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折娶明月 > 40-50
    第41章 负心薄幸的小妇人……

    若是平素,嬴澈并不会多想。他不甚注意这些女儿家的针线功夫,也难分辨是好是坏,只在意是不是她绣的。

    可现在,两幅绣图差距实在过大,饶是他再不懂,也能看出宋祈舟的那幅实在比自己的好的多。

    难道,是她给宋祈舟做时要格外细心些,精益求精,给自己做时就敷衍些?

    或者,这鞶囊是宋祈舟另找绣娘绣的?

    嬴澈微微疑惑,僵滞的时间也就稍长了些。小皇帝亦不明所以,与左右臣子困惑相视。

    宋祈舟情知天子是不会为自己做主了,今日最好的结果,也就在此。他无视了嬴澈的纡尊降贵,向御座上的天子行礼:“那臣就多谢圣上恩典了。”

    随后,才向嬴澈拱手一礼:“也望晋王殿下遵守约定,过几日,臣便上门看望拙荆。”

    自己明明说的是要回去与她商量,他却要直接上门。嬴澈心间不悦,面上却和煦一笑:“这是自然。”

    反正,过不久他就当随便寻个错处,把宋祈舟一脚踢去凉州,正好跟嬴灼那厮作伴!

    小朝会散后,宋祈舟便欲归家。他还有太多的疑惑赶着回去问母亲,脚力也就快了些。不想没行出多远,晋王却叫住了他:“宋少卿请留步。”

    宋祈舟回眸,那昨日还对自己横眉冷对的妻兄正笑晏晏地朝自己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二名侍卫。

    他微微皱眉:“你把她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嬴澈只盯着他腰间那个鞶囊,“弟妹不听话,做兄长的自是应该好生管教,不是么?”

    说完,也不给他询问的机会,径直上手,扯下人家腰间的鞶囊来:“这是正六品官员规格的鞶囊吧?现在却是配不上宋少卿了,不如换掉,孤命人再给你绣个新的。”

    自己珍视万分的东西,却被对方如此粗暴地扯断,宋祈舟一向温和的脸上隐隐蕴出怒气。

    他伸手去夺,却扑了个空,晋王高高举着那鞶囊,含笑看他。

    对方亲王之尊,不好强夺。宋祈舟只好忍气吞声:“这是拙荆绣给我的东西,还烦请殿下爱护些!”

    这是新婚时溶溶送他的礼物,她说绣了很久,一针一线都是她对他的情意。

    他知道那个时候她其实没有多爱他,是急于为自己寻出路才找上了他,这样的话,自然不过是说来哄他。

    可她也的确是一心一意对待他,想好好经营他们的婚姻。前时她赠他的玉佩就已在柔然丢了,怎能再辜负她的心意呢?

    “看看而已,孤还能昧了你的去不成?”嬴澈道,“这东西,孤又不是没有。”

    他拎着那个彩缕兽爪鞶囊,细细看了许久。不得不承认,即便他是个外行,也能看出,他的那头九色鹿的确是不如的。

    论绣工,一个粗糙,连线头都未处理干净,一个精致,纵使用了许久绣面也宛然如新;

    论设色,一个艳丽却显得媚俗,一个却选了银线去配规定的彩缕,洗去浮华,颜色清透。

    论技法……这个他倒看不懂,只本能地觉得,这似乎是两种不同的技法。

    两者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简直像……简直像不同的人绣的一样。

    难道,真是旁人绣的?

    嬴澈心间忽生疑虑。

    宋祈舟还在一旁怒目瞋视,跟谁打算抢了他东西似的。嬴澈面色阴沉,径直将鞶囊扔回他怀中,欲要离开。

    “等一下。”这一回,却是宋祈舟开了口。

    嬴澈皱眉,神情极其不耐。

    宋祈舟收好鞶囊,四下里环视一圈见无旁人,这才缓步走近。

    他压低声音:“我在右校王领地时,右校王曾托我去照看他两个女儿,捎给你的信,也有提过此事。对此,是什么意见呢。”

    右校王即叛逃柔然的大将骆超。这是公事,嬴澈敛容正色:“让阿瑶去。”

    “阖京皆知是你带回的柔然诈降的消息,若去看骆华缨,传至柔然人耳中,却对骆超不利。”

    “再说了。”他奇怪瞥宋祈舟一眼,“你与骆华缨又无交情,去看她做什么呢?别反把裴……溶溶拖下水。”

    妻子一直想救骆家姐妹的事,宋祈舟是知道的,此刻也并未惊讶。只问:“那叱云小将军以什么理由去呢?叱云将军是边将,又是此次的主帅,身份只会比我更敏感。我担心会适得其反。”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她自己就会搞定的。”嬴澈道。

    他在心里嫌弃这便宜妹夫蠢笨,到底多解释了句:“她少时曾与骆华缨齐名,称什么‘将门双姝’。好容易回京,见见儿时的故人有何奇怪?”

    可听闻那虞氏兄弟对骆娘子监视颇紧,不会被他们看出什么端倪,传去柔然么?

    宋祈舟暗觉不妥。

    毕竟,若那位右校王告诉自己的都是真的,最不想他活着的,便是虞氏。

    他们完全可以将脏水泼给他,说是他泄露的军机,导致柔然歼灭魏军的计划失败,好利用柔然王庭的手处死他。

    但见晋王言之凿凿似乎胸有成竹,宋祈舟又疑心他是否另有对策,道:“但愿如此吧。”

    *

    小桃坞里,令漪一直睡到午间才醒。

    那个地方仍传来阵阵酸胀,腰肢好像要断掉,身子亦酸软不堪。她难受地抱着自己坐在榻上,宽大的寝衣遮去了身上密布的糜t红印迹,只露了一双莹润小巧的玉足在外。

    簇玉端着早膳进来时瞧见的便是她抱膝发呆的模样,脸枕在膝上,如雪苍白,一双眼肿成杏核,眼底尚浮着隐隐的乌青。

    不声不响,竟比落泪还叫人肝肠寸断。

    屋中气氛压得极低。簇玉担心她着凉,忙放下托盘走过去,扯过被子将女郎裹住:“虽说入了夏,早晚还凉着,女郎可要当心感染了寒气。”

    “没什么。”令漪语声沙哑,“你出去吧,待会儿我来收拾。”

    屋中狼藉满目,镜台上的东西更是全被摔在地上,周围一片薄薄的晶莹水渍。

    簇玉也红了脸,道:“您还是休息吧,奴来就是了。”说完,将食案端来,服侍她用了饭。

    随饭食端来的还有那碗雷打不动的月季玫瑰当归汤,令漪恹恹颦眉:“我不想喝。”

    “那我们就不喝。”簇玉道。

    以往都是纤英来送,势必是要盯着她喝完的,今日却换了簇玉来,何尝不是纤英对她的一种怜悯。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令漪心间便十分难过。她黯然起身更衣,对簇玉道:“你把那双靴子找出来吧。”

    “女郎?”簇玉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有些惊愕。

    “去吧。”

    簇玉只好应命,捧了那双玄色镶金边的马靴来。上面以银线绣着麒麟暗纹,飞针走线,栩栩如生,如珍珠莹润般散发着淡淡微光。

    这双马靴耗费了令漪不少心力,她有些可惜,怔怔地抚摸着柔滑的缎面,半天也未下去手。

    这是他先前要的东西。她给宋郎做过三个鞶囊、三条帕子,还有两双鞋,两双护膝。他要她把做给宋郎的都补给他一份,她因不想答应,加之他妹妹惹恼了她,便只吩咐了簇玉给他绣了个帕子。

    其它的,原想再拖一拖,可她不好意思全让簇玉一个人负担,加之他毕竟也算她的兄长,做妹妹的给兄长做双靴子,并不逾矩,便也做了。

    原本,那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差再绱半边靴底即可完成。上次他来,怕被他瞧见,她叫簇玉收起来了。

    可是现在,她根本不想给他。

    他根本不配得她的东西,也不配为她的兄长。

    令漪越想越难过,拿起剪刀,对着那双已经成型的马靴便是一通乱剪。

    鞋靴较寻常布匹坚硬,她剪得更是用力,一痕饱满剧烈起伏着,苍白的脸上因之生出一片红晕,像是用尽全身力气。

    条条碎布宛如乌黑的鸷鸟羽毛飘落在篾萝里,边剪泪水却边落了下来。簇玉只觉一颗心也似跟着被剪碎,忙按住她的手:“娘子,别剪了!别剪了!”

    “您若不想看见它,奴拿去处理了便是,您千万不要生闷气,为了这点子事,气坏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轻微的一声“啪嗒”,是剪子掉在了篾萝里。令漪闭上眼:“也好。”

    “你拿去处理了吧。”

    晚上,嬴澈却来了。

    令漪一整日都没有胃口,身子又酸疼得厉害,用过午膳便早早地歇下了。

    此刻偃卧在已经替换下素幔的妃色帷帐里,背对着他,闭眼假寐,如杏花一枝,杨妃春睡。

    簇玉一见了他便如临大敌,慌忙跟进来:“殿下,女郎今日身子不适,已经睡了,您改日再来吧。”

    嬴澈不理,径直沉着脸走近卧室,对帷帐中偃卧的女郎道:“起来,孤有话要问你。”

    令漪纹丝未动。

    嬴澈面色冷冽:“裴令漪,想想你爹……”

    这一回,不必他说完,令漪径直自床上坐起,冷漠道:“你想做什么?”

    嬴澈皱眉。

    还是这般桀骜不驯。

    让她静心了一日,就是这个结果?

    他强忍火气,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那块帕子:“去,拿个帕子,把这图案重新绣给我看。”

    簇玉霎时紧张起来,下意识看向女郎。

    她神情却木然,怔怔颔首道:“原来是为了这个。”

    “不必绣了。”令漪抬起脸来,竟有种死灰般的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再影响她的心情,“我实话实说吧,你那帕子不是我绣的,是我叫人绣的。”

    “都是我的主意,你不要迁怒旁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瓷白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因她想,总归他已经怀疑了,事情是遮掩不过去的。

    与其继续撒谎、被他发现后怒火更盛,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反正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她只怕他会报复爹爹……

    令漪心间凄楚,杏眸盈盈氤氲着水光,终究不曾泪落。对面,嬴澈神情僵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额际青筋怒绽,他忍不住怒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事是你自己提的,如果你不想做,便不要许诺。为什么许诺了却要反悔?甚至欺骗孤?”

    那将这帕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自己又算什么?跳梁小丑么??

    “没有为什么,答应的时候想做,后来不想做了。”心间一片天空地静,刹那之间,她竟有种不必再作戏的轻松与解脱。

    眸中雾气却是更深一层,她低头喃喃:“反正,王兄来找我永远只为那一件事,有没有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兄想要我的身子,我给就是了。”说完,便动手解衣。

    “你……”

    片片洁白如玉的肌肤逐渐呈露在视线中,隔着璀璨的烛光,肩颈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红痕与裹住玲珑玉润的小衣也都清晰可见。

    嬴澈愣住了。

    她这是做什么?

    她怎能这样自轻自贱、看低自己?!

    簇玉脸色惨白,刚要扑过去相劝,令漪指尖在颈上系绳处轻轻一扯,又要脱抱腹。

    嬴澈面上阵红阵白,又急转为震怒的铁青。

    满腔的怒火都无个发泄之处,他转身狠狠一拳砸在墙上:“不知廉耻!”

    说完这句,扬长而去。

    两扇木门被他撞开,兀自在风里“吱呀”着,像女人幽幽的哭声。簇玉忙扑过去,颤着手捡起地上的衣裳替她拢上,一开口,却是泣不成声:“娘子……”

    隔壁房内,华绾也听到这边屋中的声响,身为小孩子自是不能去看的,只抱着宁灵默默地哭。

    “没什么。”令漪神色平静,“反正他拿我不过也当娼|妓对待,我便也以此心态对待他。拿身子换利益,我本来就是啊,不是么?”

    要是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她也不至于被伤到心了。

    *

    子时,云开月明居。

    嬴澈搬了把椅子,正坐在门边,看着炭盆里燃烧的书册与锦帕发怔。

    他神情寒沉,眼神阴鸷,玉颜幽幽映着火光,好似地域里的阎罗森然可怖。

    旁余侍卫都躲得远远的,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静夜里偶或传来一两声鸟鸣。月皎风清,银河惨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蔷薇花香。

    俄而宁瓒走上前来,回报了叱云瑶托人传来的与华缨会面的计划。他漫不经心地听着,一开口却是:“你去医馆走一趟,问问有没有那种地方消肿的膏药。”

    生气归生气,可他方才瞧见了,她身上的确有很多的伤,是昨夜他太过粗鲁所致。

    她的丫鬟也说她身子不适,那还能是什么地方不适?想来昨夜他盛怒之下,的确是叫她吃了些苦头。

    眼下,他虽不想搭理这个负心薄幸的小妇人,可到底是自己伤了她,送个药也是应该的。

    才不是原谅她。

    宁瓒一愣:“什么地方?”

    “就……”嬴澈方要明言,对上下属的一脸茫然,突然红了脸。

    宁瓒也是男子,自己怎能将她的私密之事,明言于他呢?

    他就不能自己明白?

    嬴澈霍然发了怒:“就那种地方,女子用的,明白么?”

    宁瓒还是不明,主仆俩大眼瞪小眼相视许久,他终在主子那突如其来的怒气中品出一丝端倪,同样赧了颜,低下头去。

    “可医馆这时候应当已经关门了,属下也不知哪些医馆会卖这样的膏药啊。”

    这倒也是。嬴澈悻悻地想。

    “那你去花月楼,问问骆华缨,顺便也问问接下来几日她的安排。”他皱眉道。那种地方,总该有这样的东西吧?

    “是,属下这就去。”宁瓒领命,便要离去。

    嬴澈却瞥他一眼:“阿瓒,你也该找个女人了。”总不能,跟着宁灵那小疯子过一辈子吧。

    宁瓒脸上一红,t再度行礼退下,飞檐走壁,身影转瞬消失在月色之中。

    花月楼二楼花魁的房间中,华缨暂未睡下。

    她已从小丫鬟处听得宋祈舟上晋王府迎接妻子却被拒绝的事,又有传闻说昨日,令漪偷跑出去与他相会,被晋王盛怒带回,封锁在家中不得出。

    男人果然是到手了就不珍惜,人家是正经夫妻,见个面又怎么了!这样的喜怒无定,也不知溶溶能不能应对好。

    华缨心间十分担忧,她叹息着同丫鬟小环感慨:“晋王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也许是吃醋呢。”小环道,又抿唇一笑,“我倒觉得,晋王殿下挺在意裴娘子的,只要玉屏春那件事不暴露,一切都好说。”

    她话音才落,窗外蓦地响起瓦片碎裂的声,华缨霍然惊起:“谁?!”

    第42章 “让她自生自灭”

    那声音转瞬即逝,再没了动静。华缨忙起身打开窗子,屋外长夜如墨,明月如霜,楼下大堂仍传来阵阵调笑,璀璨灯火被花木与重重楼檐筛上来,间闻一两声野猫叫声,哪有什么人影。

    “娘子,是……有野猫吗?”小环紧张地问。

    华缨合上窗,神色凝重。

    “兴许是吧。”她道。

    心里却是突突的,只疑心这话被人听了去。若是虞琛派来的人还好,他原就怀疑这个,此时也不过是坐实猜测。可,若是晋王派来的人呢?

    她心念一怔,猛地回过神来,抚着胸口惊魂不定地喘气。

    罢。

    最终却说服自己。晋王殿下天潢贵胄,跟她又没什么往来,怎会派人来此?

    是她多想了。

    窗外,宁瓒已如雀鸟轻盈地跳下房檐,跃至坊墙上,像一抹影子悄无声息地融进浓稠如墨的夜色中。

    就近找了家医馆将大夫抓起来配好药,他回到王府。殿下已经撤去了屋中,正在快雪时晴轩里批折子,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他道:“回来了?”

    “属下无能,”宁瓒单膝跪地,将新买回的药膏呈上,“未能从花月楼中取得药膏,这是属下就近从医馆里买来的。”

    嬴澈听出他话里的关键点,手中朱笔一顿:“为何不去花月楼。”

    “回殿下,属下去是去了,却听见玉娘子正和丫鬟说事,就回来了。”

    什么事是需要他回避骆华缨的,嬴澈微微皱眉。他放下笔:“说吧,到底怎么了。”

    宁瓒微一犹豫,还是将听来的那段对话原封不动地告知——侍卫以忠诚立命,殿下于他有大恩,自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上报。

    只是若不是裴娘子身边需要一个女护卫,阿灵也难回到他身边。心间便有些愧疚,自己到底是要给她带来麻烦了……

    嬴澈的第一反应却是不信:“你是想说当日花月楼中失窃的那瓶玉屏春是被骆华缨给了裴氏?她下给了孤?这不可能。”

    瞧她当日那矫情样,醒来后第一反应竟是寻死,又怎么可能主动给他下药。

    思及旧事,嬴澈面色黑沉。她就那么嫌弃他?宁愿一死?

    宁瓒犹豫再三,道:“当日属下奉命去花月楼查探,除了玉屏春,鸨母还将其他香药的支取记录给了属下。其中有一味杨妃不寐香,玉娘子曾支取过。”

    “那药是楼中妓女惯常下给恩客的催情香,有催情助兴之效。不过当日殿下只着属下查药,加之此香的数目也对得上,属下便未曾细查。现在想来,总觉得有些不对……”

    若那玉屏春是骆华缨给裴娘子的,有没有可能,那瓶杨妃不寐香也是?

    毕竟,骆华缨一整月的香药支取记录就只有此香,可其他妓女若要支取香药用在房中事上,总会捎带其他香药。而她那时好似一整个月都被虞家二公子包了,她也用不上。

    嬴澈面色愈沉。

    无他。那日,他的确是在饮过她端来的醒酒汤后欲念不仅没得到控制,反而愈发旺盛。

    也的确,在她身上嗅到了一股幽幽甜香。

    彼时他没有多想,因她表现得太过抗拒,因他心存愧疚,并未怀疑她。

    他一直以为是玉屏春药力太强所致,那香气也是她惯常薰的香。但这之后,却再未闻见那股香气。

    至于那时具体的情形,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那股香气令他的神识感官放大数倍,一切肌体上的接触都变得异常敏感,加之知晓眼前之人是她,实是不能控制。

    更似做了一个餍足的美梦,好似在梦中回到她出嫁前的那一日,她着朱红嫁衣来谢他……

    嬴澈面色愈来愈冷,一泓幽深寒意自眸底倾泻而出。他回过神:“你明日……不,现在,派个人乔装打扮潜入花月楼,找老鸨买来此香,带回来给孤瞧瞧。”

    无论结果为何,他都得要个答案。

    半个多时辰后,宁瓒去而复返。

    那盛在汝窑白瓷小瓶中的香药就摆在案上,嬴澈面色凝重,凤眸幽幽盯着那小瓶许久。

    拔过瓶塞,一股清透幽香顿时盈满口鼻。

    腹部又生了熟悉的欲念,他双眸紧闭,定一定神才将那乱如飘蓬的思绪厘清,面色急转潮红又急转怒青,怒气好似烈火张牙舞爪。

    宁瓒见状,忙屏气凝神,将香瓶塞上。

    嬴澈又缓了一阵,慢慢缓过神来,面色也渐渐恢复。

    他现在已能确定这就是当日他所遇之香。薄唇紧抿,近乎一字一句:“很好。”

    欺骗他,算计他,拿妓楼里的脏东西来对付他……

    他这个妹妹,较之幼时的鬼灵精怪心眼子多,还真是更上一层楼啊!

    所以她对他,从头到尾就是场算计?

    可这种事都可以算计的么?她到底把他当什么?又把她自己当成什么?

    心间的怒气都似月下海潮急剧起伏,嬴澈想,难怪她那样不情愿,原来一早就只想利用他的愧疚摆平她想要做的事,事成之后,自然也就不愿再搭理他了。

    从头到尾,她打的就是将他利用完就一脚踹开的主意!

    “殿下……”宁瓒小心翼翼觑着他脸色,“药,还要送过去么?”

    嬴澈眸底晦暗难明,犹似幽深长夜。半晌,闭一闭眸:“不必了。”

    “让她自生自灭吧。”

    *

    这之后,嬴澈果然不曾去过小桃坞。

    小桃坞仍被封锁着,外有侍卫持枪护卫,每日,有奴仆将院中短缺的物资送进来,里面的主仆却是不能出去,更不许外人探视。对外,则宣称令漪在养病。

    云姬急得无法,有她管家,女儿吃穿虽是不愁,但此举说明女儿已大大得罪了晋王,时间一长,底下人哪有不欺负她的?

    然而几次想要求见晋王均被拒之门外,不许她探视,气得云姬日夜咒骂那“死而复生”的前女婿,死的时候让溶溶受他母亲欺负,活过来也要溶溶因他遭殃!

    期间,宋祈舟也曾几次上门求见,均被晋王以令漪患病需静养为由拖延过去,惹得京中议论纷纷。

    与世隔绝的小桃坞里,令漪却是不知的。她伤心了一日便恢复了往常的生活,带着两个小女郎在房中教她们针指,甚至要了花树花种,在后院种树养花。

    没有那个人的纠缠,她的日子清闲又惬意。容色都养得红润不少。

    而这期间,嬴澈忙着国事和在朝政上给前妹婿使绊子,当真一次也没去瞧过她。两人之间,颇有些冷战的意味。

    四月丙申,叱云瑶在嬴澈吩咐下,前往上阳苑见华缨。

    浮岚暖翠,飞阁琼丹。四月的上阳苑柳色更密,桐阴竹影交影,行走于苑中,几乎照不到日光。

    公孙牧将她引至湖畔戏台边,隔着一条步道,台边草坪里、绿荫浓密下,正铺了几张华丽的软榻,上铺玉簟,簟旁各设小案,摆放着各色杯盘碗盏、瓜果酒菜。

    案旁,玉簟之上,则坐着一名红衣美人并四五个贵族子弟,旁边另有妓楼的小丫鬟服侍。

    芳酒绮肴,凿嵌金银。

    “喏,那就是。”公孙牧指了指席间的红衣女子。

    女郎鸾髻垂云,烟笼眉梢,脸如莲萼,唇如樱桃。一双秋水明润的眼亮如点漆。

    她胸前束朱色薄纱长裙,披鹅黄披帛,清肌莹骨,雪胸酥腻。

    此刻,正叫一名玄衣公子搂在怀中,一双如玉皓腕,手捧六曲花卉纹金杯,笑盈盈地劝觞。

    一支凤钗斜斜插在髻上,正随她的动作,颓然欲坠。

    四周男儿俱笑着打趣:“合卺!合卺!”

    华缨灿艳一笑,当真持着金杯与那男子把盏交臂对饮。男人却使坏,故意泼了半盏葡萄酒在女郎茜纱半遮的**上。

    点点深红酒露,打湿了抹胸上绣着的描金牡丹。

    “呀。”华缨嗔怪地道,“公子都把奴家胸前这朵牡丹打湿了!”

    “这朵打湿了算什么t。”男子笑着勾过她白嫩嫩的脸儿,“下面那朵打湿了才叫好看呢!”

    席间众人哄堂大笑,华缨也略红了脸,笑着拿自己的杯子给对方灌了一杯,神情似喜似嗔,并没半分忸怩。

    柳荫之下,公孙牧羞红了脸。

    叱云瑶则久久地看着那张娇媚如石榴花儿的脸,半晌才幽幽叹了一声:“她还是那么爱穿红衣。”

    其实细数起来,她与骆华缨并不相熟。

    二人一个长在洛阳,一个长在幽州。一个成名于花柳温柔之乡,一个则成名于塞上苦寒之地。

    只是当年两人年纪相仿,同为将门之女,又都志在从戎。便有京中好事子弟,将二人编排在一处,取了个“将门双姝”的诨名儿。

    叱云瑶七岁即随父赴幽州,每年只有父亲入京述职才会相随归来,因此,虽知晓华缨之名,却实不曾与她见过。

    只听闻,她喜着红衣,善枪术。原本想与之一较高下,但还没有机会,骆家便出事了。

    骆超投降柔然之后,父母被杀,骆氏夷三族,男子斩截,妻女没入教坊。

    骆超之妻沈氏出身名门,花容月貌,原就是京中远近闻名的美人。入花月楼当日即被丈夫昔年的一众属下淫辱,不久便不堪受辱地自杀了。

    随后,同样的命运便落到了骆华缨的头上。

    叱云瑶虽远在幽州,却也曾听说,当年华缨才满十五,初次梳拢的价格便被拍卖到了三万银。

    是她父亲昔年的下属,大约这些处于底层的男子,总是格外渴盼从前高攀不上的美人落难的。

    但后来,又听闻那人当夜即死于非命,至于凶手是谁,至今还是刑部的一桩悬案。

    “我们过去吧。”她道。率先提了枪快步走去。

    公孙牧的声音被她抛在身后:“哎,带带我!”

    席间,几个男子正争先恐后地灌着华缨酒。她已连饮数杯,正是不胜酒力之际,连连挥手推辞着:“我不喝,玉儿不喝了……”

    声音娇软酥腻,听得叱云瑶一个女子颈后都忍不住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那些纨绔公子怎可能放过她,邪笑道:“玉奴乖,喝嘛。”

    “喝完了,才好陪哥哥们玩儿啊。”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叱云瑶皱眉一喝:“她说她不想喝你们没听见吗?!”

    这一声有如洪雷,连同公孙牧在内,在场诸人都唬得一震。

    那几人都是些不成器的将门子弟,俱在禁军与白鹭府混日子。很快有人认出了她,笑道:“哟,是叱云将军啊。怎么,找哥几个有事?”

    叱云瑶理也不理,径直把枪递给已然愣住的华缨:

    “我是叱云瑶,听闻你幼时与我齐名,尤善枪法剑术,一直想着要见你一面,比比谁的枪法更厉害。现在就来比吧。”

    华缨神情如怔,许久,面上才慢慢蕴出笑:“小将军可是说笑。”

    “奴在欢场中蹉跎这许多年,早已忘记什么枪法了。”

    “那你是不敢比咯?”叱云瑶挑眉,“早听闻你骆家枪法举世无双,怎么,都不敢应战的么?”

    女郎青丝高束,头戴抹额,一双丹凤眼明亮锐利,犹显得咄咄逼人。

    几名纨绔不知不觉便安静下来,心道,这男人婆,在搞什么?

    女人的嫉妒心就这么重?儿时的虚名也能记挂在心上,还想着一较高下。

    华缨也是极尴尬。

    少时对方与自己齐名,可如今,一个是幽州城里独当一面、率军作战的从四品明威将军,一个,却是花楼里供男人玩乐取笑的玩物。心头实是有些难过。

    她摇着妃色团扇,歉意地笑:“非是奴故意搪塞,实是多年欢场生涯,已然拿不动枪了。”

    “那就比剑!”叱云瑶霍地拔过自己腰间的剑,抛给她。

    削泥如铁的芙蓉长剑“乒乓”两声掉在桌旁,砸碎数枚杯盘。一众男子都变了脸色,叱云瑶趁机道:“还在这儿干什么?都给我滚!”

    叱云家才立奇功,炙手可热,众人不敢得罪,纷纷如鸟兽散,嬉笑着躲得远远的。

    华缨心间也生出些火气,俯身拾剑。

    这剑看着轻薄,却约有五六斤之重,远不是剑舞的软剑可比的。许是弃剑多年,这一碰却险些闪了手。

    她吃痛地呻吟了声,以双手勉强拾起剑来,脸儿憋得通红。

    草丛中围观的几人笑道:“玉儿怎么拿不动剑了,上回那剑舞不还雾得挺好的么?”

    “别是昨夜累着了吧,明天再比吧!”

    叱云瑶英眉微脸,拔了公孙牧腰间的剑:“来。”

    公孙牧也退开一段距离,担忧地对着小青梅喊:“阿瑶小心些!”

    “你还是叫这位骆姑娘小心些吧!”叱云瑶挽了个剑花,剑如流云矢出,变幻出千道白芒剑影,直逼华缨而去。

    华缨茫然地立着,握剑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像是被摄住一般,唯在冷厉剑气逼近之时尽全力挡了一下,却被对方震得连退数步、倒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长剑曳地,如玉碎珑璁。又是一道寒气凛冽拂面,她惊恐抬首,叱云瑶的剑已然迫至眼前!

    “我长话短说。”叱云瑶却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宋郎君流落柔然期间曾误入你父亲的营地,他托小宋郎君,小宋郎君托我,来看看你们姊妹。”

    她以身背对着那几名躲在草丛的纨绔,加之相距甚远,几人并不能听见二人言语。

    对方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姿态,华缨立刻反应过来,唇边却是牵出一丝苦笑,“我哪有什么父亲,将军说的,可是柔然那位右校王?”

    “听闻,他已另娶了妻子,生了儿女,又来管我们做什么。”

    “你父亲并非不管你们,他托小宋郎君叮嘱你,他有归国之志,请你与你小妹暂且为他忍耐几年。等他归国之后,必定救你们出火坑。”

    华缨神情却淡:“将军说笑,我们这么多年苟且偷生都过来了,再忍两年,又有什么难处呢?可我们是为自己,可与他没什么相干!”

    “再且,他自己在柔然安享富贵,可死去的人却不能再复生了!我不会原谅他,也不想再与他有什么往来!”

    她口中的不能复生之人,自是她那死去的生母,沈夫人。

    宁肯被困在欢场里,也不肯原谅父亲。叱云瑶没料到她竟如此决绝,微微一愕。

    今日这场“比武”原是她存了试探的心思,想要亲眼见见这位儿时“故人”,否则何须这般麻烦。若对方已经沉沦于欢场生涯,那便实在不值得她花大力气来救。

    眼下,才因了她的这份骨气,有了几分敬意。

    “那好。”叱云瑶道,“骆华缨,我问你,如果我能救你,你愿不愿意同我去幽州?”

    华缨愣了一下,很快道:“我不去幽州,我还有自己的事,我要报仇!”

    “但若小将军能将小妹带走,华缨实是感激不尽!愿作牛作马、结草衔环,以报阁下大恩!”

    骆华绾如今在殿下那儿,自己不能轻易许诺。

    叱云瑶英眉微蹙,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朗声喝道:“你就这点本事么?”

    “什么将门双姝,我叱云瑶,真是耻与尓齐名!”

    说完,利落地收起两柄长剑,怒发冲冠地走了。

    公孙牧担忧地睇了地上匍匐着的女郎一眼,也跟了上去。

    躲在草丛里的几名纨绔原正纳罕没有了动静,见叱云瑶气冲冲地走了,忙跑出来扶起地上的华缨:“心肝儿没事吧?可摔着了不曾?快让夫君们瞧瞧。”

    “手腕好似脱臼了。”华绾苦笑着摇头,“也都怪我,多年荒废武学,早已拿不动剑了。”

    ……

    事情发生不久,济阳侯府里,虞琛便得下级来报,叱云瑶今日前往上阳苑寻衅与华缨比剑,华缨不敌,毫无还击之力。

    今日赋闲,虞琛正在书房里品茗。斜倚窗棂,姿态优雅,一身玄黑长袍剪裁得体,衬得那张俊美的脸愈显阴沉冷峻。

    听完下级禀报,他蓦地嗤笑:“她不会剑?可别是藏拙吧。”

    当初捅在自己左肩的那个窟窿现在一到阴天下雨还发疼呢,这才几年,就拿不动剑了?

    定论只有他能下,那名下属不敢言语,又暗暗奇怪,指挥使让自己盯的不是叱云瑶么?

    “叱云瑶这边先放一放。”虞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手中的青玉云纹杯,“再派几个人去盯着晋王府,看看我们那位好殿下,最近和他那情妹妹在闹什么呢。”

    第43章 她那样没心肝的东西,怎……

    却说那日之后,嬴澈有心冷着妹妹一阵,的确一连数日也未再到过小桃坞。

    这日他临将出门,却见云姬等候在通往清t晏厅的必经之路上,弯腰垂眼,很是恭敬的模样。

    这是在外面,他不好驳了这位庶母的脸,不情愿地停下脚步:“什么事?”

    云姬原不是管家的料,亏得王府主子少,这些天,她单是管着府里三个小娘子和她自己的衣食住行、府里下人的月钱发放便出了好些岔子,全靠晋王身边的秦管事派过去的人帮衬着,才不至于出什么大的纰漏,她自己好处却没少捞。

    至于底下的田庄、铺子等,则更不敢交给她。

    云姬也觉出对方的不快,尴尬地笑:“回殿下,妾听说溶溶病了,特来向殿下讨个恩典,想要过去探望。”一双眼却在悄悄打量他神情。

    前几天她几次三番请求去看女儿都被驳回,眼下亲自过来堵门也不足为奇。嬴澈不动声色:“怎么回事?”

    心中则想,她也会生病?

    呵,她那样没心肝的东西,怎会生病?

    云姬见他一双浓黑星眸止不住的急躁,心中便有了数。答:“是纤英姑娘派人过来支取药材时说的……”

    “说是,这几天莳花栽木偶感暑气,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我这做娘的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二来天气渐热,防暑的药材也要备下了。便想趁着送药,顺带过去看看她……”

    莳花栽木?

    嬴澈险些冷笑出声。

    她这几日倒悠闲得很嘛。

    他不悦地蹙眉,丢下一句“允”便拔步离开。云姬目送他心神不定地远去,暗自窃喜,急急忙忙跑去了小桃坞。

    小桃坞中,令漪正在教宁灵和华绾两个小丫头认字,闻说母亲来了,忙命华绾藏起来,起身相迎。

    “母亲怎么过来了。”

    “给你送些防暑的药材来,溶溶,你没事吧?可是中了暑?”

    令漪摇摇头。

    已经入了夏,洛阳城的日头一天比一天毒辣。昨日不过是她在后院种花被太阳晒得有些眩晕,喝了一碗冰镇解暑的金银花露,休息了半日也就好了,自是没什么大碍。

    想来,是纤英未雨绸缪才去要的药,倒叫母亲担心了。

    可是,不是说他不允许母亲来探视么?令漪呆呆看着纸上方才教华绾写的“永”字,一时未言。

    “你也真是的。”

    关怀过后,便是责备。云姬恨铁不成钢地以指戳了戳女儿的额:“怎么这么死脑筋?人尽可夫,嫁谁不是嫁?那姓宋的与你都绝婚了,还有什么好惦念的?”

    “殿下不要你和他往来,就必定有殿下的道理,说不定,还牵扯到朝堂政治。这些年你吃他的用他的,自然该对他唯命是从,万不可做出背叛王府的事。”

    阖府都知道令漪偷跑出去私会前夫被晋王抓了个正着,作为惩罚,将她关在小桃坞里,不允外出。

    虽不知晓个中缘由,只猜想是与排斥、打压宋氏有关。这个时候,令漪却一门心思想和前夫破镜重圆,无疑是对王府的背叛。

    可令漪却心知肚明,他哪里是为了什么朝堂政治,分明是为了他那过分旺盛的控制欲罢了。

    但又凭什么呢。

    他是她什么人么?不过是段各取所需的露水情缘罢了。他帮了她,她又不是没给他睡,他凭什么管她去见谁、喜欢谁。

    云姬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都是要劝她好好听晋王的话,不可忤逆。

    令漪听得兴致乏乏,全程都未开口。

    好在云姬说了一刻钟,便要离开:“好了,我得回去了。”

    “回去还有千头万绪的事等着我处理呢!”云姬的语气不无得意,“这不?前几日县主还派人来瞧账本呢,还好我聪明,各个院子份例之中和份例之外的物资都做了登记,她们想挑毛病也挑不出来。”

    “县主怎么会管这些庶务。”令漪杏眸微凝,“可别是夏娘子又在背后撺掇什么吧。”

    “谁知道呢。”云姬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咱们做好自己的就行了。”

    “对了,这一批药材都是新送来的。时间紧迫我还未来得及一一过目,你记得叫丫鬟们仔细瞧瞧,入口的东西,还是小心为妙。”

    送走母亲后,令漪吩咐了纤英去处置药材,等日头小了些,又去了后院,继续培土种花。

    前时向公中要的花木都已送来,有栀子、玫瑰、茉莉、霞草等。后院的花田已经开垦完毕,她带着簇玉同华绾将花苗一一栽种,一直忙到了傍晚,仍有小部分花树未及栽种,便将花锄、水桶等劳作用的工具,全堆到了那座已经久未开启的石门之前,预备明天再种。

    是以,夜里嬴澈自密道过来时,石门一开,先与搭在门上的桂树树苗打了个照面。

    树苗哗啦啦朝脸上坠来,黑夜里像一只只惊飞的蝙蝠,锋锐的叶子边缘险些划破人面。

    嬴澈沉了脸色:“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宁瓒忙将堆在门口的花木、农具一一挪开。

    “好像是裴娘子这些日子忙着种花,”他解释道,“想是还剩了些花苗未来得及栽种,就先堆在这儿了。”

    种花。

    嬴澈面色愈发阴沉:“她日子倒好过得很嘛!”

    他让她好好待在小桃坞闭门思过,她倒好,不来低头认错也就罢了,竟还有闲情逸致种花!

    宁瓒不敢言语。

    这都第七天了,殿下一直就未过来,人家小娘子以为他不会来了、把东西都堆在这儿不是情理之中么。

    勉强清理出道路后,嬴澈剑眉紧皱,负手走出密道。

    后院的门已经锁上,宁瓒抬手在门上敲了敲,宁灵很快探出脑袋来,瞧见兄长,眼睛登时一弯。

    下一瞬,目及兄长身边面如冰霜冷覆的男人,霎时不敢再笑,开门将二人放了进去。

    卧房里,令漪正在灯下教华绾写字。

    灯下女郎怀拥稚女,眉目柔和,正温声细语地说着笔法要领,半点也没有在他面前的不情愿与不耐烦。

    两人谁也没发现他,他站了一会儿,端水进来的簇玉才从菱镜中瞥见,忙道:“殿下!”

    令漪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有些诧异地抬目。

    他怎么来了?

    华绾也抽身出来,紧张行礼。室内暖融如春的气氛为之骤降,有如六月飞霜。

    嬴澈面上寒气流转。

    他看向令漪,她眉目婉顺,瓷白的脸被烛光镀上一层如玉柔和的微茫,瞧上去温润剔透,好似一尊上好白玉雕成的观音像。

    这不是好好的么?哪里中暑了?

    嬴澈心里霎时不悦得很。

    他又过来做什么?

    “孤去沐浴。”

    他冷着脸走进浴室。

    簇玉忙拉了华绾出去,又捧了衣物给他。房中,令漪呆呆地立了一会儿,收拾好桌案上凌乱的纸笔,去了榻上躺下。

    他过来只会有那一件事,想来今夜也是如此。令漪拢着被子,睁着眼看着帐顶模糊在昏暗光影里的图案,脑中一片空白地等着。

    约莫过了两刻钟后,才听见浴室的门吱呀一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不久身侧锦褥微陷,是王兄在她身边躺下了。

    两人已久不见面,眼下见了面,也不知说些什么。嬴澈扭头看着昏暗里似熟睡的女郎,问:“你身子好些了么?”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问她这些做什么,好似他在担心她一样。他哪有担心她?

    更似,他已经原谅了她,在给她台阶下一样。可笑,她都没有认错呢,他凭什么原谅??

    这简直没出息。

    于是轻咳一声,嬴澈语气冷硬地改口:“好了就与我行事,衣裙脱掉,不要让孤亲自动手。”

    果然是为了这个。令漪怔怔地想。

    这些天她也有想明白,他们之间原就是场交易,她要利用他给自己谋求好处,他贪图她的容貌与身子,就是如此。

    她本不该与他有任何感情上的纠葛,其他的那些,譬如名分,譬如他要娶谁,她实不该在意。

    眼下,既然她的要求他都有一一满足,他想要她的身子,便也不该拒绝。

    于是,她解开寝衣,松开系在背后的兜衣系绳,径直翻身覆到了他身上。

    纤手探进衣襟里,轻轻摩挲。

    突如其来的颤。栗,一股久违的酥意自尾椎骨如过电般蹿延而上,两团温软雪玉更是毫无遮掩地贴上他胸膛,丰润滑腻。

    嬴澈闷哼一声,几乎是下意识攥住了她的手,反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你做什么?”烛光暗影中,他声音颇有些气急败坏。

    令漪微微愣住。

    王兄好像生气了。

    可是,不是他让她把衣服脱掉么?怎么她主动了,他又生气了?

    难道他不喜在这种事上由她掌控么?

    二人一时僵持t着,昏暗里,谁都没有言语。

    目光相视,她睁着双明亮杏眼无声无息地看他,眼眸氤氲泛着水光,无辜极了。

    简直像尊没有生气的玉雕一般,嬴澈一阵气窒。

    她这是做什么?和他相处,就这么不情愿?

    他也没打算她中了暑气还要行事吧?她摆出这副死人样子给谁看?

    可一回想,方才那话好像还真是他自己说的,满腹怒气只得咽回喉中。

    算了。他试图说服自己。

    他今夜过来本就不是为此。若明知她中暑,要还做这个,他成什么人了?

    好似他离不了她的身子一样,他有这般下贱么?

    于是怒气冲冲地将人丢开,翻身向着床外:“睡觉!”

    这又怎么了。令漪不明所以。

    她虽诧异他突然间的翻脸,但两人冷战已久,眼下也没有与他行事的兴致。亦背过身,将脸对着墙内。

    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令漪先醒了过来。

    枕畔人还未起,她闭眼假寐着,想等他走后自己再起,也免得尴尬。

    她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身畔人翻身自榻上坐起,带着很大怒气似的,冷冷道:“起来,给我更衣。”

    装睡既被发现,她只好起身,赤着脚踩在清晨微凉的木质地板上,替他更衣。

    两人全程都未有目光上的交汇,更无言语,气氛僵冷得如同冬日檐下结成的一层厚厚的冰。

    不久,门扉上响起三声轻微的敲门声,知是宁瓒,他蹙眉:“什么事?”

    原是当日为裴慎之迁坟而请的术士到了,择了几块风水宝地,拟了几个适合迁坟的黄道吉时,要他过目。

    令漪此时已替他将内衫衣外袍穿好,正往他腰间的蹀躞带上系着昨日取下来的、用来盛印绶的金缕鞶囊。

    那鞶囊是宫中尚宫局所制,以金线绣着五爪龙纹,许是已经上了些年岁,金线稍有脱落。

    既听见有关父亲的事,她悄悄支起耳来,屏息凝神地听着,攥着蹀躞带的时间也就长了些。

    嬴澈却殊为不悦。

    偏是当着她的面,让他颇没有面子,好似被她顶撞了这一通还心心念念她的事一样,实在没有骨气。

    可笑,他堂堂大魏亲王,天潢贵胄,怎可能如此。

    于是道:“这等小事你自己决定即可,再不济,去问问云氏。看她想把她前夫改葬于何处。”

    这样重要的事,怎能让宁瓒来决定。令漪在心间腹诽。

    就算是母亲,既已与父亲离婚,于情于理都不该过问此事。分明……应该问她才对啊。

    一抬眸,却见王兄正紧皱眉头不悦地看着她,令漪霎时有种偷听却被抓包的羞窘,忙低下头去,把那鞶囊系上了。

    嬴澈两道剑眉霎时皱得更深。

    不是不理他么?

    看吧,一听说与裴慎之有关,就开始上心了。她什么时候能对他有这个心?

    心内忽生一计,他扬声问门外的宁瓒:“上次叫你去花月楼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宁瓒一愣,倒也很快反应过来,配合地道:“已经有所眉目了。除了那瓶玉屏春,还有一瓶杨妃不寐香,想是除了太妃以外,还有人给殿下下了药。”

    “那就好。”他阴阴冷笑两声,“你好好查,把那躲在崔氏背后下药的人找出来,乱棍打死!”

    说完这句,嬴澈饶有兴致地低眸,看着明显愣住的令漪,等着她的反应。

    第44章 埋首恶心地干呕起来

    令漪却没什么反应。

    她攥着那鞶囊愣了一刻,感知到他目光,很快若无其事地丢开。

    心脏仍砰砰地跳着,那锐利的眸光还停留在她脸上。她神色微不自然:“王兄的鞶囊有些脱线了,回头,我给王兄重新做个荷包吧。”

    都是一样盛东西,荷包远比鞶囊精致些。这原只是心间一闪而过的念头,此时说出来,却是为了遮掩自己方才的出神。

    她不知道,王兄是已经发现下药的事是她做的,还是仅仅发现一点端倪来故意试探。

    保险起见,父亲顺利迁葬之前,她还是不要将他得罪狠了。

    二人冷战已久,这尚是那日之后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嬴澈颇为意外。

    他看着她,语气凉凉:“这是你的道歉?”

    “……”

    令漪不语,背过身去整理着床榻。

    嬴澈也觉这话说得太似与她递台阶了,一瞬冷了脸色,对镜整理衣领:“好吧,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让孤瞧瞧你真正的手艺。”

    令漪还是不理,权当不曾听见。他不悦沉了脸,开门出去,这时纤英来送汤药,见他在,忙放下手中活计、俯身行礼。

    这几日,因令漪不想喝,加之晋王时常不来,纤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今日他既在,她无论如何也得端过来。反正这也只是一碗补气血的汤药,不至于让裴娘子立刻怀孕。

    果不其然,嬴澈瞥她一眼:“去,端给娘子喝了。”

    又回过身去,负手立在门边,故意刺妹妹道:“这是助孕的汤药,你该好好喝了才是。早点有孕,给孤诞下子嗣,孤就允你做孤的媵妾。”

    “如何?”见她没反应,他又轻笑着问,“若孤没有记错,给孤做妾,这好似是当初你自己对宜宁说的心愿啊?”

    “凡亲王孺人二人,视正五品;媵十人,视正六品。太子昭训才正七品,既然你想要名分,给你个媵妾当当,应该不算委屈吧?”

    气氛一时僵若凝冰。纤英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宁瓒也权当没听见,红着脸低头不敢乱看。

    还真是幼稚。

    令漪心间微微气恼。

    她仍背对着他,整理着那床不知被她捋过多少遍的被子。

    知他是故意说来讽刺,她偏不上当,忍着火气道:“王兄不是还有事么?在这儿耽搁这么久做什么,也不怕误了正事!”

    真是无趣的女人。

    没等到想要的反应,嬴澈索然无味。他轻飘飘睇她一眼,目光玩味。随后掷下二字离开:“走了。”

    晚上再过来……行刑。

    他走之后,纤英将汤药端进来,请示地问:“娘子?您要喝吗?”

    令漪点点头:“你放那儿吧。我会喝的。”

    纤英行过礼便出去了,她走后,令漪放开那被理了数遍的被褥,泄气般扶着床框坐下。

    怎么办……令漪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他是知道了么?才故意当着她的面儿,同宁瓒说起。

    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个,必定是发现了什么。

    可依他的个性,当初顶着被全京城嘲笑和孝道的压力也要把太妃关进清水寺,若真的发现是她在背后搞鬼,又怎会如此轻易放过她呢?不应该攥着此事不放继续磋磨她?

    难道,是他把账算到了华缨头上。

    令漪惶惶不安了半日,凌乱的思绪都如蓬蓬乱絮在脑中缠绕不清。不久宁瓒去而复返,将一卷北邙山舆图呈给她。

    上面,已被术士用朱笔圈出了几处迁坟地。

    “王兄让我选?”令漪有些受宠若惊。

    不是说,让宁瓒或是母亲决定么?怎么又拿来让她选了。

    宁瓒颔首:“是啊,其实殿下从一早就打定主意让娘子来选,方才那些,想是说笑吧。”

    有拿这种事来说笑的么?令漪闷闷地想。

    想起那日他那些绝情的冷言冷语与方才恐吓她的模样,令漪犹觉得恍如隔世,脑子里嗡嗡的,一片不真实之感。

    她想,王兄,不应该只是拿她当一索欢的玩物对待么?又怎会在尚且与她置气的时候,还对她父亲的事如此上心呢?

    令漪一时心乱如麻。

    她强迫自己定了心神,垂眸看起墓地舆图来。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都是些绝佳的风水宝地,寸土寸金。

    不是她能付得起的价钱,但很显然,王兄也不打算让她付。

    令漪最终选了北邙靠近大伯安葬地的一块墓穴,将舆图递还给宁瓒。

    直至此时,她也不敢相信王兄竟如此轻易地放过了她,且看起来,他好像不打算再追究前事。

    可方才,不还对她十分冷淡又极尽嘲讽么?

    令漪想不明白,唯有郁郁叹气,心道,他要的东西就绣用心一些吧,端午节快到了,再给他打个长命缕,就当是报酬。

    *

    三日后,令漪还是没能完成那个荷包。

    她做事有自己的节奏,荷包看着小小的一个,步骤却一点儿也不少。三天时间,也只够她选好布匹丝线、设计图案的。加之时近端午,要准备过节的节礼与编织长命缕。是以三日后嬴澈上门讨要时,她才刚刚开始刺绣。

    嬴澈虽不满,但见她还算上心,到底忍住了不曾发作。

    也是这日,他t撤去了小桃坞的看守,解了令漪的禁足。

    端午将近,天渐渐炎热起来。这日已是端午前一日,令漪带着提前同簇玉、华绾一起包好的粽子,去往通济坊拜见堂兄与伯母。

    同往常一样,她前脚刚走,后脚消息就递进了云开月明居。嬴澈闲适地翘着一条腿坐在一把紫檀木的圈椅上,以指缠着腰间的玉佩穗子:“她去了通济坊?”

    “是呢。”纤英答,“昨儿包粽子,娘子说,时近端午,她得去通济坊看望她伯母与堂兄。”

    裴令璋与其母刘氏,的确是住在通济坊。不过据嬴澈所知,那刘氏可不怎么喜欢她,这些年,从来对她就没什么好脸色。

    盖因当年裴慎之出事,他兄长裴谨之为营救他同样被杖杀在御史台外。随后,世宗皇帝又下令,裴氏族人永世不得录用,已经高中解元、即将参加殿试的裴令璋也因之断送了仕途。

    一夜之间,丈夫出事,儿子也因之断了前程,刘氏对溶溶与她父亲的怨恨是可想而知的。当初朝廷派人去裴家拿人,便径直将年幼的她,赶出了裴家。

    虽说她赶与不赶都无法改变溶溶的命运,但这样狠心的伯母,有什么来往的必要?而若非当初溶溶运气好碰上他,也同样逃不过没入教坊的命运。

    所以啊,他才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怎么不见她知恩图报、来给他送粽子?

    嬴澈顿时颇为不快。

    她这样蠢笨,可别叫那家人骗了才好。

    “也罢。”他懒懒站起身来,“左右今日无事,孤就勉为其难一回,去瞧瞧她那些穷亲戚。”

    马车摇摇晃晃,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通济坊。令漪命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口,同簇玉提着粽子与两壶菖蒲酒,步行前往。

    小巷越往里走两边房舍便愈颓圮,她停在最深处那户人家的门前,抬手敲了敲,院中传来个中年妇人的声音:“谁?”

    令漪不答,敲门如旧。那妇人果然怒气冲冲地来开了门:“谁啊?一直敲一直敲?”

    门一开,见是她,满脸怒气骤转为冰霜之色:“你来做什么。”

    伯母的冷待,令漪早已习惯。

    “时近佳节,我自己包了些粽子,带了两坛菖蒲酒,想在伯母这儿讨顿便饭。”她温声说。

    刘氏却冷笑:“那倒不必。”

    “已经有人替你送了,怎么,你们夫妇今日是约定好了要在我这儿团聚?”

    夫妇?令漪诧异转眸。院内房中,堂兄裴令璋已然闻见动静起身迎了出来,另有一名蓝衣郎君,褒衣博带,清雅庄重。却是……那日在牡丹园还未及互诉衷肠便被分开的丈夫!!

    “溶溶……”宋祈舟有些失神地唤。

    四目相对,目及他一张小别数日却明显憔悴虚弱许多的脸,令漪一双清润的杏眼中微波凝滞,险些红了眼圈。

    可心疼过后,她背过身,下意识的反应竟是要逃离。

    宋祈舟却快步走了过来,拉住了她的小臂:“溶溶,你也来了。”

    裴令璋也笑道:“你说说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这下可好,我要收两份礼了。”

    两人被晋王棒打鸳鸯的事已然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裴令璋深为之忧,眼下这般说来,也不过是故意打趣。

    刘氏则古怪打量了二人一眼,去厨房准备饭菜。簇玉忙也提着粽子与菖蒲酒跟上。

    “溶溶,你怎么不理郎君?”

    短暂的一瞬好似隔了一纪那样久。宋祈舟关怀地望着她,右手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臂。

    令漪慢慢回转过身,眼帘轻掀,勉强对他笑了笑:“宋郎。”

    心间却实是凄楚。

    他们都绝婚了,他还要替她来照顾她的家人……宋郎是何等温柔体贴的郎君啊,可她又有何处能及得上他呢?误以为他不在人世才多久,她就……

    “那我们先进去说吧。”宋祈舟执起她的手,温和地道,“上次,还没来得及好好和你说说话……”

    其实好歹夫妻一场,他如何看不出她的满腹愁思。想是那日回去之后,晋王必定对她说了什么,或是威胁了她什么,叫她变了想法,待自己也不似当日那般亲密了。

    她,是已经放弃了他么?青年郎君浓密眼睫缓缓垂下,有些神伤地想。

    二人十指相缠,气氛却再不如往常甜蜜融洽。令漪垂着眼睑,正思考着要如何将事情和盘托出,未及掩上的院门外,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哟,还真是小别胜新婚啊。”

    三人脸色皆是一变。

    是晋王。

    令漪纤骨轻颤,几乎是瞬然丢开了宋祈舟的手,如临大敌般转过身去。

    嬴澈笑晏晏地负手进来,身后还跟着牵马的宁瓒。他一身玄色锦衣,宽肩窄腰,举手投足间,自有股天潢贵胄的清贵气质与常年居于高位的不怒自威。

    “溶溶,你这是?”

    他视线扫过她身旁立着的宋祈舟,微笑问。

    “不是说,你来给你堂哥伯母送节礼么,怎么又同这个诱拐你的无耻之徒在一起?”

    “我没有。”

    这是当着堂兄的面,令漪羞窘难堪,粉面微红,倒似少女含春。

    裴令璋忙替堂妹解释:“是这样的殿下……”

    “你是裴令璋?”嬴澈笑着打断他,“孤是在问溶溶,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殿下竟认得他。

    裴令璋玉面微红,心中却实是惊讶。低下头,再不敢言语了。

    “阿妹,你自己说呢?”嬴澈又笑晏晏看向令漪,眼中光影和煦,如春风暖融,眼底却暗流涌动。

    他是骑马过来的。论脚力,自然比先行乘车出府的令漪快上许多。

    原想和她的家人好好打个招呼,尽量不撕破脸,不想一下马,便听见她温柔地唤宋祈舟,“宋郎”。

    可笑,那日才叫他罚了一通,又不涨记性,跑来和宋祈舟私会。

    一进门,又瞧见他俩旁若无人地牵上手了。是不是他再来晚些,她又能像上次牡丹园里那样,对宋祈舟投怀送抱?

    她怎生不叫他澈郎呢?

    嬴澈越想越气,汇聚于她眉眼间的目光寒意愈深。令漪磕磕绊绊地道:“我……我也只是恰好在此与他偶遇,不是事先约见。”

    从来清冷从容的一个人,此时语声竟十分紧张。宋祈舟微愕侧目。

    看着妻子眼中就只盛着那人的模样,再一联想到母亲说的那些,他微微抿唇,自嘲地苦笑。

    母亲说溶溶早已变心,明显是与晋王有了首尾。这话他并不信。

    但他也曾问过母亲,明知会得罪晋王,她为何一定要赶走溶溶。

    母亲却说,原本,她也不敢。可她花重金派人向晋王府的郑管事打听过,裴氏并不受宠,晋王厌恶她和她的母亲,全是因了先王遗命不得不留下她们母女。就算她把溶溶赶回去,他也不会为她做主。这才动了赶她回家的念头。

    这件事,固然是母亲的错,可据他所知,那郑管事是晋王的心腹,负责晋王的日常起居,打理王府名下的产业。

    既是心腹,又怎会说出这般与实情全然相反的话?这对他本人有什么好处?

    这定然是嬴澈故意放出的消息!

    为的就是让母亲把溶溶赶回王府,好为他所控制!

    若真是这样,溶溶一个弱女子,如何玩得过他?他们之间的结合,也定然是嬴澈威逼的了。

    想到这里,宋祈舟眸中冷火灼灼,怒目以视。嬴澈也不看他,只笑着问裴令璋:“怎么,裴兄不请孤进去坐坐?”

    “殿下说哪里话。”

    裴令璋哪敢与他称兄道弟,尴尬将他迎往屋中:“您能大驾光临,是草民与家母的福气。请,这边请。”

    嬴澈笑笑颔首:“这丫头一有什么好事就惦记着你们,她亲手包的粽子,孤都没这个福气消受,就先送了你们。看来今日,本王是要沾裴兄的光了。”

    两人朝屋中走着,路过令漪时,他便很自然地牵起妹妹的手,拉着她自宋祈舟眼皮底下掠过。

    令漪像一株无根飘蓬被他裹挟着带进屋去,回过头,歉意地朝宋祈舟颔首致意。

    袍袖之下,宋祈舟握掌成拳,霎时攥得死紧。

    这时嬴澈却回过头来,轻笑问:“宋少卿还不走?留在这儿干嘛呢?”

    “正好。”宋祈舟针锋相对,转向裴令璋,“在下也想沾沾溶溶的光,兄长不会在意吧?”

    裴令璋十分尴尬。

    其实令漪也好,他也好,如何瞧不出这二人是对上了。

    他不敢得罪晋王,但论个人感情,又实在同情这位妹夫。笑笑道:“这是哪里话,今日能提前过节,也是托了溶溶与祈舟的福……”

    “怎么又来一个?没完没了吗?t”厨房里,刘氏也已瞧见院中情形,怒声抱怨。

    簇玉早趴在窗边打探院中的情形了,兀自担心着,“那是我们娘子的继兄,喏,就是晋王……”

    “管他什么秦王晋王的。”刘氏怒道。是亲王就可以上门蹭饭吃么??不打招呼就找上门,还真是没礼貌!

    虽是抱怨,她仍将二人带来的粽子下锅煮了。裴家用饭的堂屋里,裴令璋已将一挪碗碟摆上桌,又取过令漪带来的菖蒲酒,倒了四碗。

    那桌子是十分便宜和常见的榆木,已然年岁不轻,桌面上覆盖着一层黑黢黢的油亮的垢。

    不是没擦干净,实是这些年留下来的岁月的痕迹,经年累月,想除也除不了了。看得嬴澈近乎反胃。

    当着主人家的面,他面上的不耐烦藏也不藏,实在没有礼貌。

    令漪心中着恼。

    她本就烦他莫名其妙又跟着过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狠狠踩了他一脚,示意他注意。

    嬴澈霎时敛容正色。

    大约是自知理亏,他连“她竟敢管他”也忘了追究,正襟危坐着,面色欣然,半点也瞧不出方才的嫌弃。

    旁边,宋祈舟将这一幕完完全全看在眼里,浓密的眼睫微垂,面色为之一黯。

    裴令璋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心递过小半碗清酒来,“溶溶,先润润喉咙。”

    “过来这一路,很辛苦吧。”

    时下的酒酿大多度数不高,近似米酿。令漪莞尔一笑,甜甜道了声“谢谢阿兄”,伸手去接。

    才将酒碗递到唇边,一股浓烈的酒气自鼻尖直冲天灵盖。她霎时不受控制地摔了杯盏,纤指抓住桌沿,埋首恶心地干呕起来。

    第45章 为了一个宋祁舟,她竟然……

    “溶溶怎么了?”

    见她不舒服,宋祈舟忙担心地问,紧张之色溢于言表。

    嬴澈原也有心关怀,却被他抢了先,霎时不悦皱眉。

    就他会表现自己。

    这小子,就是这般迷惑溶溶的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用手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背。令漪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伏着桌沿,干呕了一阵才渐渐好转。

    她等着府中那一阵酸意过去,抬起头,对宋祈舟笑笑:“没什么,谢谢宋郎关心。许是近来夜里受了凉,或是中了暑气。现在已经没事了。”

    几人谁都没往那方面想过,裴令璋忙找了把蒲扇来:“那快拿去扇扇,可别中了暑。”

    他原是想给宋祈舟,却被嬴澈劈手夺过。嬴澈一面替令漪扇着风,一面凉凉嘲讽:“你可真是娇弱啊,还要劳烦人家宋少卿来关心你。”

    宋祈舟不过动动嘴皮子便能得一句道谢,还什么“宋郎”。他可是还替她扇风呢,她怎么不谢他呢?

    他阴阳怪气惯了,令漪垂眸不答,权当不曾听见。

    宋祈舟笑道:“我与溶溶夫妻一体,关心也是应当的。怎么晋王殿下身为兄长,却不知爱护弟妹么?”

    “是吗?”

    一句“夫妻”,几令嬴澈将后槽牙也咬碎。面上却如春风和煦,他问令漪:“溶溶,你还认这个登徒子做夫君么?他说孤不爱护你,你自己说呢?”

    他明明每晚,都有好好疼她。

    令漪本就烦他这一路的阴阳怪气,听到这儿,忍不住提高声音:“王兄能不能少说两句?!”

    屋内原就安静,也就显得她这一声格外响亮。端着两盘子艾糕近来的簇玉也为之一震,错愕地看看女郎,又看向明显愣住的晋王。

    他面色极黑,“啪”地按下蒲扇,满脸不悦。

    令漪也不哄他,径直起身:“我去厨房帮忙。”

    语罢,径直走了。

    簇玉怕会承担怒火,飞也似的放下两碟艾糕也走了。裴令璋与宋祈舟面面相视,都只低头饮酒装作没听见。

    唯独嬴澈一人僵坐着,兀自生着闷气。

    她竟敢吼他?

    为了一个宋祈舟,她竟然吼他?还是当着裴令璋一个外人的面儿?

    真的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是吧?

    依他看,他就是太惯着她了。必得给她几分颜色瞧瞧,她才知道自己该听谁的。

    不久,令漪帮着伯母蒸好了粽子,又备了几样小菜,一齐端上桌。

    时下虽采用分餐制,但裴家家贫,没那么多碗将菜肴一一分装,都盛在大碗里端出来,合桌而食。

    她带来的是咸蛋黄粽与肉粽,考虑到伯母不喜甜食,带来的都是咸粽。

    宋祈舟带的则是甜粽,有粟米红枣和糯米红豆两种口味。

    几种粽子虽形头各异,俱用新鲜粽叶包着,系着五彩丝线,绿莹莹的,蒸好后裹着水汽,堆在竹编的小簸箕里,好似一堆翡翠。

    除粽子外,另有几样时令小菜,如茭白、黄瓜、茄子等。还有一小篮洗净的脆李。

    她放下粽子,还欲再去厨房帮伯母收尾,却被堂哥拉住衣袖:“溶溶坐吧。”

    “你是客人,身子又不舒服,怎好劳你。”

    她不知道的是,她不在,那位晋王殿下什么都不说,就冷冷盯着祈舟。屋子里如同弥漫着淡淡的火|药气息。

    堂兄盛情难却,加之厨房里诸事已差不多,令漪便也坐下,吩咐了簇玉去请刘氏。

    刘氏却推说不来。

    裴令璋知晓母亲或是仍对溶溶有所怨气,或是不愿见晋王这等亲王公爵,便招呼众人落了座用饭。

    为表尊敬,他先向嬴澈敬了一杯酒:“余家贫,只有这些清粥小菜,殿下若不嫌弃,还请将就用些。”

    那是令漪带来的菖蒲酒,倒在深褐色的粗糙土碗里,原本极清冽的酒色也显得有些浑浊。

    嬴澈没有胃口,点点头接过放在自己的碗盏之前,并未饮下。

    倒也不是嫌弃,往常在外带兵时,为显得礼贤下士、与兵士同甘共苦,所用酒具也不过如此。只是他现在心情的确不大畅快,并没有饮酒的兴致。

    令漪也不理他,自顾替兄长剥着粽子。嬴澈原以为是剥给他的,不想她剥好后,却是以粽叶托着,递给了裴令璋:“阿兄,给。”

    裴令璋犹豫着不敢接,尴尬地看看晋王。嬴澈剑眉剔竖,一瞧便知不高兴极了。

    令漪奇道:“阿兄你吃啊,你看我王兄做什么。”

    又冷笑道:“王兄尊贵得很呢,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东西,他哪里瞧得上。才不会抢你的。”

    “谁说孤不吃。”嬴澈用筷子从她手中夺过,“既是你做的,那为兄就勉为其难尝一尝。”

    那却是个粟米红枣的甜粽,是宋郎带来的。令漪也不戳破,低头重新替堂兄剥粽。

    这时,宋祈舟也剥好了一个糯米红豆粽,直接放进她碗中。

    令漪一愣,杏眼微弯,对他露出个极清浅柔和的笑。彷如满山的梨花都于一瞬在月下绽开。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宋祈舟回以一笑,挑起一块缹茄,再度放进她碗里。

    待她剥完粽子后,又取出帕子细细替她擦净手指。

    两人虽未言语,可那相视一笑的默契,那眼中只盛得下彼此的脉脉情意,落在嬴澈眼中,是怎么看怎么刺眼。

    他嘲讽地扯了扯唇,心道,有什么好夹菜的,那是宋祈舟的筷子吧,她就那么爱吃宋祈舟的口水?

    唔,好像他的她也吃过……便也夹了一筷子茭白,放进她碗里:“你也吃。”

    这回宋祈舟却忍不住开了口:“溶溶不吃茭白。”晋王……连这也不知道吗?

    “对啊,溶溶不能吃茭白的。”裴令璋也道,“她小时候吃过一次,起了一片疹子。就再不敢让她碰了。”

    这事母亲也知晓,只是这是时下的时令蔬菜,通济坊又挨着通济渠,水运便利,茭白便很便宜。加之他们来的突然,来不及准备,除此之外,家里也没有什么别的蔬菜了。

    啊?不吃?嬴澈征询地朝令漪看去。

    她仍低头用帕子擦着手,如雪素净的面上杏眼樱唇工笔画般艳丽精致,却没什么情绪。

    其实这也不能怪王兄。

    她都没什么和他一起用饭的机会,他又从何处知道呢?

    再且,他也只会关心她在床上合不合他心意罢了,哪里会关心她喜欢什么不能吃什么。

    就像现在,她再惹他生气,回去后乖顺地被他睡上一睡,也就过去了。

    她于他大概也就这一个用处。

    这时刘氏拿了个小竹编簸箕进来,与他们放粽叶。宋祈舟忙招呼道:“伯母也一块来吃吧。”

    他们过来就已经很叨扰了,哪有客人用饭、主人家却不上桌的道理。

    “我吃不下。”刘氏怒道,转身走得飞快。

    她过来也有一t会儿了,正好瞧见这位金尊玉贵的亲王同侄女婿针锋相对,连溶溶不能吃茭白都不知道,根本不是真心待她,还好意思效仿人家给溶溶布菜。

    好像在看不懂事的妾室同正室争风吃醋一样,恶都要被恶心死了。

    再且他也算溶溶的兄长吧?怎么这样为兄不尊。

    令漪没做多想,只担心地问堂兄:“对了,阿兄近来还好吧?那日我们走后,那位贵客可曾为难你?”

    裴令璋神色微僵,很快笑笑摇头:“我已辞了书坊的活儿,不去了。”

    那日过后,那位贵客时常来看他抄经,隔着一帘青帷,虽然一言不发,却莫名有种极威严的压迫感,只怕身份贵重。

    再且,他隐隐有预感,那位贵客不是在看他,而是在通过他看别的人。那么,她点名要自己抄经,也非是为了经书。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自食其力,又怎能为人面首。为免日后的麻烦,便索性不去了。

    不去就好。

    令漪稍稍放心了些。宋祈舟问:“那阿兄现在靠什么谋生?”

    “暂时还没有找到生计。”

    “我有朋友在南市那边开了家书坊,阿兄若是愿意,去那边帮忙看看店也可以。若阿兄觉得不方便,我家在南市附近也有处空置的房产可以借阿兄住,一进的院子,不大,但住你和伯母两人也足够了。”

    南市寸土寸金,一进制的院子已很难得了。裴令璋惊道:“这怎么好意思……”

    “是啊,这怎么好意思?”

    不待裴令璋说完,嬴澈便打断了他。道:“才一进的院子,那得多小,也好意思拿出来说道?还说什么借给人家住,孤还以为你是送呢。”

    “宋少卿啊宋少卿,你说说你,你如今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也太抠门了吧?”

    “在下,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裴令璋忙道。

    再说,妹夫说给他借住分明是体谅他的自尊心,之前他与溶溶刚成婚时就时常过来看望他们,说想给他换房子,怎么是小气呢?

    嬴澈却道:“你可以是这个意思。”

    裴令璋不敢反驳,讪讪不言。宋祈舟只是冷笑,借饮酒掩过了。

    令漪在心间烦他胡说八道,把他面前的酒碗端起来递与他,示意他少说两句。

    既是她端给他,嬴澈勉强喝了一口。又对裴令璋道:“孤手下也有不少房产,少说也是二进三进,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带你母亲搬进去,日后娶妻生子也足够了。”

    “宁瓒。”他朝院子里喊了声,宁瓒一头雾水地进来。

    “你回王府找郑元拿些房契过来,让裴兄挑挑,看有没有顺眼的。”

    裴令璋受宠若惊:“多谢殿下美意,可无功不受禄,我与家母久居于此也已习惯了……”

    “你是习惯了,可你这院子……还不错,”嬴澈生硬地改口,“就是太偏了些,溶溶过来瞧你们一趟也不容易。”

    “阿兄应下吧。”令漪柔声道,“就当是我出钱。”

    通济坊实在是太远了,出点什么事她都不知道。那位毕竟是位高权重的大长公主,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堂兄做什么。毕竟,传闻她那么恨父亲……

    有王兄照拂,的确是稳妥一些。

    她的钱,不也是他给的么?嬴澈瞥她一眼,这句话,倒是咽入腹中,不曾出口。

    令漪又拿话细细劝了堂兄许久,裴令璋其实也莫名有些不祥的预感,便同意下来:“好吧,那阿兄就腆颜麻烦溶溶一次吧。”

    却歉意地对嬴澈道:“多谢殿下美意,可草民还是不叨扰殿下了吧。草民想搬去南市,那边书坊多一些,我也能找个活计……”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叨扰晋王。

    虽然妹妹什么都没说,可他也能感觉得到,她同晋王之间的暗流涌动。以及,她怕是不大情愿的。

    想来也是,她那样的身份,晋王能给她什么名分呢?不过是像个外室一样养着,一旦两人关系暴露,只怕口水星子都能将溶溶淹没。

    这种境况之下,他再要去住晋王的院子,只怕会被当做拿捏和威胁溶溶的人质。

    这就是要弃他选择宋祈舟了。嬴澈冷淡道:“随你吧。”

    往常他发话哪有人不听的。这裴令璋却再三推三阻四,当真不知好歹。

    裴氏一家人,都不识好歹。

    他耐着性子在裴家略坐了一会儿,便要带令漪回去。裴令璋也不敢挽留,送他们到了巷口。

    “你堂姐这个亲女儿都不管他们,你倒管得起劲。”

    他自不可能与她同车而归,送她上车时,嬴澈语气凉凉。

    令漪不理。

    腹腔中那股酸意又冒上来了。她扶着车辕半俯着身子,极力忍耐着,白净的额上冷汗滚滚,有些发热。

    簇玉担心地在一旁替她顺着后背。

    娘子这个月的月事也还没有来,簇玉心中畏惧,小声地同她耳语:“要不回去后,找个大夫进来号脉吧。”

    令漪点头。

    这已是今日的第二次了,她也有些担心,只一厢情愿地不愿往那方面想。

    这时,嬴澈久等不到回应,见她不理自己,却同簇玉两个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不禁怒道:“孤近来真是给你脸了是吧?你……”

    “溶溶……”宋祈舟却追了过来。

    令漪这时已经好转了一些,抬脸对他微微一笑。

    宋祈舟心间担忧难消,忍不住对嬴澈道:“殿下回去后还是让大夫好好给溶溶瞧瞧吧,她不舒服,殿下难道看不出么?”

    “孤知道。”嬴澈也是这时才瞧见她脸色苍白,便有些懊悔,只仍不愿在宋祈舟面前落了下风,“此等小事,何须宋少卿提醒。”

    “孤这就带溶溶回去,传府中的医师给她号脉。”

    “那我就先回去了。”令漪轻声对丈夫道,“宋郎,你也早些回去。”

    宋祈舟点点头,一颗心却满怀忧虑,又疼又涩。

    他是知道妇人怀妊初期是会厌食孕吐的,便有些担心,瞧着溶溶今日这样子,总不能是有了吧……

    他与她从未有过,若真是怀孕所致,那她腹中的孩子是……

    可这些症状又不是只有孕妇才有,万一溶溶只是不舒服呢?他这样想她,实是不应该。

    几人于是分开,嬴澈先叫了宁瓒快马回去,让府中的医师待命,自己策马而返,令漪同簇玉则仍乘来时的马车返回。

    回府之后,令漪果然被诊出了喜脉。

    第46章 “已经有孕四个月了”(……

    是府里的医师号的脉。

    惯常给王府女眷看病的老医师不在,今日府中轮值的是一名较为年轻的医师,姓徐。仔细把过之后,道:“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是滑脉无误。”

    “恭喜娘子,已经有妊月余了。”

    当着两个丫鬟的面儿,令漪微白了脸色,分明坐在椅子上,身子却似一阵阵虚空似的往下坠。

    簇玉急中生智,忙道:“徐先生,这月份您可要说准确。我们少郎君可是一月初走的,怎么才月余呢?”

    那医师即刻反应过来:“对对对,是四月,方才我说错了……”

    纤英亦道:“事关娘子清誉,这种事,怎么能说错呢?徐先生可要把月份说准啊。”

    医师笑道:“没错的,就是四个月。不会有错的。”

    “那好,此事先不要声张,簇玉你好生看顾着娘子,烦请医师,还与我同去禀报殿下。”

    纤英说完即带着徐医师离开,留下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令漪紧张地看向簇玉。

    簇玉温声安慰她:“娘子,别怕。”

    “有了就有了吧,有殿下呢,这好歹是他的孩子呢,想来他也不会让这个孩子认旁人做父。有什么事他自会摆平的。”

    可她不想要孩子。令漪绝望地想。

    她才十七岁,为什么老天要她这么早就有了身孕?

    更要因此,余生极大可能都得与他绑在一处,当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或是侍妾!

    将来再看着他娶新妇,困在这小院里,与他的十几房妾室一起分享他,一齐拜见女主人,自己的孩子,也要管别人叫母亲……

    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令漪眼中雾气渐起,哀波楚楚,如一江春水凝滞不动。

    又不禁在心中埋怨。

    都怪那该死的嬴澈,整天给她喝什么助孕的东西!现在好了,这么快就有孩子了!

    这下他满意了吧?她余生都得和他绑在一块了!他就是故意的!

    可宋郎又怎么办呢,宋郎对她那样好,她实在对不起他。

    若要因为有了t这个孩子就完全舍弃他,她也舍不得……

    “有孕了?”

    云开月明居里,晋王闻此消息,十分惊讶。

    大约是二人结合尚短,他想也未往这方面想过,此时乍得消息,一时惊大于喜。

    “是啊,”徐医师笑得谄媚,“已经月余……不不不,已经四个月了!”

    四月?嬴澈蓦地一嗤。

    她还打算带着他的孩子回宋家不成?

    心知这是在外人跟前遮掩的话,但,他心里也不愿他的孩子再与宋祈舟扯上什么关系。只冷道:“行了。”

    “这件事先不要声张,如有泄漏,孤唯你是问。”

    斥退医师之后,却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快步去了后院,从那条密道去了小桃坞。

    令漪正在窗下捧了个花绷子绣荷包上的图案。仍旧是之前的那幅鹿王本生图,才只绣了个鹿角,却也用针细巧、不见针迹,足见绣图的巧夺天工。

    冷不防听见身后的通报声,她放下花绷子欲起身相迎,嬴澈疾步走来,按住她纤薄双肩,将人重新按回了凳子上。

    “你……有孕了?”他小心翼翼地问,视线一错不错落在她的脸上。

    令漪面色微赧,低垂着眸看着他胸前衣襟上绣着的麒麟暗纹,轻轻地嗔:“纤英不是都带着人过来同王兄禀报了么?王兄何必明知故问。”

    窗外阳光正好,照得一团又一团的蔷薇花影打在女郎的脸上,似将那抹赧色染得更深。

    嬴澈看着那双清波微凝的眼睛,只觉一颗心也似坠入月下温暖的春水里,渐渐酥软。

    虽然已事先从医师口中得知,但直至此时,听她亲口道来,他才觉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好似平生也没有过这般畅快的时候。

    而这份喜悦,是眼前的女郎带给他的。他语声不知不觉温软下来,温柔凝视着她眼睛:“既然有了,就生下来吧。”

    “孤还没有子嗣,若能出自溶溶腹中,也颇合我心意。溶溶且安心养胎,别的,都不用担心。”

    名分,生产,还有将来这孩子的身份问题,都不必担心。

    欣喜之余,不免又觉遗憾。

    还没来得及等她爱上他便有了孩子,日后孩子降生,就难有这般二人独处的时刻了。

    令漪心道,你倒是称心如意了,她却不高兴。

    她实在怕。虽然医师说是四个月,可实际的月份,彼此都心知肚明。

    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回来还不到三个月,便有了身孕。若说是他的,那便是“热孝”之中就与他有了首尾,传出去,只会被人戳脊梁骨说不检点。

    她到底也是个女儿家,哪能完全不在乎,况且这样的话,难道好听么?

    还有宋郎……宋郎若是知道了,该是有多难过呢?她实在对不起他……

    “好了。”嬴澈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手指轻勾过她脸,温和地安慰道,“溶溶别怕,孤让医师先瞒着,不会有事的。”

    “可这事是能瞒得住的么?”令漪哀哀反问,“等将来肚子大起来,要如何遮掩?”

    他笑:“那就只能委屈裴小娘子与我做妇了。”

    做妇?做妾还差不多吧。令漪气恼地想。

    前日还说“允她做个媵妾”,眼下不过一句调笑,她自不会当真。

    可,就算是做妇,他愿意,她还不愿意呢!

    他想得美。

    令漪心中气息颇为不平。她凉凉睇他一眼:“那王兄前时说的给你下药之人,找到了么?乱棍打死了么?”

    既然有了,她也没法将这孩子拿掉,自然要利用怀孕之事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嬴澈何尝不知她是故意试探,在心中笑她幼稚,他还能真把她乱棍打死不成?那他如何舍得。

    倒也配合地答:“找到了找到了,已经让宁瓒处置了。”

    她轻轻哼了一声,声如蚊蚋,却实有些往日难见的小女儿情态。板起脸来又问:“那我父亲改葬的事呢?”

    “急什么,还有些日子呢。”嬴澈道,“好歹也是我未来孩子的外祖父,难道我会舍得让他埋尸荒郊?需细细挑选棺木、找人撰写墓志铭、刻绘石碑,自然也就耽搁了些。”

    听他语气倒是有认真在做,令漪放心些许:“那就好。”

    劳他做了这许多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俯身,从篾萝里取出那条压在最底下的五彩丝绳:“这个……给王兄。”

    语罢,纤指一勾,将那丝绳,轻轻系在了他左腕上。

    “长命缕?给我的?”嬴澈抬腕细看,微微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时下风俗,五月五日,以白、红、黑、黄、青五彩丝线编织长命缕,系于臂上,或手腕处,便能辟邪,令人不病不瘟。

    可这个一般都是系在小孩子臂上的,或是奉给家中老者。他不是稚子,年岁,应当也还没大到能做她“长者”的地步吧?

    “没什么啊,就端午节要到了嘛,想着给王兄编个这个,就当讨个吉利,祈愿王兄百病不侵。”令漪道。

    其实这是她幼时的心愿了。

    她入府时正近端午节,彼时他刚刚收留了她,让她不至于被抓去教坊做小妓子。她很感激这个面冷心热的继兄,时值端午,便同母亲身边的婢女学了,亲手织了一条,想送去给他。

    可还没有送到,就被跟踪她的宜宁县主一把抢过,扔进了桥下流淌的潺潺清溪里。

    她直到这时还记得嬴菱说的话。

    “你就拿这个去讨好我王兄?”

    金尊玉贵的小县主一袭火红如石榴花的裙子,其上遍织宝石与珍贵的雀羽,趾高气昂地立在石桥的最高处,训斥她道:“别做梦了,你什么人我王兄什么人?他才不会喜欢这些下贱庶民用的东西,也不会喜欢下贱的你!”

    她那时年岁尚幼,又是刚入府、寄人篱下,不敢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她辛苦编织了一日的长命缕被水流冲入桥下的壕沟里,随着火红的石榴花瓣,一起流远了。

    过后,连告状也不敢。因王兄每每见了她只是冷着张脸,好似当真讨厌她这个罪臣之女、下贱庶民一般。

    那时的她还很渴慕他的兄妹之情,自然会为之伤心难过。哪里想得到,今日,竟是要与他生儿育女了?简直是恍如隔世。

    杏眼间掠过一丝恍惚,她从尘封的记忆重回现实。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王兄会嫌弃吗?”

    嬴澈不解:“孤为何要嫌弃?”

    这还是他得来的第一件不必自己要求的她的礼物,自然视若珍宝,不能理解她话中之意。

    “难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娘子一双含羞带怯的眼,忽然忆起前事,“你又要告诉我,这是簇玉打的?”

    四目相对,他眼里的探究反惹恼了她,令漪霎时沉了脸色,背过身去。

    心中却实是生气。

    连她和簇玉的针线都分不清吗?还说喜欢她,男人嘴里果然没一句真话!

    宋郎就不会像他一样,连她的针指都认不出!

    怎么还恼羞成怒了。嬴澈不明所以。

    “没什么。”她漠然以应,“是我自己打的,王兄若不喜欢,摘了就是。”

    “孤何时说不喜欢了。”嬴澈道,“既说是你做的,日后,孤一直戴着就是了。”

    那不过是端午才有的习俗,且佩戴者多是小儿,他一直戴,也真不怕惹人笑话啊。

    令漪乐得看他笑话,赌气不言。嬴澈将她身子慢慢抱转过来,柔声说起了正事:“明日我要入宫耽搁一天,你要待在家也好,去洛水边看龙舟竞渡也好,总之自己小心。”

    “若要外出,就让宁灵陪你。”

    端午佳节,宫中原就要举行盛大的宴会招待、赏赐百官,他自不能缺席。

    然而届时洛水边还有龙舟竞渡的盛大活动,母亲让她同去,她也想去瞧瞧。笑着点头应下:“嗯。”

    第47章 何不让他们重新结合

    次日辰时,令漪同母亲一道出门,前往皇城底下的端门看龙舟比赛。

    时值端午,洛河两边皆挤满了出来看竞渡的人群。沿途榆柳夹道,游人如织,欢声笑语如游丝软絮荡在夏日的微风里,十分热闹。

    令漪与母亲同乘一车,沿洛河边的御道一路向端门驶去,离端门愈近人便愈多,道路几乎水泄不通。

    云姬掀开车帷瞧见,“啧”了一声:“这还没开始呢!他们倒积极。”

    “也是为了占个好位置吧。”令漪道。

    龙舟竞渡自西水门开始,抵达东水门后又折返回皇城底下的端门结束。视抵达终点的时间决定次序。

    届时,天子与皇后还将登上端门,抛洒粽子与金钱,与民同乐。

    也是因此,端门底下一向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若是去得晚了,只怕得排到一里开外t呢!

    这样的盛况,令漪自然是想看的。但又有些担心自己如今既有妊,也不知能不能去。

    好在,昨儿医师号过脉后已给她开了方子调理,今晨起来后并没有不适,想来没什么大碍。

    “你颈上这串璎珞倒是好看,以前怎么不见你戴过。”正出神间,母亲以指拨过她颈上挂着的白玉璎珞,问。

    令漪一愣,颊畔浮上淡淡的绯:“是别人送的。女儿觉得还算衬今天的衣服,就拿出来戴了。”  :

    宋郎既没死,她现在自是不必穿素色。但令漪一向偏好素净、淡雅的颜色,今日所着,乃是一件浅蓝色绣梨花纱裙,配这串白玉璎珞,正合适。

    别人送的?

    云姬放下璎珞,诧异看着女儿一张清冷雪面上、略萦羞涩的眉眼。

    璎珞精巧,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且不易得。能随随便便送给她,对方必定位高权重,或是极尽亲近,才会舍得送这样贵重的礼物。

    若是宋祈舟送的,她必定早嚷嚷了。既不是宋祈舟,难道,是殿下?

    云姬手摇团扇,看着女儿笑而不语。引得令漪脸红不已,终究不肯承认。

    母女俩很快抵达皇城外的洛河码头边,两岸河边,已挤满了前来看龙舟的人群。

    令漪随母亲找了处榆阴下的空地,她戴着纱帽,任凭轻如蝉翼的薄纱遮去倾国之姿,欣然地看河中千舟竞渡。

    竞渡的船已从上游游下来了,皆系着大红绸花,上面两列精壮儿郎,将船桨抡得轮转如飞,船只如离弦的箭在河中疾冲,观赛百姓齐齐喝彩。

    今日随她出来的唯有簇玉同宁灵,此外便是云姬身边的侍女仆妇了。众人在河畔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去往东水门的船开始陆陆续续回来。

    “我们先过去吧。”

    龙舟竞渡结束后就是端门上的撒粽子仪式,令漪担心待会儿人多,便提议道。

    云姬却饶有兴致,盯着河中船上的健壮儿郎不放:“急什么,还没结束呢!”

    于是又等了一刻钟,龙舟接二连三地返回,胜负已分。

    两岸百姓欢笑着朝获胜的船只扔下鲜花、粽子等祝贺之礼,开始往端门下的天津街移动,是天子与皇后即将登临端门城楼,举行撒粽仪式。

    云姬喜欢看热闹,挽着女儿的手急急朝端门下跑:“我们也瞧瞧去。”

    方才让她先走不走,这会儿人这么多,拥挤无比,令漪自是无奈。

    她如今既怀着身子,自是不可能像过去那般跑跳无忌。偏又不便道出原因,只得道:“母亲慢些。”

    好在人流如潮,母女俩叫人潮裹挟着往端门方向挪,想快也快不起来。期间簇玉便一直跟在女郎左后方,叫宁灵跟在右后方,以免被人群冲撞。

    端门之下的天津街上,已按等级划分出几块区域,由禁卫军持矛结成人墙隔开,仿佛一道道天然的屏障,分开了庶民与士族。

    虽然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却互不干扰,俨然泾渭分流。

    抵达王公贵族所在的正中区域后,高大雄伟的重檐庑殿顶城楼宛如拔地而起。其上青琐丹墀,画图仙棂。勾栏飞檐,巍焕轩敞。

    重檐之下,垂拱密密排列着,彷如画图精巧。

    令漪怔怔看着那火红如烧的城墙。

    很突兀地想,今日王兄,也当要登临城楼吧。

    今日的大典是鸿胪寺主持,宋郎应当也在。

    听簇玉说,宋郎立此大功,却只得了个鸿胪寺少卿的升迁,是王兄在刻意打压他。

    她隐隐觉得和自己有关,心间愧疚更深一层。实际上,从他回来的时候她便渐渐能预料得到,她和他应当是不可能了。

    王兄不愿放她回去,反而一直因为她对宋郎颇多针对与压制。如今既有了孩子,就更不会放过她了。

    他也不该是她的退路。也许,应该早做决断才是……

    正是出神间,令漪突觉被人撞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事发突然,她下意识伸手护住尚不显怀的腹部,幸得旁边的宁灵和簇玉将她拉住,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簇玉登时气不打一处出:“长没长眼睛啊?”

    回过头,却实吃了一惊——来人却是宜宁县主,嬴菱。

    她一袭价值千金的百鸟裙,神情一如往常高傲。正不满地嘟囔:

    “不就是不小心撞上了吗?她又没摔,嚷那么大声做什么。”

    嬴菱说别人喧哗,自己的声音却实不小,霎时招来不少目光。

    每回同嬴菱见面都没什么好事,令漪冷淡颔首,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起身,并不看她。

    “喂,你没摔着吧。”嬴菱却神情古怪,话里有别扭的歉意和关心,“听说你都怀孕四个月了?也不是我说你,你们这种孕妇,就不该出门添乱。你说说,人这么多的场合,你跑出来干什么啊,也不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

    真是扰人兴致!

    有孕?四个月?

    四周多是贵族女眷,闻言纷纷侧目。

    连云姬亦是诧异地看着女儿,不知她何时有了身孕。

    嬴菱身后还跟着一大堆丫鬟仆妇及夏芷柔。令漪一张雪白的面涨得通红:“你在胡说什么?我何时有孕了?”

    “难道不是吗?”嬴菱却一脸惊奇,“你自己院子里的人说的啊,说昨天徐医师给你来把脉,结果诊出喜脉,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她院子里就那么几个人,怎么可能背叛她往外说。

    令漪刚要否认,嬴菱又一副“懂的都懂”的神情姿态:“行了,别装了。既然都过三个月了,可以说的。不必担心。”

    “我可没说谎,喏,大家都看着呢,你是不是还要我给你请个太医来瞧瞧啊?不过你都四个月了,怎么肚子一点儿也不显形呢?”嬴菱好奇地问,说着,竟欲上手去摸。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令漪怎可能让她们请大夫过来。那样,她怀孕才一个月的事不就暴露了?

    她闪身避开,冷笑道:“那就烦请县主别摸,既然县主都提醒我要爱惜孩子,碰坏了怎么办?”

    这时旁边的贵妇笑着插言:“兴许是这位娘子生得瘦弱,有衣裳罩着,就不大看得出。”

    溶溶真有孕了?云姬心间狐疑。

    既是四个月……那就是宋家那小子的了??

    云姬顿时痛心疾首。

    天啊!怎么就有了他的孩子呢!晋王还把这个消息捂的死死的,她这个亲娘却到现在才知道。

    莫非……晋王殿下,口味独特,尤爱怀孕的人妻?

    面上则勉强挤出一抹笑来:“溶溶,这样大的喜事,你怎么不告诉母亲?”

    “我……”令漪心知遭了算计,正想着分辩之辞,夏芷柔却道:“想是裴妹妹自己也没发现,不是说,是昨天才诊出来的么?”

    又关怀地问:“裴妹妹现在可是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得,这是一唱一和上了。

    令漪哪里不知她们的心思——昨天王兄才三令五申事情不可泄漏,怎么这么快她们就知道了?

    怎么就这么巧,还偏偏在端门之下撞上,偏偏当着众人的面儿嚷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怀孕四个月了?

    不就是想她回宋家么!毕竟她有孕这个消息传出去,于情于理都该归于宋家。

    好啊,大不了她真就回去,也比每天留在王府里受这些闲气强!

    于是冷笑道:“承蒙夏姐姐关心,只是我月事一向不准,先前误以为夫君去后,伤心欲绝,迟了这几月也没大放心上。近来又偶感暑气不大舒服,才叫医师过来诊脉。”

    “虽说是喜脉,可一向又总有误诊的,我还特意交代了医师暂时不要外扬,想近日请大夫复诊,所以也就没说出去。”

    “只是……”她顿一顿,看着夏芷柔,诧异地掩口惊呼,“怎么我院子里的事,夏姐姐却知道得这样清楚?难道我的院子里,有夏姐姐的耳报神么?”

    周围多是女眷,对于这些内宅争斗心里都门清。先前那因了令漪有孕而投注过来的目光,又纷纷落在夏芷柔身上,窃窃私议着,目带讥笑。

    夏芷柔脸色微微涨红:“是纤英说的啊。”

    令漪立刻反问:“纤英昨日都没出小桃坞,夏姐姐要从何处听来?”

    “那就是厨房的人说的了。”夏芷柔勉强笑道,“想来因你有孕,向公中要的食材有所变化,那些老婆子自个儿就猜出来了。”

    “是这样吗?”令漪道,“夏姐姐连我怀孕的月份都知道得这样清楚,我还以为,是夏姐姐替我把的脉呢!”

    “宋少卿离京不是刚好四月么?我们也只是猜测……”夏芷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可方才县主不是言之凿凿,说是医师把出来的么?”说至此处,t令漪瞥了嬴菱一眼。少女正满脸尴尬,不知所措地看向夏芷柔。

    令漪只冷冷一笑,置之不理。

    只在心间暗暗唾骂起那杀千刀的某人。看吧!他的亲妹妹和野妹妹又出来作妖了!不是他让她怀孕,根本没这么多事!

    反正,都怪他!

    “好了好了别吵了。”云姬怕把宜宁县主得罪狠了,忙上来打圆场。问女儿:“溶溶,你怀孕了,这事宋少卿知道么?”

    她摇头:“还不曾告诉他。”

    又一名贵妇笑道:“对呢对呢,今儿是鸿胪寺主持典礼,宋少卿说不定也在。”

    “好似江夫人也在。”又有贵妇加入言谈,“虽说前时你们两家闹得是不大好看,可那宋家已经是三代单传了,这样大的事,还是说一声为好……”

    事情既然已经传开,令漪也没有不认,道:“事关重大,我也是想再复查一遍,稳妥些再说。”

    大抵已婚育的女子聚在一块儿时谈论的除了孩子还是孩子,周围的妇人开始热情地聚过来,与令漪分享起怀妊经验与育儿知识来,令漪一一以言承之。

    众人谁也没有看夏芷柔一眼。

    连身份尊贵的宜宁县主也被晾在一旁。

    她们都是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自然知晓夏芷柔在打些什么主意。暗自打探姊妹院子里的消息,故意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嚷出来,为的不就是把人赶回宋家么?

    可她那么处心积虑地赶人家一个“小寡妇”做什么?还不是对那位金尊玉贵的晋王殿下心怀不轨……

    众人鄙夷夏芷柔的为人,同令漪说话声也就含沙射影了些。夏芷柔面色惨白,还是嬴菱悄悄拉了拉她,稍稍缓和了些,随她到别处去了。

    这时城楼下忽然山呼万岁,众人跪地而拜。原是城楼之上,天子已携着皇后出来。

    震耳欲聋的山呼声打断了话题,令漪跟着跪伏下去,口称“万岁”。

    天子今年不过十四,他的皇后虞氏也不过十五,才过了千秋节,俱是形容尚幼。但此时也没人敢直面天颜。

    天子身后还跟着诸位王公贵族与高阶官员,嬴澈与清河大长公主亦在。两侧各有一列宦官宫人,持旛幢,捧玉盘。

    玉盘里盛着粉团粽子与金币,被帝后一把把洒下,于是城楼下两翼的百姓与奴仆一窝蜂地拥上去以衣承接,有如抢食的鸟兽。

    随后是歌舞百戏,丝竹声闻数里。城楼之上,帝后与文武百官亦观赏着底下精彩绝伦的舞蹈,清河大长公主笑道:“今日这庆典安排得不错,殿下可要好好赏赐宋少卿才是。”

    实则宋祈舟升任鸿胪寺才多久,这样的歌舞,起码两三个月前就要排练了,自然不是他的功劳。

    但将百姓按区域划分、派遣禁军维持秩序和整个庆典的调度一丝不差却实在是他的功劳,诸位王公大臣也觉满意,纷纷交口称赞。

    小皇帝遂将还在城楼下维持秩序的宋祈舟叫上来,当面赏赐他许多财物。

    宋祈舟受宠若惊,一一谢恩。

    众人都对这位上任的新少卿赞不绝口,唯有嬴澈坐在一旁闲适地品尝茶点,连句敷衍的夸奖也没有。

    他心里何尝不知姑母是想扶持宋祈舟跟自己作对,想了想,却放下茶盏,道:“宋少卿,姑母很欣赏你呢。”

    许是今日有些热,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顺势翻开袖口,露出那截系着长命缕的左腕,左右翻看着。

    于是城楼上诸人都瞧见了尊贵的晋王殿下腕上竟然系了根来自民间的五彩丝绳,暗暗惊讶。这是哪个相好的送他的呢?

    宋祁舟却不明所以,漠然以对。嬴澈在心中嘲笑他没见识,接着道:

    “我听闻,宋少卿绝婚后还一直未娶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妻,不若,请姑母做主,让她为你许婚?”

    宋祈舟薄唇微动,刚要拒绝,清河大长公主却笑道:“好啊,我正有此意呢。”

    “听闻宋少卿和令妹彼此都想破镜重圆,令妹还曾与他私下约见,却被晋王你棒打鸳鸯,关在府上不许外出。依姑母说,既然两个人都有意,何不让他们重新结合呢?届时就是让姑母来主婚,也未尝不可啊。”

    “那可不行。”嬴澈斩钉截铁地拒绝。

    “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我不喜欢他,自不可能再将受过宋家欺负的妹妹嫁给他。”

    “倒是姑母,既然这般赏识宋少卿,刚好临清妹妹的婚事也没个着落,不如就让他们成婚吧。”他看着姑母微微变色的花容,目中带了些挑衅的笑。

    让两个自己讨厌的人结合,嬴澈是乐见其成的。

    宋祈舟也最好早点滚蛋或者早点再婚,省得溶溶整天惦记!

    一时城楼上诸人皆尴尬不已——临清县主乃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宋祈舟再是青年才俊,也已是个二婚,怎能匹配呢?

    同自己的姑母都这样说话,晋王,还真是越来越跋扈了!

    大长公主皮笑肉不笑:“子湛,你喝醉了。姑姑只原谅你这一次。”

    说完,大长公主起身眺望着城楼下熙攘万民,也不再为宋祈舟说情了。

    这时候,却有宋家的小厮着急忙慌地跑到城楼下,激烈同戍守的卫士交涉着什么。

    大长公主眼尖,一眼瞧出是宋家的人。便传令下去:“让他上来说话。”

    她既发话,底下人焉有不从之理。那名小厮很快被带了上来,大抵是生平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王公重臣,一时战战兢兢,行礼都行了半晌,半日都开不了口。

    嬴澈侧身饮酒,只闲闲瞥了那名小厮一眼,面色嫌弃。

    心道,宋家还真是上不得台面,下人都这样畏畏缩缩的,可见家风不行。

    “阿五?”宋祈舟惊讶地问,“你怎么上来找我了。”

    “是夫人遣奴来告知郎君一件事……”名唤阿五的奴仆额汗涔涔地说着,碍于诸王公都在,却不好直接说。

    大长公主便道:“但说无妨,莫非有什么是只能同宋少卿说的,却不能与我们分享的么?”

    “倒也不是。”仆人忙赔笑道,“只是是我们家的一件私事,是夫人让奴来禀报少郎君一声,说是我们少夫人,已经有孕四个月了。”

    第48章 那是他的孩子!他的好么……

    这消息对嬴澈同宋祁舟而言无疑皆是当头一棒。

    宋祈舟神情如怔,嬴澈则是下意识反问:“有孕?”

    昨儿不是才叫人保守秘密么?怎么这么快就传到了宋家去?

    “是啊。”阿五喜笑颜开地答,“启禀殿下,说是我们家少夫人方才亲口说的,在场很多人都听见了呢!”

    还她亲自说的?嬴澈不禁一阵暗恼。

    还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个裴令漪,到底在搞什么?

    难不成,她还真想揣着他的孩子回宋家去??

    在场众人亦是纷纷笑着向宋祁舟道贺,唯他似是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面上盈起清浅的笑,向祝贺的人一一回礼。

    嬴澈觉得宋祈舟的反应有些奇怪。

    虽是在笑,可那一瞬间的怔愣却是为了什么呢?不相信他会有孩子?总不能,在这个时候他就知道了那孩子的真实月份吧?

    若果真如此,他恼羞成怒嚷起来,这事还真不好解决。

    还不及深究,一旁的清河大长公主便笑道:“那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子湛,既然你妹子都有了宋少卿的骨肉,于情于理你也该把人送回去,莫叫宋家的血脉遗落在外了。”

    什么宋祈舟的骨肉。嬴澈忍不住在心间驳斥。

    那是他的!他的好么!

    宋祈舟这种银样镴枪头哪里生得出孩子来,偏偏占了个前夫的虚名,白白叫人以为那孩子是他的。

    然而这是大庭广众之下,他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顺着这话认下:“姑母这话侄儿可不赞同。”

    “父精母血,孩子自也不是父亲一人的,也有母亲的一半。况且怀妊之事,受罪的都是母亲,归于谁,自然也得考量母亲的意愿,怎么就独独成了父亲一族的血脉呢?”

    “子嗣传承之事,分明是母亲付出良多,到头来这个孩子却和她毫无关系,好似她只是个生孩子的容器。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姑母也是做过生身母亲的,不将临清妹妹归于崔家、反带在身边,相信定能体会小侄之言。”

    这话虽是反驳她,却也颇合清河大长公主心意。

    时下都只认孩子归属于父族,譬如母亲改嫁,或是和离,孩子是万万带不走的。当初她从崔家带走临清,便废了好大一番力气。

    嬴玄鹿说这话的动机虽然无耻,话倒是说得挺漂亮。

    于是不怒反笑:“你把令妹送t回宋家去,不就全了人家夫妻团聚、母子天伦的心愿了么?”

    嬴澈笑而不语。

    他挑衅地挑眉看向宋祈舟:“宋少卿觉得呢?”

    方才姑侄二人争吵的时候,唯有宋祈舟形单影只地立着,茕茕孤寂,眉眼微黯。分明他才是那个当事人,却被权势倾轧得彷如一切与他无关。

    他也不理晋王,径直向御座上的天子行礼:“陛下,拙荆既已有妊,还烦请陛下允臣将她自晋王府上迎回,以待来日生产。”

    小皇帝面露为难。

    朝廷的一应事务都是交给王叔与大臣们去做,除了眼前这位宋少卿和他的祖父,还真没有几人把自己当天子看待。

    于理,也是该叫他那妻子同他复婚的,可晋王叔的意愿也很重要。便转脸向嬴澈:“王叔,你觉得呢?”

    他这一问,连一旁坐着的虞小皇后也忍不住了:“陛下,人家是求你做主,你问晋王做什么?”

    她算是看出来了,别的天子,是畏惧权臣不得不收敛为君的尊严,就只有他,是真的全身心依赖晋王,一点儿也没有人君相!

    当着诸人之面被她这样训斥,小皇帝十分尴尬:“这,这是晋王叔的家事嘛……”

    “那还是宋少卿的家事呢,宋少卿才立了奇功,本就应该好好嘉奖,陛下不该向着他吗?”小皇后语气严厉。

    嬴澈冷眼瞥她。

    虞氏才过了十五岁,虽然满头花冠典雅庄重,形容却还稚嫩,偏偏自小刁蛮,又比皇帝大一岁,难怪皇帝畏她如畏虎。

    她既这般给他使绊子,回头,他也搜刮些温柔贤淑的女子进献给皇帝,让她也尝尝丈夫心里有别人的苦楚。

    皇后这一开口,小皇帝连看王叔一眼也不敢了,只迟疑地看向玉面黯然的青年:“那宋少卿……”

    “多谢皇后殿下。”宋祈舟恭敬施礼,如临风之竹,“臣想,臣还是将拙荆接回来,亲自照顾较为妥当。”

    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见妻子一面,问清楚事情始末。

    从新婚之夜自己莫名其妙被上司叫走,到晋王撺掇自己出使,他自然知晓这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都是这位好妻兄。

    就算他没有意外“死”在边境,晋王也会有一百种一千种方式将妻子骗回去。

    那么溶溶,她自己的想法呢?她看起来那样不情愿,晋王在做这一应事情之时,究竟有没有考虑过她自己的意愿?

    他当然也知道溶溶对他未必有多少情意,但赠他玉佩,为他下厨,为他裁衣,为他忍受母亲的种种刁难……她的确是有在尽到妻子的义务,有在好好对待他们的婚姻。而若她同晋王是自愿的,她大可在最初就找上晋王,而不是来找他。

    所以,不管怎样,他都要问清楚她自己的意愿。可若晋王在,他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那可不必。”嬴澈想也不想地拒绝。

    他对小皇后道:“皇后殿下有所不知,宋少卿的母亲不喜舍妹,从前便爱折磨她。女子既要养胎,须得清净舒心。可令舍妹先居于王府养着,大不了将来孩子生下来再讨论归于谁。但若真是把她送回宋家,臣是真担心,将来会母子俱亡、一尸两命。”

    这话就差明说江氏会对儿媳和未来的孙子下手了,宋祈舟俊颜微赧:“家母已经知晓错误了,先前也是因为误会……”

    “是误会吗?”嬴澈忽然微笑着反问,“宋祈舟,亏你也是个男人,你母亲怎么对溶溶的你不知道吗?误会,她受尽了你母亲的折磨还要被你说成是误会。身为丈夫,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妻子吗?”

    宋祈舟一时不察,竟被他抓住言语里的漏洞,然子不言母过,外人之前,他也无法指责母亲。

    便只好退一步:“晋王殿下言之有理,但我得见溶溶一面,我须得亲自问过她的意愿。”

    “见面就不必了。”嬴澈一口回绝,“有什么话,孤带给她就是了。”

    “晋王殿下可是说笑?”温文如玉的谦谦君子罕见地语带讥讽,“您三番五次想要拆散我们,前时当着陛下与诸位大臣之面,许诺了允我去见她,直到现在都未兑现,又岂会替在下带话?”

    “得了吧宋少卿。”嬴澈反唇相讥,“这里是端门,是朝廷威严之地,又不是你家的饭堂,老谈论你个人的私事做什么,以为谁都关心吗?还有没有点朝廷命官的样子?”

    众人闻言,纷纷捋须,笑而不言。

    晋王的确对他府上那个继妹颇为上心,不过,也太上心了。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肚子里怀的是他孩子呢!这么着急忙慌地阻止人家回夫家做什么。

    女人既有了孩子,归于夫家不是理所应当的么?这事哪有争论的余地。

    可惜今日济阳侯不在,大长公主又被他方才那话堵了嘴,一时在场诸人也难与他打擂台,便都没有言语。

    但虞皇后可不惯着他:“这还不简单。”

    “既然宋少卿的妻子也在,把她叫上来问问她自己的想法不就行了?”说着,便命宫人跟随那宋家仆人下去了。

    嬴澈不忿,冷冷瞪了宋祈舟一眼,他视若无睹,仍昂然挺拔地立着,仿佛立岩修竹,萧萧肃肃,节高质贞。

    很快,令漪便被带上来了。

    初接到命令时,她有些懵。

    况且旁人或许不知道她腹中的孩子是谁的,宋郎却一定是知道的,要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与他见面,心中便有些忐忑。

    随宫人登上城楼,她第一眼便瞧见人群之中一身红色官服的丈夫,身姿颀长,有如松竹挺立,面容清俊,濯濯如春月柳。

    他亦在看她,四目相对,他眼中带着她无法读懂的黯然神伤。令漪心间一酸,低眉避开他视线,先去拜见帝后。

    嬴澈在旁,正将二人的眉眼官司正原原本本看在眼中,于心间冷嗤,愤然转目。

    “你就是宋少卿的妻子?”小皇后问。

    她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眼同水杏,清润明澈;唇似春樱,不点而丹。

    的确是个不世出的美人,才能叫宋祈舟神魂颠倒,不能忘怀。

    下一瞬,目光却落在了她胸前那串白玉璎珞上,微微疑惑。

    这样精美的东西,怎么自己这个皇后都没有,她却有?

    “是。”令漪眉眼低垂,婉顺地答。

    她悄悄瞥了眼王兄冷硬的脸色:“不过家兄已经替妾做主,与宋氏断绝了婚姻关系,妾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那好,现在予替你做主。”小皇后道,“听说你已怀了宋少卿的孩子,那现在予问你,你是想回宋家去呢?还是留在王府养胎,等产子后再将他送回宋家?”

    “我……”她下意识又要向王兄看去,小皇后却道:“你不必看他。”

    “今日予替你做主,依你自己意愿。你肚子里怀的既是宋少卿的孩子,要回夫家去,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予不明白,晋王有什么可阻拦的。”

    小皇后其实想得很简单。

    晋王虽跋扈,但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还不至于欺君罔上。若能趁此机会打压下他的嚣张气焰,拉拢宋氏,也是一举两得。

    宋太傅虽致仕,仍旧门生故吏满朝。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放过。

    两道炽热视线都落在令漪身上,彷如烈火煎熬,又似无形的压迫。

    她心间纠结,额上汗珠悄然滚落。这时忽觉王兄视线移开,轻笑一声:“皇后殿下,又有什么资格来过问孤的家事呢?”

    当着诸人之面,他竟也如此言行无忌。小皇后顿时柳眉剔竖:“予为国母,便是天下人的母亲,过问一下子民的婚事,有何不可?”

    “那好啊。”嬴澈负手笑道,“听闻令兄令嫂日日在家闹绝婚呢,说是令兄常常夜不归宿,在外包了个妓女夜夜笙歌,皇后还是先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再来过问孤的家事吧。”

    闹绝婚的是长兄和长嫂,夜不归宿包妓女的是次兄,却故意被他搅在一处说。好似那惦念骆华缨的是长兄一样。

    虞皇后素来敬重长兄,霎时气红了脸:“哪有这样的事?晋王胡说什么?”

    清河大长公主也微变了脸色:“子湛,你也莫要太狂悖了。”

    这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就把皇后和虞家的脸面扔地上踩。这头黑鹿,真是越来越僭越犯上了。

    阿湜去后,当真就没有人能约束得了他了吗?

    天子原有心帮着皇后说话,可一个是自己敬重的叔父,一个又是妻子,两个都不想得罪,只心虚地捉鼻。

    气得小皇后暗暗掐他。她被嬴澈欺负了他也不管,这到底谁是君主谁是臣子啊?!

    嬴澈也不理会,只阴阴看着妹妹,威胁之意明t显。

    “阿妹,你自己说。”他道。

    “你是要去宋家养胎呢,还是就在王府?”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令漪也是第1回 知道,王兄在外竟是这么个性子,简直嚣张跋扈!

    连天子皇后都被他欺负,何况是她。

    这样看来,他在她面前还算是收敛了。

    她心中已有了决断,也是怕再闹下去无法收场。便向小皇后致谢:“多谢皇后殿下美意,妾还是想留在王府。一来妾在王府生活多年,已然习惯了。二来,妾未曾生育过,留在王府有母亲照料,也安心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她两颊如烧,眼睫颤抖地低垂着,看也不敢看向丈夫的方向。

    她何尝对得起他呢?

    他才去了多久她就……虽说事出有因,总归是有些对不住他。

    眼下,更要当着这么多王公大臣的面儿叫他认下这样大的一桩屈辱,可实际上,又要弃他而去,他该多伤心呢?

    可理智又告诉她,她和他已经没可能了,这样耗下去,只会令王兄变本加厉地对付他。

    当断则断,分开,才是对彼此都好。

    闻得此言,如月华湛湛的郎君玉面微黯,像是朗月为微云所遮。

    即虽早已料到,心间也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酸涩。他勉力笑笑:“好。”

    “那等你生产之后,我再来接你。”

    令漪心间更是难过。

    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句空言。

    王兄不会让他把孩子接走,他这样说,只不过仍是在为她遮掩罢了。

    他是这样温柔良善的郎君,可惜,今生无缘……

    “谢谢郎君。”她轻声说,低眉朝他行了一礼。

    城楼上一时极安静,连底下庆典的喧闹声也似被道无形的屏障隔得远远的,气氛很是低沉。

    虞皇后恨恨瞪了令漪一眼,起身先走了。众人施礼如仪,唯有嬴澈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小皇帝有心去追,觑一眼王叔阴沉的面色,又哆嗦着坐下。

    嬴澈也顺势告退:“那臣先送舍妹回去。”

    城楼下的庆典仍在继续,他带着令漪下了端门,进入皇城,往王公大臣停放车马的应天门走。

    此时众人多在城楼上观礼,沿途就只有戍守的侍卫。他冷哼道:“你倒是心疼他。”

    方才眼珠子都快落在那人身上了,两人之间的气氛,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好似是在扮演被他强行拆散的两只鸳鸯,真是叫人牙酸。

    这是在外面,周围人多眼杂,令漪并不理会,他盯着她清冷如雪的侧颜,忽然伸手攥住了她的,与她十指相握。

    微凉掌心忽被他骤然紧贴,五指也插|进她指缝里,以一种极其强硬的姿态。令漪面上一红,恼怒回身,下意识便要挣脱。

    被她这一瞪,嬴澈顿觉身心说不出的畅快,好似骨头缝里都泛起酥意。

    这样才对。

    他的溶溶原该是这等张扬明媚的女子,可不是那强行装出来的宛如泥雕木塑的无趣。

    嬴澈心情好了一些,偏攥着她手不放。笑道:“你再瞪啊。”

    “看你眼珠子能不能瞪出来,也落在为兄身上。”

    真是不可理喻。

    令漪心烦意乱,偏又挣脱不开,也就由着他牵。

    好在行至有人处他便放开了她,将她带至应天门外、停放车马处,宁瓒及一列侍卫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将她抱入自己的金车大辂里,方要吩咐宁瓒先行,宋祈舟却追了上来:“溶溶……”

    他神情栖惶,再没了方才在端门城楼上的温润与大度。嬴澈不悦,以身挡在车门之前:“你来做什么。”

    “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你不用再打她的主意了。”

    都说母凭子贵,反过来也是一样。溶溶都答应给他生孩子了,像宋祈舟这种连孩子都生不出来的男人,又有何用?

    车中,令漪闻见这话,霎时面上滚烫,又羞又窘。

    畏惧他那张胡说八道的嘴说出更多胡言乱语,她忙推开车门:“宋郎,怎么了?”

    目光相视,他对她露出个极清朗温和的笑,示意她不必担心。

    转首向嬴澈时,却骤然冷了脸色:“我要和她单独说说话。”

    “不行。”嬴澈下意识拒绝。

    可转眸一看,那从车中扑出的女郎正满眼哀戚地望着他,目中都是乞求,只怕不让她和宋祈舟说上一回话,她能记恨许久。

    反正宋祈舟也没可能了,自己身为她唯一的男人,是不是该大度一些?

    思及此处,他不情愿地冷哼一声,抱臂走去了一旁。

    宁瓒的脸也莫名红了,带着其余侍卫离开,将那辆以金玉妆饰的华丽大辂,都留给二人。

    宋祈舟进入车内,在女郎身旁坐下。

    “溶溶。”他握住她一只手,担忧地问,“我只想问,你是自愿的么?”

    第49章 身子如何会这样奇怪

    “溶溶,你是自愿的么?”见她怔然不答,宋祈舟又问了一遍。

    “我……”令漪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下去,“我是自愿的。”

    “宋郎,你知道的,除非我自己愿意,没有人可以逼迫我。”

    来时之前曾想过千万遍她或许是被逼迫的,万想不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斩钉截铁的答案。

    宋祈舟神情如凝冰将滞,他匆匆掩饰过方才的失态,追问道:“为什么?”

    “是为了你父亲的事么?”

    可,就算是为了岳父大人迁坟的事,她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定是这其中又生出什么变数,才会叫她慌不择路,一头扎进那人事先设好的圈套。

    “我……”

    青年郎君眼中只有担心,没有丝毫怨怼。令漪看了,倒是颇为难过。

    可理智又告诉她,她不能再耽搁他,不能再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既要分开,自然是断得越干净越果断越好。

    于是她道:“我那时有很紧急的事,只有王兄可以帮我。自然,我也不清白,我也主动算计了他。”

    “宋郎,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变了心,你忘了我吧。另外娶一个温柔贤淑、全心全意爱你的女子,我,我……”

    她语声微咽,如晚风里一段将逝箫声,宋祈舟眼神一黯,轻轻掩住她的唇:“溶溶,别这么说。”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配不上他、对不起他那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妻子掩饰得很好,可他总能感觉得到,她在自己面前时,是极度不自信的。

    她似乎总觉得自己欠了他,所以总是抓住一切机会,百般对他好。

    可分明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幼时被岳父大人教养得极好,活泼又开朗,那年父亲还在世,他随父亲去裴家拜访,一开院门,便瞧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子坐在院子里搭的秋千上,披散着一头乌缎似的长发,头戴桐花编制的花环,一面哼歌一面轻轻地荡秋千。

    他知道那是父亲同僚的女儿,趁着父辈们说话,走过去,故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溶溶啊。”

    “溶溶是谁啊。”

    “溶溶就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女孩子,你连溶溶都不认识,那可真是没福气。”她笑着说。

    那时候,她母亲刚刚抛弃了她,大抵是她会问岳父大人为什么母亲不要她是不是她不好的原因,岳父大人就这样回答她,所以她逢人就这样说。

    可等到她家变之后,再见她时,她眼中,就始终蒙着一层浓雾似的忧愁,人也不似幼时活泼爱笑了。

    婚后,大抵是她觉得自己算计了他,她在他面前时总有一种近乎亏欠般的讨好,问她什么她都说好,新婚夜圆房受阻后,便一直痴缠着他,大约是想从这上面来弥补。可他那时已经决定出使,怕出什么意外,两人终是未曾有过。

    再说了,就算她算计了他又怎么样呢?他原就想娶她的,能被她选中,他甘之如饴。

    他忍不住抱了抱她:“溶溶,你千万不要这样认为。”

    “是我没有用,争不过他,又何关你的事呢?在我心里你也是很好很好的女郎,如玉之贞,如月之纯。我知道你一直因为前事心怀愧疚,可那有什么好愧疚的呢?你忘了么?我们小时候就见过的,所以我心悦溶溶许久,绝不是因为那场落水才娶你的。反而是我提亲提得晚了,才让……才让老天做主,许了我们这段姻缘,可这样不也很好吗?你何须自责?”

    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即使是私下里,他还在替她遮掩。令漪红了眼,歉疚地望着他:“郎君……”

    她能说什么呢?

    世人都说她贪图富贵,心比天高,若是怀妊的事传出去,又该说她如何水性杨花,以为丈夫才死了一月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爬上继兄的床t。

    就连她自己,也这样觉得——许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静水湛然,冰壶秋月。像最纯粹的玉石,最清澈的镜子,照出她的卑劣与不堪。

    可宋郎却说她是冰清玉洁的女郎,还说心悦她许久。

    原来她这样的人,也会有人视若瑰宝,也会有人真心对待。而不是只贪图枕席之欢,根本不喜欢她的内在……

    “好了,不要哭了。”见她杏眼微红、一副泫然欲泣之态,宋祈舟反倒后悔起来,是不是他装作绝情的样子她会更好受一些呢?

    “我尊重你的意愿。只是,你要多保重自己,若晋王是真心待你,你就和他好好过吧,我也很快会另外娶妻生子。若不是,你就要多为自己考虑和打算……”

    “我知道。谢谢郎君。”令漪心里一阵阵发酸。

    二人并没有来得及多说几句,车外,很快传来晋王不耐烦的声音:“行了,差不多得了,宋祈舟你别太得寸进尺。”

    宋祈舟也担心耽搁得久了会被旁人瞧见、给她带来隐患:“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他最后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在她肩上轻拍了拍,启身下车。

    她支起身来,下意识想下车送一送他,下一瞬,车门在眼前打开,露出王兄那张阴翳凌厉的脸,剑眉紧皱,满脸皆是不悦。

    令漪只得重新坐回去,目送丈夫离开。

    她知道,她终究是连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失去了。

    从此以后,她就只有王兄可以依附。一旦他厌弃了她,她随时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你同他有这么多话要说?”

    送走宋祈舟后,嬴澈上车,盯着她发红的眼眶一晌,神情古怪。

    即虽方才是自己同意他进去,可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他便不耐烦起来,觉得他们实在太过放肆。

    就算他答应了又怎么样?他们难道不该自己自觉?孤男寡女,关起门来,在这马车里待这么久是想做什么?

    宋郎总是对她轻言细语,他一来就对她大呼小叫,再说他们才说了几句话,怎么就“这么多话要说了”?

    才有个温文尔雅的夫君作对比,令漪更觉委屈,恼怒地把脸撇向一旁,并不理他。

    反正现在她还怀着他的孩子,量他也不能怎样。

    辂车开始走动起来,嬴澈侧身欲抱,也被她奋力挣脱。他便没再勉强,只凉凉道:“唷,这是还伤心呢?”

    “就这么喜欢他,难怪大庭广众的也要自己把怀孕的事说出来,莫非溶溶还想怀着孤的孩子与他破镜重圆不成?”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令漪火气顿生。怒道:“那还不是你那个野妹妹搞的?人家就是故意的,嚷出来,好逼我回宋家。这样看起来她可喜欢你得很呢!既如此,你赶紧把她纳了不成么?也省得她天天来算计我!”

    夏芷柔搞的?

    嬴澈眸间掠过一丝诧异,倒也没多在意。他一向喜欢她生气时脸儿红红的模样,伸手轻捏了捏:“说那么难听做什么?溶溶不也是孤的野妹妹……”

    还未说完便遭了她一计眼刀,嬴澈失笑,将她搂入怀中:“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啊?”

    令漪回眸瞪他,倒也没再挣扎。他在她雪白的一段颈子边轻吻了吻,把她抱在腿上坐着,笑着睨她:“给你出气就是了。说吧,你想把她怎么样?”

    “关我什么事。”令漪神色漠然。

    她真讨厌这些无休止的算计,她从未主动害过她们,她们却总是跟她过不去。

    那么想睡嬴澈,就去算计他啊,算计她做什么?是她想攥着他不放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他们真有了首尾,她只会被恶心死,再不要他碰她。

    她生气的模样,远比平素的清冷与刻意讨好他时的柔媚来得可怜可爱,嬴澈看得心动,忍不住将她抱转过来,吻了吻她娇艳欲滴的红唇:“溶溶这是在吃醋?”

    这时马车似碾过一块小石子,有轻微的颠簸。令漪下意识回搂住他,随后反应过来,忙嫌弃地丢开,羞恼地嗔:“谁又吃醋了?”

    “就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吃王兄的醋。你爱纳就纳她呗,我又不是王兄的什么人,才不会管你这些。”

    是吗?

    嬴澈竭力憋笑。

    他紧揽着她腰以防她掉下去,笑道:“那当日抱着我娇娇地说让我暂时不要有别的女人的是谁?这么快就忘了啊?撒谎可不好。”

    她为这个夏芷柔烦得要死,他还有脸笑。令漪真是生气极了。

    在宋家,她只用忍受婆母偶然的冷言冷语与刁难,譬如新婚次日去敬茶时不接茶,譬如叫她晨昏定省却故意把她晾在庭院。

    可在王府,因了他,却要面对嬴菱的冷嘲热讽与夏芷柔的阴险算计,还要时时提心吊胆他们俩的事会泄露,又哪里比上一段婚姻轻松?

    现在,因为有了这个孩子,不得不和他绑在一块儿,他还远没有宋郎温柔体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孕中易多思,令漪心中实是委屈到了极点,她挣扎着想从他膝上下去,却被抱住不放,只得忿忿在他腿上轻踢了他几脚,埋怨道:“都怨你,都怨你……”

    这一声似蜜糖酥甜,又娇又媚,足尖撞在腿骨上时也似羽毛轻软,漫开一阵微弱电流。

    嬴澈身子都酥了半边,第1回 知道,在自己面前从来清冷如雪的妹妹也会有这样娇媚入骨的情态。莫非,这就是血脉相连的力量么?

    早知如此,他当辛勤些,日夜耕耘,早日让她怀上自己的种。

    他心中也如饮了蜜糖一般,薄唇落下来,在那丰润白皙的后颈上接连落下一串的吻,又朝那白玉似的耳垂吻去。

    令漪也不知是怎么了,好似自有孕以来,身子就格外敏感。

    此刻光是被他抱着,她就浑身生热,想起薄衫底下这具坚实有力的身躯,和粗硕狰狞的……意识到自己想到哪里去了,她忙回过神,伸手推他:“我和你说正事呢,王兄不要动手动脚。”

    嬴澈不情愿地抿抿唇,将她松开:“你说,想怎么处置?”

    两人的距离稍稍拉开,令漪这才觉得面上的烫热散了一些,负气道:“你把她赶走。”

    “这个不行。”

    但不待她生气,他又好心情地解释:“赶走她,她在外面去胡说八道怎么办?还是送去和太妃作伴,多聆听聆听佛祖的教诲。”

    这就是关禁闭了,勉强也行。

    令漪气消了些,又问:“那你打算怎么逼她承认?”

    嬴澈不解:“我为何要逼她承认?孤赶走她,需要理由?”

    他一个亲王,去和庶民百姓对质,那不是自己跌份么?

    至于那夏氏,不管是不是她做的,总归她惹了溶溶生气,就该送走。还有那个多嘴的医师,都该杀!他才懒得管里面的来龙去脉。

    自然,他也知道她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性子,上次下药之事放过她,尚可归于是太妃逼迫,加之她迷途知返,念在她祖父的恩情,这才饶过了她。

    这次,既然溶溶说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嚷得人尽皆知,如此多舌的聒噪女子,不该送去佛堂静静心么?

    令漪一想也是。反正他做事素来蛮横粗暴惯了,只要有用便好,倒不必在意过程为何。

    只是她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夏芷柔她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正凝眉沉思间,嬴澈又问:“宜宁呢?宜宁惹了你生气没有?”

    “县主么?”令漪原本一肚子火,到这儿,倒消了大半,“她不过是被利用的那个,许多事,若不是你的夏姑娘在背后挑唆,她也不至于那样做。”

    就比如放火烧屋那件事。令漪一直怀疑是夏芷柔在背后挑唆的,可惜人家两人要好得很,她哪里找得到什么证据。

    “我只有裴姑娘,何来的夏姑娘?”嬴澈握过她手轻吻了下,浓黑眼眸里柔情闪烁,“日后你为长嫂,自然可以好好管教弟妹。”

    又来骗她!

    令漪顿时生起气来,伸手欲要掐他。

    偏偏身子却因这一吻不争气地软了,胸腔里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有如鹿撞,底下却幽露潺潺。

    令漪又惊又怕,雪白一张芙蓉面也随之红透。

    她这是怎么了?身子如何会这样奇怪?

    难道嬴澈也给她下药了吗?

    嬴澈尚未察觉有什么不对。

    他搂着女郎温香软玉的肩背,薄唇无形中凑在她耳边,试探性地问:“晚上,我过来陪你?”

    嗓音低沉喑哑,唇齿间呼出的热烫气息如水雾般润物细无声地喷薄在她后颈上,令漪t身形如僵,颈上漫开一阵细微颗粒。

    第50章 她竟会主动投怀送抱……

    回到王府之后,嬴澈雷厉风行地派宁瓒前去拿人。夏芷柔同嬴菱还未从端门下看热闹回来,便先去擒拿那姓徐的医师。

    徐姓医师却已逃之夭夭,他在京中也无亲眷,不知逃去何处,嬴澈只得一面派人去追,一面将夏芷柔同嬴菱院子里的奴仆抓起来严刑拷打,为防令漪担忧,却还不敢将医师逃走的事告知她。

    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一众奴仆都不知道令漪怀妊的消息,只瞧见那日徐医师离府时夏芷柔曾悄悄叫住他,塞给他一锭银子,看起来,好似是她直接向医师打听的。

    眼下,那医师已然畏罪潜逃,线索也就暂时断在了这里。嬴澈十分懊恼,早知如此,当日便该将那人灭口,也就没有这许多的麻烦事了。

    不久,夏芷柔陪同嬴菱回到兰雪堂。

    堂下院中,宁瓒却早已等候在此了。

    嬴菱霎时紧张起来,以身挡在夏芷柔的前面:“宁瓒,你想做什么?”

    “晋王命令,太妃在清水寺修佛辛苦,特着夏娘子前往陪伴。”宁瓒面无表情。

    “夏娘子,请吧。”

    夏芷柔却还淡然:“殿下有说是为了何事吗?”

    宁瓒摇头:“不曾。”

    夏芷柔心下凉了半截。

    晋王殿下,当真是高傲啊。

    事情虽是她做的,可他最起码也应该来审审她吧?而不是丝毫不在意,就因裴令漪说是她做的,便直截了当地认定了是她,如同上次沉烟馆走水那样,审也未审便认定了是县主……

    他就这么在意裴令漪。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从来就没把她放在眼里。才会因为裴令漪的一句话,随随便便就发落她。

    所以她哪里是输给了裴令漪这个人。

    她是输给了晋王他自己的高傲与目无下尘。

    夏芷柔自嘲一哂,那张如莲华清婉的脸迎着淡淡的日光,竟有几分慷慨赴死般的从容:“好,我随你们去就是了。”

    眼看着小姐妹被带走,嬴菱一下子急了:“我要去找王兄。”

    宁瓒一挥手,便有两名侍卫上前拦住了她。身后仆妇婢女也忙抱住嬴菱,要拽她回去。

    嬴菱气得大哭:“凭什么啊?凭什么随随便便抓人?”

    “有本事,也把我一起关进去啊?反正他也不喜欢我,从小到大,他就喜欢那个裴令漪!她怀孕的消息说出去怎么了?不是都过了三个月了吗?那又不是他的孩子,怎么不能说了?凭什么啊?”

    小县主的声音越来越小,是已被仆妇强行拖了进去,锁在闺房内,不允外出。

    院子里奴仆个个噤若寒蝉,汗如雨下。宁瓒手握佩刀,冷冷扫视过院中诸人:“今日之事,你们都看见了。”

    “这就是殿下对流言的态度。圣上已经恩准裴娘子留在王府养胎,分娩之后,再与宋氏商议孩子的去留。今后,再敢有在背后胡乱嚼舌根者,一律乱棍打死!”

    众人面面相觑,又谁都不敢言语。

    殿下可真是心狠啊。

    为了小桃坞的那位能与宋氏彻底断了,原想瞒着那位怀孕的消息不说,眼下,便因消息泄露连县主和夏娘子都一并处置了。何况是她们。

    就这还说裴氏母女不得宠,看看,这才回来几个月,王府里就反了天了!

    对此,令漪尚是不知的。

    今日之事于她而言实在过于跌宕起伏,回到小桃坞不久她便略用了些果蔬,去往浴池沐浴。

    可一解开抹胸,目及上面星星点点的湿渍后,令漪先是一愣,旋即面上片片飞红。

    这是怎么回事?

    从前只听说过妇人生产后会有奶水,却不曾听说怀孕初期就有奶水的。她怎么会突然有了奶水?

    难怪今日有些胀痛。

    联想到今日在马车上时与王兄相处的一幕幕,更是害怕。如今的她好似格外敏感,单单是被他那双暖热的手扶住腰,便极易想到夜里行事的时候。明明是他允她在上,到最后,却成了他用手掌着她腰,如狂龙乱捣。

    令漪霎时满脸红晕。

    青天白日的,她怎么极易想到这上头去?

    她又羞又臊,忙将那条溢乳的小衣偷偷处理掉,沐浴过后,另换了一条干的。

    上榻歇息之后,夜已经很深了,案上一灯独明,橘红的光晕像一片片晚霞温柔覆在上了漆的光滑木板上,画地为牢,投下一圈阴影。

    一只小虫儿正陷在那光影里沿着光晕边沿爬啊爬,却怎么也爬不出去。

    帐里,令漪仍未睡下。

    某处仍传来难以启齿的隐秘渴望,她侧身睡着,两条腿绞得紧紧的,贝齿紧抵,不发出一丝声音。

    心中却难受控制地漫出一阵委屈。

    不是说好了今晚要过来陪她的么?王兄为什么还不来?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怀了她的孩子就得认命和他绑在一块儿了?所以前恭后倨?

    宋郎就不会这样,宋郎答应她的事都会好好做到,远比……

    思绪到此却被戛然阻断。令漪双眸微黯,那一双灼灼明目,宛如天心明月为雾所遮。

    她有些神伤地想,她和宋郎已经没有可能了,还提从前做什么呢?她没有想他的资格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等到将近子时,令漪仍被那股难言的渴折磨得不能入睡。脑子里那些有关与他的记忆碎片有如游丝软絮漫无目的地在脑中飘荡,她好像陷入一张大网,以情为经,以欲为纬,将她围困其中,缠得密不可分。

    嬴澈进来时瞧见的便是她偃卧在罗帐里难耐扭动的模样,帷帐间时不时传来小猫似的娇软嘤声,听得人面红耳赤。

    原先的素色帷帐近来已全换成了朱红色,烛光照耀下好似一抹浓郁的喜色,悬泉飞瀑般汩汩流动。

    他有些疑惑她还未睡下,多点了一盏灯走过去:“溶溶,怎么了?”

    帷帐里的女郎闻得他声音,霎时起身扑进他怀里。她十分委屈:“你怎么现在才来……”

    嬴澈愣了一下,浓黑眸子间盈起清冽的笑:“溶溶在等我?”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抱着他腰,埋首在他怀里,嗅着那股熟悉的温热气息,总算觉得身心舒畅了些。

    他身上有股极清冷的味道,是他惯常所薰的金猊香。此刻或许是被他的体温所融化,也变得暖融起来。像三月陌上草薰,柔和地包裹着她。

    令漪觉得自己好似变成了一只畏寒的狸奴,正趴在一团极其温暖的毳毯上,闲适地烤着炭火。

    又像猫儿贪恋荆芥草,埋首在他怀里,闭着眼,贪恋地嗅着那股香气,脑袋微微地蹭着,一头柔顺的乌发因之微微凌乱。

    “这是怎么了?”嬴澈失笑,“今日月亮打西边升上来的么?”

    她从未有过这般依赖他的时候,也从未有过这般娇憨可爱的模样。得到她之前,她怕他,一看见他便躲。得到她之后,她不爱他,和她说话她也总是爱答不理的。

    唯有夜间温存,才肯卸下重重伪装,泄露几分娇媚入骨的真实情态给他。

    令漪不说话,一只手开始探入他的衣襟里,细细摸索。

    心间却想,什么怎么了,他都自诩她的男人了,被她用用不是理所应当么。小气什么!

    夏日衣衫单薄,她微凉的指极轻易便分开那层薄薄的衣襟,落在块垒分明、坚硬紧实的胸。膛上。

    烛光下白皙的肌理都被照得如蜜的暖艳,她莫名咽了口香唾,视线一错不错地顺着那筋肉的走向往下看,指尖无意识地在他腹上缓缓游移。

    随后,她把脸贴过去,闭着眼以发红的脸颊轻轻蹭着,样子依恋极了。

    嬴澈“嘶”了一声,身子都酥了半边。他将怀中越缠越紧的女郎扒拉出来:“别摸。”

    “你今天喝酒了?”

    若非喝酒,怎会在尚算清醒的时候对他又摸又蹭。

    可是不会啊,她从不是贪杯的性子,平素基本滴酒不沾。眼下既诊出有孕,为着腹中的孩子打算,就更不会饮酒了。

    莫非,是今日与宋祁舟分离,她心下不快?

    嬴澈心下狐疑,神情古怪地盯了她一晌,面上已有青气隐隐流转。

    这时,自他的气息里脱身,令漪神思暂得清明,忽地回过神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

    主动与他投怀送抱么?她怎会如此?

    心下忽生忿忿,她飞快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没好气地问:“你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洗澡?脏死了!”

    不是她把他抱着不放么?

    嬴澈也是憋了一肚子火。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何况刚开荤不久,之前可谓夜夜餍足,唯独近来因了与她的冷战与孕事,已有大半个月都未能近身,如何不想?

    眼下,她把他抱了这样t久,还对他又亲又蹭,他能控制住自己就已算正人君子了,她怎么还怪他杵在这儿不走呢?

    他倒是想走,可她放他走吗?

    心底腹底的火同时升上来,他偏将已经重新睡下的她捞起来,语声微哑:“为兄借溶溶一样东西。”

    事发突然,令漪根本不及反应便被他利落地剥了寝衣,径直扯下她身前的小衣来。

    硕大的一对雪兔霍地从丝衣里跳出,撞上他掌心,白如雪,软似酪,又似一对嫩摇白玉,在烛光中漾起光华莹莹的雪波。

    令漪的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

    “你做什么……”她慌忙卷过被子将自己团团围住,水目惊惶,眼波在烛光下潋滟如秋水泛波。

    嬴澈的视线却落在上面小块的湿渍上,道:“这儿怎么……”

    他还未说完,把自己围得像粽子的令漪忽然生气地砸过一个锦枕来:“还不都怨你……”

    “你今晚不许上榻,也不许碰我,你要碰我一下,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自己只是随口问她一句,不想她竟这样大的反应。嬴澈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只愣愣地望着手中沾染了湿迹的小衣。

    他今日过来本也没有想着那事。她都怀孕了,他就是再有兴致也要等三个月。可今日她的反应,又实在太过奇怪。

    况且这小衣……像是奶渍?

    他倒是听说过,妇人生子后就会来这个,难道怀孕了也会来吗?

    嬴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见她抵触之意明显,便没有再问,先去了浴室洗浴。

    等到回来时,令漪已稍稍平静了些,侧身睡在最里侧,仍用被子将自己捂得像被蚕丝紧缚的春茧。

    嬴澈知晓她没有睡。轻柔地靠过去,将她搂入怀中:“告诉王兄,今天到底怎么了?”

    他这样的温柔,令漪也觉是自己无理取闹了些,垂眸羞赧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会有……”

    她实在不好意思,只得轻轻地嗔他:“王兄别问了成么?”

    他自身后拥着她,二人耳鬓厮磨,她温软的玉背正贴着他温热的胸膛,亲密极了的姿势。

    令漪心中那些好容易才抑制下去的想法又如春草疯涨,她轻轻抽身,想要远离他一些。却很快被他察觉,嬴澈贴上去,一只手揽过她肩背,笑着吻了吻她脸颊:“你不想同我亲近?”

    可方才他回来时,她却主动来抱他。

    被他碰过的地方又腾起淡淡的火焰,令漪羞赧地挣脱了下,却挣不开。嬴澈又问;“会很痛吗?”

    见他暂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令漪只得强迫自己忽略身体里越来越旺盛的欲。她摇摇头,小声地道:“只是有些胀。”

    对于怀孕,二人都没有什么经验。嬴澈道:“那我等会儿帮你吸出来?”

    “你、你胡说什么呀?”令漪羞愤地道,抱着膝把头埋在双膝上,难为情极了。

    嬴澈面色严肃:“这儿不通可是会很疼的,不信你明日问你母亲去。你不要我来也可以,你自己来,或者让你的丫鬟来。”

    那怎么行?

    令漪单是想想便脸红心跳。

    她不可能去问母亲,那样自己怀孕的事就暴露了。又疑心是他故意说来骗她,毕竟,他一向荒唐。以往没有的时候,他就格外爱那儿。如今有了,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可叫他吃着的时候,她的确也是受用的。令漪纠结许久,看着他烛光下的英挺眉目,视线往下,筋肉健美流畅的线条消融于柔软的寝衣里,只有她知道,衣衫包裹之下,那具高大健硕的躯体是如何偾张有力。

    那种陌生的渴意又自喉管里升上来了,她意识已逐渐朦胧起来,凑过去,闭眸想要吻他。

    嬴澈见她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再一联想到他一回来她便对他又亲又蹭,沉思一晌后,总算是反应过来。

    他曾在那些小册子里看到过妇人怀妊之后,部分女子对这方面的需求就会增加。只她是个面薄的,既想,却不肯说。

    只是如今她既有孕,他自然不能真的碰她,只能换一种方式。

    “溶溶可真是虚伪。”

    将她轻柔放下,嬴澈语气嘲讽:

    “既然想,为什么不说?为兄本就是溶溶的男人,能为溶溶纾解是为兄分内之事。既不说,是想让哪个野男人来?”

    她还能有哪个野男人,他自己不就是么?令漪羞恼地想,到底是未曾反驳。

    他也并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径直吻上她的唇……

    如是,紧绷了一日的胀痛终随着汁液的幽幽溢出渐得缓解,令漪以手掩唇,一双水雾氤氲的眼无措地望着昏暗帐顶,红唇微张,间溢嘤声。

    嬴澈伺候完一边,又伺候另一边,见她双靥浮绯,并无痛苦,便知应是好转了。

    可,她倒是满意了,那他呢?

    好歹,也该给他一点儿甜头吧?

    嬴澈在心间一嗤,攥住她的手往下一拉,重新附上去吻她的唇。

    令漪却以为结束了,忙企盼地摇头,“不……”

    “小,小……也……”

    短短的几个字,说得支离破碎。嬴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也什么?”

    她有些羞耻,但还是顺从内心地说:“也、也要……”

    就像上次母亲骤然闯进房中的那次,她想他那样对待她。彼时虽是害怕,可那种销筋熔骨的滋味儿,每每想起,总令她心如鹿撞……

    现在既是怀孕,吃不到真的,便想他那样对她。

    “那小什么?”嬴澈又问。

    这回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埋怨地瞪他一眼,睁着那双水光氤氲的眼,把脸撇向墙内。

    真是矫情。

    嬴澈冷笑一声:“那溶溶下回也要这么回报我。”语罢,分开她紧闭的双膝,欺身而下。

    窗外,明月高悬,银河在天。

    紫微城,椒房殿。

    虞皇后还未睡下,为着今日的端午庆典,长兄要同禁军一起负责京城的戍卫,她直至深夜才有机会将他叫进宫来,说了白日端门城楼上发生的事。

    “那头黑鹿实在欺人太甚!”她最后气愤地总结道。又凄凄拉住兄长袖子,“长兄,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父亲才不会管她。父亲只会让她抓紧时间与陛下圆房,早点把孩子生下来,叫她对那头黑鹿能忍便忍。

    陛下虽已十四,却还一团稚气,就算父亲给其他宫人都穿上铁做的裈衣,让陛下只能和她相处,她也实在拉不下脸同他圆房。

    况且,这与生不生孩子有什么相关呢?她为皇后,便是国之小君,晋王都敢把她的颜面扔在地上踩,来日对陛下,又能有什么好声气?

    依她看,就该快刀斩乱麻,哪日把那头黑鹿召进宫来,乱刀剁成肉泥!

    偏偏陛下却不辨忠奸,处处维护那个乱臣贼子,反过来训斥她!

    小皇后气得气喘吁吁,面上的愤怒恨毒夜色也掩不住。虞琛却退后一步,与妹妹保持着君臣应有的距离:“殿下息怒,晋王一向跋扈惯了,裴氏他到手才不过两个月,正新鲜着呢,如今又有了身孕,自然宝贝着。殿下却想着棒打鸳鸯,他能不怒么?”

    小皇后惊讶极了:“那孩子是……”

    “可是,不是说四个月么?”她奇道。

    “谁知道呢?”虞琛冷笑。

    “想来是他还要几分脸吧。宋祈舟的‘死’才过了几个月啊,裴氏却有了身孕,不这样说,他晋王府同临川宋氏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殿下请想想,若是此事传了出去,外人会怎么看晋王呢?”

    小皇后一想也是。妹子还是热孝,却有了他的骨肉,这事要是传出去,晋王必然威信扫地。

    若能趁此机会将他拉下来也是不错。

    “可宋祈舟自己都认下了,还能怎么样呢?”

    “他同意,宋家难道会同意么?”虞琛幽幽提醒,“殿下可莫要忘了,临川宋氏三代单传,宋祈舟愿叫他的血脉落在别人家,他家里可未必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