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楼观山。
苏却回到公寓, 简单收拾了一下两天左右的行李,背着包就直奔圣潘克拉斯国际车站。
维多利亚时代,人们还要坐船渡过英吉利海峡, 动辄十几个小时。如今,从伦敦到巴黎, 仅需2小时16分钟, 不过打个盹的时间。
苏却轻车熟路地出关, 找到自己在Eurostar上的座位。她在窗边坐下,戴上耳机, 开始快速查阅Colin给的电影节资料中,每一条赞助商的信息。
电影节作为文化交流的窗口, 不仅吸引电影行业的人,也会有许多关注文化出海和国际投资的资本机构参与。
她熟练地滑动屏幕,查看一家公司又一家公司,直到某个名字映入眼帘——
【津却资本】
苏却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下意识地将这个名字输入谷歌,结果发现网络上几乎没有任何公开资料。唯一能找到的, 是最近几次隐秘的跨国投资,涉及影视、出版、新媒体。
没有官方网站,也没有明确的管理层信息,低调得甚至有些可疑。
她皱了皱眉,“津却” 这个名字……
可惜, 她没来得及多想,手机便震了一下。
是楼观山发来的信息。
【我在Le Meurice等你, 下午4点方便吗?】
Le Meurice正是本次电影节开幕式的举办地点, 也是巴黎最顶级的奢华酒店之一。
苏却立刻回复:【好,我到酒店后就通知你。】
查完资料后,苏却看了看表, 距离到达巴黎还有大概一个小时,便靠着椅背闭上眼,假寐片刻。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和楼观山的初遇。
那场,她本想敷衍了事的相亲-
似乎结了婚的女性都会发展出一个相同的兴趣爱好——给人做媒。
苏却的组长还没怀孕时,听说她单身已经两年,立刻热情高涨地要介绍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青年才俊给她。
“你一定会喜欢的。”组长在办公室里拍着她的肩膀,“学识、家世、人品全在线,最重要的是,都是华人,肯定有得聊。”
那我还和十几亿人都有得聊呢。
苏却内心腹诽着,敷衍地点头。
等真约上见面,她才意识到自己早该找个借口推掉。
相亲那天,她的一个项目出现纰漏,一路上心不在焉,低头在手机上飞快地编辑着邮件,根本没注意脚下。
突然,一道尖锐的鸣笛声将她从屏幕里拽了出来。
她猛地抬头,只见一辆黑色迈巴赫停在路边,远光灯一闪,像是在示意她。
苏却被吓了一跳,心里火气腾地冒了出来。
有钱人了不起?开个迈巴赫就可以在市区鸣笛吓人吗?
她都要开口骂人了,结果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正要迈下路牙,前方就是个坑,甚至旁边赫然蹲着一坨不负责任的狗主人留下的“陷阱”。
……好险!
要不是那声鸣笛提醒,她不但会踩上去,以伦敦街道的湿滑程度,可能直接摔个真正意义上的狗吃屎。
她瞥了一眼迈巴赫,车窗是升起的,看不清里面的人。
算了,看在你做了件好事,就不和你计较。
苏却翻了个白眼,快步走向约好的咖啡馆。
咖啡馆是玻璃花房式的装修风格,阳光透过天窗洒下,连空气都带着一丝温柔的暖意。
是难得的晴天。
要知道,这座雾都一年里,100天是阴天,100天是降雨,还有100天……是阴雨。仅仅65个宝贵的晴天,竟然让她撞上了相亲……
如果刚才真的踩到狗屎,或许还能借口逃掉。
报上名字后,服务生将她带到一张靠窗的座位。
那里已经有人坐着。
不知道是不是在英国待久了,看惯了发际线告急的中年男士,苏却有一瞬间的惊艳。
那是种清泉般的气质,周身浸透着温润如玉的气息。
男人戴着一副银边眼镜,衬得眉眼更显清隽。他正翻着手边的书,听到动静后,抬起头,露出浅浅的笑意:“苏小姐?”
银框眼镜……
苏却不觉心头一动,有些罪恶的意识到,这正是她的XP之一。
两人落座后,意外地聊得十分投机。
楼观山的兴趣爱好涉猎极广,从文学、电影、旅行,到冬天滑雪夏天潜水,话题像是永不枯竭的温泉,源源不断地涌出。
本来打算敷衍了事的约会,竟不知不觉地聊了快三个小时。
直到楼观山介绍起自己的工作,苏却更是惊喜地眨了眨眼睛。
楼观山,Multi-Family Office Manager(家族办公室财富管理人)。
他的工作是为老钱世家管理财富资金,其中一部分便涉及慈善基金投资管理。
“这些年,全球对影响力投资的关注度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超高净值家族开始设立慈善基金,希望用资本推动可持续发展,而不仅是简单的财富积累。”
苏却听得眼睛一亮,立刻滔滔不绝地和他聊起自己的工作,包括自己如何帮助亚洲文学出海、寻找出版赞助的种种经历。
整个过程,活像是在做招商演说。
苏却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聊成工作了,是不是有点无趣?”
“那倒是没关系。”楼观山却淡然微笑,缓缓搅拌着咖啡。
他抬起眼看她,目光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语调温润:“这样一来,以后你就会主动来找我了。”
或许是因为那个上扬的语调。
或许是因为逆着光,让她看不清楼观山的脸。
她恍然间,看成了另外一个人。
列车突兀的播报声响起,列车即将抵达Gare du Nord(巴黎北站)。
苏却指尖一抖,猛地从梦中醒来。
她按了按眉心,将这些思绪甩开,背上行李,走下列车。
Le Meurice酒店一晚的价格实在贵得令人咋舌,超出公司出差预算大半,苏却只好选了隔壁的一间四星级商务酒店入住。
简单梳洗后,苏却前往Le Meurice。到了酒店前台时,她给楼观山发了信息,告诉他,她已经到了。
等候间,她随意地扫视四周,Le Meurice 的大堂仍然保持着路易十六时期的精致华丽,水晶吊灯折射着温暖的金光,映得大理石地面熠熠生辉。巴黎的冬日寒意未散,但大堂里温暖舒适,人们衣着考究,低声交谈着,透着一股上流社会特有的从容与优雅。
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一旁的 Le Dali 咖啡厅,门口的招牌上,写着今日的甜点推荐:Fig Cake。
无花果蛋糕。
苏却心头微微一跳,嘴角不自觉上扬。
再次遇见这个幸运象征,是否意味着今天的谈话也会顺利?
她的心情都好了几分,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咖啡厅方向挪了半步,正想靠近看看这家的无花果蛋糕长什么样,却在目光游移间,突然止住了呼吸。
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道背影,像是一根埋在时光深处的丝线。
她本以为,那些过往早已被时间风干,遗失在记忆的褶皱里。可这一刻,那根丝线被轻轻一拽,所有隐埋在心底的回忆,如山倾般,朝她袭来。
层层盘绕着,汹涌澎湃着。
裹挟着三年前的风声、雨声,甚至是他掌心的温度。
是他吗?
她不知道。
男人坐在窗边,长腿交叠,姿态慵懒,单手搭在桌沿。
黑色长款大衣勾勒出熟悉的肩线,领口露出一截暗蓝色的高领毛衣,沉静克制的风格,和她记忆里的人重叠得近乎让人眩晕。
可光线晦暗,角度又让他半隐在阴影里,轮廓模糊不清,如一幅褪色的旧画。
她几乎就要迈步走过去。
可下一秒,耳边传来一声温和的唤声。
“苏却?”
她猛地回神,抬眸看向楼梯。
楼观山缓步走下,身着烟灰色羊毛大衣,内里是白色高领针织,金属框眼镜衬得他整个人更显清隽儒雅。
是与那个黑色身影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极致。
“久等了。”楼观山朝她微笑。
苏却摇了摇头,“没有,刚来没多久。”想到自己的匆忙邀约,她又补充道,“抱歉,这么急约你。”
“不用道歉,”楼观山展颜,“见你,我总是开心的。”
他朝楼梯上偏了偏头,“上楼聊?”
又怕她误会,随即补充道:“如果不放心的话,我们也可以在这里谈。”
“没关系。”苏却摇了摇头。
她随手拢了拢围巾,跟着楼观山朝楼上走去。
临走前,她下意识地回头,视线越过楼观山的肩膀,望向咖啡厅深处。
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而他曾停留的桌子上,只剩下一盘吃了一半的无花果蛋糕-
楼观山住的楼层不高,套房光线敞亮。
苏却坐在沙发上,从包里取出一叠文件,递给他:“……就是这本,本来已经敲定了出版周期,但赞助商临时撤资,出版社那边现在态度摇摆,我只能尽快找到新的投资人。”
楼观山接过文件,翻阅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市场预测的数据上,又认真听她补充了一些行业趋势和竞品情况。
沉吟片刻后,他微微颔首:“内容不错,我心里已经有了几个可能会感兴趣的客户,一会儿我会和他们提起。如果有好消息,立刻通知你。”
虽然他负责家办基金的管理,但最终投不投的决定权,仍掌握在那些富豪手里。
苏却松了一口气,眼底闪过真诚的感激:“真的谢谢你。”
“永远不要跟我客气。”楼观山轻笑,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语调温和,“你的忙,我永远愿意帮。”
他永远这样,温柔得让人不由脸红。
见她微微别开视线,似是有些不自在,楼观山转移话题:“会在巴黎待几天?有什么安排吗?”
“明天参加完电影节开幕式就走了,”苏却忍不住叹息,“伦敦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我处理呢。”
“这么快吗?”楼观山有些遗憾。
“本来就是趁着电影节,多拿几个赞助商的名片,回伦敦后再逐一联系,看有没有机会约出来详聊。”她耸了耸肩,“所以也没多安排时间。”
楼观山静静地看着她,顿了一下,才问道:“那你有邀请函吗?”
“邀请函?”苏却眨了眨眼,显然有些茫然。
“开幕式是给业内工作人员的,真正的大佬不会出席。想要谈赞助,你该去的是le gala。”楼观山耐心解释道,“这个晚宴才是那些文化基金会和投资人真正会出席的场合。”
苏却怔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以……我是找错地方了?”
随即,她有些懊恼地按了按额角,心底升起一丝后悔。她应该提前查清楚的,现在才知道,未免太迟了。
“也不算晚。”楼观山轻笑,语调带着点柔和的抚慰。
苏却抬起头。
他微微前倾,金属框眼镜映着暖黄的灯光,眼底沉静而温润,像是一汪倒映着夜色的清泉。
“你,要当我的女伴吗?”
52 “不认识。”
苏却从楼观山那里离开时, 正值暮色降临时分。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未散的湿气,夹杂着路边烘焙坊飘出的奶油与杏仁味道。
她沿着 Rue Saint-Honoré走着,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楼观山的答应, 意味着她距离挽救项目又迈进了一步。
苏却低头扫了一眼手机,百货公司就在不远处。
这次出差仓促, 她没带礼服。明晚的 Le Gala, 她得临时租一套合适的裙子。
她不打算买。
她在这座城市短暂停留, 而这件衣服,大概也只能穿一次。
巴黎的冬夜里, 许多事情都带着期限。
苏却拐进了一家专做高级礼服租赁的精品店。
一整排华丽的衣裙陈列在橱窗后,柔软的丝绒、闪耀的珠饰、流畅的剪裁, 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心动的光泽。
她挑了半天,最终选了一件看起来简单雅致的丝绒小黑裙,交了押金。
从店里出来时,巴黎的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冬日天黑得早,寒风贴着她的耳廓刮过, 街灯投下暖黄色的光,将影子拉得细长。
苏却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距离酒店还有十分钟路程。
下一秒,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她察觉到不对劲了。
有人在跟着她。
那种目光灼灼的直觉,如同夜幕下的针, 精准地扎进她的神经末梢。
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放缓了脚步, 假装查看路边橱窗的陈列, 借着玻璃的反射,余光里映出了一道深色的人影。
高大,沉稳, 步伐不疾不徐。
她走快,他跟上。
她放慢,他亦随之。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紧了紧手里的袋子,试图调整呼吸,指尖却隐隐发凉。
巴黎的治安一向不好,抢劫什么的是常有的事。
苏却看了眼手机,谷歌地图的蓝点显示,她需要穿过前方一条小巷,才能到达酒店。
那条巷子狭窄,灯光微弱,昏暗的墙壁上有凌乱的涂鸦,看起来不像是个安全的地方。
她犹豫了一下,正要绕路,目光扫到另一侧的街角,一个戴着连帽衫的高大黑人,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左右都是死路。
一股寒意从脊背直蹿到指尖,苏却咬了咬牙,决定快步穿过巷道。
可就在她迈出步子的一瞬间,身后那道影子突然靠近了她。
没有任何言语,只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一道结界,将她彻底笼在里面。苏却僵直着身体,不敢回头。不属于巴黎冬夜的气息迎面而来,冷冽,沉静,隐隐透着檀香。
对方似乎感觉到她的僵直和害怕,一支手机伸到她面前。
【别怕,往前走】
是中文。
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脑海里涌起一个几乎不敢去想的名字。可她强迫自己镇定,逼着自己迈步往前。
她不敢回头。
那人就像她的影子一般,保持一种恰好的距离跟着她。仿佛怕吓到她,却又不愿让她独自走完这条路。
终于走出巷口,身后的影子停下了脚步,似乎确认她已经安全。
苏却步履不停,就在她即将冲进酒店时,身后传来几句激烈的法语争吵,一个清冷的声音划破浓夜。
“Ne la touchez pas.”
(别碰她。)
过于熟悉的声线,令她的脚步倏然顿住。她终于回头张望过去,却只能看见那道影子隐没在巷子的阴影中。身后有两个黑人似乎被他的气势给吓退,将连帽衫一套便匆匆离开了。
而那双眼睛,像是夜色中两颗幽深的琉璃,静静地注视着她-
那天晚上,苏却做了个噩梦。
梦里有只漂亮的小猫在她眼前,苏却逗它玩,朝它招手,可小猫都爱理不理,甚至最后还扭过了头。一来二去,她觉得没劲,转身打算离开。
可就在她迈出一步的瞬间,脚踝猛地被一口咬住。
不知何时,那只小猫变成了一只黑豹,锋利的獠牙扣在她的脚腕上,沉重的爪子踩住她的背,像是要将她牢牢按在原地。
她想挣脱,可黑豹的气息就在她耳边,低沉暗哑,愤懑得像是一道撕裂的风声。
“你的喜欢,就只有这么点耐心吗?”
苏却猛地睁开眼。
8:00 AM。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进来,照在床单上,模糊了梦境的界限。
她撑着额头坐起来,片刻后才回神。10点,电影开幕式正式开始,她没剩多少时间了。
苏却的脑袋仍有些昏沉,可是她知道,她再一次梦见了江津屿。
半小时后,她化了一个简单的淡妆,换上了昨天租来的黑色丝绒小礼服。为了避免过于隆重,她在外面披了一件米色花呢大衣,遮住了背后的镂空设计,然后拎起包,离开酒店。
巴黎的冬日寒意湿冷,她踩着高跟鞋走进Le Meurice,熟悉的香槟与雪松混合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典型的上流社交气息。
电影节的开幕式在酒店的宴会厅举办,整个大厅此刻已经被布置成媒体采访处,灯光璀璨,红毯铺就,镜头闪烁。会场里熙熙攘攘,可以看见记者、导演、影视从业人员,还有一些商业人士。
苏却端着香槟,和几位制片人礼貌攀谈了几句,果然如楼观山所说,大多数人都只是工作人员,真正的投资人和文化基金会代表,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有些意兴阑珊,却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苏却?”
她回过头,便看见一个穿着法式随性风衣的卷发女人,气质优雅而从容,眼神带着几分笑意地看向她。
苏却愣了愣,看清后才惊讶道:“秦丽婉?”
这些年,她偶尔也能从财经新闻里听到她的名字。
秦氏集团的掌控权几经易手,秦丽婉的父亲最终被踢出局,而她,重新夺回了秦家的权力,坐上了CEO的位置。
她的风评一直很两极,有人说她心狠手辣,不留余地;也有人说她是天生的掌舵人,手段凌厉,行事果断,甚至比任何一个男性管理层都优秀。
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秦丽婉,比起新闻里那些锐利的标签,反倒多了几分松弛感。
秦丽婉对她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我才没想到呢。”苏却打量了她一眼,“你对文艺电影感兴趣?”
“我不大行,”秦丽婉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向不远处,“但阿莺喜欢。”
苏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宣传栏前,一个娇小的身影正专注地盯着电影海报,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像是认真地挑选着什么。
听到秦丽婉喊她的名字,她转过头,看见苏却的一瞬间,眼睛猛地一亮。
秦丽莺的神色,比起三年前,明显好了许多。
她的皮肤仍然苍白,但目光却清亮不少,眼底不再是那个始终游离、不在状态的空茫。
秦丽婉朝秦丽莺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阿莺一直想和你说声谢谢。”秦丽婉转头对苏却道,“多亏你上次救了她。”
苏却笑了笑:“可别这么说,我那会儿就是莽撞。”
“不,你很勇敢,”秦丽婉的眼神真挚,“知道这件事情该做,即使害怕,也还是去做了,这就是勇敢。”
秦丽莺也点头,结结巴巴地开口:“谢谢……马蜂……勇敢……”
苏却忍不住弯了弯唇,捏了捏她的脸:“那我就接受你的感谢,也谢谢你夸奖我。”
秦丽莺轻轻笑着,顺势蹭了蹭她的手心。
两人闲聊了不少关于燕北的旧人旧事,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有些人有了新生活,有些人仍困在旧局里,有些人,彻底从这个圈子里消失了。
许久后,苏却状若无意地问:“那……江津屿呢?”
她的语气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秦丽婉的表情突然变了。
“你……没听说吗?”
苏却微微皱眉:“什么?”
她见苏却的神色是真的疑惑,才缓缓开口。
“江家这几年,闹得天翻地覆。”秦丽婉语调平静,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苏却心头,“江津屿和江家割席了,人……早就不在燕北了。”
苏却猛地攥紧了手指。正要追问,手机突然响起。
“我已经到了,刚订了家餐厅,先吃饭再去晚宴?”是楼观山。
苏却心神未定,但还是应了声“好”。
秦丽婉看她还要忙,便笑着告辞。
苏却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能再多问。
但那句“江津屿早就不在燕北了”,还在她脑海里回荡。
如果不在燕北,那他在哪里?
在英国吗?
“苏却?你在听吗?”
苏却回过神,只见楼观山的手在她眼前晃。
“不好意思,刚刚在想些工作上的事。”她不好意思地喝了口水,掩饰走神的尴尬。
楼观山温言宽慰道,“别担心。昨天那本书的资料我已经发给客户了,应该很快就会收到回复。”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苏却勉强挤出个微笑。
楼观山却没深究,只是随口道:“对了,这次 Gala 你得抓住机会,‘津却资本’的人听说也会出席。”
苏却面上不动声色,但放下水杯的手指收紧了一瞬。
“这家基金……最近好像很活跃?”
“何止活跃,近两年在文娱出版行业的投资成绩相当亮眼。”楼观山挑眉,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欣赏,“尤其是去年操作的一单收购案,精准踩准了市场复苏的节点,直接让一家老牌出版社起死回生,连业内都在打听他们的操盘人。”
苏却垂眸,指腹轻轻摩挲着玻璃杯壁:“你认识这家基金的人?”
楼观山摇头,“不认识,这家资本一直很神秘,基金注册在伦敦,但实际运作极为低调,外界对其管理层几乎一无所知。我这次来 Gala,也是冲着他们去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听闻他们的创始人十分年轻,近期也在考虑在伦敦长期置业,看样子是打算久居了。”
空气瞬间变得有些沉。
“不管怎样,你要是打算往国内发展,这家基金你最好还是认识一下。”楼观山笑道,“毕竟,有钱人总是能决定很多事情。”
是啊,有钱人总是能决定很多事情。
她深有体会。
她抬眸,目光落在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冬日的巴黎笼罩在泛黄的光晕里。
苏却眨了眨眼,低声道:“……嗯。”-
夜色降临时,苏却跟着楼观山到了Le Gala的宴会现场,在前台寄存了外套。
当她褪去那件花呢大衣,露出里头的礼服时,楼观山的目光不由得停顿了一瞬。
黑色丝绒的小礼服线条流畅,及膝的裙摆端庄优雅,但背后的大镂空设计却让整个人显得格外轻盈灵动。蝴蝶骨清晰地映在柔和的灯光下,一道银色镶钻链条落在脊背中央,像一抹冷艳的光,勾勒出极致的线条感。
儒雅如楼观山,都忍不住微微失神。
苏却瞧见了,故意偏头笑了笑:“怎么?被惊艳到了?”
楼观山回神,嘴角浮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今天,我可算是全场最幸福的男人。”
他微微抬手,绅士地递出一个邀请姿势,低声道:“May I?”
苏却捂嘴轻笑着,挽上他的手臂,步伐轻盈地踏入会场。
水晶灯下,觥筹交错。
四周人声喧哗,杯光流转,来往的宾客都带着极强的社交属性,眼神里透着习惯性的打量。这个社交场上,没人只是来喝酒的,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目的。
楼观山在这里显然人脉极广,带着苏却一路结识各大出版商、基金会负责人、企业赞助人。苏却也很快进入状态,得体地交谈,言笑晏晏。
短短半小时,她手里的名片夹便几乎塞满。
等他们终于从人群中暂时抽身,楼观山看着她手里一沓名片,笑道:“收获不小啊?”
苏却巧笑嫣兮,眉眼弯弯:“那当然,还得多亏楼先生的广阔人脉。”
她随口调侃,端起香槟浅酌,心情颇好。
“就是可惜,今晚最重要的目标,似乎还没出现。”楼观山的目光在宴会厅内扫了一圈,轻声道,“津却资本的那位,还没看到。”
苏却指尖微顿,随即不动声色地啜了一口香槟,语调依旧轻松:“他们这种大人物,说不来就不来。没关系,未来有缘分,总会遇到的。”
她话音未落,宴会厅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众人的视线顿时被吸引,原本散漫交谈的声音也骤然低了一度。
“来了!”
“津却资本的掌门人……”
“天,好年轻啊……”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苏却心跳微微一滞,下意识看过去。
从人群的缝隙里,她只能看见一道被围在最中心的身影,众人朝着他簇拥而去,包的里三层外三层,根本看不清是谁。
“你刚说有缘,”楼观山笑道,“看来缘分就来了。”
他说着,牵着苏却的手腕,带着她朝人群中心走去。正巧中心的人也往这个方向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而就在这条道的尽头,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黑色定制西装,身形颀长,姿态随性。
灯光落在他身上,裁剪精致的布料勾勒出宽肩窄腰,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掌控力。
他还是那样,又好像,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
三年沉淀下来,他身上那层疏离和冷寂更深了些,眼神漠然,眉骨锋利,连站姿都透着股沉稳克制的危险感。
苏却站在原地,心跳声都微不可闻。
她看着他。
江津屿,也看着她。
四目相对,周遭喧嚣褪尽,像是骤然降温的空气,令心脏抽紧一瞬。
楼观山松开了苏却的手,朝江津屿伸出手,自我介绍:“江先生,久仰。楼观山,CLM Family Office 的合伙人。”
江津屿的目光缓缓落在楼观山伸出的手上,半秒后,才慢条斯理地抬手,与他相握。
“江津屿。”他淡声开口,语气不冷不热。
像是礼貌的回应,又像是漫不经心的敷衍。
江津屿的目光在楼观山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移开,漫不经心地落向苏却。
眼神无波,毫无情绪。
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移开视线,转而问楼观山:“楼先生做家办的?”
楼观山微微点头,“江先生也有这方面的需求?”
江津屿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低头抿了口酒:“随便问问。”
楼观山又和江津屿聊了几句,气氛还算和谐。苏却始终没说话,但她一直在看着江津屿。
终于,在谈话间隙,江津屿忽然语气淡淡地道了一句:“楼先生的女伴——”
他的眼神终于在这一刻落到了苏却身上。
“不介绍一下?”
楼观山一愣,随即笑着点头,正要开口介绍苏却,却发现江津屿的眼神始终不曾移开过。
眼底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东西,隐约透着某种不一样的意味。
楼观山皱眉,心里隐隐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们……认识?”
苏却正准备解释,便听见江津屿淡淡开口。
他的声音透着点凉意,像冬夜里落进香槟里的碎冰块,轻而薄,却渗入人心。
“不认识。”
53 当朋友?
苏却听见那句“不认识”, 心像是猛地被摁住,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的眉眼疏冷,语气淡漠, 高高在上,像是居高临下俯视他们。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清冷得仿佛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
和初遇时, 她被他拒绝搭车时, 一模一样的姿态。
不认识?行啊,那就不认识。
她挽着楼观山的手臂, 指尖微微收紧了些,柔软的身子也无意识地往他身侧贴了贴, 像是不经意间的撒娇,偏又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某种亲密感。
像是故意让人看见的。
“确实不认识。”她轻快地重复了一遍,眼里笑意盈盈,天真到近乎无辜。
江津屿的目光果然又转了过来。
苏却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踮起脚凑近楼观山的耳边:“我有点不舒服, 想先回去休息。”
她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每个音节都柔柔地落在男人的耳畔,甚至带着一点温热的气息。
亲密得让人心痒。
江津屿眼睫微颤,指腹缓缓收紧, 掌中的玻璃杯被握得几乎要裂开。
楼观山自然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温声道:“那我送你。”
他看苏却穿着小露背礼服, 肩头裸露在冬夜里, 便下意识地绅士地抬手,想轻轻搂住她的肩,替她挡一挡寒意。
可手还未碰到, 一道微凉的指尖拂过他的手腕,轻轻一按,截断了这个动作。
楼观山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指尖的主人。
江津屿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个不经意的触碰,漫不经心地开口:“苏小姐身体不舒服?”
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她露出的蝴蝶骨,不深不浅地顿了片刻,嗓音低低沉沉:“那刚好,我们一起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吧。”
江津屿这样的潜在客户主动邀约,楼观山当然不会拒绝。
“那感情好。”楼观山含笑道,“江先生有兴趣聊聊,那自然再好不过。”
他转头接过苏却手中的酒杯,温声道,“你今天晚饭没怎么吃,会不会是低血糖?”
苏却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他轻拍她的手背,“要不,去楼下Le Dali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如果还是不舒服,我送你回酒店。”
他的动作再自然不过,像是一个体贴入微的恋人。
忽然感受到一阵尖锐的视线,苏却抬眸,只见江津屿脸色阴沉地盯着他们相叠的手,像是要撕碎什么。
空气似乎一下子被拉紧了。
她别开眼,轻轻点头:“好啊。”
——她不想待在这里,但更不想让人看出她想逃-
Le Dali 晚上的客人不多,灯光暖融融的,窗外巴黎的冬夜透着微凉的薄雾,街头的暖色路灯倒映在橱窗里,落出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苏却选了靠窗的位置。丝绒沙发椅柔软舒适,她索性斜倚着,单手撑着脸,佯装浅眠,顺便避开某人的目光。
江津屿和楼观山坐在不远处,声音不大,低低交谈着,像是白噪音般幽远绵长,有种沉入海底的感觉。
苏却本来是装的,可被迫待在这儿,没多久竟然真的困意袭来,意识沉沉落下。
等她再次转醒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低沉的夜色,而在夜色下,江津屿静静地坐在那里,神色晦暗不明。
他在看着她。
不像往常那般锐利,也不是刚才那般冷漠,而是更隐秘的、更难以名状的某种情绪,像深夜的潮水,在黑暗里缓缓翻涌,碰撞礁石,却不肯后退。
苏却的睫毛轻颤,几乎是本能地立刻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可惜,有人不打算放过她。
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讥诮:“继续装?”
苏却呼吸微滞,知道自己避无可避,只好重新睁开眼。
她迎上他的视线,语气不冷不热:“江先生对陌生人这种口气,不大合适吧?毕竟,我们又没有很熟。”
“不熟……” 江津屿低低地嗤笑了一声,意味难明,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
他视线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带着几分审视,又带着几分嘲弄,仿佛透过她,看向过去的某个幻影。片刻后,他随意地往椅背上一靠,语调散漫而冷淡。
“挽着男人低语,亲昵得很,苏却,你还真是长本事了。”
“这就看不惯了?”苏却扬起眉,唇角的笑意带着攻击性,“江先生未免管太宽了吧?”
江津屿没回话,指腹轻扣着桌面,骨节分明,力道隐忍。他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她暴露在空气里的后背,那条银色链条衬得她肩胛线条分明,光洁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冷光。
这幅光景,像极了某种刻意的挑衅。
苏却已经没兴趣和他继续无谓的纠缠,她环顾四周,淡淡开口:“楼观山呢?”
江津屿没立刻回答,像是故意吊着她的心思,片刻后才微微偏头,示意她看向窗外。
落地窗外的露台上,楼观山正站在那儿,垂眸听着电话,看样子是在谈工作。
她的退路,暂时断了。
苏却心里有些烦躁,想着要么给楼观山发个信息,告诉他自己先走,可对面那个人显然没打算放过她。
她刚一低头去摸手机,一只手忽然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看向窗外的视线强行拉了回来。
指腹温热,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逼着她的世界里只能有他。
江津屿黑沉沉的目光锁着她,嗓音微低,带着压抑的危险气息。
“我在这,你还敢看别的男人?”
苏却怔了一下,随即冷笑,眼底带了点嘲讽:“江先生这话有点可笑,我看谁需要向你报备吗?”
她抬手想推开他,可他手上的力道未曾松懈,反而更加收紧了一分,眸色深沉得像要将她整个人吞进去:“你不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嗯?”
这句话实在太熟悉了,带着逼仄的压迫感,让苏却恍然回到三年前。
她本想着要么装作不认识到底,要么好好体面告别,总之不想再将自己卷进去。
她不再挣扎,静静地看着他。
江津屿盯着她片刻,才缓缓放开手,向后靠向椅背,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
咖啡厅里放着的交响乐正好到间奏期间,空气间突然静默了下来。
“三年了,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剜在她心上。
一千多个夜晚,她在梦里见过他无数次。可当他真正站在面前,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没有。”
苏却的声音很轻,如随意拂过夜色的风,毫无重量。
“不过是三个月的交情,都过去三年了,早忘了。”
“咔嚓”一声,酒杯在他的手中碎裂,琥珀色的酒液溅落在雪白的桌布上,碎片四散。
苏却的睫毛不住颤了一下。
她闭上眼,像是认命,又像是疲倦。
侍者匆匆赶来收拾碎片,江津屿低声说了句“抱歉”。声音倒是平静,只是那双眼睛,像是结了一层寒冰。
“先生,您的手……”
江津屿低头看了一眼。
指缝间,一道深深的血痕蜿蜒而下,红色的血珠从掌心渗出,在雪白的骨节间晕染开来,与酒液交融,渲染出一片猩红。
他仿佛察觉不到疼痛,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没事。”
他本打算背过手去,却有人率先扣住了他的腕。
江津屿的动作微顿,看向这只手的主人,眼神倏地深了几分。
“你还管我的死活?”
“毕竟是因为我受的伤。”
苏却低声回道,从包里拿出创口贴,拆开,伸手替他包扎。
江津屿垂眸,看着她低头认真贴创口贴的模样,指尖熟练地抚平边角,没有一丝褶皱,像是曾经做过无数次的事。
他的瞳色深了几分。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药效散去后,他睁开眼睛,手腕上贴着的创口贴,就是这样,一丝不苟地贴在破皮的伤痕上。
她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真的决绝到要走,又何必留下一丝怜悯?
如果真的无情到可以抛弃过去,又为什么此刻还能如此自然地替他贴上这该死的创口贴?
“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嗓音低哑,带着隐忍的愤怒,盯着她的眼神仿佛要将她剖开,窥探她所有的秘密。
苏却垂下眼睫,思索了几秒,随后轻声道:“不想纠缠过去。”
她顿了顿,像是在权衡措辞,才接着道:“听说你要在英国长待,未来难免会遇到。不如……别把过去的事闹得太难看。我们,好聚好散,当个朋友?”
“朋友?”
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笑话。
“苏小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也配做我的朋友?”
他说得太过随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甚至不屑于讽刺,只是单纯地指出他们之间的地位悬殊。
苏却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仍旧维持着表面的淡定,扬起一抹笑意:“对,江先生身边从不缺朋友,不缺女人,那我还是走吧。”
她正准备起身,膝盖却被一股力道狠狠抵住。
江津屿依旧坐在椅子上,姿态随意,却不动声色地往前一倾,膝盖压着她的大腿,直接堵死了她的去路。
苏却脸色一变,抬眸瞪他:“江津屿,你——”
男人淡淡抬眸,目光直直看着她,嗓音低缓,像是缓慢勒紧的缰绳,带着掠夺者的占有意味。
“不是想走?”
“走啊。”
“我拦你了吗?”
54 “你很在意被他看到?知道我们的……
“江津屿, 你他X到底要干什么?”
苏却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染上恼意。
可江津屿似乎充耳不闻, 膝盖依旧稳稳地抵着她,让她无法动弹分毫。
他半阖着眼睫, 嘴角带笑:“你还是这个样子, 我比较熟悉。”
“松开!”
她咬牙, 手撑在桌沿,试图挣脱他的压制, 可男人纹丝不动,膝盖抵得更紧了一分。
苏却冷笑了一声, 眼底带上讥诮:“江先生这样拦着我,是想干嘛?没了我这三年,日子太无聊了,找点乐子?”
江津屿没有回应,半垂着眼睫, 仿佛无所谓,仿佛不屑于回答。
可指尖却缓缓收紧,骨节微微泛白。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窒息。
苏却不想和他继续僵持,猛地用力一挣,肩膀一晃, 名片夹从包里掉了出来,散落在桌上。
她一怔, 正要弯腰去捡, 却被江津屿先一步拾起。
名片被他捻在指尖,修长的手指随意翻动,眼神落在上面的信息上, 语调带了些坏:“苏却,AT Literary翻译机构,大中华市场首席翻译……嗯,厉害啊,还升职了?”
苏却伸手去抢:“还给我。”
江津屿却偏头躲开,继续看下去:“邮箱、座机、手机号码……啧,苏□□这么全,拿着这个,谁都能联系上你啊。”
混蛋。苏却暗骂。明天回伦敦第一件事就是注销这个该死的号码。
“劝你不要换号码,”江津屿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顺手拿过苏却的手机,用她那愠怒的脸轻松解锁,将自己的手机号码输了进去。
苏却见他拿着自己的手机为所欲为,气极反笑:“刚刚不是还说我不配当你的朋友?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贵人多忘事?”
两人对峙间,她眼角余光瞥见窗外,楼观山刚挂断手机回过头来,正好看见站着的她,挥了挥手。
苏却不想让楼观山看到自己现在的窘迫,只能强撑着情绪,僵硬地挤出一个笑,也回了个招手。
江津屿的目光陡然一沉。
他盯着她扬起的手腕,视线一点点收紧,指骨骤然绷紧,将她往回一扯。苏却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手掌直接撑在了桌面上,被迫和他对视。
苏却倒吸口冷气:“江津屿,你干什么?”
江津屿眉骨上扬,声音里是淬了毒般的危险:“你很在意被他看到?知道我们的关系?”
那双眼睛里翻涌着黑色的情绪,像是随时会失控。
“你能不能别在外人面前发疯?”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解开了什么。
外人。
她说楼观山是外人,也就是说,默认他是自己人?
江津屿手一松,苏却睁开钳制立刻向后退去,下意识揉着发红的手腕,恨恨地瞪着他。
这个疯子,她绝对不要再和他有牵扯!
可下一秒,江津屿低哑的声音悠悠传来:“明天晚上,丽思卡尔顿玫瑰园,八点。”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呛:“我是不会去的!”
男人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膝盖却丝毫不动,依旧抵着她的大腿,像是无形的桎梏,让她退无可退。
这时楼观山已经推开咖啡厅的门,正朝他们走来。
一步一步走近,就像一场耐心告罄的倒计时。
江津屿敛眸看着她,嗓音懒散又恶劣:“那我不介意在楼观山面前亲你。”
苏却的眼睛顿时睁大。
这个疯子,他在赌,赌她不敢。
赌她会害怕楼观山看到这一幕,而不得不妥协。
苏却死死盯着他,指尖微微收紧,几乎要将手心掐出痕迹。
“……好,我去。”
她输了。
江津屿目光微闪,似乎对她的认输并不意外。
他膝盖一松,苏却失去支撑,顺着重力跌回椅子里。
楼观山走到他们桌边,看见他们两人面对面坐着,苏却的脸上似有薄汗,不禁关心道:“刚才有个客户临时找我,失陪了一会儿。你现在好点了吗?”
苏却努力调整好表情,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好多了。”
可她才刚说完,一道慵懒的嗓音便不疾不徐地插了进来。
“嗯,精神可好了。”
江津屿单手撑着下巴,语气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苏小姐拉着我聊了好久。”
苏却的笑意顿时一僵。
她如果眼神能杀人,江津屿怕是已经千刀万剐了。
可这狗男人还一脸云淡风轻,明明是他逼她留下,现在倒像是她主动贴着不走似的!
苏却看着江津屿,突然露出一个笑。笑意甜美,眼尾微弯,仿佛真心实意地温柔示好。只不过脚下却没闲着,她的高跟鞋狠狠地踩了上去。
江津屿眉眼一沉,拳头猛地收紧,水杯里的液体微微晃荡。
楼观山自然不知道他们俩在桌子下面的戏码,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也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好啊。”苏却笑得温温柔柔,脚下却丝毫不松,甚至变本加厉地继续碾着江津屿的脚背。
江津屿眯了眯眼。
她每加重一分力道,他心里反而升起一丝奇异的满足。
三年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牙尖嘴利,浑身是刺,报复心极强,哪点不比刚才低垂着眼睛说着要“做朋友”的模样强?
他低低一笑,目光晦暗莫测地落在苏却身上。
苏却哪里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只是觉得这笑容看得她心里发毛。最后碾了一圈江津屿的脚,站起身来。
该死的,踩他的脚原来要用这么多力气。
苏却差点没站稳。
她踉跄了一下,跟上楼观山,却在经过江津屿的位置前,被他轻扯住手腕。
“苏小姐,你忘了这个。”
江津屿嘴角一勾,将一个蛋糕盒递给了她。
里面,是一块无花果蛋糕。
苏却手指微顿,抬头看了他一眼。男人表情随意,看不出什么端倪。她心底微微发紧,笑容倒是更淡了些:“那就谢谢江先生了。”
她拎着蛋糕盒,转身离开。
江津屿没有再拦她,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咖啡厅的玻璃门外。片刻后,他收回视线,低头抬起脚,看了一眼皮鞋上浅淡的高跟鞋印。
倒是踩得够狠。
他轻嗤了一声,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三年了。
都等了那么久,那再耐心等等她也无妨-
回去的路上,苏却有些心不在焉。
街灯在夜色中次第亮起,落在她的侧脸上,映出她轻蹙的眉心。
“怎么了?还在烦心吗?”
苏却回神,发现楼观山正看着她,温润的眼瞳映着灯光,泛起一层柔和的暖意。
她愣了一瞬,随即笑着转移话题:“你才是吧,这么晚还要工作。”
楼观山失笑:“我们这行就这样,客户满世界飞,你永远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个时区,所以得全程待命。”
“这样好没自由啊。”苏却皱眉,“什么事都要找你吗?不能用什么程序解决吗?”
“越有钱的人,越需要情绪价值。这是机器无法提供的,所以他们愿意花大价钱买我的时间。”
他摇了摇头,语调带着点自嘲:“说到底,我不过是个高端的情绪保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个寻常的玩笑,可苏却却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
她顿住脚步,侧头看着他,认真道:“那你呢?你总是这样替人着想,这么温柔。可你自己难过的时候,又怎么办呢?”
楼观山的步伐也停了下来。
街灯下,他的五官映出柔和的光影,银框眼镜在灯下泛着微光,衬得他整个人更显沉静清隽。
他缓缓敛下眉眼,轻声道:“我有你啊。”
这句话让苏却心头一跳。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关注你的项目吗?”楼观山的唇角弯了弯,低沉温润的嗓音在夜色里缓缓流淌,“你为这本书奔走,这明明是你组长的责任,即使成功了,主要功劳也记在她名下。可你从不在意这些,只是不想看一个好故事胎死腹中。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会被你吸引。也许是因为在这个人人精于算计的世界里,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活法。”
“看着你为理想奔走的样子,我仿佛又找回了最初的自己。”
他的嗓音沉缓,带着一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克制,最后一句话在夜风里散去,仿佛落入无声的湖面,泛起微微的涟漪。
“所以——”楼观山轻轻一笑,“这也是我的私心,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赤诚闪耀。”
——你像一束光,而我希望它永远不会熄灭。
夜风吹起她的发梢,掩住苏却那微微发烫的脸颊。
Le Meurice 离她的酒店不远,很快便到了。
楼观山停下脚步,看着她,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上去吧,伦敦见。”
苏却点了点头,朝酒店大堂走去。
可走出几步后,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夜灯下,楼观山仍站在原地,银框眼镜映着微光,神色沉静,安静地守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酒店门口。
而另一边,不远处的街角,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着。
车窗半敞,男人指尖夹着燃了一半的烟,淡淡的烟雾在夜色里散开。
他目光阴沉地看着那道消失在大堂的身影和路灯下安静守望的男人,唇角的弧度极淡,半是冷意,半是嘲弄。
如果不是他跟了上来,这段深情告白的好戏,可就错过了。
他嘴角噙着笑,直到烟燃至指尖,才缓缓掐灭-
第二天一早,苏却赶着最早一班的Eurostar,返回伦敦。
她连家都没回,顶着一脸倦容就先赶往公司。
她一踏进办公室,人还没坐稳,实习生 Joy 就满脸兴奋地冲了过来,手里的文件夹都快掉了:“苏姐!好消息!刚刚编辑部发邮件过来,说是找到了新的赞助商,项目可以继续推进了!”
“真的?”她接过 Joy 递来的平板电脑,迅速扫了一眼邮件内容,确认无误后,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眉心间的疲倦也冲淡不少。
总算是撑过去了。
她当即拿出手机,给楼观山发了一条短信:
【终于找到新的赞助商了,真的太感谢你了!改天请你吃饭。】
短信发出后,她才刚把手机收回包里,就听见助理过来敲门:“苏,Colin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Colin站在落地窗前,见她进来,满意地笑道:“干得漂亮,这次的危机处理得很不错。”
他转过身,将一份文件递给她:“我和其他人合伙人商量过了,决定给你升职,正式晋升Manager。”
苏却强压下心底的雀跃,笑容灿烂:“谢谢您的认可!”
“这次你在巴黎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你的能力毋庸置疑。”Colin语调轻松地说道,“今晚大家聚餐,好好庆祝一下。”
外头的同事们听到消息,纷纷兴奋起来,讨论着晚上要去哪家餐厅。苏却也由衷高兴,毕竟这次的升职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她和同事聊了几句,拿起手机,正要回几条未读信息,却在联系人列表里,瞥见某个名字。
她的动作停了停。
——八点,丽思卡尔顿玫瑰园。
那男人笑得恶劣又从容,料定她一定会去。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地掌控一切,从不会把她的不情愿当回事。
苏却指尖微紧,内心挣扎了一会儿,随后眸色一沉,将手机扣上,甩进包里。
去什么去?让他一个人等着吧。
55 蝴蝶进入蛛网。
晚上Colin带着全东亚组的人去公司附近的Pub喝酒, 店里酒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昏黄的灯光在琥珀色的液体里摇曳。苏却靠在吧台边,指尖转着一杯调酒, 时不时地瞥一眼手机。
屏幕上一片安静,连一条未读消息都没有。
已经九点了, 江津屿应该早就发现自己被放了鸽子。
……他不会暴怒吗?
苏却心里莫名有点不踏实。按照她对江津屿的了解, 这个人绝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如果换做以前在燕北, 他可能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把自己绑走。
可现在, 他居然连一个电话都没打,一条信息都没法。
她抿了口酒, 心头有些怪异的不安。
忽然,苏却感到自己的胳膊被碰了碰,转头看见实习生Joy正对她挤眉弄眼。
“怎么了,苏姐?等男朋友的电话呢?”
“呵呵。”苏却干笑了一声,迅速锁上屏幕, 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哪儿来的男朋友?今年自从组长去休产假,我都快忙成狗了。”
Joy挑了挑眉,眼底带着点八卦的兴奋:“那楼先生呢?我可好几次看到他在公司楼下等你了。”
苏却一怔,抬眼看向Joy, 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
Joy双手抱着酒杯,语气带着点少女特有的憧憬:“楼先生真的好温柔啊, 我见过的中国男人里, 他算最帅的了。那副气质,啧,妥妥的贵公子型。”
她眼里闪烁着小星星:“而且你们真的很配啊!他看你的眼神都快溢出来了, 光是站在一起就像是电影里的最佳CP。”
苏却扶着额,无奈地看着Joy的少女心小剧场。
Joy歪着头看她,似是终于忍不住说了心底话:“苏姐,你前男友到底是有多好啊?才让你一直没有开始新的恋情。”
苏却猛地被呛了一下,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握住:“你在瞎说什么?”
“我可没瞎说。”Joy托着腮,语气认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那么漂亮,性格又那么开朗外向,肯定空窗期很短。”
“结果没想到,我的男朋友都换了两个了,你却还在空窗。”Joy说话不过脑,等意识到的时候才赶紧补救,“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却摆了摆手。
其实她也觉得奇怪,以前大部分的恋情,分手时候虽然不愉快,但她很快就能收拾好心情投入下一段。可这几年来,她像是丢失了心动的按钮,始终找不到以前的感觉。
“而且,不知道你自己注意过没有,”Joy犹豫地组织措辞,“有好几次我看你看楼先生的眼神,都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Pub的背景音乐刚好切换到了一首缓慢的老歌,萨克斯悠扬的音色盘旋在空气中,暧昧得让人心绪微乱。
苏却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晚,苏却喝得有点多。
其实她向来酒量不错,可这次或许是有意放纵,又或许是心底那点说不清的情绪作祟,酒杯换了一轮又一轮,她自己也不记得怎么回到家的。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脑袋沉得像灌了铅。她伸手摸过床头的手机,一看到时间,瞬间清醒了几分——她和编辑约了下午一点半去印刷厂见面!
她忍着宿醉带来的头痛,迅速收拾自己,简单化了个妆遮盖疲态,踩着点赶到了印刷厂。
“最近真是辛苦你了,”编辑一见到她,就关切地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为了这本书的顺利出版,你上下奔走,人都看起来清瘦了不少。”
苏却看着编辑满脸的怜惜,心想总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是因为昨天喝多了才这样吧?索性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这个误会。
“没事,最近确实忙了一点。”她挤出个职业假笑,“不过能顺利出版就值得了。”
“当然值得。”编辑一边带她参观,一边笑着道,“这次初印数量能提高,多亏了你找来的两家赞助商。”
苏却脚步一顿,歪了歪头,“两家?”
她一直以为楼观山只给她介绍了一家赞助商。这次的资金是楼观山帮忙谈下来的,她也没细问他背后是哪位客户做的决定,编辑也没发给她最终的赞助商信息。
可是,什么时候变成两家了?
她微微皱眉,心里生出一丝疑惑,但转念一想,可能是楼观山一并拉了其他关系,便没再多问。
两人在印刷厂转了一圈,临别前,编辑随口问道:“这个项目之后,还有什么安排吗?”
“不清楚,目前还没有新的任务指派。”苏却调整了一下思绪,反问道,“你们最近有什么大项目?有没有机会考虑考虑我们?”
她向来在找工作机会方面十分主动,编辑也喜欢她这种积极态度,所以从不吝啬给她分享最新情报。
“最近整个出版业都在等班席尔的新作品。”
班席尔——这几年最神秘的作家之一,甚至可以说是苏却“白月光”级别的作者。坊间传闻班席尔是个假名,甚至有可能是一个组织,而他的作品因揭露各种社会黑暗面而声名鹊起。
苏却一直觉得,这种作家简直像侠盗一般神秘,如果能和他合作,那绝对是她出版生涯里最辉煌的成就之一。
“听说他这次的作品很大可能会曝光某个大型财团的黑幕。”编辑低声道,“你知道吧?有些保险公司为了提高收益,伙同医生,故意让客户买了保险却无法兑现收益……之前他就写过类似的案件,但这次涉及的公司背景更庞大,似乎还和燕北有关,所以他甚至申请了政治庇护。”
苏却微微颔首。
如果班席尔要出新书,那绝对是出版界的头号焦点。
“听说这次是他这些年来的一本书,各大出版社都在抢。”编辑感慨道,“如果你哪天真能拿下他的新书,那就不是你来投稿,而是我们求着你选我们了。”
“当了这么多年憋屈的乙方,终于要让我翻身变主人了。”苏却哈哈笑了一声,“希望真能借你吉言。”
离开印刷厂后,苏却心情极好,想着要好好感谢楼观山,便给他发了条信息。
【最近忙吗?上次说请你吃饭,快给我个机会兑现一下承诺。】
过了几秒,楼观山回了个双手合十的表情。
【抱歉,我正飞去北海道,有个滑雪场的收购项目需要帮客户做尽职调查,预计下个月才能回来。】
苏却感到有些遗憾,但还是打趣地回了一句:【好吧,那等你回来,我再好好感谢你带来的双重惊喜。】
对方隔了几秒后,回了个【?】-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风平浪静,江津屿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给她发,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让苏却不禁怀疑上次在巴黎的重逢,是不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
这种感觉,就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它何时落下,不安感相当磨人。
直到今天,Colin一早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一进门,她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Colin的面前坐着一个男人,靠在椅背上,背对着门,苏却看不清他的脸。
Colin朝她招手,神色带着几分郑重:“有个非常重要的项目需要你参与。”
“什么项目?”
“和你期待已久的偶像合作,”Colin卖了个关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班席尔的新书。”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苏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你是说……班席尔?”
“对。”Colin点头,“他的最新作品预计会做多国语言版本同步发售,我们被选中负责协助中文翻译。”
和自己梦想合作对象一起工作的机会,竟然真的砸到她头上了?!
“所以你意下如何?”Colin看着她,“要不要接下这个项目?”
这还用问?!
“当然!”苏却眼里亮得惊人,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愿意!”
“苏小姐这么爽快,看来是真的很想要这个项目啊。”
一道低沉带笑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熟悉的恶意和戏谑。
她倏地一僵,猛地看向对面的老板椅——椅背缓缓转过来,露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江津屿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微微偏头,唇角噙着她熟悉的那抹坏笑。
“那你以后可不许反悔,随意放人鸽子了。”
苏却的笑意瞬间凝固,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你怎么在这里?”
“江先生是班席尔这次作品的协助人,”Colin介绍道,“这次手稿和翻译稿件的保管和处理,都是由他全权负责。”
苏却心里一阵警铃大作,猛地看向江津屿。
“你怎么会跟班席尔扯上关系?”她直截了当地问。
江津屿慢条斯理地看着她,语气不咸不淡:“这不是你该问的,翻译小姐。”
苏却:“……”
Colin继续说道,“班席尔的作品涉及的信息高度机密,为了防止泄露,所有手稿和翻译稿件都会集中管理。”Colin继续道,“所以,翻译工作会在江先生指定的地点进行。”
苏却猛地抬头:“……什么?”
“也就是说,你不能在公司翻译,而是要到江先生安排的地点工作。”
苏却的脸色彻底僵住了。她有一种直觉——这次的“工作地点”,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甚至,整件事从头到尾,可能就是江津屿布下的局,为了让她不得不踏进去。
可偏偏,是班席尔啊!!!
她的梦想合作对象之一!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即使是坑,她也得亲手给自己加点土埋进去!
苏却深吸一口气,果断点头:“好,我接。”-
三天后。
苏却站在酒店门口,低头确认了江津屿发来的地址,视线缓缓上移,果不其然看见了熟悉的建筑。
还是这里。
她放他鸽子的地方。
门铃响了三声。
苏却静静地站在门外,指尖摩挲着手里的包带,心里有些不耐。不知是不是错觉,心跳似乎越来越快。
就在她准备再次伸手按铃时,门“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一道缝。
江津屿站在那里,门后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将他微微半倚着门框的身影勾勒得极有层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穿得一丝不苟,反倒是罕见地随意了些,领口松松地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冷白色的锁骨,形状锋利。
发丝不似往常般规整,带着一点随意的凌乱感,像是刚从某个午后慵懒的梦境里醒来,又或者,刚从一场缠绵的情事里抽身。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更是让他原本的锐利气质增添了一丝矜贵疏懒,斯文败类的味道被勾勒得刚刚好。
比起平日里那种疏离克制的端正,他此刻看起来……有点坏,又有点色。
苏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盯着他,竟莫名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刻的江津屿,故意泄露了一点他真正的样子,甚至……是在刻意引诱她去窥探更多。
江津屿看着她,唇角懒懒地勾了一下,目光里带着些许揶揄,像是在享受她的短暂失神。
“站在这儿做什么?不敢进?”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个字都像是故意压着嗓音说出来的,尾音略微上扬,带着一点戏谑的漫不经心。
苏却不自在地眨了眨眼,收起乱窜的思绪,抬脚准备走进去。
江津屿却忽然伸手拦住了她,指腹微微抬了抬,冲她示意:“手机。”
苏却蹙眉:“什么?”
“规矩。”江津屿淡淡道,修长的手指仍旧懒懒地摊着,“怕泄密,所有通讯设备要暂时保管,不然你进不去。”
苏却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点别的意味,片刻后,她轻哼了一声:“江津屿,你可别乱来,我可是报备过公司的,如果他们找不到我,你……你也跑不了。”
江津屿倚着门的姿势没变,像是完全不在意她的警告,目光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提醒你别乱来。”苏却微微仰起下巴,故作镇定地瞪了他一眼。
江津屿没有回话,只是伸出的手依旧稳稳地摊着,等待她主动把手机交出来。
他总有这个本事,明明没说什么,但那份沉默里却藏着某种必然的掌控感,让人没有选择的余地。
苏却心里暗骂了一句,最后还是掏出手机,放到了他掌心里。
江津屿接过后,没多看一眼,随手塞进裤子口袋,连锁屏都懒得按,像是对她的通讯设备完全没有兴趣。
他让开一步,侧身给她让出一条进门的缝隙。
“进来吧。”
苏却踏进房间的瞬间,莫名有种错觉——她走进了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而网的主人,正悠闲地坐等猎物入局。
这是间酒店套房。客厅里的落地窗正对着楼下的花园,夜色下的花朵艳得过分,像是在黑暗里燃烧的火焰,隐隐的香气随着微风拂进来,混着室内暖调灯光的气息,让人恍惚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窗边摆着一张木质的工作台,上面放着一台已经开机的笔记本电脑,应该是为她准备的专属位置。
一切看似疏离,却又透着一种日常感。
一种……私人领地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脚步才刚迈入客厅,一声轻微的“咔哒”响起。
门,被落了锁。
苏却的脊背骤然一僵,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了一下。
她还没转身,便听见江津屿的脚步声。
一点点地,缓缓靠近。
他的步子不急不缓,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像是细细绕着蛛丝的震动,每一步都不紧不慢,带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
而他的声音,也随着步伐一点点清晰,仿佛从远处幽幽传来,落在她的耳畔。
“你放我鸽子的事,我大度,不会跟你计较。”
“不过,迟到的客人,通常都得多坐会儿……”
他的语调懒懒的,带着点笑意,又透着某种压迫感,俯下身来。
“看什么?怕了?”
56 炸鸡和酒。
苏却不是没想过, 今天来这里,可能会发生些什么。
她明明可以找个同事陪同,或者索性再放他一次鸽子来要求更改地点。可她还是来了。
为什么?
苏却不愿细想, 只是视而不见自己微妙的心情,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会是打算让我今晚都待在这里吧?”
苏却调整好表情, 转过身直视江津屿。
“英国可是有劳工法的, 江先生。”
她这模样像只炸了毛的小猫, 竖着毛警惕地看着他,生怕自己掉入他的圈套里。
江津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这种带着戒备但又虚张声势的模样,最是有趣。
让人忍不住要逗逗她。
他靠在沙发背上, 单手拿起身旁的文件夹,手指随意翻了翻,似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过来看看吧。”
苏却本以为还要继续和他打嘴仗,但见到工作,还是被好奇心勾引着走了过去。
她站在沙发旁, 伸手去拿文件夹,江津屿却忽然一收,把文件扣进怀里,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封面上,不让她拿走。
苏却一愣, 抬眼瞪他:“你干什么?”
江津屿慢悠悠地开口,带着点惯有的戏谑:“坐过来。”
苏却皱眉, 没动。
江津屿指尖敲了敲文件:“不过来?那就别看了。”
苏却咬牙, 往旁边挪了一点点,勉强算是“坐过来了”。
“再过来点。”
苏却又挪了一点点。
江津屿的耐心终于耗尽,伸手一揽, 轻轻松松地把抱她到自己腿上。
苏却:!!!
她的手条件反射地去推他,腰却被他轻松地扣住,制住了她所有挣扎的可能。
江津屿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姿势松散,呼吸却近在咫尺,带着一点让人心惊的温度。
他低下头,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点,几乎是贴着她的耳侧。
“下次再不配合,你就知道我会做什么了。”
暧昧,带着点克制的威胁,又透着点让人无处可逃的危险感。
说完,他松开手,让她自己决定要不要起来。
苏却像被烫了一样,立刻从他腿上跳下来,脸上染了一点不自然的红色。
可还没站稳,她就回忆起刚才那句话,顿时警铃大作,强行压住自己想逃走的冲动,咬牙坐了回去。
两人的手臂几乎挨在一起。
江津屿看着她,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这才愿意把文件夹给她看了。
一张张翻看下来,她的眼睛渐渐亮起来:“这是班席尔的手稿?那这些中文文件……”
“这些是班席尔报道事件的证据。”江津屿补充道,“你翻译的内容,不仅是为了成书用,同时也要给班席尔确认信息。”
“所以……这本书还没有写完?”
江津屿点了点头。
苏却顿时兴奋了。
这不仅仅是一次翻译工作,而是参与一场可能载入史册的新闻事件。她的翻译,甚至可能影响班席尔的写作方向!
她忍不住挺直了背,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那我会和班席尔直接交流吗?”
江津屿原本随意翻着一份文件,闻言却微微顿了一下,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
他眯起眼,看着苏却此刻眼里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期待,心里竟莫名有点不爽。
她什么时候能用这种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莫名的醋意涌上心头,江津屿将文件夹随意一丢,哼了一声:“看你表现。”
这句话像是给苏却打了鸡血,她立刻全身心地投入进翻译工作中。江津屿看她认真工作的模样,悄声进了套房里间。
随着翻译工作的深入,苏却渐渐发现了有些不对劲。班席尔的手稿并不是完整连贯的,而是记录了几个不同的事件。其中某些内容,她一开始并没有太留意,但现在——
她的视线定在一页手稿上,里面的内容直指江家。
江津屿……这是要做什么?
苏却忽然想起上次见到秦丽婉是,她压低声音提起的那句“他已经离开江家,离开燕北了。”
苏却当时没有多问,她的注意当时全被“江津屿不在燕北”的消息吸引住了,全然忽视了这句“离开江家”的重要性。她分明记得江津屿早被认定是江家未来的继承人,可现在继承人离开了家族,还全力资助揭露江家所做之事的记者。
他这是要和江家为敌吗?
苏却下意识地翻找更多信息,试图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但手稿太过破碎,像是一张被撕裂的地图,她只能勉强看到一些线索,却无法完整复原真相。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可能和江津恒的死有关。
江津屿到底想做什么?-
翻译完手里的最后一页文件时,已经是晚上了。
苏却伸了个懒腰,肩膀酸得不行,她转了转脖子,随口喊了一句:“江津屿,我做完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她等了几秒,始终没听见回音。
苏却站起身,朝里间走去。门虚掩着,灯光从缝隙间透出一抹柔和的光影。
她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板,“江津屿?”
还是没有回应。
她咬了咬唇,小心推开门。屋里十分安静,桌上的台灯投下柔和的光,映照在坐在书桌前的江津屿身上。
他睡着了。
他的眼底带着疲倦的阴影,鼻梁下方有一道浅淡的光影,衬得他的唇色偏冷白。即便是在沉睡中,他的神情依旧是紧绷的,不带一丝防备的松弛。
他似乎在做噩梦,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感觉——那种深入骨髓的潮湿感,像是常年行走在雨中,永远晾不干的疲惫。
那时她不懂。直到这些年自己也经历了很多,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才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里,潮湿是常态,像夜里的露水,悄悄爬满全身。
可露水终会在晨光里化作朝露。偶尔,在湿冷的深夜里,也能酿出一丝温柔。
就像此刻。
她像是被某种情绪裹挟着,慢慢地、缓缓地俯下身。
夜色温柔地笼罩着他们-
江津屿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那里似乎沾染了些许不属于自己的味道。
自从重逢后,苏却进入他梦境的频率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真实。
他竟然梦见她悄悄吻了自己。
江津屿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像是在确认梦境的真实性,又觉得自己荒唐可笑。
现在还能做这种清水的梦,真是稀奇。
他抬眸扫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很晚了。
这小姑娘……不知道又废寝忘食到什么时候。
他推开门,想去看看她是不是还在工作,结果,视线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她又是不告而别。
江津屿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阴影笼罩着他的身形。
心底的风暴悄然酝酿,裹挟着某种暴戾的情绪,如潮水般席卷上来。他手指缓缓收紧,一点点掐进掌心,那种熟悉的痛感让他清醒,又让他发疯。
他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总是这样。来也匆匆,走也匆匆。把他的心捏在手里反复搓揉,如同对待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般随意丢弃。
三年前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
他当时就该明白的——她不是会回头的人,她不会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她来他这里,不过是因为利诱。
翻译完了,工作结束了,她便走了。对他,没有丝毫的眷恋。
他究竟在期冀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她身上浪费了多少时间——
这个女人,没心的。
就该忘了,就该丢了。
江津屿握紧了拳,指尖压得泛白,牙关紧咬,胸口有股阴冷的情绪越发翻涌,像是某种深埋在黑暗里的执念,被狠狠拽了出来。
他就该趁着刚才落锁的时候直接上了她,把她摁在墙上,撕碎她,吻她,咬她,做得她哭着喊着他的名字,眼泪和喘息混在一起。直到她嗓子哑了,腿软了,身体里的水全部流尽,充满他的浓浆,眼神里的光彻底碎成渣。
不管她会不会恨他。
恨又怎么样?
她已经伤他这么深,这么痛了,她却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活得好好的。
而那个被她撕开的伤口,至今还在疼。
他才应该恨透她。
“嘀——”
一声轻响,门把被转动,打断了江津屿内心的风暴。
苏却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袋外卖,耳机还挂在脖子上。她一抬头,看见他站在客厅里,便随意地摘下耳机,漫不经心道:“你醒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迟疑,没有丝毫自觉,甚至没有半点察觉到他刚刚在深渊里挣扎、几乎要被自己吞噬的疯狂。
她的世界里一片风平浪静,而他刚才的世界,却是刀尖上滚烫的血,淬着烈火般的恨意。
喧嚣在脑海里归于死寂。
江津屿盯着她的脸,喉结滚了滚,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你回来了?”
她……回来了。
苏却一边把外卖放在桌子上,一边脱下外套,头也不抬地说:“对啊,饿死我了。你又一直不醒,我只好出门觅食。”
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似乎回来是件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
江津屿盯着她的动作,胸口翻腾的所有阴郁,都被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肯定冲得七零八落。
“……给我也带了?”
“对啊,”苏却一边拆袋子,一边随口道,“特意选了附近谷歌评分最低的餐厅,难吃死你。”
江津屿微微一愣,随即失笑。
这话听着像是在整他,但她……是真的有上心。
她有想过他的。
她会回来。
她没有走,她不是又一次把他丢下,她没有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她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要离开。
苏却什么都没做,却又轻而易举地拨弄他的心弦,整个世界瞬间失衡。
在那黑暗的世界堕落着,忽然被这一丝光撞得措手不及。
江津屿坐下,看着她熟练地摆弄着晚餐,推给他一碗人参白鸡汤,而她自己则大快朵颐地拆了一桶炸鸡。
“你就给我吃这个?”
他看着自己手里白色干柴的鸡汤,再看看她手里金黄香脆的炸鸡,沉默了一秒,果断表示抗议:“换。”
抗议无效。
苏却理直气壮地拒绝:“我看你睡觉的时候手都下意识地护着胃,还吃炸鸡?我看胃穿孔还差不多。”
江津屿看着她故意气人的样子,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苏却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他低头,舀了一勺汤,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唇角依旧带着藏不住的愉悦。
她关心我。
他心里默默地想,心底那些不甘、怨愤、阴郁的疯狂,在这一刻都被这一碗淡得要命的白鸡汤,悄无声息地浇熄了。
57 “苏却,你明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
江津屿到底不是个甘于吃亏的人。
他盯着苏却手里金黄酥脆的炸鸡, 眼神带着明显的不满,“你自己吃得这么香,给我的就这点汤?”
苏却头都没抬, 继续拿起一块炸鸡,大快朵颐地咬了一口, 嚼了几下, 故意吊着他:“谁让你胃不好, 吃这个要是犯病了,今晚你自己去医院。”
江津屿靠在椅背上, 微微眯眼:“不至于。”
苏却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推了一两块炸鸡到他面前,像是施舍一般:“就这点, 多了没有。”
他满意地接过,也享受起来。
不多时,苏却从酒店冰箱里翻出几瓶小瓶装酒,熟练地拧开一瓶,喝了一口, 满足地叹了口气:“还是得要酒来配炸鸡。”
她瞥了一眼对面的人,理所当然地递了一瓶过去:“喏。”
江津屿接过,看着她:“你倒是会享受。”
苏却仗着他付房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挑眉道:“你有钱, 酒店冰柜里的酒不喝白不喝。”
江津屿嗤笑了一声,没再反驳。他们两个举起瓶子, 轻轻碰了一下瓶口, 低头饮酒,炸鸡的香气混着淡淡的酒意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一瓶酒下肚,两人的脸上都染了一层薄薄的红色。
苏却也趁着酒劲, 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江津屿。”她的声音有些懒懒的,带着点酒后的慵懒微醺。
江津屿抬眸,看着她。
“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笑着偏了偏头,不知道她指什么。
“我都看到了。”苏却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的文件,“班席尔写的报道,和你家有关系。”
她停顿了一下,眼底浮现着认真,语调也不似刚才那般轻松:“难道你哥哥……他的死,和你家人有关系吗?”
江津屿的手指慢慢收紧。
他看着她,苏却的脸上有明显的伤心。
她在难过什么?明明这件事和她毫无关系。
江津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低声叹息:“对啊。”
他轻轻笑了一下,喃喃道:“我们全家,都是杀人凶手。”-
那是江家最不愿谈及的一段往事。
江津恒从一出生就被视为是江家的继承人,他也不负众望,不论品行样貌样样都是出类拔萃。他很好,但江家需要最好的。随着弟弟江津屿渐渐长大,江老爷子看到了这个小孙子身上的才华,那种与生俱来的手腕和狠戾,让他看见了年轻的自己。
江津恒太温柔了,善良的人不适合掌舵江家。
很小的时候江津屿就察觉到了爷爷的心思。他开始刻意掩饰自己的才能,装作跋扈不堪,像个永远不可能担起重任的纨绔子弟。他用这样的方式,让江老爷子彻底放弃自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江津恒身上。
可是,他低估了爷爷的掌控欲。
他一直以为自己演得足够好,足够让人失望。直到某一天,他无意间和哥哥一起听到了爷爷和父亲的对话。
爷爷已经决定了——江家的继承人,不会是江津恒,而是江津屿。
那一刻,江津屿第一次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故意犯一个错,一个让整个家族都无法容忍的错,让自己被赶出去,给哥哥腾位置。
可他没想到,那天,江津恒彻底爆发了。
“你真是个自负的混蛋。”
“你以为你能决定一切,随随便便地把位置让给我?”
“你每次的故意跋扈、故意放弃,都是在狠狠羞辱我。你以为你是在帮我?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这样做,都是在提醒我,我花了一辈子追求的东西,在你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那天,他们吵得极其凶狠,几乎把二十多年来所有压抑的情绪都撕裂开来。
江津屿负气提前去了机场,留江津恒一个人开车回家。
可是那天,堂哥江兆锋已经在江津恒的车里做了手脚。
一场“意外”夺走了江津恒的命。
江津屿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心脏像是被生生挖空了一块。
他站在机场的登机口,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手指颤抖得连手机都握不稳。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离开。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是亲手把哥哥送上了死路。
江津屿缓缓回神,看着眼前的人。
苏却的眼里有些震惊,还有隐隐的心疼。
他不知道她在难过什么。
这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没必要心疼。可她偏偏,还是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他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地想笑。
“现在你知道了吧?”
“我们一家,都是导致我哥哥死亡的帮凶。”
江津屿静静地靠在沙发里,肩膀深深陷进去,像是扛着千斤重担。他的呼吸极轻,眼神深邃幽暗,像是跌进了某种无声的风暴里,被撕扯着往更深的黑暗坠落。
这么多年,他一直执着地追寻着导致哥哥死亡的真相。除了复仇以外,还有一个无法言说的理由——赎罪。
他从来没有一天原谅过自己。
“江津屿。”
忽然,他的衣袖被轻轻扯了一下。
江津屿微微抬眸,目光落在苏却身上,眼神里还残留着阴沉的疲惫,像是沉溺在某种漫长的黑暗里,找不到出口。
苏却静静地看着他,语气温柔而坚定:“我一直在想,你哥哥到底想要什么。”
她顿了顿,似乎在理清思绪,随后轻声道:“我看过你们的合照,看见过你发自内心笑的样子,也看见过你故意装作纨绔的样子。”
“你知道江津恒看你的眼神,有什么不同吗?”
江津屿的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
“每次你真心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时,他看你的眼神里都带着光。那种骄傲和喜悦,是骗不了人的。”
苏却缓缓伸出手,覆在江津屿放在膝上的手掌上,她的指尖微凉,轻轻握住了他。
“他追出来那天,一定不是为了什么继承权。他只是想告诉你——别再为了他委屈自己了。”
江津屿的记忆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瞬间回到三年前的那天。
他一直以为,哥哥愤怒的原因是自己不肯继承江家,可直到今天,他才猛然意识到——江津恒愤怒的,根本不是他不想要继承江家,而是他从不肯为自己活。
苏却的声音继续落下来,像是一道温柔的微光,透过沉沉黑暗。
“你知道吗?最讽刺的是,你们兄弟两个都在为对方牺牲,却谁都没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如果江津恒真的在天有灵,他最想看到的,一定是你能忠于自己地活着。”
她的话像是一道光,穿透了漫长的雨夜,蒸腾掉所有潮湿的阴霾,让人终于看到了一丝晨曦。江津屿怔怔地看着她,眼底的阴霾渐渐散去,像是终于被某种情绪击中了,胸口某处坚硬的地方,开始微微松动。
或许是因为江津屿此刻的模样令人动容,她鬼使神差地开口:“所以这次,你不是一个人在对抗,我会和你在一起。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依靠我。”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说得太多了,急忙补充道:“……作为朋友。”
江津屿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剖开她的假面,看清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苏却想要躲开那道灼人的视线,却被他轻轻扣住下巴。
“苏却,”他突然笑了,“有没有人告诉你,说谎的时候注意自己的动作,别出卖了真心。”
苏却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
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覆在了江津屿的胸膛上。指尖微蜷,透过衬衫,掌心下是他胸腔里滚烫的温度,心跳稳而有力。
她一惊,像是被电到了一样,想要收回手,却被江津屿先一步按住了掌心。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他的手掌很热,像是一种隐秘的禁锢,又像是试探。
他们的视线交汇。
不知是谁先靠近,谁的鼻息先乱了,谁的目光先停驻在彼此的唇上。
苏却感觉到江津屿的气息越来越近,呼吸交错的瞬间,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鼻尖相碰,呼吸交错,空气变得炽热。
江津屿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缓慢而危险地低头。
她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停滞,所有的情绪交错在一起,像是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出口。
檀香味撞上接骨木花香,两人闭上眼睛细细相吻。
起初,那个吻很轻,带着试探的意味,像是迟疑,又像是蛰伏了太久的渴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苏却的指尖微微收紧,她闭上眼,缓缓地迎上他的唇。
然后,温柔被烈火吞噬了。
江津屿的手掌缓缓收紧,扣住她的后颈,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拉进怀里。他的吻逐渐加深,带着隐忍的急切,像是要把这些年来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思念都化作彻底的占有。
苏却被吻得头脑发晕,唇舌间被他侵占得彻底,呼吸逐渐变得紊乱,所有的理智都像被烈焰燃尽。
下一秒,天旋地转。
苏却只觉得后脑勺磕到了沙发垫上,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抬眼间却迎上了那张浮现在光影迷离间的脸。
江津屿看着她,目光沉沉,黑色的瞳仁里翻涌着深海般的暗潮。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低哑得不像话。
“苏却。”
“你明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的吧?”
苏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当然知道。
从接受这个邀约,走进这间房间,她就知道。
但她仍然来了-
空气炽热,暧昧的气息缠绕不散。
苏却被他按在沙发上,喘息未定,眼神有些游离,像是醉得不省人事,又像是故意让自己溺在这片旖旎的氛围里,不去想任何后果。
江津屿低笑了一声,拇指摩挲着她的唇角:“装得挺像。”
苏却闭着眼睛,气息轻轻浮动,带着点醉意才有的软腻:“……只限今晚。”
江津屿眯起眼睛,指腹沿着她的脸颊滑到锁骨,一寸寸描摹,像是在衡量这句话的分量。
她想借着酒意逃避,把一切归结于一场无关紧要的放纵。
可他怎么可能让她忘?
他要让她彻底记住。
从沙发到床,从床到地毯,从她靠在落地窗上,身后是整片城市灯火的璀璨,到摔进床里,埋进柔软的被褥。
她感觉天旋地转。
“呜……不要了……”她撑着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点哭腔。
可江津屿还是没放过她。
最后是在沙发上,因为力气太大,她的头磕到了扶手上。苏却疼得吸气,眼尾的红更重了一分。可她还没来得及抱怨,江津屿已经伸手,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扯过来,铺在她脑后,垫在她磕到的地方。
他的声音放轻了点,像是在安抚:“疼?”
“疼死了!”不止头。
她像是发泄一般用脚踢他,却被瞬时握住,锁在肩头。
是窗外落了雨,还是室内结了露,汩汩溪流淌过整室,盈满一地春色。
江津屿轻笑,嗓音压得极低,贴在她耳侧,低声诱哄道:“你听听,嗯?是不是很好听?”
他让她听,让她感受,让她的身体比她的嘴更诚实。
她的世界一片混乱。
眼前一会儿是晃动的吊灯,一会儿是窗外翻涌的夜色,一会儿又是江津屿沉溺的眼神,漆黑得像要将她吞没。她失了所有力气,只能软软地靠着他。她恍惚间想起三年前第一次时,幸亏是绑住他……不然,她可能根本没有力气逃跑。
这个男人,简直是个野兽。
58 “养一朵娇贵的玫瑰。”
苏却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被江津屿牢牢地抱在怀里。
他的体温偏高,透过薄薄的被子传递过来,让她整个人都被裹在温热里, 动弹不得。
她眨了眨眼,头疼地从下往上看他——这人睡着的时候, 竟然完全收起了所有的锋芒, 连眉宇间的冷意都不见了, 只剩下一种毛茸茸的温柔感。
阳光从窗帘缝隙洒进来,落在他侧脸的睫毛上, 像是一片浅淡的琥珀光。
他看起来……格外无害。
甚至……有点可爱。
她怔了怔,随即小心翼翼地伸手, 想把压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挪开。结果才刚一牵动,便感觉到手并不如平时那样灵活。
苏却觉得奇怪,低头往被窝里一看,发现手腕上赫然系着一条黑色的带子,另一端牢牢地拴在江津屿的手上, 打着一个极其精致的死结,根本挣不开。
……?!!
她的手腕什么时候和江津屿的绑到一起去了?!
她愣了几秒,然后用力拽了拽,结果不仅没拽开,反而把江津屿给拽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还没完全清醒,就习惯性地将她一把捞回怀里, 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 哼了一声,像是撒娇一样地继续睡。
苏却:“……”
这什么情况?
她被他这个幼稚又黏人的动作弄得差点失去理智,立刻伸手卡住他的脸, 把他整个脑袋往后推开。江津屿的脸瞬间被挤得变形,原本英俊锋利的五官因为她的手劲显得无比滑稽。
苏却咬牙切齿:“江津屿!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个是怎么回事?!”
她指了指那条绑着他们手腕的丝带,脸黑得快要滴水。
江津屿伸了个懒腰,整个人懒洋洋地往后一靠,但因为丝带的牵制,苏却也被拉得整个上半身往前倾,跟着一起拉伸了一下。
他微微挑眉,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一报还一报。你三年前跑了,同样的错误我可不能再犯。”
苏却:“……”
她脸上的黑气又浓了一层。
“你给我松开。”
江津屿抱胸,丝毫没有行动的打算,似笑非笑地问:“你睡了我,就想一走了之啊?”
苏却:“???”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江津屿嘴里说出来的。
“喂喂喂,瞎说什么呢!成年人的one night stand,你情我愿的事……就……”
她正试图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江津屿直接打断:“所以你不想负责?”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才是昨天被整哭的那个人,反而现在江津屿一副委屈小媳妇讨说法的模样。
这这这,简直倒反天罡!
江津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坏心眼地揶揄道:“我们苏大翻译整日里念叨着‘当朋友’,‘当朋友’,你当朋友,就是当到床上去的?”
他抱臂坏笑,一脸稳操胜券的模样。
苏却被他盯得耳朵彻底红了。
这家伙真是知道怎么气人的!
“朋友……朋友……”她支支吾吾,翻来覆去想着说辞,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她抬起头,看着江津屿,目光闪了闪,试探性地开口:“如果说……或许……我们要不做……FWB?”
FWB,全称Friend with Benefits,也就是中文里的——
炮-友。
这回轮到江津屿的脸黑了。
他眯了眯眼,语气危险:“苏却,你什么意思?”
苏却的理智终于清明了一些,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她坐直身体,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看,我们都洁身自好,偶尔见面发泄一下,没有任何的感情牵绊,这不是很好吗?”
江津屿:“……”
很好?很好???!
他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谁说没有感情牵绊了?!
但苏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某人脸色的剧变,继续认真分析:“而且,如果哪天我们有想要发展长期关系的对象,这种状态可以随时停止,多自由啊。”
江津屿的眼神陡然一冷,单手掐住了苏却的下巴,把她脸上的嘟嘟肉和嘴巴都挤成了河豚模样。
“你还想有长期关系的人?谁?楼观山?”
苏却打开他的手,脸腾地一下红了,“喂喂喂,这是假设问题,不要给我扯远了!”
江津屿盯着她,半晌后冷笑:“苏却,这些年你真是长本事了啊……”
“你不要告诉我,你找过……”
苏却:“……”
然后,躲闪着移开视线。
下一秒,她就被猛地一推,陷落在柔软的被单里。视线上方男人的嘴抿成一条线,眼里全是翻涌的黑浪,似乎她敢说个是,风暴就会将她撕碎。
“你……真找过?”他似乎真的害怕。
苏却:“……”
眼看事情好像要往一些18X的方向发展,她立刻伸手捂住江津屿的嘴巴,辩白道:“没找过,没找过啦!”
江津屿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到底有没有说实话。
苏却干笑:“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以后还是回归工作关系吧……我,我会履行诺言好好完成这项工作的。”
江津屿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什么情况?刚刚还能勉强算是炮-友,现在直接降级成只比陌生人好一点的工作关系了?
他冷着脸盯着她许久,然后缓缓松开她,直起身子,“……如果按你说的,你打算怎么做?”
苏却眼睛一亮,立刻坐起来,伸手比划:“约法三章——”
1. 大概一周做两次,由对方安排为优先。
2. 必须戴套,尊重彼此的喜好。
3. 地点轮流,想去对方家里,必须提前24小时通知。
4. 如果有特殊爱好,或者一些玩法,必须提前说清楚,不许搞突然袭击。
5. 如果一方不想继续,可以随时终止,无需理由。
……
江津屿被她说得头大。
他揉了揉眉心,语气不耐:“……什么都好。”
然后,他抬起头,微微勾起唇角,目光晦暗不明,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痞坏:“那现在,我可以立刻行使权力了吗?”
苏却:“?”
……!!!
“喂,江津……呜呜唔——”
苏却被一把压倒,唇被封住,所有的抗议都被他吞没在唇齿间。
江津屿眯着眼,笑意藏都不藏,声音低哑:“你不是说要尊重彼此的喜好吗?”
苏却:???
江津屿继续贴着她的耳朵,带着点哄骗的意味:“那你尊重一下我的意见?”
“什、什么意见?”
江津屿轻笑了一声,像是在慢条斯理地宣布某种条款,嘴唇几乎擦着她的耳垂,嗓音低得让人心底发颤:“一周不能少于五次,现在是第二次……”
苏却猛地睁大眼睛,下一秒,床单皱起——
喘息声在大清早便弥漫在空气里,交错着嘤咛与混乱的气息,房间里暧昧的气氛几乎要溢出来。
苏却终于在换气的间隙里,断断续续地提出抗议:“等……等等!酒店的套昨晚就用完了!”
江津屿眯了眯眼,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说这句话,攥住她的手腕,一把拉至头顶固定,另一只手却从床头柜里摸出了一叠银色的包装袋,懒懒地晃了晃。
他慢悠悠地勾起唇角,目光压着笑意,露出奸计得逞的表情。
“昨晚我就让前台帮忙送来了。”
苏却:“……”-
苏却被折腾到中午才有机会爬起来。
她艰难地翻身下床,感觉自己的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阵酸软涌上来,她扶着床沿站稳,心里默默骂了一万遍江津屿。
江津屿倒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光着上身靠在床头,懒洋洋地看着她,眉眼间全是餍足后的闲适和狡黠。
“留下来吃午饭?”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好像真的是在邀请她共进一顿午餐,而不是想用别的方式吃掉她。
苏却连想都没想,断然拒绝:“不吃!我这就走!”
她甚至没敢回头,就怕自己一转头看到他那副看起来规规矩矩,但实则是随时都能把她拉回床上的表情。
江津屿倒是没怎么挽留,只是微微一笑,“没事,我刚刚吃得很饱。”
苏却:“……”
靠。
她立刻下意识地踢了他一脚,还不忘翻个白眼:“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的份额扣光!”
江津屿懒洋洋地抬眸,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哦?所以你是同意了刚才的份额?”
苏却:“……”
她差点给自己嘴巴子。
“五次我可没答应!告诉你,这周的份额用完了,再见吧您嘞!”她说完,趾高气扬地转身,打算走得干脆利落一些,好让自己保持住仅存的气场。
结果才刚迈出去一步,腿上一软,整个人都差点跪下去。
“嘶——”
她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当场僵住,脸色微妙。
好巧不巧,江津屿看得一清二楚。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腰,嘴角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语调故作关切:“没事吧?”
苏却咬牙切齿地转过头,恨不得把他的脸撕下来重新组装一次。
江津屿这才慢悠悠地挑眉,装模作样地叹气:“唉,我昨晚应该再克制一点的。”
苏却冷笑:“你特么还知道克制?”
她甩开他的手,正想迈步走出去,结果江津屿却突然语出惊人:“那明天我去你家吧,你好好休息。”
苏却猛地回头,眼神复杂:“怎么就我家了?!”
江津屿神色如常,甚至还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不是不舒服嘛?还跑来跑去多累,我可以去找你的。”
苏却:“……”
她倒要看看这狗男人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她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盯着他:“江津屿,我说了,两次就两次。”
江津屿抬头望天,神色平静得不像话,仿佛正在思考人生哲理,却没人知道他内心正想着——
算了,两次就两次吧。
小姑娘第一次“执行合同”,还是得循序渐进,让她好好休息,以后再慢慢让她适应五次-
两天后,伦敦,阿灵顿街。
冬日的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透,淡金色的晨光透过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群,落在铺满鹅卵石的人行道上,带着一丝清冷的寂静。街道两旁,是一栋栋典雅的乔治亚式联排别墅,米白色的外墙被修剪整齐的常春藤半掩,厚重的橡木门镶嵌着复古黄铜门环,低调却贵气。
街道不算宽阔,行人寥寥,偶尔有黑色的老式出租车驶过,车轮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楼观山站在一栋白石灰砂岩建筑前,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刚好九点。
他今天穿了一件剪裁合身的驼色羊绒大衣,衬得他身形更加修长儒雅。金边眼镜映着晨光,使他原本温润的气质更添几分斯文儒雅的味道。他微微抬眸,看向不远处的街角,仿佛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儿,一道沉稳的引擎声在街道尽头响起,一辆黑色宾利缓缓驶入,低调而庄重。
车停稳,司机先行下车,举着一把黑伞,随后绕到另一侧,替车内的人拉开车门。
江津屿走下车,步履从容。
黑伞随即跟上,将他包裹在阴影之下,挡住了晨光,也衬得他整个人的气势愈发沉稳内敛。
他身上的矜贵气息,无需刻意张扬,便足以让人无法忽视。
楼观山看着那一抹修长的身影朝自己走来,不疾不徐,气场自成一派。
“江先生,您好。”楼观山伸出手,挂着一贯温文儒雅的笑。
江津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半秒,随后淡淡一笑,握住他的手,“楼先生,久等。”
楼观山刚从日本出差回到伦敦,还未下飞机,就收到江津屿的消息。江津屿表示希望能在伦敦尽快购置一处房产,请他协助。对于楼观山这样的家族办公室负责人而言,置业是最轻车熟路的业务。考虑到江津屿的地位和他所中意的高价地段,即使1%的手续费都是不菲的金额,因此楼观山亲自出马,期望借此机会建立良好关系。
走了一段路后,江津屿忽然瞥了一眼楼观山的眼镜,随意地开口道:“楼先生近视?”
楼观山轻笑着推了推眼镜:“度数不深,平时戴这个多少能显得更成熟聪明些。”
江津屿的眼神晦暗不明,目光在他的镜片后稍作停留,唇角微微一勾,“哦,不然我还以为楼先生有心机,用来吸引一些喜欢眼镜的女生呢。”
楼观山脚步微顿,干笑了两声:“江先生真会开玩笑。”
但江津屿并未接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眼底幽暗难测。
他带着江津屿进入大楼。
“您选的很好,阿灵顿街向来是伦敦最低调的奢华之地。不同于梅菲尔区其他地方的张扬,这条与丽思卡尔顿酒店比邻的街道安静,不会受人打扰。”楼观山边走着,边给江津屿介绍。
这是一栋建于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经过精心改造后,完美融合了古典与现代。门厅用了整面的意大利卡拉拉白色大理石,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是原装古董。
“这套是顶层复式,”楼观山按下电梯,“四百平米,三个套房。最重要的是……”
电梯门在顶层打开,他们穿过镶金的走廊。楼观山推开房门,按下遥控器,落地窗帘缓缓拉开。
“能直接看到丽思的后花园。春天到了,玫瑰就要开了。”
空间宽敞明亮,金色的阳光洒满整个客厅。原木地板映着窗外的绿意,大理石壁炉上方是一面巨大的威尼斯镜。主卧的浴室里甚至还有一个古董的铜制浴缸,能一边泡澡一边欣赏伦敦的暮色。
“这里冬暖夏凉,隔音也很好,”楼观山介绍道,“最适合……”
“养一朵娇贵的玫瑰。”江津屿接过话,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暗色。
他的脑海里不禁想起那夜在丽思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一丛丛玫瑰在夜色里开得正盛,而他怀里的人儿,也像这夜色中的玫瑰,被他一点点碾碎、剥开、浸满他的气息。
楼观山笑了笑,语带调侃:“没想到江先生这么喜欢玫瑰。如果我早知道,一定会安排人在房子里也摆满各种品类的玫瑰。”
江津屿站在落地窗前,眸色微深,目光缓缓扫过那片玫瑰园。
他轻轻一笑,转身看向楼观山,语气随意:“嗯,我女朋友喜欢。”
楼观山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江先生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郎才女貌,想必相当登对,都可以拍电影海报了。”
江津屿似乎认真思考了几秒,然后弯了弯唇角,语气玩味:“确实漂亮。”
他不疾不徐地转身,目光微微收敛,落在楼观山身上,带着点挑衅和炫耀:“又漂亮,又香,我喜欢她喜欢的——欲罢不能。”
楼观山一愣,显然没料到江津屿会如此直白。
他轻咳了一声,微微侧开视线,语气略显尴尬地笑道:“江先生和女朋友真是恩爱啊,哈哈……”
江津屿淡淡一笑,显然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那是自然。”
楼观山顺势问道:“江先生在伦敦置业,是打算把她接过来?”
江津屿环顾四周,满意地走到窗前,语调散漫而低沉:“嗯,我的玫瑰实在太漂亮了,周围总有些绕着飞的苍蝇——”
他说到这里,微微偏头,视线缓缓落在楼观山身上,勾唇一笑。
“——我得有一个漂亮的花房,把她好好藏起来。”
59 ‘我很感激她,让我见到了一个很……
苏却从爱丁堡机场出来的时候, 初春的冷风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比起伦敦,这座城市的空气里多了一丝高地的寒意。她裹紧大衣,把围巾往上提了提, 感觉后腰隐隐作痛。
果然,运动过度的后遗症, 虽迟但到。
这次她来爱丁堡是参加“布克国际奖”(The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的预热沙龙活动。这个奖项在英国文学圈举足轻重, 主要授予非英语作品的英文译本, 得奖作品往往能大幅提升全球销量,甚至迎来再印发行, 对版权收入的影响巨大。
作为《格子间里》的主翻译人,她不仅要协助作者林慕进行现场媒体交流, 还要作为主翻译人解答书迷的问题,帮助书籍在英国市场进一步打开知名度。
说白了,这场沙龙就是一场战役,成败直接影响未来的销量和版权收入。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力以赴。
可惜, 出师未捷,先伤了腰。
伦敦到爱丁堡的航程不长,一小时的经济舱于平时可能没什么,但今日非彼日,这对她的腰来说简直是灾难!下飞机的时候, 苏却伸手去够自己的登机箱,刚要用力, 腰上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 差点让她惊呼出声。
她咬牙忍住,强撑着拎下行李,心里把害她腰疼的罪魁祸首骂了一遍又一遍。
就在这时, 手机震了震。
【客户J】:在哪?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是江津屿。
自从上次在Colin的办公室接受了他的工作后,苏却就不得不把他的微信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以前的备注名也悄悄改成了更具有工作属性的代称。
不然万一哪天被同事看见,还以为她在工作时间和人打情骂俏。
苏却看着消息冷笑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点开设置,给他设了静音免打扰。
这家伙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真当自己不知道他心里那点想法?
龌-龊,下流!
苏却忍着腰疼,一路走到出租车乘车点,抬手招了一辆黑色的老款出租车,上车报了酒店地址后,才缓缓靠进座椅里,揉了揉腰。
她刚想闭目养神,手机又响了一下。
【楼观山】:抱歉欠你的那顿饭拖了这么久。我刚回伦敦,什么时候有空见个面?
苏却想起之前自己说好要感谢他临时救急,请他吃顿饭,立马回道。
【苏却】:不会不会,工作要紧。但是不巧,我今天刚飞爱丁堡出差,你最近都在伦敦吗?等我回来时候和你说?
对面显示“输入中……”,却一直没有等来回复。
苏却切回主界面,眼睛一瞥,瞧见刚刚被她设置静音的对话框里,似乎有更新。
她眯了眯眼,点开来看。
【客户J】:不回我的信息,回楼观山的?
【客户J】:干得好啊,苏却……???
苏却倚在座椅上,表情微妙了起来。
这人怎么知道她回了楼观山的消息?
难不成,江津屿……和楼观山在一起?
她挑眉,手指飞快地敲下回复。
【苏却】:你和楼观山在一起?
几乎是秒回。
【客户J】:现在才回,晚了!
苏却:“……”
这、这人什么意思?
她盯着屏幕,冷笑了一声,果然还是特么控制欲爆棚,连她回谁消息都要管?
她本来想再回一句,但最终还是把手机锁上,靠着车窗懒洋洋地闭目养神。
管他呢,他爱气就气吧。
她可不是他的女朋友。炮-友关系,除了身体,不谈感情。除了那件事外,她和江津屿就只剩工作关系,她才不管他开不开心。
出租车缓缓驶入老城区,爱丁堡冬日的街道上,石板路被薄雾笼罩,灰色的天光映着古老的哥特式塔楼,街角的红色电话亭被冷风吹得摇晃了一下,旅人们披着大衣,在街头咖啡馆前匆匆而过。
她抬头看了眼窗外,街角熟悉的红色招牌映入眼帘——Elephant House Café。
这家咖啡店因JK罗琳女士在这里写下了著名的《哈利波特》系列而爆火全球,成了爱丁堡著名的打卡景点。而她这次要参加的读书沙龙,也正是在这附近举行。
苏却在酒店入住后,便坐下给林慕发了条信息。因为航班安排问题,林慕先她一步到了酒店,两人约定半个小时后在酒店前台的咖啡店见面,讨论明天的沙龙活动。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在脸上扫了点淡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疲惫,然后下楼往酒店前台的咖啡店走去。
爱丁堡的夜晚有一种特别的寂静,天色未完全暗下来,街灯却已经亮起,黄橙色的光晕投在石板路上,映得街道柔和而温暖。她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先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点了一杯美式,一边等着林慕,一边翻着明天沙龙的资料。
这次的活动对于林慕来说,意义非凡。
《格子间里》这本书,是她第一部被正式出版的小说,讲述的是在城市底层打工人的真实生活,也算是她自己的半个自传。林慕初中毕业后就因为家庭原因辍学了,她当时一个人离开乡镇,到了城里打工,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从滴滴司机到写字楼里的保洁,她的文字温柔而坚韧,像是在钢筋水泥之间生长出的野草,坚韧地钻破裂缝,迎向光亮。
出版后,这本书不仅在国内引起了讨论,还成功入围了英国的“布克国际文学奖”,成为了少数进入国际文学圈的华语小说之一。
铃铛轻响,咖啡厅的门被推开。
苏却抬起头,就见林慕站在门口,微微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她后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朝她走来。
“路上顺利吗?”苏却起身,笑着和她握手。
“还行,飞机上有点颠簸,但总体不错。”林慕的语气带着几分疲惫,但眼神却十分清亮。她比苏却年长十多岁,留着一头简单的短发,穿着深色的羽绒服,衣着朴素,但整个人有种平和的气质,像是风吹日晒后沉淀下来的沉稳。
“你先点喝的吧。”苏却示意她坐下,将菜单拍照用翻译软件处理后才递给她。
“麻烦你了。”林慕红着脸接过。
她对自己这位年纪轻轻的翻译很有好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看苏却的面相,还以为是个家里宠大的骄纵大小姐,生怕合作起来性格不对付,但是没想到苏却不仅在工作方面表现出色,平时待人接物方面也十分替她着想,许多细节处理得很是妥帖。
林慕最后点了一杯英式红茶,人渐渐放松下来。
她们两人寒暄了几句,话题渐渐聊到了明天的活动。
“预计整个沙龙会持续三到四个小时,主要看现场观众提问的情况。”苏却翻开笔记本,“流程方面,先是主持人开场介绍你的作品,然后是几个固定问题的对谈环节,最后是观众互动问答。”
林慕点点头,听到“观众互动”这部分时,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真的会有人来吗?”她有些犹豫地开口,手指轻轻搅动着茶勺,“我一直不太敢相信……外国人真的会对我的书感兴趣?”
苏却看着她认真而略带忐忑的神情,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林慕的文字都已经走到国际文学奖的舞台了,可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看见了。
“当然会。”苏却眨了眨眼,笑道,“你知道吗?这次报名沙龙的人数已经超过预计人数了,工作人员还特意调整了座位安排。”她故意眨眨眼,“你明天可要做好被‘围攻’的准备。”
林慕显然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真的有这么多人?”
“当然,你的书在欧洲卖得很好。尤其是在工薪阶层读者群体里,很多人喜欢你的文字,因为它讲的是他们的故事。”
林慕抿了抿唇,神情里带着一丝不安:“可……我的文化程度不高,万一他们问的问题太深,我回答不好怎么办?”
苏却失笑,“你还记得第一次来伦敦的时候,你也这么说?”
林慕愣了愣,随即笑了出来,像是回忆起什么。
“那次是我第一次出国,一切都觉得新鲜,连地铁票都不会买。”她忍俊不禁,“你还特意带我去逛了好几天,连伦敦眼都陪我排了一个小时的队。”
“那是得好好玩,毕竟从我那铁公鸡般的公司里申请下来的出差补贴,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苏却调侃。
林慕忍不住笑了,神情渐渐放松了下来,“其实,那次对我影响挺大的。我原本以为,世界离我很远,结果你带着我转了一圈,我才发现它没那么可怕。”
她顿了顿,认真地看着苏却:“谢谢你。”
苏却挑眉,语气轻松,“谢我做什么?我可是奔着版税去的。”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终于轻松了一些。
“行吧,我们先看看主持人准备的问题。”苏却打开笔记本,“先做个简单的问答,适应一下,这样我翻译的时候心里也有个数。”
林慕点头,“好。”
两人把咖啡杯端起,轻轻碰了一下杯沿,像是某种无声的默契。
“那我们开始第一个问题,”苏却翻开问题清单,“林慕老师,您的童年多是在农村里度过,我们想知道是怎样的契机和原因让您选择去城里并开始写作的呢?”
林慕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幽远,像是透过咖啡馆的窗,看见了更遥远的过去。
“我原名叫林招娣。”
林慕笑了笑,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声音却透着一种钝痛的平静。
“我是就是个典型农村家庭的长女,名字里带着父母的期盼——招来一个弟弟。果然,几年后弟弟出生了。从那时起,我的童年就只剩下两件事:帮父母干活,照看弟弟。但我喜欢看书,喜欢念书,课本上那些游记,总让我觉得大山外面有个特别的世界。”
“如果不是九年义务教育,我估计小学都读不到毕业。等我初中一毕业,书本被收走了,我开始回家帮工,直到十七岁那年,家里开始张罗着把我嫁给村里一个鳏夫。那个男人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岁。”
“出嫁前的某一天,我带着弟弟去集市上买东西,回来路上,太阳快下山了,暮色洒满了山间。特别好看。”林慕轻轻一笑,“我就看得出神了,好奇如果抓住太阳,到底是什么感觉,结果没留神,弟弟玩着玩着滚进了一个坑里,还拉着我一起摔了下去。”
她伸出手,指腹在桌面上摩挲着,仿佛还能摸到那天跌落时的砂砾。
“虽然我用身体护着他,结果还是擦破了一大片皮。回到家,我弟一见到妈就大哭,妈直接扇了我一巴掌,骂我怎么连个孩子都带不好。爸把饭碗一摔,说‘吃什么饭,别吃了!下周你就跟人走,彩礼我已经收了。’”
“那天晚上,我妈不让我回房间里睡,勒令我把鸡舍打扫干净。天黑了,我蹲在角落里,觉得眼前也黑了,头还特别疼。”
她抬起手,食指按在后脑勺的位置,像是记忆里的疼痛又浮现了。
“我下意识摸了摸,手上都是湿的。”她低声道,“借着灯光看了一下,才发现那是血。”
苏却紧张道:“你当时受伤了?”
“嗯,摔下去的时候撞到了石头。”林慕笑了笑,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可家里没人注意到,也没人关心。”
她抬头看着苏却,眼神平静得可怕:“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家里和鸡舍里的鸡没什么区别。”
空气骤然安静。
“所以那天晚上,我跑了。”
“我偷了他们收的彩礼钱,骑着父亲的摩托车就跑了。到了城里,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
林慕忽然笑了,那笑意像是在黑夜中成功越狱的逃犯。苏却仿佛能看到那个十七岁的少女,在夜色里骑着摩托车,带着一腔孤勇冲向未知世界的模样。
她轻轻摩挲着杯沿,语调缓了下来:“后来,我开始打工,奶茶店、外卖、保洁……什么能让我留下,我就做。”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凌晨时分,在格子间的玻璃墙外,看着那些还亮着的灯光,像是一颗颗被困在水泥森林里的星星。”
“我总觉得,那里——总有一个角落,是属于我的。”
苏却抽了抽发酸的鼻子,手里的记录一刻也没有停歇,“所以,你就开始写作了?”
“算是吧。”林慕轻笑,“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文学奖征稿,奖金还挺高。我咬着笔头想了想,跑去网吧花了一天,把我之前写的一些随笔整理出来,投稿了。”
“然后,我等到了人生中第一笔稿费。”
苏却微微皱眉:“新设的文学奖?”
她认识林慕时,只知道她获得了国内最顶级的新人文学奖,但她从未听过林慕的起点,还有这段经历。
“对。”林慕点头,“三年前的事,我是那个奖项首届的得奖人。其实一开始,我只是冲着奖金去的,但后来他们不仅给了我奖金,还帮我孵化后续的作品,把我的文章推到了更大的平台,才有了后来的《格子间里》。”
“也是那时候起,我才真正成为‘林慕’——一个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作品的人。”
“那个机构太有眼光了,挖掘了这么优秀的作家。”苏却不由感叹:“这个机构叫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林慕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当年去燕北领奖时,我偶然撞见了一位很有礼貌的先生。”
苏却神色微微一顿。
“他年纪不大,穿着很讲究。”林慕回忆着,“本来以为是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是资助人之一。”
“我还记得,当时问他,‘先生,您也喜欢文学吗?’”
林慕轻笑了一声,像是在回味那个男人说话时的神情。
“他低低笑了一下,眼神深远,像是在回忆什么。”
“然后我听见他说:‘我爱的人喜欢,所以我也在尝试了解。’”
“‘我很感激她,让我见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世界。’”
苏却的心猛地一跳,指尖顿时攥紧了笔。
她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当时没问他叫什么?”
“没有,”林慕摇了摇头,“不过,我听见有人喊他——”
“江先生。”
60 “要不要把我也收了?”……
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面前这个小美人又低头了,化妆师终于忍不住伸手稳住了苏却的下颌,不让她再悄悄低头去看手机。
“宝贝, 你在等谁的消息吗?”她打趣道。
苏却回过神来,随口否认:“没有。”
“别摇头!”化妆师无奈地提醒, “再动假睫毛就要贴歪了。”
苏却赶忙收住动作, 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她昨晚睡前查了很久关于林慕提到的那个奖项。设立时间大约三年前的冬天,地点在燕北, 主办的工作室信息模糊不清,只知道坐落在一个极为核心的地理位置, 注册资本惊人,且与许多国内外知名出版机构有合作。但是,找不到任何对外宣传信息,只有每年定期发布的征稿启事来证明这家工作室依旧存活着。
燕北姓江的那么多,难道什么事都要和江津屿扯上关系?她有病吗, 怎么最近动不动就想到那个人?
有病得治。
她正胡思乱想间,手机便响了。是主办方的电话。
“Hey Ms. Su,您有时间下来走一遍彩排吗?不然等会儿读者入场后,现场可能就不太方便了。”
苏却一边听,一边对着镜子比了个“快一点”的手势, 催促化妆师收尾。
化妆师无奈地放下刷子,“别人都是求我仔仔细细画得美美的, 你倒好, 连平均时长都不到。”
苏却笑得自信:“天生丽质,没办法。”
化妆师一时竟无法反驳——确实,美人骨相, 五官精致,气质本就张扬鲜活,随便点缀几笔就让人移不开眼。
苏却整理好裙摆,回头对隔壁座位的林慕笑道:“我先下楼走一遍流程,你慢慢来,不急。”-
苏却抵达会场的时候,会场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们这次选择的会场是一间书店,中间的休息座区域被改成了一排排椅子,围绕着主讲台。
工作人员正调试着麦克风音量,见她过来,忙迎上前:“苏小姐,我们先过一遍流程?”
她点头,接过台本快速翻阅,目光一扫:“主持人的开场词这部分先跳过吧,我主要是要确认林慕的讲演时间,以及我什么时候介入翻译。”
工作人员:“作者演讲预计十五分钟,随后进入互动问答环节,预计一个小时左右。”
苏却:“好的,如果观众提问超时,你们有安排提醒吗?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忙把控节奏。”
“这个我们确实没有细化……但您的安排很好。”工作人员连连点头,随后示意技术组调试音响,“苏小姐,您可以试一下话筒。”
苏却:“Testing, one, two, three.”
场馆内的音响传来一阵干净的回响,工作人员在后台比了个OK的手势:“音效没有问题!”
彩排流程顺畅进行,苏却行事干练,沟通效率极高,不仅帮助工作人员优化了时间安排,还将突发状况的应对方案一一列清。短短十五分钟,整个现场流程井然有序。
“难怪你能在这个年纪就做到首席翻译。”工作人员不禁感叹。
不过彩排终究是彩排,现场才是真考验。
当工作人员打开入场大门时,苏却原本放松的心情却渐渐紧绷了起来。
她其实并不确定今天究竟会有多少人到场。昨晚安慰林慕的时候,她说得信誓旦旦,可事实上,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如果真的到场人数寥寥,影响的不只是活动本身,更重要的是——林慕的信心。
她不自觉地咬了咬指甲,看着门外的人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外的走廊上,却始终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走进来。
会场内一共设置了十排座位,本就不是大规模活动,但看眼下的情形,恐怕连两排都坐不满。
工作人员脸上也浮现了些许尴尬:“呃……要不再等等?”
另一个工作人员也安慰道:“没关系,一会儿我们安排几个同事进去坐着,至少填充一下,营造点氛围?”
苏却没有说话,沉默两秒后,径直朝会场门口走去,把早就准备好的易拉宝立稳。
她看向路过的行人,微笑着递出宣传单,主动介绍道:“您好,今天我们会举行林慕女士的读书沙龙会,分享创作经历和回答读者提问,您感兴趣吗?”
她的声音不算很大,但足够清晰地传达出去,引起了几个人的驻足。
“哦?林慕?”一个年轻女孩停下脚步,“就是写《格子间里》的那个林慕?”
“对。”苏却微笑着点头,“活动就在这里,马上开始。”
女孩拉了身旁的朋友:“这本书我看过,视角非常新颖,要不去听听?”
就在苏却打算持续宣传的时候,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句,“啊!原来在这里啊!”
紧接着,就见一群人陆续从隔壁大象咖啡馆走过来。
“我就说怎么选个那么景点的地方……原来搞错了!”
“快进去,不然抢不到好座位了!”
苏却看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进会场,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场景。原来,不是没有人来,而是读者们误以为活动在大象咖啡馆里,结果全都排错了地方!
几分钟后,场内原本空荡的座位被填满,甚至连最后几排都加了椅子。
工作人员终于松了口气,感慨道:“还好你反应快,不然今天真成灾难了。”
“真是雷厉风行,干得漂亮!”
苏却这才放松了下来。
整场读书沙龙比苏却预期的还要顺利,或许是因为昨日的推心置腹,今天的林慕气场自信许多,面对观众的提问也更游刃有余。而苏却的翻译精准流畅,让在场听众都沉浸在林慕的故事之中。
四个小时下来,大家都松了口气,最后还有一些华人读者特地留下来与林慕交流。苏却站在人群外,终于舒了口气,准备去喝口水,结果还没喝两口,便听见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
“Miss Su?”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送货员正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束精致的花束和一箱包装精美的松露巧克力。
“祝贺林女士的读书沙龙成功举办。”送货员微笑道,“是赞助方特别准备的。”
苏却立即明白了,这是楼观山安排的,这本《格子间里》正是得到了楼观山的一位华人客户的资助。她没多想,径直把花递给林慕,又把巧克力分给了在场的工作人员和读者。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可送货员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吗?”苏却疑惑地问。
送货员礼貌地笑了笑,示意她跟着走出门外。
苏却跟着他走到门口停车的地方,看着对方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束更加精致华美的郁金香花束。柔和的日光下,花瓣显得格外莹润剔透。
苏却一愣:“这……这是给我的?”
送货员点头:“是的,先生特意交代的,说要送给全场最美的女士。”
苏却看着这束花,眉头微挑,旋即拿出手机,拨通了楼观山的电话。
电话接通,听筒里传来他一贯温润的嗓音:“收到花了?”
“嗯。”苏却轻笑,“你其实不用破费的。”
“我赞助的作者在英国初次亮相,该有的排场和感谢,还是要有的。”楼观山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从容,带着一丝温雅的笑意,“何况,这也是为了感谢苏大翻译的辛苦。”
苏却扬了扬眉,故意打趣道:“对了,我看你还给现场的读者送了一束郁金香,怎么,春心动了?”
楼观山听出了她言语间的玩笑,便也顺驴下坡道:“哦?是哪个读者?要不给我拍张照片看看?毕竟是我亲自挑选的书的读者,品位一定很好。”
苏却被自己的玩笑反噬,顿时一滞,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见她沉默,楼观山更是觉得有趣:“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吧?那我可真得考虑追求她了。”
“……”
苏却忽然有种被戏耍的错觉,抬手揉了揉眉心,咬牙切齿地道:“人早就走了。”
“是吗?”楼观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是我特意交代送货员,送达后要拍照给我看看呢。”
“……”
“算了吧!”她索性不再纠缠,轻哼一声,“全场最漂亮的,除了我还能有谁?”
楼观山低低地笑出了声,温和又带点狡黠:“确实,除了苏大翻译,恐怕没有更漂亮的了。”
他们在电话里聊得轻松愉悦,是旧友间的调侃,却又像是刻意不挑明的试探。
挂断电话,苏却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花束。
郁金香的花语,不求回报的、深沉的爱。
想起刚刚楼观山在电话里那半真半假的玩笑,她忽然觉得手中的花束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她突然察觉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顺着她的脊椎缓缓爬上来,让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膀。
苏却忍不住回过头。
在咖啡厅门口,看见了一道熟悉至极的身影。
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此刻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站在门口,肩膀微微向后靠着,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燃到尽头的烟。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漆黑的眼眸。
他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郁金香上,冷淡、阴郁、不知蕴含着多少情绪。
苏却的呼吸微滞,心头一颤,竟然莫名生出了一丝出-轨的错觉。
她明明没有做什么,可是被他这样盯着,竟然有种被抓包的荒谬感。
她本能地想说什么,结果江津屿却先动了。
他抬手,将指间的烟摁灭,随手扔进了垃圾桶,神色平静得仿佛从未在这里停留。
然后,他迈步走进咖啡厅,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一句话都没说-
苏却站在书店门口,脑袋被爱丁堡呼啸的冷风吹得有些懵。
江津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他给自己装了什么定位了吗?
她带着满腹疑问也回了店里,目光一扫,便看到江津屿站在角落里,正和林慕交谈。
他一身黑色羊绒大衣,袖口挽起几分,脸上带着慵懒的笑意,竟然难得地流露出几分耐心。听林慕讲话时,甚至还认真地点头回应,看上去居然颇有几分温文尔雅的错觉。
苏却眯了眯眼睛。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能和人打交道了?
她走近了几步,林慕的余光瞥见她,立刻露出笑容,热情地给她引荐:“小却,你来得正好。”她转头对江津屿介绍道,“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苏却,我的翻译作者,也是这本书能被那么多人看到的重要推手。”
江津屿挑眉,“哦,苏小姐,你好。”
得了,又开始装不熟的游戏。
苏却皮笑肉不笑:“江先生,你好。”
林慕没察觉他们暗藏的较劲,继续笑道:“真的很感谢江先生,当初如果不是他资助这个文学奖,我可能不会继续写作。”
苏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江津屿,挑眉笑了笑:“看不出来,江先生会对这种风花雪月之事感兴趣。”
江津屿没接她这句话,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重么?”
苏却没反应过来:“啊?”
江津屿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手里的花:“这东西。”
“还好吧。”苏却下意识调整了一下抱花的姿势,然而刚调整好,江津屿就毫不客气地伸手,直接把花从她怀里拎走,随手搁在旁边的桌子上,动作流畅得像是在处理什么碍眼的垃圾。
“太占地方,不方便聊天。”
苏却:“……”
林慕全然没发现她手里的花束是怎么消失的,热情道:“江先生这次打算在爱丁堡待多久?”
“这次我来找一位‘朋友’,”江津屿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却一眼,慢悠悠地开口,“主要看她要待多久。”
苏却后背一僵,硬着头皮保持微笑。
林慕顺势看向苏却:“小却,你呢?”
苏却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地回答:“呃……明天送完您后,我可能会在苏格兰再待个一两天。”
江津屿闻言,漫不经心地颔首:“哦?那看来我们挺有缘,这几天都在苏格兰。”
苏却:“……”
——哪来的破缘分?
林慕显然对这个巧合颇为欣喜:“那真巧!要不你们一起玩?江先生是第一次来苏格兰吗?”
江津屿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林慕越发热情,直接拉起苏却的手:“小却,你上次带我在伦敦玩得特别细致,这次也带江先生好好逛逛呗。”
然后她凑近对苏却耳语:“江先生在燕北的人脉资源丰富,跟他好好认识一下,未来应该会帮得上你。”
苏却嘴角微微抽搐,余光瞥见江津屿似笑非笑的表情,正想找个借口推脱,耳边便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这多不好呢。”
江津屿低头拨弄着领带夹,唇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语气绿茶得不行,“刚和苏小姐认识,就麻烦你带着我这种……不太熟的朋友,会不会太勉强?”
林慕眨眨眼,没听懂这句话里的微妙,倒是更加热心:“哪能啊,多相处相处不就熟悉了嘛……”
苏却生怕林慕接下来的话会更让江津屿抓住机会,立刻打断:“当然不勉强。”她咬牙切齿地扯出笑容,“江先生第一次来苏格兰,我可得尽个地主之谊。”
这下江津屿答得爽快:“那就麻烦你了。”
这黄鼠狼真是处处给自己下坑。
“今天一起吃个晚饭吧,我来请,我得好好感谢一下江先生。”林慕笑着提议。
她是真心感激,原本只是随口一提的邀请,没想到江津屿真的现身支持,让她既意外又感动。
苏却终于明白江津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顺势接话:“那你们先去吧,我这边还得跟工作人员一起收拾场地,确认一下收尾工作。”
林慕点头:“好,那我们去那里等你。”
送走江津屿和林慕后,苏却回到书店帮忙收拾,确认场地无误,才伸了个懒腰,准备离开。她本来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楼观山送的那束花,总目光下意识地往里看了看。
毕竟是一份心意,丢在这里怪可惜的。她想着,折返回去,在书架间穿梭寻找。
可它不见了。
苏却皱眉,左右环视,正犹豫要不要问问工作人员,突然手腕被一股力道拽住,她整个人瞬间被扯进旁边的黑暗楼道里,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
“——!”
骤然的亲密包裹了她。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席卷着彻骨的占有欲,霸道又急切,舌尖碾过她的唇齿,像是要在她口中点燃一场熊熊烈火。
苏却被亲得发懵,刚想推开,他却忽然低笑了一声,舌尖轻扫过她唇角,带着一点戏谑的意味,像是故意逗弄,又像是某种惩罚。
“你又在发什么疯?”苏却仰头瞪他。
江津屿的指腹缓缓擦过她的下唇,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谁让你不回我信息。”
“……”
“喜欢花?”他的声音落在她耳边,低哑得发烫。
苏却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往后一退,踢了踢地上的什么东西。包装纸的窸窣声在静谧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她心口微跳,几乎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
——是那束郁金香。
“找这个?”
苏却瞬间明白了什么,恼怒地瞪他一眼:“……你干嘛乱扔?”
“碍眼。”江津屿看着她,眸色沉沉,带着一点轻描淡写的不屑,“要送你花,也该是我送。”
苏却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你谁啊,我干嘛要收你的花。”
江津屿眯起眼,捏起她的下巴,慢条斯理地摩挲了一下,语气淡淡:“你怎么总是收着别人送的东西?花、巧克力、饭局……”
“要不要把我也收了?”
“不比那些东西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