫人感受到自己的皮囊腐朽,知道她触犯了禁忌,终于还是被主上发现了。她躺在地上,一边咳血一边癫狂大笑,丝毫不见刚才对美貌的偏执。

    没关系,反正她都要死了,何妨多拉几个人,一起堕入炼狱呢。殷夫人躺在乱石堆里,背后的石头硌得她骨头疼,很快,她就只剩骨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孩子死了。妖物死后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她不肯再入那个伤心地,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去看过她。

    殷夫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对身下的岛屿说:“老龟,我们回家。”

    凡人的世界实在太复杂了,姨母说得对,她应当留在海底,不要接触凡人的。

    岛屿像是在回应,微微颤动,然后,她们以为固若金汤的地面开始翻转,赵沉茜被重重摔在石壁上,心道不妙:“不好,这座岛是活的,马上就要沉入海底了。快走!”

    然而,巨龟翻转,海水倒灌,哪是她们说想走就能走的。赵沉茜被撞得七荤八素,连周霓都站立不稳。赵沉茜注意到石缝里已经有海水灌进来,这里是在海上,就算跑出去,又能往哪里逃呢?

    紧急关头,赵沉茜灵光一闪,想起蜃兽。她拿出项链,试图用意念呼唤蜃兽。好在在她被淹死前,蜃兽回应了,赵沉茜听到蜃兽的话,犹豫:“你确定?砸碎蜃角,你的残魂没有依附,就彻底消亡了。”

    脑海中响起了悠长空灵的深海之音,赵沉茜莫名听懂了它的意思。

    它来自大海,可吞云雾,死后回归天地,如何不算回家?光珠是它唯一的朋友,它想满足她的心愿。只有砸碎蜃角,才能放那些亡魂自由。

    赵沉茜叹息:“既然你执意,一路走好。”

    蜃回以悠扬的长鸣。

    赵沉茜叫住团团乱转的众女,说:“我找到离开的办法了。快搬石头来,砸碎这条项链。”

    周霓艰难躲开滚落的石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确定?海水都要淹上来了,你不赶紧跑,却要砸项链?”

    爱信不信,赵沉茜举起一块石头,用力往蜃角上砸。然而角乃是蜃身上最硬的地方,堪比蛟龙角,怎么可能被石头砸碎?

    其他女子见赵沉茜砰砰砰摔石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莫名有道理。她们也过来帮忙,一群女子用各种方式砸了一会,蜃兽之角连皮都没破。赵沉茜累得靠在石头上喘息,哪怕海水已经淹到她的裙角也顾不上了。

    海水上涨,那张沾染了无数人命的美人皮轻飘飘浮起来,赵沉茜瞧着殷夫人沉在水底纹风不动的骨头,突发奇想。

    美人皮里的骨架骨节细碎,纤细小巧,似乎不是人骨。莫非,是殷夫人从本体上抽出来的蛇骨?

    遇水而不涨,看起来也是法宝。她们一族时代守护蜃兽之角,或许,正合了相生相克之理?

    赵沉茜淌水而过,试着拿起一节骨头。周霓锲而不舍劈蜃角,小桐看到赵沉茜独自一人走远,忙道:“沉茜,别乱走,小心被水冲走!”

    赵沉茜已拎着一块骨头回来,说:“让我来试试。”

    她举起殷夫人的骨头,抬起手的时候,她就知道对了。两种骨头相击,蜃兽之角瞬间化为齑粉。

    赵沉茜仿佛听到了海兽的鸣叫,还有无数日暮乡关呼儿唤女的声音。狄柔搓了搓手臂,害怕地问:“我怎么感觉阴恻恻的,就好像很多鬼从我体内穿过。”

    其他女子纷纷点头,赵沉茜丢下骨头,力竭道:“结束了,走吧,去海里。”

    女子们不解,她们没船,去海里不是送死吗?周霓唤了一声,问赵沉茜:“这个人怎么办?”

    赵沉茜回眸看着萧惊鸿,很想说扔掉吧。在她马上就要狠下心的时候,眼前浮现起她从斗兽场救下他,他抬头看着她,狼崽子一样凶狠又专注的眼神。

    此后多年,他其实一直做得很好,忠诚护主,勇冠三军。无论她说什么,他再不情愿也会去执行,她遇到危险,他第一个冲在前面。

    他唯一一次失职,就是她死的那次。

    蓬莱岛重逢,唯有萧惊鸿一直护在假福庆公主身边,直到战至力竭昏迷。谢徽嘴上对假福庆温柔体贴,实际上却在拿假福庆当挡箭牌,宴会厅时要不是他喊了一嗓子,假福庆不会引起所有人注目,被人追杀至此。

    萧惊鸿不够聪明,被谢徽三言两语就哄骗了,不识真假,为一个假货拼命。可是在他的心里,那个假福庆,就是真的她。

    她将他从一个孩子养成男人,耗费的心血都甚于对新帝。她亲手救了他,如今,要再亲手了结他吗?

    赵沉茜用力抿唇,紧绷着下颌线说道:“带上吧,如果遇到朝廷的人,至少是个人质。”

    周霓和赵沉茜合力架起萧惊鸿,其余女子为了方便行动,纷纷撕下长裙,再不管狗屁的礼教体面。她们在水中艰难跋涉时,其他地方也在生死一线激烈挣扎。

    容冲最开始杀的是蛇,后面变成了人。卫景云御墨成剑,容冲反手架住,雪刃反射水光,照映在两个男人脸上,眼瞳中尽是刀光剑影。

    卫景云冷若冰霜,问:“她在哪里?”

    容冲心想他和赵沉茜分开走,不得不为之的一步棋,竟还走对了。他一脸坦荡茫然:“你说谁?”

    卫景云冷笑:“不要装了,你的紫府水晶棺材用来做什么,我已经都知道了。”

    “那是我为祭奠父母英灵准备的,你既然知道了,不该将东西归还与我吗?”

    卫景云眯眼,耐心彻底告罄:“容冲,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赵沉茜在哪里?”

    容冲面上笑着,眼中却是滚滚杀意,道:“她早已死在六年前。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灵药,死去的人就是死了,卫城主,往前看吧。”

    卫景云笑了,这世上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容冲劝他,死去的人就是死了,活人要往前看。

    卫景云手中的剑猛然变成一柄笔,他瞬息写了个“封”字,朝容冲袭去:“好,既然你不肯承认,那我自己去找。容冲,其实我一直想说,当年那场比试我不服。我比你晚去汴京一天,所以处处落后你一步,这一次,我一定会赶在你之前找到她,绝不会再输给你。”

    墨迹化成绳索,朝容冲四肢缠来。容冲神情平淡,唯独微微眯起的眼睛,泄露了他的不悦。

    呵,痴人说梦。敢打赵沉茜的主意,下辈子吧!

    容冲拔剑,雪白的剑光划破水色,将墨迹斩碎。两人过招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鹰啸,容冲和卫景云同时抬头,看到了明月下一轮巨舰,和舰船甲板上,不断收紧的铁索阵。

    不好,照雪被发现了!卫景云被他拖在这里,那对照雪下手的,就是谢徽!

    容冲和卫景云意识到这一点,纷纷收剑,朝鹰飞去。卫景云扫到容冲刻意压抑的急色,越发确定赵沉茜就在鹰上。他趁着容冲心急,乱了阵脚,反手朝容冲甩去一个“困”字。

    以墨御意,卫景云这些年的进步越发大了。“困”看似比“封”笔画少,但威力翻了好几倍,容冲一时不察,落入他的困阵中。

    容冲看着卫景云乘着“飞”字,朝照雪飞去,心急如焚。御墨术看着神乎其乎,但大道至简,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花哨的招式也不敌一柄剑。如果放在往常,容冲周旋一会,区区困阵不足为患,但他没有时间了!

    卫景云正在疾驰,忽然背后剑光大盛,他惊讶回头,发现容冲竟然强行拔高境界,冲破“困”字跟了出来。哪怕卫景云是对手,都忍不住骂他:“你不要命了?”

    容冲不答,他这种孤注一掷的架势,愈发让卫景云和谢徽相信,赵沉茜就在鹰上。等他们三人打生打死,杀红了眼却发现鹰上空无一人时,三人都愣住了。

    谢徽不由拿出跟踪容冲的侍卫在一条隐蔽缝隙里发现的鹰哨,后知后觉,勃然大怒:“容冲,你故意做戏,声东击西?”

    容冲也傻眼了,其实他并没有,他真的以为茜茜在照雪身上。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纵身一跃跳到照雪背上,乘着鹰潇洒离开,张扬道:“你们猜?”

    然而等照雪飞出那两人的视线,容冲立刻扯去镇定自若的假面,咬牙切齿揪紧照雪的颈毛:“这到底怎么回事,她人呢!”

    照雪:“……”

    你问我?

    此刻,赵沉茜正手脚并用攀在岩石上,岛屿已经比原来下沉了三分之二,再耽误下去,她们连石头都抓不住。周霓看着下方来意不明,只露出背上尖尖黑刃的鱼群,不可思议问:“这就是你说的帮手?”

    赵沉茜也沉默了。蜃兽说为了答谢她放它自由,会叫帮手来送她们上岸。下面这些,究竟是蜃兽唤来的帮手,还是单纯嗅着味道过来开餐的鲨鱼?

    赵沉茜决定信蜃兽一回,放手跳了下去:“困在海里是死,赌输了也是死,为何不搏一把?”

    眼看赵沉茜就要落入海水,她都做好准备憋气,突然海里跃出一只鲸,稳稳接住了她。其他女子见状大喜,纷纷壮着胆子跳下来。

    鲸飞银河,波荡落星,海面上扬涛起雷。不远处,贪婪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正不断往船上搬珠宝。

    这船是殷夫人接客所用之船,一早就成了众矢之的。船上发生了好几轮厮杀,终于决出胜利者,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启程,而是贪心作祟,争先恐后回岛上抢宝藏。

    无论这是不是真的蓬莱,钱却是真的,珊瑚,夜明珠,金银酒器,鲛泪,但凡他们能抢上几件,下半辈子就不愁了!

    然而抢了几件想要一箱,抢了一箱想要两箱,他们贪心不足,船舱不堪所负,竟然抖了抖,化成一条剑鱼,一个猛子扎入海里,再也不见了。

    所有人骤然坠海,哭喊声、救命声不绝于耳。声音似乎吵到了海神,夜晚的大海一改白日的美丽,变得喜怒不定,一个浪拍来,许多人就再也没有浮上来。

    钱掌柜走南闯北,水性不错,成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他瞧见这里有鲸群,喜出望外,拼命朝她们游来:“小桐,沉茜,是我啊!等等我,我有钱,只要你们救我,我给你们一辈子花不完的钱!”

    然而,他始终不肯丢下财宝,越游越慢,不慎被鲛纱缠住。他拼命挣扎,这时候嫌弃宝物累赘已经无用了,他被价值连城的珠宝坠着,慢慢沉入深海。

    赵沉茜趴在鲸鱼背上,看着蓬莱岛沉没,最后化成海底的一座山,渐渐远去。所谓神出鬼没的仙岛蓬莱,原来仅是一只巨龟。

    赵沉茜望着深不见底的海水,仿佛都能看到,殷夫人的蛇骨裹着美人皮,长眠海底。鱼群好奇地绕着海上落下来的新东西,那些贪婪的、嗜杀的、丑陋的面孔,都将化为鱼群的养料。波涛尽处,似有一只蜃兽和一条鸣蛇,打闹着游向远方。

    所有罪恶都将永坠海底,等明日太阳升起,这里依然是一片澄澈美丽、不染凡尘的碧海蓝天。

    赵沉茜收回目光,轻轻摸了摸鲸鱼的头,说:“多谢你了。我们走吧。”

    ——《美人皮》完。

    第59章 所思

    临安, 夜雨淅沥,天师观里帷幔沉霭,青烟袅袅, 如坠云雾中。天边猛然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一张清贵高华、宛如谪仙的脸。

    元宓慢慢睁眼,恰逢天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元宓望着天际, 似在自言自语:“临安不该有这么大的雷。看来,要下大雨了。”

    “国师。”门外传来童子叩门的声音, “树仙回来了,他受了重伤,说有要紧事情禀报您。”

    “让他安心养伤吧。”元宓淡淡道, “我已经知道了。”

    打发走童子,元宓起身, 缓缓走到棋盘上,看了半晌, 撤掉一枚棋。

    殷骊珠这个没用的东西, 他花了这么多资源供她修炼, 为她造势,就是想让她多生孩子, 最好再生出鸣蛇。但她却沉溺于男女之情,一个有用的孩子都没生出来, 还妄图与他作对。

    区区一只蛇妖,也敢揣摩他?

    他原本想着,殷骊珠虽然不堪大用,但胜在忠心听话。他告诉她怨妇才沉溺于过去,男人可以滥情,她也可以。她便真如他所愿, 一茬接一茬换男人,春宵过后便杀掉孩子的父亲,闭岛产卵。等蛇卵生下来后,她无需被捆住手脚,休整一二便可再度出山,蓬莱岛现世。她曾经因为孩子拖累了美貌,彻底输给一个凡人女子,这回她无需养育孩子,元宓自会派专人教导,她只需要享受男人的爱,魅惑潇洒,过足三宫六院的瘾。

    殷骊珠对这套说辞信以为真,多年来不间断地生育,上一批卵刚落地,她休整月余,便举办宴会吸引新人上岛,再度怀孕,如此循环。直到蓬莱岛上一次现世,一个姓宋的剑修怎么都不肯顺从她,哪怕中了蛇毒,神志不清,依然心念未婚妻,对她诸般示好无动于衷。殷骊珠被迎头棒喝,终于意识到她与很多男人春风一度,并不代表,她得到了很多爱。

    元宓原本对殷骊珠的后代寄予厚望,然而他将那些蛇卵催化,没一个孵出鸣蛇,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妖蛇,甚至还不如殷骊珠灵性好。那些小蛇最终化为蛇窟中的一员,元宓不放在心上,连殷骊珠也不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孩子。

    当不再倾注的心血,生育就没有了意义。她不把它们当子女,它们也不认她为母亲。

    殷骊珠不再听信那套“享受论”,元宓也对炮制灵蛇失去了耐心。看来,她那个女儿只是个例外,让殷骊珠继续生育,未必有用。既然殷骊珠执着于爱,元宓正好在为了朝局头疼,不妨送她一份造化。

    容冲在淮北带领叛军作战,势力日益壮大,他到底是前任掌门的儿子,有他在,白玉京就不可能完全听元宓的话;而临安这边,谢徽看似不争不抢万事不出头,但已搅黄了元宓好几桩布置。

    这两人一南一北,各有各的麻烦之处,而他们唯一的弱点,就是赵沉茜。

    元宓见过那位小公主几次,对她的脾性、过往都有了解,他亲自画了像,让树仙将画像和起居录都送去给殷骊珠,助她脱胎换皮,假扮赵沉茜。只要做完这一次,她就再也不用辗转于男人和生育之间,可以拥有最美的脸,过上她心心念念的被人爱的生活。

    毕竟,小公主那三位驸马,对前妻可是一往情深呐。

    元宓还让树仙带了话,殷骊珠此次首要目标是容冲,其次是谢徽。如果能取信他们任何一人,混入淮北或谢府做细作,也不枉元宓培养她这么久。更甚者,若能挑拨容冲、谢徽、卫景云内斗,元宓对她另外有赏。

    可是殷骊珠将一切都搞砸了,蓬莱岛覆灭,美人计甚至夺魂阵都暴露了。赵沉茜这个招牌只能用一次,这次不成功,下次再想往容冲、谢徽身边送女人,那就难了。幸好他提前在殷骊珠身上下了禁言咒,一旦察觉她向外人吐露不该说的东西,立刻发作,格杀勿论。

    元宓在心中感应到禁言咒发作,才惊觉,看似唯唯诺诺任人摆布的殷骊珠,竟然也有这么胆大的一面。

    她本来想对谁,说出他的秘密?

    元宓沉沉盯着棋盘,表情清冷如仙,慢慢捏碎了指尖的黑玉棋子。

    ·

    千里烟波,水阔云低,渔民们担心海上起风暴,早早都收船回家。赵沉茜拖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萧惊鸿,涉水而来,精疲力尽地倒在沙滩上。

    鲸群走了一天一夜,将她们送到岸边,随后就离开了。赵沉茜从上岛后就滴水未进,现在还有知觉,实在是奇迹。

    其他女子也次第爬上海岸,毫无仪态地倒了一地。赵沉茜盯着上方诡谲灰沉的云块,心想不能再颓废下去,若是下起了雨,她们待在海边就非常危险。得尽快寻有人的地方过夜。

    但她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鲸群行进速度很快,她怕被甩下去,全程紧紧扒着鲸背,手臂用力过度,连抬都抬不动了。真想就这样睡下去,赵沉茜睁着眼睛,心里默数到三,然后就逼自己坐起来。

    赵沉茜哑着嗓子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们从蓬莱岛离开时,沿途或多或少都捡了些珍珠海宝,应该能折一笔不小的钱。如果经营得当,这辈子都不必愁生计。

    有了钱,无需讨好男人,也不用担心沦落青楼,女子们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要做什么。周霓似乎不需要考虑,她沉默地在剑柄系上两枚剑穗,道:“自然是回陈留,为师兄发丧。”

    赵沉茜问:“发丧后呢?”

    周霓似乎笑了下,耸耸肩道:“活一天是一天喽。这种世道,是能指望燕朝神兵天降收复汴梁,还是能指望北梁人善待汉人呢?”

    众女默默为周霓的境况叹气,君荔怯怯插话:“我要带着珍珠回家。有了这些珍珠,我们家就可以多买几亩地,甚至能翻新一个气派的宅院。爹不用出去帮工,娘不用摸黑干活,小妹也不用送去给人当童养媳,我们一家,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有了君荔打头,狄柔也说道:“我要回娘家。管他是出去做生意还是和他娘串通好了卖我,如今我比他还有钱,我还看不上他们家呢!我要回家,让我爹拿去做生意,他那些进货路子我都熟,他能做的,我也能做!”

    其他女子也纷纷说话,各自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计划。一路上都很沉默的雨萱看着手心里名贵的珍珠,无法相信她期待了半辈子能为她赎身的有情郎,如今他依旧未出现,但她却突然自由了。

    无需再日复一日寻觅恩客,那她要做什么呢?雨萱茫然许久,说:“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还没干过其他事,我想到处走走,说不定哪一天就想到了。”

    到处走走?赵沉茜不得不提醒她:“这个时节,你一个女子身怀财物四处行走,可不是件好事。”

    “我知道。”雨萱将珍珠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对着赵沉茜妩媚一笑,意有所指,“我对这个世道的了解,兴许,可比你详细多了。娘子无需担心我,还是想想,你以后要怎么办吧。”

    雨萱一路上都和她们若离若即,因为她知道,她们这些舞姬都是竞争品,过早交好不是好事。如今她们几人没了竞争,雨萱对赵沉茜不再防备,但也丝毫没有深交的意思。

    她们共同经历了一场海上奇遇,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但她终于摆脱了青楼身份,又意外得到一笔巨款,还是就此别过,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为好。

    赵沉茜察觉到了雨萱的戒备,雨萱怕赵沉茜说出帮她们售卖珍珠,统一谈一个好价,不惜提前堵她的话。赵沉茜之前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不过现在没有了,崇宁新政用一条命教会她,不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大包大揽,费尽心力,对方还未必领情。

    既然她们各有打算,那就各自拿着钱走吧,卖多卖少,能否保住,就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了。

    在场只剩下小桐没说未来打算。小桐捂着额头,那双小鹿一样总是欢快活泼的眼睛难得涌上雾霭,茫然道:“我不知道。我没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君荔不解,问:“你的父母亲人呢?再不济,你没有心上人吗?怎么会无处可去?”

    小桐垂着头不说话,君荔见小桐的模样,也不再问了。如此乱世,谁没有不愿意对外人提的避讳呢?君荔望向一看就有主意的赵沉茜,说:“沉茜,你肯定早就做好打算了吧?”

    赵沉茜被问得怔了下,突然意识到,她好像没比小桐好到哪里去。

    她曾经以为要奉献一生的北伐事业早早折戟沉沙,如今故国非国,故人也各有前程,好像哪里都不需要她了。

    天下之大,她该去何方?

    赵沉茜瞧见沙滩上有一只螃蟹,她将螃蟹拎起来,随手一扔,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这只螃蟹落下来后,大的那只钳子指向何方,我就朝那个方向走,遇到的第一座城池,就是我的去处。”

    女子们怔住,无法相信最冷静理智的赵沉茜,决定去向竟然如此……草率。螃蟹落地,大钳指向东南,赵沉茜便毫不犹豫起身,道:“一切皆有天命。各位,别过。”

    “等等。”小桐也爬起来,匆匆拍掉身上的沙子,说,“反正我也无处可去,我和你一起走。”

    其他女子们也无意久留,纷纷起身,各奔各的去处。很快,沙滩就空了,赵沉茜见周霓始终站着不动,问:“快下雨了,你不走吗?”

    周霓摇头,默然望着浩渺烟波,万顷浪涛,说:“我想在这里,多陪师兄一会。”

    她如此低落,赵沉茜也不好再说。小桐主动跑去海边扶萧惊鸿,赵沉茜看到她吃力的样子,说:“不用管他了。”

    小桐动作一顿:“啊?”

    萧惊鸿的伤口已经被海水泡的发白,再丢在这里一夜,恐怕未必还有活路。赵沉茜冷冷扫过他苍白的脸色,说:“人生自有命数,我把他救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能不能活,看他的命吧。走。”

    赵沉茜说完,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小桐扫过萧惊鸿,默默为他祈祷了一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身下的石头搬走,不要再加重他的伤势,然后,就快步追着赵沉茜而去。

    沙滩上人聚了又散,各奔东西,宛如命运。周霓迎风而立,将长剑举至面前,两条剑穗被风扬起,宛如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周霓默默在心里喊,师兄。

    可是这一次,师兄不会再回应她了。

    她想到在蜃梦边缘,她引动师兄的剑招后,其实跳下去就能脱梦离开。但她不舍得走,一直等在城墙上,就算生死相隔,至少,让她见最后一面。

    她等了许久,宋玟才姗姗来迟。他依然扣着黑兜帽,遮住了面容和表情。

    周霓上前,为他摘下斗篷。她触碰到帽沿时,他似乎躲了下,周霓看向他,说:“如果你介意,我就不看。”

    就像十八年来每一次,师兄总是退让的那一个,无论她的要求有多胡搅蛮缠。周霓摘下兜帽,看到一张半妖化的脸。

    他的眉目俊朗如常,可是脸颊侧、脖颈处已长处细碎的蛇鳞,血管已经成了青紫色,可见蛇毒之重。周霓一直忍着没哭,看到他的脸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落下泪来。

    她相信师兄坚持了很久,实在熬不过去了才放弃抵抗,凝聚毕生功力,化成一剑。如果她能早些出门该多好?可是周霓也知道,多半是师兄死后,那只蛇妖才重新开岛,她即便早早出门,也无法找到蓬莱。

    命运就如此绝情,一定要将师兄从她身边夺走吗?

    梦境坍塌的最后时分,师兄告诉她,剑谱的后半段他整理好了,放在桌子右边第二个柜子里。师父偷偷把酒埋到了菜地里,如果他再大晚上去菜地,多盯着他些,不要让他再喝了。

    周霓听到这些详细琐碎,仿佛是家常闲话的遗言,几乎崩溃:“你就和我说这些?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吗,我千里迢迢追到海外,就是为了听这些话吗?我还不如不来呢!”

    宋玟看着她笑了,说:“阿霓,别哭。如果你追过来,说明小师妹长大了,我很高兴;如果你不来,说明你开始了新生活,我更高兴。以后我不在,你要撑起周家,好好照顾师父师娘,如果遇到喜欢的人,一定要全心全意嫁给他,不要再想我。我在锦绣阁为你定制了一套嫁衣,应当已经做好了,只要你去店里报出名字就能取。你们成婚时,记得将婚书烧给我,如此,我才能安心去投胎。”

    周霓看着他,眼泪簌簌落下,他收到她的婚书才肯投胎,她连期待他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锦书断绝,阴阳两隔。他宁愿被折磨而死也不肯让殷夫人近身,她以为他的遗言会是海誓山盟、轰轰烈烈,没想到,就是再日常不过的嘱咐。

    然而,正是因为足够细节,足够寻常,周霓才觉得崩溃。他依然记得家里每一件琐事,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师妹的剑谱,师父的酒,没有取回的嫁衣,他亲手安排的一切,唯独他看不到。

    “为什么?”梦境马上就要坍塌,但周霓不肯离开,执着问他,“你和我说过,活着最重要,你不介意所谓清白。如果我独自遇到北梁人,打不过时就以安全为重,其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紧。你告诉我那么多遍,为什么你自己做不到?我也不在意清白,顺从了殷夫人又如何,只要你能回来就好。”

    宋玟一直专注望着她,仿佛知道,看一眼就会少一眼。在婚礼前夕,不得不丢下他从小教到大的师妹,宋玟才是最遗憾和痛苦的。若他能离开,或许会不顾一切,可是他偏偏知道,他离开不了。就算顺从了蛇妖,她也会将他杀掉。

    命不由己,他的爱,就成了他最后能坚守的东西。宋玟的目光悲伤而温柔,说:“阿霓,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无关爱情,而是自由意志。我爱你,就是我的自由意志。”

    宋玟趁周霓不备,将她推下城墙,向现实落去。哪怕这种时候,他的动作依然是准确而轻柔的,周霓不受控地向下坠落,拼尽全力想抓住他,然而,他只是站在轰然倒塌的城墙上,含笑目送她远去。

    现实和梦境交错的边隙,她听到低低的吟唱,最开始是师兄的声音,最后,变成海兽空灵优美的歌声:“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有所思,在大海之南。我愿意将最珍贵的东西赠送给你,双珠玳瑁簪,饰以明玉环。听说你有二心,我立即拆碎它,捣毁它,烧掉它!烧掉还不止,我还要将灰扬到风里!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不思念你,永与君绝。

    这是周霓第一次从街坊口中听到师兄以后要做他们家的上门女婿时,特意抄的一首诗,跑过去威胁他。她听惯了穷小子娶恩人的女儿,最后功成名就、抛妻弃子的戏文,很担心师兄也变成这样,特地前去敲打他。

    那时,她为了表达自己的警告,一边念这首诗,一边当着他的面,将一只枕头砍成碎片。师兄也是像现在这样,笑着看她,等她发完疯后,俯身归拢起枕芯里的草药,第二天清洗、晾晒过后,重新缝成枕头。

    那只破枕师兄在用,当夜,他就将自己完好的枕头换给了周霓,免于周霓被母亲骂。后来周霓每每想起这件事,都恨不得钻进地缝。

    逢年过节,她也试着提过,让师兄换只新枕头,师兄都说无碍。周霓一触碰那段记忆就尴尬,最后也只好当做没发生过。

    那个枕头师兄一直用至今日,这首有所思,也成了周霓唯一会的诗。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一语成谶。

    周霓想着往事,不知不觉,竟然已走到海水中。确实要下雨了,大海波涛汹涌,逐渐现出狰狞模样,周霓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是就这样走下去,她就能和师兄团聚了吧。

    师兄说过,没收到她的婚书,不会投胎。师兄从来守诺,她要是现在下去,肯定能找到他。

    他可能会生气,但她撒撒娇,始终缠着他,兴许,他就会心软了吧。

    他们可以多在酆都待几年,等父母也来到冥界,再一起去投胎。哪怕去盛世做草芥,也好过这一世无君无父,无法无纪,乾坤颠倒,命不由己。

    周霓泪水夺眶而出,对着海浪崩溃大吼:“啊!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既给她慈爱的父母,又让她生在北梁做汉人。既给她青梅竹马的佳侣,又让他们阴阳相隔永世无期。

    周霓多想就这样一死了之,可是她知道,师兄不会高兴,父母也会伤透了心。他们已经失去了师兄,她不能让他们再失去女儿。

    师兄一定不愿意她寻死觅活,哪怕他死了,他也化作黑衣人,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个人间。她怎么敢如此懦弱,抛下父母,抛下师兄的志向,私自奔爱情而去?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师兄盛世之愿,尚未看到,她如何敢死?

    第60章 报应

    临安。

    管家听说谢徽回来了, 匆匆跑出来。他瞧见谢徽的脸色,忙从侍卫手中接过伞,撑在谢徽头上:“相公慢走, 这些天临安一直在下雨,仔细脚下的路。”

    谢徽容色淡淡,面如平湖, 要不是下人禀报,管家都看不出谢徽生了病。一路无话, 谢徽回屋,独自进里屋换干净衣服,管家知道谢徽的规矩, 安分等在帘外,道:“相公回临安怎么也不派人通传一声, 奴才也好给您安排热水。奴才让厨房煮了姜茶,相公暂且驱驱寒。”

    谢徽解开半湿的衣服, 搭在屏风上。那夜大费周折却无功而返, 谢徽当然不甘心, 他命人在海上搜了很久,恰巧这几日海上风暴多, 他在船上受了凉,头脑昏昏沉沉, 连嗓音都是喑哑的,要不是临安这边实在等不得了,谢徽还不肯回来。

    谢徽按了按眉心,勉强支撑着精神,问:“我出门这段时间,朝廷可有大事?”

    “朝中一切如常。楚王妃最近又送了一批女子入宫, 官家正忙着开枝散叶,政务都交由宰执们商议,若无大事,不必来问他的意见。这么多年了,政令大都有章程,能拿得准的奴才代您盖了章,拿不准的都放在书房里,等您定夺。倒是皇后,派身边人来了好几次,说是有事请您商议,让您病好后,务必回信。”

    谢徽这次出门用的借口是身体不适,出门休养,他不知道萧惊鸿那边用了什么理由,但显然惊动宋知秋了。蓬莱岛宴会已办了好几届,本身就小有名气,而这次的主题还是死而复生,难怪会惊动深宫中的宋知秋。

    谢徽轻轻嗤了声,淡道:“她能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着急生皇嗣,看不惯宫里那些莺莺燕燕,以及不满楚王妃手伸太长。深宫妇人争宠的手段,以后这些事你回绝了就是,不必转告我。”

    “是。”管家应诺,摇头叹了口气,“官家也真是,年纪轻轻,春秋鼎盛,后宫佳丽也不少,为何就生不出孩子呢?莫非真如坊间编撰,是当年南逃路上,伤了身体?”

    谢徽正在屏风后打理衣领,在自己家里,他没有穿繁复的衣袍,而是换了身青灰色素纹袍。他手指修长,连拉领子的动作都显得有条不紊,优雅从容,似乎没留意到管家的话。唯独在暗光里吐气的青猊兽知道,谢徽垂下睫毛,冰冷而无声地笑了下。

    他和楚王夫妇做了多少亏心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兴许,是恩将仇报,犯了天怒,遭报应了呢。

    谢徽终于将衣袖整理妥帖,缓步走出屏风。他侧坐在榻上,抿了口姜茶,问:“家里呢?”

    管家支吾了一声,似乎拿不准该不该说:“宅子里也一切如常……”

    “说。”

    管家想起谢徽的手段,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们这位谢大郎君看似光风霁月、谦谦君子,年纪轻轻就官拜宰辅,历经两朝屹立不倒,官场上人人称赞谢相公温和儒雅,几乎没见他与谁红过脸,然而管家却知道,谢徽最是猜忌记仇不过。

    他心里有仇,却从来不说,而是依旧在家做孝子贤孙,在外做和气老好人,慢刀子割肉,一点点折磨仇人。

    既害人,又害己,总之他不好过,那么别人也要跟着他一起生活在地狱中。

    管家不敢再耽误,如实说道:“相公出门后,薛夫人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上门探望老夫人,想将薛姨娘接回去住。”

    “接走了吗?”

    “自然没有。”管家忙道,“奴等谨记相公的吩咐,说薛姨娘有家事需操持,婉言相拒。老夫人那边派人来了好几次,奴都没有放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院外传来吵嚷声,隐约能听到一个激动高亢的妇人声音:“我是他的生母,母亲见儿子,还需要通传吗?”

    管家尴尬,小心翼翼瞥向谢徽。谢徽神色淡淡,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唯独放下姜茶,轻轻按了按眉心。

    他一言未发,但是管家已经懂了。谢徽是孝子,不会忤逆母亲,至于自长公主死后他就再没和谢康氏见过一面、说过一句话,控制谢康氏的交际,将她软禁在谢宅中,不该出自一个孝子之口,定是下面人自作主张。

    六年前,谢徽的妻子福庆长公主惨死荒野,谢徽对此表现得非常平淡,似乎对这位联姻的妻子并无多少感情,但只有谢家人知道,福庆的死,放出了一只怪兽。

    谢徽从此像变了一个人,他本就内敛,赵沉茜死后他的越发隐忍莫测,可是行事手段却一改初衷,走向极端。曾经他遵守儒家礼法但不墨守,化道为己用,但赵沉茜的死打破了他对道德的坚守,他彻底变得不择手段。

    他一反众人预料,竟主动纳表姑娘薛月霏为妾。谢老太爷以为谢徽想开了,十分高兴,但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高兴早了。

    谢徽纳薛月霏为妾,并不是为了传宗接代、繁衍子嗣,甚至都不是为了色相,只是因为在当今世道上,一个男人对女人最高的权力,就是丈夫对妻子。

    女儿大了父亲要避讳,而儿子再大也要听从母亲教诲,唯独丈夫,有权力让一个女人做任何事,哪怕皇帝来了,都无权指摘。

    更别说,薛月霏还不是妻,而是妾。

    谢徽草草纳了薛月霏,连仪式都没有,只是送去一箱财帛,让薛月霏从谢康氏院里搬到谢徽的院子。谢康氏和小康氏听到下人传言,甚至都来不及过去看薛月霏一眼,她就已经完成了从官宦女到世家妾的转换。

    薛月霏期待又忐忑地搬过来。最开始她觉得她毕竟是谢徽表妹,两人血脉相连,那个妖女都死了,死人哪争得过活人,表哥就算心里有气,时间长了,总会被她打动,实在不行,她还有姨母庇佑。

    然而当夜,薛月霏并没有等来圆房,谢徽面都没出,只是让一个仆妇压着她,去给主母请安。薛月霏被拉到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对着一个没有写名字的牌位跪了一夜。薛月霏心想表哥气她和外人勾结,对他的传讯符做手脚,间接导致了福庆长公主的死,表哥心里有气,她可以忍,她一定能坚持到表哥消气的那一天。

    这一等,薛月霏就等到了现在。谢徽按照最严苛的妾事妻的礼法,要求她每日天不亮就去给“主母”请安,晨昏定省,风雨无阻,请安后侍奉在“主母”身旁,等待“主母”吩咐,“主母”不发话她不能坐下。用膳时妾不能上桌,要站着给“主母”布菜,同样“主母”不发话,妾不能吃饭。夜晚,她还要给“主母”守夜。

    这是礼法对妾的要求,但只是理论上,哪怕规矩严苛如谢氏,也没有这样磋磨人的,毕竟妾最大的价值是繁衍子嗣,服侍主君,而不是当牛做马。可是谢徽不同,他是真的按照字面意义,要求薛月霏尽妾的义务。

    她们母女不是做梦都想让薛月霏做他的妾吗,谢徽满足她们。

    薛月霏的“主母”是一块无字牌位,根本不可能开口说话,所以薛月霏只能大清早被拎起来,对着一块不会说“免礼”的木头执妾礼,一直到她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她跌倒后,仆妇马上就会拽她起来,因为主母没发话,妾不能坐下。

    她一天只能站不能坐,吃不到热菜热饭,刚刚睡着就会被人摇起来,美名其曰伺候主母。这样一段时间下来,铁打的人都熬不住,薛月霏被折磨得面颊凹陷,精神恍惚,崩溃哭着求谢徽放过她,她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如果谢徽恨她,干脆一刀杀了她好了。

    然而,大燕律法里,只要女方接受了纳妾彩礼,就绝没有后悔一说,男方不写放妾书,任何人都无权置喙男方的“家里事”。小康氏得知薛月霏的处境,自己哭,拉着谢康氏哭,甚至去谢老太爷面前哭,可是,毫无用处。

    这就是谢徽的聪明,或者说狠毒之处,他没有对薛月霏施加身体伤害、言语辱骂,他只是要求她遵守礼法,谁质疑他就是质疑礼教。

    只不过他的规矩,格外严苛了些。

    隐忍寡言的人,恨意爆发起来像燎原的鬼火,静悄无声,却不死不休。谢老太爷都拿谢徽没办法,五年前谢老太爷死了,从此谢家成了谢徽的一言堂,越发没人敢触犯他。

    谢康氏、小康氏和薛月霏这时才知道,真正的地狱是什么样。

    自赵沉茜出事后,谢徽就没有见过谢康氏,用行动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态度。有谢康氏出现的地方,谢徽就不会露面,哪怕是除夕家宴,所有人都坐齐了,只要谢康氏来了,谢徽就绝不出席,徒留一大桌子的人面面相觑,时间久了,反而逼得谢康氏不敢走动,身为谢家老夫人,却活得像只老鼠。

    小康氏更不用说,早就在谢家待不下去,主动搬了出去。谢徽看似什么都没做,但他不许任何人接济小康氏,哪怕谢康氏悄悄塞的钱,要不了多久就会莫名其妙消失,小康氏被迫自己负担花销,直面外界对一个独居、美貌且有钱的寡妇的恶意,不用谢徽出手,她就已经生活在地狱中。

    至于薛月霏,只能说,她还活着。

    管家明白谢徽的态度,心照不宣地出门,“劝”老夫人回去。纠缠了好一会,管家才弓着身回来,他半边身子都湿了,小心躲着,不敢让水滴在地板上,道:“回相公,老夫人已经回去歇息了。”

    “嗯。”谢徽点头,说,“今年临安气候不好,总是下雨,容易感染风寒。让母亲在屋里清修,少出来走动,病了就不好了。”

    管家怔了下,谢徽这是要将谢康氏关在院子里?那可是他的生母,他竟然如此狠心大胆,就算他不心疼自己的母亲,他就不担心被人知道,影响了他的仕途吗?

    许是管家停顿的时间太长,谢徽淡淡朝他看来,管家脑门上惊起一层汗,立即想起上一个管家是怎么走的,赶紧应诺:“奴记住了,定让丫鬟们照顾好老夫人,绝不会让类似今日的事情再出现。”

    谢徽没说话,他不表态,这些事他就不知道。管家心领神会,主动换了个话题,试着问:“相公,薛夫人那边……要派人拦着她再上门吗?”

    “不必。”谢徽语调清冷,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淡漠,“她可是我的姨母,虽说当初她不愿意寄人篱下,主动搬出谢家,但毕竟血浓于水,将母亲的亲妹妹拒之门外,外人瞧着不叫规矩。只是她毕竟还是薛姨娘的生母,姨娘的亲人算不得正经亲戚,由母亲接待,于礼不合。以后她再上门不必惊动母亲了,派个管事媳妇好生招待着,莫要怠慢。”

    管家一一应下。听对谢康氏和小康氏的处置,不难摸清谢徽的态度,长公主已死去六年了,谢相竟然还对那对母女恨之入骨。管家非常有眼力,不敢让谢相询问,主动提起:“相公,薛姨娘对主母十分恭敬,每日晨昏定省,伺候主母起居、用膳,晚上还要亲自守夜。伺候她的仆妇,您要见吗?”

    谢徽现在全部心神都在下落不明的赵沉茜身上,实在没心思关注一个疯女人,道:“不用了,让她们做好分内的事。若再让我听到她和外界通消息……”

    管家立即接话:“相公放心,薛姨娘恪守妇道,不会和外界联系的。”

    谢徽淡淡点头,管家注意到谢徽眼下掩都掩不过去的疲意,试着劝道:“相公,您已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这次还出海这么久,您得保重自己身体啊。”

    管家说出来后,并不指望谢徽能好好听。这种话他没说过一百遍也说过八十遍,谢徽照旧我行我素,丝毫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这回管家本也不寄希望,没想到谢徽顿了顿,竟然当真道:“让厨房送安神的羹汤来。”

    他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希望,决不能因为命短、变丑这种荒唐的理由,被另两个男人捷足先登。

    在海上,谢徽看到容冲杀气腾腾强闯蓬莱岛的时候,就知道赵沉茜多半也在岛上。六年前他在雪地上捡到了赵沉茜的追踪符,却不见她的身体,就猜到,她被人带走了。

    不是他,不是萧惊鸿,也不是国师。卫景云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像演出来的,那就只剩一个人了。

    容冲。

    所以谢徽不急着讨伐容冲,坐视容冲在江北坐大,就是给他时间救活赵沉茜,然后再将他铲除。容冲不娶妻不纳妾安静了六年,谢徽也等了六年。

    但这段时间,容冲行动了,谢徽立刻猜到她醒了。谢徽一直留意容冲的动向,落入海市蜃楼时,他看到了容冲身边的女子,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就知道那是赵沉茜。

    谢徽欣喜若狂,却不能表现出来。当务之急是将赵沉茜安全送出蓬莱岛,所以他装作对假货一往情深,将多方视线吸引到假货身上,最后再推她代赵沉茜死,赵沉茜才能彻底在大众视线中隐身。逃亡时,谢徽特意将北梁人和假货吸引到同一条路,自己则立刻折返回去,寻找容冲。

    他找到了容冲留下来的鹰哨,当即猜到容冲想用鹰送赵沉茜离开。幸而谢徽早就在蓬莱岛外安排了天罗地网,他费尽万难抓住了鹰,却什么都没找到。

    谢徽当时以为这是容冲的声东击西之计,但后来回想,容冲的惊讶之色不像伪装,他更像真的认为赵沉茜在鹰背上。赵沉茜不是一个会乖乖听从别人安排的人,或许容冲本来计划让赵沉茜乘鹰离岛,但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容冲和赵沉茜走散了,连容冲也失去了赵沉茜的踪迹。

    谢徽在海上找了十天,一无所获,术士看到他的病越拖越严重,进言再耽误下去没有结果,不如回到地面,另想他法。谢徽觉得也是,便让船转向回临安,同时命术士不惜一切制作寻人阵盘。

    阵盘还没有结果,但可以确定赵沉茜回来了,以她的才智,区区海水根本困不住她,区别只在于她漂到了哪里,愿不愿意回临安。既然事已成定局,谢徽不得不开始考虑下一步。

    修道的人寿命比凡人长,往往可以驻颜,国师来京三十年,容貌丝毫未改,容冲、卫景云的容貌也和少年时相差无几。但他不同,他本就比赵沉茜大两岁,现在他又老了六年,而她青春貌美,他确实该关注自己的身体了。

    管家意外,反应过来后大喜,立刻道:“相公稍等,奴才这就去安排。”

    管家是谢徽给谢家大换血后重新提拔上来的心腹,忠心耿耿,办事能力也强。没一会,管家就回来了,说:“厨房在准备安神汤,除了羹汤,还备了几道小菜,相公一道尝尝。”

    谢徽没有反对,管家大喜过望,脑子里立刻排好了接下来一个月厨房的菜谱。管家心情好,也有心思说笑料,陪谢徽打发等饭的时间:“相公,您听说了吗,那位萧指挥使出去了一趟,回来竟变成了情圣。听他府里下人说,好像是萧指挥使昏迷在海边,被一个渔女救起,他为恩人遣散了府里所有替身,连皇后赐的那几个宫女也被他送回宫里了。萧指挥使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打算学戏文里那些报恩故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为一个渔女驳皇后的脸面?”

    谢徽不屑,萧惊鸿那个蠢货,根本不配被他视为对手。要不是萧惊鸿的命实在太好,一个低贱的奴隶都能正好被赵沉茜遇到……

    谢徽悚然一惊,猛地站起来:“你说萧惊鸿被人从海边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