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羡泽眉头过了一会儿才松开:“算了。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你化作蛟吧, 现在这样一脸血,我不想看见。”

    主要是她有点受不了江连星脸上露出痛楚的表情。

    江连星抹了抹脸上的血,缓缓点头, 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化作蛟应该很不好看。”

    “好不好看的, 黑灯瞎火就这么一点光,我也看不清。你快点。”

    江连星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变成蛟再吃,难不成那样就感觉不是在吃人, 而是在吃水产吗?

    终于在羡泽的注视下, 他化作一条黑蛟, 躺卧在石台上, 一龙一蛟身姿相似, 他就像是她金身落下的阴影。

    羡泽低头看他:“江连星,你可真黑啊。”

    不过他的蛟身并不臃肿, 除了尾巴有点圆, 脑袋也有点傻圆, 其他地方都很翩然纤瘦, 化作原型后,他像是未完全成年的动物, 还有些稚气未脱的感觉。

    不同于画麟的皮肤如同渗漏冥油那般黏着,但江连星的蛟身皮肤摸上去是柔软微凉且细滑的, 脊背处是漆黑, 但肚腹处是依稀透出暗纹的深灰色。羡泽鳞片上有一些锋利的断口或起翘,她尾巴不自主的缠上他尾巴的时候,那些锋利的鳞片显然让他吃痛。

    他没有叫出声,只是鼻子皱起来默默忍住了。

    说实话,江连星蛟身的脑袋长得有点好笑,他吻部上翘嘴巴又宽, 有点像是猪鼻蛇;眼睛不像他人身那般略狭长阴沉,蛟目反而是又圆又黑,头顶有一处鼓鼓小包,像是即将长出独角。

    这么个半大蛟的模样,再配合着他仰躺在她阴影里,还不自知的抬着身前两只略短的爪子的模样,真的像一只小蛟狗。

    羡泽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果然紧张起来,尾巴乱动:“很难看吗?”

    羡泽顿了顿,感觉像是应该夸赞华粼的话语,跨越了几十年才真正说出口:“不难看,挺好玩的。你的爪子比我还短一点。”

    她似乎很喜欢他黑色肌肤的手感,两只后爪欺负他没有后爪,在他身上踩来踩去。

    可她没想到化作原型之后,构造也与人身大不一样,看起来什么也没有的皮肤下可能藏着器官,江连星越被踩越窘迫,想躲也躲不开,她一踩他就一个激灵。

    江连星一时分不清羡泽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他头一偏,心一横,道:“羡泽快点吧!”

    羡泽抬起一只爪子,爪尖漾出丝丝灵力,而后她尖利的爪子刺向他胸膛处还未痊愈的伤口。

    她因为从伤口处溢出的鲜血顿了一下,但更快速坚决的划破他的皮肉。

    这不算疼,跟他之前受伤和魔气发作时都无法相比。更让他受不了的是羡泽注视着的金瞳,以及逐渐刺入肌肤下的羡泽的龙爪,他想挺一挺胸膛,但又隐隐恐惧往后缩去。

    他一声未吭,垂下眼去看着羡泽,她正打算掏出他的心脏与魔核,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剖开取瓤的瓜果,看着血从她龙爪的肌肤纹理之间流淌,也有些看痴了。

    羡泽、羡泽……

    他们是不是在某种角度上也融为一体了,只是他真的舍不得,他觉得还没有在羡泽身边待够,他还想再多跟羡泽这样安静的躺在一起,哪怕是听她讲别人的事也好。

    忽然江连星感觉额顶被触碰,羡泽的脑袋垂下来,抵住他额头,她的龙角顶着她额头。

    江连星看着她的金瞳。

    羡泽:“疼也别忍着。”

    江连星想说他能忍,但张口哑了半晌,却说的是:“……疼。”

    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是什么样的情绪作祟,忽然就一点疼痛都忍不住似的连着发出好几声痛呼闷哼。

    羡泽一开始没说话,江连星只感觉她好像不是单纯的吃,她的灵力也在刺入体内,奇妙交错的感觉更让他忍不住闷哼。羡泽眉头皱起来,跟他缠在一起的尾巴不耐的甩了甩,她没忍住龇牙道:“你怎么还哼哼叫没完了?抱着、抱着吧,别唧歪了!”

    江连星抬起爪子抱住她。

    但是……确实爪子不太长,抱着她更像是扒着她。

    羡泽也笑了。

    她但很快又从笑意中正色道:“江连星,引出你的魔气。我知道魔核到你体内走一遭,魔气只会留在你体内,金丹会被‘洗’干净。但我想要尝一口魔气。”

    江连星看她龙爪中捧着他跳跃的心脏,胸膛溢出鲜血,她龙首低垂,金色虹膜就像是金光照耀的雪山一样。羡泽没有吞掉他的心脏,只是大口舔了舔他的血,血痕粘在她似乎能一口咬掉敌人脑袋的牙尖上,还有下巴和鬃发上,他像是一块被她吃的一塌糊涂的带馅糕点。

    他望着她,慢慢引出魔气,双瞳变成一片浓黑,脊背的尖刺骤然竖起,甚至爪子都变得愈发尖利。

    羡泽道:“对,做得好。就是这个样子。”

    她按住他的身躯,低头张开了口。

    ……

    “羡泽!羡泽——你在哪儿?”

    在昏暗潮湿的石道中,一只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变色龙,正在飞速拨着腿爬行,他能依稀感觉到羡泽的气息。

    但毕竟蓬莱是曾经的群龙居所,这些石道夹缝中弥漫着龙的气息与味道,让他难以辨别方向。

    辟鸣听到了微弱的吃痛闷哼,在寂静的石道之间几乎听不见,它连忙快步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爬过去。

    蓬莱底部的囚笼,大多都是囚禁一些伴驾但不忠的蛟类,到处都是尖利的爪痕,小变色终于在石道尽头看到了圆形的结界。

    结界似乎包裹住了整个牢房,结界表面如水雾琉璃,看不清楚内部,似乎为了屏蔽魔主那无所不在的眼睛。

    细微声音正从其中传出。

    辟鸣试探性的触摸在结界上,结界似乎稍作判断,便将他放了进来。辟鸣迈入结界,才意识到刚刚声音也被结界遮蔽,在外头听来几不可闻,可在结界内,暧昧又痛楚的哀鸣正回荡。

    辟鸣先看到石门,石门内镶嵌着玄铁的栏杆,石门洞处封锁着几道或新或旧的禁制。

    它快速缩到石道边缝中,往牢房中看去,牢房堆得已经像是库房了,地上的积水全都悬挂在天花板上,像是雨水的珠帘,一枚灵力凝结的光球悬在昏暗牢笼中散发着淡淡微光。

    而微光下的石台上,金龙与黑蛟尾巴纠缠在一起,身姿交叠,从辟鸣的角度,还能看到金龙一只染血的爪子扣在石台边,几滴血顺着爪尖从石台边缘流淌下几道红线。

    辟鸣呆住了。

    它之前听说很多龙对蛟都是一蛟三用,但这也太……

    金龙微微晃动着美丽的尾鳍,而黑蛟更像是被抽筋扒皮的痉挛,尖刺竖立,明明在被捕食,却又逃也不敢逃一般。而金龙垂着头,似乎也在黑蛟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黑蛟两只爪子或因痛苦而收紧,或因害怕抓伤她而松开,但始终拥抱在她身躯上。

    辟鸣虽然觉得不论是吃饭还是做饭,都不是应该打扰的时候,但现在情况毕竟特殊,他没忍住,开口小声道:“羡泽!尊上!”

    金龙似乎并未耽溺在眼前的黑蛟身上,听到他微弱的叫声,立刻昂起头转脸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她牙齿附近沾满鲜血,看起来有些可怖,金瞳却冷静明亮。

    羡泽双眼微眯,道:“过来的有点慢啊。你果然就是被抓住的命。不会上次在闲丰集一别之后没多久,你就被画鳞抓住了?”

    辟鸣眼睛一亮:“尊上,你是记起来了?”

    它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忍不住看向她身下的黑蛟。黑蛟胸膛上遍布血迹,有些血甚至洇到的石台上,但他只是目光有些失焦的望着屋顶,大口呼吸着,身体中时不时还有抽痛。

    羡泽从黑蛟身上慢慢爬起来,昂起下巴,爪子理了理被血弄脏的鬃发:“你没有按计划行事吧。我之前就说过,我的内丹核心被拿走后就会失去记忆,你需要立刻找到葛朔。结果你不听,非要滞留在我附近,还被戈左抓住。”

    辟鸣干脆化作小少年模样,他赤裸的蹲在牢笼门口,他身上有些还未完全恢复的伤疤,不面露委屈之色:“华粼说你会没人保护,所以让我多等一会儿……”

    羡泽冷眉道:“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再说如今的华粼与当年跟你们下令的华粼又并非一人——罢了,闲丰集一别之后,你是直接来了魔域吗?”

    辟鸣连忙点头:“我那次一别之后就立刻来找了!”

    羡泽:“你找到了吗?”

    辟鸣面露惭愧之色:“我、我知道他的方位,但是不能接近,我想去找他就被魔主抓住。它一开始是把我放在身边,想要通过我来确认你的位置,但我不肯说,他就把我关起来了……”

    辟鸣也被关在了蓬莱地下的牢笼中,而羡泽与蓬莱,就像是雷电与导电铁塔,她能够与蓬莱建立联系,也立刻察觉到他所在的方位,并打开禁制将他放了出来。

    辟鸣也面露怪异的神色:“只是那个魔主一直在说很多您的事,很多当年只有你身边的神鸟才会知道的事,还以此来骗我,说找到你是为了帮你。”

    辟鸣当然不知道,曾经为她网罗妖类作为助力的华粼,其实也曾是魔主的一部分。

    羡泽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葛朔还活着么?”

    辟鸣点点头又摇头:“很难确认,我只知道画鳞将他封存起来。我能感觉到华粼也在照泽。羡泽要去找他们吗?”

    羡泽皱起眉头来,她思索片刻:“不,画麟特意问过我,连葛朔也不在意吗,说明他把葛朔拿在手里当筹码是想跟我谈判的。”

    而他突然把她关起来要去处理事情,必然是决定跟谈判方向的事。

    要不然是他能打开蓬莱的入口,要不然就是华粼快要救出葛朔。但羡泽已经能感知到蓬莱的各个角落,她敢确信不是前者,那便可能是后者。

    而对羡泽来说,葛朔性命虽然重要,但救出葛朔未必能让她占据先机,而且画麟为了跟她谈判不会轻易杀掉葛朔,他要是能抓住华粼也只会吞掉他而不是杀掉他——

    羡泽思索着,忽然侧了侧脑袋,像是听到其他人再给她传音入密,她听完了那头传音的内容,转头看向石台上的江连星。

    黑蛟痛苦得蜷成一团,他体内仿佛有尖锐的灵力正将他刺透,那种来自内部的力量几乎将他抻长碾平,他完全没有力气注意到辟鸣的接近与羡泽的对话。

    羡泽看着他,忽然道:“辟鸣,你先留在这里,藏匿起来。接下来——”

    ……

    辟鸣缩在角落之中。

    他都已经被抓住两次了,这次再躲不好,真就是没脸当小变色龙了。

    就在不久前,羡泽化成一条小指粗细的小龙,从结界中快速离开,只是在她走之前,辟鸣察觉到她身上弥漫起了魔气,有些震惊。

    在羡泽还怀揣着破碎的内丹时,体内就有魔气弥漫,葛朔和她都很担忧魔气弥漫,影响她的心性,怎么现在又能容纳这魔气再度进入她的体内?

    只不过羡泽因为魔气,气息也变得难以辨认,她丝毫不觉得金龙走阴沟是什么丢脸的事,四个爪子拨弄着,跟个小壁虎似的飞速溜走不见了。

    而石台上的黑蛟则痛苦到忽然翻身抽搐,又时不时挥舞两只爪子,闭着眼失声唤着羡泽的名字,皮肉之下像是有什么磅礴的力量要从他体内顶出来。

    他足足低声哀叫了一两个时辰才缓过来,慢慢睁开眼睛,胸膛处伤口已经长好大半,石台上鲜血半干。黑蛟缓缓起身,环顾四周,意识到羡泽已经不在身边,惊慌攀上他的面容,他化作人形道:“……羡泽,羡泽!”

    可惜只有头顶灵力化作的光球,像是羡泽一般散发着柔和的光,照亮了他的身影。

    江连星仰头望着那淡蓝色的光球,茫然无措的抚着胸膛,似乎慢慢回想起刚刚羡泽在他脸边的耳语。

    辟鸣看着他醒了,感觉可以把羡泽说的话交代给他了。

    却没想到紧接着,就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一下子扑在了结界之上,结界上很快沾染上冥油的污痕!

    仿佛像是怪物将脸贴在玻璃罩上,结界上很快出现了丝丝裂痕,江连星立刻起身,皱眉看着石门外的结界。

    砰一声,结界如冰层般碎裂,连带着天花板上凝结的水珠全都如下雨般落下来,光球瞬间黯淡,石门的结界打开,一道黑影掠入牢房内,嗓音听不出是亢奋还是愤怒:“羡泽,你跟鸾鸟分头行动是为了救出葛朔吗?可你有没有想过,葛朔如果——”

    画麟话说到一半,这才意识到眼前牢房里只剩下江连星,羡泽不见了踪影。

    他本想开口问话,却忽然死盯着眼前的江连星,瞳孔震动。

    江连星的双眸双耳已然恢复,不但如此,他身上散发出极其类似羡泽的气息,这也是他并未察觉羡泽离开的原因。

    羡泽几乎像是当年信任葛朔那般,把自己新生的金丹分割,生生将自己体内近半的金丹放到了江连星的体内!

    难不成她就这么喜欢、这么信任明明跟他有同样一张脸,却年轻些的江连星?!

    凭什么?!

    江连星如今拥有的力量,甚至超过了画麟当年设计吞下的破碎的内丹核心。

    画麟在不久之前吞下她内丹核心后,为了压制住它,几乎吃空了整个照泽城内的居民,经受了巨大的痛苦,甚至不得不造出多个分身来分担这份力量。而他他也终于像半龙半蛟那般,能够召唤红色的天雷——

    江连星为什么还能承受住这一切?

    她又消失去了哪里?是去救葛朔还是去——

    江连星也望着画麟,他震惊的望着画麟人形的面目。虽然江连星因为从画麟身上啃下一大块血肉,而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但当他看到这一切恶果的源头,跟他如此相似的五官,仍然如坠冰窟。

    怪不得羡泽叫他化作蛟。

    她怎么可能看得下去他这张脸……

    江连星抚着胸口,她如此强烈纯粹的真龙内丹在他体内,放到他魔气深重的身躯里,他几乎要化作爆竹炸开。

    他意识到,羡泽给他这力量是因为需要他拖住画鳞,需要他混淆视听,哪怕他要被炸死,也要拉上画麟一起死。

    这就是他的任务。

    力量在他体内不受控制的乱撞,额头的角几乎要从头颅之中顶出来,江连星漆黑瞳孔里也隐隐闪耀着金雷的风暴。

    画麟对江连星的嫉妒与恨意,却在对上江连星冰冷目光的瞬间,惊醒了一瞬。

    羡泽留下他,不可能是因为最在乎他。

    必然是她要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江连星是给他留下的绊子和陷阱!

    画麟忽然朝后疾退,正要重新封上牢笼,江连星陡然朝他冲来,手中化出一柄如黑焰的刀,只是黑焰中有着点点爆开的金光。

    画麟可比眼前这个诞生不到二十年的小黑蛟老练多了,这些年吞噬了如此多的魔物修仙者,画麟几乎掌握了天下各类招式法术。之前缠斗被江连星咬了一大口是因为不防备,但现在他可不会了——

    但江连星太不要命了。

    江连星腰腹被法术和尖刺洞穿成了筛子,也没有丝毫停止疯狂的攻势;体内的金丹控制不住几乎要爆出来,他便撕开自己的胸膛,让那些灵力化作金色结晶从肋骨中钻出来。

    江连星已经意识到了,画麟最大的弱点是,他怕死。

    画麟太怕死了,为了这个他曾经能绑架龙蛋,能给魔龙当座下犬,张口吃下无数灵魂,也策划了东海的一切。

    那些痴恋、善意或仰慕,都最终被苟活也要活下去的欲望吞噬,别看他之前好似对羡泽深情,若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吃下羡泽,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趁她不备将她一口吞下!

    但江连星是死过的人,他最不怕的就是死。

    刚刚被他挖掉双眼、割了舌头都能死命咬下他一块肉,这回更像是识破了画麟的软弱,不断朝他袭击而去。

    画麟有数个分身,虽然不会轻易被杀死,但他根本不想跟江连星这种吃不下去的东西缠斗——

    忽然,他们脚下地动山摇,石墙剧烈抖动起来,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要从魔域与凡界之间钻出!

    第172章

    在这地动山摇中, 江连星撞在了石道墙壁上,或许是因为羡泽的金丹有相当一部分在她体内,他能感觉到石壁内部, 正有灵力在流动, 像是溪流江河汇入远方的大海。

    是羡泽在行动吗?

    那他就有必要拖住画鳞的脚步。

    江连星立刻飞身而上,他手指捏作复杂的诀印,四周炸起黑雾, 石道中积水竖立成冰刺——

    画麟立刻侧身躲过, 魔气骤然炸开, 他破旧的流光衣衫下化出蛟的半身, 一甩尾便在石墙上溅开成片的冥油, 他手中幻化出黑焰长刀,轻轻一扫, 荡开黑雾。

    江连星现在隐约意识到, 这黑焰并不是从他们体内而来的。他被羡泽给予了魔核, 画麟则是夺走羡泽沾满魔气的内丹核心, 之后才有了操控黑焰的力量。

    这是羡泽的魔气。

    她既能操控世间的水,也能引燃可怖的火。

    所以羡泽会不怕触碰这黑焰, 哪怕是曾经被画鳞洞穿胸口也只是留下伤疤,而没有让她整个身躯被引燃。

    画麟没料到江连星紧接着还有后招, 接连的法术变化多端, 处处杀招,步步紧逼。江连星如今灵海中回荡的力量太过庞大,他几乎是无法自控,就连蓬莱地牢这般夹杂着上古真龙力量的石壁,都在他的攻势下轰出裂痕。

    画麟太多年没有亲自动手,再加上当年吞食华粼后日渐盘踞臃肿, 他主要靠着忌使为他捕猎喂食,虽掌握千百种的法术,却未必比得上江连星在短短几十年生死历练出来的老练。

    他很快意识到江连星的势头,却不想跟他缠斗,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只打算飞速逃离蓬莱的地下牢笼。而江连星也感觉到,画麟的数个分身正化作黑影,在他身后的石道中围追堵截上来——

    石道愈发宽阔,尽头则是一片漆黑的水域,画麟头也不回的撞入那片水面,不安且迅速的向水面上游去。

    江连星紧随其上,撞入水中,水域冰冷漆黑,深不见底,只有头顶一点微光。他能感觉到画鳞的分身就在他身后,慢一步就要将他拖回牢笼,有些笨拙的向上游动。

    江连星本以为自己在水中必然比不过画麟,可当他尾巴从身后探出,手肘处的尖刺划开几乎凝固腐朽的水体,他立刻在水中如鱼得水——江连星总算理解羡泽看他狗刨时候的无奈表情。

    他奋力紧追画鳞的身影,只感觉羡泽给她的金丹,冲刷着他的血液,耳膜鼓胀,周身亢奋,他飞速钻上去,冲出水面——

    江连星有些愣愣的望着天空。

    厚重的乌云正汇聚在照泽的上空,在狂风的吹动下旋转汇聚,在云层中隐隐有着紫色的雷光闪动。江连星几乎在半空中要被风卷走,而之前淹没照泽城的水面,也荡起波涛,拍打着宫室的地基与周围的黑色高墙,翻涌起白色的浪花。

    画麟也在半空仰头看着,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声音全被风吹散了。

    江连星腾在半空,向下望去。照泽正中那片高耸于水面的宫室建筑群中,有多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水潭,正连接着蓬莱的底部,他和画鳞也是从中飞身而出。

    但此刻,水潭就像是地震中摇晃不停地水杯,整个宫室都在剧烈震颤抖动,侧面腐朽的建筑逐渐坍塌,甚至连地基中的累累白骨也在碎裂掉落。

    早已死寂多年的照泽,像是在惊雷地动中苏醒,画麟猛地回过神来,他一边低头看着逐渐抖动的宫室,一边朝着江连星的方向抬起手。

    他黑色利爪指尖指向江连星,在半空中,两个庞大的黑影分身,朝着江连星的方向袭击而来,其中一个被黑影笼罩的模糊身影,依稀能看到爪子上拎着满身是血的鸾鸟……

    鸾鸟头颈低垂,似乎被折断了半边脖颈,羽翼残缺,毫无反应。

    师兄!

    江连星瞳孔一缩,他不等分身袭击向他,就想要去救出鸾鸟,忽然,那片宫室中最大的黑潭骤然炸开水花!白色的巨大骨架头颅从水中腾出,头顶独角竖立,双眼空洞中凝着一点金光,紧接着的骨爪踩碎黑色屋顶宫室,身躯从黑潭中冲向天空!

    ……是骨蛟傀儡?!

    细密的骨架如犬牙交错,身形和当时在明心宗地下埋骨的巨蛟近似,那白骨中仍然夹杂着当年守护蓬莱的凛然,张口发出一声堪比龙吟的愤怒鸣叫,空气震荡!

    画麟面露骇然之色,连带着分身袭击向江连星的动作都在半空中一僵。

    不仅这一只,还有两只体型稍小的骨蛟,也从另外的黑潭之中爬出,摇头晃脑好似从五百年的沉睡中苏醒。两只骨蛟并不着急飞身而起,两爪按压在仿照当年泗水宫室修建的一片建筑群上漫步,仿佛还在适应身躯,甩尾之间,击碎腐朽的檐枋斗拱,盘踞在画鳞的地盘之上。

    这是夷海之灾之前,群龙强盛时代真正的蛟。

    画麟面色苍白,身形在空中有些不稳。

    他当年就因为强行掳走龙蛋,遭到群蛟鄙夷,若不是因为他肚子里的羡泽,不知道多少蛟会对他这种吞食过龙的叛徒杀之后快。

    画麟也很讨厌这些以龙为尊的蛟,觉得他们不过是仰龙鼻息。

    他想活,自然就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做!这群蛟反倒是脑子被灌输了“忠”字,满脑子只想着陪伴在龙的身边,成为龙的奶妈、侍卫和奴妾!

    画麟一直记着那些同类对自己的态度,后来大肆捕杀同类,不只是为了变强、为了成为唯一一只蛟,也是有泄愤的情绪在。

    看啊,你们当年环绕在真龙身边不拿眼睛看我,现在你们的尸骨也不过是我宫室的筑台。

    画麟还曾在打开蓬莱第一层之后,看着那群蛟守卫蓬莱的骸骨嘲讽他们的惨死。

    可他也心中清楚,当年有许多得到真龙青睐的蛟,成为了蓬莱的近卫,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哪怕是被制成了骨蛟傀儡,他们身上也有上古时代伴龙横行的风姿。

    但他没有想到,羡泽竟然复刻了在明心宗时召唤的骨蛟!

    而其中最大的那只骨蛟头顶,握着独角而立的是一只木偶傀儡,和当时在明心宗被他捏碎的傀儡一模一样!

    怎么会?

    江连星听到陆炽邑的傀儡发出熟悉的兴奋大笑,还在那儿嚷嚷:“照泽!我来魔域的照泽了?!”

    他依稀明白了。

    他跟羡泽初入这片宫室时,羡泽一直在好奇的望着这片黑潭水域,但那时候江连星被画鳞袭击昏迷并顶替,并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

    很可能她确实下水进入了蓬莱。

    羡泽在水下就发现了许多守护蓬莱的蛟的白骨,而她那时候就决定要将这些骨蛟复活。她宝囊里一直带着陆炽邑的傀儡分身,哪怕说陆炽邑本人不在这里,灵力不足以制作骨蛟傀儡,但如果羡泽在那时候就决定分出一部分自己的金丹,以她大量的灵力去协助陆炽邑,这未必不可能。

    而当羡泽做完这一切出水时,再见到她的就是假扮成他的画鳞。

    画麟毕竟之前没能跟她近距离接触,察觉不到她分出一部分金丹之后的虚弱。

    说不定羡泽也是通过这点确认,身边的江连星已经被掉包了。

    只是她是如何能在即将见到魔主之时,下如此破釜沉舟的决断,将自己新生的金丹,再度分开如此大的一部分,只是用于复活骨蛟?

    她在蓬莱的水下还见到了什么?

    画麟也在空中微微颤抖。

    怪不得她见到他虽有震惊但不慌不忙,哪怕被他关入囚笼也毫不在意。

    他就该想到的——

    当年东海被击碎金丹的重挫之下,她全无能力,却四处游走,几乎从没有蜷缩起来自怨自艾,又怎么会以如此毫不防备的状态前来见他。

    或许就因为他吞食了华粼的记忆,在他心中,羡泽仿佛还是一个天真快活的小女孩,他却没有意识到东海之后她心性脱胎换骨的变化,甚至她已经在别人眼里是温柔又无坚不摧的师母,是强大又不容置喙的真龙。

    画麟心中甚至在隐隐怀疑,他夺走她金丹破碎后仅剩的内丹核心,过程如此顺利,会不会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会不会在他暗中窥视羡泽的时候,她也在以自身为诱饵,收紧了网?

    三只骨蛟傀儡,似乎还留存着一丝生前的记忆,竟然在盘踞凝视许久之后,隐约认出了画麟,刚刚盘踞在地上的一只断尾骨蛟,爪子猛地踩碎宫室,怒吼着朝画鳞的方向扑来。

    画麟的分身立刻挡上,却没想到被断尾骨蛟抬爪猛地拍开,身形凹陷,黑影之中哀鸣不已就从空中跌落。

    与此同时,头顶的乌云更是隐隐可见紫色的雷光,疾风骤雨逐渐形成龙卷风的漩涡,甚至吸动了照泽城内波涛起伏的水面,形成一道连接天与地的龙吸水——

    而照泽城的地动山摇仍未结束,混乱与缠斗之中,画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摇头。

    江连星在空中低下头望过去,那片高台与宫室骤然坍塌,甚至是照泽城中堆满白骨的水底,也像是被活生生撕裂塌陷下去!

    无数水流打着旋向下倒灌,照泽城正中间出现了深不见底的地洞,并且随着边缘白骨的跌落坍塌越来越扩大,水流向下形成一圈如帘的瀑布。

    这是……

    魔域与凡界是一体的两面,照泽的地下就是在凡间落入海底的蓬莱,难道是现在蓬莱打开了?!

    江连星乱发在风中飞舞,他不知道羡泽在做什么,只是好像她催发力量时,也牵动了画鳞和江连星。

    画麟的半边蛟身在空中扭曲了几下,甚至连分身行动也大受影响。而江连星觉得自己身躯几乎要爆炸了,胸膛处伤口迸裂开来,一簇簇金色的结晶刺出他的血肉,向下方淅淅沥沥流淌着鲜血——

    画麟显然意识到:这雷暴与风雨,正是真龙彻底成年的仪式;而下方骤然的塌陷很可能是蓬莱要重现天日!

    五十年前在东海没能现世的真龙,如今要在这满地白骨的照泽,在他精心铸造又亲手毁掉的魔域城市遗骸上方,完成属于她的一切!

    画麟骤然化作身形庞大的黑蛟,它体型甚至超过了最大的那只骨蛟,多年臃肿藏匿不愿见人的蛟身,终于在风暴中一览无遗,他身躯上不但有肿块,还有几十处如腮一般的血口。

    以及无数从那血口中伸出的“手”与“脚”,那些手脚有的似人、有的则似爪似蹄,来自千万种生物,但全都如同被扒了皮那般血淋淋的蠕动着,远远看过去就好像是他身上咬满了千百条蠕动的红虫……

    他再也顾不上美丑,直直绕开几只骨蛟,朝着巨大黑洞下方冲去!

    江连星正要立刻跟上,却忽然感觉要有什么东西藏在衣领里,用力咬了他一口:“别跟上去!羡泽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江连星一惊,低下头去,这才发现衣领里趴伏着一只极小的变色龙,它几乎完全隐匿了身形和气息,只有眨巴两只豆眼的时候才能察觉到。

    这是……辟鸣?

    辟鸣道:“羡泽召出骨蛟庇护,你不必担心。你现在要做的是去把葛朔找出来,我给你指引地方。”

    江连星低头看着画鳞消失在黑洞之中的身影,那黑洞还在不断坍塌扩大,几乎有照泽城的三分之一大小……

    江连星面露犹豫:“可、可她两次分开金丹,此刻应该是在最虚弱最关键的时候,如果不去帮她——”

    辟鸣狠狠咬他,气道:“葛朔若是听从她的话,很多事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我要是听了她的话,当时也不会被戈左抓住。她是真龙,她不需要别人保护她替她做主,你不要重蹈覆辙!”

    江连星神情一震,他毕竟从小敬她为师母,对她天然就多几分信赖敬意,他很少会质疑她,此刻点头道:“好。你告诉我师父在哪里,我先去救师父——”

    辟鸣吐出一口气:“救吗?救的前提是……还活着吧。”

    第173章

    江连星跟着辟鸣的指引, 飞向黑色城墙的方向。他回首望去,随着画鳞化作巨大黑蛟,冲向地面黑洞之中, 几只骨蛟也紧追其上。

    他依稀听到陆炽邑喊叫道:“呕你怎么长得就跟线虫一样!这恶心的也太符合魔域的刻板印象了, 本魔域俊郎君都因为你这种怪物给大家的可怕印象,才找不到道侣!”

    但也不是所有的黑影分身,都跟上了画鳞的行动。

    那只拎着鸾鸟的分身察觉出江连星的意图, 似乎受到画鳞命令, 立刻紧追江连星。

    “我以为……画麟会将师父吃下去。”江连星在空中疾冲, 随着越来越靠近照泽城边缘, 风暴狂怒, 雨水浇打下来,他抹了一把脸, 疑惑道:“画麟能变成吃下之人的模样, 若是吃下师父, 岂不是能够化作师父的模样, 再去骗师母吗?”

    辟鸣看了他一眼:“吃了不就死了吗?他不想让葛朔死掉。”

    “为什么?”

    辟鸣没有回答。这不是他们俩第一次搭伙了,之前在闲丰集时, 江连星还是对自己身世一无所知的小少年,而辟鸣差点被戈左折磨致死, 俩人一同逃亡了一段路。

    江连星回想起来, 辟鸣那时候的反应就已经证明,他不但认识江连星,更对羡泽的计划、对他的真实身份都有所了解。

    一蛟一变色龙抵达黑色城墙边沿。江连星注意到这部分的城墙是焦烧的尸骨堆砌而成,像是浇注了厚重的冥油,粗糙的表面依稀还能看出有些尸骸躯体的轮廓。

    魔气浓重,坚不可摧, 很可能是画鳞建城时最早铸造的那部分。

    而城墙下半部分出现一个小小的如窄门般的洞口,这洞口本来被隐藏着,后来被外力破坏,江连星觉到,洞口附近有爪子不久之前留下的抓痕……

    看起来像是鸾鸟的爪痕。

    只是师兄没有救人成功,反被画麟分身捉住。江连星记得,鸾鸟若是死亡则会化作一团灰烬重生,至少师兄应该还……

    江连星的心提起来,他走入洞口,其中是向下的狭长潮湿的甬道。

    或许是他跟画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连星一走进来,就感觉到画鳞好似在这里布设下无数双注视的眼睛,而当他走入甬道底部,眼前的不过是一间毫无装饰的石室,一丈多高的偌大空间之中,只放着块巨大的冰。

    冰内魔气涌动,微光游走照亮,其本身便是结界与牢笼。

    而冰之中被封冻,就是他记忆中熟悉的葛朔。

    他身穿布衣短袍,裤腿挽起,脚上甚至是当年雨季时候的木屐,好似还在顶着荷叶非要带羡泽去湖里偷藕时候的样子。

    可他表情又太过决然无情,动作被定格在一个奇怪的瞬间,葛朔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脖颈割开一道线,血花从伤口中绽出,他伸手向自己的伤口,像是想要捂住却没能来得及。

    而他正从发顶落下的斗笠,他身后数把刀的刀鞘,也都一并被冰封其中。

    而冰上留着大量的凹痕与裂纹,地面上亦有血污,石室中还隐隐有着鸾鸟灵力的痕迹。显然是华粼追查到了这里,但他的能力还未击碎这块冰,就被画鳞的分身发现。

    当初师兄在城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他体力就已经到了极限,为什么他偏要一个人来救师父?若是同羡泽一起来,说不定葛朔早就被救出来了——

    师兄到底在隐藏什么?

    但江连星感受到分身的气息似乎也进入了甬道,即将追击而来,他顾不得多想,将羡泽给予的力量汇集掌中,对辟鸣道:“你先躲远——”

    他话音未落,辟鸣早已经飞速爬走,找个墙缝把自己塞了进去。

    江连星:“……”

    ……

    画麟向下俯冲。

    蓬莱在海面上看来是浮岛神山,但实际形态好似一枚纺锤,在夷海之灾时跌落下来,斜插进了海底深处。纺锤底部那端穿透两界之间,接近了地势低洼的照泽。

    画麟在照泽察觉此事后,便深挖了三处水潭,通往蓬莱底部。

    其中两处通往当年囚禁他的地牢,而其中最大的那一处水潭,非常幸运的通往了蓬莱底部的入口。

    画麟也得以用尽灵力,打开了蓬莱的第一层入口,进入蓬莱更深的内部。

    而现在,它似乎在缓缓移动,逐渐竖立起来,甚至有往凡界升起的趋势,因此也搅动的照泽地下塌陷,水流涌入。

    整个蓬莱都在挪动,说明羡泽很可能要打开蓬莱的入口了!

    画麟庞大的蛟身穿过深不见底的水域,在激烈的水流中与骨蛟的追击中,到达了蓬莱的正下方的大厅。

    高耸的石柱撑起了贴满金箔,壁画斑驳的穹顶,每一个石柱都是七八人难以环抱的碧玉翡石,石柱上雕刻着嵌金的神鸟与蛟,盘旋向上,只为了接近穹顶上的群龙。

    而地面上除了无数被水浸泡过的金器、珠玉,还有大片蛟的白骨遗骸,画麟之前来到这里时,宫室中一片黑暗,甚至还有积水。而此刻,石柱与墙壁上鲛油灯却无火自明,反射在墙壁的贴金上,映照出一片片昏沉又温暖的碎光。

    他能看到地面上被她踩踏出一道小径,之前他几乎耗尽力量才打开的第一道石墙,被他击碎后倒在地面上。画麟当时以为打开这道门就能进入蓬莱,却没想到下一道门才是真正的入口。

    他飞身向前,尾巴从地面拖行而过时,地上拨开金器碎骨,发出叮当的声响。

    画麟远远看到丰腴修长的身影,立在一扇斑驳且古老的大门前。门扇上镶嵌着落灰的珠贝,绘有云雾缭绕的蓬莱仙山,一扇门黑夜星空笼罩,黑焰仿佛在海面之上流淌;另一扇门则是白日云雨降下,天雷劈开了雾蒙蒙的天空。

    羡泽乌发披肩,金色龙尾环绕腿间,拎着一盏八角云母鲛油灯,手放在门扇上,仰头而望。

    画麟只感觉呼吸不上来,蓬莱的灵力都在向她触碰门扇的手涌去,周围的每一块石砖都仿佛活过来,惊醒尘封五百年,向这个真正的主人予以致意。

    凭什么……凭什么?!

    画麟曾经有多少次在暗中观察她时,羡慕她生来高贵,嫉妒她天赋异禀,怨恨她天真独断,恐惧她力量强大。无数恨意交错,却因为太久将目光凝视在她身上,太多亲密的通感渗透了他自己,极度的怨恨背后也有病态的渴望——

    他发现自己与那些庸俗的、愚忠的蛟没有区别,他也渴望被真龙认可,被真龙青睐。

    但终于是怨恨和对死亡的恐惧更占上风,画麟决定要让她从云端跌落,狠狠感受一下弱小无助、被人误解的滋味!

    而当羡泽重伤,音讯全无,他一时间又爽快得意,却又痛苦怅然。羡泽这团亮光,存在时会照清楚他丑陋的面容,刺伤他浑浊的双眼;可不存在时,也会让他陷入彻底的黑暗无措,让他完全乱了方向。

    羡泽听见了庞大身躯压碎了白骨的声音,她提着灯转过头来,面色沉静。

    画麟却察觉到她的容貌有些变化。

    两只角化作漆黑,她纯金色的龙尾也在末端渐变成为乌色,相比于之前绚烂明亮的金色,她现在更像是镶金的漆刀,等待出鞘。

    她看清了画麟臃肿身躯上裂开的血红伤口,与伤口探出的无数蠕动的手脚,轻蹙眉头:“你真身的模样,比我想的还要恶心。”

    画麟几乎要开口: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吞吃太多魂灵后才会冒出冥油,是华粼折磨他之后才开始变得臃肿,是吞食她的内丹核心之后才裂开血口。他曾经也像是江连星那样的黑蛟身躯!

    可他面对羡泽,屏息片刻后只是道:“凭你自己的力量,打不开这道门的。那半扇黑夜的门,若非有魔气不可能撼动半分。”

    羡泽看着他:“你试过打开这扇门?”

    画麟听她开口,心中一喜。她肯定是没能打开!

    他立刻道:“我动用了半身魔气,也只能将这半扇门微微推动。而另半扇门,则需要真龙金丹的力量。”

    也就是说,只有我们双剑合璧一般,才能一同打开这扇门。

    羡泽颔首:“果然。”

    画麟伏低身子:“我也希望蓬莱能够有一天重见天日。我希望能帮到你的。你想,凡间有蓬莱现世,尊你为上,而魔域这片糟污之地,不如就继续交给我,我们互不干扰。”

    羡泽望着他不说话。

    画麟一步步朝她接近,他觉得自己如果幻化成人形,或许更能说服她,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若是需要我,我们可以通过这处连同两界的最大暗渊彼此相见。若是你需要孵化龙蛋,我甚至愿意被你囚禁在蓬莱地下的牢笼中,只要你不要忘记我……”

    画麟能感觉到身后,骨蛟们也来到了大厅中,它们或是踏步接近,或是盘踞在石柱上观望。

    羡泽嘴角动了动,她身上缓缓萦绕着金色灵力与白烬黑焰,虽不强大,却依稀感觉到整个大厅墙壁中流淌的力量,正在朝她的方向汇聚。

    而穹顶之下,竟然也形成了一团团厚重的乌云,风从石柱之间穿过,搅动着乌云。

    她轻笑道:“其实还要多亏了你,就因为我才察觉到我一直搞错的一件事。你记忆中,所有的龙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魔气,这不会是巧合。”

    “而当年蜃龙金丹中染满魔气,可它也通过照泽打开这扇门,成功袭击了蓬莱。一切都说明,在龙的眼中,从来都是神魔不分。”

    华粼作为画麟分身,也对蜃龙的事记忆犹新,潜意识认为成为魔龙绝不是好事,所以才避免羡泽接触任何魔修,让羡泽拥有了极其纯粹的金丹;而当羡泽长大后,又因为遭遇挫折,逐渐魔气横生,被体内的魔气影响了许多心绪,她恐惧于自己内心时不时展露的恶意,所以千方百计的想要排除自己身上的魔气。

    但或许,成为真龙的条件,就是她必须要接纳自己的魔气,接纳自己在经历挫折后混杂的心境。

    她作为真龙不是活在这区分“善恶”的界限之下,而是在这个规则之上的统治者!

    所谓“神”“魔”,对真龙来说,不过是是选择肉食与素食一般。

    大部分真龙更是选择荤素搭配。

    “不过,我的魔气还不太够,我在这里就是等你前来。”羡泽露出笑容:“你能推动那半扇门,也不过是因为你体内有我的魔气罢了。”

    她朝着画麟的方向伸出手,画麟忽然察觉自己体内如同被搅动,他灵海与胸膛剧痛,不久之前他设计吞下的羡泽的内丹核心,此刻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真正的呼唤,正想要往她体内而去!

    不!就因为这内丹核心,他几乎成为半龙,只不过他想生出两只后足,却一不小心长出了千百只手脚罢了!

    她现在如此虚弱,她的力量全都分给骨蛟和江连星了!

    当初在明心宗交手时,他几乎能夺走羡泽体内新生的内丹,说不定这次也可以——

    画麟怒吼一声,抬爪朝羡泽的方向扑去。

    羡泽眯起眼睛:“其实我最该吃掉不是江连星,而是你,只是我真的嫌脏啊。”

    第174章

    积水漫过脚腕, 江连星步步逼近巨冰,冰层在灵力的激荡下水沫乱飞,从各个方向快速融化。葛朔身后飞起的斗笠先一步从融化的冰层中掉落, 漂浮在水上。

    在冰融化的瞬间, 仿佛葛朔的时间还停留在冰封前一秒,手指立刻攀上了自己被割开的脖颈,身子往前一趔趄。

    江连星连忙上前一步, 扶住他手臂:“师父!”

    葛朔踏在解冻后冰冷的水中, 猛地睁开眼来, 眼里还残留着他被冰封之前的决然与愤怒。而且, 他的动作却不是捂住伤口, 而是想要撕烂自己的脖颈,甚至扯开自己的喉管——

    江连星一惊, 连忙按住他的手臂。鲜血顺着脖颈流淌向他的衣襟。

    葛朔浑身冰凉, 他虚弱至极, 体内也仿佛灵力被挖空, 只有一双眼睛惊疑不定的望着江连星,他瞳孔震动:“江连星,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显然看出了眼前江连星容貌身量,都与他离开时大不相同, 再环顾四周石室, 空间封闭。葛朔嘴唇被冻得苍白泛紫,他迅速反应过来:“过去了多久?难不成是魔主将我封锁起来了?”

    江连星点头。

    葛朔头脑中如有风暴,他剧烈咳嗽几声,却反手扣住江连星的手腕,问道:“羡泽呢?这里是魔域,难不成她也来了魔域?你为什么没有跟她一起!”

    江连星目光闪躲。

    他不敢看葛朔的理由有很多。他与画麟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头脑中出现的华粼的回忆,还有更早之前,他对师母不上台面的亲吻与拥抱。

    师父还活着,羡泽想必会很高兴,只是他面对师父恐怕再也抬不起头来……

    江连星垂眼道:“师父,您还是先治好了伤,我——”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灵力汇入他体内金丹中的灵力,汇入葛朔体内,他脖颈上血流如注的伤口也在缓缓恢复着。

    葛朔却愣住,而后一把推开了他的手,腰后拔出短刀来,直直刺向江连星面门!

    江连星惊愕退开半步,下意识用灵力抵住了葛朔颤抖的短刀,他抬起头,竟然在葛朔眼中看到滔天的愤怒与恨意:“你竟杀了她,还夺走了她的金丹?!”

    江连星呆住:“什、什么?”

    葛朔口鼻处溢出鲜血,连带着脖颈处的伤口也跟着崩开,他却另一只手用仅存的灵力捏作法术,直袭向江连星的肋下。

    江连星随他入门修习时,还是个连突破筑基都困难重重地少年,他当年只见过葛朔的杀招,既钦佩又敬仰,但现在在他视野里,葛朔的动作却是缓慢又虚弱的——

    “我就知道你不可信!她明知道你的身份,这些年却还是从未亏待你将你养大,甚至在她即将失忆时,还选择要与你同行。可你果然是养不熟的!将她的金丹还回来!”葛朔牙缝里几乎都要渗出血来。

    江连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葛朔以为他体内的金丹,是他对羡泽痛下杀手之后从她体内夺走的?

    江连星仓皇道:“师父,我没有!”

    葛朔几乎已经双目泣血,他脚步趔趄,攥住江连星的衣领:“别这么叫我!你也不要再做出这幅样子,当年你跟她在一起几百年,都没有让你天性变好,东海不正是因为你的背叛吗?江连星——你不该用她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我应该叫你华粼?!”

    江连星浑身一颤,看来自己的秘密已然被葛朔知晓,他失声道:“我不是华粼,我是江连星!”

    葛朔悲凉的看了他一眼:“你果然还是记起来了……是回到你的本体,你的主人身边之后想起来的吗?几百年来,我竟然任凭你这个最危险的家伙潜伏在她身边……”

    江连星内心痛楚,却又无从解释,他也知道时间紧迫,他指尖一点法术的要窍,将葛朔还未成型的法术击碎,咬牙道:“师母还活着,她正在打开蓬莱的大门,叫我来救你!不论师父觉得我是什么东西,都要活下来出去再说!”

    葛朔不肯信,他觉得羡泽一直想要摒除魔气,恢复金丹,若是按照计划,她应该向过往的那些男人拿回金丹,逐渐修为增强,怎么可能又将这么一大块金丹分给江连星?

    而与此同时,那团黑影挤入甬道,葛朔警惕的抬起头,就看到了鸾鸟垂着头半死不活的模样,他呼吸一滞,咬牙道:“……完了,都完了。”

    他在被困住之前,特意用尽灵力,以一魂二魄捏作灵躯,只为了将羡泽当年给他的那块金丹,送还给受伤后必然很虚弱的羡泽。

    毕竟他再也不需要金丹了……

    却没想到他没能杀了画鳞,还反被囚禁。而此刻,他全无灵力,却要面对两个画麟的“分身”。

    鸾鸟与他同行,是他计划中最终的保底,但连鸾鸟这一步也失败了。

    却没想到江连星夺过葛朔的短刀,挡在他身前,朝着黑影的方向迈去半步,下一瞬,周身灵力如微风,荡开地上冰冷的积水,直直袭击向黑影分身!

    ……

    羡泽站在门前,凝眉看着庞大身躯朝她冲过来的画麟。

    几只骨蛟立刻腾飞而起,从画麟背后扑过来,张嘴咬住他的脊背,将他朝后拖行。

    画鳞心知这一切的关键都是羡泽,跟这些骨蛟缠斗没有意义,只要吃了羡泽、杀了羡泽,这一切还有机会能收场,便疯狂甩动满是冥油的尾巴,朝她的方向挤过去。

    骨蛟毕竟只剩架子,体内虽然还有灵力甚至能够化出法术,但身躯还是被画麟这样臃肿庞大的疯子击退几分。

    画鳞狂吼着冲向羡泽,挥爪带起的腥风吹动了她额前碎发,而就在发丝扫过她眉眼的刹那,羡泽周身有种更厚重的金色流动,她化作龙身,锋利的尾鳍朝他头脸甩去。

    画鳞挥出的爪子被她躲开,脖颈反被尾鳍抹开一道深深的血口,却没想到裂开的血口中,生长出了数条如剥了皮般血淋淋的细小爪子,如触手般变长,立刻刺向她的面颊!

    羡泽没有料到,堪堪躲开,龙首靠近髯发的位置,被斜着从下到上割开一道血口,甩出的血点溅落在她眼皮上。

    最大的那只骨蛟看到画鳞敢对真龙动手,愤怒的咬住他坑坑洼洼的身躯将他往后拖去,爪子撕开画鳞身上的伤口——

    画鳞咬牙没有叫,抬头看向羡泽。

    她那道在侧脸上的伤口流出血来,但羡泽甚至都没有抹一下血,只是平静且愤怒的望着他。

    她的龙身也有了变化,龙角与爪尖都是渐变的乌色,一只眼瞳还是那般如日光般明亮的金色,另一只眼瞳竟然化作一眼望不到底的纯黑。

    画鳞与她双目对视,身躯一僵。

    羡泽太像他见过的或听说过的真龙了。

    画鳞曾经想过,阳光下那么绚烂美丽的羡泽,为何化作黑发金瞳,她应当有鸾鸟那样如绸缎般的金发才对。

    但他现在才明白,黑与金均是她的底色,她如今两侧面容,金瞳那侧看着她,只觉得她还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高贵、纯净且温柔的小金龙;而黑曜石般乌瞳那侧,血从伤口处缓缓渗出,她神态只有蜃龙那般的冷淡、凶狠与满不在乎。

    羡泽身躯上的鳞片也在昏暗的鲛油灯下,像是末代王朝金塑神佛那般有种尘埃落定的金光……

    画鳞呆愣的瞬间,一只骨蛟在地面上召出尖刺,紧紧压着他的身躯,让那些尖刺全都没入他体内;而另一只则利爪撕扯开他身侧本就脆弱柔软的皮肤,妄图剖开他腹部!

    他再也控制不住的从喉咙中挤出几声惨叫。

    画鳞体内的金丹碎片更是几乎要从他内部刺穿他,画鳞只感觉像是胃里装着烧红的铁球,他痛苦的恨不得将金丹给呕出去,但又不舍得——

    果然,属于她的金丹,不轮到了什么地方她都还能控制!

    就在画鳞还想挣扎躲开的瞬间,撕开他身躯的骨蛟与他搅缠一处,骨蛟如尖刺般的肋骨竟生生插进他血肉之中,以自己为锁缠住他身躯。

    画鳞正要甩尾疯狂挣扎,忽然感觉她断指的那只龙爪,用力扣住了他的头颅,尖爪几乎扣入他眼中,猛地将他翻身过来。

    画鳞仰头只看到羡泽俯瞰着他,面颊上的血滴落下来,落在了他头上。

    ……他几乎想要伸出舌头去舔一舔血的味道。

    羡泽垂下头来,她柔软的髯发几乎从他鼻尖飘过,画鳞感觉自己周身血液都冻住了,而下一秒,她平静的龙首张开大口,獠牙毕现,一口撕咬开了他的胸膛!

    她的爪尖彻底刺入他眼眶,血涌入眼眶。

    羡泽咬着一大块他的黑色血肉,昂首而立,画鳞呆呆的望着,仿佛一瞬间被人抽走了脊梁。

    她嫌恶的皱眉,呸一声吐掉,与此同时,被她撕咬开的胸膛中,那枚金丹内核飞出,像是这些年在他体内从没被污染一般,飞入她身躯中。

    羡泽瞳孔中金光大盛,她仰起头来:“你偷走它的时候,我可也是很痛的。说起来,你的贪婪,反而是最容易算到的一环。”

    羡泽当时已经确定,金丹不破不立,她必须要扔掉自己过往破碎的金丹核心,才能为自己塑造一枚新的金丹。

    但问题就是这枚金丹核心,已经凝聚了太多魔气,她如果贸然给江连星或者其他人,他们控制不住,就会立刻发狂成魔,甚至造成更恶劣的后果。

    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什么都吃的画鳞。

    果然,羡泽只是有意暴露自己的虚弱,展露出仅剩的那片金丹核心的珍贵,画鳞就贪婪的挪不开眼。

    他夺走后,一定会想尽办法能够掌控、内化这枚金丹核心,但龙与蛟有别,他只会因为吞下了不属于他的东西而饱受折磨。

    画鳞夺走金丹核心后,反而会削弱实力,这就是葛朔追杀他最好的时机。

    而且羡泽一直怀疑,蓬莱坠入地底,说不定就是接近了魔域,因此魔主才能掌握了大量上古的典籍。将金丹核心给他,他进一步肯定向伪装成真龙,想方设法打开蓬莱的入口……

    这也算是帮羡泽探路了。

    只不过,还是有些意外发生了——

    羡泽没有多说什么,她一只爪子探入胸膛内,画鳞痛苦的喘息着,面上却隐隐露出几分狂热的笑意。

    羡泽:“说到底你也不过是只妖罢了,你的妖丹呢?”

    画鳞竟然将脑袋在满地血污中蹭了蹭:“……羡泽,再深一点,我的胸膛、比我的皮肤要热很多吧!嗬嗬……我能嗅到你的血的味道,就像东海的海水一样……”

    羡泽一言不发。

    陆炽邑的傀儡身却被恶心的够呛:“能不能快点杀了他!妖丹哪怕没找到,把他碾碎成渣也能死了吧!”

    羡泽抽出爪子,忽然轻笑了一下,将手往下探入他的腹部的缝隙之中,隔着他育儿袋内柔软的肌肤,隐隐感知到了妖丹的存在。

    她道:“找到了妖丹,更能确保他魂飞魄散,永无翻身之日。你吞下那么多魂灵,还想要伪装真龙,但说到底不过是只大妖罢了。我没猜错吧,是在这里吧?”

    画鳞一僵。

    下一秒,羡泽剖开了他腹部的育儿袋,将那自己曾经被暖热过几十年的地方撕扯的血肉模糊。

    画鳞痛的直打滚:“你在做什么——这是、这是你出生的地方!”

    羡泽正要取出他的妖丹,画鳞却一只爪子探下去,握住了她的利爪,画鳞脸上浮现了蓄谋已久的扭曲笑容,他道:“你不能杀我。”

    羡泽不想回他。

    没有不能杀的,只有死的还不够透的。

    她正要将妖丹掏出来在地上碾碎,就听到画鳞喉咙中发出几声低笑:

    “我和葛朔的命绑在一起,你杀了我,他就会死。”

    第175章

    羡泽一愣, 下意识反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画鳞怒极反笑:“我对他做了什么?什么大风大浪我都过来了,我怎么可能跟他这浑身是伤的烂命苍鹭绑在一起!你该问问是他做了什么,是他用尽周身灵力施下秘术, 将我们的灵魂绑在一起!”

    “甚至他为了施展这一秘术, 还主动被我吃掉,若不是我察觉到,说不定就在他死在我腹中的时候, 我也会跟着死掉!他根本就不要命——”

    羡泽呼吸一窒。

    这跟她记忆中交给葛朔的任务并不一样。

    羡泽计划中, 她金丹核心被夺走后, 一切的局面都会变得非常危险:

    画鳞作为蛟, 强行夺走金丹核心, 他无法消化,必然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 但与此同时他也有能力去夺走钟以岫、宣衡等人体内的金丹碎片。

    而羡泽一旦失去金丹, 就会在重创下失去记忆, 并且虚弱的与凡人无异。但她也会气息与凡人无异, 带着同样看起来如同根骨奇差的凡人一样的江连星,隐于尘世之中, 并且能开始炼化崭新的金丹。

    这就需要葛朔阻止画鳞。

    羡泽当时希望葛朔在画鳞夺走金丹核心之后,立刻追杀上去。哪怕杀不了画鳞, 也要尽量伤害他, 让他不得不蜷缩疗伤,凡间十几年的时间差,足够羡泽行走凡间,重振旗鼓。

    并且羡泽也会将金丹碎片大半都存在江连星体内,这样画鳞日后想抢也不可能抢走了。

    因为二人要分开,羡泽也会陷入失忆, 她便想到伪造一整套“穿书”系统,哪怕一时无法恢复记忆,也能在各个节点上指引自己,让江连星一步步收集金丹碎片,逐渐成魔并越来越信任她。

    但羡泽还是道:“不过我既不能全然信任系统,也不能信任江连星,这些都太不可控了。所以你只要能够击伤他,就可以回来找我,助我一臂之力。毕竟哪怕我失忆了,江连星也会记得你是我的丈夫,我也会慢慢相信你。”

    羡泽想了想笑起来:“到时候肯定会很有意思,我都忘了你,却还要接受我们是夫妻,说不定会闹很多笑话。”

    葛朔愣了片刻,笑嘻嘻道:“也可能我被画鳞杀了,真的回不来了,你失去记忆,也只会接受自己守寡这件事,根本不会惦记我,也不会伤心。”

    羡泽有些惊讶,皱起眉头:“那么多年才把你找回来,你可不能说这种晦气的话!”

    她越想越生气:“我发现了,你最近动不动说什么神鸟寿命有限,你没法跟华粼这种不断重生的家伙比之类的话!或者又说什么自己受伤太重,要不是金丹根本活不了多少年之类的话。你以前那么意气风发的,真是前些年被吓到了吗?怎么老说丧气的话!”

    葛朔看她恼火,连忙捏她脸颊哄她:“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小金龙,别生气,气得须须都要冒出来了!我再也不说了!这样,你让我带着华粼一起去,我们俩一起肯定不会出意外,对吧!”

    羡泽当时也同意了,毕竟葛朔阻击魔主,也是事情的关键。

    但羡泽万没有想到,葛朔让鸾鸟跟着去,也是他此行计划的一环。

    因为葛朔早就计划好了,他要确保自己会死。

    鸾鸟在受伤昏迷之时,金发粘在满是冷汗的面颊上,噩梦里喊着“杀死葛朔”,这正是给他下的死命令。

    因为只要葛朔死了,跟他性命绑定在一起的画鳞就会死,不论羡泽面对怎样的困境,对她最大的威胁都会消失。

    鸾鸟也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会在照泽风雨交加的危险时刻,离开最应该保护的羡泽身边,义无反顾的要去找葛朔。

    只要杀了葛朔,羡泽也不会再面对危险了。

    可惜就差一线。

    其实羡泽失忆前夜想过,他们对“魔主”太不了解了,最差的结果就是葛朔不敌,甚至连她给他的金丹碎片都被夺走。

    而羡泽拿回金丹和力量也慢了一步,最终魔主会吞掉她全部的力量。

    但她在明,他在暗,她必须要赌一把。

    她最早将这个计划告诉葛朔的时候,葛朔也是一万个不愿意。

    但最终,葛朔也看明白了,羡泽不论怎么赌,步步也都是险棋,她都有死掉的风险。如果他豁出去性命,能够跟画鳞共死,羡泽哪怕赌输了也不会陷入绝境。

    她就能安心的以真龙的身份重现人间,再也不用东躲西藏,再也不用伪装成别的身份。

    更何况,这些年葛朔对东海屠魔怀揣着巨大的愧疚,他太恐惧羡泽遭遇任何意外与不幸了。

    人总是因为怕而多做。

    只不过,他若是知道自己甚至成为了画鳞与她谈判的工具,该多痛苦。

    此刻,画鳞看着她的神色,极其拧巴的笑了起来:“果然、你当年最喜欢的就是葛朔。华粼死了之后,你甚至还能拿羽毛去送给别人,但对于葛朔,你却总是对他有几分与众不同……”

    忽然,她感觉到自己的金丹接近,转过头去。

    辟鸣化作小少年模样,怀里紧紧抱着受伤的鸾鸟,急切地在前头引路。他身后,江连星紧接着而来,他头顶的角冒出来一截,胸膛处伤口还有大团金色结晶,本应该因为容纳不下金丹而痛楚的他,却顾不得那些,只小心的背着身后的男人,丝毫不知内情的惊喜道:“羡泽!师父还活着!”

    葛朔紧锁眉头的昏迷着,靠在江连星的肩膀上。

    羡泽远远的也能看清,葛朔还穿着记忆中离开时的衣衫,而他脖颈上一道细细的伤口,还留着未完全愈合的血痂。

    显然是他为了能够杀死画鳞,主动求死,但最终还是被画鳞想办法囚禁起来。

    画鳞看到葛朔,瞳孔一缩,却缓缓放松下来,脑袋挤在血泊之中,露出满是血的尖牙,笑了起来:“你要是杀了我,葛朔就会立刻死掉。你愿意吗?”

    江连星一愣。

    画鳞摇头摆尾,癫狂道:“成为真龙就要有足够的狠心吧,不过是青梅竹马与情人罢了,反正都被我杀了这么多了,不差最后一个,用他的命来弄死我,很划算对不对!”

    羡泽缓缓松开了撕开他育儿袋的爪子,垂眼望着他,轻轻笑了:“你很得意吧,你觉得我会流着泪杀了你,还是觉得我会就这么放过你。你是自己把路给走绝了,只是不死而已啊,画鳞,不死的办法有很多。”

    画鳞目光望向江连星,而后又转眼看向羡泽:“只要不死就可以了。而且我说过,你需要我的,你不会以为凡界就会欢迎真龙降世吧……”

    就在这时,羡泽察觉到骨蛟有些不受控制。陆炽邑的傀儡身僵在骨蛟头顶,似乎本体遭受了袭击,连着傀儡也难以控制。

    羡泽正要自己驱使这些骨蛟,但就在骨蛟僵硬不受控的瞬间,画鳞忽然化作人形,庞大的躯体缩小,从骨蛟的钳制下逃脱。

    他猛地扭转身躯,作势就要朝葛朔的方向扑去!

    江连星如临大敌,立刻将葛朔甩向辟鸣的方向,手中化出黑焰的直刀,迎击向画鳞——

    两个相似的身形缠斗在一起,画鳞望着江连星,两张近似的脸上,一个冷静沉默且苍白,一个沾满血污且扭曲。

    画鳞癫狂笑起来:“想杀了我吗?你不怕葛朔会死吗?”

    江连星瞳孔染黑,他蛟尾上尖刺竖立,将画鳞一把按在石柱上,咬牙道:“不死的办法也有很多。比如,我吃了你会怎么样?”

    画鳞瞳孔中闪烁微光:“我们相生相斥,我都吃不了你,你还想吃下我?!”

    江连星心里暴怒,都是因为这个家伙,羡泽才遭受如此多厄运,甚至他死到临头了还拿师父来威胁羡泽!

    画鳞骤然化作蛟身又想要扑向葛朔,江连星也随之化作黑蛟,抓住他的脑袋,反手将比他臃肿得多的躯体,用力掼在厅堂满是金器的地面上,张口发出一声吼叫。

    两只黑蛟在满是壁画的大厅里扭打缠斗,时而化作蛟身,时而化作人形,撞向当年众蛟跟在群龙身后的壁画上,又甩向雕刻着神鸟的巨柱上。

    辟鸣看得瑟瑟发抖,却忽然感觉有一双手接过他怀里抱着的鸾鸟。

    “羡、羡泽!”

    羡泽化作人形,冷静的立在他身侧,低头检查着鸾鸟的伤势,而后她又扶起葛朔,小心翼翼让他靠坐在石柱边。

    鸾鸟的状况不大好,他已经在连续的奔波疲惫下是强弩之末。

    葛朔的状况更不好。或者说羡泽看出来画鳞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要跟她谈判了,葛朔哪怕是被他用法术禁封起来,也在缓缓走向死亡,只要时间再足够久,葛朔就能达成目的与画鳞共死。

    与此同时,江连星在空中爆发几团法术,血雾炸开,画鳞一条手臂被他咬住撕扯下来,吞入腹中,嚼碎的血肉甩落在地上。

    江连星半张脸满是血污,他化作人形将画鳞从空中狠狠扔下,他扑下来,一口咬住了画鳞的脖颈。

    江连星能够感觉尖牙撕咬之下,冥油混合着血从画鳞体内溢出——

    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头发。

    羡泽轻声道:“松口。”

    江连星侧过眼睛,看向羡泽,却不肯松开獠牙,他喘着粗气,和羡泽双目对视,似乎想告诉她:只要他吃了画鳞,画鳞既不会死,也无法作乱了!

    羡泽却动了动嘴角:“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吃脏东西。”

    江连星眼睛一酸,想要松口,却察觉到画鳞要挣扎,立刻一只手化作利爪,按在画鳞断臂处。

    羡泽:“你看不出来吗?他就想让你吃下他,想让自己的魂灵潜伏在你体内,等到时候你就未必是你了。”

    你不是你。

    那说明羡泽一直明白,他不是画鳞,他就是江连星。

    江连星有点想哭,他缓缓松开牙尖,直起身子来:“羡泽……”

    这副师徒情深的样子,太过刺痛画鳞,他只感觉心里在烧,不管不顾的想要袭击向江连星的胸膛,疯狗一样想要夺走她给他的金丹。

    却没想到就在羡泽似温柔安抚江连星的时候,江连星胸膛处的金色结晶碎裂,一只修长柔软的手穿透了江连星的身躯,握住他的心脏。

    江连星呆呆的看着羡泽。

    与此同时怔愣的也有画鳞。

    他的腹部也被羡泽一只手穿过,妖丹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羡泽面无表情,同时洞穿了两只蛟。

    第176章

    羡泽望向江连星, 先一步抬手。

    她掌心中是江连星仍在跳动着的心,血肉如同红色的琉璃盏,其中金光大盛, 还夹杂着隐隐的魔气。显然是刚刚给予他的那枚金丹, 以及从他出生时就在的魔核都藏在心脏之中。

    刚刚在地下牢笼,羡泽剖开他的胸膛将金丹放进来时,轻声告诉他:“放在你的心脏里, 你就逃不了, 我只要动手, 你的心脏就会爆开。不过, 也别再因为魔气而愧疚了, 这一切都是我带给你的。”

    此刻,江连星明白, 前世那般吃掉他的时刻到来了。

    羡泽将他血淋淋又滚烫的心放在嘴边, 她的唇因为奔波微微干裂, 却在接触上的瞬间, 被他的血湿润染色,她双瞳望着江连星, 而后启唇咬了一大口。

    江连星已经感觉不到痛,却在她咬下的瞬间, 像是被烫到般瑟缩哀鸣了一下。

    羡泽看着他的神情, 眉眼软化几分,垂下睫毛。

    他的心脏像是多汁的石榴那般,红色汁液沾染了她的唇舌与下巴尖,羡泽微微伸出舌头,对着咬破的缺口啜饮着。

    那团金光与魔气,被她吞咽而下, 他的心脏瞬间黯淡,变成了她掌心平平无奇的一团血肉。

    而羡泽也没有继续吃下去,她将那如吃剩下的心脏,放回了他的胸膛内。

    江连星头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他从未见过的记忆,仿佛是他前世未死之时,羡泽也这样啜饮着他残缺的心脏,小心翼翼放回他胸膛。而在他前世也没有死的那么快,生命的尽头,竟然看到本应该达成一切目的的羡泽,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满脸泪痕……

    她为什么会哭?

    那记忆一闪而过,江连星只感觉自己变成空了的琉璃瓶,她将他体内的一切拿走的太干净,他拼命想要挽留,仍是失去了一切力量,朝后重重倒在地上。

    江连星侧脸压在冰冷的金器上,身体里仿佛还有龙鳞的余晖,慢吞吞的恢复着他的伤口。他执着的看着羡泽的方向。

    羡泽站起身,转脸看向被她握住妖丹动弹不得的画鳞。

    她裙摆早已在沾湿弄脏,鞋面上有着水渍与污痕,可龙尾轻摇,她略显湿润与苍白的脸上没有记忆中濡湿泪痕,只有像是洋流上的薄冰般冷静压制的愤怒。

    羡泽拽着画鳞的头发,将他拖起来。

    画鳞身上陈旧的衣袍领口滑落,露出他染血的冷白色胸腹,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垂死跳动着,羡泽的手掌血腥的插在他画鳞撕开的腹部中,掌心紧握,掏出妖丹来。

    羡泽低下头,冷笑道:“你连育儿袋都烂掉了,也别想着孵龙蛋了。”

    她掌心中出现了一颗如泥丸那般的妖丹,表面还似冥油般翻着七彩的油膜,其中仿佛夹杂着无数魂灵的尖啸声。画鳞死死盯着那枚妖丹,眸中恐惧闪烁,他发现自己猜不透羡泽的想法。

    画鳞抽搐着,断臂处流淌着黑与红夹杂的血污:“你不能杀我……!除非你想让葛朔也死!哈、我早该想到的,真龙的心里只有自己,哪里会、哪里会……”

    羡泽没等他把话说完,手一松,那枚妖丹滚落在地,她汇聚起灵力,轻蔑的用鞋尖碾过去。

    “你性命相关的,就是这么一枚泥球?”

    那枚曾经藏匿在画鳞躯体内,无数想挑战他的妖魔都没能摧毁的妖丹,在她运转金丹的重压与践踏之下,立刻碎裂,真就像是被晒干的泥土一样,转眼成渣。

    从妖丹之中,无数尖叫、哀鸣、怒吼充斥而出!

    羡泽一惊,想要侧身躲避,却看着千万个稀薄如同雾气般的灵魂,迫不及待的从妖丹中倾泻而出,只顾着四散而逃。

    众多灵魂轮廓已经被侵蚀的只剩下躯干,如同无头苍蝇般乱转乱荡,在那上古时代的凋敝壁画下方,逐渐舒展,逐渐黯淡——

    羡泽仰头看过去,这些被吞下的魂灵,曾撑起了他膨胀的身躯。

    在自由后,却像是落入水中的薄薄纸片般融化。

    她耳边仿佛听到了无数声如蚊蚋的小小叹息,恨与怒最终只化作无奈。

    画鳞从诞生以来,便是往他虚无又混沌的皮口袋一样的身躯里装填,什么都要吞下,什么都要属于他,此刻他失去了一切,身体剧烈颤抖,面上眨眼间便显出几分灰白色死态。画鳞恐惧的蜷缩起来,仅剩一只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躯体。

    羡泽却根本没有把目光落在他脸上,而是转头看向一侧的葛朔。

    昏迷的葛朔抽搐几下,口鼻处溢出几道血痕,面上也显露几分灰白死态。羡泽牙齿咬住嘴唇,她如鲠在喉,陡然转身,拎起半死的画鳞。

    羡泽面无表情,从自己金丹中捏出米粒大小,望着他:“你已经失去了妖丹,就像一只壁虎、虫豸般苟活下去吧。”

    画鳞望着她的脸,从恐惧之中看到狂热的希望,他缓缓笑起来,嘴角溢出血来:“……果然、我赌对了……”

    他痴痴的看着那一点金光融入胸膛之中。

    羡泽:“你接受了,那你从现在开始便是龙仆,你不可能逃掉。”

    那一丁点的金丹控制的恰到好处,他的断臂与浑身的伤口只是堪堪止血,并未能恢复。

    画鳞满不在乎,他舔着嘴唇:“我没有打算逃。囚禁我吧,羡泽,我是你的奴仆。”

    江连星攥紧了手指。

    太恶心了。这家伙太让人恶心了。

    从江连星出生就在体内的魔核,回到了羡泽身边,他空虚的想死。而画鳞最后却靠着诡计,能拥有一点她的金丹,成为她的龙仆——

    若不是因为师父,他真的太想撕烂画鳞。

    羡泽觉得他不该吃掉脏东西,可若是可以,他真希望自己就当个垃圾桶,把这种家伙彻底吞下去,让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让他也体会一下被吞噬的痛苦!

    羡泽额头血管突突轻跳,她手指在身侧捏了又捏,她忽然拽着画鳞的头发,猛地将他脑袋往旁边的石柱上掼去!

    画鳞半边脸颊被石柱上的破损擦伤,血肉模糊,鼻梁折断,他痛呼之中,夹杂着低低的笑声。

    羡泽背过身去,她的愤懑、她的痛恨,只能从她骨节发白的手指与金刺竖立的龙尾上可见一斑,江连星只能看到她极度压制着不杀人,而后一次次将他脑袋撞在石柱上!

    她指尖浮现几缕黑焰,用力扣向画鳞人不人鬼不鬼的眼窝,他惨叫起来,双目像是之前他对待江连星那般,被焚烧划烂——

    画鳞终于无法忍受了,他挣扎起来:“我半死不活!你的苍鹭也会一样的虚弱!羡泽、羡泽!”

    羡泽偏头看了一眼葛朔,手指抽动片刻,终于是缓缓松开,轻声道:“是吗?那我一定把你养的健壮,然后好好让你能受折磨。”

    她松开手来,鞋底在画鳞满是血的脸上碾了碾,画鳞面对她如今的灵压,几乎像是被太阳灼烧的弹涂鱼,两只苍白的脚无力的在地上蹬了蹬,化作黑蛟的原型。

    那黑蛟不过如鳝鱼大小,一只爪子已经被江连星吞吃掉,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血口,断角之下的头脸血肉模糊。

    羡泽从自己的宝囊中摸索许久,拿出一只年少时编织的蝈蝈笼子,竹笼在她掌心扩大几分,笼门打开,画鳞的原型被吸入其中,而羡泽有意让竹笼不太大,它一圈圈盘在其中,也被竹条紧紧箍勒着,稍有动弹便可能皮肉刮烂。

    她确认画鳞不可能再逃走之后,才走到葛朔身边。辟鸣跟从菜市场买了刚杀好的鸡回来一样,倒拎着昏迷的鸾鸟也跑过来。

    羡泽瞪眼过去,他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把好好鸾鸟抱在怀里,甚至还跟抱孩子似的装模作样抚了几下。

    羡泽蹲下来蹲下来探了探葛朔的气息,面色稍霁。葛朔对自己差点死了又活的事全然不知,只歪着头紧皱眉头,仿佛昏迷中仍有千万件事挂在心头。

    她手指捏诀,金丹中的灵力对她而言,就像是最顶尖的绣娘手中的丝线,她编织起江连星都看不懂的术法,转瞬间就形成如软甲般的贴身结界,护在葛朔身躯之上。

    她对灵力与术法的掌握到了这种地步,怪不得画鳞当年跟她交手一次便恐惧破防。

    羡泽看着葛朔,安心几分,却又拧紧眉头,抬起手就在他额头上用力拍了一巴掌:“笨死了!我凑齐一家四口多么不容易——”

    羡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转头环顾四周。

    江连星撑着身体,吃力的想从地上爬起身,那双满是污迹与水渍的鞋尖停在她面前。

    羡泽没有弯腰,只是尾巴在小腿边晃了晃,伸到了他面前来。

    江连星知晓她尾鳍的锋利,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羡泽立刻道:“你躲什么,我还能把你全都吃了不成?”

    江连星跌坐在地上抬起脸看她,他想到自己与华粼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悲从心中来。羡泽会不会还不知道这些事?她若是知道了会怎么看他?

    江连星半晌道:“……羡泽要杀了我吗?”

    羡泽脸色冷了下来:“你想死吗?”

    江连星摇摇头。

    羡泽皱起眉:“那不就完了,现在要想办法回家,你还能起得来吗?”

    回家。

    江连星眼睛有点湿润:“可是我留在身边说不定也是画鳞的阴谋,我作为‘容器’现在也用不上,万一他借着我——”

    羡泽觉得这小子被她作为容器养了这么多年,脑子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无奈望天道:“啊!别光想着有用了,又不一定非要有用!”

    这话像是说他没用,江连星脸更苍白了。

    羡泽本来还有点别扭,不想扶他,想让他抓着她尾巴起来,现在也烦的顾不上,抓着他胳膊就将他拽起来,往蓬莱尚未打开的大门方向:“我留着你孵蛋用行吗?你赶紧长大,最好蛟身比河宽,屁股比山大,一次能孵八颗蛋行了吧!”

    辟鸣听见这话,嫌弃的龇牙咧嘴,转过脸去,却发现江连星耳朵红透了。

    第177章

    江连星跟上羡泽的脚步, 望向眼前斑驳且古老的大门,才发现羡泽其实在之前已经推开了窄窄的门缝。

    两扇门扉分别绘着白日云雨与黑夜星空,但都落满了灰尘, 几只骨蛟甩甩脑袋有些迷茫的在狼藉不堪的大厅中盘旋踱步, 它们骨架细密的阴影随着鲛油灯转动。

    羡泽低头看去,发现陆炽邑的傀儡竟然不知何时碎裂开倒在地上,木头断肢已经被骨蛟的爪子踩烂。

    难不成是陆炽邑本身遭遇了什么危险?

    羡泽将两只手放在门扉上, 她并未刻意运转灵力, 就感觉自己的身躯像是与这道大门相呼应。

    江连星仰头, 蓬莱的石柱高墙之中灵力再度向着她的方向流动, 穹顶之下翻覆的乌云愈发浓密, 羡泽微微启唇,面上露出恍惚的神情。

    她瞳孔中如暗河底部的金石, 闪烁着黑色的湍流与起伏的金光, 羡泽嘴唇微微颤抖, 哈出一口热气, 恍若有无数记忆顺着这道门涌入她的身体。

    她时而微笑,时而愤怒, 眼眶湿润,眉头紧锁, 像是心中几经起伏与巨变, 有些摇摇欲坠,江连星忍不住上前去握住她的肩膀,稍稍撑起她的身子,低声道:“羡泽!”

    羡泽双瞳如同漩涡,她微微偏头望向江连星,似清醒似困顿:“打开这扇门, 或许考验的从来不是力量,而是心性……”

    仿佛是无数在蓬莱新生或死亡的龙考验着她的心,许多过往的肆意与劫难都汇聚在她身体里,羡泽如在湍流中站不住脚。她难以想象若是在五十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自己,面对这些扑面而来的情绪,是否能坚持超过十秒。

    但她如今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怕了。

    江连星还有伤口的掌心握在她肩膀上,她没有回头看他,但也深吸一口气,用力朝内踏步,推开了蓬莱的大门!

    她松开手喘息着往门口看去,门内没有金碧辉煌的大厅,没有富丽堂皇的灯烛,只有一条斜着向上的甬道。

    羡泽嗅到了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仿佛是童年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家打开了大门。

    而四周,灰尘簌簌抖落,门扇墙壁上那些上古时代的壁画竟然也随之剥离,一层层向下掉落,只留下石砖原本的色彩。

    仿佛是在说,那些过去群龙时代的辉煌早已逝去,蓬莱新的主人应该绘下新时代的传说了。几只骨蛟伏低身躯,不卑不亢的向她颔首行礼,体型最大的那个踱步靠近一些,似乎想要让羡泽坐在它头顶。

    羡泽笑了笑,回头道:“江连星,带上你师父和师兄,我们往里走吧——”

    她话音未落,地面剧烈震动,连带着整个厅堂都倾斜起来,满地的碎骨与金器滑落到大厅一角,江连星连忙扶住差点也倒下去的葛朔。

    几只骨蛟虽然没了脸,但也看起来不算惊慌,羡泽猜测道:“恐怕是蓬莱要从海底升起,我们也应该能返回凡界。”

    与此同时,他们刚刚飞入的地方,开始涌入大量海水,打着漩涡撞进来。

    当年蓬莱坠入海底,直接扎穿了凡界与魔域,如此升起之后,必然让东海海底有了直通魔域的最大暗渊,两界恐怕要混乱。

    不过单就此刻而言,照泽地上出现一个大洞,大量的水可能会倒灌进来,连带着满城的碎骨,城外的尸体——

    羡泽拍了拍前头那只骨蛟的脑袋,转头道:“江连星,你们先进入蓬莱内部,我还要去找人。”

    江连星一下子反应过来,宣衡、钟霄还有胡止、刀竹桃那么多人,都在羡泽的叠纸船上,此刻照泽震荡,他们很可能被卷进来。

    只是最大的这只骨蛟倒是很傲气,对于羡泽以外的其他人都面露不屑,也不愿意让他们骑到头上来,只是把辟鸣、鸾鸟和葛朔用尖尖爪子捏在手中。

    至于江连星,它似乎觉得反正也是蛟,用不着管,头也不回的就往门内宽阔的甬道飞去。

    ……

    “陆炽邑!”匣翡手握判官笔,悬立在山垭口处,怒瞪向半空中飞舟上傲然俯瞰他们的众多修仙者。

    陆炽邑负责襄护宗门外围,他平日操纵的十几只黄铜傀儡,已被对方灵力摧毁大半,跟他们一路前往东海的骨蛟经不起长时间争斗而破破烂烂。陆炽邑也被从半空中击落,后背遭到洞穿,口吐鲜血半昏迷在石阶上。

    在他身前,石阶上挤满了明心宗一路来到东海的弟子,拔出千奇百怪的兵器,护在陆炽邑身前。

    不过与空中十数艘庞大的飞舟法器,还有数百位境界不低的修仙者相比,明心宗那几十个人看起来少得可怜。

    他们现在定居的宗门新址,就在毗邻东海的仙山上,山洼处面朝大海,形成一片封闭却也幽静的空地。

    垂云君带着诸多长老以灵力修建出简单的殿室、明房和院落,从外观看过去,规模不过是个大型道观的规模,只有海面涌来雾气的时候,才有几分仙门的气息。

    东海附近并无其他宗门,他们本以为来到这里就能暂且休养生息,宗门哪怕不能日渐壮大,至少大家也能安定下来。

    而且,明心宗众人很快就发现,近段时间东海周边灵力日渐变得厚重浓郁,更助于他们修行。

    却没想到在各个宗门互斗的时期,也有不少人盯上了东海沿岸。只是他们因为东海屠魔不敢前来,等到明心宗在这里落足许久都无事发生,他们倒是敢光明正大的来了。

    匣翡怒道:“我们已经到了东海这穷乡僻壤之地,你们还想要什么?!”

    对峙之中,本来晴空万里的东海骤然间狂风大作,远远能瞧见海面上乌云四起,雨点也砸在海面上。

    飞舟前端,一位元山书院枕卷使被风吹得衣袂飘飘,他脚踩玉盘法器,从空中缓缓降下:“你们不必在此死守,我们只要要垂云君同我们走一趟。”

    弟子们怒道:“凭什么?”“宗主失踪未归,还带走垂云君,不如直接说让我们宗门散了算了!”

    那枕卷使昂首道:“当年东海屠魔,垂云君同魔龙一同消失十年,元山书院、梁尘塔与千鸿宫当年参与东海屠魔之人陆续都死了,就唯独他没有死!魔龙多年后首次现身就是在明心宗旧址,还造成了中原东南方向最大的暗渊,明明该是仇人见面,可你们明心宗却无事,甚至还跑到东海落脚!”

    “上次仙门众会之上,各大宗门已经做出决断,你们明心宗便是中原腹地信仰魔龙的邪宗。而这陆炽邑,本就是魔修出身,现在还能驱使骨蛟,你们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年轻弟子对暗地里的事不知情,那就速速散开,不治你们的罪,可钟以岫作为当年屠魔的叛徒、同党,却让你们来送死,不敢自己现身——”

    匣翡怒极反笑:“仙门众会,就是那个想把千鸿宫都瓜分吞吃的‘众会’?就是那个被伽萨教赢了几次之后急了眼,集合众多宗门围攻才讨回颜面的‘众会’?你们又能给谁定下仙魔忠奸?”

    对方还想再说,雨点已经带着乌云卷席过来,每个人脸上都被冰冷的雨滴猝不及防砸中。

    眼见着飞舟之上,又有四五个人影飞落下来想要施压。

    匣翡抬起判官笔,怒在空中落笔成行,她笔触湿润,那以灵力绘就的‘禁’字,血淋淋的流淌下灵力的墨痕,滴落在石阶上,却也像是铜墙铁壁般形成结界。

    匣翡昂首道:“师尊闭关,要你们等上些时日,你们不愿意便冲进来就打,还好意思说别人是邪宗!且不说几十年前仙门大比,本就是垂云君光明正大赢得了东海这片地!”

    那枕卷使在元山书院中也堪比明心宗的脉主,地位不低,他望着匣翡,幽幽道:“匣翡师姐,你当年废了一眼也要离开元山书院,临走前以一个‘禁’字封进书院上下三月无人能入书库,现在却给这么个落魄小宗门守门,你想过这一天吗?”

    匣翡冷笑:“当年书院内斗,逼迫我带人封禁其他学派著作,才能把‘禁’字为何练得如此大成。若不是我后续将那些著作誊抄至墨经坛,恐怕那些学派都要文脉断绝。可书院上下却以我泄密为由,伤了我眼睛作惩罚,逐出书院。”

    她又施施然笑了:“不过你看来也没怎么去过书库,三个月解封后,我给每个当年告发我的人都送了一本定制文学,修师弟,我记得你在书中练就菊吸大法,满地乱爬,你不如好好翻翻书库,说不定还存着你作主角的大作。”

    这位作了枕卷使的修师弟,显然是知道匣翡的文学功底,立刻脸色涨红,拿起手中折扇就要攻向明心宗石阶上的众弟子。

    那些弟子们光抬头呆呆听着匣翡文学,有的还在搀扶昏迷的陆炽邑,慢了半拍才看见枕卷使的法术撞在匣翡脉主的结界上。

    枕卷使脸色难看,他恨不得让在场人都失忆,但此刻只能硬着头皮道:“你能挡住我,难不成还能挡住那么多——”

    他话音未落,在仙山山洼处一座灰瓦殿室内,白霜冷雾骤然荡开,在风雨之中,山林挂淞、落雨成雹,众人口中呼气变作白汽。

    陆炽邑挣扎着睁开眼来,就听到了出鞘的一点响动。灰白天空中,雨雪打着旋落下。

    下一瞬,雪色人影立在半空,就在匣翡悬空的‘禁’字前,手中还拿着当年在东海上空也寒芒闪烁的银山剑,白发在空中飞舞。

    很多人从未见过深居简出的垂云君,此刻才瞧见那人苍白如瓷,略显病弱的面容,以及化作雪色的发丝。

    外界都说他病得快死了,此刻灵压如霜寒低云,却察觉不到锐利的锋芒,只是呼吸间就仿佛肺里塞了冰渣。

    毕竟是化神期,哪怕是他真的虚弱到只能逼出灵力来撑场面,也足以让飞舟上许多人屏息片刻,掂量斟酌。

    只不过在石阶上的明心宗众弟子看得更清楚。

    钟以岫确实是紧急出关。

    后头的外袍腰带没完全系好,他一只手在背后拽着,看起来像是气定神闲,但松了手就能走光;白袍之下能看见他还没顾得上穿鞋,只有一双足袋局促的贴近……

    幸好、幸好是背面,不算漏了怯。

    钟以岫单手拎着银山剑,轻声道:“说我们是邪宗,不过是因为与真龙有关。当年参与东海之事者,皆以不在世,谁又敢说当年屠的是魔?”

    他不善高声多言,但此刻心里却实在是压着怒火:“真龙在明心宗现身时,明心宗与千鸿宫多位弟子长老亲眼见她击溃魔主,拯救众人,你们既不在场又如何下定论?你们无权给明心宗、给真龙下定义,若是真要与我们开战,就不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让丁安歌亲自来。”

    他话音刚落,忽然只感觉大地震颤,远处东海海面上乌云卷动,雷声隐隐,先是看到海面之中炸起一团冲入云层的巨大白色水花,紧接着在充斥海绵的轰鸣声中,如海啸般的浪墙从远处逼近而来!

    匣翡蹙眉:“东海之中是有什么现身了?”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之时,几十里外的云雨之中,一道明亮的蓝紫色天雷,贯穿了东海天地之间!

    飞舟之上众人惊惧不已。

    当初在西狄,他们围攻伽萨教失利,便是因为很多弟子见到天雷,人心动摇。他们还觉得这真龙一会儿在九洲十八川,一会儿又到了西狄,仿佛是天眼在云端之上,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几百年都没见过的天雷,这几个月来频频出现,很多从未见过真龙的人心里愈发打鼓。

    钟以岫愣愣的转过脸去,看向东海灰暗的天地之间,一道道高耸的白浪推过来,打在山体之上,涛声震撼——

    数道龙吸水的卷风也在海面上远远舞动。

    “那是、那是有什么东西从海里冒出来了吗?!”

    钟以岫腾空足够高,跟飞舟上惊诧的众人一同向东方望去。

    一座山峦林立的庞大岛屿,在风雨之中从海底缓缓升起,因距离遥远水雾浓重而若隐若现,可随着几道雷光贯穿云层,照亮了岛屿的轮廓。

    甚至还能看到几道似龙似蛟的身影,穿云摆尾而过。

    他喃喃道:“……是蓬莱。”

    飞舟之上,也传来其他人失声惊喊:“是蓬莱!是蓬莱现身了!”

    修仙之人都听说过的金山银山的蓬莱、怒涛无情的蓬莱,时隔几百年,少说两三代人,再次浮现海面之上。

    钟以岫屏住呼吸,握着银山剑的手有些发抖,她历经失意、受伤与伪装之后,终于可以以她最本身的面目重现世间了。

    第178章

    江连星穿过蓬莱内部复杂的甬道和洞穴, 跟着几只骨蛟一同腾飞入空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凡界明亮的天空照亮了他的蛟身,湿润新鲜的空气包围了他。望向远处, 只有遥远的海岸和浪花;垂下头去, 庞大的蓬莱正浮出水面。

    或许是因为当年夷海之灾时,有生死攸关的内斗发生在岛屿上,导致蓬莱地面上绝大多数的建筑都已经倒塌损毁, 只剩下一些石道基座的轮廓。

    它沉在海底之时, 虽然有结界和洋流阻挡海水和其他生物接近, 但植被也早就已经死亡了。

    蓬莱因此略显萧索, 无数海水从灰黑色岩石的山峦之中向下流淌, 砸向海中,掀起白色的层浪与泡沫。

    蓬莱还是比江连星想象的要大, 它是由数座山峦、海岸和内湖构成。从遗迹之上也能看出最高的山峦附近曾有密集的宫室, 周围海岸边如一座座小城那般分散开来的定居地。

    估计是当年群龙更喜欢独处, 便在蓬莱之上各分一片地域, 跟自己的蛟们生活在一起。

    而蓬莱主岛周围还有数个小型岛屿,从海中升起, 悬浮空中,像是卫星那般襄护着庞大的主岛。

    随着蓬莱现身, 同样浮出水面的还有无数细密疏松的白骨, 显然是照泽满城的骸骨被水流裹挟着,将都冲到了凡界。

    只是光秃秃的蓬莱本就冷峻,周围海面上再飘满了白骨,伴随着阴风暴雨,看起来活像是鬼岛现世。

    紧接着,有一只被结界包裹的双层大船, 像是压在水底的皮球,打着转浮上来,到了水面上结界破裂,船也重重落在水面上,摇摆了几下。

    熟悉的身影从船舱中冲了出来,趴在船边:“我没晕船——呕呕呕!不是所有的南疆人都会晕,呕呕……”

    刀竹桃捶着胸口感觉胃都要吐出来时,几个人陆续走出来,面如金纸的瘫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风,呆呆的望着天空:“这是、这是凡界的天空!”

    宣衡脸色苍白的扶着舱门,他失明的双眸什么都看不见,却深深嗅了一口海水的味道,喃喃道:“这里是东海。我怎么都不会忘的,这是东海的味道!”

    “啊!那是什么?东海上什么时候会有这么大的岛屿?”

    几个人偏头看向远处风雨中轮廓清晰的大岛,还有时不时被雷光照亮的灰紫色云层中纷飞的骨蛟,钟霄抚着胸口也仰头望去,半晌喃喃道:“蓬莱。是传说中的蓬莱。”

    刀竹桃的问话有些天真:“蓬莱?是羡泽的家吗?”

    众人都没有接话,大家都知道,蓬莱数百年没有现世,如今看着岛上已经一片废墟,如果这是羡泽的家,那也是她从出生后就没能回去的家乡。

    雨水砸在海面上,他们余光中捕捉到海面下闪电般的金光。

    下一秒,金龙的身影撞开海水冲向天空,海水从金鳞上簌簌掉落,哪怕是在阴雨之下也能看得出她的闪耀。

    金龙爪子与尾鳍划过水面,朝着蓬莱急速掠去,空中盘旋着似乎在观察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她盘旋片刻,仰头望向翻涌的云层,抬起其中一只爪子,云层如倒挂的山峰,开始激烈的涌动互撞,紧接着一道天雷从她身侧落下,蓝紫色的雷光扭动,刺入海中,甚至照亮了搅动的海水!

    空中的三只骨蛟和一只小黑蛟都下意识躲避开天雷,甚至尾巴都在不安的乱晃着。

    金龙却仍然不满足,她似乎想要更多的天雷。

    紧接着,第二道天雷斜斜劈下来,这次落在了蓬莱海岸上,一处土石被炸开。只是那道天雷已经比上一道更细,亮光也更加微弱。

    金龙皱起眉头,她周身灵力积蓄,又是接连两道天雷落在海面上,甚至有一道距离他们的双层大船只有百米。

    他们仰头看着,虽然每一道天雷都足以让他们腿软心颤,但确实天雷都越来越纤细羸弱,仿佛是金龙竭尽了力量。

    她似乎觉得天雷没有想象中那样密集强大,垂头丧气,两侧羽翼抖落了海水,不再释放天雷。低头时,她一转眼便看到了海面上在浪中摇摆的双层大船,以及甲板上仰头看着她的众人。

    羡泽转头朝着几只骨蛟招爪。

    几只骨蛟在空中盘旋几圈,紧跟在她身边,将爪子中托着的几个人放到她掌中。

    羡泽也朝着双层大船的方向而来,这群人哪怕上次见到过明心宗金龙现世,但在如此风雨浪头中,看到一只龙朝着这边飞来,仍是有些震撼,几个人甚至连连后退,直到后腰都抵在船边。

    她半个身子落在水中,然后抬起爪子往甲板上轻轻一放。

    胡止看到有个人影滚落下来,连忙扶住,才发现是个光屁股的小少年,他一丝不挂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下头空空荡荡如同木偶泥人,怀里抱着一只受伤的白羽彩尾神鸟。

    而另一个躺落在甲板上的,是个乱发胡茬,布衣木屐的男人,比一般男子轮廓更深,剑眉高鼻,或许曾经英朗爽健,但此刻神态却却受难受苦、虚弱疲惫。

    金龙跟船那么大的脑袋一晃,眨眼间便消失,只有羡泽的身影立在甲板之上,头顶乌角竖立。

    刀竹桃一抹嘴,扑过来扯着嗓子叫道:“羡泽!羡泽——”

    她笑着摸了摸刀竹桃脑袋,道:“我以为你们都要吐了。”

    钟霄:“我们这是回到凡界了?此处真的是东海吗?”

    羡泽笑:“嗯。钟霄没有来过东海吧。”

    钟霄垂眸。她知道东海这里发生过什么,缓缓摇头道:“第一次来,海面宽阔,倒是很美。

    羡泽走到那昏迷的布衣男子身边,轻柔的将他半托起来,抱入舱室之中,胡止连忙给他搭了把手。

    船舱内四面门窗打开,头顶的乌云也慢慢散去,几道阳光洒在海面上,水色随着逐渐平息的浪而变作透明的蓝绿色,成片的白骨都像是翻肚皮的鱼。

    羡泽坐在船舱内靠窗的长榻上,布衣乱发的男人枕在她腿上,身后光照亮她垂落的发丝。

    几个明心宗弟子甚至感觉不到她是刚刚翱翔空中的金龙,而还是当年入宗门时那个总微笑着听他人叽叽喳喳的羡泽。

    而刚刚那个光屁股的小少年挤开其他人,紧紧挨着羡泽而坐,甚至还眼睛瞪着他们。

    胡止虽知道他不存在走光问题,但赤条条的总是不大好,便脱下外衣要给他盖上,辟鸣却不愿意,只拿羡泽的裙摆遮了遮自己。

    羡泽道:“我刚刚看了,蓬莱岛上现在什么都没有,也不好让你们留住,估计你们也归心似箭,干脆就先把你们送回岸上,如何?”

    钟霄道:“那你还要再回蓬莱吗?要是没有合适的住处,不如先跟我们回明心宗。”

    羡泽笑了:“等把你们送上岸,这件法器就可以从船变作房屋帐篷,我就可以先在蓬莱住下,再想办法重建。”

    羡泽说着从宝囊中摸索半天,掏出一小把灵石和几枚金器:“东海沿岸去明心宗还有点距离,我估计你们身无分文,这些也可以当路费。”

    钟霄摇摇头:“不必,我还有些灵石。再说其实轻装简行,御剑往回飞也要不了几日。”

    羡泽还是把手里几枚金器塞给了钟霄。

    她低下头把剩下的灵石拿走了一半,才漫不经心道:“你们几个千鸿宫弟子,也把少宫主一并送回去吧。他眼睛看不见了,路上恐怕不方便。”

    张师兄看那抠搜的几颗灵石,彻底感觉到少宫主被用完就扔了。当时在魔域,宣衡还住在羡泽帐内,俩人几乎是并肩同行,好多人都说是少夫人和他旧情复燃云云。

    但现在羡泽膝头躺着另一个昏迷的男人,她对这个男人的态度,也跟之前对宣衡那种奚落与兴趣不大一样。

    张师兄悲观的想:少宫主简直就是行路干粮啊。

    路上的时候没得选只能吃着果腹,等回了家谁还吃这玩意儿——

    宣衡立在舱门处,他一只手扶着门,在颠簸中站得很稳,虽然双目看不清,但他也能察觉到那个陌生男人的气息,以及羡泽抱着他的动作。

    他微微抬起头:“你还没向我们介绍,这几位是?”

    羡泽本来不想给他介绍,但看到钟霄也是八卦好奇的眼神,手点了点:“辟鸣,是以前熟识的妖。鸾鸟,是我的徒儿,也是江连星的师兄。还有葛朔。”

    胡止惊诧道:“那个曾经为了试剑,杀人无数的的剑圣葛朔。”

    羡泽笑着点点头:“是我的丈夫。”

    她回答的这么爽利,屋内数人不约而同将目光看向宣衡。

    之前在魔域,谁都知道宣衡是她前夫。准确说宣衡都不承认“前”这个字。

    前夫遇上现任啊。

    宣衡也愣在原地。

    葛朔。就是在他们成婚时,跟羡泽相会的男人。也是在她摔碎玉衡离开千鸿宫时,前来与她接应的男人。

    羡泽死都不肯认跟他的婚姻,却这样直接的说出这葛朔是她丈夫……

    羡泽又道:“他是江连星的师父,也之前误以为他出事亡故了,我和江连星为了逃难入了明心宗。前几日在魔域找到他,才知道他被魔主捉住了。”

    羡泽头顶还露出龙角,软榻上还有她盘起来的纤细长尾,而另一边的辟鸣明显是妖,怀里昏迷的鸾鸟也看起来身份特殊。

    恐怕这葛朔能被羡泽承认,也不是什么凡人。

    有几个人眼尖,注意到向着东海岸边驶去的船头甲板上,江连星的身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那里,一个人看着远处的海面伫立着。

    刀竹桃和胡止交换了个眼神。

    毕竟他们跟羡泽、江连星比较熟,一直察觉得出江连星对羡泽过度的依赖与亲近,以及对其他接近羡泽的男人非常明显的抵触。

    他目光永远落在羡泽身上,但在她回望时又挪开目光。还有那只在乎羡泽会不会讨厌他的态度,只在她面前总是流泪软弱的模样。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徒儿对师母的依恋了。

    刀竹桃之前撞见过江连星枕在她膝头,表情极度幸福到有点——变态,她一直怀疑,这小子心里是有不该萌生的感情。

    若是师父真死了,他那些偷偷摸摸的心思只要不公开与众,估计也没什么。

    可现在他师父活着回来了……

    正说着,没想到千鸿宫的几个弟子,以禹笃和张师兄为首,竟然朝着钟霄的方向半跪下来:“钟宗主!我们出入魔域这一遭,千鸿宫恐怕不会再认我们……而我们确实也不想回去了,您能否收我们入明心宗门下,也算是给我们一点出路!”

    钟霄有些惊诧,毕竟在她眼里,千鸿宫是名门大宗,富得流油,禹笃这样的大师姐日后会前途无量,竟然会投入他们这种半毁边缘的总门下。

    而且还是当着宣衡的面,这几人是真不给千鸿宫留面子啊。

    不过这几人和明心宗弟子一路相助,钟霄也很欣赏他们……

    没想到宣衡开口道:“钟宗主收下他们吧。千鸿宫门规严苛,他们沾染魔气,回去恐怕名誉也要一落千丈。而且……明心宗也更适合他们。”

    既然宣衡这么说,钟霄也点点头:“不过,入了明心宗还是要给你们派件任务。千鸿宫距离东海路途不算太遥远,你们还是要护送少宫主返回千鸿宫,再来明心宗报到吧。”

    张师兄激动不已:“鲁师姐!等我们回明心宗,能不能给我们做一桌好菜啊——”

    屋内大家笑起来,连有些紧张的辟鸣也放松几分,不再紧紧抓着羡泽的胳膊。

    甲板上忽然传来江连星的声音:“岸边有人聚集,而且人数不少。”

    羡泽微微挑眉,看向远处山峦之间,云丝散开,依稀可见数艘飞舟以及数位修仙者的身影。

    江连星咬着牙根道:“难不成这些人是在围堵咱们?”

    东海沿岸在当年出事之后基本都没有宗门定居,怎么可能会聚集这么多修仙者。

    他们来得这么快?

    羡泽操控着以叠纸法器幻化的舟船,并未降低速度,直直朝着岸边加速而去。她托着葛朔脑袋将他放在榻上,走到甲板之上看过去。

    远远就能看到元山书院及数个宗门的旗帜或结阵。

    越靠近岸边,似气温也有些下降,羡泽甚至隐隐看到一些雪花在飘舞。

    钟霄眉头紧皱:“或者我们换个位置登船,需要避开他们吗?”

    羡泽笑了笑:“避什么?蓬莱都在这儿了,还要我躲着堵门的人?”

    她快走几步,脚尖往船头一踏步,身影消失,江连星想都没想,紧跟其上。

    随着船只靠近东海边的山峦,飞舟上的众多修仙者也侧目看过去,低声讨论着怎么会有船从蓬莱的方向而来。

    而下一秒,金龙庞大的身躯骤然闪现在海边!龙首逼近最前头一艘飞舟,金色双瞳紧紧盯着船舱中端坐的众人,鼻尖喷出的热汽吹动飞舟上的帷幔。

    飞舟上众人在极度惊恐之下,竟无一人叫喊出声,如血液被冻住般,对视着那双深邃又明亮的眼睛,仿佛是在野兽凝视下移动的小虫——

    下一秒,她挥舞起爪子,就劈向飞舟!

    第179章

    那艘飞舟被从中间劈开, 木桩断裂,猝不及防地数位修仙者如同破了皮的饺子馅似的掉下来,有些人还能勉强御剑飞起来, 有些则直接掉入山峦树丛中生死不明。

    羡泽缺指的龙爪抓住半只龙舟, 随便晃了两下,抖掉几个人,便在手中捏作齑粉。

    数个飞舟上的人惊恐万分, 如临大敌。

    金龙的身姿环绕着云雾与雪霜, 除了半边龙首与金瞳, 还有伸出来的龙爪, 其余都看不太清楚。

    但这几乎是能让飞舟榫卯咯吱作响, 让每一个人咬紧牙关死死支撑的灵压,让他们毫无疑问确认, 眼前绝对是一只上古时代的怪物。

    他们、他们只是想来找明心宗的麻烦, 不是要找真龙的麻烦啊!

    随着真龙现世的话题被抬上桌, 越来越多人开始说起了当年东海屠魔的事情。且不说这个龙是不是魔, 但当年真龙杀穿了修仙界,造成无数人的前辈、师长丧命到宗门差点断代, 却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啊。

    他们赶来东海是因为真龙又是销声匿迹很久,而明心宗又穷又偏, 宗主失踪, 垂云君病弱多年,而且魔修出身的脉主这样的铁证,浑身都是把柄软肋,大家当然要狠狠捏了。

    但是曾经把三大宗门宗主都重伤或弄死的真龙,他们敢对上,那岂不是就湿菜叶掉进热油锅, 炸出个满天花。

    好好好,明心宗,你们靠山够硬的啊!

    而之前看到几道天雷在东海海面上震动,元山书院的那两艘飞舟就已经开始默默地往后撤了。毕竟西狄那时候,就因为一道天雷逆转战局,再加上后来千鸿宫的埋伏也被莫名击溃,他们输的太惨了——

    这会子真龙都现身了,还打什么打,让各个宗主自己过来打!

    但他们毕竟是“名门正派”的身份前来,几个在各宗门中稍微有点身份的人,脚踏法器,略显狼狈的昂起头,想要表现出面对神秘可怖真龙时据理力争的尊严。

    先是万里教的护法,白色须发在风中舞动,他高声道:“东海魔龙,你还敢现身?!怕不是当年还没让你吃了苦头!难不成你还想被砍掉几根手指!回你的海中去,这陆地是——”

    他身边的另一位女修面露惊惧,连忙拽着他想让他住口。

    金龙双眼微眯,她甚至不是愤怒,而是太了解这种人振振有词背后的虚弱与恐惧,对他的演技露出轻蔑与哂笑。

    下一瞬,金龙的指节轻轻弓起一弹,一点黑焰从她指尖上飞速跳到白发护法身上,那黑焰瞬间吞没它全身,甚至爆发出一团团白色灰烬,他惊恐地扭动身躯,尖啸哀嚎!

    旁边数个跟她一同出列的修仙者连忙避让开来,有人幻化出水浪想要为他灭火,却没想到黑焰遇水越烧越烈。

    那白发护法身躯扭曲焦黑,哀嚎转瞬间化作周身油脂蒸发的爆燃声。

    真龙的龙爪忽然凑上来,对着燃烧的老头,指尖一捏一捻,周围众多修仙者恐惧的往后退去,真龙却灵巧又淡然地松开手指。

    他周身尸骨已经化作真龙指尖一抹黑灰,它微微一弹,便抖落这团污痕。

    她真要是把这群连真龙都没见过的家伙,全都杀个半死,说不定还会引起他们的反抗和自以为英雄的斗志,但这样轻飘飘捏死一个人,反而震慑力更强。

    她完全有能力,一声龙吟掀翻这些飞舟,却只是精妙的捏死了一只蝼蚁,轻搓弄脏的手指,金瞳扫过,言下之意是:不滚我就继续动手了。

    但羡泽不愿意动手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蓬莱一片荒芜,小鸾鸟和老苍鹭还都没醒呢,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修仙界对抗得太激烈。

    可不知道是哪个傻子,在这时候失声喊道:“这、这黑焰是魔界曾出现过的吧!”

    羡泽俯瞰着说这话的修仙者,她还没开口,就听到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嗓音道:“你休要污蔑!”

    她也察觉到周围落雪凝霜,转过头去,就瞧见一片刚刚修建好的建筑,世界上正如临大敌的立着几十个熟悉的面孔。

    匣翡、陆炽邑——

    而飞在空中开口驳斥的,竟然是……钟以岫。

    啊?

    羡泽脑子有点转不动了。她甚至回头看了看。

    这是东海啊。

    你们明心宗也跑来这儿堵我?只不过看到钟以岫连鞋都没穿,还有周围好似宗门的建筑中,很明显的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是炊烟袅袅的食堂,而且这双方对峙的时候,还在心无旁骛的给迎击外敌的弟子蒸包子。

    她意识到,明心宗好像是跑到东海这边来了。

    她目光落在钟以岫身上,他发丝雪白,更衬得肌肤五官好似卧雪瓷瓶,手中是羡泽曾经见过的银山剑。

    羡泽还记得这家伙被她一剑洞穿之前说的那些屁话,心里来气,再看他一只手还背在身后,不知道装什么游刃有余……

    钟以岫与她双目对视,但又很快避开目光,他喉结轻动,转脸对着前来挑事的众多修仙者道:“当年屠魔皆是谣传杜撰,真龙从来都没有——”

    羡泽心里恼火:你算什么,还在这场面下想为我说话?你能代表我吗?!

    她忽然身影翻动,那只爪子调转方向,一巴掌挥向钟以岫!

    不止是匣翡惊呼,连着钟霄、曲秀岚等人都惊愕的瞪大眼睛。

    羡泽爪子落在山峦树丛之上,转头看向那群修仙者,丝丝云雾从她鬃发前飘过,她昂首道:“在我之下,方有神魔之分。”

    也就是说,别想用你们那套神魔之别的理论来把我定性为敌或友,那套理论在我之下!

    那群修仙者也面露惊愕之色。龙首发出的女性嗓音,有种山谷间回响的悠鸣广阔之感,她的语气充满傲然与敏锐。

    若她只有妖的灵智,众多修仙者还能以凡人的自满幻想着,通过陷阱计谋总有办法杀了她。可她更像是上界神物,不但狡黠聪颖,更能洞察人心!

    再说,明心宗不是真龙的附庸吗?

    她现身不是为了给明心宗撑场面吗?

    怎么直接把垂云君按进了地里!

    这真龙就如此随心所欲、喜怒无常吗?那是不是他们再不跑,就都要在这里陪葬吗?!

    羡泽看到那几艘最靠外的飞舟,以一种狼狈可笑的姿态急速往西逃窜,剩下的修仙者也撑不住,几乎也不讲面子,转头就御剑快飞。

    羡泽冷笑一声。

    这群乌合之众,全都不是能上台面的角色,杀了他们只会引来激愤,不如让他们回去,好好散播真龙的恐怖传说。

    羡泽也缓缓抬起爪子,看向山峦上被倒塌的树木,以及吐了一大口血,被压在山上胸膛起伏的钟以岫。

    羡泽皱眉:当时她不想让明心宗灭门,都给了他一枚龙鳞,没有要他的命,他怎么现在还这么虚?五十年用金丹把他榨干,看来是真的彻底摧毁他的修为,有金鳞也难以恢复了。

    羡泽垂下头来:“你算什么东西,也来替我发声?”

    众多明心宗弟子心也揪起来,钟以岫毕竟是一路带他们来东海沿岸重建的师尊,这段时间大家也从对他不熟,变得逐渐信赖了解。

    有人想要靠近劝和,匣翡却抬起手拦住:“你也不知道过去的事,掺和什么?要是钟以岫真的会被她杀了,我们谁也拦不住!”

    钟以岫吃力的撑起身子坐起来,他目光望向羡泽,有愧疚有闪躲也有想多看看她如今模样的渴望,他偏过头道:“那话本就是假的,我知道真相自然要反驳——”

    羡泽俯下身,鼻尖几乎要怼到他胸口:“哈。因为愧疚?用不着。再说了,你带着明心宗来东海沿岸是什么意思?”

    钟以岫抬起脸来看向压迫力极强的龙首,抿了抿嘴唇道:“当年仙门大比,我确实赢下了东海这片地方。如今明心宗旧址布满暗渊,魔气冲天,我只能带着弟子迁徙落足。”

    羡泽有些不服,但又不好当着那么多弟子和钟霄说什么。她摆尾掀起海浪,身形骤然缩小,化作人形悬在空中,俯瞰着在一片倒塌树木中起身的钟以岫:“我想起来了。但当年丁安歌不要脸的说以和为贵,头筹由多个宗门平分,所以靠近东海的这片地也不算是你的。”

    钟以岫望着她圆润脸颊。

    龙角金瞳,长尾翩然,果然是她最美的样子。失踪这段时间似乎并没让她受什么苦,反而是她的内丹有种圆满复杂。钟以岫回过神来,面露惊愕:“你怎会知道当年仙门大比的细节?”

    羡泽撇了一下嘴角。

    钟以岫忽然想起,宣衡一直信誓旦旦说羡泽是他亡故的妻子,而他记得当年仙门大比时,宣衡携夫人前来一度成为话题,只是那少夫人覆面抱琴,无人知晓她的模样。

    钟以岫无暇在意这些,是因为他当时还没找到封存记忆之法,因那十年的秘密与情事备受煎熬,心不在焉。

    但说不定,羡泽那时已经在面纱下观察着他……

    钟以岫:“若是东海沿岸你要收回,我们大不了换个去处。”

    羡泽:“哼。岸上陆地不是我的地盘,你们爱走不走,但定在这里,以后所有人都会觉得你们是真龙附庸。”不过她其实也不太想让明心宗走,毕竟东海沿岸已经没什么城镇,她哪天馋了还能来明心宗食堂蹭饭吃。

    她没等钟以岫回答,转身拂袖而去:“你的妹妹,还有其他几位弟子,我送回来了。”

    双层大船停靠,钟霄御剑飞身而起,有些惊异地看着眼前初具规模的新·明心宗。

    她那常年自闭社恐,不肯出门的兄长,终于也能做到这一步了啊。

    钟霄刚一露面,只听见那刚刚跟惊恐鹌鹑似的挤在一起的众弟子,爆发出见了亲妈的惊叫:“宗主!宗主!”

    钟霄眼眶也有点湿润了,她或许没有惊世之才,也未必能搅动什么风云,但唯独明心宗是放不下的。

    羡泽背着手在空中看着钟霄、曲秀岚以及数位明心宗弟子们抱成一团,又哭又叫又蹦,钟以岫这个好不容易在弟子们心中改观的师尊,都没人理会了。

    钟以岫看着她,嘴唇嚅嗫似乎想说些什么,就听到江连星的声音在她身后半步:“羡泽,我们回家吧。”

    第180章

    羡泽垂眸扫视着明心宗, 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连星顿了顿,又道:“还需要尽快安顿师父。”

    钟以岫听到他说“师父”两个字,面露惊愕之色。毕竟羡泽以前在他面前伪装时, 没少强调自己的寡妇身份, 后来江连星失口叫她师母,他才知道江连星不是她亲生,而是徒儿。

    那江连星口中的师父, 不就是她之前误以为死去的丈夫?

    羡泽转过脸去, 点点头正要跟江连星离开, 钟霄忽然飞身靠近过来:“蓬莱岛上现在一片荒芜, 衣着缺少、吃食全无, 回蓬莱饮风餐露也不舒服。你怎么也要把我们这里打劫一番再走。”

    羡泽笑起来:“你们都穷成这样了,还让我来打劫。”

    “而且, 你身边那两位受伤的, 都不适合颠簸, 不如先在明心宗苏醒过来再说。”钟霄目光里都是期待。

    羡泽还是头一回在别人眼里看到“求你了快来我家做客吧”的眼神。

    当然, 这眼神不止是她,下头弟子中也不少人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

    她点点头:“也好。等葛朔醒过来我们就回去。有些话我也想跟你说。”

    明心宗上下扫榻以待, 感觉是提前过了年。

    钟霄一回来,钟以岫是彻底没人理了, 羡泽远远看见他身影, 垂着头似乎有些落寞的在无人处,也听到匣翡叹气说“是不是这样对师尊不太好”。

    可羡泽仔细再看去,他垂着头正在系衣带。

    ……原来刚刚背着手是紧紧拽着衣服怕走了光。

    这会儿衣衫穿好,他松了口气,偶尔抬起的脸上只有“大家都没人在看我真好啊”的庆幸,他大概是就喜欢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看别人热闹也很高兴的性格, 目光落在那么弟子们身上只有笑意,哪里有落寞——

    他敏锐的注意到了羡泽的目光,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她金瞳里只有冷淡和漠不关己,很快就挪开眼睛,与钟霄并肩转身离开。

    钟以岫恍如隔世,他当初被她掏走金丹之后,还说着什么让她不要走……

    真是疯了。

    神行千里的真龙,视他为仇人与工具的真龙,怎么可能多停留?不如说,他在冰池中缓缓苏醒时只觉得诧异……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他也没想过东海屠魔五十年后她的第一次现身,是在雨夜中救下钟霄与明心宗。

    她去了西狄,似乎又去了魔域,她金丹圆满,也重现了蓬莱,一路起伏的旅程,他只能算是她最低谷时期狠狠撕咬补充体力的一块肉罢了。

    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看似光洁无伤的肌肤上,布满了她的牙印咬痕。

    而她看见了也只觉得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或许是因为钟霄与众多弟子的缘故,她没有恨上明心宗,反而能神态轻盈怀念的故地重游。

    钟以岫看到她的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才垂下头,独自御剑离开。

    钟霄准备出了靠山处的一座院落,安顿羡泽等人,连带着宣衡都在钟霄的劝说下,在明心宗暂住下来。

    羡泽先去看了陆炽邑的伤势,因为他在凡界遇敌时,还需要分神在魔域助她一臂之力,恰好脆弱恍惚之际,被对方伤了神魂。

    羡泽把胳膊都快探进宝囊里,从压箱底的地方掏出几枚灵气浓郁的丹药:“给他用了吧。”

    钟霄惊讶:“这是……千鸿宫的极品丹药了吧,若非元婴以上修为花上数十年时间炼化不出。莫不是宣衡送你的礼物,这可不能收!”

    羡泽淡定道:“我偷的。婚后那几年,能拿的都拿了,不能拿的后来也差不多砸了烧了,没办法,谁让他们欠我的。安心用吧,说不定吃完了小矮子还能长长个。”

    钟霄接过丹药,忍不住笑了:“你现在这性子,这说话语气,是一点也不装了啊。说起来,我若是发信给千鸿宫现任的代宫主宣琮,请他来接人,是不是反而会给宣衡惹来杀身之祸……”

    看来大家都以为宣琮是谋害了哥哥想上位的。

    羡泽笑道:“不会。他会八抬大轿的把他哥拉回去,好让自己早点脱手烂摊子。不过,现在各大宗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需要你跟我说说……”

    ……

    已经到了深秋,暂时安置葛朔等人院子里被几棵枫树染得一片红。江连星把葛朔送进屋内,放在主屋榻上,很快就有师兄师姐送来衣衫、被褥和热水,见了江连星,还亲切地叫他“师弟”。

    江连星都有些恍惚。

    经历这么多事情,知晓这么多真相,他在明心宗眼里还是个“小师弟”啊。

    在他把院落检查一遍时,就听见了辟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别、别动手啊!好不容易救活的你还要给杀了,羡泽会掐死你的!”

    江连星身影一闪,撞开主屋的门,就瞧见鸾鸟化作人形,金发披身,面上神情恍惚,手中握着幻化出的锏,就要杀了榻上还在昏迷的葛朔。

    江连星惊得一身冷汗,连忙上去抱住他的腰:“师兄!”

    华粼则像是疯了一般喃喃道:“葛朔、杀了葛朔!你不死那怪物便会一直活着,我们不能让他活着……不能!羡泽就永远没有能安眠的时刻!”

    他脖子上愈合没多久的伤口再度渗血,血滴如项链般一道道滑入衣领。

    江连星拽住他手臂,急道:“羡泽已经回到凡界,打开蓬莱了,不必担心!”

    “杀了、杀了!……你跟我说决不能活着离开的……”他呢喃着,忽然转过脸来看向江连星:“你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羡泽没有吃掉你?难不成是你背叛了她!”

    他扑上来,被磨破的手指紧紧攥着江连星的衣领,红瞳中写满愤怒与惊恐,手中的锏毫不犹豫刺向江连星的喉咙。

    江连星被吃掉之后,魔气全无,内里正虚弱,此刻只能抬起胳膊,挡住了华粼的银锏。

    所幸华粼也正在虚弱的时刻,刀刃无力,只是卡在他手臂骨头上,没有削断,他背后双翼展开,羽毛上满是血痕:“羡泽在哪儿?!你这个怪物做了什么!”

    “我在这儿。”

    羡泽身影出现在门口。

    华粼有些茫然的抬脸望过去,这是才注意到明亮的天空与院落中的枫叶。

    鸾鸟的双翼垂下来,他喃喃道:“羡泽、我们回家了吗?”

    江连星不知道自己该坐着还是该站着,他有些局促的用衣袖遮住手臂上的伤口。

    他想要离开屋子,但又找不到由头。

    靠窗的榻上,华粼师兄正趴在羡泽怀里,双脚还赤裸的踩在脚踏上,低声听着羡泽讲前前后后的始末。

    他听到自己曾被魔主吞在腹中,几百年死去活来不见天日,手臂圈紧了羡泽的手臂,仿佛只有羡泽的体温,才能让他远离那些夹杂在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随着后来羡泽讲到她吃掉江连星,也毁了魔主的妖丹,他才从羡泽臂弯中微微抬起脸,露出一只红瞳盯着江连星。

    华粼闷声道:“但,那魔主还是没死?把他放在宝囊中,他说不定还会日渐恢复伤势——”

    羡泽:“是,所以等回到蓬莱之后,我要看看地下的牢笼能否囚禁他。”

    华粼摇摇头:“他绝不可信,只要不死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脱,要我说最好的办法还是杀了——”

    江连星没忍住,开口道:“你说的事,羡泽也知道。”

    光说是杀了师父,却没想过对羡泽而言,过去几百年陪她的人,只剩下这么唯一一个,若是葛朔也不在,对她而言是多大的怅然与难过。

    华粼转脸看向他,又看向羡泽,嘴唇抿住没有说话。

    “那最起码也杀了他。”华粼手指指向江连星。

    江连星一僵。

    神鸟们陪伴羡泽几百年还都有些幼稚,更何况华粼这样重生后不过长了十几年的小小鸟,他说话做事,一向是傲气又天真,道:“他对羡泽已经没用了不是吗?羡泽都已经让蓬莱现世了。”

    江连星垂下头,却将余光看向羡泽,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羡泽一侧的面颊和耳朵,还有午后的光晕下低垂的睫毛。

    她脸上漾起了一些不咸不淡的笑,摸了摸华粼的金发,岔开话题道:“我在想要不要给你换个名字。当年魔主分身顶替你,编出了这个化音的名字,如今让你用着这两个字,总觉得对不住你吃的那么多苦——”

    华粼眨眨眼:“可我很喜欢。我的羽毛很华丽,又如水面波光粼粼,羡泽给我取这个名字时我就很喜欢。而且羡泽不是说,当时那魔主分身只是说的含混,最终定这两个字的不也是你吗?”

    “可是……”羡泽皱眉。

    华粼:“还是说羡泽觉得不好区分?羡泽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死了五十年的人?”

    他目光不遮不掩的看向江连星。

    江连星别开脸。

    小鸾鸟笑了起来:“我倒觉得这样也不错。他占了我的模样几百年,我便占下他的名字。往后羡泽再说起这两个字,只会指的是我,再也想不起那个人。”

    羡泽愣住。

    华粼昂首道:“他的存在,也让我抹掉一回,不好吗?”

    ……

    这院落有些像他们之前的格局,羡泽将这两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澡的家伙赶回两边的侧屋里去,让他们收拾一番,好好睡觉。

    江连星摸了摸自己沾满海水的头发,身上还有之前在地牢被毁了眼睛耳朵的血污,还有刚刚被华粼割开的袖口,手臂上的伤口正在缓缓痊愈。

    确实他闻起来就跟晒干的海带一样了,怪不得羡泽让他和华粼赶紧去洗洗澡……

    江连星脱去那已经泡了水又弄干然后再泡血的脏衣服,迈步走入浴桶中,他感觉这浴桶有点熟悉——很可能是明心宗当年搬家的时候,连以前弟子院的浴桶都带过来了。

    只不过他现在迈步进去,总感觉浴桶比之前小了一圈。涤尘诀用了那么多回,能洗个澡反而成了奢侈。

    他安静的洗了洗脸颊头发,灵力加温的热水不断蒸腾出热汽,他在魔域缺少日晒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总算是浮现出一层淡淡的血色。

    而他也感觉到了骨子里对水的亲近,随着舒口气放松下来,忍不住化出尾巴。他的尾巴也不像之前那样笨拙,有了些修长的趋势,不过跟羡泽比起来还是尾巴偏圆。

    黑亮的尾巴尖没有羡泽那样的尾鳍,只有蛇一般的细长,尖刺贴合着无鳞的皮肤,他还记得画鳞临死前的模样,有些不愿意碰到自己的尾巴。

    他也静静地运转心法,张开手指。

    江连星感觉到熟悉的灵力在指尖游走,没有魔核,灵力快速充盈,修炼速度远比之前更快,心绪也不会受到干扰,他可以在全然不考虑压制魔核的情况下,尽情修炼。

    再加上东海附近地脉浑厚,灵力浓郁,他能感觉到比前世还疯狂的修炼速度——

    但问题也出在没有魔核。

    他极其不适应。

    羡泽的一部分毕竟是从他出生起就藏在他体内。现在他就像是被挖走了一部分般,陷入巨大的空虚与渴望之中。

    他甚至愈发厌恶画鳞的诡计:这家伙都能成为龙仆,都能有她的一点金丹,为什么他没有?

    江连星刚才在屋内,站在羡泽斜后方却不敢说:甚至只是嗅到羡泽的气息,感知着羡泽的灵力,他就有种想把整个人靠近贴上的强烈欲望。

    仿佛是自己生来就该容纳属于她的一部分。

    江连星摆了摆头,让自己从这种愈发渴求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专心洗澡,甚至想着羡泽不擅长照顾人,要不还是他夜里去帮她照顾师父。

    只是当手清洗着腰腹的时候,江连星忽然动作僵了一下。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摸了摸,忽然跳出浴桶,快走几步到穿衣镜前。

    江连星这才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好像都已经有了二十出头的容貌年纪,有些类似他前世死前的模样。只是眉宇少了那些苦大仇深与怨恨,更多的是迷茫和安心,额头那道细窄的黑纹只剩下淡淡一笔,只不过从发中竖立的独角却比之前更长更尖锐。

    宽肩窄腰又略显瘦削,薄薄肌肉紧绷在身躯上,好似身上没有一丝享受过日子才能有的赘肉。黑色尾巴垂落至地面,有些不安分的摆动着。

    江连星低头按着自己肌理分明的腹部,就看到他肚脐附近,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缝隙,他本以为是伤口,但不痛不痒,手指还能探进去——

    江连星愣愣的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他忽然想到羡泽之前还很关心的摸他肚脐附近,问他为什么没有育儿袋。

    难不成这就是……

    江连星面色涨红起来。

    因为吃掉画鳞的一部分,也开始逐渐成熟发育了?

    那、那现在他是不是可以告诉羡泽,他也有……

    他不是华粼说的那样没有用处!

    江连星跑回浴桶边,加快速度洗了洗脑袋身子,滴水的发丝被灵力烘个半干,江连星刚裹好几件单衣,就侧耳听到了主屋附近传来东西掉落,慌乱一团的声音。

    江连星以为羡泽那边出了什么事,推开门正要走出去。

    就看到主屋的窗户半开着,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羡泽裹着衣裙呆呆的低头望着,她眼圈迅速的泛红,嘴唇也抿住。

    江连星愣住,他没见过羡泽这般神态,有些急切的就要推门出去。

    而后他就看到了葛朔坐起身来的背影。

    他抬起手来紧紧拥住了羡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