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出摊

    “市金一个月涨出一钱银子就罢了, 怎的还要多收一份鱼税?”

    “我们水上人哪回出海不是拼着命的,有时候一网鱼都换不来一碗米,年年杂税缴不尽, 现如今上圩集摆个摊子竟还要被多刮一层皮!”

    “官老爷们成日做衙门里喝茶,哪里知道我们的苦楚?这是不给我等活路走了!”

    “既要涨钱, 缘何只涨我们的,不涨陆上人的!”

    一众激愤的水上人围着小吏抗议, 唾沫星子险些把人淹了, 有人说到激动处, 步子一动,难免往前走了两步,旁边的官差早就有所准备, 挎刀“唰”地出鞘。

    “都做什么?想闹事不成!现下县里大牢尚且空着,你们要是进去吃牢饭, 尽管往前走!”

    长刀雪亮, 一群人登时被吓回去,人群安静了一瞬,小吏趁机道:“总之这是县里头下来的政令,我们也是奉命办事, 你们要是不乐意,有本事往县衙门口闹去!”

    他用手拍几下贴了告示的墙面,“今日起市金开始照八文收取,鱼税也不是乱收的, 先过秤, 按斤两算,还想在圩集上摆摊的,都随我往这边来!”

    这么一来, 其实好些人已没了摆摊叫卖的心思,那些个带来的鱼获本就不值多少银钱的,或是掂量着可以回家做成干货再卖的,全都挑着担子离开,剩下的人多是不卖不行的,一时神色各异,跟着小吏去交钱。

    钟三叔混在其中,他是空手来的,什么也没带,也跟着人群走去,到一大号的铁秤前,为的是倾身看鱼税到底怎么收。

    很快大家伙发现,像是那些常见的鱼获,大抵一斤是加收一文钱的鱼税,略贵一些的,要到一斤两文,此外,其中一个汉子桶里有三只海参,赶海时在水窝里捡的,一只也就半个巴掌大,加起来没有一斤沉,却张口就要二十文。

    汉子自然不服,问那小吏,小吏只说海参是海珍,怎能和杂鱼蛤蜊比,再想多问,官差又要拔刀了。

    此情此景,哪个看了心里不气,本来排队等着交鱼税和市金的队伍又短了一节,好几人抬腿便走,说既如此,以后与其来码头卖鲜货,不如多备干货和行商做生意,不来这里受这窝囊气。

    小吏乐得队伍里少几人,他也好少当一会儿差,才不管这些人骂骂咧咧什么。

    钟三叔把眼前事看在眼里,心下有了计较。

    清浦乡,南街。

    住在附近巷子里的赵家媳妇提了个篮子跨出门槛,这个时辰家里吃罢早食,她也该去街上转着买几把鲜菜。

    孩子他爹一早去当铺里当差了,昨晚上说了一句想吃砂锅鱼头,她心里念着这事,想着去码头看看有没有哪家卖牙片鱼的,或是海鲈鱼也好,这两样海鱼的鱼头是能单独拿出来做菜的。

    在巷子里走了几步,遇见和她交好的孙娘子,手里提了条肚子剖开的大鲈鱼,看着就新鲜,她忙把人叫住问:“我正想买条鲈鱼回来烧鱼头,你这是在圩集上谁家买的?”

    又奇道:“怎么还是拾掇好的?”

    孙娘子见是她,走上前笑道:“不用往圩集去,咱们门口街上就开了个卖鱼获的摊子,你朝庞家开的木匠铺子走,到时就看见了。”

    她提起手上的鲈鱼给人瞧,“我瞧那摆摊的是对水上人夫夫,年轻的小两口,手脚都麻利,在他那买鱼,还能帮你收拾好,回家不用费劲剖肚子,直接就能下锅,你要是想要鱼片子,也能给你片。”

    赵家媳妇问道:“帮你拾掇,不多收钱?”

    “自然不多收,要是多收,谁去当这个冤大头。”

    她指了一下巷子口道:“你不是要买鲈鱼,赶着这会儿快去,我看那摊子上摆了五六条,去晚了怕是就要没了。”

    赵家媳妇听了她的话,加快步子到了听说的位置,以前记得这块都是空处,未曾设摊子,她也有两日没往这个方向走,今日一看,确实多了个做生意的竹棚,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一张桌上摆了个砧板,上面插着一把菜刀,旁边另一张桌则是摆了几个坛子,立了个木牌,写着“酱”字。

    桌旁地下则摆了好些鱼获,一桶青口、一桶扇贝、一兜螃蟹,一小盆辣螺,牛角螺和狗牙螺也有,鱼则有海鲈鱼、鲻鱼、十几条鲳鱼。

    以前在一个摊子上,少见这么多种类,随便挑两样回去也能做顿饭了,省事得很。

    且赵家媳妇留意到,这摊子特地搬了几块石板铺地,如此不小心泼出来的水不会让地面上都是湿泥,看着比圩集上那些摊子干净多了。

    看了两眼,摊子上又成一单生意,卖出去三条鲳鱼。

    桌子后年轻的夫郎收了钱,身边汉子拿起剪刀,没两下就把三条鱼都收拾利索,掏出来的内脏丢到一旁,取了麻绳将鱼嘴穿成一串,给了买主。

    赵家媳妇心动得很,上前问价,“鲈鱼怎么卖的?”

    “十五文一斤。”

    回话的是那年轻夫郎,语调细声细气的,不过正好能听清。

    秋鲈鱼当季,正肥美的时候,价钱贱不了,十五文是常有的价,赵家媳妇却是习惯性道:“贵了,便宜些。”

    “娘子,十五文不贵了,您往圩集上瞧瞧去,那边都卖到十七八文一斤了。”

    这回接她话的是钟洺,赵家媳妇柳眉一抬,“鲈鱼何时能卖到十七八文了,你这人做生意不实在。”

    钟洺没生恼,徐徐道:“娘子不知,今日市司刚给圩集上的鱼获摊子新增了鱼税,两斤以下的鲈鱼但凡上了岸,每斤就要多交一文税钱,两斤以上的多交两文,这卖价可不就跟着涨了?”

    海鲜的品相和个头脱不了干系,哪怕都是都一样的东西,吃到嘴里也是差不多的滋味,但个头大的就是比个头小的卖价贵,就此分出三六九等来。

    市司那伙人自也知道这个道,所以捏着这个由头拼命刮油水。

    赵家媳妇打量面前的夫夫,狐疑道:“照你这么说,你们怎么不涨价?”

    “这不是想法子在此处赁了摊子,不归圩集管,自就不用多交那笔钱,也好给大家伙谋个实惠。”

    钟洺说罢笑笑,信手挑了条中等大小的鲈鱼给妇人看,“娘子买鲈鱼,预备回去怎么吃,家里几口人,瞧瞧这条够不够斤两?”

    “够了够了,我家就六口人。”

    赵家媳妇还在想钟洺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就在她犹豫时,摊子前又来了个夫郎买鲈鱼,得知一斤才十五文,他直接就选走一条。

    赵家媳妇与他打听码头上的事,这夫郎道:“今日快别往那边去了,有人在闹事,衙门派了官差,挎着刀站在那处,吓死个人。”

    他“啧”一声道:“这也就罢了,打眼一看,卖鱼获的人比以前少,选不出什么东西,价钱也比以往贵了,早知这边也开了鱼获摊子,我才不走这一趟,看看我这一脚湿泥。”

    夫郎在地上蹭两下木屐,得知自己要的那条鱼两斤四两,他数了三十六文出来,甚至没讲价。

    赵家媳妇见如此,也赶紧把刚刚自己看好的那条鲈鱼要来过秤,免得再晚一会儿真的买不到。

    钟洺得知她是要回家做鱼头,便把鱼头鱼尾单独剁下来包进芭蕉叶子,鱼身也从中剖开。

    赵家媳妇拎了鱼,喜盈盈地走了,身后的新摊子前暂没了客,钟洺清着砧板附近的碎肉和鱼内脏,苏乙洗了洗手,拿出条帕子让钟洺弯腰。

    “我给你擦擦汗,都快淌进眼睛里了。”

    钟洺遂俯下身去,微闭了眼睛,任由小哥儿忙活。

    斜对面的树下,钟三叔已经站在这里看了好一会儿。

    他见钟洺摆的摊子位置不错,生意也不差,加上在码头所见,每一条都和前两日钟洺与家中亲戚们所说的一致,方知晓这次侄子是真的在乡里有门路,提前得了可靠的消息,方能未雨绸缪,早早赁下摊子。

    不然光看这满地的鱼获,鱼税怕是得交出去几十文,经年累月,谁吃得消。

    只是赁个摊子的花销不小,一笔好几两出去,月月赁钱还得照交不误。

    他不是钟洺和苏乙,正是年轻心气最盛的时候,能花也能挣,亦尚未有孩子养。

    自家不说别的,就虎子和豹子两个小子,以后的彩礼就足够他劳碌半辈子,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

    钟三叔在原地站了半晌,愁得牙疼,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家去,和媳妇还有二姐、老四商量商量再说。

    钟洺不知三叔来了又走,他和苏乙刚才喘了口气,紧接着又有人来摊子前问价,不只是买海货的,买虾酱的也有。

    还有人认出苏乙就是之前在圩集卖虾酱的哥儿,知道他的虾酱味道好,回去喊着街坊一起,一人打了一碗。

    眨眼间一个多时辰过去,街上的早市差不多已经结束,好些卖早食的已经预备收摊。

    摊子上的鲈鱼、鲳鱼和螃蟹全卖空了,鲻鱼还剩两条,各种小海鲜或多或少余下部分。

    “这会儿没人,坐下歇会儿,喝口水。”

    钟洺抬起手臂蹭了蹭额头上的汗,搬出个杌子来放到摊子后,叫苏乙来坐。

    苏乙接过他递来的水罐,抬起来喝了两口,抚平了快要着火的喉咙,干巴巴的嘴唇上沾了水光,惹得钟洺多看两眼,只觉得夫郎哪里都好。

    苏乙得了钟洺的安排,管着收来的钱,因为怕丢,钱袋就系在腰间,是个结结实实的布兜子,因而坐下时腰间的钱袋哗啦作响。

    钟洺轻挑眉道:“小苏老板今朝发财了。”

    苏乙抿着唇笑,显出两侧梨涡,他抬手摸了摸鼓鼓的钱袋,低声同自家相公道:“今天生意比想象中要好。”

    钟洺点点头,“咱们加把劲,争取早点收摊,回家数钱去。”

    第42章 刘家兄弟

    渐至晌午, 到了收摊的时候,钟洺去附近街头的井里挑来两桶水擦桌擦地,污水冲进街两旁的排水土沟。

    苏乙拾整着桌上的东西, 提起空坛子时道:“我今日带了三坛子酱,给辛掌柜送去一坛, 剩下两坛子居然也卖空了,往常一坛子都得剩个底, 这么看居然还带少了。”

    以前他卖得少, 做得也少, 现在一看,要是以后还按这个数量做,都赶不上卖的量。

    “因这里毕竟是南街, 你没发现今天好几个来咱们摊上买东西的,看打扮就知是往日不会往码头圩集去的, 这些人现在也会光顾咱们的摊子, 算下来来的客多了,卖得自然就快。”

    苏乙顺着钟洺说的一想,好像还真是如此。

    “要是这样,倒觉得摆出个酱摊子, 只卖一味酱未免太少,今日还有人过来问有没有豆酱卖的,可惜我还真不会制豆酱,不然一起搭着卖, 也是个法子。”

    他们摊子上的“酱”字招牌是钟洺教苏乙写的, 一笔一划,很是醒目,城里识几个字的人有不少, 好些个客都是见了招牌才来近处打酱,豆酱和酱油、盐巴一样,家家都有,看他是卖酱的,怎能不多问一句,谁都乐意在一处把东西买全,省得到处跑。

    “咱们做豆酱不划算,一来是要从村户手里收豆子,多了层本钱,二来豆酱不比虾酱,街头巷尾卖得更多,好些自家种豆的人就会制,价钱上咱们胜不过他们。”

    他见苏乙眉眼微垂,很是困扰的模样,遂道:“这才第一日,做生意不就是摸索着来的,待回家去,咱们再一起琢磨。”

    苏乙便不再胡思乱想,很快桌上的东西全数清空,钟洺不用苏乙帮忙,一个人就把两张桌子直接摞起,扛到后面树下的墙根子底下,盖上一张油布挡雨挡尘,再压一块石头防止被风吹走。

    这两条桌子是在庞家木匠铺买的,不是什么好木头,上面还有显眼的木疤,乃是学徒练手做的,细看多有不周全的地方,但摆摊用一用足矣。

    两张桌子花了八钱银,因钟洺照顾了他们生意,对于收摊后把桌子放在墙根下的事,自也没什么二话。

    几个时辰过去,喧嚷的码头相比早晨告示刚贴出来的那会儿,已经沉寂许多,晌午前后基本没有新的水上人进城摆摊,收钱的小吏钻进管船汉子的竹棚里坐着打瞌睡。

    钟洺特地转去告示前看了两眼,上面白纸黑字,写的内容与他前世所知,以及这辈子靠詹九打听来的消息没什么区别。

    他念了一遍给苏乙听,苏乙轻叹道:“水上人的日子又要开始难过了。

    过去他也常听舅舅或是刘兰草在家骂,说是年年税赋都要涨,基本的口赋、船税、渔课税就罢了,这之外却还有什么盐税、珠税,乃至鱼苗税、鱼鳔税、鱼油税……

    听说内河的水上人,还要缴鸬鹚税、鱼潭税、翎毛税等等,简直就差吃喝拉撒也上税。

    这里头好多税目,本意是交东西而非交银子,但名目愈发多起来后,多以银钱去抵,所谓苛捐杂税,不外如是。

    苏乙尚且知晓这么多,钟洺想得自然更深。

    “咱们水上人的日子何时好过。”

    祖祖辈辈舟居于船,漂泊于水,不过是无可奈何,无路可走,但凡给水上人一个上岸的机会,有哪个不会牢牢握住。

    只是关于将来的事,钟洺还未跟苏乙细说过,无凭无据时这等话说起来浑似痴心妄想,他要等自己更有本钱时再与夫郎许诺。

    上艇子回白水澳,两人带的东西不少,为此多交了十文钱,今次船家是个寡言的老夫郎,应该是白沙澳的人,钟洺和苏乙都不认识,一路也未多话。

    不过钟洺由此觉得,以后既要日日去乡里摆摊,来回搭横水渡实在多有不便,早上是去河口打水的唐大强捎了他们一程,不然带那么多样鱼获,一个艇子都支应不开,看来今后还是撑自家船来乡里顺手些。

    踏上白水澳的岸边,两人肩挑的扁担都放了不少东西,日头高起,晒得人大汗淋漓,他们戴着藤笠遮阳,只盼着赶紧回船上把东西放下,喝口凉水歇一歇。

    半道上,钟洺碰见了刘顺风和刘顺水两兄弟。

    本来遇到了总要打个招呼,没想到还没走近,刘顺水就拐了方向,把自己大哥也一并扯走了。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钟洺发现自从他和苏乙成了亲,刘顺水就和他疏远了许多,偶尔实在是避不开时,倒也还会寒暄几句,但目光总是闪躲,来去匆匆。

    他为此还回去细想,是不是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得罪了刘顺水,可实在没想出个一二三来。

    若不是他知道刘顺水另有心许的哥儿,都要怀疑对方实则中意苏乙,自己对其有夺夫郎之恨了。

    他要还是上辈子那个愣头青,多半会去堵了刘顺水问个明白,但现在经历的事情多了,深知有些交情就是续不了一辈子,昨日还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次日就阴阳两隔的事他也经历过不知几回。

    左右不是他对不起刘顺水,对方的回避总有缘由,对方不说,他也就不去问,现下成日忙得很,新婚燕尔,夫郎在侧,又要惦记着家里,又要惦记着生意,没那么相干的人事难免会让步。

    另一边,刘顺风被刘顺水拽走,见对方婆妈的不值钱样子就心里有火。

    “你到底是吃错了哪门子的药,现今回回见了阿洺就缩头耷脑,人家是得罪你了不成?还是你偷摸做了什么对不起阿洺的事,怕人知道?”

    刘家兄弟俩,一直是刘顺水和钟洺关系更好,刘顺风比他俩都年长,若不是像上次那样,刘顺水把人请到家里船上吃饭,在路上遇见了也就是点个头的交情。

    故而面对刘顺水最近的奇怪举动,刘顺风才更觉奇怪。

    “今日这事你同我说清楚,不管你和阿洺之间有什么疙瘩,都得赶紧解开,咱们可还得求人办事。”

    刘顺水知道刘顺风指的是何事,今天他们兄弟两人照旧去码头上卖鱼获,却得知市金涨价和增收鱼税,登时泄了气,他俩一个要养家养孩子,一个要娶亲攒彩礼,正发愁以后的生意怎么做,就听人说起,好像在南街见着了钟洺夫夫,在那摆了个摊子卖鱼和虾酱。

    水上人哪个不知他们是贱籍,按例赁不得摊子,以为是说话的人看错了,刘顺风特地跑去南街暗中瞧了一眼,见还真是个极像样的摊子,挂着市司的木牌。

    他当即就猜测,该是钟洺靠着以前在乡里识得的人脉,想办法赁到手了一个。

    想做成这等事,肯定是既找了人又花了钱,不是谁的面子都管用的,可见人家在乡里也不是白混的,哪个是像家里头长辈说的,游手好闲不走正道。

    相比刘顺水,他脑子更活泛些,很快想清楚其中的好处,就算花钱,他也认了,只要自己花得起,往长远看总能赚回来。

    况且自家兄弟本就和钟洺有交情,不说别的,光是打听一二岂不是小事一桩?

    怎知他把话同刘顺水一说,后者就打起退堂鼓,刘顺风气不打一处来,此刻非逼着他把话说明白不可。

    刘顺水支支吾吾,面对大哥的逼问,到最后还是把自己瞒了许久的心事含糊说出。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其实只要我不说,姑母和雨哥儿不说,阿洺也不会知道,可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实在没脸见他。”

    刘顺风听明白后,一时神色僵住,张了张嘴,默了半晌方道:“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是个憨的?”

    他一巴掌拍上额头,只觉得脑袋发懵,想不明白自己亲弟弟怎么能办出这么一档子蠢事。

    “我看你是脑壳里进了咸水,被鱼啃了脑子!”

    刘顺风在原地团团转,“你哪只眼睛看出阿洺对雨哥儿有意?你也不是没有心许的哥儿,要是换了你,有机会和葛家汉子坐一起吃酒,你能忍住不拐弯抹角地打听人家哥儿的事?那天晚上阿洺只说自己有了中意的哥儿,其余半个字没讲,这还不够清楚?”

    他一拍巴掌道:“你倒好,自顾自误会就罢,还巴巴地去告诉雨哥儿,他和姑母浑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从小就是个霸道的,小时候年节为了和人抢块糖都要哭闹,何况是阿洺那样的好汉子!”

    抢走的人还是他向来看不上的苏家乙哥儿,这口气他怎能咽得下去。

    说到这里,刘顺风忽然回过味来。

    “我说你怎么最近也躲着姑母一家子,原来是两头得罪。”

    刘顺水抱着脑袋原地蹲下,丧气道:“大哥你快别骂了,我早就知晓我错了!可这事要怎么才过得去?我若是和从前那样和阿洺来往,心里总怕他哪日会突然知道此事,你也知道姑母和雨哥儿对苏乙多差劲,提亲那日还不给好脸色,传得人尽皆知。阿洺要是知道雨哥儿那般的大半缘由在我,不打我一顿都算是好的。”

    他一根指头戳进沙子里,捅出好几个洞。

    “去吃喜酒那日我也提心吊胆,看别人因姑母待咱们刘家人都是什么态度,我更是不好意思去见阿洺了。”

    “还不是你小子自作聪明!”

    刘顺风瞪了刘顺水片刻后下定决心道:“这事就是个脓疮,横在那里,你不去看,它也早晚要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如你亲手给他捅破了去,好歹还能知晓什么时候破,趁早补救。”

    他把蹲在那里装蘑菇的弟弟拎起来,告诉他具体要如何做,最后道:“去时我和你一起,也不能空着手,咱们是去给人赔礼的,等着去乡里一趟,买两样像样东西,再去登门。”

    只是这么做,传到姑母耳中难免又是一桩官司,不过刘顺风不打算在意,他是看出来了,自上回吃罢钟家的喜酒,姑母做的事害得刘家人都跟着没脸,连他爹娘都不多提姑母了。

    有回他还听到娘亲埋怨,说现在刘家名声都臭了,要连累他们小妹在村澳里说不到好亲事。

    再者说,他们去是为了解清误会,又不是敲锣打鼓要和亲姑母划清界限,以后逢年过节,面子上过得去就够了。

    第43章 【加更】

    “表哥, 我娘说你要是回来了就和你说一声,让你去三舅家,我爹我娘都在, 小舅应当也去。”

    钟洺和苏乙才上船,隔壁唐家船上的唐莺就过来传话, 顺便把钟涵送来。

    听到四叔也去,钟洺大约猜出是为了什么事, 他放下扁担, 摘下头顶的藤笠扇了扇风。

    “你爹娘啥时候去的?”

    “去了有阵子了, 几刻钟是有了。”

    “好,我晓得了,一会儿就过去。”

    等唐莺回了船, 钟洺弯腰进舱,苏乙已先他一步进来, 倒了两碗水, 将一碗递给他。

    水是早上走时烧开的,早就放凉了,正好入口,两人顾不上说话, 先灌了一大碗水,之后不用钟洺说话,苏乙又倒第二碗出来,这回喝得不急了, 暂且端在手里。

    “一会儿我去三叔家一趟, 看阵势不小,估计是说正事。”

    钟洺一口气把第二碗水也喝完,呼出一口气, 觉得好似活过来了,苏乙接过空碗放到森*晚*整*一旁,“你去吧,我和小仔在家里,正好把午食做了,早晨留的鲻鱼还在桶里,你想吃红烧的还是清蒸的?”

    “清蒸吧,天太热,吃点清淡的。”

    苏乙想了想道:“好,那就做个清蒸鲻鱼,用白贝肉和银丝菜滚个汤,再拌个苦瓜。”

    钟涵一听要吃苦瓜,在船板上打滚道:“不要吃苦瓜,不要吃苦瓜!”

    苏乙哄他,“保准做的不苦,苦瓜解暑的,夏天要多吃。”

    钟涵噘嘴道:“以前二姑也说苦瓜不苦,每次都很苦。”

    奈何家里吃什么不是他一个小仔能决定的,苦瓜是非做不可,苏乙看他实在不开心,便道:“那晚上蒸番薯吃。”

    钟洺顺势看向小弟,“番薯是甜的,这回你高兴了?你看你嫂嫂多疼你。”

    钟涵嘿嘿一笑,转身抱住苏乙的胳膊。

    等钟洺走后,苏乙开始准备午食,在那之前他先把出摊带回来的东西又收拾一遍,砧板菜刀那些在乡里时用井水洗过了,不用再洗,但他做虾酱的坛子都得抱出来单独放。

    结束后,他带着小仔处鲻鱼,鲻鱼又叫乌鱼,秋日里除了海鲈鱼,最好钓的就是鲻鱼,鱼钩上挂个青口肉,过不久就能上来一条,今天卖的和家里留的,都是昨天钟洺跟着二姑父出去钓的,在海水里养了一晚上,带去早市时都还是活的。

    剖开鱼肚,内脏撇去不要,单独留下鱼胗,鲻鱼的鱼胗有个单独的名号叫“乌鱼腱”,说明它能单独成一道菜,入口是脆的,很有嚼头,小的乌鱼腱适合炒,大一点的可以烤着吃,口感有点像鱿鱼。

    家里留了三条鲻鱼,钟洺饭量大,一个人就能吃一条半,午食不做主食了,多吃点鱼也一样,再加上他和钟涵两个哥儿,吃三条差不多,苏乙索性把三条都收拾好,鱼胗单独拿出。

    钟涵坐在一旁撬白贝,再用手把里面的贝肉扯出来,丢在干净的淡水里涮涮,听话得很。

    待鱼上锅开蒸,苏乙额外洗了从乡里买来的银丝菜和苦瓜,特地拿木勺子把苦瓜的瓜瓤都去掉,切片后下水汆一下,这样吃的时候不苦。

    过去舅家做苦瓜,卢悦和卢雨也不爱吃,剩下的常常都撇给他,苏乙哪里会挑拣,有的吃就不错,何况苦瓜还是要花钱买的鲜菜,卢雨总说苦,他吃着只觉得清爽,并不讨厌。

    他不知道钟洺要去多久,不过估计用不了太长时间,家家还都有活要干,耽搁不了太久。

    因此他依旧打算把饭提前做好,这样等人回来,坐下就能吃。

    钟洺在半个时辰后回来,苏乙正蹲在炉灶前烤鱼胗,他在炉火上架了个小片的铁网,这是平日有时候烤鱼用的,烤鱼胗也刚好,白烟向上升腾,他拿起扇子扇了两下风。

    “回来了?饭都做好了,这个过一会儿也能好。”

    苏乙放下扇子,起身去端清蒸鱼的鱼盘,钟洺抢在他之前把盘子端走了,他只得又坐下,把鱼胗翻了个面,免得火大了烤焦,就浪费了好东西。

    鱼胗不大,烤起来也快,彻底熟了后他用一根筷子串起,直接拿着进了舱。

    “正好三个,咱们一人一个。”

    钟洺接过串鱼胗的筷子,架在一旁的碗上。

    “今天我正馋这一口,没想到你就做了。”

    乌鱼吃鱼胗,鳓鱼吃鱼白,墨鱼吃膘肠,各有各的讲究。

    这些东西离了海边都难见到,不识货的大概还会直接丢掉。

    苏乙挽着袖子盛出三碗汤,安静地笑了笑。

    “想来你们汉子都爱吃烤的,能下酒,三个也不够一盘菜。”

    “我和小仔都爱吃烤的,一丝丝的,能吃半天,当个零嘴打发时间。”

    “那以后多做。”

    苏乙为自己做的吃食得了钟洺与钟涵的欢喜而高兴。

    吃饭时,钟洺说起自己被叫去三叔家的原因,到了那他才发现,不止是二姑、三叔和四叔三家子在,还有两个堂叔。

    不出他所料,今天政令一下,原本一听赁个摊子要花五两银子打点,当即怎么说也不肯的几家人,如今已改了主意,只是还舍不得那五两银。

    二三两都够当彩礼给儿子娶个媳妇或是夫郎回来了,嫁闺女的也足够添个首饰或打口箱子当嫁妆,掏了这笔银子,赁金照旧还要交,一年下来又是二两四钱,各个心颤手抖。

    三叔的意思是,想让钟洺去帮忙问问,这五两银子能不能往下降降,钟洺实话实说,确实办不到。

    他深知詹九也只是这条线的小喽啰,五两银子的大头定到不了他手里,这价钱是压不下来的,但凡再少点,那帮小官小吏一看,仨瓜俩枣不够打二斤好酒好肉的,哪个会愿意给你费心。

    詹九分文不取帮自家办下摊子的事,是为了报救命的恩情,钟洺不能真的挟恩图报,把这好处扩到一族去,那样未免脸皮太厚了。

    一众长辈愁眉不展,既能坐在这里,说明这笔钱不是掏不出,只是不舍得,钟洺也知旁人不比自己,下海转一圈就有大货,多是靠着出海撒网攒家底,孩子多,交的丁税口赋也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最后还是他出了个主意,让几家商量着合伙赁一个摊子,选一家出来作为摊主去市司签文书,但平日里摊位共用。

    “多了不成,但一个摊子两家分还是说得通。”

    这两家要还是亲兄弟,亲姊妹,市司就更挑不出错处。

    这个法子得了认可,只还是当场定不下来,其中钟春霞虽是钟家人,但毕竟嫁了唐家,她和谁家合伙赁都不合适,是以最后他们夫妻俩先跟着钟洺一道回来。

    “其实我想同二姑与二姑父说,他们二人是把我和小仔一路拉扯照顾大的,关系比三叔还近,不比爹娘差,这孝心我该表,他们家的鱼获日后就放在咱们摊子上卖,平日里二姑或是莺姐儿都能去看摊子,不愿意去还有咱俩在,都是顺手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于钟洺而言,就冲上辈子他被流放前,只二姑来看他,送了盘缠和棉衣,他赡养二姑和姑父一辈子都是应该的。

    苏乙听前面的话听得入神,冷不丁被钟洺问看法,登时坐直了些,“这事你做主就好,二姑和二姑父待你和小仔确实亲厚,就连待我也好,怎样我都答应。”

    钟洺笑道:“但是再亲厚,你我才是一家人,这件事我怎能不问你的意思,你要是觉得不妥,我就另想办法。”

    苏乙赶紧摇头,“没有不妥,二姑真的人很好。”

    说罢他又迟疑道:“只是这样,三叔他们知道了会不会多想?”

    钟洺见苏乙面前的汤没了,顺手就拿过来替他添,口中道:“虽说都是一家人,明说也没什么,但我还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二姑答应了,就让他们对三叔他们讲,他们帮咱分了一半的银钱就是了。”

    二人商定,晚些时候就去唐家船上同钟春霞和唐大强说了,夫妻俩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哪能占你们小辈的便宜,这事不成,我看你小子是翅膀硬了,还自己做起我和你姑父的主。”

    钟春霞虎着脸,摆出一副生气模样。

    “这话你不用再说,我和你姑父刚刚也琢磨了一番,觉得这摊子该赁,银子都找出来了,正打算去给你。”

    钟洺看去,桌上还真有块手帕,里面裹了几角碎银。

    他跟二姑与姑父实话实说,“我在乡里托的熟人你们也见过,正是先前来家里吃酒的那汉子,叫詹九的,说实话,五两银子是对旁人的价,对我他没要一文钱,只让我去市司交了赁金。”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钟春霞就叹气。

    “这件事我先前问你,你还含糊,这善缘归根结底,不还是你救了人家一命得来的?如此好事,你为何之前回家不说,害我们成日提心吊胆,总觉得你在乡里胡混着。”

    钟洺摸摸鼻子,其实他上辈子在乡里实在也并非多正经,胡吃海喝,打架闹事也没少干,不然哪里会“名声在外”,让詹九的手下一打听就打听出来。

    “顺手的事罢了,咱们水上人见海里有人扑腾,哪个不会上去救?不是什么值得挂在嘴边的。”

    钟洺三两句含糊过去,把话题扯回摊子上,继续劝起来,大有二姑和姑父不答应,他就不走的架势。

    钟春霞仍不肯道:“我和你姑父照料你和小仔,是因为你们是我亲侄子,不是别人,咱们本就是一家人,哪能现在借着这个,朝你讨起好处来?”

    “这算哪门子好处,不就是多摆两个桶一个盆,放几条鱼几尾虾罢了,这样吧,二姑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就一个月给我一钱银子的赁钱。”

    一个月一钱,算下来比以前在圩集上摆摊交市金还便宜,两口子终究没拗过钟洺,松口答应。

    结果隔天,钟春霞就背着钟洺塞给苏乙一根自己妆匣里的银簪子,值个二两多银,苏乙给钟洺看时慌张极了。

    “我说不要,二姑非要给,还让我别告诉你。”

    钟洺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一茬,他把簪子放在手里,认出这是前几年姑父送给二姑的,他沉吟片刻道:“收着吧,到时等莺姐儿出嫁时咱们拿出来,和别的礼一起送去,就当哥嫂给她的添妆,到时二姑肯定没话拒绝。”

    苏乙本来觉得簪子烫手,听钟洺这么一说,他松口气道:“还是你有办法,怎么就没想到。”

    此事过后,很快三叔和四叔,两个堂叔也终于决定,四家分别赁两个摊子,总共送了十两银到钟洺手里。

    钟洺去乡里寻了詹九,银钱到位,隔日就通知人去市司签文书。

    南街口又多了两个鱼获摊子,看起来活像个小型的圩集鱼市,这下知晓钟洺手里有门路的人不再单是钟家族人,隔三差五便有人来找钟洺打听,钟洺一概说五两银子的价,谁家要是做了决定,给了银子,他便带人去乡里见詹九。

    不过五两还是略贵,作为一道门槛,拦住了不少人。

    而詹九也打听到,这样的摊子一共就十二个,南街六个,另外六个在北街,多了再没有了。

    已经赁出去的摊子里,除去钟洺,大家想到多掏的几两银子,定的价格和圩集上的摊子差不离,对于乡里人而言,不过是多走几步和少走几步的区别,以前买海货只能去码头,现在还能去南街和北街,大抵就像是多了两处小型的鱼市。

    有些人则仍是乐意去码头上转着买,总觉得那边离海和船更近,好似更新鲜。

    钟洺在过了开张的头三天后,价钱也恢复了日常水平,原本比起卖常见的海货,他卖大货、尖货更多,加上苏乙的酱摊子,和其余人就此分出差别,但因是最早出摊的,口碑最硬,生意仍是最好的一家,二姑家放在他们摊子上的海货,往往也是第一个卖空的。

    在这个关口上,刘顺风和刘顺水两兄弟从别人口中听说,乡里能赁给水上人的摊子就剩三处了,要是再不赶紧登门,黄花菜就要彻底凉透。

    于是刘顺风再也顾不上刘顺水的抗拒,愣是拖着人去乡里买上东西,两兄弟一道,硬着头皮上了钟家的船。

    第44章 道歉

    现在想在白水澳见到钟洺和苏乙可不容易, 小两口晨起打鱼、赶海,为了在辰时前到乡里去,早早出摊卖鱼卖酱。

    因早上这趟东西多, 搭艇子太麻烦,钟洺也把家里极少往外走的住家船收拾停当, 正式用起来。

    为了避免停靠在码头时丢东西,他特地在乡里锁匠处买了两把锁, 上岸时就把两侧船舱关紧, 再加上时不时给码头管船的汉子送点酒钱, 倒是没有毛手毛脚的上船去动不该动的心思。

    晌午忙完,一般赶在晌午前回来,吃罢午食, 苏乙便开始捕虾子、做虾酱、晒干货、洗衣、做针线……

    就这他尚觉得摊子下午空着太浪费,正在试做好几种新酱, 若是有滋味好的, 便打算整日在乡里坐摊售卖,毕竟一个月摊子的赁钱是固定的,能做挣一文是一文。

    因为事情太多,转过年就六岁的钟涵也不能再同一样只知道玩了, 凡是他能做的,也分着去做。

    他会的事本也不少,只是以前大哥和二姑一家都偏疼他,怜他身子弱, 不让他多上手, 现在他身子比以前康健许多,家里日子又是眼看蒸蒸往上的好时候,他也被这股氛围感染, 成日里精神头十足,俨然是个哥嫂的好帮手。

    钟洺有空时会同他俩一起忙碌,但大多数时候,他还要下海捞捕食肆掌柜们预订的各类食材,趁下午再往乡里送一趟,为的是让食肆能赶着晚食前做好上菜,免得食客空等。

    一般闲下来时,已经是天黑的晚食后了。

    灶火未熄,上面放着单独买的药罐子,里面煮着之前在医馆给苏乙抓的药,这药一天喝两次,早一次晚一次,喝完最初七日的,钟洺觉得苏乙看起来脸色好了许多,没有过去那么蜡黄了,苏乙自己也说觉得手脚不再那么凉。

    两人一合计,看来这药确实管用,黎郎中的医术不作假,为了以后能顺利怀上钟洺的孩子,苏乙也不再那么抗拒花钱抓药,现在灶上熬的,正是第二次去诊脉后调整的药方。

    药味之中,舱内点着灯,苏乙在灯下纳鞋底,钟洺在船尾坐着补渔网。

    眼看已经入秋,九越县虽处南地,冬日不至于下雪,可湿冷挡不住,最冷的时候也冻骨头,到那时候草鞋就穿不上了,要套布鞋。

    去年钟春霞给钟洺、钟涵做了鞋,钟涵长了点个子,鞋子穿着已经有些顶脚,钟洺那双倒是还能穿,只是他走路多,废鞋子,看起来有些旧,苏乙自己则没有布鞋带来钟家,以前在舅家时,他冬日里也只有草鞋穿。

    今年嫁过来,二姑送来好些破布给他打袼褙用,让他也给做一双新布鞋,这样就是三双鞋,苏乙抽空做,先从钟涵的做起,现在其中一只的鞋底已经快纳好了。

    钟洺的指间梭子来回转,他补两下就忍不住看一眼舱里,自家小弟和夫郎凑在一起,灯光昏黄,一片静好。

    想想真是奇怪得很,以前自己不乐意成亲,就是不想为养家糊口奔忙生计,觉得那种日子一眼能看到老,半点意思都无,可现在真的成亲了,天天忙得团团转,他却已经开始设想和苏乙有了孩子以后的画面,没有烦恼,只有向往。

    而两个“煞风景”的汉子,就是这时候来的。

    水上人白日里一出海就没定数,若是走远了,来回都要几个时辰,天亮走,傍晚回,所以来客有事上门的话,在晚上来也是常有的。

    刘顺风打头讪笑,刘顺水跟在后面一会儿抓脑壳一会儿挠脸的,任谁都看出他的局促。

    钟洺没想到这对兄弟会突然登门,手里还提着东西,显然不是单纯串门子,“风哥,阿水,怎么今日想起过来了,快,进来坐。”

    苏乙在舱里听见声音,放下手里的东西迎出来。

    见来人是刘顺风和刘顺水,他尽量自然地笑了笑,虽已离了刘兰草,再见到刘家亲戚他还是会觉得不自在,不过面前两个汉子倒还好,毕竟和钟洺有交情,喜宴上时还单独敬了酒。

    刘顺风暗中扯了一把刘顺水,两人前后进了船舱,钟涵认得他俩,乖乖叫了人,苏乙端来水壶和茶碗,泡了一壶野山茶,九越县多产茶,便宜的茶叶有许多,哪怕水上人也买得起,会在家里备一些待客。

    又用碟子装了一盘花生,摆了几个橘子,都是不多贵,但是一般人家里没那么舍得吃的东西。

    原本苏乙想继续回去做针线,但他明显察觉到刘顺风看了自己好几眼,那笑意简直比自己还不自然,多少猜测到几个汉子将要说的话,是自己不方便听的,他主动叫来钟涵,浅笑道:“你们坐着说话,我带着小仔出去转转。”

    又转向钟洺道:“多多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我俩出去找找。”

    钟洺看出这是苏乙特地回避,本想着家里没什么事需要瞒着他,转念一想,兴许是不想和刘家人待在一处,便道:“好,不过今晚涨潮,你们小心些。”

    苏乙应了一声,牵起小仔,又跟刘家兄弟点头示意,便暂且离开了。

    两个哥儿走后,舱内一时没人说话,钟洺倒是泰然,刘顺风却是被刘顺水的尴尬劲传染,坐都坐不自在。

    他索性把带来的礼先提到桌上,一篮鸡蛋,一坛子黄酒,一包黄灿灿的冰糖,往前推了推,干笑道:“阿洺你们家在乡里的摊子开张,我俩还没上门贺过。”

    “风哥这话见外了,就是个摊子罢了,哪还有贺不贺的,咱们之间何时这么客气了,这礼我可不好意思收。”

    钟洺揣测刘家兄弟多半是为了乡里摊子的名额而来,但看刘顺水的别扭样子,当中怕是还有隐情。

    刘顺风既下决心上了门,原本就是知道此事不能糊弄过去的,来都来了,还躲什么,他一咬牙,直接把刘顺水推出来。

    “阿洺,说句实话,今天上门是为了阿水这蠢小子,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自觉没脸见你,我想着汉子一条,敢作敢当,便拎了他来同你告罪。”

    他对着刘顺水捣一拳道:“还不赶紧把你做的蠢事说出来,阿洺若是原谅你,那是给咱们面子,就是不原谅,也是自作自受!”

    刘顺水哭丧着脸,事已至此,确是想瞒也瞒不下了,遂就着跪坐的姿势朝前膝行两步,低着头道:“阿洺,我对不住你,先前因我表弟,就是我姑母刘兰草家的哥儿卢雨对你有意,托了我撮合你俩,我便请你去我家帮着修房顶,顺便安排他与你见面,那之后,你说你有了心许的哥儿,我还当……我还当你心许的是他。”

    钟洺听到这,已经觉得匪夷所思,都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说实话,要不是苏乙过门后偶尔说起以前在卢家的事情,提起过卢雨的名字几次,他都不记得卢家那哥儿叫什么名字。

    哪知道在刘顺水眼里,他俩直接成了两情相悦的一对了。

    听着听着,他想起一事。

    “我去乡里给阿乙买簪子那日你也在,你非让我买那只蝴蝶图样的簪子,也是为了这个?”

    怪不得那日刘顺水主动帮他选,一副选这个准没错的模样,自己还开玩笑说,好似刘顺水知道是要送给谁似的。

    刘顺水一张脸胀红,小心地点点头,“是为这个。”

    两边一时沉默,刘顺水却压根没说到关键处,刘顺风狠了心,又在后面搡他一把,刘顺水险些被他推倒,好不容易稳住后,语气更忐忑。

    “还,还不止如此……我得知你预备去哥儿家提亲,自作聪明,特地把这件事提前告诉了我表弟,他误以为你是要去卢家同他提亲,高兴得不行,当日特地早起打扮,却没想到你实际提亲的对象是乙哥儿。”

    钟洺:……

    他事后也觉得,提亲那日卢家哥儿的反应太过激烈,仿佛恨苏乙恨到了骨子里,看自己的眼神也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一旦清楚个中缘由,事情串联起来,果真就说得通了。

    只是他现下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刘顺水,以前他总觉得自己的表弟虎子太憨,现在觉得至少虎子和刘顺水一比,没有这等一下得罪好几家人的“小聪明”,而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得知心许的姐儿嫁人也未多纠缠,实在好得很。

    刘顺风看钟洺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就知这件事放谁身上都过不去,换了他日后半夜躺下后想起,怕都要坐起来骂一句有病。

    但谁让这是他亲弟,他只能开口居中道:“阿洺,阿水这事办得不地道,我在家里已把他翻来覆去骂了半个月,他自己也知错,在村澳里见了你都不好意思上前。今天你骂他,打他,怎么办都行,你不打,我也要打的,我刘家怎么就养出这等蠢蛋来!”

    刘顺水也道:“阿洺,我自认以后也没脸和你当兄弟,只是到底兄弟一场,只盼你别因此事,让咱们两家结成仇家。”

    钟洺沉默良久才道:“这件事我听着确实心里不舒服,谁也不想听自己的闲话,何况这闲话还是我的好兄弟往外传的,我对卢家哥儿从未有过什么情意,从始至终,我心里只有过阿乙一人。”

    刘顺风和刘顺水点头如捣蒜,紧接着,听得钟洺继续道:“但此事你不该只对我道歉,更该对我夫郎道歉,毕竟卢雨在明面上对我没什么恶意,对我夫郎的恶意却是实打实的。”

    他说罢,看向刘顺风,“风哥,我若是早知道你们为此事而来,一早便不会让阿乙回避,这件事他合该留下仔细听听,所以你们若是诚心实意来道歉,那就先别走,待我夫郎回来,你们把方才同我说的话,原样同他说一遍,要不要原谅,我只听他的意思。”

    第45章 【加更】

    出乎在场几人的意料, 待苏乙回船,坐在钟洺身边听罢刘顺水所说,神情却是格外平静。

    他离了那个家, 这些日子里跟着钟洺忙忙碌碌,看着钱罐子里的铜子一日比一日多, 再回想起来,卢雨对他的欺侮, 刘兰草对他的磋磨, 都远得像上辈子。

    早在离开卢家船那日, 面对卢雨无取闹的质问果断回敬,眼看对方气急败坏又无能为力时,心里头的恶气就出尽了。

    对于卢雨来说, 最大的伤害莫过于钟洺从未在意过他,一切的一切, 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现在无非是补全了一点因果, 看来若不是刘顺水盲目传话,卢雨还不至于那么自信,他越是自信,闹出的笑话也就越大。

    总归都是过去的事了, 以后想起刘顺水,他大概会心存芥蒂,但说是为此多恨人家,真的谈不上, 比起他这些年受过的委屈, 刘顺水在背后做的这点小动作,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痒归痒, 烦归烦,但并不疼。

    他遂表态,事情就此翻篇不是不行,只是日后若有相关的闲话传出来,刘顺水要出面解释。

    “我舅母那人若是气性上头,未尝不会胡乱攀扯,我已是钟家人,不想再和卢家有太多牵连。”

    刘家现如今在村澳里名声差下去,卢雨的婚事怕是不会多顺利,到时要是刘兰草恼羞成怒,对着外人胡诌八扯,颠倒黑白,那真是徒惹一身腥。

    刘顺水没反应过来,刘顺风率先一口答应。

    “你放心,这事我也帮着阿水担保,以后若有谁敢传和这事有关的闲话,我俩兄弟头一个不依,哪怕那人是自家亲戚,也是一样!”

    苏乙看向钟洺,后者轻轻点头,意思是刘顺风的话可信,他便起身,浅浅地客气笑道:“接下来的事你们商量,我去灶前看看火。”

    事后的事他便不知了,到了灶前才发现火已被钟洺熄了,但天气热,里面的药汤还没凉,他守在一旁没事做,针线筐子放在舱里没拿出来,索性找了把旧的木头梳子,和钟涵一起给多多梳毛。

    这猫跑去外面疯了一天,毛里挂了好多沙子。

    梳下来的毛一团一团,因为不想风一吹再吹进船里,苏乙把它们团成一个球,没想到多多还对自己的毛做成的球挺感兴趣,动动鼻子凑上来闻,给它之后,它还用爪子拨弄着玩。

    他和钟涵看得起劲,都没注意到刘家兄弟什么时候走的。

    “吱呀”一声,冲船头这一侧的船舱门开了,钟洺躬身出来,扫了一眼药罐道:“药喝了没?”

    “还没,刚才有点烫。”

    苏乙闻言伸手摸了摸碗,“现在差不多了。”

    他端起来,一脸凝重,喝下去时屏息凝神,生怕一断就再也没勇气继续喝,药汤实在太苦了,碗底还沉了些药渣子,一口闷下去只觉得舌头都麻掉。

    苏乙鼻子嘴巴皱成一团,左右看着找水喝,突然嘴唇碰到一样凉凉的东西,他下意识张开嘴,舌尖立刻品到一股浓浓的甜。

    这种甜和橘子干的甜还不一样,小哥儿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些许,看得出很是惊讶。

    钟洺笑道:“刚刚他们兄弟俩送来的冰糖,我敲下来两小块,另一块给小仔了。”

    他凑近问苏乙,“甜不甜?”

    苏乙抿着嘴巴里的冰糖,眉眼染笑,这份甜很烈,一下子把药的苦涩都冲跑了。

    “甜的,一下子就不觉得苦了。”

    他问钟洺,“你没尝尝?”

    钟洺莞尔,“我一个汉子,吃糖做什么。”

    他小时候也爱吃口甜的,去乡里时想要爹娘买糖果子、糖球吃,现在长大便不惦记了,汉子长到他这个年纪,再说爱吃甜的就是丢人了,要说爱吃酒、爱吃肉才不显得奇怪。

    又跟苏乙讲,刘顺风和刘顺水也想从詹九那里赁个摊子,银子都备好了。

    “他们上门时我就猜着是为这件事,没想到开口之前先给我抖了个大的。”

    他一想起来还觉得膈应,“不过摊子的事,说到底是咱们帮詹九揽生意,咱们赚个乡里的人情,他赚个跑腿费,我就也没多难为,但也没说死,只说赶明去乡里见了中间人再议。”

    苏乙也觉得这样就好。

    “犯不上为这么一件事,以后就不来往了,村澳就这么大,以后出海见了,互相不还都得搭把手。”

    水上人出海是搏命的,不兴四处结仇,要是真有仇家在海上见死不救,回来后一口咬定没见过你,根本没处说。

    因娶了他过门,钟家已和苏家、卢家里好几户人家不多来往了,苏乙不想再多添麻烦。

    “起码他们还知晓主动上门告歉,咱们就当看了个卢雨的笑话。”

    他跟钟洺这般说,后者握了握他的手道:“这是你在卢家受的最后一桩委屈,再往后,这辈子,我保证不让你再多受一份委屈,如果我哪日犯浑做得不好,你也尽管去找二姑、三叔他们告状,让他们来教训我。”

    苏乙嘴里的冰糖还在,都快一路甜到心里了,见了冰糖第一反应就是给夫郎吃的人,哪里会给他委屈受。

    但面对钟洺突如其来的一席话,翻涌上来的情绪太浓,惹得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份心意,最终只是无言地往身旁汉子的肩头靠了靠。

    钟洺侧头看他一眼,扬起唇角,随即揽过他的后背,两人就这么依偎在一处,默默看了一会儿月亮。

    ……

    南街和北街划好的十二个摊子都赁了出去,除去钟洺家的,还有十一个,当中有一个大的因没人要,拆成两个,加起来还是十二个,过詹九手上的银子一共六十两,他最后留在手上的有十两。

    而且因为这件事办得利索,渐渐也有人来托他办别的事,寻门路打点,一来二去,这小一个月的光景,他手里有了三十两银子,都够家里吃喝一年了。

    詹九现在看明白了,这人但凡脑筋活络起来,就会发现处处是财路,有了人脉,条条路都能走通。

    只恨自己以前只知瞎混吃酒,糊了脑子,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他感激最早钟洺的提点,请他在乡里吃饭,也没走远,就近去了八方食肆,苏乙也跟着一起。

    刚进了门,跑堂伙计认出他来,问道:“哥儿是来送虾酱的?这还没到日子呢。”

    八方食肆现在也在苏乙手里订虾酱,和四海食肆一样,一个月四坛子。

    走在前面的詹九作为请客的人,适时开口,“我来请我哥和我嫂夫郎吃饭的,要个靠窗的雅座。”

    跑堂赶忙改口道:“怪小的眼拙。”

    他一甩脖子上的汗巾子,“几位客官里边请。”

    苏乙有些拘谨地紧跟钟洺,食肆他们现在常来,都是来送货的,可从未进来吃过饭,更没往里走,见过什么雅座。

    走到地方他方知,雅座就是屏风围起来的一张桌子,和外面隔开,另一面临窗,清风徐徐,不算太热。

    桌上放的餐具都森*晚*整*是带花纹的瓷器,瞧起来很是精致。

    坐下后,詹九让跑堂的报菜名,他问过钟洺和苏乙想吃什么,两人自然都让他做主,得知没什么忌口后,詹九直接点了凉拌猪耳、白切鸡、烧排骨、鸡蓉丸子汤四道荤菜,素菜点了一道香蕈面筋,想到席上还有哥儿,他又添了一个翻砂芋头条。

    闵掌柜得知钟洺在这里吃饭后,送了他们一壶好茶,两个小凉菜。

    来食肆吃饭,对钟洺来说不稀奇,以前他花钱没个节制的时候,基本卖鱼获的银钱都换成了饭钱、酒钱,洒在这些铺子里了,像是八方食肆、四海食肆之流的招牌菜,他都尝过,年节里也带二姑一家和小弟来吃过。

    今日他见苏乙眼里暗藏着满满的新奇之色,遂忆起自己成亲后实在是忙晕了头,竟然还没带夫郎下过馆子,心里觉得愧疚的同时,只得多给夫郎夹菜,不然苏乙面对詹九,根本不好意思动筷子,即使动了,也只敢夹凉菜和素菜。

    后来菜上齐,钟洺开始和詹九吃酒说话,苏乙总算多少放松了些,默默埋头吃着钟洺堆到他碗里的菜,只觉得每一样都好吃极了。

    注意到钟洺总在喝酒,顾不上吃菜,他又转而给钟洺夹菜、盛汤。

    詹九的酒量还是那么的拿不出手,几盏黄汤下肚脸就开始红。

    钟洺听他絮絮叨叨,大致意思就是,现在手里有了钱,他还想钱生钱,做点生意,但不知做什么好,只怕一不小心都赔了进去。

    “三十两当本钱不多,但也不少了,你就安安稳稳从小本生意做起,别想一次性赚个大的,慢慢积攒。”

    他给詹九出主意道:“你不是一直说,不想一直在清浦乡打转,有了机会想出去看看?既如此,不如就去做个走商,以后可以走南闯北。”

    詹九听了这话,一时愣住,半晌才茫然道:“我能行么?”

    他想了想,摇头道:“不行,三十两够干什么的,想当走商,三百两才够。”

    钟洺给他满上酒,“所以我说,你不要总想着上来就赚个大的,你要是想从南往北走,确实要有三百两本钱才够,不然进的货不够跑一趟费的那些功夫,但你若是从九越县里做起呢?不也有人专门从村户人手里收了货,贩到城里来。九越县是大县,下面这么多个镇子,镇子下面又有许多村子,多的是路子。”

    “就说鸡蛋,你看清浦乡有多少人,一日要吃掉多少鸡蛋,城里养鸡的人本就少,还有那么多食肆、大户,我们养不得鸡鸭的水上人,都要吃蛋,而鸡蛋从哪里来,不都是从乡下村户人手里寻买的。走商赚的是什么钱?无非就是这里有,那里无,这里少,那里多,他们在当中奔走,才有赚头。”

    詹九渐渐听进去,若有所思起来。

    钟洺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点到为止,这条路毕竟他自己也没真的走过,只是两辈子的见识叠在一起,能比詹九这个一直在清浦乡长大的小子多几重想法。

    要问他为何明明有想法,自己却不做,皆因他从海里讨生活更容易,且水上人是干不了走商的,他们身为贱籍,甚至出不了九越县的地界,县衙不会给他们批过路文书。

    现今把这想法给了詹九,詹九要是能做成、做大,以后他倒是可以出点钱合伙,赚点分利。

    “不过有件事你一定要牢记,往后碰什么都好,唯独不能碰珍珠生意,那些私采的官珠万万碰不得,谁要是想给你牵线,带你发这个邪门财,那就一定是在害你。”

    第46章 卖酱

    “阿乙, 小仔,你们俩尝尝,这次的酱比起上回的味道如何?”

    这些日子苏乙一直在研做新酱, 原料都从海边易得的小海鲜中取,好省下本钱。

    除了本来就有的虾酱, 又做了一味螃蟹酱,一味蛤蜊酱。

    两种新酱都类似虾酱的做法, 生鲜捣碎后用盐腌制, 但他会拿捏盐巴的份量, 还会往螃蟹酱里加虾米,或是往蛤蜊酱里加姜汁等调味,出来的味道便与众不同。

    其中螃蟹酱做了两种, 一种用花蟹或者青蟹里个头比较小,拿去圩集上价钱不高的品相做, 这个季节蟹子都是有蟹黄蟹膏的, 做出来的颜色金红,看起来很有食欲,适合拌粉,就是价格贵些。

    另一种用的是小沙蟹, 颜色偏灰,沙蟹酱不能单独吃,适合炒素菜。

    钟洺被他提醒,忽而想起曾北地吃过的一种小杂鱼酱来, 说是鱼酱, 其实是要架油锅先炒后炖,大火收汁,以酱为名, 却并非调味的酱料,乃是可以封坛贮存的熟菜。

    在北地,火头上的厨子做这道鱼酱时会多多加辣椒,为的是天冷好御寒,一人一碗酱,夹在杂面的馍馍里吃,有滋味极了。

    赶巧他本来就打算给家里船上添个铁锅,花了五两银子的小铁锅看起来更像个大号的铁勺子,拿回家后他便出去各家转一圈,要了些没人稀罕的小杂鱼,做起杂鱼酱来。

    葱姜蒜和辣椒切碎,入油爆锅,添一勺豆酱,一勺酱油调味,再放入清洗过的小杂鱼,大约一刻钟后,杂鱼肉软骨酥,收汁后汤底浓稠,酱香馥郁。

    做好后钟洺尝了一口,九越当地的豆酱做法和北地不同,因此做出来的鱼酱味道也同记忆中的不那么相似,不过转念一想,或许用当地豆酱做出来的,会更合当地人的胃口。

    于是他兴致勃勃地盛出来给夫郎和小弟吃,结果把两个哥儿辣得使劲灌凉水,鼻尖上都挂汗珠。

    第二次做时,他去掉了辣椒,虽然在他的印象里,鱼酱就是要放辣椒才够味,但九越这边的人确实很少食辣。

    或许会有一部分人像自己一样,一旦尝过后便可以接受,可是摆摊做生意的,总不能去赌这个。

    奈何去掉辣椒后,鱼酱吃起来总是不对劲,苏乙也实话实话,觉得没有辣味的,不如有辣味的香。

    算下来,今日已经是钟洺第三次做,他想到以前老火头曾经讲过,一道菜如果不小心放多了辣椒,可以加糖去减少辣味,于是他试了试,少放一半的辣椒,且都去掉了辣椒籽,额外多加了几勺糖。

    熬鱼酱前,让鱼酱多在油里待了一会儿,令鱼骨在酥烂之余,再多一点焦脆的香气。

    这回试吃之前,苏乙特地提前倒好了两碗水,钟洺把鱼酱分出一碗端上桌后,方才有了刚刚那句话。

    鱼酱入口,没等苏乙说话,小仔先高兴道:“大哥,这次小鱼吃起来甜丝丝的。”

    不过辣味还是在的,就是不如第一次的那么刺激,钟涵记得那次自己都被辣哭了,鼻涕眼泪一起流,把大哥和嫂嫂吓了一跳。

    钟洺笑了笑,转而问苏乙,“这回做成了甜辣味的,不知道怎么样。”

    苏乙仔细地吃掉几条小鱼,点头认真道:“这次的好,辣味还在,鱼嚼起来更香,因为有甜味,没有辣到吃不下的程度,且因为吃起来是甜的,倒有点像零嘴了,估计姐儿哥儿们也都喜欢。”

    “你既这么说,那我可信了。”

    钟洺得了鼓励,盘腿坐下,也挟了一筷子尝。

    “会不会太甜了些?咸味如何?”

    “咸味刚好,我觉得糖还可以少放点,不影响什么,不然糖也不便宜,加多了卖价就要贵。”苏乙斟酌道。

    “你说的是,等着再做一次,少放些糖。”

    见钟洺二话不说,就赞成了自己的看法,苏乙高兴的同时,又有些难为情。

    “你别都听我的,万一我说错了怎么办?”

    “我就乐意听夫郎的。”

    一句话惹得苏乙偏过头,不好意思看他。

    钟洺继续笑着挑小鱼吃,他深知自己不是盲目听信,而是知道苏乙有一条很灵的舌头,从他能边尝边改,做出和别家都不同的虾酱、蟹酱就足以看出。

    一碗鱼酱,三人吃了个干净,最后碗底只剩了些姜蒜和辣椒段。

    剩下的鱼酱,他们找了个干净无水的坛子装入,想试试看这个季节能放多久不坏。

    试出来起码放上三日没问题,等过一阵天更冷了,能放的时日更久,钟洺放心下来,又用同样的做法制了贝柱酱,这个贝柱,有江珧也有扇贝,全看下海找到的是什么,做之前把贝柱撕成丝,过了油以后鲜香扑鼻。

    剩下的江珧裙边和扇贝肉也不浪费,晒成干货自家吃或是拿去卖都好。

    家里人来回吃几次,觉得味道差不多了,便把四种新酱都装了些,送去给二姑、三叔他们尝尝。

    关于钟四叔家,钟洺现在不主动与其打交道,有时候闲下来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日子没见过四婶伯郭氏了,只见过几回钟石头,好像三婶梁氏和郭氏的走动也少了。

    此外二人也没忘了给孙阿奶送了一份,一样东西要想卖得好,就要无论老少还是男女哥儿都喜吃才成。

    如此送了一圈,得来的回话都只有夸的,无一人说不好,尤其是去孙阿奶船上送酱时,钟洺和苏乙被孙阿奶留下说话,坐了一会儿倪家阿婆来了,她是倪五妹的外婆,和孙阿奶交好,孙阿奶也让她尝酱。

    “阿洺和乙哥儿刚送过来的,你可是咱们澳里第一茬吃上的。”

    孙阿奶笑着给她塞了双筷子。

    “那我今天可是跟着你沾光了。”

    倪阿婆比孙阿奶年纪还大些,咧开嘴笑的时候已经没了两颗牙,她挨个吃过,当场就想多买些,尤其是螃蟹酱。

    “我上了年纪,没牙了,拆螃蟹吃不得劲,这个蟹酱好,又有螃蟹的滋味,吃起来还不费劲。”

    又说鱼酱辣了些,味道是好的,就是她们这些老人家吃不惯,孙阿奶也道:“以前咱们年轻时候,连辣椒都少见嘞,现在村户里种的也多了。”

    坐下听两个老人说了会儿家常,涉及不少从前村澳里的旧事,钟洺和苏乙都是家里没有老人家在的,少有机会听人讲古,像是苏乙听钟三叔说的话觉得新鲜一样,换成孙阿奶和倪阿婆,就连钟洺也听得入神。

    走时答应等正式摆摊卖酱时,给倪阿婆留一些送去船上。

    有了这几味新酱,家里的酱摊子愈发像个样子,一排干干净净的摊子摆开,舀酱的竹筒勺皆是单独制的,长柄上做了不同的记号,免得混着用串了味道。

    刚摆出来的前几天,知道的人少,买几种新酱的人不算多,要么是詹九这样来捧场的,要么就是不差钱的老主顾,多了再没有。

    原因钟洺和苏乙不是猜不出,其一是这几种新酱先前乡里没人卖,大家没见过,其二是价钱。

    除了三文钱一两虾酱和沙蟹酱,其余几样定价都不便宜,加之这些是可以单独当道小菜吃的,不算用作调料的酱,所以不按斤两称,一买就是一罐子,里面有半斤,可以自家吃,也能拿着送人。

    蛤蜊酱三十文一罐,螃蟹酱五十文,小杂鱼则是八十文,贝柱酱最贵,要一百二十文。

    要是想用自家的罐子来打也行,可以便宜三文钱,他们做好的竹筒勺,一勺子就是一两,五勺子是半斤。

    报出的价钱让好些人望而却步,还有说他们黑心肠的,毕竟买鲜活螃蟹和蛤蜊、鲜贝才花几个钱?

    小杂鱼更不必说,都是上不了桌的,水上人捕上来要么丢回海里,要么丢了喂猫。

    对于这些个质疑,钟洺不慌,他和苏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干净碗,舀了酱放在其中,摆在摊子上供人看,里面有什么配料,一目了然。

    鱼酱和贝柱酱舀出来都是油汪汪的,离近了便可闻到扑鼻的香气,惹人口舌生津,也是为了告诉大家伙,这年头用了油盐糖的吃食,哪个是便宜的?

    退一步讲,想吃便宜的可以自家做,但这些酱的方子都是独一份,别说一般人,哪怕食肆厨子来了,也不是一下子能复做出的。

    他们定这个价钱不是为了赚黑心钱,而是这几种酱绝对值这个价钱。

    赶上那等看起来很是动心,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买回去尝的,钟洺和苏乙还会取竹签子,让人挑一点试试味道,到了这一步,基本凡是尝过的,没有不掏钱的。

    头几日下来,生意渐旺,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各十多斤酱卖空了一半,除了虾酱,别的都不够了,不得不收了摊回家后忙到夜里,做梦都在捣螃蟹捣蛤蜊,或是烧火炒酱。

    累归累,然而一算一日下来挣的银子,两人半夜躺在席子上都能对着笑半天,恨不得连睡觉的时间都省了去,一门心思多赚铜子。

    这么过了几日,一天下午钟洺不在,苏乙独自守摊子时,摊子前来了个他从未见过,在他看来打扮颇为富贵的中年男子。

    对方上来不说别的,只打听钟洺,得知对方不在,而苏乙是其夫郎后便道:“我是黄府的管事,你回去给你相公递个话,说我寻他有事,他便知道了,明日还是这个时候,让他往黄府后门去候着,我自去见他。”

    第47章 【加更】

    快到中秋了。

    钟洺站在黄府的围墙外, 仰面可见墙头探出的紫薇花枝,一丛丛的粉紫花瓣簇拥成团,开得热闹。

    这种花又叫“百日红”, 能从六月里一路开到九月里,等它谢了, 桂花就该开了。

    他看了半晌,嗅得淡淡香气萦绕, 想到以前有见过街上卖绣着紫薇花的香囊, 淡色的绸布底子, 上面花瓣细碎精致,里面放了药材和晒干的花瓣,还有彩线流苏作点缀。

    那时候和他一道胡混的汉子, 会买了香囊去送相好的姐儿或哥儿,比起首饰, 香囊总没有那么贵。

    钟洺从前不感兴趣, 遇见他们停下问价,只催人快走,现在冷不丁忆起,却觉得苏乙佩上那样的一枚香囊肯定好看。

    “见过尚管事。”

    听得角门上管开门的婆子给人问好的声音, 钟洺正了正站姿看过去,见着熟悉的身影。

    尚管事名叫尚安,他是少年时就卖身给黄府的,跟在二老爷身边做事, 媳妇则是二房娘子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之一, 后经主子指婚,两人结了亲,生下的孩子便是府里的家生子, 一个小子,一个姐儿,眼下跟在二房的公子、小娘子身边伺候。

    如这样的一家子,高门大户里有许多,论起来最是忠诚,一心向主的,所以主子爱用。

    尚安是二房手底下拔尖的奴仆,不然也掌不上灶房采买之事,这里面可有大油水。

    自他两回从钟洺手里买了好东西孝敬老太君,让二房在大房和三房面前挣了脸,二老爷和二娘子愈发信重他。

    人食三餐五谷,吃是头等大事,人上了年纪本就容易胃口不佳,又喜让人称自己“老寿星”,求好意头,尚安两回办的事都戳中了老太君心头痒处,连带一家子都受了赏。

    他见了好处,办事更是走心。

    眼看等九月过了海娘娘祭,就是老太君的大寿,二老爷和二娘子成日犯愁,不知该送什么寿礼才既显孝心,又显诚意,尚安差自家婆娘去娘子面前出主意,说不妨雇个水上人跟船出海,下水去寻点稀罕的大补之物,譬如曾见于县志记载的梅花参。

    这东西是他为了在老爷娘子面前出头,把书翻烂了寻得的,又四处打听,确信真的有人见过此物,并非空穴来风,方敢开口提及。

    想来也是,县志中明明白白写着,梅花参曾为九越县贡品,这一点上不会作假。

    二娘子果然生出兴趣,唤他去面前详问,且让他把抄录的县志呈上来看,看罢后问他,打算如何出海去寻。

    对黄府而言,出海的船不是问题,他们这些滨海的富户,本就皆是海商起家,连跟船的人都是现成的,然而大海茫茫,要寻一物谈何容易,若是梅花参遍地都是,也称不上贡品了。

    对此尚安早有准备,推出钟洺这号人来。

    “此子生来水性奇佳,说是可以在海里一刻钟不喘气,又是水上人,不怕出远海的,小的想着雇了他来,当是希望更大。”

    二娘子一时未语,她依旧觉得此事没有听起来那么稳妥,到时出了海一无所获,再给他们二房安个劳民伤财的“罪名”,反倒不美。

    尚安的媳妇丘氏,这会子开口道:“二娘子,奴婢倒觉得您在此事上想多了,也想岔了。”

    丘氏跟了二娘子多年,二娘子已习惯凡事问问她的意见,瞧着娘子眼神落过来,丘氏遂道:“咱们到时不使黄家的船,只用您娘家的船,让大房和三房揪不出错处,且他们想效仿,还没得这个本事!试问大娘子和三娘子,谁的娘家能胜过娘子您?如此,更可让老太君更见识到您的一片孝心,等到真出了海,能找到梅花参当然好,找不到,那远海的好东西也比近海多,没有梅花参,还捞不到寻常的大海参?”

    二娘子听出些意思,唇角含笑,丘氏加把劲,继续道:“再退一步,没有大海参,像是上回的大江珧那般的稀奇物有没有,比拳头大的鲍鱼能不能找见?话说回来,那江珧正是这个钟洺捞上来的嘞!总之任它是什么,寻一个有说头的漂亮玩意回来就是好的,到时呈上去,怎么说话怎么夸,都是后话。”

    他们夫妻二人在二娘子面前一顿游说,只把二娘子说得动了心,晚些时候和二老爷商议后,便定下了出海一事,船用二娘子娘家应氏商队的船,应氏不在清浦乡,但同在九越县,离得不远,调艘能出远海的船来不是难事。

    不过只一条,这个钟洺的本事他们没见识过,需验一验其水性是否真的和他自夸的那般好,若是真的,就遣了船送人出海,报酬好说,他们黄府最不缺的就是银钱。

    尚安昨日正因这个才去匆匆寻钟洺,先去了圩集上,得知对方现下换了地方,在南街有了摊子,赶去南街,却得知这小子回村澳里下海逮鱼去了。

    好在单单迟了一日,今日说好的时辰,人早早就在后门外候着了。

    钟洺来之前就猜到,姓尚的管事是为了上回提到一嘴的梅花参来寻自己,不然若只是想买寻常海货,用不上特地把他叫来。

    见了面后听清尚安所说,确认当真是为此事,他心下稍定。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会是个好差事,黄府是走船的海商起家,在县内口碑不错,一府上下都称得上大方,这等受雇出海的事,水上人常见,多半是为了寻物,一般只要跟着出去就有银钱赚,东西若真的寻到还有赏钱。

    他对自己的水性有自信,黄府找他,定然也是看准了这点,估摸着给的不会少,得知府上老爷要验他水性,他底气愈足。

    查验水性的法子也简单,尚安回府一趟不知禀了什么,再出来时引着钟洺就近去了个少有人迹的海岸边,跟着的小厮捧了个香炉,里面插了根计时香。

    钟洺远远瞧着岸上还有个让尚安恭敬以待的人物,揣测该是黄府里的主子,就是看着年轻,当不是老爷,想来是公子一辈的。

    为防钟洺暗中潜游去别处,出水换气混淆视听,这黄府人还想了个“损招”,给他一根长竹竿,上面拴块布招子,要求他下水后保证布招子在水面上立着,借此证明他确在水下,没使旁的心眼子。

    这在钟洺看来都是小事一桩,他利落应下,提着竹竿就下了海。

    岸上人只见他缓缓消失于水中,长竹竿露在海面上的部分越来越短,到最后只剩布招子的部分随风晃动。

    计时香徐徐燃烧,跟来的小厮俱都好奇得探头探脑,就连那黄府的公子也是一脸兴趣盎然。

    水下的钟洺就无聊多了,为了举这个竹竿子,他没法在海里乱转,只得百无聊赖地逗弄过路的小鱼,看他们在自己的指间穿梭往来。

    一条海猪路过,钟洺试着空手去抓,没能抓住,到最后,他基本只能数自己吐出来的泡泡,因而头一回发现,如果下海什么都不做,一刻钟是那样的漫长。

    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想自家夫郎,盘算一会儿要是黄府能给一笔定钱,那么回去的路上,他就去卖香囊的铺子里看一眼。

    好容易熬到一口气到头,他晃了晃竹竿,顺利出水,发现岸边已经站满了人,香炉里的计时香彻底燃尽。

    “看来确实有几分真本事。”

    黄府的公子竟也走近了来看新鲜,钟洺浑身是水,没靠近,只在几步之外给他行了个礼。

    黄姓公子颇为清冷倨傲,瞧着没多少和他闲话的兴致,和尚安说了几句话,便开门见山道:“既劳动了人力,调动了海船,只去海上转一圈就回来定然是不划算的,这一趟少说要在海上漂个数天,夜里你可宿在船上,饮食皆由我们供给,至多五日,找不到就回来,但不能空手回,有别的稀罕物,见着了便带回来,其中有好的,另还有赏。”

    他顿了顿,问道:“你要多少银子,愿意走这一趟?”

    钟洺觉得这公子还是年纪小了,看着和钟石头差不多岁数,虽有个公子派头,言谈还稚嫩。

    他既让自己开价,自己也就不客气了,他这本事放眼整个九越县都寻不到第二个,有多值钱,在场的人都清楚。

    而且黄府的话说得也明白,虚无缥缈的梅花参找不到就作罢,出去一趟,寻点别的像样东西给老太君当寿礼也不错,若是如此,钟洺有把握能带回令他们满意的结果。

    撇开这些,能借正经海商府上的船出一次远海,潜下去看看,也算是他的夙愿之一,远海的水面之下,势必更加斑斓丰饶。

    “五十两。”钟洺嘴皮子一碰,报出一个价来,尚安立时眼睛睁大,“这么多?你再好好想想,我们公子见你有真本事,给你脸面,断不是让你漫天要价的。”

    钟洺复拱拱手,坦然道:“尚管事息怒,公子在上,想必也知这一趟于小人而言风险极大,小人虽水性好,可也是个肉体凡胎,丢进茫茫大海那就什么也不是,海上天气瞬息万变,海底更是险境重重,说句到底的话,这五十两称得上小人的买命钱。”

    他转而道:“若是再少些……二三十两的,小的多下几次海也赚得了,何必要铤而走险,公子您说是不是?”

    “五十两买一条命,确实值,不过话不必说得这么难听,我家雇你是为了给祖母贺寿,不是为了要你命的。”

    黄小公子显然不觉五十两是什么大钱,他轻描淡写道:“五十两也不多,尚安,应了他就是,爹娘那里我去回禀。”

    尚安旁的话被他一句堵回去,呵腰笑应道:“但听公子吩咐。”

    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钱,就是给钟洺一百两又如何。

    尚安默默在公子身后挑两下眉,转头招呼钟洺跟上。

    一路回到黄府后,钟洺如愿领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定钱,整五两的小银锭子,拿在手里煞是喜人,令他都不舍得破开。

    按照尚管事的意思,出海的日子怎么也要在中秋后了,他只管回去等人去摊子上知会便是。

    回去的路上,钟洺步履如风,迫不及待想把小银锭子拿给夫郎看,连香囊都忘了买。

    第48章 羞恼

    “我要你一罐螃蟹酱, 一罐鱼酱,再打一斤虾酱,你给我算便宜些。”

    南街摊子前, 正有个岁数不大的娘子在选酱,跟苏乙饶价道:“我早晨还来你们家摊子上称了两斤蛏子, 要了几只大蟹子,你给个实惠, 以后我常来。”

    “螃蟹酱一罐五十文, 鱼酱八十文, 一斤虾酱该是三十文,加起来共是一百六十文。”苏乙算好,同对方道:“我们家都是小本生意, 按说饶不得价,但今日本也快收摊了, 娘子您一早一晚照应我们两回生意, 我们也当谢,便给您算一百五十文。”

    他手脚麻利地打虾酱,末了多添了半勺,特地让那娘子看见, 她本想再往下压压价,看着这多出来的虾酱倒是又歇了话头,再说不到二百文的东西,能便宜十文钱算不少了。

    “你给我找两个干净罐子装, 我是要送回娘家的。”

    “您放心。”

    苏乙复装好另外两罐子酱, 将罐子封好,贴上红纸,给人安安稳稳搁进手提的竹篮中。

    送了客, 苏乙习惯性地拿抹布抹一把桌子,又换了一块擦几个酱坛子,打酱时难免有滴出来的时候,不常擦的话不仅显得邋遢,这个天气还容易招蝇子。

    擦完桌子,他提着抹布弯腰找水盆涮洗,他们因正经交了市金,也能用南街上的水井,每天一早钟洺出摊时都会去挑两桶水洒扫用,收摊时再提两桶冲洗地面。

    这么一转身,恰巧看见走来的钟洺,瞧那站的位置,笑吟吟的神情,想必不是刚来,而是回了有一会儿了。

    “什么时候回的,怎么也不吭声。”

    苏乙原本淡淡的神色,一下子染上欣喜之意,唇角上扬,眼眸弯起,落在钟洺眼中,实在是灵动极了。

    “看小苏老板做生意,不好打扰。”

    钟洺打趣着上前,接过苏乙手里的抹布,他有心想现在给苏乙看银锭子,但顾虑到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总是不妥,于是克制着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快些收摊回家去,小仔还在等呢。”

    “我也想着,等你回了咱们就走,东西也卖得差不多。”

    自正经摆起卖酱摊子,过了晌午后的摊子上总算不空着了,下午总要留一个人守摊子。

    两人现下往往是早晨一道过来,晌午在摊子上凑合吃口饭垫肚子,过后若是钟洺收了食肆掌柜们的定钱,要下海去捞捕海货,便先行撑船回去,趁下午送货时再来一趟,送罢东西和夫郎一起收摊回家。

    昨日黄府管事来寻人,就是遇着了这类情形。

    若下午钟洺没事做,便换他守摊子,让苏乙跟着别家的船回,或是唐家船,或是三叔家,或是堂叔家,都是凑在一起摆摊子的族人,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样的话,下午小哥儿就不必来,可以在家忙些别的,太累了还能歇个午觉,他自己到了傍晚前后独自返程。

    别看守摊子就是坐着,来了客人招呼两句,打酱、算账,实际做起来也挺累的,尤其是苏乙,他性子不比钟洺大方,虽多年来也做惯了小买卖,打起精神来,说话应对皆不出错,可要是应付的人太多,就和干活干狠了似的,回了家便偶尔两眼放空,神情疲惫,话也变少了。

    “下午生意当是不错?我看刚刚那娘子买走三罐子。”

    钟洺找到水桶看一眼,里面还有半桶水,另外一个空了,他把水盆里的脏水泼了冲地,将余下的半桶倒进去,拿了扁担套木桶,预备再去打两桶水。

    苏乙蹲下来洗抹布,闻言仰面浅笑道:“不错,贝柱酱还是略贵了些,卖得少,不过咱们做得也相应少,不浪费,慢慢有之前买了鱼酱的,吃完又回来买,还有个人说本来吃不惯,结果越吃越想吃,想要更辣的呢。对了,蛤蜊酱快见底了,最近得多挖些蛤蜊。”

    他一口气说完,又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啰嗦了,去看钟洺的神色,却没看出不耐烦来,反而还像遇见什么喜事似的,自打回来笑容就挂在脸上,褪都褪不下。

    回船上前还要买菜,苏乙盯着卖菜的农户切下半掌宽的大冬瓜片,用叶子包了递过来,回去和晒干的虾米炖一起,汤都是鲜甜的。

    钟洺站在他身后,遇上个边走边卖热油饼的小贩,他见人没走远,低头问苏乙,“想不想吃油饼?买几个回去当晚食,就不煮粥了。”

    油饼不便宜,偶尔买一个过过嘴瘾就罢了,哪还能为了晚食省事买回去当饭吃,苏乙有心想说不买了,省着点钱花,但看钟洺乐呵呵的模样,他不想当那个扫兴的人,再说钟洺忙了一下午,想吃口油饼罢了,自己哪还能拦下。

    “买吧。”

    他接过冬瓜起身,从腰间钱袋中掏钱道:“我这里有零散的铜子。”

    “不动你的,回家咱们还要算今天的账呢,我用我身上带的。”

    钟洺叫住前面的小贩,不买则已,一张口就是十个,小贩盖着布的竹篮里统共就二十多个,让森*晚*整*他一遭买去一半。

    小贩笑成一朵花,还额外多送他们一个小些的,估计是做到最后浆面不够了,要么便宜一文卖,当个搭头他也不亏。

    钟洺谢过,让他把小的单独装,而后一并放进扁担挑着的筐子里。

    他见苏乙因自己的大手笔而愣了神,一副想说什么又犹豫着不敢说的样子,杏圆眼连带微长的睫毛,一下下扑扇着,他抑住快了些的心跳,贴近了小声解释道:“这东西两口一个,买少了不经吃,再给二姑家送两个,更不剩什么,况且今日有喜事,待一会儿回船上我和你细讲。”

    苏乙确实太意外了,一下子买十个油饼,刚刚卖他冬瓜的菜贩子都扯脖子来看,一般人家哪能这么吃,又不是过年了。

    想到二姑专门嘱咐过自己,说钟洺有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要他一定看住了,但嫁过来以后,他没怎么见着钟洺乱花钱,像是之前买铁锅之类的,的确一下子出去几两银子,却都是用得着的。

    这次买油饼或许算?

    苏乙不晓得要不要开口,该不该开口,要是说了,钟洺会不会生自己的气,而今听到是有缘由的,他神态一松。

    “那回去说 。”

    他被钟洺的笑意感染,梨涡浅绽,开始期盼起到底是什么喜事,值得买十个油饼庆祝。

    当他晚些时候手握五两银锭子,听说这还只是定钱,等钟洺出海回来还有四十五两时,他岂止是愣住,更呆住了。

    这么漂亮的银锭子,有一个不算,竟然一共要有十个。

    而且相公掏出来就塞到他手里,让他好生看个稀罕。

    这些天摆摊,家里自己经手的银钱算在一起也不少,可零散铜子和整个的银锭子是不一样的,就连碎银子也比不上。

    他爱惜地摸了好几遍,脑子里暂时都分不出空隙塞进别的念头,满心都是银锭子真漂亮,这般摸着摸着,忽然觉出不对来。

    苏乙神情一变,担忧地看向钟洺,“黄府作何要给这么大一笔银钱,他们雇你去做什么了?”

    钟洺自己得了银锭子都恨不能插翅膀飞回家,香囊也忘了买,这会儿看着夫郎高兴,他也高兴,全然未料到小哥儿对着银子也不忘关心自己。

    他心里顿和抹了蜜似的。

    这个时辰风向变了,不管船橹,升起船帆也是顺风而行,他便趁势进了船舱,坐在夫郎身前道:“你别怕,不是什么危险事,不过是黄府二房想雇我跟着他们府上的海船出一次海,去给他家老太太寻一种叫梅花参的海参当寿礼。”

    苏乙皱着眉头,目光中没了喜意,仅余忧色。

    “这事要是容易,人家不会给这么多。”

    他遂觉银锭子没那么好看了,一颗心七上八下。

    自己亲爹就是死在海上的,后来舅舅也是,即使这种事在水上人里不少见,但真正落在人身上时,谁又能真的不在意。

    这些日子钟洺一直没出过远海,苏乙都险些忘了,水上人家的汉子哪个会一辈子围着近海打转的,总要去到远海,捕过大鱼,才是真的好儿郎。

    远海意味着机遇,也意味着风险。

    钟洺拿出银子是想哄夫郎开心,不料只开心了那么一小会儿,现在看起来活像是快哭了。

    他只怨自己忘了买香囊,不然这会儿还能再摸出一样东西岔开话题,为今之计,只好笨嘴拙舌道:“真没什么大事,人家黄府出的船不是咱们这种小木船,而是正经能走商载货的海船,大风浪来了也不怕,跟船的水手都是好把式。到了海上,有灶人做饭,舱里还有床铺,我白日里只管下水,找着好东西,黄府还得多给我赏钱呢。”

    苏乙默默牵住钟洺的衣袖,“那你要去多久?”

    捕鱼的老把式都知道,要找值钱的大货,走得越远希望越大,那个所谓的梅花参,既都能给富户的老夫人当寿礼,定是很罕见的,近海若是有,自己不会没听过。

    他很清楚海的宽广,靠水上人普通的木渔船,哪怕早出晚归,实则也走不出去多远,相应的,一旦走远,晚上要么在船上过夜,要么就近找个荒岛靠岸。

    “去个三五日就回,黄府的公子都说了,至多五日。”

    他把那枚即将从苏乙手里滑落的银锭,又给小哥儿塞回手心里,大手包住他的小手道:“我不单是为了银子去的,也想借此机会去远海长长见识,以后等咱们攒够了银钱,也买一艘能去远海的好船。”

    他同苏乙道:“这次的五十两到手,我也想好怎么用了,眼瞅要入冬,往年住在船上湿冷得很,年年小仔都要病一场,你身子也弱,估计也逃不过。”

    “上次五姑伯来时,不是说起他们鱼山澳这两年多有修水栏屋的,寻买那等做船的好木头修一处,里面还能隔出三两间房来,灶房、茅厕单独分出去,干干净净,因屋子在水上架高,湿气少些,一般的大风大雨也不怕,到时小仔单独住,不扰咱们,多好。”

    前面听着还正经,到了最后一句,苏乙只要不是个傻的,都听得出钟洺实则打的什么算盘。

    别的小两口新婚之际大抵都用单独的新船睡,晚上不怕被人听见,他家还有个小仔,当中即使拉上帘子,又能挡住什么。

    苏乙害羞得紧,浑身僵得像块木板子,为此总不敢和钟洺将那档子事做到底,加上钟洺顾虑他的身子骨,两人仍是单纯用手纾解。

    即使如此,苏乙都有几次没憋住声响,被钟涵听到,迷迷糊糊隔着帘子问他俩怎么还不睡觉,把他羞得恨不得跳水里去。

    钟洺见自己的心思“败露”,也不害臊,低下身子平视苏乙的眼睛,唇角带笑,小声道:“你只说这样好不好。”

    “你只要平安回来,怎么样都好,都依你。”

    他话音初落,钟洺倾身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苏乙耳朵腾地一下红透,手推在汉子的肩膀上,但钟洺故意用力,他怎么也推不动,搞得他最后只好在那里极轻地锤了一下。

    哪里知道自己这副羞而生恼的样子,愈发惹得汉子心痒。

    眼前的高大身影缓缓压下,小哥儿的鼻尖与唇瓣不多时已染上一片糜艳的红,极轻的喘息声响起,久久不落,最终淹没在浩渺的天海间。

    第49章 鲟鱼

    长长的海草像人的头发, 有粗有细,随着水流漫舞,还有些海草长的和陆上的菜差不多, 有茎有叶。

    钟洺用小刀收割了几把青绿色的海带苗,缠绕成一团塞入腰间挂着的网兜里, 海带常被冲到海滩上去,各家赶海时捡的都吃腻了, 晒干了卖给内陆来的走商也有人要。

    相对而言, 海带苗就少见些, 苗子都是越嫩越好吃,和山里的野菜一个道,最大的海带能长到一丈长, 卷起来和被子一样,海带苗则只有几寸长, 见水就熟, 适合拿来滚鲜汤。

    对于水上人来说,这些海草就是桌上的菜,也就是这些年日子都过好了,还能上岸卖鱼获换银子买菜, 在老一辈水上人的记忆里,年轻时哪有种在土里的鲜菜吃。

    眼前的这片海草丛很大,一眼望不到头,钟洺小心地用铁耙低头扒拉, 免得里面突然窜出一条海蛇。

    有一只绿海龟在附近觅食, 这种海龟不比玳瑁那么凶狠,是吃素的,以草为食, 钟洺以前来海草丛打转时常见到它们。

    他起了玩性,拖着网兜游到海龟附近,海龟埋头苦吃,懒得他,钟洺趁机伸手摸了摸海龟壳。

    海龟这才有了些反应,但也没咬人,只是动了两下爪子游出一段距离,继续停下吃草。

    钟洺笑了一阵,也转身游开去做正事。

    自答应了黄府中秋后出海寻梅花参,他每日在海底待的时间更长了,能用在鱼枪上的鱼筋一直没找到,前些日子忙摆摊和做酱,把这件事搁置了,现下既要出远海,手里还是要有趁手的工具。

    鲟鱼是常栖在水底,在沙地里找食的鱼,钟洺问过六叔公,据说是临近河水入海口的地方更多。

    因这个缘故,这几日他便揽下给自家和唐家打水的活计,每天下午撑船过来一趟,打好水下海转几圈。

    入海口的浪不大,周围船也多,船上没人也不怕船飘远找不回来。

    此处的海水咸淡交织,水底的活物也与海里不太相同,除了海鱼,还能看见被河水水流冲来的河鱼,像是花鲈鱼,在咸水里也能活。

    一会儿工夫里钟洺已经捉了好几条,海鱼和河鱼的滋味不同,偶尔换口味尝个鲜也好,不过常吃是不行的,海边人看不起河鱼,说河鱼有一股土腥味。

    另外还见到一种叫梭子鱼的,头尖尾巴尖,长得像补渔网用的梭子,会往沙子里钻,有时候看见个翘起来的鱼尾巴,及时伸手就能一把抓住,长不过巴掌大,鱼身滑溜溜的,煎着吃没有刺。

    以前家里哪能常吃油煎的鱼,他自己不开火,哪怕买了油给二姑,二姑替他省钱,也不肯常用。

    现在每日挣的不少,买菜油也舍得,隔一阵还能买回肥肉炼荤油,加上有铁锅可以用,滋味比陶锅做出来的强。

    看来多半又是找不到鲟鱼的一天,钟洺慢悠悠地抓梭子鱼,掂量着够自己家和二姑家吃一顿的就罢休,预备出水缓口气。

    梭子鱼不值几个钱,犯不着这时候捞了养到明日去。

    要上去时他见着头顶一暗,原是路过的渔船撒了一片网,大网如伞盖,一下子遮去一片水面,钟洺向侧面游了一段距离,免得撞到网上,岂料他是躲开了,刚刚有过一面之缘的绿海龟却傻愣愣地撞了进去。

    现在去扯渔网放海龟,容易把渔网扯破,到时不好解释,钟洺索性加快了往上游的速度,在水底分辨着自家船底的位置,自水面探出头后,就看不远处还有另一艘船在,该是他们撒的网。

    “你们的网子里进了个海龟,收网时小心些。”

    他提醒一句,扒着船舷上去,把网兜里的东西丢进蓄水的一小块船舱中。

    对面船上的人没想到水底会突然冒出个人来,刚刚他们没看见人下水,只看见了船,还以为人在船舱里。

    “谢了!”

    他们道声谢,商量着要不要早点收网,还没商量出个结果,就听“扑通”一声,回头看去,发现刚刚说话的汉子不见了,只有水面上荡开阵阵水纹。

    这一船也是水上人,只不过是常在河上生活的,并不识得钟洺,咸水上和淡水上的水上人是两拨人,少有来往,甚至并不通婚。

    他们本以为钟洺就是个水性好的汉子,想到水底摸几只蟹子,这片海里梭子蟹多,中秋前后正是价贵的时候,便没当回事,片刻后上手收了网。

    一网上来,里面果然圈了只大个头的绿海龟,两人松了口气,幸好是绿海龟不是玳瑁龟,不然他们都不敢上手,只能用棍子捅回海里。

    绿海龟温顺,他们两个汉子直接一左一右把大龟抬起,挨着船边丢回水里,丢下去前还趁乱摸了几把龟壳,只觉得又滑又凉。

    当中年纪更小的汉子没见过几回活海龟,趴在船边看了半晌,后面大哥催他过来分鱼捡虾,别再偷懒,他恋恋不舍地转了身,忽然道:“大哥,刚刚下水的那个人怎么半天都没上来?”

    不说还好,一说当大哥的汉子背后一凉,是了,寻常人能在水里待多久,无非是眨几下眼的工夫,他们都在这忙活半天了,却始终没见汉子上浮。

    他咽口唾沫,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水底,想了想道:“兴许是出过水了,咱们没看见。”

    都是水上讨生活的,纵然不认识,也习惯性地互相照应,这汉子顿了顿又道:“咱们再等一会儿,要是还等不到人,就帮忙把他的船拖回去,让里正打听打听是哪个村澳的,喊家里人来领。”

    年轻汉子知晓这话中的意思,人又不是鱼,一直不出水哪个还能活,水上人下水时遇险的事不少见,像是遇见海蛇、锅盖鱼之类的中了毒,没力气上来就溺死了的故事,几乎人人小时候都听过。

    一直不出水,船也不要了,多半就是上不来了,谁要是在水上遇见类似的事,都会帮忙把船送回去,有时候船没了,只留几块碎船板、破帆布、破衣裳的也会捡,总是个念想。

    两个汉子基本已经断定钟洺凶多吉少,也没了撒网的心情,过了一会儿又冒出个主意,照旧撒了网下去,想着要是那汉子还有力气,拽下渔网他们就能知道,也好下去救人不是?

    钟洺并不知自己徒惹了旁人担忧,他当下正高兴着,海娘娘有灵,不枉自己成天在附近转,终于让他找见了鲟鱼的踪迹,居然还不止一条。

    他想到六叔公说的,鲟鱼河里也有,它们在河里下仔,到了季节就会回到海里,之前没找到,估计是时节没到,兼之没找对地方。

    这片海草地掩映的沙地远看灰绿灰绿的,近看却能发现趴在里面的大条鲟鱼,颜色乌黑,后背生着一排凸起的鳞片,像是突出的骨头,鱼皮看起来又紧又滑。

    钟洺悄无声息地划水而过,他目标明确,暂时只想优先找一条足够大的鲟鱼,抽了鱼筋做鱼枪。

    鲟鱼既有鲟龙之称,自有其不寻常之处,是能活几十年不死的大鱼,长到和人一般高也不是没有的,钟洺为了捕鲟鱼,特地随身带了大的结实渔网,今日总算能用上。

    很快他终于发现一条近乎四尺长的鲟鱼,比划了一下觉得长度正好,过了这村没这店,以防万一,钟洺还拿了铁耙在手,双手张开渔网,在几步外的水底悬停半晌,等附近过路的鱼虾都放松了警惕,沙地上的大鱼也静静匍匐着,毫无离开的意思,他才揪着渔网,足蹬水底,一下子向前扑去。

    鲟鱼实在太大,换了他家夫郎那种小个子,怕是要被鱼倒扯着走,他自己身形足够高大,一扑没中便急中生智,直接舍了渔网用身体压住大鱼,双手死死按着鱼头。

    大鱼使劲甩尾,想要把身上的钟洺甩下,钟洺不敢松手,用脚勾来渔网,几次都没套住,最后无奈,他只好扬起手,几铁耙送鱼归西。

    和鱼僵持了半晌耗了不少气息,钟洺抬手揉了揉耳朵,鼓了两下腮帮,把死了的鲟鱼塞进网兜扎紧,半刻不耽误地向水面撤退。

    水面上,两个汉子已经在长吁短叹地准备找绳索拖船了。

    刚刚撒下去的渔网已经打了一兜鱼虾上来,从头到尾没有人拽网子的动静,想想也是,这都过去多久了,哪怕是海上的那群采珠户,也没法在水底憋这么久的气。

    “可惜了,是个热心肠的好汉子,看这船上也收拾得齐整,还挂着红帘子,该是刚成亲不久。”

    年长当大哥的对着水面摇摇头,唏嘘不已,转头喊自己弟弟道:“你去找咱舱里那卷粗麻绳和铁钩来,把这船钩上,再去喊两艘船来帮忙。”

    年轻汉子第一次干这等事,他有些犹豫道:“咱们就这么把船拖回去了,真没事?要不再等等。”

    他哥摸下胳膊,瞪他一眼,“等什么等,咱们又不是要抢他的船,是要帮忙!你再等下去,只能等到人变成水鬼上来咯!”

    说罢他双手合十,阖眸朝水里拜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念完后还煞有介事道:“等着把船拖回去,咱们还得带些纸来这里烧一烧,倒两盏子酒水下去,免得回头被缠上。”

    这席话刚说完,年轻汉子的眼珠子就真和见鬼似的睁大了,他抬起手指着斜前方的水面,语调打颤道:“大哥,你,你先睁眼看,那人真的上来了!”

    第50章 【加更】

    “这笑话差点闹大了, 兄弟你别介意,是我糊涂了,没成想真有水性这般好的人, 能在水底下待足一刻钟都不用冒头。”

    年长的汉子自称姓洪,片刻前当钟洺爬上船, 解释清楚自己真的是人不是水鬼,这汉子属实臊得不轻, 尴尬地直挠头。

    “哪的话, 水上人谁不知这规矩, 换了我遇上这种事,心里也要咯噔一下帮把手的。”

    钟洺拿着一条干布巾擦头发,在场三个汉子, 没什么需要避讳的,便也没急着穿衣裳。

    “兄弟你这水性怕是天生的吧?真是厉害。”

    洪大还在感慨, 他丢人事小, 人没出事就是万幸,毕竟是刚刚打过照面说过话的人,要真是就这么没了,哪怕不认识, 心里未免也要难受个几日。

    “可能随了我娘,我外祖家曾是珠户。”

    “怪不得。”洪大恍然,又对着钟洺带上来的鱼获感慨几句,尤其是那条将近四尺的大鲟鱼。

    他虽也没做错什么, 险些闹出的乌龙也是为着好心, 但他知晓水上人多有忌讳,自己对着人大喊“见鬼”,实在不怎么有礼, 是以哪怕钟洺百般推拒,他也硬是弯腰往桶里扒拉了半桶活虾,又添一对和花鲈一样,能在咸水里过活的黄脚鱼送出去。

    这种鱼钟洺确实没怎么吃过,他道了声谢,接下这份好意。

    作别洪家兄弟,钟洺亦寻到了鲟鱼,得偿所愿,他散着头发晾干,撑船改道清浦乡码头,接苏乙回家。

    到家后,他马不停蹄地预备开始抽鱼筋,分鱼肉。

    和牛筋不同,所谓的鱼筋其实又叫鱼线,在鱼的侧面,城里酒楼的食肆讲究,做鱼的时候会像抽虾线一样,把这根鱼线抽出来,说是去腥味的。

    对于水上人而言,抽鱼筋不是难事,而且鱼越大,鱼筋抽起来反而越容易,因这时的鱼筋更粗,本就有韧性在,不会断。

    空出的船板成了钟洺剖鱼的砧板,四下船上的人都围过来看,鲟鱼不是完完全全的海鱼,还有些人只听说过,没见过。

    有好事的人让钟洺把鱼拎起来,好让他们看清有多大,同样的事在回来的船上钟洺已经做过一次,为的是给夫郎看,那时候苏乙看他的眼神满是钦慕,一双大眼睛水而亮,很是让钟洺过了把瘾。

    现在他想着再来一次也无妨,便趁着还没来得及剁去鱼头和鱼身,先两手把鱼抱起来给众人看。

    又喊来钟涵,让他站在船板上,和鲟鱼比身高,结果一比便发现鱼比他还要高一些。

    钟涵不觉得比鱼矮有什么丢人的,反倒摸了好几下鱼背上的骨鳞,又转身去拉着苏乙上前,让他也比一比。

    苏乙其实不算太矮,南边的哥儿本就都长得小巧,只是钟洺太高,现在他们两人一鱼排排站,便是苏乙刚及钟洺的肩膀,鱼尾巴刚及他的肩膀,看着还怪喜人的。

    周遭笑语不断,苏乙除了成亲那日,少有这么被人围着看,还没人口出恶言的时候。

    过去这种场面他都藏着自己的六指,现在大大方方地亮出来,日子久了,他就发现根本没人在意了,以至于有时候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不像从前因为缠着布条,每天总下意识摸一摸,晚上睡觉还要单独解开,看上两眼。

    他浅笑着看向钟洺,后者虽不解夫郎在想什么,却也回了一个笑。

    大鱼亮了相,感觉半个村澳的人都来了,有好几个小孩子跑上船,想摸鱼、看鱼,和鱼比个头,闹闹哄哄。

    钟洺干脆扛着鱼上了木板桥,让他们看个够,过了好一阵,见看热闹的也差不多过了劲头,才叫人散了,和唐大强一起把鱼重新搬上船,钟春霞领着唐莺和唐雀过来,一起帮忙剖鱼分肉。

    钟洺先是手起刀落,在鱼的头尾与鱼身相连处各划出一道口子,然后伸手在鱼头旁的口子处仔细摸索,摸到鱼筋的一头后,不能硬扯,一旦发现扯不动,就需要有人拍打、摇晃几下鱼身子,将鱼筋慢慢地“送”出来。

    鱼有多长,鱼筋就有多长,这头抽出来,苏乙帮忙接着,一点点顺进盆里,整条鱼筋抽出来后,还需要刮去上面的皮肉,晒干后再用。

    这一道工序暂且不急着做,苏乙把鱼筋收好盘在一边,接着还要分鱼肉。

    大半人高的大鱼,早就过了百斤沉,去掉鱼头和鱼尾,剩下的鱼肉也有一百多斤,想要整个片下,刀都不够长,只得先斩鱼鳍,再将鱼肚子切开,往外掏不要的鱼内脏。

    一盆子内脏倒进海里后,再将鱼分为两片,各自剁成几大块,钟洺打算给二姑、三叔家各分一块,六叔公家也要送一块,不是他自己想不到逮鲟鱼抽筋,剩下的部分自家今晚做一块,余下的抹了盐,做成干鱼后拿去摊子上卖掉。

    这个卖法虽然不如新鲜的价钱好,但他逮鲟鱼本意就是为了那条鱼筋,鱼肉反而没那么重要,能卖多少算多少,总归都是赚的。

    由于鲟鱼肉少见,对于海边的水上人来说也算尝鲜的东西,拿去三叔和六叔公家送时都得了回礼,三叔给了六个腌的海鸭蛋,六叔公家抓了好几个不小的秋梨子。

    晚食是在二姑家吃的,鲟鱼肉做了蒜香红烧的,多多加了大蒜瓣,炖出来蒜瓣口感也是绵的,没有蒜头的辛辣气,另外香煎了梭子鱼,用海带苗做了鱼丸汤,两条黄脚鱼淋了葱油清蒸,白灼了一盆大虾。

    一桌菜三种鱼,几乎都不需要吐刺,煎过的梭子鱼刺都炸酥了,直接嚼一嚼就能咽下去,黄脚鱼只有当中一条大刺,周围连着毛刺,用筷子把周围一圈撇掉只吃鱼身的肉能省很多事。

    当中鲟鱼的刺最是奇特,吃起来是嘎嘣脆的,在场的人只唐大强夫妻俩吃过,就连钟洺都是头一回尝,他见苏乙也喜欢,便特地给他夹一块鱼刺骨。

    小哥儿安安静静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嚼,和钟洺成亲后他再也没挨过饿,吃饭的速度逐渐不那么快,不然总是狼吞虎咽的,要被外人看笑话。

    脆生的鱼刺之外,更不必说鱼肉有多入味,鱼皮也能单独吃,嫩滑而厚,浓腻之外别有香滑。

    一顿饭吃完,剩下的鲟鱼肉钟洺都不舍得全卖了,还有鲟鱼皮,单独做道菜也好吃,炸了或者凉拌都能下酒,也能给苏乙和小仔当零嘴。

    幸好鱼肉足够多,他分出一半,剥了鱼皮单独放,余下还能有大几十斤,够卖小几两银子了。

    今天在海里泡了个透,也忘了喝姜汤,苏乙便说给钟洺烧些姜水洗头,也能驱寒气的。

    他自己现在洗头发的时候也会放几片姜,好似还可以防止掉头发。

    现在有铁锅可以烧水,虽然比不上村户人家的铁锅大,但比起以前用水罐时,烧的水还是多一些,而且天热,水烧好后凉得慢,用的时候也不需要兑得太热,只要接触时觉得不凉就好了。

    苏乙兑好一盆温度差不多的姜水,又架起另一边陶灶煮晚上要喝的药,见钟洺捶着肩膀从舱里走出来,他不禁问道:“肩膀怎的了?是不是下海伤着了?”

    钟洺摇摇头,又捶几下。

    “没有,大约是鲟鱼太沉,给抻了一下,有点发酸,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一会儿我给你揉点药油搓一搓。”

    苏乙说完,也不让他自己洗头了,平日里不累的时候,低头洗头发都会肩膀酸,现在就更不行。

    “你低头就好,我帮你洗。”

    他拿来一个小板凳把木盆垫高,跪坐在钟洺对面,示意对方凑近。

    钟洺有些意外,“你帮我洗?”

    苏乙把袖子挽高,不解道:“我骗你做什么?早些洗完,也好早点晾干歇息。”

    他迟疑道:“还是你想自己洗?”

    “不想。”

    钟洺果断摇头,夫郎帮自己洗头是什么滋味,他还没尝过,岂会放过。

    苏乙见钟洺只是洗个头罢了,偏又喜滋滋起来,实在想不通,却也未曾深究,待人弯下腰后,他专注地把长发捧进水里,打湿后将皂角揉出的沫子抹上去,仔细清洗。

    小哥儿的手指插入发丝,指腹拂过头皮,钟洺只觉得头皮阵阵酥麻,就在他不受控制地生出旖旎心思时,钟涵发现了这边的情形,专门跑过来笑话他大哥。

    “大哥羞羞,洗头还要嫂嫂帮忙。”

    钟洺:……

    他果断伸手到水盆里沾了一手的水,对着小弟猛弹。

    钟涵被他弹了一脸水珠,皱着鼻子跑掉了,钟洺只听上方传来哥儿轻轻的笑声。

    “你和小仔计较什么,他是孩子,你也是孩子不成?”

    钟洺在水里捏了捏小哥儿的手指。

    “谁让他来打扰你我。”

    苏乙多出来的六指软绵绵的,最是好捏,小哥儿被他搞得没了脾气,用了力气抽走了手指,才好继续洗头。

    贝壳舀起清水,一点点冲去发丝间的皂角沫,确定都冲干净后,苏乙拿来一块布巾包住钟洺的头发,替他揉搓半晌,方才端着水盆退开,一下子泼进海中。

    等他俩在船舱外洗完头,喝完药,回去时发现钟涵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席子上睡着了,多多也没睡贝壳窝,而是把自己扯成长长一条,侧躺在没铺席子的船板上,大概是那边更凉快。

    钟洺上前解开悬在舱顶的一卷竹编的帘子,船舱就此分为两段,他脱掉上身的马甲,回到另一边的席子上趴下,等待夫郎给自己抹药油。

    哥儿的手指在皮肉上游走,近似的体验一晚上出现两次,药油的药味都冲不淡钟洺的心猿意马,他本就是血气正旺的年纪,面对夫郎不能痛快“吃上”就罢了,要是连尝一口都不许,当真要憋坏。

    昏暗摇曳的灯光被一下按灭,苏乙慌乱之中盖紧了药油盖子,身上未褪的衣衫乱成一团。

    他缩在汉子的怀中,抬手捂嘴,压下其中溢出的细碎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