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对不起
第四十一章
韩千君应召起身,疾步跨入宫门。
一墙之隔,宫门内与外面犹如两个世界,血腥味全被拦在了外面,朱色宫墙鲜红艳丽,脚下的金砖干净得一尘不染,甬道两旁悬挂着灯火,滂沱的光晕洒在半空,照着纷纷飞扬的雨雾,庄严又宁静,就连适才觉得黏糊的雨水,也细腻了起来。
这就是昭德皇后那日告诉她的安宁和富贵。
不用她步行,有撵桥把她接到了昭德皇后的宫殿,宫娥搀她下来,被她一身的血污惊到了,“三娘子,可有哪里受伤?”
受伤的不是她,她身上是死去之人的血。
宫娥要带她下去换衣,韩千君拒绝了,怕污了昭德皇后的屋子,没进去,跪在了她门外。
蒙蒙细雨淋久了,也能浸透衣裳,湿哒哒的发丝贴在额间,手上裙摆上全是血污,昭德皇后从里出来,便见到昔日光彩照人的明珠,一身狼狈地跪在雨里,心疼地道:“快起来。”
韩千君没动。
这一幕很熟悉。
那日她认出漓妃娘娘的身份时,也是这般跪在雨里,恳求昭德皇后饶恕她。
今日的雨没有那日的大,她所求之人却不像漓妃娘娘那般幸运,有天下最大的靠山护着,她的辛公子,除了她,没有人愿意救。
韩千君抬头看向昭德皇后,恳求道:“姑母,把他还给我罢。”
昭德皇后见她这副模样,很不高兴,“我同你说过,在前程与安宁面前男女之情最无用,不过是一个男子,你喜欢什么样的,姑母再给你找。”
“我不会再喜欢旁人,也不会再嫁。”韩千君轻声道:“我只要姑母保他一条性命。”
昭德皇后沉默。
“我知道姑母承了祖父衣钵,一生都在为寒门努力,想要世人看见天下寒门并非低人一等。想让朝中的贵族势利明白韩家背后的寒门从来就没有退去过,姑母没错,但死的那些人,有错吗?”韩千君咽了咽喉咙,“姑母认识他们吗?我认识…”韩千君呜咽地道:“他们无父无母,唤我一声师娘,今日我却一步一步踩着他们的血,走了进来。”
似乎很意外她能说出这番话,昭德皇后眸子颤了颤,再慢慢地落在了她身上,头一回正视起了自己的这位侄女,痛声道:“正因为如此,姑母才不得不这么做。”
“姑母,倘若是这般踩着人血换来的宁静,千君不要。”韩千君仰头看她,“六年前,姑母失去了先太子,曾尝过这样的痛苦,姑母曾发誓,要为自己,要为被冤死的秦家讨回公道,可姑母,这一条公道之路,又有多少人在重复姑母曾经的痛苦?”
“辛家要成为第二个秦家吗?不对…辛家成不了秦家,他们一辈子都将背上谋反的罪名,永远也洗不掉,就因为他们曾经站了先太子,就因辛太傅是先太子的先生,不能告诉先太子,以往他所授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以,只能辛家来牺牲,去承受永世骂声?”
从选择这一条路开始,昭德皇后便预料到了,总有一天会有人来质问她,但没想到会是自己的侄女。
拂去宫娥的搀扶,昭德皇后缓缓地走到了韩千君跟前,与她一同淋着雨,微微弯身看着她脸上的眼泪和质疑,柔声道:“丫头,想要翻身,就得有牺牲,辛家如此,我亦如此,待这一场党争结束后,等寒门的人能站在朝堂之上了,你放心,姑母自会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韩千君一怔,愣愣的看向昭德皇后。
细雨落在昭德皇后的脸上,分明才四十多岁,面容却苍老如五六十,离得近了,能看到她脸上布满了褶子。
昭德皇后没再看她,起身吩咐宫娥,“把她送回去。”
待宫娥走到跟前了,韩千君才对着昭德皇后的背影道:“姑母忘了吗,您曾对千君说,与人谈判之前,手中一定得握有让对方不得不退让的东西,今日侄女前来,手中也准备了一样东西,斗胆向姑母和陛下赐教。”说完头突然抬起来,看向屋内,扬声道:“陛下,臣女这一身太脏了,不便进屋,烦请陛下移步出来吧。”
昭德皇后人已经到了门槛,闻言脚步一顿。
片刻后,皇帝果然从里走了出来。
韩千君什么也没说,看着皇帝一笑,轻轻唤了他一声,“表哥。”
很寻常的一声称呼,往日韩千君也曾这般唤过皇帝,可如今这一声,却让昭德皇后和皇帝的脸色齐齐一变。
昭德皇后转身,死死地盯着她,冷声吩咐宫娥,“把她给我拖进来。”
韩千君还是进了屋,一身血污跪在地上,屋内除了昭德皇后和皇帝和她,再无他人。
昭德皇后和皇帝都在等她开口。
韩千君明白了那句,就算再亲的人,有时候也无法用亲情去求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唯有手握利器,让他们不得不从。
“于陛下而言,辛泽渊乃数多臣子中的一员,必要时他是你可以随手拿来牺牲的棋子,他若死了,能激起更大的动乱,所有隐去的寒门都将归于陛下和姑母的门下。而我呢,待事情平息之后,你们为了安慰我,可以替我再找一个身世家境比他优秀百倍的人,但辛泽渊只有一个,同漓妃娘娘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一样,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能比得过他,也无人能取代。”
“倘若陛下当真乃曾经的二皇子,今日我不会来,来了也无用,但若真是二皇子,便不会发生今日的事。”
韩千君抬头看着一脸肃然的皇帝,目光里没有半点惧怕,澄明又坚定,她道:“可太子表哥不是,因为他从小便受辛太傅的教导,他明白国家的安危在君主的品德,不在山川的险阻,真正的明君从不需要牺牲忠臣,去成全他的伟业。”
韩千君面色痛苦地道:“辛泽渊也有一批学生,最小的不过六岁,连他们都知道,出了事不能让先生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哪怕是去送死,去当肉墙也要用自己的鲜血去凑出一片血海,他们说,不能让先生一个人走在那条不归路上…”
心口太疼,疼得抽搐,韩千君垂下目光,盯着掌心已凝固的血迹,紧紧一握,眼底透出了一股决绝,决然地道:“他们的先生若死了,我必然也将为了他,与你们斗争一番,除非陛下与姑母,将我一道灭口。”
再抬头朝皇帝望去,韩千君便唤出了那个足以震惊世人的名字,“太子表哥。”
六年前死的不是先太子,而是二皇子。
两人本就长得差不多,先太子用了二皇子的脸,从地狱里杀回来,再从太上皇手里谋得皇位,如今大抵是想在太上皇还活着的光阴里,光明正大地要回他太子周绎的名字。为他自己,为死去的五万冤魂,为那些被打压的寒门,还有为他心爱的姑娘平冤。
哪里有那么多的妖妃祸国,漓妃本就是他从小指婚的未婚妻。
太上皇骂他昏庸,又哪里知道,当今陛下早就不是他所爱的那个儿子,他自己在做什么心里明白得很。这个秘密韩千君本打算永远藏在心里,可今日他们要动她的辛公子。
韩千君说完,耳边便陷入了漫长的安静。
昭德皇后震惊之后,面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大抵没料到她会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到半年的郎子,以此来做要挟。韩家的情种,还真是一代传一代。
良久后皇帝开口道:“何时发现的?”
“陛下的宫殿里连个鱼缸都没,厨子从不会做鱼,可惠妃娘娘说,曾经的二皇子最喜欢吃鱼。”韩千君平静地道:“我曾听父亲说表哥不能食鱼,便故意让秦漓为表哥做了鱼粥,亲眼见过表哥身上起了红疹子。”
“所以你才要出宫?”昭德皇后问道。
也算是吧。
他与秦漓有婚约在先,又两情相悦,自己还待在宫中做什么呢?
以前的一切不重要了,韩千君问道:“陛下觉得,这个秘密,能不能换回辛家满门的性命。”
—
挑拨寒门,发起动乱,乃叛贼。
在太上皇动手之前,皇帝先一步把辛泽渊关在了大理寺。
韩千君到了大理寺,天色已经黑透,范少卿把手里的油灯给她,“人就在里面,不过我奉劝三娘子,还是不要进去,锦衣卫的人下手自来没有轻重,人到了我这,已经去了半条命…”
来的路上,韩千君便早做好了心里准备,可在听到这句话时,手还是止不住地颤了颤。
叛贼的头目伤害性太大,单独被关押在了一处。韩千君过去时,四周一片漆黑,全靠手中一盏灯火晕在脚前,一路过来,她几次催着马车快一点,恨不得立马看到他人,可此时到了跟前,马上就要见到他了,脚步却越来越缓慢。
韩千君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从那句“公子贵姓?”开始,便是她一直在缠着他。之后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他从未拒绝过。
“辛公子,你可以娶我吗?”他说:“可以。”
她说,“叫未婚妻。”他叫了。
昨夜她同他道:“辛公子,我要我父亲。”
他道:“不哭了,我来想办法,把他救出来还给你,好不好?”
他答应了她,且做到了。
她的姑母,她的亲表哥把他当成了刀。
韩国公府啃噬他的血肉。
她呢?也是个刽子手…
倘若她没让他去救父亲,他是不是就不会反了?
倘若自己不认识他,没去纠缠他,他便不会来韩家提亲,如今牺牲的人就是国公府,而不是辛家。
作为受益者,此时见到他,她该说什么?
说她的姑母为了保住国公府,牺牲了无数的寒门。
说韦郡死了,私塾内的学子,所剩无几。
还是说,“辛公子你别怕,我把你救出来了。”
她救不了他。
只能保住他一条性命,救不了原本该属于他的幸福和前程。
脚步停下来一阵,突然又往前走,她想她应该去见他,同他解释清楚,自己是真心喜欢他的,从未想过利用他。
可她也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其中一人啊,到这个地步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的出现,只会往他伤口上撒盐。
不知道为何会走到这一步,韩千君甚至不知道该去怪谁恨谁,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做起事情来比任何人都要爽快,可此时竟然没了勇气再往前走一步,心口一阵阵发疼,眼泪落下来不敢出声,实在太疼了,缓缓蹲下身去,捂住嘴,把呜咽声淹没在了掌心内。
辛泽渊,对不起。
—
灯火从牢门外走过来的那一刻,辛泽渊便看到了,盯着那簇火光慢慢地靠近,紧张地捏住了拳头,片刻后,见其没再动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喜欢好看的公子,而他如今一身狼狈,模样吓人,实在不宜见她。
她半天没离开,应该是哭了。
黑暗中辛泽渊靠在土墙上,身上的伤口倒没了知觉,心却如百虫啃食。
千君,对不起。
他本以为凭他的本事,即便在风雨之中也能给你一片晴朗的天空,让她嫁给自己,一直笑着。但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败了。
让她喜欢上了自己,却没办法给她一个家。
她应该要伤心一阵子了。
但她性子洒脱,没有什么伤心事能藏在心里一辈子,希望她能快些走出来,好好过下去,继续做那颗国公府的明珠。
—
大半夜,郑氏带着家仆追来了大理寺,一行人等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人。
郑氏连呼吸都屏住了。
见其一身血污,摇摇晃晃地跨出门槛,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还在不断地落泪,脸色苍白唇角干裂,面容疲惫不堪,见到她,木讷地道:“母亲,回家吧。”
说完便一头栽了下去。
韩千君彷佛跌入了混沌中,周围一团黑暗,有感知但不灵敏,迷迷糊糊听见郑氏在吩咐人熬药,鸣春好像在哭,又有人在擦洗她的身子,替她更了衣,往她喉咙里灌了一些水,后来裹在一团软软的棉花里,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天已经亮了。
眼皮子太重,动了好几下才睁开一条眼缝,光芒太刺眼了,又闭了闭。
鸣春端着药碗守在她床边,一直在留意着她的动静,嗓音惊喜,又像在哭,“娘子醒了?”
韩千君适应了光线,才慢慢地打开眼皮。
“什么时辰了?”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嘶哑,喉咙火辣辣地疼。
鸣春回道:“巳时末了。”
韩千君眸子空洞,又问:“辛公子死了吗?”
“娘子放心。”鸣春知道她醒来最想知道什么,都打听好了,“昨夜娘子走后,范少卿便让大夫进去了,早上醒冬又跑了一趟大理寺,亲耳听范少卿相告,辛公子已无碍。”
人活下来了就好。
不过也仅仅只是活下来了而已。
韩千君又问:“韦郡他们呢?”
鸣春垂目,憋住眼泪,“昨夜娘子吩咐了后,翡翠和燕娘便把人都接回了国公府,夫人找了大夫替韦郡医治了,可…无力回天。其余二十几个学子,夫人也派人寻了回来,今日一早都送回了私塾。”
“活了几个?”
“六个。”鸣春抬袖抹泪。
韩千君偏过头,嘴里又腥又涩。
昨日的血海今日便起了作用。
所有巷口的船只停运,各大酒楼,铺子,全断了供应。
九街之上百姓寥寥无几,出现了大周有史以来,第一次万里空巷的奇观。
寒门士兵,纷纷弃盔,折矛反抗。
国公爷的部曲在早朝上磕破了头,求皇帝放人,皇帝不得已带着人到了太上皇的宁寿殿,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太上皇被逼,走投无路,不得不把国公爷和府上的三位公子都放了回来。
此次事件,所有世家贵族都看清楚了,寒门并非乃任人宰割之辈,逼急了会扑上来拼命。贵族如今还离不开寒门的运转。
罢工了半日,城中便乱成了一团。
能结束这一切的只有韩家。
韩家的人不能动,可这么大一场动乱,总得有一个人出来顶罪。
辛泽渊乃此次动乱的罪魁祸首。
念及辛太傅曾对朝堂的贡献,且辛家上下‘毫不知情’的份上,皇帝不顾太上皇的反对免去了辛家满门的死罪,再一次贬为庶人。
辛泽渊则判了流刑。
明日天一亮,便要押往荒芜之地。
消息是郑氏亲自到小院子告诉的韩千君,昨夜郑氏陪了她半夜,听她梦呓,一声声唤着辛公子,郑氏那般刚强的人,也免不得红了眼眶。
今早过来,郑氏温柔地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喜欢辛公子,但欠辛家的是我和你父亲,还有你姑母,轮不到你去自责,长辈的事与你无关,你还年轻,别把自己困死在里面,要学会往前看,等养好身子,日子一久,也就过去了…”
韩千君安静地听她说着,倒也没再闹,只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除了问辛公子的情况,一句话都没说。
傍晚时韩国公和三位公子都回来了,国公爷受的伤不轻,是被人抬回来的。
韩千君赶过去看他。
国公爷躺在床上,全身都帮着绷带,世子,二公子三公子也在,郑氏坐在榻边正在给他喂药,见韩千君进来了,国公爷一把拂开郑氏手里的汤勺,目光紧紧地看着跟前一身素白的小娘子,目光黯淡,脸色明显苍白了许多。
韩国公心疼极了,眼泪一瞬溢出来,颤声道:“季婵,父亲对不起你…”
要是早知道昭德皇后走的是这一招棋子,他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连累辛家。
那是他闺女不惜爬墙才讨来的心上人。
也是他的女婿。
最后却成了国公府的替死鬼。
韩国公痛恨自己,没脸见他的女儿。
许是昨夜奔波得太久,韩千君即便睡了一夜,精神也不太好,人很憔悴,说不出太多话,只摇头道:“父亲没有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他。”
韩国公听她如此说,羞愧难当,恨不得起来跺脚捶地。
韩千君又劝道:“父亲好好养伤,如今无论是朝廷还是府上,都离不开父亲。”韩千君累得很,问候了三位公子后,便辞别了,“兄长们都回来了就好,我先回去了。”
转身的那一刻,屋内的几人都看出来了,往日那位飞扬跋扈的小娘子,身上的灵气彷佛一夜之间被抽光了。
以往个个都以为她没心没肺,只要是个好看的郎子都喜欢,唯有这回瞧明白了,她对那位辛家大公子,是真动了情。
第42章 送别
第四十二章
翌日韩千君醒得很早,天没亮便起来了,洗漱更衣后便坐在屋里看着天光一点一点地亮开。
秋意渐浓,这几日又是绵绵细雨,天气冷,鸣春从橱柜里拿了一件披风搭在她肩头。
韩千君不知道问了多少回了:“什么时辰了?”
从昨日回来,她除了问时辰,问辛公子,旁的一句话不说,鸣春瞧着心疼,轻声道:“娘子,时辰来得及,辛公子还未出城,我们去看看他,好不好?”
昨日在大理寺的地牢里,韩千君不敢去见他,如今也没脸去,可又抵不住思念和担忧,如此反复煎熬,食不下咽。
鸣春不忍心见她如此折磨自己,劝道:“咱们不与他说话,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韩千君回头看着鸣春,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光芒,“可以吗?”
鸣春看着她脸上的小心翼翼,心如针刺一般,重重点头,“嗯,娘子心里有辛公子,看一眼无妨的。”
“好。”韩千君起身,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气。
鸣春忙让王秋去备马,自己则去屋里收拾了一个大包袱提在手上,出来时,韩千君人已经到了门外等着她。
小雨缠绵,飘了两日了还没落干净,到处淅淅沥沥,云雾堆积在天上,头顶笼罩着淡淡烟霭瞧不见日头,实在不讨喜。
见她几次扶起帘子往外看,鸣春也没去阻止她,只拢了拢她身上的斗篷毛领,时不时擦一下她被细雨沾湿的额头。
来得太早,城门口冷冷清清,韩千君让车夫把马车停在离城门口不远处,把帘子收到了顶,趴在窗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
早上起来她还没用早食,鸣春去附近的早食铺子买了几个肉馅馒头回来,递给她,“娘子,趁热吃些。”
韩千君摇头,“不饿。”她吃不下东西。
鸣春没勉强她,从昨日到现在,她进口的东西少之又少,知道她有心病,希望今日见了辛公子后,她能一点点地好起来。
等了小半个时辰,大理寺的侍卫终于来了。
范少卿亲自押送。
看到队伍的一瞬,韩千君把整个头都探了出去,目光落在每个经过路口的人身上,看到了几个身穿囚衣头发披散的囚犯,双手戴着镣铐,但没见到辛公子。
韩千君下了马车,起初站在车尾眺望,没看到那道身影,又慢慢地往前走去,鸣春跟在她身后,“娘子,伞拿上。”
韩千君没回头,脚步越走越快,担心皇帝说话不算话。
不是说他活下来了吗,人呢?
追到了城门,没找到人,正欲去找范少卿问问,身后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韩千君下意识回头,看着那辆马车慢慢靠近,快到跟前了才反应过来,脚步退了退,让开了道路。
马车从她身前而过,帘子敞开没落下来,她抬起头,冰凉的几滴水珠砸在她眼皮上,还来不及眨眼,目光便见到了马车内的一张脸。
猝不及防的对望,恍如一眼万年。
韩千君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张面孔时的惊艳,清隽温润,含笑的眸子让人过目不忘,那时她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公子。
很短暂的一眼,马车很快错过,韩千君还没反应过来,双眼已模糊,人呆在那,手脚僵硬了一般。
马车前行了一段,在她身旁不远处,慢慢地停了下来。
“千君。”
熟悉的呼唤声入耳,世界都安静了,心口的刺疼一瞬袭来,犹如千刀剜心,很快蔓延到了四肢百骸,眼眶内的泪珠子“啪嗒——”往下落。
范少卿走了过来,提醒她道:“时辰不等人,韩娘子想要探望,便抓紧了。”
韩千君麻木地抬起双脚,到了马车上人还是浑浑噩噩的,坐在辛泽渊对面,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目光盯着他身上的囚衣,一呼一吸都在疼。
辛泽渊没料到她会来,身上的囚服虽狼狈,但至少没前夜那般吓人了,唤她进来,也是想再看她一眼。
几日不见,她清减了许多,衣裙不似的往日鲜艳,一身素白,全身上下不见半点装饰,见她一直垂着头在哭,喉咙也哽塞得厉害,低声道:“别哭了。”
韩千君艰难地应了一声,“嗯。”努力让自己平静。
辛泽渊轻声问她:“国公爷的伤可严重?”
韩千君摇头。
“那就好。”辛泽渊笑了笑,逗她,“看,我说了不用担心,我会把最爱你的人带出来。”
那你呢,你爱我吗。
这样的话,韩千君此时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他怎么不爱,他把自己搭进去,换回了父亲和兄长,换回了国公府。
他若不愿意,昭德皇后的谋算也不会成功。
“对不起。”韩千君再也没忍住,泣声道:“韦郡死了,私塾内的学子,只活下来了六个,我什么都做不了,对不起…”除了对他道歉,韩千君不知道还能与他说些什么。
辛泽渊似乎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沉默了许久。
韩千君抬头去看他,便看到了他苍白的脸上淌着两行清泪,愧疚与自责几乎将韩千君淹没,她嚎啕大哭,想去抱住他,想去牵他的手,但她这个刽子手没有资格去安慰,双手紧紧地攥住膝上的布料,嘴里只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
良久后,他叹了一声,伸手主动抚摸她的头,“别哭了,不怪你。”
韩千君不敢动,感受着那手掌落在头上的温度,捂嘴呜咽着。
辛泽渊突然问道:“你知道为何我会返回官场,去参加科考吗?”
韩千君摇头。
辛泽渊缓声与她道:“我自小跟着祖父读书,去过不少地方,十岁那年我南下衡州,见到了在那里生活的百姓,因交不起赋税,老人活到了六十岁便会自缢,而为了减轻赋税,他们想出了各种法子,不惜砍断自己子女的手脚,争取少一分赋税,他们为此取了一个名字,叫福手福脚,从那时起我便有来一个梦,希望这个世上,无论贫瘠富贵,所有努力的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同她讲他的过往。
韩千君从未听过这些事,她的世界在这之前一片天真,没接触过半分疾苦,闻言方才抬起头愣愣地看向他。
辛泽渊冲她笑了笑,“有了梦想后,我便刻苦读书,花了比常人百倍的努力,也如愿取来了成果,我以为我有能力改变现状了。”
他顿了顿,手掌移下来,用指腹抹干了脸庞上的泪痕,继续道:“第一次知道梦想终究非现实时,是在六年前,我察觉到工部与兵器局出了问题,写好奏折递给了当时还是陛下的太上皇,但并没有得到他的重视,反而被朝中的臣子反击,诬陷我和祖父参与了党争,想要拔出二皇子的人。”
“第二次乃先太子亲征,我又去找陛下,我告诉他战士们的铠甲重量远不达标,所用的兵器乃粗制滥造,不可上战场,让他速速召回先太子,陛下斥我扰乱军心,仍由我跪在大殿外跪着。”
便是那一次,他第一次遇见了她。
辛泽渊轻声道:“后来先太子战死的消息传回来,我便明白,上位者的权势争斗远远比几万人的性命更重要。那场战争,死的不是五万人,背后还有五万个破裂的家庭,和所有寒门的出路。”
韩千君平息了下来,满脸泪痕,安静地听他说。
“当一个势利发展到了你无法撼动的程度,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希望他有一颗怜悯之心,为了寻找这一颗怜悯之心,我从未停下过脚步,直到半年前,陛下召我进宫,我的那一场梦才又有了希望。”辛泽渊看着小娘子心疼的眼睛,安抚道:“总要有人冲在最前面,为何就不能是我呢?我总不能因为我的梦,而去让别人来替我背负性命,明白吗?”
为何就不能?
韩家就是啊,她的姑母就是啊。
韩千君想说话,喉咙却如同堵死了一般。
因为他是辛公子啊,他与旁人不一样,他走遍了二十六个州,见到了人间苦难,生了悲悯,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拯救他们。
他说错了,他寻找的怜悯之心不是皇帝,是他自己。
所有人都为自己谋求利益之时,他却喜欢穿青衣。
前程财富,说给就给。
见她又哭了起来,辛泽渊俯身,耐心地替她抹泪,“千君,我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并非因为你而做出的选择,有没有韩家,我辛泽渊迟早都会走上这一条路。”
韩千君不说话。
她知道,他是想让她不要自责,想让她毫无负担地活回曾经的自己。
“韦郡曾说,他的师娘身上带了一道光,让人见了忍不住生出希望。千君,答应我,好好过下去,继续做你的国公府明珠。”
韩千君不想哭,但眼泪忍不住,哽塞地问他,“那你呢?”
你怎么办。
“放心,我会抓住任何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你不用挂记我,我曾走过了二十六个州,余下的十个,我继续往前罢了,只是山长水远,你我恐怕不能再相逢了,即便如此,我也会在另一个地方,为心爱过的姑娘祈祷,求她无忧无虑,忘记过往,一辈子都顺遂…”
韩千君泣不成声。
马车外,范少卿走过来催促道:“时辰不早了,三娘子下车吧。”
韩千君强忍住泪水,望着跟前的人,恨不得把他永远刻进脑海里,可已经是最后一眼了,她不想哭,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脸。
“辛公子,保重。”好好活下去,她也会为他祈祷,祈祷她的辛公子健健康康,无病无灾,能再一次从地狱里杀回来。
辛泽渊的手离开了她的脸颊,身子往后靠去,杨起唇角,面上的笑容温润柔和,如同两人在私塾初次见面后的那场辞别一般,同他的小娘子道:“保重。”
—
韩千君下了马车,没再哭,立在那看着马车往城门外缓缓驶去。
“姑爷…”身后鸣春突然追上去,隔窗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了马车内的人,“里面是几双靴子和长袜,还有荷包,都是娘子亲手缝的,原本该娘子到了辛家再拿给姑爷,如今姑爷急着赶路,带在路上也好有个换洗,深秋寒冬,姑爷记得添衣…”
纵然鸣春满口谎话,韩千君还是很感激她,今日过来,不就是为了送别他的吗,自己想说没能说出口的花,鸣春替她传达到了。
那一声姑爷,也是最后一次叫了。
辛泽渊被判处流刑,围在辛家外面的兵马也撤走了。
半个月后,秦家翻了案。
物证人证俱在,当年的秦家并没有偷换火药,战场上的劣质火药,劣质兵器,盔甲皆乃六年前工部的失职所致。
皇帝一日之内,处罚了上百人,所有参与兵器制作的人,一个都没放过。
负责秦家案子的人也没有逃过,主审案子的薛侯爷被剥夺了兵部尚书之位,仗刑三十。行刑之时一面被打一面哭喊‘东郭先生’。
消息传到太上皇耳朵,太上皇原本还觉得对不起他,听闻此言愧疚之心荡然无存,“什么意思,他是东郭先生我是狼?败了就是败了,我什么好处没给他?权势,金钱,这些年给他少了?他自己没本事,豁不出性命,他要像韩家那般,有个替他们送死的辛泽渊,至于让秦家的案子被翻出来?”
这头还没缓过来,便又听说皇帝要下罪已诏,承认自己当年与父皇一道陷害先太子的事。
皇帝险些一头栽下去,大骂道:“他是被下降头了?要自戕?!”
可皇位已经给了他,眼瞅着他的势利越来越大,再反悔一切都晚了,他倒是想把建皇陵的十万兵马召回来,又没成功,被辛泽渊一搅和,堵在了城门内,错过了最好的时期,如今别说出城,出宫都难。
薛侯爷一倒,太上皇所用之人无几,加之皇帝对六部大换血,把他曾经在朝中建立起来的势利,拔去了大半。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他还有一个儿子。
三皇子文王。
乃皇帝‘同胞’兄弟。
太上皇当夜便让人去召文王进宫,却没找到人,听府上的下人说私自出城了。
急火攻心之下,太上皇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朝中的局势已大变,贵族世家的势利被夭折了近半数,寒门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
院子里的石榴熟了,韩千君没进宫送去给昭德皇后,分给了院子里的仆人。
昭德皇后和皇帝倒是送来了不少东西,金银珠宝无数,吃的用的穿的应有尽有。皇帝还把她上回要的四万两银子也一并补齐了。
能放的韩千君都放了起来,放不了的让鸣春送去私塾。
辛公子走后,韩千君去过一回私塾,看到了韦郡的墓碑,同其余逝去的十九个学子,一同葬在了曾经的那片油菜田了。
几个月前的那场暴风雨,摧毁了油菜花田,损失惨重,彷佛在那时便预示了私塾内学子们的命运。
可不就是同那片油菜花田一样,风雨过后,大多数人都永远滴埋在了地底下。
韩千君为所有逝去的学子们上了香。
吴媪立在她身旁,见韩千君仿佛被人生生刮了一层皮,脸上再无往日的光彩,也不敢在她面前哭,背过身痛声道:“娘子放心,有老奴在,这间私塾它荒不了。”
韩千君给了吴媪一些银钱,让她聘请了几个伙计,好好守着私塾,又在外请了先生进来,继续为剩下的学子们他们上课。
辛公子的院子她让吴媪锁了起来,她不敢进。
她还没有勇气进去。
余下的六名学子都很安静,就连最为顽皮的单青也变得沉默寡言,翻出了韦郡留下来的笔记和书籍,没日没夜地埋在了书海里。
从私塾回来,韩千君又病了一场,染了风寒,断断续续拖了半个月才调整好。
待气色好转后,主动问鸣春,“婚服呢?拿给我看看。”那日她还没来得及看,郑氏担心被油灯烧坏,让人锁上了房门。
辛泽渊被判了流放,这一桩婚事,自然也就不作数了。郑氏怕她睹物伤情,把当初置办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听她突然说要看,犹豫了一阵倒也没拦着,让鸣春把婚服拿给了她。
一套婚服从头到脚,用了九个托盘才放置完,比韩千君想象的,还要华丽。
翟冠、九翟冠、珍珠翡翠冠,头冠便有三个。
鞠衣、霞帔、长裙各一件。
最耀眼的是那件大红喜袍,金线与珍珠纵横交错,一眼望去,满眼的金光和珠光。不愧是京城内最有名的绣娘,针脚细密流畅,胸前一朵盛开的并蒂莲,鲜红艳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韩千君看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让鸣春撤了下去。
鸣春以为她又要伤怀一阵,却见她慢慢地打起了精神,开始同往常一样进食了。
一个月过去,已到了深秋。
城门前的血迹早被雨水冲刷干净,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官场的动荡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一度被世家争先吹捧的状元郎,再也没有人提起。
唯有国公爷在朝堂上一次又一次地替辛家不平,“辛泽渊那是反吗?他到宫门前跪下请冤时,手里可拿了武器?他什么都没拿,一过是一张奏折而已,是锦衣卫的人害怕了,动手在先…对方的刀都抹到脖子上来了,难道还不准人反抗一二?就算陛下定了罪,臣在一日,也要为辛泽渊辩解一日,他是正当防卫,并非造反…”
太保门的一场寒门血海之后,薛侯爷被剥去了官职,如今什么权势也没了,国公府的势利则如日冲天,没有人敢当面反驳他,但也没人理会他。
一场血海,皇帝对辛家的处罚已经够宽容了,没有一人伤亡,辛泽渊也留了一命,再过分了,世家贵族估计又要反了。
即便如此,国公府还是日复一日地在朝堂上替辛泽渊翻案。
—
韩千君时隔两月第一次出门,是去参加姜大娘子的婚宴。
当日便又出名了,骑在薛家的二娘子身上打,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若非周围的人把她拉开,薛二娘子估计得没命了。
事后听知情人传出来,方才知是薛家二娘子背着韩千君说她的坏话,“当初国公爷逢人便夸他那位状元郎女婿有多优秀,四处显摆,活像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可惜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辛家又成了庶民,状元郎也被流放了…”
这话巧恰被韩千君听见,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打人。
拳头落在薛二娘子身上,下了死手,起初还没人敢上前去拉,后面见薛娘子没了声了,唯恐出人命,才慌忙去拽人。
第43章 千君出城
第四十三章
韩千君也不知道自己把薛二娘子打成了什么样,下手之时,确实抱着要她命的念头,后来听郑氏说,牙都掉了好几颗。
薛侯爷当天就把国公爷状告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还没发话,国公爷先哭了,“是我没用,前后两个女婿都没了,合该被人笑话,可那丫头有何错?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说什么她做什么,好好的贵妃娘娘被退回娘家,世人嘲笑她一通,如今二嫁,找了个好郎子,遭人嫉妒了啊,被一群居心叵测之人陷害,流放到了千里之外,我这国公爷有何用,不就是个摆设?连自己女儿都保护不了,那丫头担心被人笑话,待在屋里几个月没出门,谁知一出门便听到了嘲讽她的话,你们是要逼死她吗?”
他一通痛诉,把皇帝也牵连了进去,且听他话里的意思,第二个女婿还比第一个好了,高公公吓得连连提醒他,“国公爷…”
国公爷不说话了,老泪纵横。悲痛委屈的模样,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反倒是薛家和世人在欺负他了。
早朝散去后,国公爷又立在白玉阶上,扬声同路过的臣子道:“管好自己家里长舌妇,谁敢再乱嚼舌根,我韩觅阳势必要撕烂他的嘴。”
在国公爷的震慑之下,京城内再也没有人在敢在背后说韩千君的风凉话。
可韩千君却不愿意再出门了,除了待在自己的小院子,便是去私塾探望几个学子,连姜家大姑娘递了好几回帖子,邀她出去看落叶,她都回绝了。
失意之人看不得旁人幸福,她会嫉妒的。
得知薛家二娘子被打得半死之后,府上的人四娘子也不敢上门来招惹她,平日里唯有几个兄长和二嫂,时不时到她院子里逗她说话。
韩千君并非整日愁眉哭脸,同兄长们也有说有笑,但瞧着还是与之前有些不一样。
立冬后的第一天,朝堂的官制改革下来了,作为支持寒门一方的国公府,头一个做出了表率,府上的三位公子,得有一人退出京城的官场,把机会让给寒门。
世子将来要继承国公爷衣钵,不能离京,二公子刚成亲不宜与二少奶奶分别,最后定了三公子,从翰林院调去了一个叫兆昌的地方做县令。
为了能赶在除夕前上任,得即刻动身。
走之前,三公子来了韩千君的院子,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替自己煮茶,袅袅水雾笼罩在她面庞上,那双眼睛沉静下来后,越看越孤寂。
她不该是这样的,三公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挺直胸膛同她道:“妹妹,与我一起走吧。”
这京城不适合她,“出去散散心,看看风景也好。”
韩千君从未出过城,没料到三兄会叫上自己,愣了愣,认真思量了起来。
三公子见她犹豫,游说道:“兆昌有一条河,乃蜀州诺河的上游,里面有许多鱼儿,鲜美可口,到了那里,为兄带你去钓鱼…”
韩千君没吭声。
辛泽渊一走,辛家成了商户,没什么可补偿之处,皇帝和昭德皇后便把愧疚补偿在了她身上,若是知道她要出城,八成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了,也会闹得兴师动众,人尽皆知。
三公子以为她不想去,继续诱惑道:“那里靠近蜀州,山多,到了明年七八月,还能去采蘑菇,你要是待腻了,兄长差人送你回京城…”
韩千君问他:“不怕父亲打死你吗?”
三公子韩韫拍着胸脯道:“为了妹妹,为兄豁出去一条性命算什么,放心,只要你愿意,我去同父亲说。”
“不用说。”韩千君卖起了可怜,抬头巴巴地望着三公子,“兄长偷偷带我走吧,我想安安静静地走…”
三公子:……
她说的没错,父亲真会打死他。
可看着幼妹那双祈求的眼睛,激起了他身为兄长的保护欲,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多半猜出来了她是不想让家里的人为她送别,咬牙道:“行,那你收拾好东西,明日城门口见。”
打死就打死,横竖三年后才能回来。
—
翌日三公子韩韫在国公府所有人的簇拥下,出了门口。
老夫人很舍不得这位长得好看,嘴巴又甜的的乖孙,拉着他的手不想放人,“好端端的待在翰林院不好,怎么就要去外面了?旁人是旁人,咱们国公府家大业大,在朝中多一个人又怎么了,是不是你爹非得逼你去,你要是不想去,同祖母说,祖母…”
“您怎么样?”国公府接了话,“是跑去找昭德皇后闹,还是找皇帝闹?说咱们国公府的人,鼻子眼睛长得与其他世家不一样,高人一等,好事咱们全占,半点亏也不能吃…”
老夫人被噎住,很快呛声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怎么不去?把我乖孙派去三秦之地凑数,好让你留在京城享福,我可听说那兆昌土地贫瘠,百姓连饭都吃不起,这么好看的乖孙去个三年回来,还能看吗?要不你去罢,国公爷当了也有些年头了,让出来,给儿子们…”
果然他与这位老母亲八字不和,国公爷嘶一声,“老太太您是见我没死不甘心啊…”
眼见又要吵起来了,三公子扶着老夫人胳膊劝说道:“祖母,孙儿是自愿去的,您不是常说孙儿好看是好看,却没有两位兄长长得结实,孙儿不服气啊,打算去三秦之地历练一番,待三年后回来,必定惊艳四方,到那时京城内的小娘子们都会追在孙儿身后跑…”
二公子冷嗤一声,插话进来,“不要脸。”
三公子瞥他一眼,临走了在自己的兄长面前终于硬气了一回,“二兄就闭嘴吧,我不去兄长就得去,二兄要把二嫂丢在京城三年?”
再回头拉着老夫人,挨个问道:“祖母,世子兄长您不喜欢?二兄长您不喜欢?”
老夫人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手心手背都好看,面色渐渐为难,心里还是觉得,国公爷可以去啊,但清楚自己在府上的地位,没有话语权。
国公爷看着她那道嫌弃的目光,怎不知道她的意思,气血一阵翻涌,脸转到一边,不想看她。
“行了,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天黑之前到不了驿站。”郑氏打断众人的打闹,催促三公子上马车,最后嘱咐道:“路上小心,到了地方记得昨夜我与你父亲交代的话,国公府势利大,那是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出门在外万事得靠你自己的本事,行事稳妥低调,不可轻易与人生纠纷。”
三公子连连点头,“孩儿都记下了。”
见他回头朝门内张望,郑氏以为他是在找韩千君,“你妹妹今早去了私塾,不能来送你,昨夜你们已经见过,送与不送一样。”
—
三公子到城门口时,韩千君还没赶到,为了等她,三公子上了两趟茅厕。
连他的小厮都质疑他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第三次去茅厕的路上,终于见到了两辆马车驶向了城门,快到跟前了,一侧的直棂窗内,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来,冲他挥了挥。
知道是韩千君来了,三公子赶紧交文书出城。
这辈子都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头一票竟然是偷妹妹,太紧张了,出城走了五里多的路,三公子才打马走去韩千君的马车旁,质问道:“你怎么这么慢?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韩千君没掀帘子,隔窗回道:“这不是赶上了吗。”
“你去哪儿了,要这么久…”突然注意马车的车毂轮子吃重不对,忙叫停了车夫,“停,停!”
马车停下后,三公子走上前,一把拉开帘布。
好家伙,连着韩千君在内,七双眼睛大小不一齐刷刷地看着他。
三公子:……
他这不是偷妹妹,是拐卖人口了。
面对三公子震惊的面色,韩千君解释道:“师娘也是娘,我走了总不能撇下他们,且路上有他们在,还能照应咱俩一二…”
照应谁?
除了一个大的,有十四五岁,其余都是一些小团子,最小的那个顶多六岁。
到底谁照应谁?
“韩千君,你…下来!”他是去赴任,不是游玩,更不是带孩子的。
韩千君把几人护在身后,如同母鸡护小鸡一般,提防三公子拽人,转头与身后几人道:“快,叫小舅舅。”
三公子:……
舅个头啊。
“小舅舅。”
“小舅舅…”
“小舅舅,我们很乖的,吃的少拉的也少,夜里不用房间,马车上将就就行,决不会拖小舅舅后腿…”
三公子瞪着韩千君。
韩千君重重点头,“对,我们绝不会拖兄长后腿。”
在七双充满了祈求的眼睛的攻击之下,三公子终究不是铁石心肠,沉默良久,抹了一把脸,伸手去拉人。
韩千君不让,“三兄,娘在娃在…”
她算哪门子的娘,三公子被她气笑了,无奈地道:“过来坐几个,都挤在一辆车上,不出十里,车轮子便会被你们压爆…”
韩千君愣了愣,惊喜地推了推身后的崽子们,“快,谢谢小舅舅。”
于是,三公子在一片‘小舅舅’的呼唤中,把六个白捡来的便宜‘小外甥’全都带下了车,自己马车内塞了两个,另外的则分配到了队伍里拉货的马车内,还特意警告了几个‘小外甥’“你们师娘尚未嫁人,在外不可叫她娘…小舅舅可以叫。”
原本热闹热闹的马车,只余了韩千君一人。
鸣春在后面的马车内守着韩千君的所有家当,非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出了京城就没有绝对的安全,她要好生护着娘子的家财,接下来不知道要在外面待多久,她得保证娘子不挨饿不挨冻。
没人唠嗑,韩千君实则也不寂寞,在离开城门的那一刻,那只隐隐捏住她胸口的手,已慢慢地在松开。
一路贪看山林景致,经过了自己这辈子从未到过的地方,新鲜和好奇的冲击下,脸上又恢复了几丝往日的生气。
马车行驶了一日,夜里在靠近码头的驿站内住下,次日一早,径直奔向淮河巷口,由水路直至长安码头。
韩千君第一次坐这么久的船,安全没有晕船的迹象,三公子为此骄傲地说,“国公府养出来的姑娘,能文能武,身体底子厚,不怕折腾,上能做贵妃,下能做渔夫…”
‘渔夫’韩千君已经坐在船上钓了几天的鱼,一条也没钓到,且更气人的是,那鱼群围着她的鱼竿,摇着尾巴,在她眼皮子底下游来游去,扬武扬威。
小圆子安慰道:“一定是师娘长得太好看了,鱼儿只顾看师娘,忘记了咬食。”
士可杀不可辱,韩千君不堪受辱,派出了自己的得意门生单青,指着那群鱼道:“把它们网上来,师娘给你们做鱼汤。”
没有网只有兜。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一大带六小,没事便轮流蹲在船边上,看到鱼群便欢呼报信,“师娘,鱼来了鱼来了…”
“快,拿网兜…再兜不上来,我就不叫韩千君。”
三公子被吵闹声惊醒,起来到船舱上一看,便见几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网兜,这回还真兜上来了一条鱼。
七日以来,兜到了第一条鱼,且不小,韩千君太过于激动,上前抓在手里来回翻看,谁知那鱼倔强地翘起了尾巴,然后“啪——”一下甩在了她脸上。
韩千君错愕的呆在了那,身后三公子毫不留情地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身。
韩千君气得拿网兜丢他。
身旁的学子们追着她问,“师娘疼不疼…”
一群人打打闹闹,日子很快过去,见曾经的幼妹又‘活了’过来,三公子很是欣慰,心道倘若国公爷不会把他打死,带她出来绝对是对的。
—
离长安还有一日,江面上的船只明显多了起来,几条江河在此汇聚,船只齐齐朝着长安拥去,沿路樯橹密密麻麻,到达长安后,比韩千君想象的还要热闹,岸上居民稠密,做买卖的摊贩四处皆是,人群挤不开。除了房屋不如京城的富丽堂皇,繁华程度一点都不亚于京城。
知道韩千君爱热闹,韩韫特意选了一间繁华之地的客栈。
长安的吃食与京城不太一样,分量大,口味也重,吃了几日的煎鱼煮鱼会鱼,不只是三公子见到鱼就想吐,韩千君也闻不得鱼腥,点了长安有名的葫芦鸡、烤鸭、臊子面,吃饱喝足了,傍晚去戏楼听戏。
长安的戏楼倒不同于居民所住的房屋那般简陋,彩画高楼,一重重峻壁巍墙,一透透雕梁画栋,人还在外面,便听到了里面的戏腔。
三公子好几回看着一身素色的韩千君,欲言又止,临行前便再三问她,“真不换一身衣裳。”
韩千君反问,“不好看吗?”
三公子道:“太素了,像个姑子。”
韩千君不赞同,臭屁地道:“只有长得不好看的人才需要绫罗绸缎来装扮自己,好看的人则不需要,只会嫌弃身上的料子抢了她的光芒。”
三公子:……
戏曲里或多或少有一些少儿不宜的东西,韩千君没带小崽子们,让单青看顾着,只有她和兄长两人出来。
到了外地,京城的东西便是最好的,戏楼里今日唱的是京剧。
两人刚坐下不久,身后便走来了一位头戴布巾的中年男子,在三公子的身旁停下,低声问:“公子,上等的土货,要不要?”
三公子回头,“什么土货?”临行前韩韫看了不少农耕的书籍,满脑子都是带着他的子民们开荒种田,遂问道:“土豆还是红薯?”
话音一落,便引来了周遭一团哄笑声。
三公子不明所以,前排的一位公子爷好心同他道:“土货,便是埋在土里的宝贝,土豆红薯怎能算得上宝贝…”
这回三公子和韩千君都听明白了。
盗墓贼。
长安一带确实有不少古墓,太上皇当年能有源源不断的钱财买兵买粮,便是暗地里派了兵将专门掘人坟墓,但登基之后,便对长安这一带严加管控,禁止百姓私自挖墓,本以为已经得到了遏制,没想到竟如此猖狂。
三公子谨记郑氏的交代,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不能贸然亮出自己的身份。听那公子说完,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感激地道:“多谢公子相告。”
那公子问:“听兄台的口音,是从外地来的?”
三公子点头,“对。”
“土货在咱们这一带,也不算秘密,手头上若是宽裕,买一些回去倒也不亏…”
话没说完,突然一个东西滚在了几人跟前。
是适才卖货的盗墓贼。
三公子身子一偏,挡在了韩千君面前。
地上的盗墓贼被摔得鼻青脸肿,顾不得疼痛,翻身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对身后走来的人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小的…”
“饶了你?你私自盗墓,吞独食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日?”身后的男子走上前来,韩千君这才看清,来人身上穿着官服,但并非地方衙门的官服,而是京城侍卫的打扮。
那人一把拎起了地上的盗墓贼,走上戏台,把人仍在台子上,吓得戏子连连后退,戏曲被中断,那侍卫站在台上,厉声道:“所有私贩土货的,此时主动站出来认罪,尚且还能从宽处置,待会儿若是搜到或是被人供出来,罪加一等。”
两人不过是经过长安,不想惹是生非,三公子正犹豫要不要先走,前面的公子突然回头与两人道:“兄台不用怕,是来扫货的,扫完就走。”
韩千君不明白什么叫扫货,转头看了一眼周围,果然坐席上的人都安静地坐着,没几个离开的。
很快从底下走出了几个戴头巾的人,陆续跪在了那侍卫脚前,有两个还在磕头哀求道:“小的月前已经孝敬过大人了…”
“闭嘴,都拿出来!”
一番搜刮,盗墓贼身上的东西,被搜得一干二净,搜出来的珠宝把跟前的一只空匣子装得满满当当。
那侍卫满意地抱着匣子,走向前排正中位的一位男子跟前,跪下后双手奉上了怀里的匣子,“主子,请过目。”
韩千君的目光随之望去,待看清那位公子的脸后,心头一震,与身旁的三公子目光对上,皆是一脸诧异。
文王。
他怎么在长安?
第44章 主子,你猜小的适才看到……
第四十四章
韩千君记得没错,文王在薛侯爷的一个军营里私藏了火药,待太上皇和皇帝视察时,火药突然爆炸,一行人险些被炸死,为此被太上皇禁了足。
如今怎么人在长安?
皇帝被漓妃娘娘迷惑,又碍于昭德皇后的压迫,不敢对韩家怎么样,反而近两年越来越亲近了,但文王不同,与韩国公府自来是死对头,不想在这里碰上多生是非,韩韫拉着韩千君往外走,“此处不宜久留,咱们先出去。”
好好的戏曲,被文王一搅和,兄妹两没了兴致,随性在外面逛起了夜市。
韩千君好奇地问:“文王是在倒腾土货?”
“看样子不是倒腾,是私吞。”韩韫在翰林院当了几个月的差,虽不是什么紧要职位,但却是八卦最多的地方,“在京城时,文王便四处掘墓,挖了不知道多少墓,要不然他囤那么多火药干嘛?”
“陛下不管?”
韩韫没回她,问道:“你觉得祖母是喜欢父亲还是喜欢二叔?”
那还用说,二叔啊。
韩韫笑着道:“其实在儿时,祖母更喜欢父亲多一些,父亲做事踏实,她交代的事,每一样都给她办妥当了,二叔不同,时常偷懒,祖母天天骂…”
韩千君实在想象不出那一幕,“上回父亲受伤,祖母看都没去看一眼,巴不得他死在外面,这算哪门子的喜欢。”
“如今是不喜欢了,因为父亲能力太强,压过了家里所有人,包括她这个做母亲的,最开始祖母还会因父亲的聪明骄傲,渐渐地便觉得他主意太大,不听她的话,担心他会不会把心眼子和手段使在自己亲人身上,哪怕是二叔屋里丢个物件,都会先怀疑父亲,这时候她的心会自然而然地偏向弱者。”
韩韫道:“文王也一样,先前太上皇骂他烂泥扶不上墙,可如今皇帝登基后,又觉得他不够关心亲弟弟,怕皇帝把当年谋害先太子的那些手段,用在同胞兄弟身上,要不然单凭上回火药库爆炸,他就该被贬出京城了…”
韩千君突然问,“你怎么知道父亲儿时的事?”
韩韫戳她的头,“反应也太慢了…”戳得韩千君脑袋偏向一边对他呲牙了,才道:“祖母告诉我的。”
韩千君:……
他倒同老顽固走得近。
横竖她是看不惯那老东西。
“文王此次来长安,只怕又找到了哪个大墓,明日我修书一封告之父亲,但咱们不能在长安停留了,明早便出发,你要买什么,尽快买…”
韩千君买了几样吃食,和六个面人,打算带回去给学子们。韩韫见她没去买首饰,也没买衣物,且荷包内几乎全是铜板,一粒银子都没看见,叹息道:“好好的富贵不享,非要把日子过成这样,也就只有你了。”
韩千君下意识反驳,“还有啊。”
曾有一个人,乃京城首富,但他仍旧喜欢穿一身青衣。
不知道他此时人在哪儿。
还活着没…
韩韫听她一开口,便知她又想起了谁,拉着她往人群里钻,“走,那处有糖葫芦,三兄给你买…”
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一道爆炸声传来,韩韫下意识把韩千君护在怀里,回头去看,正是适才的戏楼。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身后的人群蜂拥而来,尖叫连连。
眼见人群要冲上来了,韩韫一把拉住韩千君疾步往前跑,街头的出口只有一个,百姓从四面八方逃窜而来。今夜两人出来并没有多带人手,都放在客栈里守着那群小团子了,只有韩韫随性的一名暗卫,此时起不来半点作用,韩韫正紧张,身前突然多出了一拨摊贩,不断地在前开道,身后也有一拨人在逃,却始终与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恰好把两人圈在了中间,直到跑出了巷口外,竟没被人群撞到半分。
短短一日,既碰到了文王,又遇到了爆炸,两人不敢再此多停留,翌日一早便带上学子和队伍继续赶路。
午时前,一行人顺利出了长安。
离开了是非之地,韩韫稍微放松了一些,把昨夜买的长安吃食都给了学子们。路上相处了十来日,学子们已与韩韫熟络了起来,一口一个小舅舅,叫的格外顺溜,“多谢小舅舅…”
韩韫也发现了这些学子的乖巧之处。
昨日到长安,换成旁的小娃早就闹着要出去了,这群娃却安安静静地待在屋里,乖乖地等他们回来,不给他添半点麻烦。
回头见韩千君趴在车窗上,一动不动,打马前去,“在想什么?”
韩千君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人。
昨夜跟在她和三兄身后的几名男子,很眼熟,她好像在临江巷的戏楼里见过…
—
昨夜从巷子里出来,马小田便同张威道:“小的可以肯定,那就是贵妃娘娘。”
“贵你个头。”张威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三娘子,三娘子,韩三娘子,同你说了多少遍了,脑子怎么就记不住。”
马小田挨了一巴掌,摸着头,总算改了称呼,“三娘子怎么来长安了?”
“三公子韩韫去兆昌赴任,不得经过长安?”
那,“三娘子怎么来长安了?”
“她怎么就不能来…”张威冷嘶了一声,又给了他一巴掌,“合着你就会这一句。”
没等马小田缓过劲儿,又被他拎着衣襟往前拽,“愣着干什么,去接应主子啊。”
等两人赶到戏楼,几方人马差不多已火拼完了,张威逮住了一名漏网之鱼,总算有了点功劳,擒着人到了戏楼后院,看杨风一脸漆黑的立在那,一时没认出来。
杨风是真‘一脸漆黑’,面上身上全是黑灰和血迹,糊得不成人样,余下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张威,讽刺道:“沿路蚂蚁都被你踩死了。”
张威这才认出来人,平日里谁不知道他杨风极为爱干净,今夜却糊成了这个鬼样,想笑又不敢笑,主要是打不过,解释道:“临时出了点状况…”回头正欲去禀报。
马小田比他更快,跑到对面的一堵白墙下,对着背靠朱漆圆柱的人道:“主子,你猜小的适才看到了谁?”
对面的人头戴斗笠,一身青衣布鞋,正对着阁楼上投下来的火光看着手中的牛皮地图,斗笠挡住了半张脸,瞧不见他眼睛,只看到了一双薄唇和精美白皙的下颌线。
闻言没吭声。
“韩三娘子啊。”马小田说的眉飞色舞,见他没有半点反应,又提醒道:“前贵妃娘娘,主子的未婚妻…”
话没说完,脑瓜子遭了一记,杨风从他身后走过来,“你猜,为何主子让你们走前街?就你长了一双眼睛,还不把这儿清理干净…”
张威原本还恨马小田奸诈,抢了自己领功的机会,见到马小田捂住脑袋嗷嗷直叫,又幸灾乐祸地呵呵笑。
“什么情况。”背靠着柱子的人,收回地图,嗓音一出来,像是裹了一层冷雪,泠泠清透。
张威回禀道:“他自己不敢下地,却把风声放出去,一群亡命之徒前仆后继,待东西弄上来后,直接截胡捡现成的,这不惹了众怒,九死一生摸出东西的人一份钱都拿不到,暗桩又收不到货,也赚不了钱,两下里都得罪了,本以为顶多是厮杀一场,谁知道这群王八羔子,胆大包天,竟埋了火药,怎么说也是王爷,死了可不好交差…”
“主子,如今怎么办?”两边人马两败俱伤,东西和人都落在了他们手上。
辛泽渊起身朝外走,“先回。”
张威跟着他上了马车,见其上车时一只脚还是有些瘸,心头痛骂道那帮狗日的锦衣卫,千万别栽在老子手里,否则遇见一个杀一个,先挑手筋再挑脚筋,把主子受的苦,全都讨回来…
辛泽渊先坐进去,等他上来了,才道:“东西可以给文王,十万两银子他来买,不买我便卖给暗桩,暗桩的人不比散户好说话,不仅一成也拿不到,他在长安盗墓的消息会立马传回京城,另外他近半年在此攒下的东西,也将回不去…”
“若他买了。”辛泽渊拿笔在牛皮地图上圈出了一个地方,交给张威,“拿给文王,想办法将他引到此处。”
张威接过地图瞧了一阵,愣了愣,惊呼道:“这不是,皇陵…”文王要盗到了自己祖宗头上,那可是天大的笑话。
辛泽渊:“擒住的几人,不必为难,以水巷的名义将其主子约出来,告诉他们是时候收手了,过几日大理寺范少卿来长安收网,不想死的不要往刀口上撞…”
听他这意思,是不会在长安久待了,也不知道皇帝老儿到底安排的什么任务,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还不如干脆点流放到岭南。辛家这些年的暗桩遍布了二十六个州,流刑对主子来说,是最为轻松的一种,他在哪儿大周的商会就在哪儿,唯一不如意的便是无法再回京城,娶不了国公府那位前贵妃娘娘。
“主子接下来要去哪儿。”
“扬州。”去找一个消失了十几年的花楼。
扬州好说,自己的人多,张威收好地图转身正欲下车,突然又听身后的人轻声道:“事情办完后去兆昌看看。”
张威一愣,回头看他,辛泽渊正好取下了斗笠,整张脸露出来,被马车内羊角灯的光爆一照,照出了眉眼间的一缕温润。
张威嘿嘿的笑了几声,“我就知道还有戏,主子放心,属下定不负所托…那属下就在兆昌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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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长安后,韩千君便再也没有看到像长安那般繁华之地,起初的几座小城,尚且还算热闹,可越往西走越偏。
从一望无际的平原进入山区,人烟明显少了,所经过的城变成了镇,路上行人所穿的衣裳,吃的东西,眼见地低了几个水准。
临近兆昌时,一行人经过了一段绝无人烟的小道,韩千君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韩韫也有些犹豫,几人停下来再三确实地图,确实是这个方向,又才继续前行。
半路上下起了雪,怕车子打滑,韩韫没急着赶路,队伍走得很慢,到达兆昌时,天色已经黑了。
没有人前来相迎,城门口一片黑灯瞎火,要不是韩韫挑灯看了一眼路边的石碑,写着‘兆昌’两个字,压根儿不知道已经到了。
进城后,街头上也没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侍卫们只好举着油灯去看牌匾。
几个学子也跟着下车帮忙寻找。
韩千君掀开帘子,裹着一件狐狸毛斗篷,打探着这个即将要住上一阵子的陌生县城,可惜,除了阁楼内透出来的灯火光影,一个人影子也瞧不见。
这地方的人都睡这么早的吗?若在京城,此时正是公子爷们集体‘买春’喝花酒的最好时辰。
正纳闷一仰头,便见对面阁楼内临窗倚靠着一位打扮美艳的姑娘,心道也并非全是粗布麻料,这不也有绫罗绸缎吗。
两人目光碰到一处,那姑娘愣了愣,还未来得及关窗,韩千君赶紧探出脖子问道:“敢问小娘子,县衙在哪儿?”
那姑娘似乎没料到她会与自己说话,顿了半刻,眼见马车要驶过了,才伸手往前指去,“百米之内便是了。”
“多谢。”
果然马车往前行驶了百米,便看到了县衙的大门,同城门一样黑灯瞎火,且大门还关着。
京官下任的文书早就发了下来,算也能算到这几日便到,即便不知具体哪一日来,也不该连大门都关上。
韩韫上前去扣铁环,扣了好几声也没见反应。
韩千君没忍住,将他拉开,“兄长,我来。”
说完便抬起脚,猛地一踢。
两扇木门“嘭——”从外被破开,这等将主子拒之门外的把戏她在宫中见多了,韩千君同侍卫和鸣春吩咐道:“先去把门口的灯点上,找到主屋,把东西搬进去…”
一行人到内院了,对面才急急忙忙走来一行人,前头的一位中年男子,迎着笑脸招呼道:“哎哟,可是韩大人来了?这大雪天气,山路难走,属下还道大人要等到年后才来呢…”
什么官制改革,不过为难的是他们这等地方上的小官,像国公府那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会把刚刚高中的榜眼派到这等偏远地方来。
文书下来时,师爷便觉不可能,多半只是走个形式,等到年后随便派个旁支来充数,并未当真。
此时见到跟前的公子爷,一身锦衣玉带,生得唇红齿白,周身一派贵气,便觉今日是活见鬼了,韩家难不成还真把宝贝疙瘩送来了?
目光再一转,瞧见了公子身旁的小娘子,神色又是一怔。
小娘子身上披着厚实的斗篷,一张脸埋在毛茸茸的领子内,脸颊粉嘟嘟的,眼珠子又黑又圆,亮如星辰,仿佛精雕玉琢一般,比他家里挂着的画儿还好看…
这,这又是哪尊菩萨。
韩韫挡住了他视线,不悦地问道:“你是吴冲吴师爷?”
“正是卑职…”
“京城韩韫,前来赴任兆昌担任县令一职,文书在此,请师爷过目。”韩韫将手里的文书递过去,师爷一听真是本尊,背心便已隐隐冒汗了,再看一眼文书,白纸黑字印章一个不缺,当下就跪了,连连赔罪,“卑职该死,不知大人今夜到此,失礼了…”
“房间在哪?”韩韫打断他,一行人赶了半个月的山路,大晚上又冷又困,没空听他赔罪。
没料到年前韩韫会来,屋子还未收拾,师爷忙道:“韩大人先进屋暖暖身子,卑职这就让人去收拾…”出门时想起来,回头朝韩千君问道:“这位娘子是?”
韩韫应道:“家妹。”
家妹?韩家三公子的家妹是哪个?
前,前贵妃娘娘…
吴师爷眼前黑了一瞬,踉跄的身子及时被身后的衙差扶着。
人出去后,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让衙差把衙门所有人都叫起来,“赶紧,赶紧都给我出来,县令大人来了…”又补充道:“真县令大人,韩家三公子韩韫来了…”
前贵妃娘娘的身份,他不敢说,说出来怕吓着了那群龟儿子。
—
半个时辰后,韩千君看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还有两盆烧得正旺的木炭后,确定了那位叫吴冲的师爷,并非是胆子大不怕死,想为难他们,而是真的玩忽职守。
仗着身处深山,日子太平,连城门口都没人把手,衙门门前连灯笼都不挂。
不过这些是兄长的事,她不用操心,来此处只为体验民情。
很快韩千君便发现,无论是宫中那些光鲜亮丽的妃子,还是身穿粗布的老妪老媪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八卦。
且比起宫中的妃子们,这里的妇人更会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韩韫没让吴师爷把韩千君的身份宣扬出来,只说她是韩家远房的一位妹子。在街头上混了半个月,韩千君便混熟了脸。
起初那些个妇人见她生得像仙女似的,又是县令的妹妹,一身贵气不敢搭讪,后来架不住她主动拿着瓜子儿,小马扎一放,坐在自家门前等着听闲话。
渐渐地那些个老妪也没背着她,一面嗑瓜子一面往地上扔,“楼上那贱人今儿又出来了?”
“出来了,你没看见?屁股都快扭上天了…”
“不愧是从京城青楼里出来的。”
“我怎么听说是扬州?”
第45章 遇见故人
第四十五章
韩千君听了好几天的闲话,发觉只要经过了老妪们的嘴,就没有一个人能干干净净,今儿不是这家的小媳妇不孝,明日便是那家的婆母刻薄。
听的最多的便是那位青楼姑娘的事迹。
穷乡县城里住的都是一些朴素的百姓,六年前突然来了一位打扮艳丽的姑娘,无论是谈吐还是习惯都与众人格格不入,整整六年县城里的人都还没适应她的存在,各种编排层出不穷,隔上一段日子,便会新出一个戏本子。
韩千君起初还挺好奇,那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美貌,竟把所有男子都迷住了。
后来听老妪们说那位娘子就住城门口不远处的阁楼上,韩千君便明白了,初到县城见到的第一夜,她便看到了那只‘狐狸精’。
以前在宫中妃子们争着抢皇帝,那是因为人家当真有皇位,这穷乡僻野里的庄稼汉,狐狸精能看得上?
真没必要去嫉妒,韩千君问道:“县城里的男子都喜欢她?”
一妇人道:“能不喜欢吗,哪个姑娘的腰能扭成那样?一身风骚劲…”
“她可有主动去搭讪谁家男人?”
这倒没有,除了下阁楼置办东西,每年去县衙交赋税之外,她从不与人说话。
韩千君瞧了一眼众人脸色,又道:“看一眼不亏,但若是自己家里的男人先起了色心,就不是人家的错了。待以后你们去了长安,便知道她身上穿的绸缎满街都能看到。走路的姿态好看,也不叫风骚,是人家身形生得好…你们恨了她六年,可有半点作用?没用!当初与你们成亲时发誓只会爱你们疼你们的男人,还是会去偷偷窥觊别人。”
众人脸色各异,不吭声了。
韩千君问:“你们知道问题在哪吗,不是他们喜欢阁楼上的那位姑娘,而是喜欢好看的小娘子,待有一日他们走出了大山,去了大都城,保准立马把你们踹掉…”
“你们与其担心男人被狐狸精叼走了,还不如对自己好些…”
说完还凑上去挨个挨个地打探,“瞧瞧孙家大嫂,黄皮寡瘦的。”
“冯婶子你几天没洗头了?头都能滴出油了…”
“张媪才三十?看上去四五十了啊。”
“咦,刘姐姐脸都开裂了…”
韩千君的话成功引起了恐慌。
当日回去便有几家吵架的,接下来几日韩千君继续煽风点火,直到几对夫妻打的鼻青脸肿,闹到了公堂上,韩韫才寻到她,板着脸质问,“你去街上头鼓吹了些什么,闹得百姓家庭不睦,都打起来了。”
“打起来好啊。”韩千君道,一潭死水才可怕,“兄长想要在此赶出一番成就,单靠你一人努力有何用?这兆昌上从师爷下到百姓,都得了瘟猪子不怕开水烫的毛病,有些人家穷得吃糠了,一面怨天尤人,一面又得过且过,揣着一颗饿不死便满足的心态,即便你使出全身力气,也拽不动他们,适当刺激一二,让他们改掉懒散的毛病,学会自己努力…”
她说的头头是道,韩韫随性坐在她对面,听她掰扯。
韩千君问他:“这几日你挨家挨户去敲门,又是谈心又是鼓励,有用处吗?效果甚微,当天夜里那些男人们斗志满满,恨不得立马干出一番天地来,可翌日一醒来梦也醒了,照旧过以前的老日子…且前几年打仗,征走了一批民兵,兆昌如今女眷比男子多,你得从女眷身上入手…”
“一个女人一旦开始懂得打扮自己了,便会使出浑身解数想办法去赚钱…”说再多也没用,韩千君打算用行动,证明自己所说之言是对的,“明日我要去开一间胭脂铺子,把我的胭脂卖一半…”
从京城三两银子买来的一盒胭脂,韩千君只卖五十文。
即便如此,一日过去,还是没人能买的起。
看的人倒是多。
韩韫本想安慰她一番,衙门内的事不用她插手,她好好玩耍便是。
谁知韩千君夜里过来,突然把手里的一袋子铜板丢在他跟前的桌上,“卖完了,还不够,兄长赶紧差人送信回去,年后从长安城进一些好货到县城里来…”
韩韫实属没想到,纳闷了,“饭吃不起,有钱买胭脂?”
韩千君狠狠点头,“兄长不知道吧,女人爱起美来,能吓死你…人活着得有欲望,有了欲望才会有劲头…”
韩韫见她身上的衣裳越来越素,来了一个月翻来覆去就那么一件厚实的毛领斗篷,并非不知道她这段日子在干什么。
瞧着她一天无事可做,背地里却救助了一批失独老人和孤儿,自己的衣物送出去,吃食也省下来给了他们。
韩韫知道她在走辛泽渊的路。
但她不欠任何人,韩家这么多的儿郎在,不用她一个小娘子去自责补偿,“那你的欲望呢?不喜欢胭脂水粉,不喜欢珠宝,不喜欢好看的衣裳了?”
“喜欢啊。”
韩韫便道:“你好生看看自己,身上可有半点装饰?”
韩千君没觉得有何不妥,“清素点不好吗?”
韩韫直接问她,“千君,你还忘不了辛泽渊?”
韩千君不明白他好端端,为何扯到了辛泽渊身上,但也肯定地告诉了他答案,“兄长觉得,我应该忘吗?能忘吗?”
韩韫没再问了,忘不了又能如何,这辈子两个人估计都不会再碰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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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两头一次在外过新年,且又是韩韫人生中第一次担任父母官,衙门颇费了一番心思,调动除夕夜的气氛。
家家户户挂上了红灯笼,终于把那条黑漆漆的长街点亮了。
外面设了皮影戏,还有猜灯谜。
难得这番热闹,韩千君也出去逛了逛。
兆昌的诺河,虽没有京城的西江的宽阔,但世人的兴趣爱好都是共通的,夜幕落下河岸上方便慢慢地腾升起了花灯。
鸣春见她驻足仰头望着,便道:“娘子,咱们也放一盏罢。”
韩千君摇头,她这辈子已经见过了最盛大的一场灯海,就再也看不上旁的了。
没什么好看的,什么样的繁华她又没见过?韩千君突然没了兴致,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好巧不巧碰到了那位‘狐狸精’。
老妪们说的没错,‘狐狸精’平日里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头一日进城,在阁楼上见过她一眼后,韩千君从未看过她。
突然碰上了,韩千君还想与她聊几句,对方却先跪在她跟前,感激地道:“多谢韩娘子为奴说话。”
县城里的一点风吹草动传的很快,韩千君那日的一番言论多少为她正了名,加之被她一煽动,不少妇人背地里找上门来,偷偷找她买胭脂,不会用的,还找她请教…
来兆昌呆了六年多,她还是头一回与这里的人心平气和地说话。
这些年只要她一出现,男的便带着龌龊的眼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女的则对她恨之入骨,彷佛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东西。
为此,她很少出门。
六年来韩千君是第一个,说错不在她身上的人。
韩千君让鸣春上前去扶人,“姑娘起来说话,我也没帮你什么,不过说了一句公道话。”
‘狐狸精’没起来,还磕起了头,哀求道:“若韩娘子不嫌弃,奴愿意一辈子侍奉娘子。”
韩千君一愣,“我不缺奴婢,你起来,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来寻我便是。”
‘狐狸精’摇头,凄苦地道:“奴从小便跟着母亲在花楼里长大,十五岁那年花楼突然起了一场火,母亲同十几个姨娘一并葬在了火海里,临死前把奴托了出去,嘱咐奴这辈子不可再入花楼,带上细软离开扬州不要回去了。可离开了扬州,奴人生地不熟又能去哪儿,只能四处飘泊。沿路上被好些人盯上了那点资产,奴便一路逃命,六年前逃来了这县城里,苟且偷生着,将来该去哪儿,奴也不知道…”
说着又与韩千君磕头,“求娘子怜悯奴,奴什么都能做…”
还真是从扬州过来的,出来时她只带了鸣春一人,她若真心要跟着自己,收下她也无妨,韩千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莺儿,黄莺的莺。”
韩千君点头,吩咐鸣春,“你带她回去,同她讲讲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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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一过,所有人都忙乎了起来。
韩韫一心想要做出成就,整日钻研发财之路,指导村民们如何开荒种地,忙得不可开交。
日子一久,兆昌的百姓们都看出来了这回的县令大人确实与先前的不一样,无论大小案子都会接,且即便敲了鸣冤鼓也不用挨板子。
然后…衙门前那只从未被使用的破鼓,快被敲烂了。
韩韫忙不过来,师爷也忙不过来,人手不够,学子来凑。
自韦郡和其余十九名学子死后,单青就像是变成了第二个韦郡,性子沉稳又好学,渐渐地竟成了韩韫的一把好手。
四个十岁到十二岁的学子,白日则跟着单青一块儿打杂,夜里等韩韫忙完了,便听他讲课。
韩千君带着六岁的小圆子和新收来的孤儿们到处跑。
上山采果子,下河钓鱼。
雨季一到,韩千君做梦都在采蘑菇,就国公府老夫人最喜欢的松茸,她趴在山林里如同寻金元宝一般,一朵一朵地摘。
充实的生活,乃治疗心灵最好的良药,韩韫由她玩闹,时不时地笑话她,“堂堂贵妃娘娘,成了个山野姑娘,待以后回来,爹娘见到你这样,真会打死我。”
国公爷知道她偷跑出来的消息后,并没有派人来追,只每个月一封书信给韩韫,但内容多数都是在问候韩千君,且每封书信的最后都少不得一句,“照顾好季婵,她要有个磕磕碰碰,我唯你是问。”
第二年的秋季,兆昌迎来了第一个丰收年。
韩韫的努力没有白费,每家的收成都比往日翻了两三倍,土豆和红薯的种子太稀缺,头一年并没有多少,但稻谷和豆子多。
韩韫正愁怎么把东西运出去卖,外面便来了一只商队,专门来收货。
韩千君又去采蘑菇去了,并没有见到商队的人,夜里韩韫找上了她,“妹妹,你是不是闲着慌?”
韩千君:……
骂谁呢,谁闲得慌。
诚然她在兆昌待久了,新鲜感已慢慢地褪去,平日里确实没什么事做,除了采蘑菇便是钓鱼。但山里的蘑菇再多,也经不住她天天采,且不下雨,地上也长不出来蘑菇。
钓鱼更不用说了,彷佛她与鱼儿上辈子有仇,鱼就是不往她钩上咬,连小圆子都能钓到,她多数时候都是空着手回来。
韩千君有气无力地道:“是很闲。”
韩韫派下了任务,“以后你负责联络商队,帮兄长把县城里的东西卖出去,旁的人为兄信不过,脑子没你好使,怕百姓吃亏。”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过拨弄两下算盘的事,看在那句脑子好使的份上,韩千君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从钓鱼采蘑菇,又干起了经商的活儿。
翌日一早韩千君便去城头找商队的人对接。
见到商队的老板后,韩千君愣了愣。
对方似乎也很诧异,狐疑地问道:“小娘子,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不待韩千君开口,对方又摸了一下脑袋,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惊呼道:“对!我想起来了,京城的临江巷,戏院子里,小娘子当时身边还坐着一位公子,因你们二人相貌实在出众,在下印象尤其深刻…”
韩千君心道,不仅在临江巷见过,长安城也见过。
“小娘子怎么从京城来了这?那位公子呢,也来了吗?”对方如同遇到了故人一般,热络地与她搭话,说着说着总算想起了她今日是以韩韫族妹的身份请来,愣了愣,忙赔罪道:“原来是韩娘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唐突韩娘子了。”
韩千君疑惑地道:“你怎么来了这儿?”
“在下做的都是倒腾粮食的买卖,常年四处跑,去岁京城不太平,在下便到了长安,可好景不好,长安今年也不太平,到处都是官兵,生意不好做,这便不一路往西,到了兆昌,没想到竟然遇上了小娘子…”
韩千君已看过父亲给兄长的来信。
文王盗墓,盗到了太上皇刚修建好的皇陵上,被大理寺范少卿当场擒住。
当初太上皇为了建皇陵,不惜动用十万兵马前往长安,对外掩人耳目,说是在修长安直通京城的官道,可知情人都知道京城的那座皇陵是假,真的的陵墓就在长安。
最近为了对付皇帝,刚把十万兵马调回了京城附近,谁知前脚走后脚自己的墓便被儿子都炸了。
能想象出太上皇被气成了什么样,而文王却在被押回京城的半路居然逃了,没人知道逃去了哪儿,没找到人之前,大理寺的人,不会那么快撤离长安。
如此一说,倒是缘分,“兆昌今年是有些粮食,只要阁下的价格适当,一切都好谈。”
“韩娘子放心,百姓出一季粮食实属不易,价格方面在下绝不会压一分,韩娘子有多少我收多少,不仅是粮食,其他东西有要卖的,我也收,就当替韩娘子跑个腿,一道给您捎上…在下叫张威,近半年便扎根在兆昌了,韩娘子可随时来找…”
“多谢张公子。”
“韩娘子不必客气…”
待把人送走后,张威便回了屋,兴奋地问卫管家,“怎么样,我演得如何?”
卫管家给了他一个最好的评价,“张总管不愧是唱戏出身。”
张威:……
人长得慈眉善目,奈何嘴巴毒,自己还没问他呢,“卫总管怎么也跟着过来了,主子不是还在扬州吗,事情办完了?”
卫总管没应,“你去查一下,七年前兆昌是不是来了一个外地姑娘。”
巴掌大的地方,找个人一问便问到了,还用查?当日张威便给了卫总管答复,“有啊,七年前从扬州来的,叫什么莺儿,如今乃韩娘子的婢女。”
卫总管叹了一声,“瞧来是躲不过了,主子还是得来一趟兆昌。”
—
没想到会遇上故人,粮食卖得比想象中的轻松。卖了三日的粮食,韩千君便又遇上了另外一位故人。
故人来时,韩千君正煨在茶肆的暖炉旁听人唠嗑,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叫她“千君”,蓦然回头,可来人她并没认出来,只觉五官依稀有些熟悉。
看穿着,不像是临江巷的人。
“千君,千君…”男子则是一脸兴奋,疾步跑到了她跟前,神情激动地道:“是我啊,千君,我是周煜…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呢,要不是我偷看了三公子寄给国公府的书信,只怕永远都找不到你,千君,我来了,来救你了…”
韩千君:…
韩千君不可置信地盯着跟前与世子兄长差不多体型的人,分辨了半晌,不确定地唤他:“小王爷?”
周煜点头,“是。”
韩千君惊愕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是府上的厨子做饭不好吃?还是你那位侄子苛待您了?”
“好看吗?”周煜很乐意见她惊愕的神色,满意地问道:“喜欢吗?”
“我听韩二公子说,千君喜欢长得瘦的,特意节食了半年。”说着展开手臂,在她跟前转了一个圈,“千君仔细瞧瞧,满意不?我就知道千君除了我,嫁不出去…”
韩千君:……
第46章 重逢
第四十六章
小王爷在兆昌住下了,无论韩韫怎么劝说,他坚持道:“千君什么时候回,本王就什么时候回。”
韩韫拿他没撤。
小小的一个县城突然来了一个小王爷,百姓们吓得门都不敢出,整日战战兢兢生怕遇上被逮住抓去服苦役。
街头上的摊贩都不见了,走动的人明显少了,韩韫只好同两人道:“你俩没事,别出去。”
韩千君头都大了。
她原本单调的日子被小王爷一搅和愈发雪上加霜。
小王爷却不觉得无趣,韩千君走哪儿他跟哪儿,目光黏在她身上,满眼都是爱慕,就连被她瞪着也觉得是快乐的,咧嘴呵呵对她笑,一天要问上不下十回,“千君,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韩千君无力,“我没说要嫁给你。”
“但你只能嫁给我啊。”小王爷道:“难道你还没发现,无论你嫁给了谁,与谁许亲,只要不是我都不会成功?”
韩千君想爆粗,“为何?”
“因为菩萨已经答应我,把你许给我了。”小王爷劝她接受现实,“千君,你就不要再挣扎了,接受菩萨的安排罢。”
韩千君暗自发誓,待回去后非得想个法子,把他那尊菩萨偷出来,这也忒灵了…
韩千君虽说不太乐意同他说话,但只要两人一出现,便会听到小王爷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偶尔韩千君忍无可忍,冲他吼道:“闭嘴!”小王爷也不生气,乐呵呵的同她比手语。
在小王爷的猛烈追求之下,连韩韫的态度都开始变了,偷偷找上了韩千君,“为兄觉得小王爷其实也挺不错。”
“不仅兄长觉得不错。”韩千君道:“姑母和皇帝大抵也觉得不错。”不然,他怎么可能出得了京城。还有父亲和母亲八成也妥协了,否则凭他小王爷的本事,怎么可能拦截得了阿兄的信件。
人都跑到了千里之外,没想到还是躲不过。
不过,她好像快满十九了。
父母着急也正常。
在小王爷问了一千多次,“千君,什么时候嫁给我。”之后,韩千君不堪其扰,终于松了口,“容我想想。”
她乃国公府嫡女,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与其随便再找个人将就,还不如给皇帝当婶子来得舒心。小王爷虽蠢,但心思单纯,横竖她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两人凑一对,免得去祸害旁人。
也知道是什么孽缘,兜来转去,最后还是要嫁给他。
可见儿时不能随便乱与人办家家宴,更不能乱给旁人当媳妇,她便是现成的报应。
“不用想了,千君,我都替你想好了。”小王爷生怕她再想想,自己依旧还是没戏,迫不及待地道:“咱们今年年底就把定亲宴办了,就在兆昌办好不好?虽没有,但有三兄为我们见证,也是作数的。”小王爷改口很快,三公子变成了三兄。
说完不待韩千君回应,便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说风就是雨,立马令人去筹备定亲宴。
可这穷乡僻野的,别说布置得富丽堂皇,连个好看的花儿都没有。
小王爷很快找上了那只商队。
商队老板对他的态度和对韩千君的态度截然不同,黑着脸道:“王爷说笑了,这季节哪里来的花,雪花倒是有。”
“雪花会化,就算了。”小王爷丝毫没看出来对方的脸色不对,游说道:“这里是没有,但秦州有,千君最喜欢腊梅,你替本王送几车来,银子不是问题。”
张威深吸了一口气,他来兆昌等了这么久,主子没等到,等来了一个截胡的,“没马。”
“骡子也行。”小王爷道:“县城里就有。”
张威又道:“没人。”
小王爷疑惑地看了看他。
他不是人?
张威当场在他面前跛腿走了几步,为难地道:“王爷您看,实在是不巧,小的昨儿扭伤了脚…”
打发走了小王爷,张威就差跳了起来,匆匆抓了个属下,一面把人往马背上推,一面交代,“卫总管不是说这两天就有消息了吗,怎还没音讯,让他赶紧的,再晚,少夫人就得改口叫王妃了。”
—
商队的人去不了,小王爷也没放弃,当日便带着自己的两个侍卫在外面急着牵马套缰,打算前去秦州买腊梅。
韩千君仰头看了一眼天上飘起来的柳絮白雪,把人拦了下来,“王爷,也不一定就要花。”
小王爷坚持道:“那怎么行,定亲宴怎能少了花,只要千君高兴,本王跑一趟又何妨。”
他要是冻死或者摔死在路上,她高兴不起来,韩千君道:“要不王爷去后面的茶园里采几朵山茶花,我也挺喜欢的。”
“真的?”小王爷一愣,其实他也觉得山茶花很好看,又红又艳,配她正合适。
韩千君点头,“嗯,真的。”
小王爷高高兴兴去了后山摘山茶花。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要冷,寒月便开始落起了大雪,韩千君目送他走远后,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搓手哈着气进了屋,人刚到廊下,便是韩韫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张信纸,见到她人,脚步一顿,欲言而止地看着她。
“怎么了?”韩千君问道:“单青又写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文章了?那小子还真是有天赋,先前在京城的私塾,就数他最顽皮不上进,不知道挨了他先生多少手心,如今一朝开窍,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叽里呱啦一通,满脸都是骄傲,走到韩韫跟前,正要去拿那张纸了,突听韩韫道:“父亲来信,说陛下召回了辛泽渊。”
韩千君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抬头去看韩韫,“兄长说什么?”
韩韫说得更清楚了,“陛下已查清太保殿血海的始作俑者,并非辛泽渊先挑起的事端,里面混有反朝廷的反叛之人,故意搅乱朝局,让两方人马自相残杀,如今真相大白,辛泽渊沉冤昭雪,皇帝已派了人马接他入京。”
下一步只怕是要官复原职了。
什么反叛之人,朝堂上混过的明白人都知道,太上皇的十万大军此次落入了皇帝手里,皇帝再也没有什么所顾忌的了,想启用自己的人。
如此看来,太上皇身子真的不行了。
韩千君半晌才回过神,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信函,一字一字地瞧着,瞧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模糊不堪,再往上看所有的字迹都浸在了一片水雾之中。
韩韫看着她眼泪扑簌簌滚下来,既心疼又气恼,“出息!一个辛泽渊把你的魂儿都勾没了,哭也是为他,笑也为他,他就那么好吗?”
“好啊。”韩千君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又哭又笑地看着韩韫,一面吸鼻子一面道:“真好,真的很好。”
她没把他害死,太好了。
他有救了。
“行行行,他好,你别哭了。”三公子一边拿自己的衣袖替她掖眼泪,一边温声道:“为兄修书一封回京城,告诉父亲,你们俩的亲事依旧还作数,可满意?”
韩千君却摇了摇头。
韩韫一愣,“怎么,当真喜欢上小王爷了?”
韩千君垂下头,双手紧捏着那信纸,低声道:“兄长还不明白吗,我与他早就没可能了,死的人太多了,二十个学子的命,我是无论如何也偿还不了的…”
还有那些寒门,她后来去查了,大多数都是临水巷的。
见她还在与自己较真,韩韫扶住她肩膀,没好气地道:“你有何错?”
韩千君一双泪眼看着韩韫,哽塞地道:“我从小能过上锦衣玉食,是因为我有一个被世人当成英雄的父亲,父亲用赚来的俸禄在养着我,所以我不用颠簸流离,不用像那些寒门的孩童们一般挨饿受冻,不仅不用干活儿,还享受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我理所应当地享受了这一切,如今国公府欠下的血债,又怎能与我无关呢?”
韩韫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韩家确实欠辛家的。若非辛泽渊,他和两个兄长还有父亲在那场博弈中,未必就能全身而退,总要牺牲一个,方才能起到震慑的作用。
这也是他为何主动选择来兆昌的原因,他想赎罪。
他想赎罪,为何妹妹就不能?
韩韫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千君…”那她该怎么办,她那般喜欢他,当真要嫁给旁人吗?
“应该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京城了,离恢复官职也不远了…”韩千君泪眼里含着前所未有的欣喜,扬了扬手里的信纸,冲韩韫一笑,“我去告诉学子们,他们的先生回来了,肯定很高兴…”
韩韫看着她提着裙摆,伞也顾不得打,一头扎进雪雾里,脚步匆匆往前,空中纷飞的雪花像是一道吞噬人的怪兽,把她卷起来,越卷越远,直到看不见她身影。
小厮走过来问韩韫,“公子,信要送出去吗?”
韩韫回了神,伸手接了过来,“我重新再写一封,三娘子年前就不回了。”
—
小王爷采了不少山茶花回来,见韩千君正坐在屋内的炭火前发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带了一身的风雪进来,大喇喇地坐在她对面,双手放在背后,见她望过来了,才从身后后掏出了一大捧红艳艳的山茶花,凑到她面前,邀功道:“千君,看看喜欢吗?”
韩千君点头,“喜欢。”
“那我去给你插在瓶子里?”
韩千君冲她一笑,“好。”
过了一阵,小王爷抱着一个窄口花瓶进来,“千君,这花儿采下来,很快就奄了,定亲宴咱们明日就办好不好?”
韩千君正要应,鸣春插话进来,“王爷是忘了,酒菜还未到呢。”
小王爷一拍脑门,“也是…那什么时候才能到?”
鸣春道:“若换做平日,一两日的功夫就能运回来了,如今大雪,商队的人又不肯出山,咱们自己的人速度慢,估计得要个五六日…”
“五六日?”小王爷一愣,“那我的花儿怎么办…”
鸣春笑着道:“王爷放心,奴婢拿水养着,奄不了,且这山茶花后山一大把,真奄了,王爷再去采也来得及。”
韩千君瞥她一眼。
知道她带了先入主的成见,听说了辛泽渊被皇帝召回的消息,在这儿欺负人家呢,好歹人家也是个小王爷,不要面子的?韩千君道:“后日,后日酒菜应该能到,咱们定亲。”
小“好,听千君的。”小王爷很高兴,忍不住起身捶拳,突然心血来潮,“千君,适才回来的路上,我见到了河里有一大群鱼,明日我带你去钓鱼好不好?”
这大冬天的钓鱼?鸣春正欲阻止,便听韩千君道:“好啊。”
夜里鸣春伺候完她洗漱,实在忍不住问她,“娘子当真要与小王爷定亲?”
韩千君点头,“是啊。”
鸣春急着道:“那辛公子怎么办,他人都回京城了。”
韩千君平静地道:“你主子想明白了,不能再去嚯嚯人家了。”
鸣春反驳道:“怎么能叫祸害呢?娘子喜欢辛公子,辛公子也喜欢娘子,若没有上回的事,此时娘子已经是辛少夫人了…”
“若韩家再来一次灾难,是不是又要牺牲他一回?”实则昭德皇后说的没错,富贵和感情你不能两样都占,得了富贵,你就不能再去贪婪,想要找个喜欢的人。家族和利益在先的前提下,若是她再执意去把人家禁锢在身边,那她就彻底没良心了。
“睡觉,明天还得去钓鱼呢…”韩千君没再听鸣春说,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
翌日韩千君刚推开门,便见小王爷已经候在了屋外廊下,手里提着一应用具,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鹤氅,沾了一些雪粒子,看样子已经等了她好一会儿了。
见韩千君出来,小王爷本想去牵她,奈何两只手都提满了东西,腾不出手来,只能上前迎她,“千君,走吧…”
鸣春怕韩千君冻着了,拿了一些木炭,到了河边和莺儿一道捡石头砌出火坑,再在里面烧了木柴,生了一堆的炭。
辰时后便没落雪了,但河边有风,鸣春生怕她染了风寒,几次想出声提醒该回了,可今日韩千君的收获颇多。
韩韫当初哄骗韩千君离开京城,说等他们到了兆昌带她一道去钓鱼,说得好听,韩千君呆了快一年了,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一次都没带她出来过。
小王爷虽不聪明,但他会玩,手把手教了韩千君钓鱼的诀窍,“千君不能急着往上拉,再等会让,鱼还没咬上呢…”小王爷守在她身旁,静静地盯着被鱼儿扯弯的鱼竿,见开始频繁颤动了,才同韩千君道:“可以拉了!”
韩千君没想到,这么快就钓到了鱼,兴奋地唤鸣春,“我钓到鱼了!快,快拿瓶来…”
这只是一个开端,有了小王爷在一旁替她栓虫子,找好绝佳的位置,再亲手示范指导,韩千君的鱼钩一条接着一条往上拉。
果然钓鱼能上瘾。
太高兴了,韩千君舍不得回去。
午食也没回,让鸣春回去拿些糕点过来,她和小王爷垫了垫肚子,继续钓。
从早上钓到了傍晚,天都快黑了,火坑里的炭火早烧没了,韩千君才依依不舍地收了鱼竿,回去的路上同小王爷回忆今日的成果。
“刚才那条鱼,要不是你手快,就掉水里去了…”
小王爷被夸,嘿嘿笑着,“千君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我怎么可能让它逃了…”
韩千君看向他怀里那只宽口大花瓶,发愁道:“这么多,咱们拿回去怎么吃?”
“清蒸?”
韩千君摇头:“刺太多了,我不喜欢吃有刺的鱼。”
小王爷,“不怕,我帮你把刺都挑干净。”
“那么多刺挑起来多费劲,大的拿来会鱼片,小的咱们油炸…给吴师爷也送一点过去,感谢他的新鱼竿…”
“行,回去咱们就做。”小王爷一想起吃食,顿觉腹部一阵饥饿,问道:“千君,饿了没?”
不提还好,一提韩千君便摸着自己肚子,“好饿啊…”
张威站在不远处,急得抹头,一面恨自己主子人都来了站在这为何要扮成石雕不出声,一面又恨韩三娘子那眼珠子长得那么大,怎么就看不远呢。
当着前未婚夫的面,与其他男人谈论晚上吃什么,妥当吗?
于是他大煞风景,重重咳了一声。
这一声动静终于惊住了对面的两人,韩千君诧异抬头,此时傍晚还有些余晖,待看见梦中的那张脸时,像是突然坠入了一场遂不及防地梦境,眼前恍惚起来,手脚僵住,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儿。
身旁的小王爷也没出声,应该也被惊愕到了,不知过了多久,才不可置信地呼出一声,“辛泽渊?”
辛泽渊没有理会他的惊愕,缓步上前,朝着韩千君走去。
韩千君呆呆地看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睑在打颤,他不是被皇帝召回京城了吗,怎来了这儿?
“不冷?”辛泽渊立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微微弯身捞起了她两只手,只见十根手指头冻得通红,握在掌心里捂了捂,凉得如同冰梭子。
她的手很小,第一次牵她的时候辛泽渊便察觉到了,手掌一拢,便能把她整只手包裹住。
适才他已经打探过她的模样,阔别了一年多,小娘子的容貌愈发亮眼,真正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妙曼姑娘,脸颊没了一年前饱满,但多了一份夺人目光的艳丽。
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笑容,笑起来还是那么能感染人,记得分开的那一日,她坐在马车内,一声一声地对他道歉,满脸泪痕,像个做错了事,求原谅的孩子。
还是如今这样笑着好。
韩千君适才只顾得高兴,并没有觉得冷,此时被他掌心里的温度一暖,麻木的双手才有了冻疼的感觉,一丝丝的暖意源源不断地从对方掌心里传来,让人忍不住生了贪念,想在里面好生滚上一滚,缓和缓和。可理智告诉她,得抽出来了。
暖意散去的一瞬,心口被什么东西漠然一刺,韩千君听到了自己嗓音在发颤,她问:“辛公子怎么来了?”
“有事。”掌心内的冰凉还未褪去,冷意已钻入了他血脉,辛泽渊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天冷,不宜在外面久待,先上车。”
“我…”还带着温热体温的大氅压在她身上,韩千君被一层暖意包裹住,脚步并没有上前。
身旁的小王爷终于意识到了危机,消失的前未婚夫突然杀了回来,那是不是就没他什么事了?那怎么成,他好不容易才哄得千君同意嫁给他,不可能让,当下上前一步,挡在了韩千君跟前,“辛公子你刚来,还不知道,我与千君明日就要订婚了,她不能同你走。”
辛泽渊侧目看向韩千君,似乎在向她求证。
韩千君被那双沉静的眼睛冷不防地一瞧,心像是要被碾碎了一般,她的辛公子回来了,可她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毫无顾忌地扑过去,抱住他然后告诉他:“我很想辛公子,每天都在想,祈祷辛公子能平安归来…”
他已经平安归来了,她的愿望实现了,她该满足了。
韩千君忍住发疼的心口,点了点头,目光顺势盯着脚前的一方天地,强忍住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小王爷没想到会得到了她的认可,有了底气,宣示自己主权一般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辛泽渊微微侧头偏开目光,嗓音平静清透,“小王爷要让她在寒风底下,走回去?”
第47章 想你想得头疼
第四十七章
最终三人都上了马车。
韩千君与小王爷并排坐着,对面是辛泽渊,她能控制自己不去靠近他,但控制不住目光,从震惊中缓过来后,思念便如同蔓藤一般缠绕上来,想好好看看他这一年多瘦了没,变了没…
一年前他坐在马车上,即便她瞧不见他身上的伤口,看他苍白的脸色也知道那身囚服底下,必然遍体鳞伤。
他的伤都养好了吗。
这一年多过得是不是很辛苦?
思念的太久,攒了太多的话,相遇后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色渐黑,马车内没有灯,暮色在对面辛公子的轮廓上蒙了一层黑纱,朦朦胧胧中在他身上添了一股因分别而生出来的神秘。
但熟悉的俊朗之气没变,隔着一人不到的距离扑面而来,韩千君疼得呼吸都急促了。
连她自己都没留意到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对面的身上已经很久了,直到不经意间对上了他的眼睛,犹如撞进了黑色里的一汪深潭,暗淡不清的暮色下,她竟看清楚了那眼底里的思念和克制,韩千君愣了愣,视线还没来得及撤回去,便见他弯唇冲她一笑,“还冷吗?”
韩千君慌忙移开目光,摇头。
“兆昌好玩?”
韩千君点头,“嗯。”终于找到了询问的机会,她问道:“辛公子…”可开口之后方才发觉后面‘过得好不好’几个字愣是问不出来。
受了那么重的伤,流放了一年多,能好吗。
辛泽渊却猜出了她想问什么,答道:“不好。”
韩千君诧异地抬头,随后便又被愧疚感淹没了,“我…”
“要道歉?”辛泽渊打断她,“一年多没见,就只剩下这些要与我说了?”
小王爷坐在一边,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不好,什么道歉…
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直觉气氛有些不对,自己再不出声破坏就成多余的那个了,身子往前挪了挪,问辛泽渊,“辛公子不是在流放吗,怎么到兆昌来了。”
辛泽渊反问:“王爷不想看到辛某?”
虽说他回来了自己确实有些危机,但一码归一码,小王爷还没有那么坏的心眼儿,想要他辛泽渊一辈子流放在外,忙道:“想啊,知道你要被流放,我还去找皇帝求情了,但被皇帝轰出来了…”
他只是个闲散王爷,半点权利都没有,皇帝从来不会听他的,求了也没用。
“多谢。”
小王爷豪爽地道:“不客气,辛公子对本王的恩情,本王都记得。辛公子怎么来了这儿,是不继续流放了?还是辛公子自己偷跑出来的?”
人没长心,说话总是那么不动听,这一点韩千君在小王爷身上吃了不少亏,知道他没什么坏心思,韩千君从未同他计较。
辛泽渊则没有那么好的心眼了,问道:“王爷说的恩情,是向辛某借钱一事?”
小王爷还未反应过来,辛泽渊又道:“小王爷借辛某的钱,不知何时还?”
小王爷看了一眼身旁的韩千君,心道辛公子也太不长眼色了,这时候提什么钱,他是故意的吧?多少有些跌面子了,及时把脸找回来,“都,都备好了,就,就等辛公子回来。”
“好。”辛泽渊道:“等回了京城,辛某再登门。”
小王爷一愣。
回京城?那便是被皇帝召回来的。
然后…再一次体现出了他的没心没肺,“恭喜辛公子回归,正好我和千君今日钓了不少鱼,晚上咱们替辛公子庆祝一番。”
怕两人又说起他听不懂的暗语,小王爷找着话轮流与两人搭讪,“千君还饿吗,再忍一会儿,很快就到了,下车后你回房歇息,我去厨房给你做鱼…”
韩千君想应,背心突然一阵凉气窜上来,没忍住人打了个寒颤。
此时车内视线不好,她穿着厚实的大氅,小王爷并没有注意到。
韩千君也没在意,她身体一向很好,这点冻还伤不了她,转头回应小王爷,“好。”
辛泽渊抬手把一侧敞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关的时候动静有点大,“啪——”一声格外震耳,小王爷和韩千君齐齐转过头,眼前骤然一黑,窗口的帘布也落了下来,唯一的一点光亮被挡住,马车内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中坐下的马车又一摇晃,韩千君的膝盖不慎碰到了对面人的腿,心口突突一跳,正欲收回来,那只膝盖却靠了过来,轻轻地压着她的腿,不让她动,也不让她挪走,暖暖的热量从两人肢体接触的部位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韩千君错愕地抬起头。
可惜太黑了,韩千君瞧不见对面人的脸。
钓鱼的地方本就不远,路程不长,很快便到了衙门门口。
辛泽渊推开侧方的车门,先下车挡在了风口上。
小王爷跟在他身后,抱着鱼缸与他左右并排站着,转身等韩千君,她身上披着辛泽渊的大氅行走不便,小王爷想伸手去扶,奈何腾不出手,便一声声嘱咐道:“小心点,慢点…”
嘴里正忙着,一旁的辛泽渊伸手拖住了韩千君的腰,把人打从马车上轻松地抱了下来。
小王爷下意识想道谢,话还没说出来,发现辛泽渊并没有把人放下来,而是径直抱着韩千君便屋里走。
小王爷后知后觉地去追,“辛公子,这样不合规矩,你出事被流放后,婚事便已经不作数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从在马车上韩千君便察觉出辛泽渊不对劲了,他好不容易才返回了京城,不应该再来沾上她。
自己的家族利用过他,他不恨吗?
二十个学子的死,他不怪她吗。
她没想到辛公子会抱她,怀抱太温暖,她太想他了,先前说好了不会再去纠缠他的念头,在辛泽渊抱上她的瞬间土崩瓦解,一次就好,让她再温存一次,韩千君壮胆搂住了他的脖子,头埋在他胸前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青草幽香,鼻尖一酸,眼泪啪嗒嗒地往下掉。
亲泽渊没出声,跟在前来迎接的鸣春身后,把人抱去了屋里的榻上坐好,再蹲下来跪在她跟前,去褪下她被河水浸湿的靴子,并没有抬头看她,问道:“很喜欢钓鱼?”
韩千君吸着鼻子哭,两只眼睛通红,停不下来,哭得一抽一抽的。
把她脚上的两只靴子都褪下,又将她的脚垫在了火盆边缘,见炭火烤着她的脚掌心,辛泽渊这才仰头看着她一张泪眼,质问道:“一年多没见,一见面,便要送我一份大礼?”
订什么亲?
他这不活着回来了吗。
辛泽渊问她:“见小王爷变好看了,变心了?”
韩千君猛摇头。
“别哭了。”辛泽渊起身去一旁净手,顺便拧了一条温热的帕子回来,递到她手上,“擦擦脸。”
自己即将就要订亲的小娘子被抢了,小王爷在外面急得打转,一声接着一声嚷道,“辛泽渊你出来,听见没,你讲不讲规矩了…”
人正堵在门口,杨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到他身后,“王爷请让让。”
小王爷一愣,回头盯着他托盘内的面碗。
杨风道:“王爷想吃,厨房还有。”
小王爷:……
他想吃什么?他墙角都快被他主子撬走了。
杨风提醒他,“三娘子一日没吃东西,王爷有什么话,非得在这时候说?”
小王爷被噎住了,千君确实早就饿了,他的鱼还没做好,愣了愣后错开身让出了路给他,杨风上前敲门,“三娘子,面好了。”
小王爷眼睁睁地看着门扇打开,杨风走了进去,本也想跟一道进去,身后的侍卫抱着那一瓶子鱼,匆匆找了过来,“王爷,鱼要怎么做?”
“不是说了,大的会鱼片,剩下小的拿来炸…”
侍卫:“属,属下不知道王爷说的小有多小。”
小王爷不耐烦地走过去,看到那瓶子鱼时肚子一阵叽里咕噜叫,算了,“今日不做鱼了。”千君已经有吃的了,“你去厨房看看,是不是还有煮好的面,给本王端一碗过来。”他要饿死了。
—
韩千君擦好了脸,脸颊和眼睛红彤彤一片,见到杨风端着面碗进来,回忆一下涌上了脑海,又想哭了。
辛泽渊接过她手里的帕子,安抚道:“饿了先吃点热的,鱼等明日再说,好不好?”
温润的语气昨日才听过一般,分别的一年多仿佛不存在,韩千君憋住眼泪,点头,“嗯。”
韩千君吃面时,辛泽渊并没有离开,坐在外屋的圈椅内守着,待鸣春端着空碗出来了,又才进去。
韩千君的脚已经烤缓和了,烤久了脚底还有些发烫,早挪到了一边,见他进来,像是个被大人抓包的孩童,忙又挪回了炭火前。
辛泽渊看在眼里,并没出声,走去一旁的火炉子上,提了茶壶往木盆内注入热水,端到了她跟前,再次蹲在她身前,伸手去握她脚踝。
韩千君愣了愣,下意识往后一缩。
“烫一下脚,好睡些。”辛泽渊不容她反抗,捉住了她的脚,褪下她脚上的长袜,小娘子的脚踝许是被炭火烤久了,脚掌和脚背偏红,一红一白相衬,又粉又嫩。
辛泽渊没见过姑娘的脚,头一回见没想到这么小,和他手掌差不多,目光不觉顿了片刻。见小娘子因害羞蜷起了涂着朱红蔻丹的脚指头,才将她的脚握住,放进了水里。
突如其来的滚烫,韩千君顾不得羞涩,“啊——”一声,便要抬脚。
脚却被辛泽渊按在水盆里,“别动,很快就好。”
韩千君咬牙坚持,大抵过了十几息后,起初的滚烫感没了,脚底的热意窜上来直达后脑勺。
适才那一碗面韩千君合着泪全都吃完了,跟前又有炭火烤着,按理说身上该缓和了,可除了被烤烫的脚板心,身上总是忽热忽冷,如今这般一烫,背心瞬间出了一层湿哒哒的汗。
一只烫完,换另外一只。
看着他蹲在自己身前,把微弯的脊梁留给了她,韩千君突然想起了那日她在马车上从熟睡中醒来,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背影。
她说,“未婚夫真好。”
他答道:“这就好了,还有更好的。”
确实还有更好的,他对她真的很好。
韩千君内心不断地在挣扎,不知道该不该贪念眼下的这份温存,贪念了之后呢,她该怎么抽身?
辛公子心胸大度不恨她,她就可以原谅自己了吗?
韩千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贴上去的,弯下身脸颊压在他的背上,同一年前临别时一样,真诚地同他道:“辛公子,对不起…”
即便韩家利用了他,让他受了那么多的罪,可她还是忍不住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
两只脚泡在热水盆里,她全身都热了起来,脸颊红成了虾子,脑子也开始迷糊了,她集中精力去听,辛泽渊好像并没有回答她,她便一直把头支撑在他背上,脑袋渐渐发沉,没过一会儿实在坚持不住,闭上了眼睛,意识消散前,她低喃问道:“辛公子,你疼不疼啊…”
辛泽渊一番忙乎替她驱寒,韩千君还是发热了。
第二日小王爷端着一盘炸好的小鱼立在韩千君床前,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和坐在床边正替她擦着额头的辛泽渊,傻了眼,着急地问道:“千君,你怎么了?”
“我生病了。”韩千君热一阵的冷一阵,这会子正冷,窝在被褥里只留下了一颗脑袋,看见他手里端着的金黄小鱼,遗憾地道:“我吃不了了,抱歉。”
小王爷摇头,“没关系,等你好了,我再给你做。”人挤过去想靠近她,发现床边不是火盆便是水盆,只能站去她床尾伸长脖子看她,见她双唇都变了颜色,自责地道:“是不是染了风寒了,都怪我不好,好好的带你去钓什么鱼…”
韩千君摇头的力气都没。
“是不是很难受,看过大夫了吗…”说着便要去请大夫,一转身差点撞上了寒风手里的药碗。
“王爷当心些。”杨风侧身避开他,走去床头递给了辛泽渊。
辛泽渊扶韩千君起来,“喝完药再睡。”
药喝完了,单青又从小王爷身后挤了进来,“粥凉好了,先生给师娘喂点粥…”
“感觉到冷便是又要烧了,再添些碳火…”
“再换一盆水。”
……
小王爷从床尾让到床头,再从床头被赶到床尾,看着大伙儿为了韩千君忙里忙外,自己什么都帮不上,连句话都搭不上。
他出生便是被人伺候的主子,知道怎么陪人玩,却从来不知道如何照顾人,除了知道生病了找大夫,旁的什么都不懂。
倘若是他坐在辛泽渊的那个位置,他只会着急,不知道冷了便是要烧了,也不知道该给她吃些什么。
突然嗅到了一阵幽幽的香味,小王爷环顾四周,便看到了几只插着腊梅的花瓶,一时愣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痴了一般。
最后还是韩韫不忍心,把人拉了出去。
人到了屋外,外面又在飘雪,手里端着的金黄小鱼早就凉了,软粑粑地躺在碟盘内,香味儿全没了,小王爷转头沮丧地问韩韫:“今日的定亲宴,是不是不会有了…”
韩韫指着院子里一株没有开花的山茶树,隐隐提醒道:“同样都是山茶,为何这一珠没开,后山茶园里的却枝头繁盛?”
小王爷摇头,“因为它没伴儿?”
韩韫说错了,“是因为她长在了不适合她的地方,便不会开花。”
小王爷沉默。
韩韫见他不吭声,怀疑凭他的脑子是不是没听懂,半晌后便听小王爷道:“她不喜欢山茶花,她喜欢的是腊梅。”
小王爷眼睛都红了,“可小时候她分明喜欢当我媳妇…”
原来他还惦记着小时候的事,韩韫忍俊不禁,“儿时王爷府上没人管嘴,兜里整日揣着一把糖,那小妮子贪嘴,尤其喜欢吃糖,别说你让她当媳妇,你当他爹她都乐意…”
小王爷:……
—
昨夜韩千君在辛泽渊的背上睡着了,辛泽渊回答她的那声“不疼。”她没听见。也没听见他问她,“韩千君,婚约到底还作不作数?”
背上的头越来越沉,辛泽渊察觉出来了不对劲,回头唤她,“千君?”
没听到回应,反而背心的头在慢慢往下滑,辛泽渊绷直了脊梁,把她的脑袋顶回了床榻上,再转身把人抱去了被窝。
韩千君是半夜发的热,头疼得厉害疼醒了,起身正欲唤鸣春,却见床榻边上靠着一个人,即便烧糊了,她也能分辨得出是他,伸手去抓被褥往他身上搭,“辛公子,冷不冷,快盖上…”
辛泽渊睡得并不沉,她起身他便察觉到了,突然被一只手抓住,烫得他一震。
随后侧身去摸她额头,果然起了热。
辛泽渊脸色不太好,大抵是头一回用那样肃然的目光看她,今日一晚上他都在忍着,包括她点头承认她要与小王爷定亲,还有小王爷牵她手,他都压住了情绪,没有露出半点愠色。
此时没控制住,嗓音明显高了许多,“韩千君,钓鱼就那么好玩,命都不要了?”
韩千君并非是个会撒娇的,可耐不住她发了热脑子不清醒,被他一凶,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一阵,突然倒过去扑在他怀里,晃了晃发昏的脑袋,“别生气嘛,以后不去了…”
生怕他要走,韩千君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料,“辛公子,我头好疼,你说是不是想你想疼的……”
辛泽渊被她抱住,怀里恍如多了个火球,知道她烫得厉害,对外唤了一声,“杨风。”
回头把怀里的人拉起来,虎口掐住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嗯,想我…你便要跟旁人订亲,跟旁人去钓鱼,还把自己折腾病?”
发热时,韩千君想不清楚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听他说起订亲便想起了明日的订亲宴。她虽答应了小王爷,也没想过要反悔,但辛公子已经和她躺在了一张床上,她不清白了,这辈子是彻底嫁不人了。
她一张脸被烧得通红,眼珠子慢慢闪出了星星亮光,那模样像极了一只煮熟了还活着的红螃蟹,彷佛悟出了人生真理,“我知道了,我是真的嫁不出去,小王爷也不例外…”
辛泽渊:……
精神旺盛的人,在生病时都与旁人不一样,人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手却没停,到处乱抓,最后抓住辛泽渊的衣袖,死活也不放,辛泽渊只能一只手拧帕子,替她敷额头。
半昏半醒,韩千君嘴巴也没停,“我都没打算招惹你了,是你自己凑上来的…我只是个寻常的姑娘,并非柳下穗能坐怀不乱,你再这样下去,我会经不住你的诱惑,又要行非分之想了…”
“韩家都想让你死了,你怎么还会爱上他们的女儿…”
“辛夫人没告诉你,长得好看的女人都是坏的吗…”
“换做是我,我若是活着回来了,绝不会去娶他们的女儿,就让她嫁不出去,让她成为京城的笑话…”
“我就有那么好吗,值得辛公子如此相待…”
“倒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我有一对好爹娘,有三位优秀的兄长,还有很多很多的银子…”
大夫已经请过来了,一屋子的人安静地听她叨叨。
韩韫恨不得堵住她嘴,奈何她这会生病了动不得,只能把自己的眼睛捂住,看不见就当听不见。
鸣春急得把手指头都快捏断了,心道娘子可别说了,病好了,你会咬断自己舌头的。
第48章 他的辛公子学坏了……
第四十八章
翌日早上韩千君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后半夜睡得很不踏实,头疼,腹疼,全身都疼…疼得她睡不好,只好说一些话来麻痹那些疼痛,可说了些什么,完全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第几回睁眼,外面已经天亮了,入眼先看到了自己的一只手,五指之间正捏着一截衣袖,不知被她捏了多久,皱巴巴已不能看。
韩千君:……
他守了一个晚上?
愣了愣,韩千君仰起头去找衣袖的主人。
辛泽渊睡得浅,感觉到衣袖被拽了一下,也醒了,昨夜被她强行摁在床上,还非要一起同她盖上被褥,不得已和衣而眠,醒来的瞬间,便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韩千君望着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一只手掌覆盖过来,生了病的人身上自带一股虚弱,人躺在那乖巧地如同一只小猫。
“好些了。”辛泽渊起身,“趁着醒了,吃些东西,把药喝了…”
他人一走,一边被窝便失了温度。人不烧了后,脑子也不糊涂了,两人这般睡了一夜只怕不妥,再如此待下去,她多半会成为强行霸占民男的蛮横权臣女,艰难地从温柔乡里抽出了几分理智,目光尽量不去看他,冷静地道:“辛公子抱歉,昨夜辛苦你了,我与兄长说,让他替辛公子收拾一个房间,辛公子来兆昌还有事情要办,先回去歇息,正事要紧…”
辛泽渊回头,目光饶有趣味地盯着她,“何意?”
韩千君没让自己侧目,但嗓音小了许多,“辛公子昨日才到兆昌,又为了我累了一夜,应该回去歇息。”
“昨夜你抱着我不放之时,可不是如此说的。”辛泽渊觉得好笑,去木案上倒了一杯温水,回头朝她走来,“怎么,睡了一觉,不认人了?”
韩千君因发热脸本就发烫,被他一说更红了,虽不记得昨夜说了什么,但最后一幕她还是有印象,她主动趴去他背上。
且从适才那截被她抓得发皱的衣袖来看,应该是她拽住他不让走的。
分明下定决心不再缠着他了,可见到了辛公子人,她又不行了。
今日本是她和小王爷的订婚宴…
她就是个多变的女人。
“多喝些温水,降温,还有些低热…”辛泽渊没再同她绕下去,把水杯递给她,“病没好,不用着急赶人。”
韩千君见他并没要走,不知为何心口竟安稳了下来,端起水杯一饮,喉咙如同吞刀子一半,饮了两口便不想饮了。
辛泽渊,“喝完。”
手里的水杯还未来得及搁回木几,韩千君又不得不拿回来,再看到杯里的水,面色不由露出了痛苦。
“听话。”辛泽渊温声道:“昨夜出了一场汗,得多喝些水…”
去年秋季,她也曾不食不饮过。家中从父亲到几个兄长,个个都劝她以身子为重,多吃一些,可那时候她谁的话都不想听。
辛公子不一样,辛公子哄人时有一种魔力,她很难拒绝。
辛泽渊坐在她对面的木凳上,看着她一点点地把杯里的水饮尽了,才伸手接过空杯,出去唤鸣春进来伺候韩千君洗漱。
下床时韩千君有些头重脚轻,但好在头不疼了,漱口洗完脸,鸣春把她扶回床上,试探地问道:“娘子,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韩千君摇头,但能猜到,“我是不是拉着辛公子,不让他走?”
何止,鸣春道:“娘子说要玷污了辛公子的…”
“什么?!”韩千君一瞬精神了,她会说这种话?但仔细一想也没什么不可能,凭她对辛公子的占有之心,这话确实是她能说出来的。
鸣春被她打断,见她立在那又要胡思乱想了,不得不续上后面的话,“的名声…”
韩千君:“……你以后一口气把话说完。”
鸣春这回能确定她是真不记得自己昨儿晚上的叨叨了,不记得好,她便也装作不知,但经过昨夜,所有人都知道辛泽渊宿在了她屋里,她与小王爷的定亲宴怕是不能再办了,“娘子,待会儿小王爷过来,您同他说清楚,免得小王爷执拗,闹出笑话来…”
韩千君躺回床上,手掌盖在额头上,做出一副沮丧模样,“我是不是除了辛公子,不能再嫁给旁人了?”
鸣春点头,赞同地道:“娘子昨夜拉着辛公子不松手,当时府上的大夫,师爷,三公子都在场…”
韩千君愣了愣,懊恼道,“瞧吧,我这样的女子怎配得上小王爷,他身份高贵乃皇室王爷,如今又变得英俊非凡了,走上街头不知道多少京城小娘子会跟着他身后追…”
话没说完,辛泽渊进来了,人已经洗漱过,换了一身绯色长袍。
没错,绯色。
不是青衣,不是白衣,也非玄色,而是绯色。
第一次见辛公子穿这般鲜艳的颜色,韩千君看出了神,突然觉得之前他整日一身素衣是对的,若是穿成这样,保准他从街头走不到街尾,小娘子们会把他的路堵得死死的。
“好点了吗。”辛泽渊走来问她。
韩千君点头,“好看。”
“……”
发热有一点很好,脸红了看不出来是臊的还是热出来的,韩千君顶着一张滚烫的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抬手佯装揉头。
辛公子也没去计较她的答非所问,走到床边俯身手掌碰向她额头,温度又有些回升的迹象,“粥和药很快就好,再坚持一会儿再睡。”
韩千君点头,没再赶他走。
舍不得。
这样赏心悦目的辛公子,她要是把人赶出去,简直人神共愤。
他手掌碰到她额头的一瞬,有股冰冰凉凉的触感,韩千君觉得很舒服,刚想要蹭近一些,手又被他撤走了。
辛泽渊去打了一盆温水,再搬过来了一张椅子,坐在她床榻边,缓缓地拧着布巾,韩千君对这一幕很熟悉,脑袋昏沉沉地问道:“辛公子,我是又烧起来了吗?”
“嗯。”
有理由把人留在身边了,原来不仅能恃宠而骄,也能恃病而骄,韩千君娇弱地躺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道:“我是不是要死了,还没完没了地发热,真真是麻烦辛公子了…”
“很快会好。”辛泽渊把布巾折成条,搭在她额头上,“手伸出来。”
韩千君听话地把手递给了他,辛泽渊又用另外一张布巾替她擦拭手心,见他动作娴熟,韩千君夸道:“辛公子很会照顾人。”
“我没照顾过人。”辛泽渊缓慢地擦着她的指骨节,“只你一个。”
头都快晕得动不了了,闻言韩千君却快速地转头去看他,辛公子面色如常,平静得仿佛那句讨人欢喜话不是从他嘴里说话来一般。
但绯衣的辛公子,当真是越看越俊朗,韩千君头往外挪了挪,突然想到一年前若是不出事,成亲时他应该会穿一身绿色婚服来接她,不知道他穿上是什么模样,于是一叹气,语气里透出了无尽的遗憾,“辛公子,若是穿上婚服一定很好看…”
“可惜了。”辛泽渊道。
“嗯?”
辛泽渊提醒她,“今日不是要与小王爷定亲?”
韩千君:……
定亲是定不成了,她这个样子连床都下不了,且,“我昨夜把辛公子留在屋里一夜,名声尽毁,怎能再与旁人定亲…”
“两夜。”辛泽渊把她另一只手捞了过来。
“啊?”脑子烧起来,韩千君没反应过来。
辛泽渊帮她回忆,“私塾的那回,忘了?”
怎么可能忘,那晚她打了辛公子手心,被辛公子没收了她的耳铛,后来…后来他狠狠地吻了她,她第一次知道吻一个人,还能那般纠缠缠绵,再后来,两人抱在一起睡了一个晚上…
到了那一步了,与成亲有何区别,谁能想到还会发生意外。
发烫的脸颊,又覆上了一层红潮,韩千君人往被褥里埋了埋,胳膊却还在他手上,掌心被他摊开,温热的布巾在她手心和手腕中,缓慢地擦拭。
小王爷便是这个时候端着一盘炸得金黄的小鱼进来的。
韩千君并非想要戏弄小王爷,在答应与他定亲时,她确实考虑过,认为他是自己最好的人选。
那时候辛公子没回来,她还不知道自己变心的速度比变脸还快。没见到人之前,她良心尚在,知道自己不能再纠缠他,见到了人后她连良心都不想要了,只想与辛公子好。
小王爷的神色瞧上去很让人心疼,她却要对他说抱歉了,他的小鱼她吃不了,她只能喝辛公子熬的米粥…
当日夜里韩千君依旧反反复复地在烧,从傍晚开始便昏昏欲睡,整个人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不知道被辛公子灌了多少碗药,到最后连拿碗的力气都没了,辛泽渊便一勺一勺地往她嘴里喂。
半夜头没那么沉,醒来了一回,侧目看向床边,辛公子果然在,手撑着头歪在圈椅内睡了过去,韩千君正欲唤他回去歇息,或是上来躺着也行,目光突然瞧见他滑落的衣袖底下露出来了一截小臂,小臂上赫然一道疤痕,格外醒目。
床头的灯火光晕昏黄,光线照在他手肘之外,内侧的伤疤则在一团模糊的阴影里,看上去有几分狰狞,从小臂一路蔓延进了袖子里,不知道尽头在哪儿,韩千君不觉掀开了身上的被褥,挪去床边,伸手把他的衣袖往拉下。
然后便看到了那道有筷子长的一条完整疤痕。
先前在私塾时,她见过他挽起手腕做饭的场面,那时他的小臂除了绷紧的一条条青筋,并无半点伤痕。
不知是在太保门前受的伤,还是在后来的流放路上受的伤,她一直不敢去问他,那日夜里在大理寺的地牢里,她始终没有勇气踏出一步前去看望的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手指头触碰到那条伤痕上时,辛泽渊醒了。
韩千君看着他刚醒来还有些惺忪的眸子,颤声问:“疼不疼?”
辛泽渊没答她,人还在迷糊之中,手已经先摸向了她额头,见没那么烫了,才应她,“不疼。”
“你骗人。”韩千君曲腿坐在床上,眼眶早就湿了,泪珠子挂在脸上,心疼地去抚那道伤疤,“怎么可能不疼…”儿时她玩剪子,手指头被戳出银针大小的血眼,她都疼得睡不着觉。
那日他被押送出来,坐的是马车,必然也是因为他身上的伤太重,下不了地。
“还有哪里有伤?”她不想逃避,她想好好瞧瞧,他到底伤了多少处。
“验身?”辛泽渊一笑,把她的手从小臂上拿下来,看着她溢满了水雾的眼睛,随口道:“可辛某的身子,只有未来夫人能看。”
夜里太安静,他的嗓音就在她耳畔,染了些夜里才有的慵懒沙哑,被身旁灯火映出一簇火光的眸底看似轻松玩味,实则幽深不见底。
“睡罢。”辛泽渊揉了揉她的头,“真不疼了,人的痛感天生便不一样,有的人觉得痛,有的人则没有什么感觉,你不知道?”
韩千君听他一板一眼地胡说八道,噘嘴道:“辛先生平日里就是如此诓骗学子们的…一点都不高明。”
辛泽渊轻笑了一声,捏了捏她红润的脸颊,“长进了?”
什么叫长进了,她又不是傻子,见他还笑,韩千君不觉动了几分气,扑去他身上抓他另外一只手,“给我看看…”
撸起他衣袖,另一只胳膊倒是完好无损。
“好了,我陪你睡。”辛泽渊拉开她的手,起身圈住她的腰,把人直接抡到了被窝里,不容她挣扎,自己也躺在了她身边,一只胳膊压下去,隔着被褥压在了她小腹上,闭上眼睛前,道:“第三夜…”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场风寒,熬了三天韩千君才慢慢地稳定下来。
第四日早上大夫前来诊脉时,欣喜地告之:“韩娘子身上的寒气已排出来了,虽说无碍,但也不能再出去吹风,先在屋里先养上半月,我开些滋补的药方给韩娘子…”
先前发热没胃口,稍微一好食欲立马便恢复了,吃了三日的粥食,嘴里都发苦了,韩千君很想吃一些带油脂的鸡鸭鱼肉,吩咐鸣春,“让厨子做一只烤鸭,半只烧鸡、再来些鱼片,焖羊肉…”
虽说病差不多好了,但一下也不能吃太多的荤腥,鸣春正欲劝说,学子丹青走进来,见韩千君比起前两日明显精神了许多,高兴地道:“先生说天气冷了,前儿师娘用来准备定亲宴的食材尚在,午食用来给师娘打个热腾腾的羊肉锅子吃…”
羊肉锅子…也行啊。
锅子是辛泽渊做的,做好后送去韩千君的屋里。停了三四日的雪又飘了起来,该到下雪的季节了,漫天的雪粒子如筛盐往下飘,韩千君得了一场风寒,府上谁也不敢怠慢,屋子里摆了好几盆炭火,门口又加了一层厚重的帘子,人一进来,炭火的馨香迎面扑来。
辛泽渊锅子交给鸣春,坐在外屋待了一阵才进里屋。
韩千君的脸颊终于褪去了红潮,恢复了原来的白嫩,唯有唇瓣颜色还有些发白。
发热了三日,辛公子也陪了她三日,韩千君喝着羊肉汤,见对面公子的筷子毫不避讳地与她共用一锅,这才想起来,“辛公子,我病刚好,会不会把病气度给你…”
“无妨。”辛泽渊道:“我身体底子好,一般不生病。”
韩千君:……
她发现了,一年多没见的辛公子学坏了,学会了阴阳怪气,果然外面的世界坏人多,把她说一不二的辛公子都教坏了。
仗着生病为所欲为的日子太让人沉迷了,韩千君很想就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可辛公子不能。
他在外流放的一年多里,辛家的人和她一样,每日也在煎熬中度过,自己没脸去辛家看望辛夫人,但听郑氏说,辛夫人那般洒脱果断的女子,也曾在他被押送出京城那日,泪流满面,质问苍天,“先是他父亲,再是他,为何不把我也带走…”
既然已被皇帝召回,他应该立马返回京城,辛夫人还在等着他。
很不想去开口,待一锅羊肉快吃完了,韩千君道:“辛公子的事情办完了吗?”
话音刚落,外面的风雪声里便传来了一道急促的呼救声,“奴要见娘子…韩娘子救救奴…奴谁都信不过,奴只信娘子…”
莺儿?
谁逮着她了?
自去年除夕收留了莺儿后,韩千君便把她带到了府上居住,自己不缺奴婢,屋里的奴婢都是三兄韩韫帮她安排好了的。
她便把人留在了外院,鸣春忙不过来时会叫她过来帮忙,没事的时候,她可以自行安排。
这几日自己染了风寒,在跟前伺候的人一直是辛公子,连鸣春都很少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人喊成了这样,定是出事了。
韩千君起身要出去,被辛泽渊拦下,“风寒才好一些,又想来一回?”
韩千君解释道:“外面呼救的女子乃我去年收留的一名奴婢,她都来呼救了我不能不管,想必是府上哪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欺负她了…”
扬风进来正巧听到了这话,人立在外屋的帘布外一身煞气,嗓音都比平日里高出许多,禀报道:“主子,那女子打晕了马小田,自己跑出来了,该怎么处置?”
韩千君:……
什么意思?
人是辛泽渊抓的?他抓她作甚。
韩千君看向辛泽渊,正欲问怎么回事,便听他道:“把人带进来,在外屋先候着。”
第49章 娘子,奴见到的辛公子不……
第四十九章
莺儿她怎么了?
韩千君对她的印象不错,初来兆昌时的那夜,莺儿倚在窗前,替他们指了路,且她身世那般可怜,辛公子为何要抓她呢?
外屋的帘子被掀开,听到有风声进来,杨风押着莺儿到了外屋。也不用他押,知道韩千君就在里面,莺儿自己走进来的。莫名其妙被抓,又稀里糊涂地被关了三日,莺儿又惊又怕,进去便往里面闯,“韩娘子…”
杨风按住她肩头,没让她动,“坐这儿先把身上的寒气散尽了再说。”
这几日谁进来都得在外面把寒气散光,主子都不例外。
在外散了约莫有一刻的寒气,杨风才把人押进去,看到辛泽渊时,莺儿一愣下意识往后退,被杨风顶住肩头,逼着往前。
莺儿绕过辛泽渊,往韩千君跟前扑去,“韩娘子,救救奴…”
“辛公子很好说话的。”韩千君虽不知道辛公子为何要抓她,但辛公子抓人一定有他的原因,轻声安抚道:“莺儿,你做了什么,好生同辛公子说,他不会为难你。”
自从小王爷来了兆昌后,兆昌的百姓每日都在议论韩家的这位族亲姑娘,命也太好了,就因为姓韩,既能得到县令大人的宠爱,又得到小王爷的青睐。
他们也想姓韩,可惜没那个命。
莺儿却觉得不对。
韩三公子对她的宠爱和纵容早已超出了对待一个族亲妹妹,且韩千君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傲气,甚至压过了韩三公子。
只怕不是什么族亲,而是韩县令的亲妹子,韩家三娘子,当朝的贵妃娘娘…
莺儿知道她是谁了,便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在兆昌生活了六年,半个月才下一回阁楼,消息闭塞,唯一知道的便是韩家三娘子乃当今皇帝的贵妃,旁的一无所知。也不认识跟前这位公子是谁。
不明白贵妃娘娘为何会到这等小地方来,更不明白为何又和小王爷扯上了关系,但莺儿觉得贵妃娘娘对这位公子有所误解,当下状告道:“娘娘,莺儿什么都没做,是他想抓住了奴,还扬言若是奴不听话,他便砍了奴…”
韩千君:“……”
辛泽渊:“……”
韩千君诧异地看向辛公子,这种话怎么可能是温温柔柔的辛公子说出来的。这回她占辛公子,觉得莺儿应该是听错了。
辛泽渊则一脸平静。
杨风看不过去,替主子辩解道:“公子何时说要砍了你?”
莺儿说不清楚,比划了一阵,“他,他拿刀劈了奴手里的木棍,不就是告诉奴,若不听话,下一次要砍的便是奴的脑袋吗?”
莺儿说话时,偷偷地瞟了一眼辛泽渊,见其面色和熙温润,目光里还隐隐擒着笑,不觉愣了愣,这…这与她见到的不一样啊,那日他擒人时一张脸冷得可怕。
“娘娘,他,他…”莺儿想告诉韩千君,他不是这样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见韩千君伸手拽住了公子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小声询问道:“你吓她了?”
莺儿脑子里‘嗡——’一声,随后直愣愣地对着辛泽渊磕头,“陛,陛下…不要杀民女,民女乃良民,什么都没做。”
韩千君:……
辛泽渊:……
杨风:……
“慎言!”不怕人蠢,就怕人蠢了还乱说话,守了她三天,杨风是真受不了了,“主子姓辛,并非圣上,你跟前的小娘子乃韩三娘子,也并非贵妃,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不知道韩三娘子两年前便出了宫,与辛公子定了亲…”
她不知道啊。
她怎么知道,在这穷乡僻野的地方呆了近七年,个个都防着她,说她是狐狸精,不愿同她说话,若非自己脑子好使,连韩娘子的身份都猜不出来,莺儿的想法很简单,韩娘子乃贵妃娘娘,那能让她亲密相待的男子,便是皇帝了。
谁知道不是,什么姓辛,什么定亲她统统不知道,“奴,奴只知道三娘子要与小王爷定亲…”
杨风烦死了,为辛泽渊卖命了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这么不长眼色的人,索性一把刀压在了她脖子上。“闭嘴,再多言,让你脑袋搬家。”
莺儿脸色惨白,不敢出声了,求救地看向韩千君。
韩千君也很少见有人能把沉默寡言的杨风气成这样的人,生怕他手不稳,起身把杨风手里的刀口往外推了推,“扬少侠手别抖…”
莺儿感激地道:“多谢韩娘子。”
见终于安静了下来,辛泽渊便开始盘问,“我问你,你如实回答,他便不会伤你。”
“奴,奴不能去扬州…”莺儿坚决地道:“奴答应过母亲,不会再回扬州。”
杨风不想听她废话,“没说让你去扬州。”
莺儿诧异地回头,“你昨日说了,你说由不得我…”
杨风深吸一口气:“那是昨日。”
“昨日也好,今日也好,奴不能去扬州,母亲说了,我若是再回扬州,会被人杀死的…”
辛泽渊问:“你母亲是谁?”
莺儿:“死,死了。”
杨风手抖了,“名字。”
莺儿忙道:“黄莺。”
韩千君愣了愣,“和你一个名?”
莺儿点头,“花楼里的娘子们,大多都是这个名,刘莺,张莺,蒋莺,但也有几个不能叫莺儿的。”
韩千君好奇问道:“为何?”
莺儿道:“她,她姓苍。”若是叫了苍莺,便接不到客人了。
韩千君明白了。
这花楼有问题。
这么多人都叫莺儿,只有一个可能,在故意混淆那个真正叫莺儿的人。
辛泽渊示意杨风。
杨风收了刀,从后腰处摸出一副画像,展开在莺儿面前,“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那画像都快被他怼到脸上了,莺儿看不清,“你拿远点。”
杨风又想摸刀了。
最后莺儿自己把那副画像推开了一些,很快认了出来,惊喜地道:“奴,奴认识,这是黄莺娘子,奴小时候见过她,长得可好看了,是楼里的花魁娘子,平日里恩客最多…”
韩千君好奇去瞧。
画像上的人她也认识,然而与莺儿说的身份却不一样。
画像上的人乃薛贵妃,九年前殁了后,太上皇追其为宣安皇后。
听完莺儿所说,韩千君满脑子震惊。朝中谁不知道宣安皇后乃薛家薛侯爷的亲妹子,太上皇的白月光,为了她,太上皇几次想要废了昭德皇后和先太子,怎么可能是花楼的人?
韩千君问莺儿,“你没认错?”毕竟这副画像乃宣安皇后年轻时的模样。
莺儿摇头,“不会认错。”说着指向宣安皇后的眼角,“黄莺娘子眼角有颗痣,颜色尤其独特,像是桃花滴出来的汁水,当初曾风靡扬州,引了许多娘子效仿,用水粉也在自己眼角点上粉痣…”那时她四五岁,还曾偷偷学着点过。
“可惜黄莺娘子命薄,奴听母亲说她不慎落井淹死了,整个花楼的人都在害怕,慢慢地散了个干净,母亲也带着奴离开了那座花楼,去了另一家…奴先前的名字也并非叫莺儿,奴叫阿晴,莺儿一名是后来花楼的妈妈替奴改的,说是都叫莺儿好记…”
韩千君怔愣地看向辛泽渊。
辛泽渊面上没什么波动,示意她坐:“病刚好,不累?”
韩千君大抵猜出了他所说的正事是什么了。
太上皇快不行了,皇帝表哥要报仇。不仅是秦家翻案这么简单,还得让太上皇身败名裂,把当年自己所受的一切加倍还给他。
为何会留下辛泽渊一命,并非是因为自己的那番威胁,而是辛泽渊对他来说还有所用途。
他得利用辛泽渊商会头目的身份,在外寻找能证明宣安皇后身份的线索和证人。
韩千君没想到自己顺手收留下来的姑娘,会是如此关键人物。
证人找到了,辛泽渊该归朝了。
他来兆昌还真是有正事,并非为了她。
隐隐的失落爬上脸,韩千君坐回筵席上,神色恹恹地道:“莺儿,你跟辛公子走吧,他不会为难你的。”
莺儿上过当受过骗,谁也不信,她敢保准自己只要一走出这个屋子,身后那位凶巴巴的杀手,又会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而跟前这位满脸温润的公子爷,会即刻对她翻脸,慌忙求救,“奴哪儿也不去,奴要跟着韩娘子,韩娘子您救救奴…”
“他真不会…”
谁知莺儿是个死脑筋,脑袋都晃出了重影,“奴,奴就算撞死也不会跟着他们走,要走奴只跟着韩娘子走…”
咦——
真的吗。
她何时如此可信了?韩千君捧着脸为难地道,“我风寒才好,哪儿也去不了,不过我敢担保,他们不会伤害你,会带你去京城…”
“奴不去!”莺儿抱住韩千君身前的木几脚,吓得不轻,哀求道:“奴不能去京城…”
扬州不能回,京城不能去,她不去的地方还挺多,杨风收了画像,冷冰冰地丢了一句,“由不得你。”
莺儿生怕他来拖她,他拽人胳膊的时候可疼了,忙往韩千君跟前挪去,“韩娘子,娘子…”
韩千君见她吓成这样,问道:“为何不能去京城?”
这回莺儿脸上露出了更真实的恐慌,“奴与娘子曾提过,七年前奴所在的花楼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放火烧楼的人,便是从京城而来,奴不敢去奴怕被他们烧死…”
“你怎知道是京城的人?”韩千君问。
“奴听见了他们讲话,是京城的口音…”
韩千君知道她母亲为何不要她再回扬州了,其余人都被灭了口,她是唯一一个可以指认出当年那位黄莺身份的证人。也是她命大,无意之中逃到了兆昌,七年来才没被人查到她的踪迹。
眼下该怎么办呢。
证人不愿意跟辛公子走,但如杨风所说,由不得她,辛公子完全可以把人打晕,掠回京城。
如何打算,辛公子说了算。
“五日后出发去京城。”不待莺儿哭喊出声,辛泽渊又道,“我和韩三娘子,与你一道同行。”
她没说要回去啊,五日后就走,那大夫开的半个月药怎么办,她还没喝完,韩千君按捺住兴奋,转头看辛泽渊。
辛泽渊:“怎么,还想留在兆昌?”
韩千君摇头,“有我在兆昌,三兄还得分心照顾我,施展不开拳脚,我本打算年前回京,没想到辛公子会来兆昌办事。”韩千君客气地道:“路上又要给辛公子添麻烦了…”
话音刚落,辛泽渊的手便落在了她头上,一通乱揉,揉成了鸡窝,“吃饱了?吃饱了喝药…”
莺儿见韩千君坐在那老老实实地让他揉,也不生气,对于韩三娘子如今到底是跟了皇帝还是跟了小王爷,还是跟了跟前的辛公子,脑子已经彻底被搅糊涂了,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大抵也知道自己这一趟京城非去不可,比起被打晕扔在马车上绑回京城,有韩娘子一道相随,已是最好的选择,莺儿没再执拗,忙道:“奴,奴去…”
—
年关还未到,她要与辛公子一道回京城,这和先前和韩韫所说的完全不一样。
韩韫记得很清楚,那日她说她与辛公子再也没有可能了。
往后不会再去纠缠辛泽渊,即便将来碰了面也会避开他,她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他祈祷,祈祷他一切都安好,还要祝福他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而她呢,就待在兆昌等韩韫期满,三年后与他一道回家。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泪流满面,神色悲痛欲绝,彷佛受到了巨大的情伤,要与爱人生离别,从此去做个小姑子,一辈子伴着青灯。
韩韫还为此湿了眼眶。
后来见她答应了小王爷的求亲,韩韫还觉得挺不错,总有一天她能走出来。
原来某些人心口不一啊。
韩千君看着对面一脸质问的三兄,目光几经闪躲,解释道:“不是我想要回去,是莺儿离不开我…”
韩韫打断她,“韩千君,为兄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你肚子里有没有蛔虫,我会不知道?”
韩千君呵呵笑了两声,正色道:“但这次真的不一样…”
“我没骗兄长,你不知道…出大事了。”韩千君打算用一条惊人的消息转移韩韫的注意力,“你知道辛公子来兆昌是为了什么吗?”
“你呗。”韩韫斜她一眼。
韩千君摇头,“不是,是莺儿,为兄可知她是谁?”
本以为韩韫会好奇问下去,但韩韫面色淡淡,“知道,辛泽渊来的当日便告诉我了,怎么了?这与你出尔反尔有什么关系吗?”
韩千君:……
他知道啊。
“兄长放心,我绝对不……”
“打住,别发誓。”韩韫扶额,交代道:“路上仔细些,虽说辛泽渊手里有不少人,为兄不担心,但暗箭难防,你别整日傻乎乎的只知道盯着人家脸看,也帮他盯着周围,莺儿一旦被带出兆昌,消息便会走漏出去,对方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进京…”
“为兄本不太赞成你同他一道。”韩韫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轻声同她道:“但为兄知道,你怕的从来都不是与他一同犯险,而是亏欠,倘若辛泽渊这回再出了事,将会压垮支撑着你走到今日的最后一根稻草,到那时为兄这位从不知畏惧是何物的幼妹,便彻底找不回来了。”
韩韫戳了一下她头,戳得她往后仰,“别做缩头乌龟了,有时候对方并不会觉得你的避让,便是他想要的,你想想,他如此拼命何尝又不是为了想与你天长地久,不想让你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你若是再因愧疚不敢接近他,那他岂非白忙乎了一场?”
韩韫顿了顿,彷佛在搜肠刮肚,继续道:“人活着不是我欠你,便是你欠我,谁算得清楚?可先人们不也是在这种牵牵绊绊之中,存活了上千年…”
见韩千君呆呆地望着他,要哭不哭,韩韫心疼地道:“傻丫头,爱情从来不是负担,它是盔甲,辛公子身上的盔甲,何尝不是你给他的呢?”
暖心的话像一股涓涓细流,温暖了心田,这就是亲情,韩千君热泪盈眶,起身扑过去,抱住了韩韫,“三兄…”
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了,韩千君才慢慢反应过来,起身诧异地问道:“三兄为何突然懂这些了?”
在书院读书时,有小娘子偷偷写信函给他,被他当场交给老师,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证明清白,“先生,我绝无作弊之心,她想诬陷我…”
还有出席宴会时,有小娘子看到他后含羞地转过头,与同伴低声耳语,被他瞧见,气势汹汹地找上自己,“你去听听她们到底在说我什么坏话,那小娘子我压根儿不认识,哪里得罪她了,犯得着在我眼皮子底下编排我,我将来还要娶妻呢,名声不好如何是好…”
那时韩千君觉得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娶上妻了,今夜居然破天荒给她讲出了这样一段感天地泣鬼神的话。
韩韫感慨道:“为兄这不都是从你坎坷的感情中,悟出来的。”
几年后,韩千君才从自己将来那位三嫂的口中得知,他的三兄一面背着辛泽渊写给他的话,一面嫌弃道:“这也太肉麻了,她又不是猪脑子,哪能这般容易感动…”
以及对辛泽渊千交代万交代,“辛公子,辛妹夫,你可得保证路上不会出现任何风险,她要是出事了,不是我吓唬你,国公爷真会砍死我的…”
但当时的韩千君很感动,眼睛都哭红了。
第50章 出发
第五十章
五日后,韩千君辞别了韩韫。
兆昌县令乃韩韫伸展拳脚的第一份官职,旁人等着看他这位国公府三公子是如何做县令的,他自己也想证明自己的实力,一心扑在了兆昌的农耕上,如今过去一年,韩千君觉得还是看得见变化,起码到了夜里,兆昌不再是家家房门紧闭,有不少人出来摆摊,城门口也有一队象模象样的侍卫把守了。
该说的昨儿夜里都说了,临行前韩千君对他道:“三年期满后,早些回来…”瞧了一眼他比来时明显黝黑的肤色,和他那头还算浓密的头发,由衷劝说道:“别熬夜,当心秃头。”
“你才秃…”
可惜韩千君永远都秃不了,她头大,发量惊人。
见辛泽渊在与学子们说话,韩千君便交代道:“当初带那帮学子出城,你还满脸不乐意,叫你一声小舅舅,到底便宜了你,我把他们留在兆昌,你可别使劲儿压榨,单青那孩子先前是头野马,突然变成了良驹,是因亲眼看见他的师兄死在了自己跟前,病积在心,若不时常疏通,日子长了迟早得大病一场,莫要只顾着搞成就,抽空多带带他们去外面玩耍…”
这一趟辛泽渊送莺儿入京,凶多吉少,不能带学子们走。
且前两日辛泽渊也问过了学子们,若是想回京城,年后接他们回私塾,单青主动道:“先生,师娘,学生想留在兆昌,在京城学子也帮不上先生和师娘什么忙,不如留在小舅舅这儿替他打打下手,能为百姓出一份力,是学生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况且有榜眼小舅舅在侧,学生将来的学业也不会落下,先生放心,学子来年便会参加科考,争取能与韦郡师兄一般,考中秀才…”
若非韦郡出事,他便会成为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将来一步一步踏进官场,站在先生身后,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挥洒热血,这才是身为学子对先生最好的回报。
单青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一天,但他想努力试一试。
“好。”辛泽渊尊重了他的意愿,送了一把戒尺给他,“知道如何用它了?”
单青点头,“教人成才的从来不是先生手里的戒尺,而是先生的引导,能引其自行领悟,比打上一百个棍子都强。”
辛泽渊,“一年前,我离开私塾前,教给你们的最后一句话还记得?”
单青说记得,红着眼眶念道:“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劳我形,吾以吾心以补之;天厄我遇,吾享吾道以通之。”
天若弃了我,我不可再自暴自弃,偏要以德行走得越远越高。
辛泽渊伸手搭在他肩头上,轻轻拍了拍,“我在京城等你归来。”
当时先生的那一拍,把单青一双眼都拍湿了,没能回答他,今日临行送别便答道:“学生一定会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回京城,找到先生。”
“走,走回去吗?我听小舅舅说,从这儿到长安步行要一个月…”小圆子一脸困惑,要走到京城,脚都要磨破,“咱们不是养了骡子吗,学生可以骑着骡子去找先生…”
说完便被身旁的师兄桑茂拽了一下胳膊,笑着解释道:“此‘走’非彼‘走’。”
什么非走彼走的,小圆子听不懂。
二十六个学子,只剩下了六个,曾经一起收割麦田的情景永远不会再现,遗憾与痛惜在所难免,辛泽渊柔声道:“不必着急,跟着师兄们慢慢学。”
从辛泽渊出现的那一刻,小圆子便在强忍着,忍了这几日,终于没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辛泽渊的腰,拖着哭腔道:“先生,这回您不会丢下我们了对不对?”
小圆子三岁时便没了家,后来先生给了他一个家,家里有很多师兄很热闹,但有一天先生走了,师兄们说要去把他找回来,他也跟着去了,可那堵墙又厚又高,他脖子都望酸了才望到顶。他没看到先生从那道朱漆大门里走回来,却看到了师兄们葬身在了宫墙之下。
虽然有些迟,但先生总算回来了,师兄们做到了,把先生接了回来。
辛泽渊垂目,手掌捂向他脑袋,“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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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三公子正吐槽韩千君,“为兄走哪儿,从来没有听你如此叨叨过,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话没说完,突然看见辛泽渊安抚孩童一幕,顿觉新鲜。
算了,他不懂。
见辛泽渊朝着这边走来,三公子忙对她附耳道:“为兄还有一句话要托付。”
韩千君以为他有什么大事要交代,便听他道:“关键时候保命要紧,你自幼体格健壮,跑得快,逃命没问题…”
韩千君:……
韩千君不打算同他再说话了,踩了矮凳往上爬。
爬到一半,小王爷姗姗来迟。不知是怕回城被辛泽渊催债,还是受了情伤不想回京城,小王爷打算在兆昌再养一段日子,年后再回去。
早上起来炸鱼干,误了时辰,赶在最后一刻踩着积雪大步走到韩千君跟前,“千君,千君等会儿…”
韩千君回头。
小王爷疾步上前,把手里的食盒递给她,“本王答应给你做的炸小鱼,千君还没吃呢。”
虽说自己也是个感情充沛之人,但韩千君却不太擅长应付与自己一样有颗死脑筋的爱慕者。
炸小鱼是要吃的,她辛辛苦苦钓回来的鱼,为此还大病一场发了三日高热,韩千君接过来道了谢,顺便劝说道:“王爷,世上小娘子千千万…”
“千君,本王……”
“别说话!”眼见他站直了身子,又要开始胡言乱语了,韩千君及时止住他,“王爷,下回你去菩萨面前上香时,能不能保佑我婚姻顺遂,你看,我都十九了,亲事已经黄了三次,全京城只怕独我一人,王爷可知咱们为何走不到一起?”
小王爷摇头。
“因为你我并非正缘,王爷为难菩萨,菩萨再来为难我,我何其无辜…”
小王爷愣了愣,片刻后红着眼道:“好,待本王回到京城,便求菩萨保佑千君婚姻顺遂。”
韩千君不忍心,“王爷也替自己求求…”
小王爷还没来得及答,胳膊便被从身后走来的辛泽渊握住,轻轻往边上一拉,腾出了道路,“王爷,保重。”
身后的一等辞别之声,都被辛泽渊挡在了外面,韩千君被他拖着腰半推半扶送入了车内。她风寒刚好,还在吃药,车窗的窗扇只余了一条小缝通风,又被帘布遮挡住,看不清外面,索性也不瞧了,坐进去等着马车出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马车出了城门,便彻底听不见外面的辞别声。
来兆昌时她心灰意冷,只想逃出京城,逃得远远的,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辛公子会来接她。
辛公子的马车很宽敞,地上铺着虎皮毯子,靠近马车头的位置有一张双人软榻,上面摆好了褥子被子和换洗的衣物。
榻前有一个铜炉,里面烧着炭火,热气氤氲在马车内,缓和如春。
很有归家的感觉。
褪了靴坐在虎皮毛毯上,韩千君把身后的榻让给了辛泽渊。
他昨夜没睡好,可以在车上补一觉。
人出城没多久,韩千君便忍不住打开了食盒,拿出盘子里的小炸鱼往嘴里送,送到一半想了起来回头去瞧辛泽渊,见他并没有睡,半躺在榻上正看着她,手里的小炸鱼立马转了一个弯,递到了他嘴边,“辛公子趁热吃…”
辛泽渊拒绝了,且脸色淡淡,“少吃些,热气。”
吃一两个不会热气,韩千君身子挪过去,非要与他一同享用自己的成果,“这是我用一场风寒换回来的鱼儿,辛公子当真不尝尝?”
“不…”辛泽渊刚张嘴,韩千君便把小鱼塞到了他唇齿之间,得逞一笑,“尝一下嘛…”
“咔——”
韩千君忙问道:“好不好吃?”
韩千君风寒好了后,辛公子并没有走,以病情尚未稳固需要人看护为由,在她屋内加了一张胡床,用一张绿纱隔断隔开,同屋不同床。
那绿纱屏风透着光,夜里醒来转头去看,一眼便能看到他好好地躺在自己身边…如此相处了几日,两人彷佛又回到了从前,亲密无间。
但都彼此心照不宣地没去提以后。
被强行塞了一截炸鱼在嘴里,辛泽渊勉强道:“马马虎虎。”
不明白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的爱慕者给她做的东西,还问他这个前未婚夫好不好吃?他不说难吃已是大度了。
韩千君不信,闻起来就很香,当下就着被他咬断的一截,放进嘴里,咯嘣一声,边嚼着边道:“挺香啊。”
辛泽渊不吭声,坐回榻上,看着她抱着食盒,跪坐在虎皮地毯上,如同老鼠“咯嘣咯嘣——”吃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妥,顿觉自己的一通气白怄了,又起身去替她倒茶,“最多五个,热气……”
人逢喜事精神爽,胃口也好,发热期间少吃的东西,这几日几乎全都补了回来,五个太少了,“我得多吃点,才有力气跑…”
“跑什么?”
韩千君转身看他,唇上还沾着油脂,养了五日的身子,她唇瓣颜色已恢复如初,此时透红透红的,与那一双葡萄眼睛相衬,灵气逼人,“辛公子放心,这一趟我绝不会拖你的后腿…”好奇问道:“咱们这一路,没有人保护吗?”
见他盯着自己的唇瓣,半晌不吭声,韩千君乖乖闭了嘴,冲他一笑,“对,辛公子说了食不言寝不语…”
辛泽渊偏头看窗花。
耳边马车的‘哒哒’车,和身前小娘子咯嘣啃食的动静声混在一起,莫名构成了一个温馨的世界。
闭眼享受着这份安稳,过了一阵便听到小娘子的啃食声停了下来,应是五条小鱼吃完了,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辛公子?”
辛泽渊没应。
过了几息,悉悉索索的‘老鼠声’又传进了耳朵。
辛泽渊早预料到了,唇角动了动,伸手一把提留住了她的后领子,把人往身后的榻上带,“说了不听?还偷吃,嗓子好了吗,药喝了吗…”
韩千君:……
他昨夜与单青谈心半夜才回来,还以为他是真困了,没想到在伪装,就为了抓她现行,当下讨饶,“不吃了…”
人已经被他提溜上了榻,四目相对不过巴掌的距离。
韩千君偷吃被抓,嘴角还残留着鱼渣,感觉到唇上有异物感,赶紧舔了舔,舔完便察觉到辛公子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她虽没有什么经验,但也并非没有。上回他这般看着自己是在辛家的小院子外,他靠在廊下的柱子内侧,月光照着他眼底,那时他眸底的神色便如当下一样,也是幽深暗沉。
他是不是想亲她?
这几日两人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因为她生病的缘故,并没有心思去做非分之想,如今两人孤男寡女共乘一辆马车,所有的冲动和暧昧在这狭隘的空间里慢慢滋生了出来,韩千君像是着了魔一般,缓缓俯身,把自己的唇瓣往他跟前凑。
辛泽渊没动,看着她的唇瓣,大胆包天地落了下来。
唇碰到他的瞬间,那道险些快要遗忘的电流,传遍了她全身,又酥又麻,熟悉感袭上来,心中那道竖起来的盾牌一瞬被融化,韩千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底下的人。
她真的好想他…
“想亲?”辛泽渊的嗓音因克制,沙哑了许多,目光深深地盯着她的眼睛。
韩千君如实道:“想。”
辛泽渊握住她胳膊,“上来。”
韩千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榻上的,端端正正地坐在辛公子对面,等着他的亲吻。
辛公子的动作并不干脆,身子一点一点压过来,漆黑的眸子将她的脸颊盯得滚烫了,才终于覆上她的唇,薄唇慢慢地含住她的唇瓣,极尽缠绵地咬了她一口。
之后略带急促的气息,喷洒在她的下颚,松开她后辛公子又一次覆盖了过来,再咬,几番相逗,韩千君身子彻底软了,人靠在松软的褥子上,粉嫩的手指死死抓住他衣襟,想逃开不亲了,可又想索取更多,正直迷乱,辛公子的舌尖便渡了过来,与那夜在私塾一般,用他的舌在她的贝齿内寻着她的舌尖,不断地与她相缠…
呜咽声破碎出来,辛泽渊停下去看她,手拨了拨她满是水泽的红唇,低声问询,“含疼了?”
韩千君摇头,疼倒是不疼…可她描述不出来心底那股难耐之情到底是什么,人已被他摁在软塌塌的被褥之中,她脸色潮红,猛烈的喘息着,如实地道:“辛公子,我好像被你亲得有些受不了…”
“是吗。”辛泽渊并没有松开她,“你没动的缘故?”
韩千君不知道。
刚一茫然地晃了晃头,辛泽渊的唇瓣便又覆了上来,蹭了蹭她的唇,哑声道:“千君,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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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千君无法形容那一吻到底有多磨人和漫长。
她身上的衣衫都乱了,腰侧被他掐得隐隐发疼,舌尖,唇瓣,过了好久都还是麻麻的,不得不怀疑,“辛公子,我是不是被你亲肿了?”
辛泽渊闭眼不去看她,“没有。”
韩千君起身找铜镜,“辛公子,咱们是不是亲得有点太用力了…”
辛泽渊睁开眼睛,看着她手拿铜镜,嘟起小嘴左右翻开,唇上的那点油脂是半分不剩,全被他吃了个干净。起身拉开一旁的被褥,盖在自己燥热的小腹上,又拉拢被她扯开的衣襟,挡住了喉咙处的密密细汗,唇角扬了扬,一本正经地道:“我经验不足,下回你来掌控?”
下回…
还要下回么。
辛公子吻起来她好像真的有些受不了。
她来掌控也,也行,就不要那么用力,那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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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吻之后,两人似乎都有些疲惫,躺在榻上相拥睡了一觉。
午食一行人吃的是从府衙内带出来的菜肴,马车停在路途中的一处茶肆前,所有人都从马车上走动,喝水的喝水,方便的方便。
莺儿被杨风带着下马车时,嘴里还在问着什么,“为何?”
杨风脸色很不好,“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奴有在好好走路啊。”莺儿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少侠,“奴走得不对吗?”
“不对。”杨风从她身后走到她身前,忍无可忍,“别扭!”
原来是这个,可莺儿从小在花楼里长大,那里的娘子们走路都是这样的,没有哪个人说不好,反而夸她们扭得好。
走了一段,杨风没听到动静声,回头见她立在那动也不动,又倒回去,咬牙问道:“又怎么了?”
莺儿委屈地道:“奴不扭,走不了路。”
杨风:……
等把人伺候完,再塞进马车后,杨风便走到了辛泽渊的马车旁,请示道:“主子,您换个人看守。”
“换谁?”辛泽渊反问。
如此重要的人证,换谁能保护?
谁叫他功夫最好?
杨风不说话了,沉默了几息后认了命,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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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一路都很安静,再看到杨风韩千君便好奇地问道:“莺儿睡着了?”怎么没听到她声音。
杨风面无表情地道:“属下把她嘴堵上了。”
韩千君:“…为何?”
“太吵。”
韩千君见他脸色不对,没再问了,在乡野里呆了七年的姑娘对外界一切都好奇,难免话多,但奈何杨风不是个话多的主。
第三日,马车便出了秦州,往长安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