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所以今日廷议, 容玠就会拿出你偷来的账簿,借机捅破骑鹤馆与齐之远的无耻勾当?!”
知微堂里,凌长风和苏安安正陪着苏妙漪推牌九。
听完苏妙漪的解释, 凌长风惊得回不过神。
苏妙漪“嗯”了一声。
那日在骑鹤馆禁室里,她偷偷溜进那上了锁的杂物间后, 就发现了裘恕藏起来的账簿——
账簿上竟然清清楚楚地记着每一笔经由各个商行贿赂给齐之远的贿金。以字画铺来说,何年何月何日, 谁买了哪幅字画,花了多少银钱,齐之远得多少、字画铺又分得多少, 都一一记录在册。
太清晰, 太明了, 太过铁证如山……
就像是老天爷知道她想要什么, 为了成全她,所以特意送到她面前的证据。
苏妙漪没有怀疑。
她觉得这多半是裘恕为了拿捏齐之远以备不时之需的把柄,只可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现在落到了她手里……
“那在小报上公开奏报, 大张旗鼓地给容玠送礼, 引来台谏官们攻讦……都是为了今日面圣拿出账簿?”
凌长风不解,“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因为楼岳。”
苏妙漪转着手里的牌九,“容玠难道没有同你说过,这些年,但凡是弹劾楼岳一党的奏疏, 几乎都不了了之, 甚至有些都送不到御案上?”
凌长风回忆了一下,似乎还真的听容玠提起过。
苏妙漪又道,“朝堂上遍布楼岳的爪牙, 若不像今日这般以身入局,齐之远的贪赃纳贿恐怕永远也不会被捅到明面上。可今日廷议闹得如此轰动,朝野上下、皇城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容玠这时候拿出账簿,就算是楼岳,也很难大事化小,御史台也不得不彻查此事……”
凌长风恍然大悟,只觉得一切都通了。
苏安安仍是听不懂,可一张口,却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可姑姑,容玠的盘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何你连见都没见过他,就能配合他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两句话,没将苏妙漪问倒,倒是在凌长风的心里狠狠插了两把刀子。
“……”
凌长风神色复杂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愣了愣,抬手用木牌在苏安安脑袋上敲了一下,“因为我有脑子,够聪明!”
苏安安悻悻地捂着脑袋,又问了一句,“所以今日廷议之后,裘家就彻底完了么?”
苏妙漪面上的笑意缓缓敛去,半晌才轻飘飘地挤出一个字,“嗯。”
苏安安垂眼,遮掩了眼底的忧虑。
三人心事各异地推着牌九,忽然间都沉默了,屋内只剩下木牌噼里啪啦的声音。
与此同时,垂拱殿内也静得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哗哗声响。
皇帝脸色难看地翻看着账簿,翻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最后才怒不可遏地一扬手,将账簿摔了下来,刚好落在楼岳的太师椅边。
“齐之远,你好大的胆子!”
齐之远扑通一声在殿前跪下,垂死挣扎地喊冤道,“陛下,臣是冤枉的,臣与骑鹤馆素来都是公事公办,绝无私交……”
他蓦地看向一旁的容玠,目眦欲裂,“这账簿不知是从何处而来,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捏造证据……”
“账簿是真是假,口说无凭。”
容玠打断了齐之远,“只要搜查齐府,看看齐大人的家藏能不能与这账簿上的字画、瓷器对得上,一切自能见分晓。”
齐之远抱屈喊冤的声音戛然一滞。
容玠的“琉璃笔架”不翼而飞,可他的那些字画玉器却还好端端地藏在府里,若真查抄,绝不可能躲得过……
“陛下,臣府中的确有些字画……”
齐之远只觉得头皮发麻,浑浑噩噩道,“可臣素来喜爱字画,所以才会拜托裘恕的字画铺替臣搜寻,可最后臣都付了银钱,没有少一分一厘……”
“齐大人喜爱的岂止是字画?这账簿上记载的,除了字画,还有玉器、藏书,甚至还有女子的裙裳首饰。齐大人的喜好,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齐之远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况且官商来往,理应洁身自好、杜弊清源。只要互通钱财,无论价值几何,都应作贪墨罪论处……”
容玠看向僵在一旁的贾庸,“中丞大人,你方才说过的话,我记得可是一字不差?”
“查!”
御座上,皇帝一改方才的有气无力,甚至没有过问楼岳,便斩钉截铁地下了旨意,“将齐之远、裘恕,还有骑鹤馆内一应涉事人等,全部羁押候审!谏院右司谏容玠,弹劾有功,即日起调入御史台,升任侍御史,负责齐之远一案!”
容玠跪下谢恩,“微臣绝不负陛下所望。”
“……”
楼岳垂眼,神色阴沉地望着容玠。
不止是他,还有这垂拱殿内的所有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那道叩谢圣恩、脊梁笔挺的背影上。
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看似围剿容玠的廷议,竟然是为齐之远精心设下的圈套。而也是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意识到,跪在殿中央这个身着深绿官袍的,并不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六品司谏……
他还是容玠。
是祖上三代宰辅、被上任首相容胥亲自教养的容氏嫡子容玠。
***
“东家!”
知微堂里,杂役匆匆跑了上来。
苏妙漪算算时辰,应是廷议有了结果,立刻将手里必输的牌给推了,迫不及待地起身迎过去,“如何?”
“东家,是裘家的人来了。”
苏妙漪一愣。
“苏娘子。”
来的人是辛管事。
一对上他那张天生兴师问罪的脸,凌长风和苏安安的心顿时提了起来,第一反应便是苏妙漪偷账簿的事被发现了。
“东家让我来送样东西。”
辛管事朝身后招招手,两个下人就端着个足足有四尺长的盒子走上前来,放在了苏妙漪的桌案上。
苏妙漪的目光落在那长盒上,“这是什么?”
“苏娘子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
苏妙漪还未碰到盒盖,却被凌长风拦下。
凌长风拦在苏妙漪身前,警惕地伸手,将盒盖一掀,飞快地收回手,就好像里面会窜出什么毒蛇暗器……
然而都不是。
映入眼帘的,是一根簇新的鱼竿,手柄上还镶嵌着珠玉,尾部刻着苏妙漪的“漪”字。
苏妙漪神色顿滞,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东家说娘子如今的钓技已经有所长进,该配上一根这样的鱼竿,往后再与人谈生意,便不会怯场了。”
苏安安和凌长风哑然,纷纷望向苏妙漪。
苏妙漪杵在桌案前,神色复杂地盯着那根鱼竿。
正当她出神时,杂役又风风火火冲了上楼,与离开的辛管事一行人擦肩而过,“东家,廷议有消息了……”
苏妙漪蓦地转头。
杂役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容大人升官,齐之远下狱。还有,骑鹤馆被查封!裘老板和骑鹤馆的其他行首都被官差带走了!”
苏妙漪攥紧的手骤然一松。
“成了、成了……”
在凌长风又惊又喜的嚷嚷声里,苏妙漪张了张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心情并不像预想中那般激扬,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竟让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背着苏积玉、偷尝他杯中酒时的情形。
舌尖初碰时是甜丝丝的,可一经咽下,整个喉咙却都烧了起来,烧得她悔不当初,即便如此却还固执得不肯服输,连最后几滴都不肯吐出来,硬生生咽了下去……
天色将晚时,垂拱殿廷议的结果传遍了汴京城。
百姓们议论纷纷、成群结队地来看热闹,各大商铺里却是一片兵荒马乱。骑鹤馆被查封,于京都的各大行当而言,无疑是天塌地陷的灾祸。
这一晚,不断有行首被官差押去诏狱问话,就连苏妙漪也因诗集和书舍被牵连,不得不去诏狱走了一遭。
诏狱内烛影绰绰,人声嘈杂。苏妙漪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狱卒将她带到了刑讯的囚室。
看清囚室内坐着的人是谁,苏妙漪的步伐一顿,竟是停在门口不愿进去,磨磨蹭蹭地问道,“……就不能换个人审我么?”
身后的狱卒也懵了,看看囚室内新上任的侍御史,又看看苏妙漪,半晌才挤出一句,“这桩公案已全权交给容大人负责。”
言下之意就是,今夜的诏狱,新任侍御史一手遮天。
“你先下去吧。”
容玠的声音自暗处传来。
狱卒当即便要退下,苏妙漪却一下警惕地绷直了身子,抬手指向那狱卒,“就站在这儿!不许出去!”
狱卒僵在原地,下意识看向容玠。
黑暗中传来一声自嘲,“就这么怕和我待在一起,我岂是洪水猛兽……”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苏妙漪脑海里就呼啦啦地涌现出那些在暗室里被强硬桎梏的记忆,呼吸顿时一滞,恼羞成怒地脱口而出,“难道你不是?!”
囚室内诡异地静了一瞬。
好一会儿,容玠才再次出声,“此乃诏狱,你拿我当什么人?”
苏妙漪:“……”
他们二人的对话狱卒听得云里雾里,但也猜出这些话是自己不该听的。趁苏妙漪语塞时,飞快地退了出去。
苏妙漪在门口踟蹰了片刻,还是只能走进囚室,在离容玠十步开外的椅子上坐下,语调恭敬而生疏,“容大人,审吧。”
囚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容玠的嗓音低沉而危险,“苏妙漪,你言而无信。”
苏妙漪暗自咬牙。
她知道,容玠指的是当初在密室里,她说只要放她出去,她就会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扭头又搬去修业坊的事……
“容大人捉拿我来诏狱,就是为了审问这些?”
苏妙漪蹙眉,开始怀疑起容玠的用心。
容玠沉默着坐在暗处,定定地看了苏妙漪片刻。再出声时,声音里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日骑鹤馆的人都被叫来问话,若是独你一人不来,定会惹人嫉恨。”
“我都将他们的老底给掀了,还怕这点嫉恨?”
“你揭发裘恕虽有功,可传出去名声却未必好听。况且此案牵扯的商户众多,若让他们知道是你捅破此事,定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于你往后行商无益。”
顿了顿,容玠低声道,“我已吩咐过了。对外就说,是我收买了骑鹤馆的仆役,这才拿到了裘恕和齐之远的罪证。你不过是代为转交,对账簿、贪墨一无所知。”
“……”
苏妙漪微微一愣。
容玠能为她想到这个地步,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可这样真的有用么?
就算旁人不清楚账簿从何而来,可裘恕这个当事人却心知肚明。裘恕、还有裘家人,在经此一事后,怎么可能还会为了她的“前程”替她遮掩?怕是大肆宣扬还来不及。
她的沉默落在容玠眼里,便成了不欲与他多言。
容玠抿唇,起身离开囚室,“你在此处再待上半个时辰,然后让遮云送你回去。”
苏妙漪回过神,在容玠擦肩而过时叫住了他,“裘恕……会是什么下场?”
容玠垂眼看她,“你想让他什么下场?”
“……”
苏妙漪一怔,抬头撞进容玠那双漆黑幽邃的眼眸里,竟生出一种哪怕自己现在是要裘恕死,面前这人都会毫不犹豫递刀子的错觉。
她心里一咯噔,皱着眉移开目光,冷声道,“……大胤法度要他如何,那便如何。”
容玠离开了囚室。
苏妙漪独自坐在囚室中,耳畔回响着容玠离开前说的话。
“裘恕是骑鹤馆总掌事,他的字画铺又与齐之远瓜分了最多的赃款,所以刑罚一定最重……不过罪不至死,多半是流放。”
这半个时辰似乎过得格外漫长,漫长到苏妙漪甚至有些坐立难安。
时辰一到,果然有狱卒来放苏妙漪离开。遮云也已经候在诏狱外,不过因为凌长风也一直守在外头,所以便没有给遮云送她回去的机会。
“没事吧?”
凌长风不错眼地打量苏妙漪,“你怎么脸色这么差?不是说容玠负责这个案子吗,他难为你了?”
“……没有。”
苏妙漪闭眼靠着车壁,“只是累了。”
凌长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被官差带走后,裘家又派人来了知微堂,请你过去一趟……”
苏妙漪缓缓睁开了眼。
凌长风试探地问,“这几日汴京怕是不太平,你若不想见你娘,不如今晚就出城避一避……”
“我为何要避?”
苏妙漪看向凌长风,眼神里带着些锋芒。
凌长风哑然。
“你以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今日。若在这种时候,不能亲眼见到虞汀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模样,这些年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
苏妙漪冷笑一声,低声喃喃,“所以就算她不来寻我,我也是要去见她的……”
说着,她抬手叩了叩车壁。
“去裘府……”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一顿,改口道,“先回知微堂,再去裘府。”
***
夜半更深,裘府里仍是灯火通明。
苏妙漪抱着白日里辛管事送来的鱼竿,在下人的引路下走进裘府。
她本以为外面不太平,裘府内也一定是人仰马翻。可令她有些失望的是,裘府上下仍是处变不惊、有条不紊,和平日里并无不同……
苏妙漪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夫人,苏娘子到了。”
下人将苏妙漪带到了后花园。
临水的凉亭里,虞汀兰披着一袭深色披风,缓缓转过身来。粼粼水光和清冷的月色交错投落在她眼底,将她眼里的波澜起伏衬得格外清晰。
苏妙漪顿了顿,才走进去,将那呈装鱼竿的长盒放在了石桌上,“物归原主。”
母女二人四目相对。
两双相似的眉眼再也没有半点温情,只剩下凛冽如刀的冷意。而同样是凛如冰霜,比起苏妙漪的漠然,虞汀兰又更多了几分寒心。
“怎么?目的达到了,便不再装了?”
虞汀兰问道。
苏妙漪掀了掀唇角,终于将这些日子伪装的那副恭敬乖顺的皮肉扯得稀巴烂,“陪你唱了这么久母慈女孝的戏码,裘夫人还嫌不够么?今日就算你想继续演,我也累了倦了,一天都忍不了了。”
“……是你盗取骑鹤馆的账簿,交给了容玠。”
“是。”
苏妙漪一口应下,没有丝毫迟疑。
虞汀兰眼底闪过一丝沉怒,“从出现在大相国寺,从你故意让我看到你挂福牌的那一刻起,你的目的就是将裘家置于死地?”
“不。”
苏妙漪动了动唇,轻飘飘地吐出一字。
虞汀兰眼眸里的怒意微滞。
下一刻,苏妙漪却歪了歪头,一边笑,一边眼睛极冷地盯着虞汀兰,“是从临安,从娄县,从你离开的那一日开始,我就发誓,要让你们二人遭到报应。虞汀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如何?”
虞汀兰的瞳孔微微一缩,刚刚才被压下去的怒意又掺杂进了其他复杂的情绪,更猛烈地反铺过来,叫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怨我恨我,从未有一刻放下过……”
“我为什么要放下?”
苏妙漪敛去笑意,素来和婉的面容锋芒毕露,锐利得像是变了个人,“你凭什么叫我放下!”
看着那双最像自己的桃花眸喷薄出浓烈的怨恨,虞汀兰被深深刺痛,蓦地闭了闭眼,将苏妙漪的眼神隔绝,“我原本从未奢求过你的原谅,在浴佛节之前……”
顿了顿,虞汀兰睁开眼,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脆弱已然不见踪影。
她死死盯着苏妙漪,“妙漪,你可以永远不原谅我,也可以一直恨我。只要你自己的日子过得顺遂,我远远地看着便安心了。我甚至已经打算离开汴京,永远不去打扰你……可我万万没想到,数年未见,你竟变得这般心术不正,敢在庙里妄言、敢在佛前做戏,满脑子都是旁门歪道!”
说着说着,虞汀兰眼眶便红了,她将当初在大相国寺看见的福牌拿了出来,朝桌上掷去。
那写着“无有灾咎、维康维寿”的福牌应声裂成了两半,其中一半从桌上掉落,砸在了苏妙漪脚边。
伴随着福牌的碎裂,虞汀兰也有些失控了,脱口而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玩弄人心……苏积玉怎么会将你养成这幅模样?!”
“虞汀兰!”
苏妙漪瞬间被激怒,音调一下扬起,尖锐地直呼其名,“你不配提我爹!当初是你先抛下了我们,是你让我从小没了娘,是你让我和我爹被街坊邻里指指点点,在临安城待不下去……我和我爹在娄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现在冒出来说他将我养坏了,养得不合你心意……你究竟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这一下,亭外候着的裘府下人都听见了,忍不住都纷纷转头,朝亭子里对峙的母女二人窥视了一眼。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苏妙漪眼睫一垂,蓦地掩去了眸中水光。迟来的狼狈和难堪叫她只想立刻逃跑,就好像自己身上的陈年伤口又被撕扯开,裸露在外,这几乎就等同于在人前示弱。
这不对……不对……
她来裘府,是为了挺直脊梁地宣战,而非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跪地乞怜……
“妙漪……”
虞汀兰僵立在原地,张了张唇,可唤了她一声后又没了声响,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扼住了喉咙。
半晌,她才艰难出声,“你恨我,报复我一人就够了……为何要针对他?”
“……”
苏妙漪缓慢地眨了眨眼。
虞汀兰的嗓音变得沙哑,“从你来汴京的那一日起,他替你撑场面,教你钓鱼、教你打马球,教你如何在汴京站稳脚跟……你想要入骑鹤馆,他就帮你扫清障碍,哪怕知道你和凌长风的婚约不过是做戏,他也成全你……妙漪,你要什么他就给了你什么,他没有任何地方对不住你,你却利用了他对你的信任……”
夜风拂过,凉亭内倒映着的水光泛起清涟,又归于死寂,恰如苏妙漪此刻的心境。
都到了这种时候,她的母亲竟还只记着要为裘恕鸣不平……
目光落在那鱼竿盒上,苏妙漪双眸黑沉沉的,又恢复了最初的漠然,“究竟是我忘恩负义,还是你虞汀兰是非不分?”
“……”
“是他裘恕贪赃行贿在前,我可有污蔑他一句、陷害他一桩?”
苏妙漪怒极反笑,“只是收集他的罪证,将他做过的事曝露人前,揭穿他伪善的真面目,这便叫做害他?”
“……”
虞汀兰神色复杂地望着苏妙漪,半晌才闭了闭眼,往后趔趄一步,扶着石桌缓缓坐了下来,似是疲惫到了极限。
苏妙漪知道自己赢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虞汀兰,以胜利者的姿态,然而可惜的是,心中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畅快。
失落之下,苏妙漪生出了一个偏执的念头,或许是因为她赢得还不够多,是因为虞汀兰还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虞汀兰应该痛哭流涕,应该悔恨不已,至少要像当年她在码头亲眼看着他们离开时那样狼狈,那样可怜……
“裘夫人,时候不早了。与其与我辩驳这些,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不是么?”
怀揣着最大的恶意,苏妙漪用最轻描淡写的口吻,言语如刀,刺入血肉。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裘家完了,趁着火还没烧到你身上,把能带上的金银财帛都带上,收拾收拾……”
“准备改嫁吧。”
轻飘飘的最后五个字,却如雷霆,如罡风,顷刻将虞汀兰的防线摧毁。
她蓦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妙漪,脸色白得骇人,连唇瓣都在颤抖。
苏妙漪移开视线,低身拾起那碎裂在地的福牌。也不知是幸灾乐祸更多,还是期望更多,她丢下了最后一句。
“可要逃得越快越好啊。”
就像当初头也不回地逃离她和苏积玉一样。
苏妙漪从亭中离开。走到水边时,随手一扬——
“咚。”
“咚。”
两声闷响,福牌落水,激起满池涟漪。
第82章
齐之远的贪墨案原本牵连甚广, 没个一年半载都很难彻查到底。可就因为裘恕那本账册,再加上办案的人是容玠,没过几日, 这桩公案竟是就已经查得一清二楚。
甚至账簿上有些奇珍异宝,还牵扯到了梁王。不过梁王一口咬死自己对齐之远和骑鹤馆的勾当一无所知。尽管他撇得干干净净, 可毕竟那些东西出现在了梁王府,所以还是落了个禁足府中、静思己过的下场。
而针对其他人的刑罚, 皇帝也是连发数旨。齐之远最后还是保住了一条命,不过所有家财都被充入国库。而朝中那些通过骑鹤馆向齐之远行贿的官员,革职的革职, 除名的除名。现如今, 只剩下骑鹤馆里的那些行首们, 还被关押在诏狱中等候发落。
其实容玠早就递了折子, 并在其上草拟了对裘恕等人的判罚,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奏折竟是被留中不发, 迟迟没得到皇帝的首肯……
“诸卿还有何事启奏?”
许是除去了齐家这个祸患, 御座上的皇帝似乎精气神好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刘喜, 刘喜会意,刚要宣布散朝,一道身穿绯红官袍的身影却从队列最后站了出来。
“陛下,臣还有本要奏。”
皇帝眯了眯眸子,见站出来的是容玠, 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 “……还是为了贪墨案一事?”
“是,陛下。”
容玠垂首道,“此案受贿之人皆已伏罪, 可行贿之人却还被关押在诏狱中等候发落。此事不宜再拖延,还请陛下圣裁。”
“嗯……”
皇帝似是觉得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欲言又止,“你上的折子,朕看了。对首犯施以流放之刑,从犯施以杖刑……但朕以为,这刑罚过重了。”
容玠顿了顿,“微臣请旨。”
皇帝沉默片刻,“裘恕等人虽行贿分赃,但不过是一介商贾。商,无官不安。齐之远身为汴京府尹,统管京都数百行,商户们无不惧他官威。朕看过了骑鹤馆等人的供状,都是受齐之远恐吓胁迫,才会替他开贿路、传赃物……”
听出皇帝言语里的大而化小、小而化无之意,朝臣们面面相觑,就连站在殿侧的端王眼里也掠过一丝诧异。
容玠微不可察地皱眉,“陛下……”
皇帝并不看他,自顾自道,“且骑鹤馆总管汴京商行,若是一下将这些行首们都处置了,恐怕反而会引得京都动荡,百姓惶惶。大胤毕竟以忠厚开国,朕的意思是,小惩大诫,让这些商户追纳赃钱入官,再交上数倍罚金,此事便到此为止。”
追纳赃钱入官……数倍罚金……
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眼,端王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眸光顿时亮了,当即上前附和道,“父皇仁德,儿臣也以为,如此最好。”
端王明白了,容玠自然也明白了。
如今正值国库空虚、军饷吃紧,若能允许骑鹤馆的这些行首们用大半身家作“替罪钱”,换来从轻发落,他们乐意,国库也能充盈,前线更是能缓好大一口气……
圣心已定,容玠本该就此退下。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杵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在其他朝臣的附和声里,皇帝神色松快了些,“既如此,便拟旨吧……”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皇帝。
端王蓦地转眼看向容玠,不动声色地朝他使眼色,可容玠却视若无睹,执意进谏。
“陛下,贪墨之罪,祸患无穷。若想要严肃官规,吏治清明,贪赃者该严惩,行贿者亦该施以重典。若用区区替罪钱,便能越过大胤法度,往后怕是还会有更多商户明知故犯,利诱朝臣。届时,贪腐之风蔓延……”
顿了顿,容玠一字一句沉声道,“行贿者不尽,贿道不堵,则贪官污吏朝杀而暮犯,永不除也!”
朝堂上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
知微堂。
苏妙漪在二楼抄着书稿,可这几日她总是心不在焉,书稿抄几句就错一个字,只能不断地揉皱了重写。
等苏安安“砰”地一声推门进来时,桌上和地上已经多了不少被攒成团的废稿。
“如何?宫中有消息了?”
苏妙漪霍然起身,急切地问道。
苏安安气喘吁吁,激动地说话都有些不连贯,“皇,皇上敕令骑鹤馆内的涉事商户,三日内将账簿上所有的贿款尽数上缴。”
苏妙漪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苏安安的后话,双眼微微睁大,“然后呢?除了上缴贿款,还有呢?”
“……上缴贿款,再附上三倍罚金,便一切都不再追究了。”
苏妙漪面露震愕,“包括裘恕?”
苏安安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苏妙漪眸光骤缩,难以置信地,“这是官商勾结的贪墨案!数以万计的贿款,铁证如山,在廷议时被揭发,满朝皆知、全城皆知!这样竟也能用钱消灾?!”
她的声音失了控,苏安安吓得缩了缩肩,声音轻若蚊蝇,“听说诏狱已经放人,骑鹤馆也已经解封……”
话音未落,苏妙漪便径直越过她,飞奔而出。
“姑姑!姑姑你去哪儿?”
苏安安着急地跟出来,却已经不见苏妙漪的身影,再往窗口一探,就见一道窈窕身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长街那头翩然而去。
苏妙漪赶到骑鹤馆外时,街边已经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一群官差将贴在骑鹤馆外的封条撕下,扬长而去。
“太好了……”
人群中,有人松了口气,“骑鹤馆解封,裘大善人应当是没事了。”
“陛下既然没追究,想必是已经将整个贪墨案查清楚了吧。看来什么贪赃行贿都是谣传,我就说裘行首并非那种见钱眼开的小人!”
“是啊,裘行首做了那么多善事,这些年咱们都有目共睹,就算是与那位齐大人有什么牵连,恐怕也是被迫的……”
又是不少人随之附和。
苏妙漪脸色难看地僵在原地,掩在袖中的双手握拳,细长的指甲几乎要攥破掌心。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万万没想到竟会以今日这种结局收场。
她自以为闹得地覆天翻,斗倒了齐之远,可谁曾想最大的帮凶裘恕却毫发无损,不仅没有抄家之祸、牢狱之灾,甚至就连声名都纤尘不染,仍是人人赞誉的“裘大善人”……
为什么?
凭什么!
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些什么,被苏妙漪一把抓住。
数以万计的贿款……
三倍罚金……
以钱消灾……
苏妙漪神色骤变。
仲少暄日日同凌长风叫苦连天,她怎么会忘了,国库空虚,边关战事一触即发!此时此刻,齐家和骑鹤馆缴纳的贿金,就是唯一能解燃眉之急的及时雨!
“那是裘家的马车吧?”
人群中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苏妙漪霎时回神,循声望去。
只见裘府的马车正缓缓驶过人群、驶过骑鹤馆……
从苏妙漪面前驶过的那一刻,恰好微风吹起车帘,露出车内之人略显憔悴却晏然自若的侧脸。
裘、恕……
苏妙漪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退到了人群后,退到了裘恕眼角余光无法看见的角落里。
裘恕无事、骑鹤馆无事,这也就意味着过不了几日,她苏妙漪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他们清算的对象!
「虞汀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如何?」
「裘家完了……」
「收拾收拾……准备改嫁吧。」
那日趾高气昂杀去裘府,羞辱虞汀兰的话仿佛在耳畔回响。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沦为笑柄的人竟成了她!
一时间,巨大的落差掀起巨浪,挫败感汹涌而来,将苏妙漪吞没……
从骑鹤馆离开后,苏妙漪就独自穿过街市,一路顶着大太阳,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她在修业坊租住的那间宅子。
刚走进巷口,她就看见宅子门口站着两个人影。高个的那个穿着一袭绯色官服,戴着直脚幞头纱帽,站姿却有些不稳,脊背也略微佝偻着,而身边矮个的那个则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撑着伞,遮去了刺眼的日光,也遮掩了二人的面容。
“……”
苏妙漪怔住,半晌才迈开步子,朝那二人走去。
听得她的脚步声,纸伞抬起,遮云满头大汗的脸露了出来,“苏娘子,你总算回来了……”
苏妙漪皱着眉朝他身后看去,就对上了一张熟悉的、清隽如墨画的脸,只是此刻,那张脸过分的苍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透着恹恹的病气。
苏妙漪心口一跳,下意识问出了口,“……这是怎么了?”
容玠唇角紧抿,静静地望着她,没有作声。
搀着他的遮云着急道,“苏娘子,我家公子挨了廷杖,下了朝还不肯回去,急匆匆就来找你了。看在他一心向着你的份上,能不能让他进去说?”
廷杖……
苏妙漪沉默,幽幽地看了容玠一眼。
“遮云,莫要讨人嫌了。”
见她迟疑,容玠艰难地想要挪开位置,却不小心牵扯了伤处,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苏妙漪眼睁睁地看着他额头上沁出了几滴冷汗。她咬咬牙,到底还是开门侧身,“进来说。”
遮云松了口气,将容玠搀进了宅子,二人紧跟在苏妙漪身后,进了堂屋。
就在遮云到处寻找合适的坐具时,苏妙漪冷脸将一个厚实柔软的坐垫丢了过来。容玠微微一愣,看向苏妙漪,原本沉凝的眼眸也掀起了一丝波澜。
“多谢苏娘子!”
遮云喜出望外,赶紧接住那坐垫,将它放在了容玠身下,扶着他缓缓坐下。待容玠坐定后,遮云就识相地退了出去。
正堂里只剩下苏妙漪和容玠二人。
苏妙漪打量了一眼容玠,还是坐在了离他最远的圈椅上,隔着半个正堂的距离,毫不客气地问他,“挨了打来我这儿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治不了你的伤。”
她今日的心情本就一塌糊涂,再加上已经与容玠捅破了窗户纸,所以说话再也没了顾忌。
容玠望着她,“你方才,可是从骑鹤馆回来?”
苏妙漪垂眼,拨弄着垂落在裙裳上的衣带,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容玠眉宇沉沉,“今日之事,也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极力劝诫圣上,严惩裘恕等人,奈何圣心已决,执意要保下骑鹤馆……”
听他提起此事,苏妙漪心中那种憋闷的、喘不过气的感觉又翻涌了上来。她停下了拨弄衣带的动作,转而扣紧扶手,“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顿了顿,她又不由地看向容玠,“……你是因为这件事,才挨的廷杖?”
容玠避而不答,“经此一事,你与裘家便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我不确定裘恕会不会对你出手,可你往后行事务必要小心……”
说着,他的眸光落在苏妙漪脸上,似是安抚,似是保证,“不要心急,来日方长。”
苏妙漪垂眼,长长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扇形阴影,一颗心荡悠悠地沉入谷底。
连牵扯这么广的贪墨案都没能将裘恕拉下水,那还有什么事让他身败名裂?
怕是只有谋逆了。
见她不吭声,容玠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什么,却都是些叮嘱她如何度过这场风波的琐碎小事。
可这些事不用容玠说她也知道,苏妙漪此刻听不进去,也无心再听,终于抬眼看向容玠,出声打断了他,“容大人今日扛着伤来这儿,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正堂里倏然一静。
片刻后,容玠才平静地出声,“来这儿,是因为想见你。带着伤来这儿,是因为只有苦肉计才能见到你。”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苏妙漪眉眼间那点若隐若现的利刺霎时敛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自然和闪躲。
“你……”
她眉头蹙得更紧,欲言又止。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容玠说话何时变得如此直白,倒叫她有些乱了方寸。不过很快,她就平复心绪,移开视线。
“容大人有这个精力工于心计、揣度我这个小女子,不如还是管好自己吧。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最后一句话的音量低了下去。虽还是带着些刻薄的口吻,却轻飘飘的,就好似猫儿闹着玩时拍上来的一巴掌,既没露爪、也没什么力道,不痛不痒。
容玠顿了顿,眼里多了几分柔情,“好,往后我会小心。”
被他这么一说,倒显得她方才是在担心他似的……
苏妙漪眼皮一抽,有些坐不住了,仿佛挨板子的不是容玠,而是她。
正当她板起脸想要下逐客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妙漪一抬眼,就见凌长风匆匆冲了进来,急不可耐地张口就道,“苏妙漪,你肯定想不到……”
话音戛然而止,凌长风皱眉看向堂内的容玠,“你怎么在这儿?”
容玠不答话。
凌长风又看向苏妙漪。
见凌长风脸色不对,苏妙漪朝容玠开口道,“人也见到了,话也说完了,我让遮云进来,送你回去……”
容玠眼眸微垂,“你们之间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凌长风挺直腰杆,口吻里透着些耀武扬威,“我们未婚夫妻之间的私房话,哪个外人不识眼色、厚着脸皮非要听。”
容玠没反驳也没动怒,只是看向苏妙漪,“妙漪,我是外人吗?”
苏妙漪额角隐隐跳着疼。
……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时心软将容玠这厮放进来了,现在竟是赶都赶不走。
她看了一眼容玠白惨惨的脸色,到底还是将凌长风拉到一边,“究竟是什么事?”
凌长风压低声音,吐出二字,“裘恕。”
苏妙漪如今一听到裘恕两个字就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咬牙切齿地,“他能有什么事?连轰动全城的贪墨案他都能全身而退,还能有什么事?!”
“天大的事。”
凌长风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像是兴奋,像是痛快,却又掺着些纠结和挣扎,纷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得他那张英俊的脸都扭曲起来,“是一个能叫他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地的秘密。”
苏妙漪愣住,诧异地看向凌长风,一颗心也咚咚咚地跳了起来,“什么?”
凌长风咽了咽口水,却没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而是忽然转移了话题,“你还记得《踏云奇略》上架那一日,老许提起的闫氏后人吗?”
“闫睢的那个嫡孙,叫闫什么芥的?”
“闫如芥。”
凌长风颔首,盯着苏妙漪,“当年闫睢被发落,闫如芥逃出汴京城。江湖上发了悬赏令,闫如芥被各路人追杀,险些失了性命。九死一生活下来后,他被一户人家收留,从此改名换姓……”
苏妙漪原本还不明白凌长风为何会突然提起闫如芥,直到听到改名换姓四个字,才忽地灵光一闪,想到什么。
她瞳孔微缩,与凌长风相视一眼。
“收留闫如芥的那户人家是个小商贾,闫如芥便开始学着经商,从字画生意到经营书院,再到茶楼酒肆,茶叶瓷器,如今,他已顶着另一个身份高居商户榜榜首……”
在苏妙漪越来越惊异的目光下,凌长风一字一句道,“苏妙漪,裘恕从前不姓裘。他姓闫,名如芥。”
闫、如、芥!
裘恕就是闫如芥!
苏妙漪僵在原地,消化着凌长风带来的这个足以叫裘家永远不能翻身的惊天秘密。
“你是如何知晓的?”
容玠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强撑着身上的伤走过来,蹙眉看向凌长风,“是查有实证,还是无凭无据……”
“我虽和裘恕有仇,但还不至于编这么脏的瞎话。”
凌长风脸色一沉,拿出当初从仲桓祠庙里带出来的三支香签,“其实早在仲将军祭日那天,我和仲少暄就在祠庙里撞见了裘恕,他也是趁着晚上无人的时候悄悄去祭拜仲将军。他不仅拜托住祠僧人替他寻仲氏后人,上的香也与所有人不一样。”
容玠伸手,接过那三支黑底印着金色经文的高香香签,细细打量着。
见状,凌长风冷嗤一声,“看什么看,你能认得?我可是暗中找人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这是……”
“这是岭南那边的香。”
容玠打断了凌长风,“罪孽深重之人为求赎罪,便会以此香祭灵。”
凌长风被堵得哑然片刻,才一把夺过那三根香签,继续道,“就是因为这三根香签,我才开始怀疑裘恕的身份。裘恕不是想找仲氏后人么,我便以此为饵,结果还真从祠庙的住祠僧人那儿查出了他的底细!”
苏妙漪盯着那三根香签,怔怔地听着他们二人说话,恍惚了好一会儿,才颇觉讽刺地笑出了声。
裘大老爷,天下第一大善人,竟然是被视作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闫家后人……
裘恕,裘恕,原来求的是这个恕……
她一边笑,一边拖着步子朝堂外走去,将凌长风和容玠都抛在了身后,还将守在外头的遮云吓了一跳。
苏妙漪自顾自回了屋子。
门一阖上,脸上那点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裘恕就是闫如芥,闫如芥化名成了裘恕。
凌长风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个能让裘恕永远不能翻身的秘密,什么慈幼庄的丑闻,什么向汴京府尹通贿,都远不如这个秘密来得更有冲击力!
刚好最近因为《踏云奇略》,百姓们缅怀仲桓的热情又空前高涨,若趁此时机将这个秘密宣扬出去,裘恕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汴京城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他淹死……
但这件事与通贿不一样。
通贿一案,裘恕和骑鹤馆是实打实地触犯了律法,她揭发他是为国锄奸、大义灭亲。可戳穿裘恕就是闫如芥的秘密,又意味着什么呢?
苏妙漪想着,表情变化竟越来越像凌长风方才进来那会,诡异得如出一辙。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霍然起身,在靠窗的书案边坐下,提笔落字。
正如容玠所言,她与裘恕之间已彻底撕破脸,再无相安无事的可能。今日她若不出手,明日在裘恕的报复下,说不准连反击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况且,善恶到头终有报。
裘恕才刚在贪墨案里成了漏网之鱼,闫如芥的身份之谜就落到了她苏妙漪手里!这难道不是天命如此,要她用另一种方式还给他应得的报应么?
思忖片刻,苏妙漪在纸上笔走龙蛇,转眼间就已经起草好了一份小报。
她将小报举起来,日光残照,将那纸页映得近乎透薄,上面洋洋洒洒的潦草字迹也尽显锋芒——
「偷天换日、改名换姓!」
「闫家子行善求恕,灵前空烧万炷香!」
第83章
苏妙漪沉吟片刻, 拿着小报转身出了屋子。
再回到正堂时,容玠和遮云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坐在院子里擦剑的凌长风。
凌长风抬头看她, “怎么样,想好了?”
苏妙漪一声不吭, 只是将那张写好的小报递了过去。
凌长风飞快地扫了一眼,点点头, 又将小报还给了苏妙漪,什么都没说。
苏妙漪挑了挑眉,“这手段可算不上光明磊落, 你不阻止我?”
“你能想到的, 总是比我想到的更多。既然还是决定这么做, 自有你的道理。我觉得我不用问。”
苏妙漪低垂了眼, 没说话,只是将那小报又叠起来,收进了袖中。
“苏安安呢?”
她忽地想起什么, “还在知微堂没回来?”
凌长风愣了愣, “苏安安不在知微堂……总之我在的时候她不在, 我还以为她在家里……”
苏妙漪抿唇,若有所思,“又不见了。”
凌长风嘶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了,自从来了汴京, 苏安安就总是神出鬼没的。不过也是, 这汴京城里的吃食花样太多,她跟个填不满肚子的饕餮一样,能看得住就有鬼了。”
好半天, 苏妙漪才喃喃了一句,“是吗?”
话音未落,苏安安就捧着一袋蜂糖糕从外面回来了,对上此刻本不该出现在家里的苏妙漪和凌长风,她嚼着糖糕的动作一僵,微微睁大了眼,含糊不清地,“姑姑?你们怎么回来了?”
“我就说她肯定是溜出去买东西吃了……”
凌长风一脸了然地转向苏妙漪。
苏妙漪眯着眸子打量了她一会儿,走过去,抬手就掐住了苏安安白白胖胖的小脸蛋,“我把你的零用钱都克扣成那样了,你哪儿来的钱到处逛吃?”
“……”
苏安安心虚地直眨眼睛。
“是不是藏了私房钱?”
“没有……”
苏妙漪松开苏安安,二话不说开始搜身,苏安安被挠到了痒痒肉,又笑又叫,只能向一旁抱着手臂看热闹的凌长风求救,“凌长风,凌大哥……姑父!姑父救我!”
苏妙漪动作一顿。
凌长风先是错愕,不过反应过来后,嘴角瞬间咧到了耳根,立刻上前,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孩子藏点私房钱怎么了,你非把她搜刮干净才罢休吗?”
苏妙漪扫了凌长风一眼,收回手。
不过手里已经没收了苏安安揣铜板的小荷包。那荷包上绣着个圆滚滚的小猪,还是容奚在集市上买了送她的。
“姑姑你还给我吧……”
苏安安还想踮着脚夺回自己的荷包,“你,你就把荷包还给我也行……”
苏妙漪倒出了荷包里的铜板,将空荷包还给苏安安。
苏安安伸手来接,苏妙漪却没有立刻放手,而是捏着荷包的系绳,郑重其事地,“苏安安,除了私房钱,你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苏安安一怔。
凌长风也诧异地看向苏妙漪,又转眼打量苏安安。
堂内诡异地静了片刻。
苏妙漪和苏安安一人捏着荷包的一端,将那上面绣着的小猪都扯得微微变形。
僵持中,苏安安摇头,“……没有。”
苏妙漪手指一松,放开了荷包,“那就好。”
凌长风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打圆场道,“有些饿了,今晚就在家里吃吧?我可以下厨。”
“你们吃吧,我还要去一趟知微堂。”
听得她要去知微堂,凌长风微微睁大了眼,“你不会是急着今日动手吧?”
“我只是去店里转一圈,没想做什么。”
苏妙漪看了一眼天色,“况且今日都什么时辰了,来不及刻最新的小报……最快也要明日。”
苏安安不解地看着他们,“什么最快要明日?”
苏妙漪没再回答,出门之前,她特意回了一趟屋子,将那份已经写好的小报用镇纸压在了桌案上,然后才离开。
***
翌日。
苏妙漪正在知微堂楼上翻着账簿,忽然就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叮叮当当、不寻常的动静,似乎隐约还有争执声。
她愣了愣,站起身,刚要下楼查看,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走了上来。
苏妙漪垂眼,只见缓步走上来的竟是裘恕!
一改昨日刚从诏狱出来的疲惫憔悴,裘恕又变回了那个锦衣玉袍、沉稳威严的骑鹤馆总掌事。
只是比起往日的温和慈爱,今日他难得没露出什么笑意,眉目间透着一丝锐利和冷沉。
苏妙漪预料到什么,却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直直望向他,没有丝毫要退避的意思。
裘恕走上来站定,视线却落向苏妙漪身后,“裘某今日有些事要与苏老板商议,烦请诸位退避。若有未读完的书,可一同带走,一应花销由裘某承担。”
语毕,楼下又齐刷刷拥上来好几个裘家的护院,将二楼的客人们都客客气气地“请”了下去。
苏妙漪神色微沉,转身往扶栏下一看,这才发现整个知微堂都被裘家人清了场。
恰好凌长风今日同仲少暄出去了,店里只剩下老弱妇孺,苏安安和几个杂役都被牢牢扣押在一旁。
“裘行首这是想做什么?”
苏妙漪冷笑,“难道是因为不满前几日裘家被官府查账,便想将我这知微堂也给封了?”
裘恕没有应答,径直越过苏妙漪走进屋内,目光扫视一圈,似乎在搜寻什么。他身后,在书架、桌案上摸索着,最终落在了桌案旁的暗格上。
“裘恕!”
苏妙漪蓦地扬声,阻止了裘恕接下来的动作,“你终于懒得再装什么慈父,打算彻底暴露本性了是么?”
裘恕神色莫测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妙漪,我怎么对你,取决于你如何看待我。你若视我为父,我自会将你当做掌上明珠……”
说话间,他已经打开暗格,将苏妙漪昨日写好的那张小报取了出来,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角,“反之,若你执意步步紧逼,与我势同水火,我也只能将你视作仇敌。”
苏妙漪死死盯着火舌将那纸页上的字迹吞没,眸光飘忽不定。
裘恕手指一动,将那逐渐烧卷的残纸丢进了渣斗中。
“这小报的内容已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你烧一张又有何用?”
苏妙漪讥讽道,“我还能再写无数张,刻无数张,足够汴京城人手一张,哦,不对,是整个大胤人手一张。”
裘恕转头看向她,口吻不明,“小妙漪,我就真的这么罪无可恕么?”
苏妙漪被他的眼神灼了一下,蓦地别开脸,不答。
裘恕沉默良久,才出声,“宣平六年,祖父被治罪。闫氏子孙,唯有我因年幼无知被赦免,可还是被江湖上下了追杀令,与我同行的闫氏旧仆皆因护我而死。还有些仆役早就离开了闫家,以为不会受闫家牵连,就仍留在汴京,谁想到我离开后,百姓们的怒火便转移到了他们身上,那些曾泼在我门前的粪水、丢在我身上的菜叶,也轮到了他们,其中有个被我母亲发卖的婢女,曾为闫氏奴的身份一宣扬出去,便被主家喊打喊杀地逐了出来,在一个夜晚不知被什么人欺凌至死,抛尸街头……”
苏妙漪无端打了寒颤,面上却不显,“在我面前说这些,难道是要我同情你可怜你,替你保守秘密?裘恕,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总不会还如此天真吧?”
裘恕终于转过身来,眸光沉沉地看向苏妙漪,“这句话,恰恰也是我想告诉你的。”
苏妙漪愣住。
“当年连身不由己的闫氏奴婢都会沦为众矢之的,如今呢?若你将裘恕就是闫如芥的事宣扬出去,定会有更多无辜之人被牵连进来……”
裘恕停顿了一下,又道,“首当其冲的,就是你娘亲。我知道,你或许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可不论你对她有多大的怨气,外人眼里,你与她就是血浓于水的母女,与我也是半路父女。妙漪,不论你承不承认,你都已经与我们密不可分。我是裘恕,你就是裘家大小姐,我若是闫如芥,你又岂能独善其身?”
屋内静了片刻,才传来苏妙漪的一声冷笑。
“危言耸听。”
“……”
“就依你所言,不论我心意如何,都已经上了你的贼船。可既然你的身份是如此大的隐患,与其等着有朝一日旁人掀翻了这船,倒不如我亲手点了这把火,还能占个摘奸发伏之功,与你们彻底撇清关系!”
裘恕抿唇不语,眉心蹙成了川字。
自来汴京之后,苏妙漪还是第一次看见裘恕露出如此冷冽的神情。她总告诉自己,裘恕那副慈眉善目、温和退让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是假的,可裘恕的真面目究竟如何,其实她也不清楚,她也好奇……
“所以裘行首,你的秘密已经守不住了。除非……杀了我,杀了凌长风,还有所有知情的人。”
预料中的勃然大怒或是阴鸷戾气都没有出现,裘恕反而缓缓舒展了眉头,静静地望向她,眼底深不可测。
“妙漪,你好歹也唤过我这么多日的世叔,今日我便教教你。杀人灭口,不过是一场看似一劳永逸,实则后患无穷的骗局。想要叫人守口如瓶,只消找到她致命的弱点,便能稳操胜券……”
听到这儿,苏妙漪已经皱了眉,心中有些不安。
而下一刻,看清裘恕从袖中拿出的一枚扇坠,她的脸色倏然变了。
这是她小时候送给苏积玉的生辰礼。苏积玉这些年一直带着,从未离过身……
一瞬的惊愕后,苏妙漪反应过来,蓦地冲过去夺过那扇坠,怒不可遏地,“你对我爹做了什么?!”
裘恕将那扇坠还给了苏妙漪,语调缓缓,“裘某能有今日,绝不是只靠仁慈良善,定然有自己的手段。”
“……闫贼之后,岂有善类!”
半晌,苏妙漪才咬着牙根挤出这么一句。
裘恕背对着她,身形一僵。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带着护院离开。此后,整个知微堂鸦雀无声,静得可怕。
苏妙漪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耳畔还回响着裘恕最后的警告——
“积玉兄如今平安无事,可若你再轻举妄动,那裘某就说不准了。至于何时能让你们父女团聚,那并不在我,而在你。小妙漪,何时你能让我放下戒心,相信你会将这份小报的秘密烂在肚子里,积玉兄自会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身边。”
苏妙漪咬牙,手中死死捏着扇坠,掌心被硌得生疼。
她并非没想过裘恕会如何应对,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快得到消息,这么快就将苏积玉的性命攥在手里……
她眸光一闪,忽地朝掩合着的屋门看去,“进来。”
门外之人迟疑了一会儿,才将门推开,走了进来。
“姑姑……你没事吧?”
苏妙漪看着走到近前的苏安安,“我没事,可我爹有事,他落到了裘恕手里,可能连命都快没了。”
苏安安睁圆了眼,似是惊讶,又似是怀疑。
苏妙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一早就知道,裘恕在我身边安插了他的人,我一直觉得这个人是祝襄,包括那次在扶风县,我也以为是祝襄将慈幼庄的风声透露给了裘恕。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可能错了……”
“……”
“祝襄此刻远在临安,就算他是裘恕的人,也根本不会知道我写了一份什么样的小报,再去裘府通风报信。能做到这件事的人,除了我自己,只有你和凌长风。而且遮云告诉我,你不止一次地去过裘府。”
苏安安脸色有些发白,张了张唇,刚要出声却被苏妙漪冷声打断。
“苏安安,你现在每多骗我一句,就等于拿刀子捅苏积玉一刀。你想好了再说话!”
伴随着苏妙漪冰寒的叱声,苏安安肩膀略微缩了一下,攥着衣角的手也猝然收紧,俨然一副紧张到了极致的模样。
她嗫嚅着唇,垂死挣扎似的唤了一声,“姑姑……”
见她还不肯说实话,苏妙漪径直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腕,凑到自己鼻前,只轻轻嗅了一下,眼底的寒意便彻底凝结,“昨晚我出门去知微堂之前,在小报上洒了些蜜粉。这蜜粉的香气三日之内不会散去,此刻就沾在你手上……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苏安安瞳孔微缩,抽回自己的手,闻了闻,果然闻见些许若有若无、不易察觉的蜜粉香气。
她眼睫一颤,本就泛白的脸色顿时变得灰败,最后一丝想要辩驳的念头也被彻底打消。
哑然半晌,苏安安只能讷讷地说一句,“姑姑,对不起……”
这便是什么都承认了。
一时间,苏妙漪只觉得四肢冰凉,浑身流动的血液都变得滞缓,被背叛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荒谬铺天盖地罩下来,让她眼前甚至浮起了重重黑影,将苏安安那张充满歉疚的稚嫩脸庞都扭曲成了丑恶而狰狞的鬼影……
怎么会是苏安安?怎么偏偏是苏安安呢?!
除了祝襄,她甚至连凌长风都怀疑过,却怎么也没想到,“叛徒”竟会是她一手带大的苏安安!
“为、什、么?”
再开口时,苏妙漪甚至尝到了齿根蔓延开的血腥气,“我和我爹哪里亏待了你,竟逼得你吃里扒外、成了裘恕的走狗?!”
苏安安低垂着眼,连连摇头,哑声道,“你们待我很好……姑姑,我做这些事,绝不是想要害你们……可裘老爷于我有恩,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害了他……”
“有恩?”
苏妙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因为你曾在他名下的慈幼庄待过那么一段时日,你就将他视作恩人,那我和我爹养了你这么多年又算什么?至亲与恩人孰轻孰重,苏安安,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
这话却像是戳中了苏安安的痛处。
她蓦地仰起头,红通通的眼睛里已经漫上一阵水气。她动了动唇,宛如被人扼住了咽喉,艰难地一字一句道,“姑姑……如果可以,我也想与你、与三叔公是至亲……可是……我不姓苏,我从来都不是苏家人……”
甚至,她能成为苏家人,都是仰赖裘恕……
苏妙漪眉眼间的如晦风雨忽地停滞了一瞬。
“你在说什么?”
她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盯着苏安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姑姑,你记得我同你说过吗?我曾被我爹遗弃在慈幼庄门口,过了好一段时日才被他找回去……”
苏安安不敢直视苏妙漪的眼睛,“其实,我不是被遗弃的,更不是苏家的女儿。十年前我们乡里闹了一场饥荒,全家人都饿死了,只剩下一个我。那时我也快饿得没气了,险些沦为同乡人的口粮,多亏裘家赶来赈济施粥,才将我从石臼里救下来。裘老爷见我奄奄一息,怜我年幼孤苦,请了大夫替我续命,还亲自将我送到了慈幼庄……从那一日起,我就是裘家慈幼庄里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女……”
“不对,这不对……”
苏妙漪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沌,喃喃自语,“若你是慈幼庄收养的孤女,为何会被你爹带到娄县,带到我爹面前……”
苏安安咽了一下口水,咬咬牙,终于吐出一句,“是裘老爷的安排。”
“……”
“五岁那年,裘老爷带着一个中年男人来了慈幼庄,说要挑选一个合心意的女孩。裘老爷选中了我,将我带出慈幼庄。后来我才知道,他挑的不是合那个男人心意的女儿,而是合另一个人心意的玩伴……”
苏妙漪眸光微缩,“玩、伴?”
苏安安用力地点了点头,重复道,“玩伴。裘老爷说我天真痴傻、愣头愣脑的,能讨姑姑喜欢。所以才给了那个男人不少银钱,让他将我带去娄县,带到姑姑身边……”
苏妙漪怔怔地盯着苏安安,眼里的怒意就好像已然烧尽的焰火,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枯焦,充斥着茫然和自嘲。
原来从头至尾,“苏安安”这个人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一个裘恕挑选出来的、为了讨她欢心的“玩伴”……
原来从十多年前,裘恕就已经处心积虑地将一颗钉子埋在了他们身边,可她却浑然不知,只可笑地防备着一个祝襄……
苏妙漪的目光在苏安安脸上逡巡着,就好像一把冰冷而锋利刮骨刀。
她认识的苏安安从来没心没肺,脑子里好像只能装得下吃食,再装不进别的。她还从未见她如此条理清晰地说过这么长一段话。一时间苏妙漪都在怀疑,苏安安从前的模样是不是都是装出来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苏安安从来到汴京的那一刻起,就猜到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在多少个噩梦里,她已经向苏妙漪坦白了无数次,所以这番话几乎是已经刻在了心里。
梦里,苏妙漪什么反应都有。时而勃然大怒,时而冰冷漠然,时而动刀动剑,连见血都是有的。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却觉得苏妙漪的眼睛里还多了些她在梦里未曾见过的情绪……
那情绪让苏安安心慌,她笨拙地解释道,“姑姑,裘老爷是个好人,他真的从没想过要害你和三叔公,他将我送去娄县之前,也只是让我陪着你,他说只要你见了我能开开心心的,便算是我在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了……”
“够了!”
苏妙漪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真的只是陪着我吗?他裘恕会这么好心吗?那你逢年过节送往汴京的家书又是什么!”
苏安安忽地说不出话来。
“那一封封寄给楼外楼的家书,不是寄给你那个便宜爹的,都是寄给裘恕的,对吗?这些年我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通通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裘恕和虞汀兰。还有慈幼庄的事和这次小报的内容,你每次都在苏家和裘家之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裘家……”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敢说裘恕派你来别无所求,只求我能快乐,你怎么还能说出玩伴两个字?!”
苏妙漪咬紧牙关,刻薄而残忍地挤出最后一句——
“苏安安,你明白吗?
“你根本不是什么玩伴,你就是个奸细。”
第84章
苏安安浑浑噩噩地从知微堂内走出来时, 耳畔就一直盘旋着苏妙漪掷地有声的“奸细”二字。
她不明白……
裘恕是好人,姑姑也是好人。
她帮一个好人关心另一个好人,阻止一个好人伤害另一个好人, 真的做错了么?
“安安。”
正失魂落魄时,一个唤声传来。
苏安安恍然抬眼, 就见不远处,裘家的马车并未离开, 而是停在那儿。
车帘掀开,裘恕就坐在里头,朝苏安安招手。
“……”
苏安安恍恍惚惚地走到了马车跟前。
裘恕垂眼看她, 叹了口气, 伸手拍拍她的肩, “好孩子, 跟我回裘府吧。”
苏安安肩膀颤了颤,转头朝知微堂楼上看去,却见窗户紧闭。
她是个奸细, 是个叛徒。而苏妙漪, 从来不会容忍背叛……
好一会儿, 苏安安才收回视线,眼睫一垂,眼里的湿意化作一串小泪珠滴了下来。她低着头,泪珠直接砸在了自己的鞋面上,甚至没有在脸颊上留下泪痕, 抬头时都看不出哭过。
知微堂楼上, 苏妙漪将窗户推开一道缝时,就看见苏安安上了裘恕的马车。
随着一声马嘶,马车缓缓驶离。
苏妙漪神色冰冷, 扣在窗沿的手收紧,涂着蔻丹的指甲“啪嗒”一声折了。
“裘恕封了知微堂?”
容玠挨了廷杖在家休养,听完遮云的回禀,眉峰不由拧紧。
“是啊,裘恕带着一群人闯进了知微堂,将里头的客人都逐出来了,还关了店门。外头的路人不明所以,都围在门口议论,场面闹得着实难看。”
遮云一边递上药碗,一边向容玠细说今日状况,“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裘恕就带着人离开了,奇怪的是,苏安安也跟着出来了,还上了裘家的马车……公子,你说这苏安安为什么会跟裘恕一起走呢?”
容玠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没回答,“她呢?”
遮云反应了一会儿,“苏娘子吗?裘恕他们走了没多久,苏娘子就也回家了。不仅她回去了,整个知微堂也闭店歇业了,就连每日必出的知微小报,今日也没了。”
“……”
见容玠迟迟没有接过药碗,遮云诧异地抬眼,试探地唤了一声,“公子,该喝药了。”
容玠回神,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
空空如也的药碗被搁下。
容玠嗓音沉沉地吩咐了一句,“三日内,我要知道苏积玉的下落。”
遮云面露意外,但也没有多问,只应了一声是。
***
知微堂的店门一关,竟然就是整整三日。知微小报也连着停更了三日,叫不少已经习惯每日买上一份小报的人都着急起来。
炎天暑月,暴雨前的浓云笼罩在汴京上空,闷热的空气陷入凝滞,连一丝风都没有。
凌长风抱着手臂站在院子里,都觉得喘不过气,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领口。他望向对面紧闭的屋门,眉头紧蹙。
苏妙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已经消沉了足足三日了,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凌长风深吸一口气,终于迈步朝苏妙漪的屋子走过去,在门上敲了敲,“苏妙漪?”
不出意外,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一次,凌长风没再转身离开,而是直接抬脚将门给踹开,闯了进来。
屋外天色阴沉,屋内也光线昏昏。
凌长风的视线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才在窗边的书案下瞥见了一片曳地的裙角。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就见苏妙漪闭着眼靠在躺椅上,她墨发披散,又穿着一袭黑色宽袖纱裙,整个人一动不动,几乎与屋内的暗影融为一体。
凌长风走到跟前,才看清苏妙漪的面容。她唇上没什么血色,可脸颊上却染着两片不大正常的红云,两弯秀眉也难受地蹙成一团。
凌长风心里一咯噔,连忙低下身,唤了两声苏妙漪,又将手背贴上她的额头,果然触到了略微发烫的体温。
“苏妙漪?苏妙漪!”
苏妙漪眼皮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迷迷糊糊地看向凌长风,眼底都是红的。她嗫嚅着唇,像是想要说话,却又发不出声音。
眼见着她唇上都已经干得出现了裂纹,凌长风才反应过来,赶紧去倒了杯凉水,又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将苏妙漪搀起来。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让苏妙漪倚靠着他的肩,将茶盏递到她唇边,一点点倾斜,“快喝点水……”
许是烧得有些糊涂,苏妙漪虽行动迟缓,可听到什么便做什么,乖乖低头将那凉水饮得一干二净。
凌长风握着茶盏的手下意识紧了一下,随即便将茶盏搁在一旁的书案上,“你怎么病成这样也不叫人……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语毕,他就想扶着苏妙漪靠回去,可衣袖却被牵住。
“我不要大夫……”
苏妙漪终于出声,虚弱的声音里破天荒带了些孩子气,“我只要我爹……”
凌长风哑然。
短暂的寂静后,苏妙漪也逐渐从混沌中清醒,寻回了神志。她缓缓松开凌长风的袖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口吻,“不用请大夫,我没事……”
她强撑着想要坐直身,凌长风却僵硬地揽住了她,在她肩上拍了拍,安抚道,“我们如今知道裘恕就是闫如芥,他虽不会放了积玉叔,但也不敢伤了积玉叔……你放心。”
苏妙漪低垂着眼,“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自己又蠢又没用……”
顿住,她眉头皱了又松开,复又皱起,半晌才自暴自弃地将脸别到一旁,“算了,你不会懂的。”
“我为何不懂?”
凌长风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其实你心中没那么想揭发裘恕,如果你想,就不会用那份小报试探苏安安。你一念之差放过了裘恕,却也从此失去了苏安安,还让积玉叔也身陷险境,所以你觉得自己做错了……我说得对吗?”
“……”
苏妙漪转过脸来看向凌长风,眉眼间有些错愕。
见她这副模样,凌长风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他罕见地叹了口气,“苏妙漪,你不是没用,更不是愚蠢,你只是善良。而善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凌长风,蕴积了好几日的情绪本就被生病放大了几倍,终于在这一刻被扎破,伴随着眼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凌长风说得没错,如果她没有纠结,如果她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将那份小报发出去,如果她没用那份小报试探苏安安,那便不会落得今日的局面。
她给裘恕留下的那一丁点余地,却叫他反咬一口、将自己逼入绝境,而刺向关键一刀的人,偏偏是苏安安,是她视作至亲的苏安安……
来汴京之前,她分明是那样的矢志不移,可怎么还是会被久违的母爱和裘恕营造出的温情假象所动摇。
只要这么一想,苏妙漪就愈发觉得自己对不起苏积玉,眼泪流得更凶,沿着面颊滴落的泪水甚至将她垂在身前的袖袍都打湿了。
凌长风手足无措,既想让苏妙漪有所倚靠,又想找个帕子来。最后只能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拭泪,一边还绞尽脑汁地想着宽慰的话,“其实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至于苏安安……我娘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你如何待人,是你的事,别人如何待你,是她的事。别为旁人的错伤心难过……”
凌长风说了什么,苏妙漪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可他碎碎念的声音始终在耳边,到底还是缓解了她此刻的孤独,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妙漪!”
忽然间,一道与凌长风截然不同的嗓音遥遥传来。
苏妙漪打了个激灵,蓦地攥住了还在她面前晃动的手,“爹……我听见我爹的声音了……”
凌长风没留意,只以为她病得出现了幻觉,担心地,“我还是去找个大夫……”
“妙漪,妙漪!”
苏积玉的声音渐行渐近,这次连凌长风也听见了。
二人相视一眼,齐刷刷看向门口。
下一刻,一道石青色身影直接从被踹开的屋门外闯了进来,正是风尘仆仆、满脸沧桑的苏积玉!
“爹?”
苏妙漪蓦地睁大了眼,眸子里盈着的泪水都停住了。她忽地抬手,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给苏积玉吓呆了,急匆匆冲到跟前,扣住她的肩上下打量她烧红的脸,“你这孩子……脑子烧傻了?”
察觉到肩上真实的触感和温度,苏妙漪如梦初醒,骤然松了口气,一下扑进了苏积玉怀里,“爹!你不是我的幻觉……你是活着的……”
苏积玉愈发着急,“都说胡话了!”
他转头瞪向早就把位置让出来的凌长风,“你怎么能让她病成这样?!”
凌长风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积玉叔,你不是被困住了么?怎么逃出来,还找到这儿来的?!”
苏妙漪也反应过来,从苏积玉怀里退开,手里却还死死攥着他的袍角,眼眶通红地看向他。
“谁困住我?”
苏积玉却是一头雾水,“为什么要困住我?不是你们寄信回临安,说有要紧的事要同我商议,还特意派人接我来汴京的么?”
苏妙漪和凌长风皆是愣住。
“……接你的人呢?”
苏妙漪问道。
苏积玉回身,苏妙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一道清如雪鹤的白衣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对上那张同样沾着病气的俊容,苏妙漪瞳孔微微一缩,尚未来得及反应,凌长风震惊的声音已经自耳边响起。
“容玠?!”
容玠眸光幽沉,脸色甚至比那日刚挨完板子还要难看。他以手掩唇,轻咳了几声,缓缓走了过来,“往临安送信的人并非是我。我得到消息时,苏老板已经被那群人带到了汴京城外。直到刚刚,容氏的人才将苏老板从那群人手里救了出来,带到我那儿……”
苏积玉也懵了,一脸在状况外地看向容玠,“什么意思,路上的两拨人不是一伙的?接我入城的是你容家人,那把我从临安接来的又是哪家人?”
“是裘恕……”
苏妙漪终于将目光从容玠脸上移开,转向苏积玉,“他把你带到汴京来,放到自己眼皮底下,就是为了更好的控制我。”
苏积玉面露错愕。
父女二人说话,凌长风被赶了出来。他一边跨过门槛,一边还不忘将自己踹坏的门修好,阖上。
随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容玠。
“……苏妙漪也没跟你说发生了什么事吧,你怎么知道去查积玉叔的下落,还能这么快就把人拦截下来?”
凌长风心里不是滋味地瞥了容玠一眼。
容玠倚靠着廊檐下的栏柱,双眼微阖,“因为我有脑子。”
“你……”
凌长风大怒,可顾忌着容玠刚刚将苏积玉救下来的份上,到底还是将这口气憋了回去。他抚着自己方才给苏妙漪拭泪的袖袍,阴阳怪气地施了一礼,“那我这个做子婿的,该好好感谢内兄才是。”
一声“内兄”让容玠睁开了眼。
他的视线落在凌长风微湿的袖袍上,眸光慢慢暗了下去,透出几分阴鸷。
屋内,苏妙漪将整件事告诉了苏积玉,从自己发现裘恕就是闫如芥的事,到裘恕利用苏积玉威逼胁迫她。
她本以为苏积玉听了这些,会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可苏积玉听到这些的反应,却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惊讶也是有的,可没有那么惊讶,也不止是惊讶。
苏积玉脸上的神情复杂得就像是打翻了的颜料,各种色彩混合在一起,辨不出黑白。
“你是怎么知道,裘恕就是闫如芥的?”
沉默了半晌,苏积玉才问道。
聪颖如苏妙漪,这一句话便听出了其中端倪。这一下,反倒是她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你早就知道了?”
“……”
“……你早就知道。”
苏妙漪的口吻变得笃定起来。
苏积玉眼神闪躲,“这是极为隐秘的事,关乎裘恕生死,没有几个人知晓。你到底是听什么人说的?”
苏妙漪微微皱眉,还是答道,“是凌长风。他无意中发现裘恕在找仲氏后人。”
苏积玉若有所思。
见状,苏妙漪又攥紧了苏积玉的袖袍,锲而不舍地追问道,“爹,该你告诉我了,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口风这么严,一个字都不告诉我?你若早说了,我在临安的时候就就能将消息传得天下皆知……”
“不可!”
苏积玉忽然反应极大地阻止道,“妙漪,你不能做这种事,千万不能……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把这件事忘了……”
“为什么?”
苏妙漪不解。
顿了顿,她却想起什么,“裘恕知不知道你已经清楚他的身份?他是不是也用了什么手段,让你不得不保守秘密?”
苏积玉蹙眉,连连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觉得这就是趟浑水,咱们离得越远越好,更别说亲自去搅了……妙漪,这次你就听爹一句劝,别把裘恕的身份宣扬出去……至少不能从你这儿说出去。”
最后一句话更是没头没脑,叫苏妙漪心中起疑。
她不甘心,还想与苏积玉继续争论,苏积玉却用上了从前逃避问题的手段,谎称自己内急匆匆离开。
苏妙漪从躺椅上勉强起身,将窗户一推开,就见苏积玉的背影已经急如风火地消失在了回廊拐角。
“……”
她撑在窗沿上的手微微收紧。
不对。
太不对了。
苏积玉的话里处处透着古怪。
什么叫至少不能从她这儿说出去?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遮云的惊叫声中断了苏妙漪的思绪。
她后知后觉地转眼望去,只见容玠、凌长风还有遮云就等在廊檐下,而容玠此刻半边身子都倚靠在了遮云身上,低垂着头,双眼微阖,竟像是虚弱得昏了过去。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连忙转身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第一时间看向凌长风,“他怎么了 ?”
凌长风瞪眼,“我怎么知道?总不能是被我气得吧。刚刚还站得好好的呢,你一开窗他就晕了,这时机真是卡得刚刚好呢!”
言下之意竟是在说容玠装模作样。
苏妙漪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遮云就叫嚷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没长眼睛吗,看不出我家公子病体抱怨吗?我家公子几天前才挨了顿板子,本该在家好好休养,连御史台的事都搁在一边。可为了苏老爷的下落,他殚精极虑,熬了好几日,勉强才撑到现在,将苏老爷带到苏娘子面前……你凌长风做了些什么,竟还有脸说风凉话?!”
凌长风:“……”
苏妙漪看向被遮云搀扶着的容玠,见他眼下隐隐有乌青,面上似有所动,发话道,“先别说这些了。遮云,带你家公子去客房歇下……凌长风,你去找大夫。”
“哎!”
遮云飞快地应了一声,立刻搀着容玠跟上苏妙漪,往客房走。
凌长风僵在原地:“……”
容大公子病了,还需要他去叫大夫……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尽管心中骂骂咧咧了好长一段,可想着苏妙漪也病了,也要请大夫来抓药,凌长风到底还是认命地跑腿去医馆了。
容玠被安置在客房后,凌长风很快就叫来了大夫。大夫替他诊治后,说他是伤势未愈、劳神焦思所致,开了些药,又叮嘱他好好养伤,不宜再腾挪地方,折腾自己。
一听这话,门外的凌长风待不住了,“你的意思是,他得一直住在这儿?”
“正是。若再奔走,这伤便好不了了。”
“……”
凌长风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大夫。若不是他亲自去医馆请的人,他险些都要以为这是容玠故意设的套了。
屋内静了片刻,凌长风和遮云齐刷刷看向坐在桌边没说话的苏妙漪,就连那大夫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来。
苏妙漪撑着额,却对容玠究竟能不能在此住下的问题不置一词,只让大夫先开药。
大夫不清楚状况,云里雾里地替容玠开了药,又替苏妙漪诊脉,也开了服方子,通通交给了遮云。
一盏茶的功夫,苏积玉也逃避完回来了。在宅子里绕了一圈,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抢在苏妙漪开口前问道,“安安呢?怎么没见这丫头?”
“……”
苏妙漪的声音顿时堵在喉头。
见她脸色变了,凌长风连忙将苏积玉扯走,“积玉叔,苏安安的事,还是让我跟你说吧……”
分明是炎炎夏日,苏妙漪站在阶下,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待她回屋披了件披风出来时,容玠的药已经煎好了,正被遮云端着往屋里送。
“给我吧。”
苏妙漪走过去,伸出手。
遮云一愣,随即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佳音似的,喜上眉梢地把药碗递到了苏妙漪手里,“那就麻烦苏娘子了!小的现在就去给娘子煎药……”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厨房跑,像是生怕苏妙漪反悔似的。
院中忽地穿过一阵风,吹得苏妙漪又瑟缩了一下肩,转身就端着药碗进了客房。
她走到床榻边,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一抬眼,才发现容玠醒了,正拢着眉、定定地看着她,哑声问道,“……这是哪儿?”
“是客房。兄长既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吧……”
苏妙漪移开视线,将药碗放下,亲手将容玠扶了起来,让他靠坐在软垫上。
动作间,苏妙漪的手托住了容玠的胳膊,被他反握住,轻轻借了一把力,随后就一直没有松手。直到苏妙漪提醒,他似乎才意识到,掌下一松,便叫苏妙漪抽开了手。
“我爹的事,多谢你了。”
苏妙漪低眉敛目,用汤匙在药碗里缓缓搅动着,时不时发出碰上碗壁的轻响,“幸好你及时把他救下,否则他来了汴京,落到裘恕手里,怕是就更难脱身了……”
说着,她舀了一勺药汁,送到容玠唇边。
容玠看着她,微微倾身,将那已经温热的药汁咽下。就在苏妙漪舀第二勺汤药时,他才冷不丁开口,“在娄县时,你也是这般给我喂药。”
苏妙漪手里的动作顿住。
分明是已经淡忘的记忆,可容玠一句话还是将她拽回了那年开春,那个捡到容玠、将他带回家的春天。
容玠那时重伤昏迷,没清醒之前,药都是苏积玉捏着下巴灌进去的。至于他清醒之后,苏妙漪亲手给他喂过几次药。因着他不大情愿,后来都是抢着自己一饮而尽,不给旁人喂药的机会……
他不提这一句也就算了,可如今说到这儿,倒又勾起苏妙漪的些许幽思。
她手指一松,汤匙落进了碗里。
“我喂得不好,兄长的手若还能抬起来的话,就请自便吧。”
苏妙漪将药碗递回了容玠手中。
容玠无言地看了一眼那药碗,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这次他却没有一饮而尽,而是舀着汤匙,缓慢地喝着那一闻便酸苦的药汤,仿佛是在品茗。
苏妙漪就不动声色地看着,没再说话。
容玠喝药没什么声响,客房内静得就只剩下呼吸声和外头渐起的风声。
直到一碗汤药快见底了,苏妙漪才终于出声道,“大夫方才来给你诊脉,说你的身子不宜再折腾了。所以……”
顿了顿,她才继续道,“所以兄长今日回去后,无事就莫要再下床走动了,便是有事,也暂且先往后放放。”
容玠眸光微动。
屋外,遮云正端着药偷偷摸摸蹲在窗子底下偷听,一听苏妙漪这话,表情也垮下来了。大夫分明是要公子留在此处养病,可苏娘子一句“今日回去后”,竟还是要逐客的意思!
正当遮云想要起身进屋时,身后忽地炸响了几声滚雷。
“轰隆——”
突如其来的雷鸣震耳欲聋,苏妙漪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床边靠去。下一刻,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掌便覆了上来,握住了她撑在榻沿的手。
“没事……雷声而已。”
容玠一边放下药碗,一边安抚苏妙漪。
苏妙漪惊魂甫定,转头朝屋外望去。伴随着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屋顶上的动静,转眼间,院中已经漫起了一阵阵水雾,被呼啸而过的风席卷着,冲开了半掩着的雕花窗,竟是直接朝屋内飘了进来……
苏妙漪起身就要去关窗,手上却是一紧,整个人又被拉了回去。
还没等她反应,一片白色袖袍已经罩在她脸侧,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水雾。与此同时,容玠的声音也从她头顶响起,“遮云!”
屋外正准备躲雨的遮云连忙顶着暴风雨将窗户关上,然后飞快地穿过回廊躲进了厨房。
窗户阖上后,风雨声和雷声才被通通阻挡在外。
苏妙漪抬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容玠之间的距离拉得有些过分近了。她眼睫一颤,往后撤开。
容玠也随之放下了袖袍,看向屋外,低声道,“这样的天气,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就明日走。”
“你方才也说了,无事莫要下床走动。这区区一间客房,当真就不能容我几日?”
“容玠!”
苏妙漪有些恼了,霍然起身,本就有些烧热的脸颊红得愈发明显,“你不要当旁人都是傻子。”
屋内倏然一静,屋外疾风骤雨。
又是几道雷电后,浓云似乎散去了不少,天色也逐渐亮了起来。
容玠掀起眼,静静地对上苏妙漪的视线,“那你觉得我能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将这宅子留给你和凌长风二人,郎情妾意,卿卿我我?”
“凌长风如今有的,都是你曾经弃如敝屣的。”
苏妙漪面无波澜,“容玠,你是自作自受,落得现在这个下场,又怪得了谁呢?”
容玠的眸光顿时暗了下来,浓沉得就如同此刻窗外的天色。
就在苏妙漪以为他承受不了这种屈辱,不会再做纠缠时,容玠却突然直起身,动作幅度有些大地伸手,一把攥住她,将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掌心隔着衣衫触碰到了有力而急促的心跳,苏妙漪微微一震,想要挣开容玠的手,“松手,你又发什么疯?”
容玠固执得不为所动,苏妙漪到底还是顾忌着他身上的伤,没敢再使力。
僵持中,容玠仰头望着在床边站立的苏妙漪,终于开口,“妙漪,你教教我。”
苏妙漪眼里划过一丝错愕。
“当初从娄县离开,是我有生以来最后悔的一件事……”
容玠喉头微动,声音发涩,再没有寻常的清冷自矜,“妙漪,你教教我,如何才能求得这世间的后悔药?”
第85章
苏妙漪眼底的愕然更甚。
这是第一次, 高高在上的容大公子仰视着旁人,用如此卑微的口吻说话……
这也是第一次,容玠终于承认, 当初弃婚离开,是他做错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旁的什么, 苏妙漪只觉得掌心下跳动的那颗心脏越来越重,连带着胸口那片肌肤的温度也越来越炽热。
她像是被烫着了, 蓦地抽回手,别开视线,“你将我爹救了回来, 这是恩情。若想留下, 那就留下吧。可丑话说在前头, 苏家没人有时间伺候你……”
语毕, 苏妙漪便匆促地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屋外还在下雨,容玠眉心收拢, 可却来不及劝阻, 苏妙漪已经毅然决然地打开门, 冒着风雨闯了出去。披风在风中兜出一道弧线,她还不忘将客房的门带上。
容玠望着紧闭的屋门,不知过了多久,眉宇间的阴翳才随着外头骤然停歇的暴雨一起,逐渐散去。
这世间有没有后悔药, 他尚且不知。
他只知道, 当初自己有多厌恶苏妙漪的“心思不纯”,如今就有多希望她一如既往,只盼自己能成为对她有用的人。
唯有如此, 才能让她像今日这样,开不了逐客的口,也唯有如此,才能长久地留在她身边,徐徐图之……
***
凭借着殿前触怒圣上挨得一顿板子,和及时救下苏积玉的功劳,容玠放着自己的宅子不住,终于死皮赖脸地得到了一个在苏妙漪眼皮子底下养病的机会。
不过苏妙漪在家的时间也并不多。知微堂重新开张了,苏妙漪大多数时间还是在知微堂。
白日里,就只有容玠、遮云和苏积玉在家。
苏积玉原本也想去知微堂,一方面是帮忙,一方面也是想盯着苏妙漪,不叫她轻举妄动。可苏妙漪不肯,生怕将他放出去又被裘恕的人给捉了。
“你鬼鬼祟祟地在看什么?”
养了几日,容玠已经能下地走动。他看着躲在门边往外看的遮云,问了一句。
遮云比了个嘘的手势,“苏娘子走之前吩咐过了,让我盯着苏老爷,不能让他踏出大门一步。我看苏老爷今日这个架势,好像有些坐不住,得盯紧些……”
容玠顺着遮云的视线看了一眼,“别疑神疑鬼的,苏积玉不是阶下囚。更何况他在汴京人生地不熟,没有非要出去的道理。”
说到这儿,容玠话音一顿,意识到自己有哪里说错了,却也没纠正。
遮云虽然应了容玠一声,可目光却仍然盯着苏积玉没挪开,不多时,还真让他抓住了苏积玉的尾巴。
“公子,公子!”
遮云冒冒失失地冲进客房,有些兴奋地,“苏老爷偷摸摸架了个梯子在后面院墙上!”
容玠有些意外。
“这苏老爷,也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敢玩翻墙这一套……”
遮云摩拳擦掌,“公子,我现在就去把他老人家拦下来?”
容玠却没有立刻决定,而是若有所思了一会,才看了遮云一眼。遮云会意,身子一弯,附耳过去。
听得容玠的吩咐,遮云微微睁大了眼,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匆匆往屋外跑了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遮云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夏日炎炎,他跑得满头是汗,连喝了几杯水才勉强缓过来,“苏老爷,苏老爷去了楼外楼!”
“裘恕的楼外楼?”
容玠合上手里的书,“这算什么,自投罗网?”
“还不止……”
遮云连连摆手,“苏老爷让楼外楼的人给裘家送了封信,我截下来看了一眼,是约裘夫人择日相见的。”
容玠神色微沉,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
风清月白,苏妙漪从知微堂一回来,就被遮云请去了客房,说是有要事商议。
苏妙漪将信将疑地去了,结果就听得了苏积玉今日偷溜出去的消息,惊得一下弹起了身,不可置信地,“我爹,约虞汀兰见面?!”
容玠颔首。
苏妙漪眉头蹙起,当即就按捺不住,转身就要走,却被容玠拦下。
“做什么?”
“我去找他问个明白!都说了裘恕要拿他胁迫我,让他好好待在家里,他倒好,上赶着把自己送上门!他见虞汀兰,和见裘恕有什么区别?!我倒要听听,他和虞汀兰究竟还有什么话要说!”
苏妙漪咬牙切齿的,抬手想要甩开容玠。
容玠却不松手,“你现在这样冲过去质问他,能得到答案吗?如果你想知道苏老板和裘夫人要说什么,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顿住,转头看向容玠。
***
翌日一大早,苏妙漪照常去了知微堂。而她走后没多久,苏积玉也又偷偷摸摸地从后面院墙爬了出去。
他刚走出街巷,容玠便带着遮云从前门上了车,苏妙漪就坐在车里,神色不明。
容玠看了她一眼,敲敲车壁,吩咐外头的遮云,“跟上去。”
马车缓缓驶动起来。
楼外楼的雅间里,苏积玉局促地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盏茶,却是一口未动,硬生生放凉了。
“吱呀。”
雅间的门被从外推开。
苏积玉攥着茶盏的手一紧,脊背也慢慢地直起来。半晌,他才僵硬地转过头,对上了掀开珠帘进来的虞汀兰。
时隔十数年,这还是虞汀兰和苏积玉自和离后第一次见面。
“你们都下去吧。”
虞汀兰率先移开视线,屏退了身后的下人,随即才走过来,在苏积玉对面坐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苏积玉讷讷地应了一声。
二人沉默良久,虞汀兰开门见山道,“你今日找我,是为了如芥的事?”
“……是。”
苏积玉垂眼,手指在茶盅上摩挲着,“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妙漪我已经劝住了,她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绝对不会。”
虞汀兰蹙眉,眉眼间覆压着一层沉甸甸的愁虑,“她那样的性子,你能劝得住?”
苏积玉语塞,忍不住辩驳道,“妙漪虽有主见、性子也执拗,可在这种大事上,她会听我的。这两日的小报,不是一个裘字也没提么?”
“只是这两日……”
虞汀兰唇角压平,“明日呢,后日呢?就算她当着面答应了你,转头也有可能将这秘密交由旁人,借旁人的口说出去。”
想起苏妙漪那日来裘府对她宣泄的狠话,虞汀兰闭了闭眼,“积玉,她恨我,恨如芥,这件事被她知晓,到底是个无法根除的隐患……”
“根除”二字刺了苏积玉一下。
他忽地放下茶盅,脸色难看地看向虞汀兰,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那还能如何?你们还想要如何?难不成要杀了她,斩草除根?!”
“我何时这么说过?”
虞汀兰蓦地睁眼,眼里的受伤一闪而过,化为说不清的愤懑和怨恨,“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我怎么可能会想要害她,怎么可能会想要置她于死地?!她一直为当年的事憎我恨我,觉得我不在乎她,难道你也这么觉得?!”
“……”
虞汀兰冷笑,“苏积玉你不要忘了,当初我要带妙漪一起走,是你不许!是你说和离可以,但妙漪必须留在你身边!你甚至不许我同她见最后一面、道一声别……”
话音既落,苏积玉眼底便闪过了一丝心虚和闪躲,可转瞬便被一丝不甘心的愤懑所取代,“我原以为这样你就会留下!可没想到你心狠至此,宁肯舍弃妙漪,也要与我和离!也要跟裘恕走!”
屋内原本和缓的氛围一去不复返,只剩下剑拔弩张。
虞汀兰咬牙切齿,“你我成亲前曾约法三章,不赌钱,不酗酒,不狎妓。只要碰了其中一样,便一别两宽。当年分明是你先坏了最后一条规矩,竟还反过来怪我要和离?”
一提起此事,苏积玉面上便覆罩了一层浓重的疲倦和无力,声音低了下来,变得晦涩,“我已经说过多少次,那晚我喝多了……”
虞汀兰冷声打断了他,“这些话我不想再听了。”
这一次,冷笑的变成了苏积玉。
“你是不想听。你与闫如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非以为他死了,你根本不可能嫁给旁人。在看见他变成裘恕的第一眼,你就变了。就算后来没有眠花楼那一出,你也迟早会跟他走……”
见虞汀兰刀子一样的眼神剜了过来,苏积玉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虞汀兰盯着他,眉眼间的冰雪被怒火焚化,“苏积玉,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将如芥的秘密告诉你……我没想到,我的坦诚,换来的竟是你无穷无尽的疑心……”
的确,她与闫如芥年少相识、情谊深厚。可两个不足十岁的孩童,对彼此又怎会是男女之情?
至于后来临安重逢,说她心中毫无波澜,那一定是假话。可她从未有一刻想过要离开苏积玉,抛下苏妙漪,同闫如芥发生些什么。
“你胡乱揣测我和如芥之间的情意,日复一日地猜疑我会不会与他旧情复燃。你监视我、跟踪我,每晚翻查我的妆奁,甚至还想将我锁在屋子里,不让我踏出院门半步……”
回忆起那段日子,虞汀兰就像是应激了似的,只觉得头疼欲裂,多年的旧疾似是又要发作。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能说出我变心、我不安于室的话……苏积玉,你究竟是无知无觉,还是不敢承认,当年分明就是你的猜忌,才让我坚定了和离的念头,才将我一步一步推给如芥……”
苏积玉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多年前在临安的那段记忆,在这一刻翻涌而来,同时折磨着他们二人……
虞汀兰提出和离,苏积玉不肯答应,二人僵持不下。直到闫如芥插手,苏积玉愈发相信他们二人有私情,于是在妒怒和恨意的推动下,他提出和离可以,但苏妙漪必须得留在他身边,而且不许虞汀兰见苏妙漪最后一面,否则——
他便会将裘恕就是闫如芥的秘密公之于众!
虞汀兰的坦诚,最后不仅换来了苏积玉的猜疑,还成了苏积玉威胁她、威胁闫如芥的把柄。
这无疑是压垮虞汀兰的最后一根稻草。
闫如芥的身世绝不能因自己而败露,所以摆在她面前的,唯有两条路:是为了女儿忍气吞声,屈从于苏积玉的威胁,继续与一个已经将她视作出墙红杏的丈夫得过且过……
还是宁折不弯,哪怕付出失去女儿、被女儿憎恨的代价,也要与苏积玉一刀两断……
虞汀兰自私地选择了自己。
她选择了后者。
那一日在临安码头,闫如芥带着她乘船离开,苏妙漪在他们身后那条街上奔跑着,途中摔倒了两次才跑到码头,可虞汀兰痛哭流涕却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回头,只要看见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眼睛,她就走不了了。
永远也走不了了。
“苏积玉,可惜啊,可惜当初你怎么就不在现场,怎么就没能亲眼看见那一幕?”
想起此事,虞汀兰红了眼眶,齿根仿佛都要咬碎,“你若是在,就会看见妙漪跌跌撞撞地跑到码头,看见她哭着喊着问娘亲为什么不要她了,看见我这个贪荣慕利、抛家弃女的无情妇人,连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女儿都不肯……”
说着说着,虞汀兰那张漂亮脸孔逐渐变得狰狞,变得面目全非。到了最后一句,几乎已是声嘶力竭——
“苏积玉,这些年日日夜夜困住我的噩梦,凭什么就没能困住你!!”
崩溃而痛苦的虞汀兰,既陌生又熟悉,让苏积玉恍惚间又看见了当年和离前,他们二人争执到不死不休的惨烈模样……
他蓦地背过身,在虞汀兰看不见时,眼底亦盛满了痛苦和愧悔。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在寂静声里,二人针锋相对的利刺缓缓收起,一溃千里的情绪也被慢慢收拾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虞汀兰才撑着额,心力交瘁地轻嗤一声。
“罢了,争论过去那些事毫无意义,当年吵得难道还不够么。苏积玉,你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是体面些吧。”
苏积玉沉默了一会儿,才闷声应道,“……自然。”
转眼间,虞汀兰又变回了那个冷情冷性、万事看淡的裘夫人。而苏积玉变回了那个怯懦软弱、没有棱角的老实人。
“眠花楼的事,还有你和我们谈的条件,我当年没有告诉妙漪,现在同样不会。我这个做娘的自私自利,余生已不敢奢求她的谅解。与其让她知道真相,倒不如一直恨我。妙漪不能既失去母亲,又失去父亲……”
苏积玉攥了攥手,神色复杂。
“所以让她守口如瓶这件事,如今只能拜托你了。”
虞汀兰掀起眼,深深地看向苏积玉,“积玉,当年你已经用如芥的身世谈过一次条件,如今又轮到妙漪。同样一个秘密,不该被用来伤害我们两次……你说呢?”
“……”
丢下这么一句后,虞汀兰便离开了,只留下苏积玉一个人坐在雅间内,心绪不平地发怔。
忽然,一声异响传来。
苏积玉回神,循声望去,却见是雅间墙上悬挂着的一幅绢画。绢画上的鸟儿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只眼睛。
苏积玉没往心里去,匆促地收回视线,径直离开了雅间。
待雅间的门完全阖上,绢画后才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在空无一人的室内显得尤为清晰,甚至还能隐约听见挣扎幽咽的女声。
透过绢画上那只鸟儿的眼珠,竟是墙壁上一个圆孔。圆孔打穿了整堵墙,尽头连着隔壁雅间。
此时此刻,隔壁雅间里,苏妙漪就站在这堵打了孔的墙跟前,将方才苏积玉和虞汀兰争执的画面尽收眼底。
就在刚刚,她本想夺门而出冲去隔壁。可脚步刚一挪动,她就被身后的容玠牢牢圈住,还捂住了嘴……
苏妙漪脸色青白,眼眸里也爬布着红血丝。伴随着心口剧烈的起伏,那十指的指甲也几乎都嵌进了容玠的手背上,沁出细微的血珠。
容玠眉心都没皱一下,直到听见苏积玉离去的动静,才放开了苏妙漪。
苏妙漪一下从他怀中挣脱出去,抬脚冲出门外,却见苏积玉和虞汀兰已经不见踪影。
苏妙漪蓦地转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死死地瞪着容玠,眼底漫开猩红。
“……”
她死死咬着唇,在崩溃与清醒之间、在发泄与压抑之间,如一根紧绷着的弦,被来回拨动,濒临断裂的极限。
眼看着那唇瓣已经渗出血珠,容玠面上也闪过一丝痛色,他蓦地上前,抚上苏妙漪的面颊,指腹贴上她的唇角,微微一使力,才让她松了力道。
“妙漪,你方才想要冲出去说的话,都可以对我说……先对我说,好不好?”
一句话,撬开了苏妙漪心头的关隘,失控的情绪翻江倒海、奔涌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去眠花楼?你那么爱虞汀兰,为什么要去眠花楼?”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虞汀兰曾经想要带我离开?!为什么不让她见我最后一面?!!你在心虚什么?害怕什么!”
有那么一瞬,她似乎真的将容玠当成了苏积玉,眼眸中的恼恨和绝望喷薄而出,几乎要将他溺毙。
“你一直让我以为,是虞汀兰见异思迁,是她贪图富贵,才会跟着只有一面之缘的裘恕走,我以为她辜负了你,我以为她嫌我累赘,所以走得义无反顾、九死不悔……”
可一切都错了,全都错了。
或许是虞汀兰和裘恕旧情复燃在前,苏积玉寻花问柳在后;又或是苏积玉的一念之差,才将虞汀兰推向了裘恕。可这些属于父辈的情爱纠葛、三角关系对苏妙漪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她真的在乎吗?
苏妙漪自己心里清楚,这些年扎在她心头的那根刺,从来都是那个骄阳似火、连地面都被晒得炽烫的午后——
她慌张失措地逃出家,拼尽全身气力奔向码头,想要去挽留母亲、见母亲最后一面。
在长街上第一次撞到行人时,她便将脚上的鞋跑丢了,之后踏在砖块上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受烙铁之刑。
那脚下的灼痛,那几次摔倒的狼狈,还有那些行人的异样眼神,都在长街尽头、目睹虞汀兰站在船上头也不回的那一刻,被定格成了锋利的碎片,最终汇成了那根时不时就会刺痛她的心头刺……
她从来不敢承认,她怨恨的不是虞汀兰离开,而是虞汀兰在那个午后、在那艘船上,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没有同她好好告别。
苏妙漪的目光如同泛着寒光的利刃,刺向容玠,“为什么你明明都知道,知道我这些年怨的恨的是什么,却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句话都不说,就让我一个人陷在被娘亲抛弃的痛苦里……”
说着说着,那双桃花眸里的寒意便起了波澜,不再像利刺,而更像粼粼水光。
连容玠都几乎不敢再看那双眼。他轻抚着苏妙漪的鬓发,哑声道,“至少你现在知道,他们都是爱你的……”
“是吗?”
苏妙漪蓦地别开脸,眼睫轻轻一眨,眸子里的雾气就忽然散开了,“虞汀兰爱我,但她更爱自己,所以才会在忍气吞声地留下和潇洒离开之间选择后者……”
“……”
“苏积玉也爱我,可他更爱我娘,由爱生恨,所以他才会用他平生最看不上的手段,谈一桩连他自己都引以为耻的生意。你以为他做这些,是因为舍不得我,所以才不择手段地要留下我吗?你错了,他是为了报复我娘……”
苏妙漪忽然靠近,一把攥住了容玠的衣领,眼里虽已经没了雾气,可眼眶还是红的,像是被疾风骤雨打蔫的桃花。
她盯着容玠的眼睛,整个人都在颤抖,声音亦在颤抖,“你明白吗?他留下我,就是为了拿我做刀子,让虞汀兰痛,让虞汀兰永远忘不了他……至于我是怎么想的,我会不会难过,都不重要!”
一番话说完,像是耗尽了苏妙漪的气力。
她颓丧地低垂了眼,缓缓松开容玠的衣领,朝后踉跄着退去,“他们都爱我,但都不是最爱我,甚至可以为了别的人、别的事,宁肯抛弃我……伤害我……”
容玠怔怔地望着苏妙漪,忽然就明白了虞汀兰临走前的那句话——
「我当年没有告诉妙漪,现在同样不会。」
「妙漪不能既失去母亲,又失去父亲。」
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一步步往后退,退进日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容玠的一颗心也倏然往深渊中坠去。这是有生以来第二次,他感受到了恐惧,和当年看见祖父和父亲被处刑一样的恐惧。
于是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孩童,猛地追了上去,仓皇不安地将苏妙漪一把拥入怀中,“妙漪……”
他死死抱紧了她,想要留住她的生命力、想要温暖她发冷的身体。可下一刻,他的耳畔却传来她轻飘飘的、带着几分哭腔的笑声。
“容玠啊,你和他们一样……”
“你也抛弃了我。”
容玠脑子里轰然一响。
彻骨的寒意自耳畔钻入,沿着血液迅速蔓延四肢百骸,将他冻僵在原地,最后如千万根利刺,穿心而过,留下细细密密、血淋淋的窟窿。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是啊,他也抛弃过苏妙漪,他也是伤害过她的元凶之一……
时至今日,甚至直到这一刻!
容玠才终于意识到,他当初一气之下的弃婚而逃,对苏妙漪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怀中的苏妙漪异常安静,安静得让容玠甚至都感受不到她的心跳,亦或是他太疼了,疼得无知无觉。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强打起精神,艰难地出声道。
“他们究竟有多爱你,或许对小时候的苏妙漪来说很重要……可对现在的你而言,微不足道。”
“你越执念,越渴求,就越会被困在原地……”
容玠攥紧了抚在苏妙漪身后的手,额角的青筋也随之暴起,呼吸愈发沉重。
他问自己,是不是该说些劝慰的话,是不是该劝苏妙漪回心转意,原谅苏积玉,原谅虞汀兰,原谅那些曾经因为各种理由抛弃她的人,包括他自己……
可薄唇启合,那些话在唇齿间碾磨,却最终变成了一句他最舍不得、也最不该说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好似将自己的心都剖出去了一半。
容玠说。
“别在意他们,就像不在意我一样……”
“妙漪,往前走吧,别回头。”
第86章
从楼外楼里出来时, 容玠和苏妙漪的脸上皆没有丝毫血色,将候在马车边的遮云吓了个够呛,险些就要将他们二人一齐拉去医馆。
“不必了。”
容玠看向苏妙漪, 嗓音沙哑,“……是想回知微堂, 还是修业坊?”
“……”
苏妙漪靠着车壁,神色木然。
“我先前拦着你, 是怕你一时冲动,说出无可挽回的话,做出无可挽回的事……现在你已经冷静了, 只要你想, 大可将方才那些话再说一遍给苏老板听。”
有些话, 说一次是冲动, 可说第二次,就是深思熟虑过了。
苏妙漪眼睫一颤,手指蜷进掌心, 重重地划了几下, “……知微堂。”
她已经没那么急着要见苏积玉了。
甚至暂时不想见他……
容玠点点头, 吩咐遮云赶车去知微堂,遮云应了一声。
然而马车还未行到主街,却在半道上停了下来。
容玠掀开车帘,就见一个容氏护院正满头大汗地拦在车前,正与遮云窃窃私语。
“怎么了?”
容玠问。
遮云眉头紧皱, 转过身来, 先是看了一眼车内的苏妙漪,随后才回禀,“端王殿下来探望公子, 公子该赶紧回福安巷……”
“先绕去修业坊。”
这便是要先将苏妙漪送回去,再去见端王的意思。
遮云面露难色,只能附到容玠耳边补充,“来的不止是端王,还有……”
后面的话,遮云刻意压低了声音,苏妙漪没能听清,可她却明显看见容玠眼里闪过了一丝错愕,脸色也变了。
“这里不远,我可以走回知微堂,不必管我。”
苏妙漪起身便要下车。
可容玠却忽然探过手来,不轻不重地压着她的肩,又将她摁回了座位上,“遮云会送你回知微堂。”
车帘落下,容玠离开。
苏妙漪隔着车帘问遮云,“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吗?”
遮云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苏妙漪知道多半是自己不该知晓的秘事,便没再追问。
回到知微堂时,凌长风正在店里招呼客人,一见苏妙漪回来便迎了上来,问她去了何处,苏妙漪疲于应对,摆摆手便上了楼。
在楼上神思恍惚地枯坐了一炷香的时辰,她不愿见的人却是自己送上了门。
“积玉叔?”
门外传来凌长风诧异的问话,“不是让你在家里待着,轻易不要出来走动吗,你怎么跑出来的?”
苏妙漪眸光一颤,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下一刻,苏积玉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
父女二人对上视线,苏积玉眼里的忐忑、胆怯还有歉疚无所遁形。
“……我听人说,你今日去过楼外楼?”
苏积玉咽了一下口水,才艰难地启唇出声。
“……”
苏妙漪没有说话。
凌长风站在苏积玉身后,诧异地望过来,没心没肺地,“原来你刚刚出去,就是去楼外楼了?”
此话落在苏积玉耳里,却像当头一棒。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嘴唇也颤抖起来,却始终没敢将“你去楼外楼做什么”这句话问出口。
许是容玠将她拦在楼外楼、叫她发泄完情绪再离开的功劳,如今她见了苏积玉这幅模样,竟是再提不起一丝气力质问他、痛斥他……
“你出去,把门带上。”
苏妙漪的视线越过苏积玉,落在凌长风身上。
凌长风不明所以,但还是退了出去,阖上房门。
屋内只剩下苏积玉和苏妙漪父女两人。
苏积玉看着苏妙漪,望进她那双格外清冽、仿佛被什么洗濯过的眸子里,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根本连问都不用问。
“你都知道了……”
他喃喃出声,“你什么都听到了……”
苏妙漪仍是沉默不语。
她知道自己该发怒,当初她怎么对着虞汀兰发难,现在就该如何对苏积玉。可她好累,她没有一点力气了……
她的沉默让苏积玉愈发崩溃,“妙漪,你现在是连一句话也不愿再跟爹说了吗?”
苏妙漪扯了扯唇角,终于说出了苏积玉进屋后的第一句话,“爹,原来你会谈生意啊……”
苏积玉僵住。
苏妙漪望向别处,缓缓道,“我从前一直在想,虞汀兰是那样不食烟火的一个人,你又是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性子,为何会生出我这样精明算计的女儿。如今看来,我还是随了你……”
苏积玉神色紧张、心如擂鼓。
“不过虞汀兰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当初你已经拿闫如芥的秘密要挟过裘恕,那今日我就不该再拿这秘密置他于死地了,否则便是不仁不义……”
苏积玉一愣,“妙漪……”
“我会和你一样,守口如瓶。你大可放心向虞汀兰交差了。”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
苏积玉才结结巴巴地问道,“没了?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苏妙漪收回视线,静静地看向苏积玉,动了动唇,“……我今日想吃骊塘羹。”
这么些年来,苏妙漪和苏积玉之间有个约定,若是谁做错了事,想要求得原谅,便会做一碗骊塘羹给对方。
苏积玉错愕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惊又喜,甚至还有些惶惶不安地,“好,好!爹现在就回去做……”
就仿佛劫后余生般,他浑身绷紧的神经倏地一下松了,转身离开,开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不过很快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苏妙漪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不自觉又想起容玠临走时留下的话。
「你越执念,越渴求,就越会被困在原地……别在意他们,就像当初不在意我一样,往前走吧,别回头。」
苏妙漪闭了闭眼,似是冷笑,又似是叹息,“呵,往前走……”
***
福安巷。
容玠匆匆赶回来时,就见一身锦衣常服的端王站在树下。而不远处的石桌边,坐着一个熟悉的消瘦背影。
听得脚步声,端王转头,飞快地向容玠使了个眼色。
端王从前来找他,无一不是避人耳目走暗道,这是第一次青天白日、堂而皇之地站在院子里。只因今日,他并不是主客,而是陪同另外一位……
“微臣叩见陛下。”
容玠垂眸,一边低身行礼,一边唤道。
坐在桌边的人也转过身来,竟是微服出宫的皇帝!
“你身上还有伤,免礼吧。”
皇帝抬了抬手,今日倒是显得十分随和,和那日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下令杖责容玠的帝王判若两人。
容玠仍是行了礼,起身时动作有些迟缓,还是端王走上前扶了一把。
容玠道了声谢。
在皇帝面前,二人刻意表现得有些生疏。
皇帝神色不明地打量容玠,见他脸色难看,忍不住皱眉,“伤还未好全,还出去满汴京跑?莫不是因廷杖的事对朕生了怨气,所以拖着不打算回御史台,也不想回去上朝了?”
“……微臣不敢。”
容玠刚站直身,便又要告罪行礼。
皇帝摆摆手阻止了他,语气微沉,“那日在朝堂上,你应该已经心知肚明,朕为何要放过裘恕、放过骑鹤馆,为何还偏要站出来与朕作对?”
“微臣不敢。”
容玠一张口,仍是这四个字,“只是臣蒙受皇恩,入御史台、升侍御史,主理这桩贪墨案,若不进言,便是渎职失责……”
听出他的话里没有丝毫反省之意,端王心里一咯噔,蓦地看向容玠,抢在皇帝动怒前呵斥道,“容大人!看来那顿廷杖还是打得轻了,竟是没让你长记性……”
“琰儿。”
这一次,皇帝打断了端王。
端王噤声,不动声色地观察皇帝的神情,见他脸色虽阴沉,却没有怒意,这才松了口气。
皇帝幽幽地望着容玠,像是在透过他看着旁的什么人,半晌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性子太直太犟。不像你爹,也远胜你祖父……倒是更像扶阳……”
容玠抿唇不言,心中猜测着皇帝今日来此的用意。
皇帝看了一眼跟随而来的刘喜。
刘喜会意,将院中除了端王以外的所有人屏退。
待院中只剩下皇帝、端王和容玠三人后,皇帝才咳了两声,问容玠,“你以为裘恕为何会留下账簿这样大的把柄?”
闻言,容玠和端王的神色皆是一凛。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看向皇帝。
“裘恕并非是不谨慎的人。容玠,你就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过?”
容玠眸光微动。
拿到账册的第一时间,他的确起过疑心,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裘恕和齐之远联合放出来的烟雾弹,可稍经探查,他便知道,账簿是真的罪证。
“骑鹤馆与汴京府尹的行贿分赃,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在裘恕之前,在齐之远之前,甚至在朕还未登基时,便早有风声。只是此事牵连甚广,难以连根拔除,若无人隐伏,便没有铁板钉钉的罪证……”
顿了顿,皇帝终于郑重其事地吐出一句,“此次弹劾齐之远,以身入局的可不止你容玠一人。”
此话一出,一切都明了了。
端王面露错愕,“所以裘恕做这些,都是父皇您授意?!”
皇帝看向容玠,缓缓道,“这些年他如何经营的骑鹤馆,又是如何与齐之远打交道,朕都知情,只是引而不发。”
为何引而不发,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端王和容玠却都了然。
大胤与北狄休战的盟约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可近年来北狄却蠢蠢欲动,朝堂上,文武百官针对是和是战,迟迟争论不下,没有一个定论。而若想要战,最实际的困难便是钱粮不足。
国库空虚已不是一年两年,若不使上一些另类的手段,恐怕是无论如何也补不上这窟窿的……
养贪杀贪、罚没赃银,便是皇帝的手段。
原来如此……
容玠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原来裘恕一直都是皇帝的人,他蛰伏数年,就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上缴罪证,扳倒齐之远,重创楼家。
至于苏妙漪……
她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裘恕就是个行贿贪赃、该被绳之以法的奸商……
“这或许不是个好法子,但短时间内,朕别无他法。原本裘恕会寻一个更好的时机,交出账簿,将此事揭露,谁料你们兄妹二人半途杀出来……便只能提前收网。”
皇帝看向容玠,神色莫测,“这件事,朕本不必同一个臣子解释……但今日,朕还是特意出宫来寻你,你可知是为什么?”
容玠抬眼,对上皇帝的视线,“……微臣不知。”
皇帝的眼神愈发复杂,张了张唇,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可酝酿了片刻,到底还是下定决心地说了出来,“因为朕,问心有愧。”
话音既落,院内陷入一片死寂。
端王眼里满是惊诧,他下意识看向容玠,却见容玠面上也有些愕然,只是那愕然与自己的不大相同,可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同。
皇帝双手搭在膝上,低垂着头,模样有些颓唐,全然不复方才那副喜怒无常的帝王之相,“当年那场矫诏案,朕……愧对你祖父……”
端王的神色愈发诡异,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你祖父是朕的授业恩师,朕敬他重他,万事倚仗他,也只敢对他倒些苦水……朝堂有楼岳,后宫有贵妃,所有人都在控制朕,逼迫朕……忍字头上一把刀,朕那时年纪还轻,还有几分气性,熬着熬着,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他停顿了片刻,有些痛苦地抬起手,支着额,一下一下地揉着眉心,喃喃道,“千不该万不该,朕不该在那夜喝醉……朕若是没醉,绝不会不计后果地写下那道罢相诏书……是朕害了容相……”
皇帝忽地哽咽了一下。
在端王惊愕的注视下,这位帝王竟是颤抖着肩,颇为失态地落下两行泪来,“是朕,害了容相……”
容玠眉峰微动,似乎是有些动容,但张了张唇,却没发出声音。
院内静得只剩下皇帝极力压抑却仍透着痛苦和歉疚的呜咽声。
端王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稍一思忖,便低声替容玠开了口,“父皇……当年之事,到底还是楼相苦苦相逼……”
“是啊,楼岳……”
皇帝缓缓放下手,抬头望向容玠,苍白的脸上透着一丝阴晦,“容玠,朕知道你拼死也要来汴京的目的……今时不同往日,当年朕无能为力,可现在……朕一定会帮你……我们君臣一心,让罪魁祸首伏诛,以此告慰你祖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如何?”
端王一愣,蓦地看向容玠。
容玠定定地与皇帝四目相对,随即后退一步,缓缓跪下,向皇帝俯首叩拜,“臣,万死不辞。”
皇帝神色一松,倾身靠近容玠,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端王站在一旁,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这一次,他似乎看清容玠的表情了。与自己不同的是,容玠面上的触动,不像是真的,而像是虚伪的、浅薄的、敷衍的,甚至眼里还缠着一丝隐隐约约的嘲讽和漠然……
送走皇帝和端王后,容玠在书房内独坐了许久,眉宇间的讽意和凉薄再无遮掩、一览无遗。
时至今日,令那位愧疚反省了十数年的,竟只是不该喝醉……
而已。
这样一个帝王,要他怎么相信,若当年之事重演,若再次到了与楼岳你死我活的紧要关头,他不会再后退,不会再将站在他身后的人拎出来挡箭?
帝王之泪,可以是发自肺腑的愧悔,亦能是收服人心的秘器。
容玠冷冷地掀起唇角,眼眸漆黑。
不过不重要了……
他也别无选择。
天色将晚,暮霭沉沉。
遮云刚要吩咐厨房上晚膳,就见容玠又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吩咐道,“去修业坊。”
遮云怔了怔,“还去修业坊?”
容玠没作声,只是抬脚往外走。
贪墨案里裘恕究竟清不清白,对旁人来说不重要,可对苏妙漪来说,很重要。
“所以,向齐之远等人行贿,并非是裘恕的本意,而是他奉皇命为之,给汴京城所有商行和贪官污吏设的圈套?”
果然,听完容玠带来的消息,苏妙漪愣住。
凌长风也在场,皱着眉问道,“这么听下来,裘恕倒是为国为民、清清白白了?”
他说完这话,苏妙漪和容玠都没有应声,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直叫他头皮发麻,“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裘恕是不是清白,得问你凌少爷。”
容玠不动声色地,“被霸占家业的是你,不是我们。”
凌长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立场出了问题,双手环胸靠回梁柱上,咬牙切齿地嘀咕,“他清不清白,和他是不是我的仇人,没有冲突。”
苏妙漪看了凌长风一眼,没再说话。
“妙漪,饭做好了!”
苏积玉搓着手在堂外招呼,声音听着还有几分高兴,“容大公子既然也来了,不如今日也留在这儿用个便饭吧?”
容玠下意识看向苏妙漪,只见她低垂着眼,除了眼睛略微有些红肿,神色如常,就好像今日从未去过楼外楼,也没听过苏积玉和虞汀兰的话一样。
分明是雨散云收、事过境迁的景象,容玠却仍是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意味……
“来了。”
苏妙漪率先起身。
三人去了膳厅,苏积玉做了一整桌的菜,而其中最显眼、最格格不入的,就是那碗骊塘羹。
凌长风不明白苏积玉和苏妙漪之间的约定,一见那骊塘羹就忍不住啧了一声,“积玉叔,你这萝卜青菜汤摆上来,一下就把整桌席面的档次都拉低了……”
“就你话多,闭嘴吧。”
苏积玉叱了一声,殷勤地给苏妙漪舀了一勺骊塘羹,“妙漪,快趁热喝。”
苏妙漪接过来,默不作声地先喝了一碗汤。
“可还是从前的味道?”
苏积玉问道。
苏妙漪缓缓搅动着汤匙,“汴京的萝卜,不如临安甘甜……”
苏积玉愣了愣,“是吗?”
他夹了块萝卜送入口中,却没尝出什么差别。还不等他继续品味,苏妙漪就出声了,“所以爹,你明日便启程回临安吧。”
膳厅里微微一静。
容玠放下碗筷,看向苏妙漪。
凌长风也不明所以地打量苏妙漪父女俩。
苏积玉有些懵,放下自己的汤碗,“明日?”
苏妙漪点头,重复了一遍,“明日。”
苏积玉脸上的笑意有些僵住了,“为何这么快就要回临安,爹还想在汴京多照顾你一些时日,况且临安那边有祝襄,其实爹回去了也只是打杂而已,帮不上什么忙……”
苏妙漪仍是垂着眼,“你在汴京也帮不上我什么。”
苏积玉哑然。
“汴京风雨不测、瞬息万变,明日你回临安后,就不要再来汴京了。”
这一次,便是迟钝如凌长风,也听出了苏妙漪怀中的辞别之意。他诧异地转向苏妙漪,“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要赶积玉叔回去?”
“我说过了,汴京危险。”
“可是……”
凌长风还想追问,却被苏积玉截断。
“妙漪,你心里还是怨恨爹的,是吗?”
苏积玉苦笑,“骊塘羹的萝卜不对味,所以效果也不如从前好了,不能让你原谅我……”
苏妙漪仍是不说话。
苏积玉搁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沉默半晌,才无力地垂下了头,“是爹的错。爹不该用这种手段留下你,让你那么小就没了娘亲,还跟着爹在娄县那种小地方过苦日子。你从小就是有出息的孩子,要是真跟在你娘身边、跟在裘恕身边,这些年定是想要什么都有了,哪里还用自己这么辛辛苦苦的打拼……是爹拖累了你……”
凌长风听得云里雾里,刚要张口,腿上却被狠狠踹了一脚。他痛得闷哼一声,一个眼刀飞向对面的始作俑者,可对上容玠警告的目光,他到底还是将原本要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叮——
苏妙漪终于松开了手里的汤匙。
汤匙落进碗里的轻响,让整个膳厅都静了下来。在座三个男人竟是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苏妙漪缓慢地抬起眼,看向苏积玉,那双总是灵动而澄澈的桃花眸里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爹,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就算重来千次万次,就算没有眠花楼、没有裘恕,虞汀兰也不会留下。”
她静静地看着苏积玉,“我也不会选择你。”
苏积玉瞳孔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第87章
一顿各怀心思的晚饭结束。
苏积玉失魂落魄地立在院中, 耳畔回响的还是苏妙漪那句“我也不会选择你”。
“苏老板。”
一道清越微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总算将苏积玉心神唤了回来。
苏积玉浑浑噩噩地转过身,就见容玠站在他身后。
“明日一早, 我会差人护送您回临安。”
“……多谢。”
苏积玉脸色苍白,不欲与容玠多言, 抬脚便要离开。可擦身而过时,他忽地想起什么, 转身朝他作了一揖。
容玠将他搀了起来,“苏老板,晚辈担不起您这一礼。”
苏积玉直起身, 哑声道, “听说你如今已经是容大人了。往后在汴京, 还要请你多照拂妙漪……她虽聪颖伶俐, 可到底还是有不稳妥的时候,若闯出什么祸事,还请你……”
说到一半, 他抬头看向容玠, 却在看清容玠的神情时, 话音戛然而止。
“你觉得为难?”
容玠松开手,眼眸微垂,“明日早朝,圣上便会下旨调我出京,外任三年, 方可归来。”
苏积玉怔住, 下意识看了一眼苏妙漪的屋子,“妙漪知道了吗?”
容玠摇头,“还未来得及告诉她。”
苏积玉苦笑, “外任于你而言,是好事。待三年后回京,想必就是青云直上,入阁拜相。”
顿了顿,他看向在厨房里任劳任怨洗碗的身影,低声喃喃,“还好,妙漪身边还有个凌长风……”
容玠顺着苏积玉的视线看去,唇角紧抿。
***
苏积玉离开汴京后,苏妙漪将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整整三日,无人敢打扰她。
而三日后,苏妙漪出关的第一件事,令所有人都没想到。
她去了一趟松风苑。
下人将她带到马场边时,裘恕正独自在场上跃马击球。
一球正中球门。
裘恕勒紧缰绳,在场边缓缓停下,从苏妙漪面前走了个来回,“为何要把你爹送回临安,是怕我再劫一次人,用来威胁你?”
苏妙漪仰头看他,“你从始至终都没想困住我爹,只是想将他接来汴京。因为你知道,你根本不用拿他胁迫我就范,只要他人来了汴京,就一定会阻止我。我说的对吗,世叔。”
裘恕丢开月杖,翻身下马,屏退了附近的下人,“既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敢叫我世叔?”
“我不会将世叔的身份说出去。可我也知道,空口无凭,不足以让世叔放心。”
苏妙漪垂眼,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裘恕,“所以,我带来了一份契书,想和世叔谈一桩生意。只要世叔您愿意赏我些好处,我便会替世叔守口如瓶。”
“什么好处?”
裘恕接过信封,将里头的一页薄纸拆出来,只看了一眼,神色便顿住了。
与此同时,苏妙漪也将契书上的条件一字一句说出了口,“我要凌家所有的家业。”
马场内的氛围似乎也因这句话而陷入凝滞。
片刻后,裘恕的目光才从契书上移挪到了苏妙漪面上,“张口便是凌家家业,你倒是狮子大开口……”
“世叔的秘密惊天动地,唯有这好处,勉强相衬。”
裘恕笑了,“这分明就是要挟,岂能叫做生意?”
“我得了世叔的好处,却也送给世叔一个把柄。有朝一日,若我将世叔的秘密宣扬出去,世叔大可将这份契书公开,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是一丘之貉。如此,便是两败俱伤。所以,这当然是一桩生意。”
裘恕垂眼,再次看向那契书上的字句,“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用这秘密换些好处,那也该为自己换,为何是为凌长风?”
契书上明明白白写了,要裘家将凌家所有产业还予凌长风,而非是交给苏妙漪。
在苏妙漪开口前,裘恕又道,“还是你打算告诉我,你与他的订婚宴不是为了破卦象困局,而是真的,你们夫妻一体,他的好处便是你的?”
苏妙漪摇头,“我已经说过了,这并非是要挟。我只是想借此机会,替凌长风讨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那些家业早就不属于他了。”
苏妙漪看向裘恕,“若我没猜错,凌家的家业始终姓凌,世叔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代为掌管。”
在没有与裘恕打照面的那些年,在将他当成诱拐虞汀兰离开的罪魁祸首的那些年,她一直觉得裘恕做什么都是错的——他发家致富是无奸不商,他做善事是道貌岸然,他助她是伪善奸诈。
可是这几日,她将自己锁在屋中闭关。她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厘清思绪,强迫自己将虞汀兰、苏积玉都从脑海里剔出去……
在没了偏见和夙怨后,就好像云开雾散,能将很多事、很多人看得更为清楚。
而裘恕便是其中之一。
他并非是一个会强占好友家业、欺凌遗孤的人。
“凌老爷和凌夫人出海前,可是给世叔留下了什么话?”
苏妙漪一针见血地问道。
裘恕面上的笑意缓缓敛去,神色变得郑重而复杂,片刻后才叹了口气,“凌兄和嫂夫人执意要出海,可他们也知道海上不太平,所以临走前嘱托我,一旦他们出了什么意外,长风便托付给我了。他们说,长风是凌家独子,要我务必将他磨砺成能独当一面的家主……”
这与苏妙漪的猜测大差不差。
“妙漪,你既然已经猜到了世叔的用意,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拿出这份契书。”
“凌长风已经与从前不一样了。”
“的确。他这次回京,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纨绔轻狂的凌少爷。可距离一个合格的凌家家主,还远远不够。”
苏妙漪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世叔当真觉得,这种方式能将凌长风磨砺成你想要的样子吗?”
“仇恨是最好的磨刀石……”
顿了顿,裘恕反问苏妙漪,“不是么?”
苏妙漪抿唇。
裘恕的反问,她听懂了。这些年她能从娄县走到临安,从临安走到汴京,将知微堂经营到这个地步,又何尝不是靠所谓的“仇恨”驱使?
“我觉得不是。”
短暂的寂静后,苏妙漪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是让裘恕出乎意料的答案,他诧异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低垂了眼,缓缓道,“心怀恨意,或许能让人赢得一时先机。可靠恨意滋养的人生,终有一日会坠进深渊里。”
裘恕神色一动,口吻里带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所以……往后你不会再恨你阿娘了,是么?”
“……”
“妙漪,骑鹤馆的事,我怕你娘担心,从未与她谈起过。她并不知道我那账簿原本就是要交出去的,所以才会情急之下,出口伤了你……”
裘恕欲言又止,“你能不能……”
苏妙漪平静道,“世叔是骑鹤馆的总掌事,我这个书肆行的小小行首,往后还要仰仗世叔您的照拂。所以,您的夫人,我自当敬之。”
不论如何,虞汀兰已经放弃了做她的母亲,所以,她也不必再将她视作母亲看待。
苏行首和裘夫人,就是她们之间最好的距离。
“……”
裘恕心情复杂地看了一会儿苏妙漪,才低头掸去衣袍上的尘土,抬脚往场边走。
苏妙漪不明白他的用意,仍站在原地。
裘恕走了两步,回头看她,笑道,“还愣在那儿做什么,没有笔墨,如何签这份契书?”
这便是答应了。
苏妙漪木了一早上的眉眼总算舒展了些,匆匆跟上裘恕。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马场边的观景台。那份契书平铺在书案上,就在落笔的前一刻,裘恕却又顿住。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世叔还有何顾虑?”
裘恕缓缓放下笔,神色莫测地掀起眼,“这份契书上,我还想再添一条细则。”
***
是夜,凌长风兴冲冲地回到修业坊时,就见正堂里灯火通明,而苏妙漪竟一本正经地坐在堂上。
“你是在等我?”
凌长风有些受宠若惊。
苏妙漪点点头。
凌长风咧着嘴笑起来,脸颊有点红,看上去是刚与人饮完酒,“那正好,我正好有事要告诉你……”
“我有事要同你说……”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又不约而同愣住。
凌长风率先反应过来,乐呵呵地退让一步,“你先说。”
苏妙漪将手边的匣盒递给凌长风,“还给你。”
“还给我?什么东西?”
凌长风诧异地打开匣盒,只见里头放着厚厚一沓地契、账簿,而最上面放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印信。
他瞳孔猝然一缩,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苏妙漪,“这是,这是我家的……”
“当初我既许诺了你,自然要说到做到。凌家所有的家业,我替你讨回来了。”
顿了顿,苏妙漪改口道,“不过好像也不能说是我讨回来的。”
她将裘恕和凌氏夫妇的约定一五一十告诉了凌长风。
凌长风听完后怔了好一会儿,“他是为了磨砺我,从未想侵吞凌家家业?那为何现在又放心交给我了?”
这一次,苏妙漪隐去了裘恕的原话以及她劝说裘恕的那一段,“自然是因为你已经不是从前的凌长风,他也觉得你有能力撑起凌家。”
凌长风似有所动,抬手将那失而复得的凌家印信拿了起来,眼里既惊又喜,可却还掺杂着一丝苏妙漪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这一句他说得很轻很快,以至于苏妙漪一时未能听清。
“什么?”
凌长风回神,蓦地抬眼看向苏妙漪,“没,没什么。”
苏妙漪打量他的神情,有些意外,“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要夺回家业,现在如愿以偿,怎么好像还不高兴似的?”
“开什么玩笑?”
凌长风收拢手掌,将那印信握进掌心,反驳道,“这可是天降横财!我一下就从身无分文的小杂役成了家财万贯的凌家家主,谁能不高兴?我今晚做梦都要笑醒了!”
苏妙漪终于笑了,“行了凌大老板,你今晚可没时间做梦,好好想想,尽快定个日子,与你家那些掌柜们见个面。”
“知道了知道了。”
待苏妙漪回屋后,凌长风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却已经褪了个干净,眉宇间尽是一片愁云惨淡。
***
虽然在裘恕面前说了那番话,可替凌长风讨回了这么大一番家业后,苏妙漪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所以她只睡了两个时辰,便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干脆又披衣起身,坐到桌前奋笔疾书。
裘恕说了,也不求凌长风能将家业做大,但求他能守住这份家业。可凌家家业富厚,想要守住也不是易事。
苏妙漪想到什么便在纸上写了什么,不知不觉,窗外的天光已然亮了,而她也足足写了十多页的点子。
可就当苏妙漪拿着这一沓纸跑去找凌长风时,却发现屋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本以为凌长风是先她一步去了知微堂,可到了知微堂一问,也没人见着凌长风。
“……人去哪儿了?”
苏妙漪皱着眉上了楼。
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楼下忽然传来吹吹打打、极为热闹的动静。
苏妙漪合上手里的账簿,几步走过去拉开窗,只见街上竟有一队人抬着个极为浮夸的轿子,前头还雇了人鸣锣开道,声势浩大地停在了知微堂外头。
那轿子四周系着上好的帷幔,轿夫也穿着不俗,一看轿中人便是非富即贵。
苏妙漪眼皮一跳,正猜测着自己又招来了何方神圣,就见一人掀开轿帘,意气风发地摇着扇走下来。
青年穿着一身紫衣窄袖锦袍,戴着金纹漆面的护腕,束腰的革带上还绕着一把珊瑚柄的马鞭,浑身光芒灼灼,使人目眩……
苏妙漪眯了一下眼,却没能立刻看清青年的面容。
直到青年略微仰起头,朝楼上看过来,正好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映入眼底,苏妙漪蓦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缩紧了瞳孔,“凌长风……”
楼下,凌长风打扮得花枝招展,没心没肺地咧着嘴朝她招手。
这个混蛋……
苏妙漪的眼里腾地就燃起火来。她一扬手,狠狠摔上了窗,转身就提着裙摆、气势汹汹地往楼下走。
她替他在裘恕面前打包票,为了给他写那些对策连觉都没睡好,他倒好!一朝得了富贵,竟又做回了从前的凌少爷!什么正事都还没做,就大清早跑出去挥霍,把自己拾掇成一个花孔雀,跑回来开屏,还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银子……
苏妙漪气得脸都红了,冲到楼下时正好撞上凌长风进来。
“瞧瞧小爷这身行头……哎哎哎!”
凌长风刚炫耀了一句,就被苏妙漪一把扯住了衣领。
“你给我过来!”
凌长风被勒得连忙低下头弯下腰,踉踉跄跄地就被苏妙漪拖去了知微堂后院。
“凌大公子,好威风啊。”
苏妙漪松开衣领,咬牙切齿地推了他一把。
凌长风的后背撞在了墙上,疼得龇牙咧嘴,“你能不能对本公子客气点……”
苏妙漪顿时更加火冒三丈,抬手就要扇他,“还真把自己当公子爷了是吧?!”
凌长风连忙接住苏妙漪落下来的手腕,制住了她的动作,“我错了我错了,就让我逞最后一次威风吧,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还想逞多少次……”
苏妙漪下意识就要怼他,可很快却察觉出这话里似乎有其他意味,眉头一蹙,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你什么意思?”
凌长风欲言又止,往院中的石阶上一坐,伸直了腿,摇着扇往后靠,深深地吸了口气,才下定决心开口道,“我……今早去了一趟裘府。”
苏妙漪愣住,“你去裘府做什么?”
“卖铺子。”
院内一片死寂。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僵持了半晌,她才缓缓看向凌长风,“你再说一遍。”
凌长风咽了一下口水,一字一句,“我把凌家名下的那些绸缎庄全部卖给了裘家,换成了现银。”
“……”
苏妙漪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狠狠扇了一耳光。她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几步,看向凌长风的眼里满是失望和寒心。
凌长风被她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在苏妙漪转头就要走时,及时拉住了她,“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我变卖家产并非是想拿这些钱去挥霍,也不是为了逃避责任……苏妙漪,我要去从军了!”
苏妙漪原本还在挣扎,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挣扎的动作才倏然僵住。
“从……军?”
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两个字竟然从凌长风嘴里吐了出来。
“对,从军。”
凌长风笃定地点头,“我一直没告诉你,从看完仲桓将军遗稿的那一日,我就已经存了这个念头,也跟仲少暄说了。从那日起,他就在帮我打听消息,想让我与他一起加入踏云军。直到昨日,我才知道自己通过了踏云军的选拔,回来就想告诉你的,谁想到你一声不吭,就把我家那些家产都讨回来了……”
苏妙漪怔怔地听了一会儿,才咬咬牙反驳道,“所以怪我咯,怪我事先没有告诉你?那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你想去从军?”
“我想帮你先扳倒裘恕,再提从军的事……再说你前些日子心情又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凌长风挠挠后脑勺,“昨晚你把那些家业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傻眼了,纠结了一整晚,到底是要去北境做踏云军的一个小卒,还是留在汴京做凌家家主……”
苏妙漪神色微动,“然后呢?”
“我知道,我爹娘在天之灵,多半还是希望我能继承家业,就像他们之前那么多年希望的那样。可是我知道,祝叔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我做不到,我压根就不是经商的那块料,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我爹娘希望我成为的那个人。”
说完这一句,凌长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再次往后一躺,整个人大喇喇地躺在了石阶上,“所以我想,既然我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爹娘希望的样子,那至少得活出我自己想要的样子吧。”
“……”
苏妙漪忍不住在凌长风身边坐下,“你终于不想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了?”
凌长风笑了一声,“江湖离我太远了,况且我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做不到惩奸除恶,倒不如去军营里历练,从小卒做起,踏踏实实地在战场上杀几个敌军。仲桓将军说了,小侠锄强扶弱,豪侠救国救民。原将腰下三尺剑,定四海,横九野!”
日光不偏不倚投落在他俊朗疏阔的眉眼间,第一次让苏妙漪觉得他那双眼眸在闪闪发光、摄人心魄。
她忍不住在凌长风身边坐下,沉吟半晌,“就算你想从军,也不必将家产都变卖了……你要那么多现银又有何用?”
“既然我都想好要从军了,凌家这么大家业落在我手上也是浪费。不如卖给裘家,还能成全你。”
“成全……我?”
苏妙漪面露惊讶。
凌长风侧头看向苏妙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她,“这是我今日和世叔交易完,得到了所有资产。除了现银,还有几家地段极好的铺面、庄子,都是你可能用得上的,我便留下了,往后你改成书楼也好、食肆也好,我一概不管。还有那些现银,我一文不留,也全部交给你。”
在苏妙漪震愕不已的目光下,凌长风嘴角一咧,笑得肆意洒脱,“我不仅要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还要成全你苏妙漪,让你青云直上、富比王侯!”
苏妙漪愣愣地望着凌长风,张了张唇,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凌长风第一次见她这幅呆若木鸡的模样,一抬身坐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敛去,郑重其事地,“我还等着看你打败裘恕,成为商户榜的榜首,成为骑鹤馆的总掌事,走到人人都只能抬头看你的位置上去。”
青年的眼眸热忱而炽烈,甚至胜过此刻悬在天上灼灼骄阳,烫得苏妙漪心头一颤,浑身的血液仿佛都随之升温,竟罕见地澎湃起来。
她忽然不敢再直视那双明亮的眼睛,蓦地移开视线,捏紧了手里那本册子,“……这些银钱和铺子,我就当你是暂存在我这儿,拜托我打理的,你就是我的东家。不处三年,我定将这些连本带息的还给你。”
凌长风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也好。”
“击掌为誓。”
苏妙漪举起手掌。
凌长风看了她一眼,抬起手,干脆利落地与她击了三掌。
伴随着最后一掌的清脆响声,二人终于相视一笑。
到了晚上,一则八卦逸闻在大街小巷传开:刚夺回家业的凌大少爷将万贯家财拱手奉给了自己的未婚妻,旁人十里红妆,他以家底作聘,真真是剖胆倾心、一段佳话!
知微堂的杂役们原本私下还与凌长风称兄道弟,没将他与苏妙漪的婚约当回事。可“聘礼”这事一出,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不仅对凌长风恭敬客气,偶尔还会唤他一声姑爷。
就连每日在知微堂进进出出的客人们,看凌长风的眼神也都不对劲了,好奇地问他是不是好事将近、何时办喜酒。凌长风也不反驳,只说自己尚在孝期。
“不过这些都是那个凌长风一头热,外人也是瞎起哄……”
生怕容玠又像上次一样发疯,遮云在回禀的时候就一个劲地泼冷水,“苏娘子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承认过一句……”
暗室里,容玠靠墙而坐,手边的棋盘上是与端王对弈的残局。他眼眸微垂,将那一颗颗黑子拾起掌心,“这段佳话传得沸沸扬扬,她没有说过一声是,那可曾反驳过一句?”
遮云被问住了,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答道,“不,不曾。”
容玠抿唇,忽地摊开了手掌,掌心攒了一堆的棋子顿时滑落进棋篓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直到最后一粒棋子砸落,他才启唇,低不可闻地吐出一句,“她对凌长风动了心。”
轻飘飘一句话,砸在遮云耳里,却叫他魂惊胆丧。
他神色骇然地看向容玠。上次只不过是一个不作数的订婚宴,便已经叫他家公子半只脚踩进了大狱,如今是实打实的动了心,那岂不是……
容玠身子往后靠去,抬手支着额,面容从暗影中分离,冷峻而深邃的眉眼展露在烛光下,却没有遮云预想中的凛冽杀意,唯有苦涩和无奈。
凌长风的这一步,就连他也不曾预料到。若是撇开苏妙漪不谈,他对这位凌少爷也是总算有几分刮目相看。可与此同时,此人也成了心头大患……
此刻唯一让他庆幸的是,在他出京外任的这三年,凌长风也要离开汴京、离开苏妙漪。
急难成效,事缓则圆。
三年,说不长也不短,未必能冲淡一切。但是用来化解苏妙漪和自己的僵局,消散她对凌长风刹那间的动心……
足够了。
***
凌长风要随军离京的消息,和容玠被封为知州外任兖州的旨意是同一时间传到了知微堂,传到了苏妙漪耳中。而好巧不巧,二人偏巧还是同一日启程。
“都要走了……”
苏妙漪听完怔了好一会儿,才没什么滋味地笑了笑,“这么巧。”
特意来知微堂辞行的容玠坐在苏妙漪对面,“确实凑巧。”
苏妙漪望向窗外,问道,“你这一去……要去多久?”
“快则三年,慢则五载、十载。自然,世事无常,还有一种可能……”
“容玠!”
苏妙漪眉头一皱,打断了他,“哪有没动身就自己咒自己的?祸害遗千年,你的仇人还在汴京城里,你就是只剩一口气,也得爬回来。”
容玠掀了掀唇角,“好。”
“……”
苏妙漪陷入沉默。
二人似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室内一片寂静,于是楼下的喧嚷声格外清晰地传了进来。
“苏老板今日可在知微堂?我有一桩大生意要和她谈!”
“苏老板何时才得空?不知能不能请她赏脸,去我那铺子小坐片刻?”
“我今日就在这儿等着苏老板!”
容玠顺着苏妙漪的视线往楼下看去,就见一个个想要求见苏妙漪的人拥堵在知微堂门口,纷至沓来、络绎不绝。
“妙漪,你还记得你刚来汴京、第一次经过州桥时说的话么?”
容玠忽然问道。
苏妙漪怔了怔。
那日她在马车上,意气昂扬地说……
「有朝一日,这条街说不定就姓苏了!」
“现在你已经做到了一半。你成了整个汴京城,唯一能与裘恕分庭抗礼的苏行首……”
容玠转头,深深地看向她,神色无奈,“可是妙漪,你为什么还不如从前开心?”
“……”
苏妙漪抿唇,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没了,眼睛里空落落的。
许是因为她已经在容玠面前露出过最狼狈、最脆弱的模样,所以这一刻,她也疲于伪装。她的腰身塌了下来,靠进圈椅里。
“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每次数铜板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什么?”
“我想,只要我多攒一枚铜板,就会离我娘更近一步。日积月累,岁岁年年,我总期盼着,有朝一日只要我家财万贯,我娘或许就会离开裘恕,回到我身边。到了那时,我再甩开她、羞辱她,叫她和裘恕一起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
“可是现在,这个心愿已经作废了。”
苏妙漪盯着房梁,眉眼间好似缭绕着一层淡淡的云雾,“知微堂经营得再好,赚再多银子,好像也都没有意义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经商呢?”
容玠望着苏妙漪,喉口像是堵住了什么。
苏妙漪的脸上不该露出这幅茫然失措的神情,就好像迷途的羔羊、失去锚点的船,脱离雁群的孤雁……
自信、胸有成竹,甚至是野心和狂妄,才该是苏妙漪的底色。
半晌,容玠才起身,走到苏妙漪身后,伸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你也可以不经商,不开这间知微堂。苏妙漪,你是自由的……”
苏妙漪愣住。
“没有方向,就意味着没有束缚。”
“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意味着什么都可以做。”
“没有了报复任何人的念头,你才是真的自由了……
苏妙漪仰起头,对上了容玠那双沉静的眼眸。
喧嚣声里,那双茫茫如清河的深眸里,只倒映着一个她。
“……多谢。”
苏妙漪低低地道了声谢。
“真想要谢我的话,明日就来南薰门送我出城吧……”
容玠垂眼望着她,眼里隐隐地透着一丝试探和期盼,“可以吗?”
「苏妙漪,明日我要随军从仁和门出京,你一定要来送我,看看我凌长风穿盔带甲的派头!听到没?」
想起凌长风半个时辰前才在这屋子里对她放出的话,苏妙漪神色一僵。
第88章
翌日, 日上三竿。
眼看着苏妙漪还稳坐在楼上,没有丝毫要动身的架势,知微堂的杂役们反倒在楼下急得抓心挠肝, 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都这个时辰了,东家怎么还没动静?”
“一大清早就忙着写小报呢, 我刚刚上去,看见已经写了厚厚一沓了……”
“你们说怎么就这么不凑巧, 容大人和咱们姑爷一个要从西边的南薰门出城,一个要从北边的仁和门出城,这要是都从一个门, 东家还用得着为难么?”
“话说回来, 若是东家两边都没去……那我们昨天下的赌注怎么算?”
“还能怎么算, 当然不作数了。”
“谁说不作数!我昨天押的就是两边都不去!”
楼下议论得如火如荼, 直到楼上传来脚步声。
众人一静,抬头见苏妙漪的裙摆从楼上飘了下来,顿时激动起来, “来了来了……”
苏妙漪捧着厚厚一沓小报走下来, 顶着众人期待的眼神, 神色淡淡地吩咐道,“将这些小报拿出去分了吧。”
“现,现在?”
众人诧异地,“平常不都是晚上才出小报么?今日这么早?”
“今日是赠页,分文不取。”
“……赠页?”
“去吧。”
将小报交给杂役后, 苏妙漪便又转身上了楼。
众人的希望落了空, 面如菜色地认输给钱。稳吃三注的那人笑得嘴都合不拢,高高兴兴捧着小报出去,分给了街上那些还在抽陀螺玩的报童。
与此同时, 南薰门附近。
一队车马候在城门下,迟迟没有出城。遮云站在马车后,看了一眼日头,又朝后张望了一番,才犹豫着走到了车边,“公子,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
车帘被掀起,容玠朝长街那头看了一眼。
“苏娘子没有来,多半是不会来了……”
遮云小声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也不一定就去了仁和门,许是被什么事拖住了。”
容玠不置可否,半晌才收回视线。
刚要放下车帘,却忽然被叫卖声吸引——
“知微小报今日赠页!”
遮云一愣,诧异地看向那蹦蹦跳跳跑来的报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日知微堂的小报怎么来得这么早?还是赠页!苏娘子可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车帘再次被掀开,这次却是掀开了大半。
容玠望着那被不少路人围簇的报童,“去领一张来。”
知微堂的报童沿着主街一路叫卖,不仅到了南薰门,也到了仁和门。
报童在仁和门附近叫卖时,恰好踏云军的一队将士整装待发、往城门外走。
凌长风落在队伍末尾、原本还有些垂头丧气,直到听见熟悉的报童叫嚷声,双眼才瞬间亮了。
他转头,朝那报童吹了声哨。
报童与凌长风相识,当即钻出人群,飞快地跑过来,将一份小报揉成团,朝凌长风丢了过来。
凌长风立刻抬手接住。
趁着队伍在城门口停下的工夫,他低头,将手里的小报展开。
与平常的小报不同,今日的小报竟都是手写,纸上的字迹率意狂放却不失工整,墨迹甚至都未干透。而整张小报上只写了两则消息,一是新任侍御史容玠外任青州知州,二是凌家公子随踏云军十一部离京剿匪……
“她倒是会一碗水端平。”
容玠望着纸上的两则新闻,面上没什么波澜,随即吩咐遮云,“出发吧,她不会来了。”
遮云对随行之人扬声道,“启程!”
马车缓缓驶动,行到城门下,日光被遮挡,车内的光线也随之暗下。
容玠手指动了动,本想将小报随意丢开,可望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到底还是没舍得。他重新展平小报,刚要将它叠起,却忽然注意到小报的背面竟还有墨迹。
容玠一愣,将那小报翻了过来。
看清那背面写着的字句,他眸光一滞。
相隔大半个汴京城的仁和门外,凌长风也翻过小报,看清了苏妙漪写在背面的字。
他怔了一瞬,紧接着脸上便绽开一抹意气风发、粲然洒脱的笑。
汴京城的城门被大军抛在身后,凌长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将那小报折起来,收进了怀里,此后便昂首阔步地朝前行去。
伴随着车轮滚滚的声响,马车从南薰门驶出。
日光再次透过竹制车帘的缝隙,投落在容玠手中的小报上,也将他那双幽邃暗眸照亮。
背面隽秀细腻的字迹,在正面潦草的字迹衬托下,显得尤为郑重,就好像这一页才是今日小报的重磅——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风,吹动了竹帘,也吹动了容玠手中的纸页。他回过神,忽地低垂了眼,轻笑一声,眉宇间的褶皱竟也像是被这阵风彻底熨平……
***
这一日,苏妙漪在知微堂待到打烊才回了修业坊。
修业坊的宅子里一片漆黑、空空荡荡,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影。
苏妙漪独自提着灯行过院子,隔壁的家长里短、琐碎吵嚷又越过墙头,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这是往日里她最嫌弃也最厌烦的声音,没想到此刻竟也不令她烦躁了,反而化解了那分独自茕茕的寂寥。
苏妙漪提着灯走到廊下顿住,忽然回身,目光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
不知怎的,她竟是回想起年初在临安过节时的场景,回想起一群人在雪地里的那场混战。那时家里热热闹闹的,最亲的亲人、最好的友人都围簇在她身边。她只觉得自己无所不有、无所不能……
可现在呢?
不过半年的光景,她来到汴京,不得不与临安的好友们分隔千里,她赶走了苏安安,送走了苏积玉,就连容玠和凌长风也踏上了各自的征程,与她分道扬镳。
人人都说,做了皇帝要享受无边孤寂。万万没想到她苏妙漪只是做了个小小的行首,竟也有沦为孤家寡人的这么一天……
想着想着,苏妙漪甚至被自己逗笑了,笑着笑着,耳边空空的,于是唇角又耷拉了下来。
“笃笃笃。”
大门忽然被敲响。
苏妙漪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幻听,直到那叩门声持续不断地响起,她才恍然清醒,疾步走过去,拉开了门。
看清门外站着的人,苏妙漪放下提灯,眼底的光也随之暗下,“辛管事。”
“苏行首。”
辛管事朝她拱手,“今日是七月七,骑鹤馆在州桥设下了七宝市。开市前,诸位行首要例行到场。轿子已经给您备好了。”
他侧过身,露出身后的软轿。
苏妙漪愣了愣。
汴京每月都会有一市,正月的灯市、二月的花市,到了七月,便是这囊括百货的七宝市。裘恕在骑鹤馆议事时提过一次,说届时行首们都该到场,她今日竟险些忘了。
“有劳。”
苏妙漪没再拖延,低身坐进了轿子里。
州桥夜市,灯火长街。
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涌到了七宝市外,被拦在了骑鹤馆精心扎制的彩楼下。彩楼上盘绕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璀璨的光华投落在汴京百姓的脸上,将那一张张迫不及待的喜悦脸孔映照得彻亮。
“让一让,让一让。”
骑鹤馆的人一见着辛管事,当即从人群中分开了一条路。
苏妙漪的轿辇就沿着这条路畅通无阻地穿过彩楼,进了七宝市。
长街上,其余行首都已经到了,正围着裘恕闲谈。见苏妙漪姗姗来迟,纷纷转过身来看向她,笑道。
“苏行首怎的来得这般晚?”
“今日这七宝市可是比往年更热闹,苏行首该早些来才是。”
“是啊,年轻人就该多凑凑这些热闹,总闷在屋子里可不像话。”
苏妙漪打起精神,端出一如既往的笑脸,向一众行首赔罪。
对上裘恕的目光,她恭敬而客气地颔首,“世叔。”
裘恕也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转而对其他人道,“既然人到齐了,那这开市仪式也可以开始了。”
所谓的开市仪式,便是行首们摘下彩楼上的一盏灯,从彩楼外的百姓里择一人赠之。而这幸运儿,能得到每个行会提前设下的大礼。
苏妙漪是骑鹤馆里最年轻、也是资历最浅的行首,于是她落在最后,等裘恕和其他行首们都一一摘了灯,才走上前,选了一盏兔子灯。
书肆行准备的大礼是顾玉映帮忙做的那一套书,囊括江湖百业、山川图志等等。
苏妙漪将兔子灯送给了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
随着所有行首手里的灯都赠了出去,七宝市也正式开市。百姓们高高兴兴地从彩楼下一哄而入,如潮水般瞬间充盈了整条长街。
行首们各自散去,苏妙漪独自一人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看着街边的行人为着一文钱同商贩讨价还价,上一秒争执得面红耳赤,下一秒又化干戈为玉帛,喜笑颜开、皆大欢喜。
从一个巷口经过时,苏妙漪忽然顿住。
无人的巷子里,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正在里头甩着鞭子打娇惜。一人一鞭,小小的影子被映在黑漆漆的墙上,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苏妙漪不自觉走过去,靠在墙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察觉到什么,女孩转过头来,与她大眼瞪小眼。
“……你也想玩吗?”
女孩指了指墙边另一个陀螺。
苏妙漪忽然高兴起来,将自己的衣袖往上一撸,兴致勃勃地接过鞭子,抽起了陀螺。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巷子里比赛着打娇惜。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爹娘呢?”
苏妙漪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爹要买衣架,我娘要买篦子。他们买个东西要吵好久,我才不想跟他们一起,宁愿自己在这儿打娇惜……”
“那怎么不找些朋友一起玩?”
女孩撇撇嘴,嘟嘟囔囔,“又不是人人都有朋友。”
“……”
“又不是一个人就不能打娇惜。”
“……”
苏妙漪哑然失语,只能闭上嘴,心不在焉地继续抽起了陀螺。
两个陀螺在地上不知转了多久,最后以苏妙漪手里的那个率先倒地告终。
“不玩了。”
女孩当即收了鞭子、抱起陀螺,雄赳赳气昂昂地从苏妙漪身边走过,“我才不跟没我厉害的人玩!”
苏妙漪气笑了,不服气地追上去两步,叉着腰,“谁说我没你厉害?一时失手罢了。我再陪你玩其他的,投壶怎么样?”
女孩转过身仰头看她,皱着一张小脸,“什么叫你陪我,明明是我在陪你。”
苏妙漪愣住。
女孩朝她招了招手,苏妙漪不明所以地蹲下身。
女孩柔软而小巧的巴掌轻轻落在她的头上,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姐姐,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该学会自己一个人玩啦。”
“……”
目送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苏妙漪蹲在原地,迟迟没有回过神。
“放天灯,祈福祉!留芳名,缔良缘!”
从巷子里一出来,苏妙漪便听得街口传来中气十足的叫卖声。
不远处,小贩一边扯着嗓子叫喊,一边将天灯和纸笔递给出双入对的男女们,“我这灯都是在姻缘庙开过光的!定让你们得偿所愿,与钟情之人长相厮守!”
驻足买灯的人不少,纷纷在灯纸上情意绵绵地写下彼此的名字。
“苏老板!”
小贩一眼认出苏妙漪,当即捧着天灯,一脸巴结地小跑过来,“苏老板也瞧上小人这天灯了?苏老板,今日可是七月七,小人便借这天灯祝你与凌公子天长地久、白头偕老,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这话在今天这个日子说,于别人来说是应景,对苏妙漪来说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望向那些男男女女,心里想。
生离,死别,怨憎会,求不得……
这世上真的有什么天长地久么?
「姐姐,你该学会自己一个人玩啦。」
那道稚嫩的童声仿佛还在耳畔盘旋。
苏妙漪心念一动,当真朝小贩摊开手,“这盏灯,我要了。”
夜色如墨,人声鼎沸。
苏妙漪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一盏盏天灯自她身后升起。
霎时间,星星点点的暖光汇聚成河,投落在苏妙漪的脸上,好似金光破云、风清万壑。
她眉眼间积存的阴霾和尘垢忽然就被汩汩腾涌的光晕冲散、涤荡,射出像碎金一般炼不化、烧不尽的光芒……
苏妙漪掀唇而笑,步伐轻快地独行离去。
那半空中飘摇的祈愿天灯里,比翼双飞的名字数不胜数。而唯有一盏天灯格格不入——
那灯上,前边写着苏妙漪,后边写着苏妙漪。
左边写的是苏妙漪,右边写的还是苏妙漪。
一笔一划,皆是自己。
也只有自己。
第89章
三年后。
初秋, 天高气清、万里无云。
南薰门外,进出汴京城的车马络绎不绝,行人如织、熙来攘往。一辆青顶流苏、围着绸纱的华贵马车在其中尤为显眼, 马车外前呼后拥,跟着十数个牵着马、腰间佩刀的护卫, 从城门内鱼贯而出。
候在城门外等着进京的百姓们一见这架势,生怕冲撞了贵人, 连忙往两边避让开。
不过这队人马虽看着威严,却并不骄矜。护卫们牵着马从排队的行人身边缓缓经过,直到走到了远离人群的开阔地, 才纷纷上马, 挥鞭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烟, 愣是一点也没沾到行人身上。
“刚刚过去的, 是哪家王公贵族啊?”
有人忍不住打听。
前头刚好是个汴京人,转头答道,“错了, 刚刚那马车里坐的, 既不是哪位皇亲贵胄, 也不是哪位大人,而是一位行首……”
“行首?”
问话的人面露诧异,“原来是商贾啊。汴京城不愧是皇城啊,区区商户出行都如此气派!”
“什么叫区区商户!你可知那位是汴京城哪个行当的行首?是书肆行!就算你不知道汴京城的书肆行行首是谁,那知微堂呢, 知微堂总该听说过吧?参商楼的戏总该看过吧?刚刚那就是知微堂的老板, 唯一的女行首,如今骑鹤馆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苏妙漪!”
这回不等那问话的人开口,前后左右的其他人却是闻声聚了过来, “那谁能不知道!如今山南海北,哪里没有知微堂!就连我们那穷乡僻壤的,也每日都等着看知微小报呢。要不是有知微小报,那些汴京城、临安城的新鲜事,哪会那么快得传到我们耳朵里……”
“可不是么。前年我们那地方出了个探花郎,宴请乡邻时谢父母谢恩师,最后谢的,便是知微堂那位苏老板!说是若无知微小报开拓眼界,若没有知微堂租借的那些藏书孤本,他断断不能有今日。那探花郎还说了,让孩子们多去知微堂的书舍,无需计较读什么,只要读书便有益处。”
“知微堂的确有名,可参商楼却是没听说过……”
“一看你就是小地方的。参商楼是知微堂东家另开的戏楼!只在汴京、临安几个府城才有,这三年请了些伶人唱戏,可都不是那些老套的戏本,都是现下最时兴的!最红的就是那册孽海镜花了,书就是知微堂出的,戏也是知微堂请人来唱的。听说只要一演孽海镜花,参商楼的戏票都被炒到了几千文,最离谱的一次甚至要十贯钱!”
“十贯……”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就是在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雅间办个席面,也要不了十贯吧?这知微堂的东家定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参商楼这些钱算什么,知微堂最赚钱的还得是知微小报!听说小报最下面一栏的推广位,已是千金难求了。多少商户排着队等着呢,听说都排到明年了。”
“嘶……”
众人忍不住望向那已经消失不见的车马,“难怪那苏老板出行是这阵仗。”
离南薰门五里地的官道边,知微堂的车马停在了树荫下,像是在等什么人。
直到远处传来马蹄声,护卫远远地看了一眼,立刻转身回到车边传话,“东家,祝管事,人快到了。”
片刻的寂静后,祝襄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驶近,停在了官道上。祝襄抖抖衣袖走了过去,将那辆马车的车帘掀开,里头坐着两个风尘仆仆、一脸沧桑的男人,一个年纪大些,见了祝襄连忙起身施礼,而另一个坐在角落里,模样年轻些,脸上却带着伤。
“祝管事……”
祝襄与他们说了两句,便退回了树荫下,隔着车窗回禀道,“娘子,是他们。您是打算在这儿问话,还是……”
车内传来一下一下的敲击声,是扇柄在车窗边沿轻叩的声响。
片刻后,敲击声停下。
一道婉转清越、慵懒却不失沉稳的女声自车内传来,“此处不便,去凌家的庄子。”
“是。”
城西,凌家庄子。
祝襄领着两个男人匆匆行过院子,将他们带进了一间屋子。几人一踏进屋内,屋门便被人从外合上。
一架缂丝山水的八扇曲屏横亘在屋内,隔绝了视线,叫人只能隐隐绰绰看见些影子,却无法窥探屏风后的情形。
祝襄在屏风前站定,转向那两个男人,出声道,“我们东家在此,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年纪略大些的男人连忙朝屏风后施礼,“知微堂扬州分店掌柜袁甲,见过东家。”
见屏风后没有动静,袁甲忍不住朝祝襄看了一眼。祝襄朝他使了个眼色,袁甲这才直起身,介绍起身后的年轻男人,“这位就是我信中提到的屈稷屈大人,从前是扬州府衙的书吏,如今无官无职、一介白衣。三个月前,他刚成婚不久的夫人去寺庙上香、无故失踪,官府迟迟没有寻到人。可不久前,他却发现知州大人府上的一个妾室与他夫人生得一般无二……屈大人,剩下的你还是自己说吧。”
屈稷攥了攥手,上前一步,“我与三娘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一眼便认出那就是她!果然,她告诉我她是被人强行掳到府上、被囚困至今……”
说到这儿,屈稷的脸上已满是痛恨和愤慨,“堂堂知州,竟做出这种欺男霸女的强盗行径!我告官无门,想要带三娘走,可那人却矢口狡赖,竟还无耻地说……说三娘就是他从青楼赎回来的娼妓,还伪造了卖身契!我若想带她走,还得将一千金的赎身钱还给他,若给不出,三娘就只能继续做他的妾……”
见屈稷心绪起伏,有些说不下去,袁甲不忍地开口接话,“屈大人给不出这赎身钱,不仅没要回夫人,还得罪了知州大人,最后官职被罢免了,还险些有血光之灾。他自知斗不过知州大人,只能找到了知微堂,想让我在小报上公开知州大人的恶行。可这事关重大,我只能手书一封,上报给东家。东家回信说要见见人,我这才带上屈大人,一路快马加鞭地赶来汴京……”
屈稷抬眼,直直地看向屏风后,忽地屈膝一跪,往地上叩首,“知微堂一字,天下皆知,还望苏老板怜悯,还我们夫妻二人一个公道!”
男人的额头叩在地上,发出又沉又重的声响。
三下之后,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才传来苏妙漪无波无澜的问话,“他说那是从青楼赎出来的娼妓,你却说那是你夫人,他有卖身契,那你可有何证据?”
屈稷咬牙,“就在我被免职后,一伙盗匪闯进了我家,纵火行凶,所有能证明三娘身份的物件全都毁在那场了火里,就连我也差点命丧火海……”
“也就是说,你空口无凭。”
苏妙漪不为所动,声音平静得有些漠然,“一面之词,叫我如何相信你?你这故事,若换作我来写,还有另一个版本。你身为扬州府的书吏,费尽心机想要巴结上峰,不惜用美人计,以自己的夫人为筹码……”
此话一出,屈稷倏然变了脸色,蓦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瞪着屏风后那道模糊的身影。
可他刀子似的目光却对苏妙漪没有丝毫妨碍。
她语调缓缓,继续道,“你本想卖妻求荣,可却没得到自己想要的,还折了个夫人进去,所以恼羞成怒,反过来诬陷知州大人的名声……”
“苏妙漪!”
屈稷霍然起身,脸色青白,怒不可遏地对着苏妙漪直呼其名,“你若不肯帮忙便罢了,为何还要让我千里迢迢来这汴京一趟,然后又如此羞辱我?!”
屈稷恼恨地转身便要走,可没走几步,面前却骤然横了两把刀鞘,竟是被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死死按住了肩,桎梏住了胳膊,被迫跪了回来。
屈稷愕然地叫嚷起来,“你们要做什么……”
连一旁的袁甲也慌了,“东家,这是……”
祝襄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可却担忧地望着屈稷。
“祝襄。”
屏风后,苏妙漪轻飘飘地唤了一声。
祝襄转身绕过屏风,片刻后又折返了出来,手里却捧着一个匣盒。他走到屈稷面前,低下身,将匣盒掀开,里头的金光霎时刺痛了屈稷的双眼。
“屈大人,做人要看得开一些,有些事情既已覆水难收,强求还有何用,倒不如放手。扬州的知州大人,毕竟姓楼啊……楼家的妾和你屈家的妻,孰高孰低,你不会不知道吧?令夫人有此变故,未必不是她的造化。”
屈稷额上的青筋瞬间暴起,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护卫牢牢地压了下去。
“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不再揪着此事到处声张,楼家给你的好处远远不止这匣金珠。等你有了权势富贵,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我们参商楼最好的伶人都任你挑选。往后你夫人走她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你们二人各自安好,如何?”
屈稷死死盯着那匣金子,目眦欲裂,眼珠都变得猩红。他咬牙切齿地,“原来你们知微堂和楼家是一丘之貉,你苏妙漪就是楼家的一条走狗……”
话音未落,屏风后便响起“砰”地一声拍桌,似是动了怒。
紧接着,屈稷眼前便是寒光一闪,朴刀出鞘,刀刃直接悬在了他的颈间。
“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着一声冷笑,一道高挑曼妙的倩影就从屏风后快步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站到了屈稷面前。
苏妙漪今日穿了一袭烟紫色的窄袖长裙,裙摆上绣着一片片藤萝花枝,却被外头罩着的玄色披风遮去大半。乌发半挽,发髻上简简单单地簪着一支梅花簪,两只冰蓝色的滴珠耳坠缀在雪白的耳垂上。
那张略施粉黛、却仍是昳丽不可方物的面庞,较之三年前,就像是被冷雨侵袭后的一枝独秀,看似沉静了下来,实际却是愈发得浓烈的色泽,明艳而张狂……
她伸手,接过护卫手中的朴刀,用刀刃拍了拍屈稷的脸,一双潋滟的桃花眸里夹霜带雪。
“名利不要,美人不要,那你这舌头,就也别要了罢。”
袁甲变了脸色,终于按捺不住地上前,“东家,东家不可啊!”
屈稷却惨白着脸,一句软话都不说,只是怒视着苏妙漪,“我屈稷就是没了舌头,没了性命,也绝不会咽下这口气……”
苏妙漪挑了挑眉,一挥衣袖。
“东家!”
袁甲失声惊叫。
屈稷猛地闭上了眼,身前划过一阵劲风,可预料中的痛楚却并未传来。
他惊疑不定地睁眼,只见苏妙漪已经后退两步,将那朴刀随意往旁边一丢,掸掸衣袖问他,“没了命,还哪有气?”
屈稷怔怔地仰着头看她,不懂她要做什么。
“你方才说,想要我还你们一个公道,这是不能够的。知微堂不是官府,断不了案,给不了你公道。更何况扬州的知州是楼相的孙儿,我小小商贾,也开罪不起。”
“所以知微堂还是不能帮我们……”
苏妙漪抿唇,从屈稷身边走过,“你有没有想过,知微堂若将你说的那些事公开出去,楼家人会不会恼羞成怒,直接杀人灭口,以绝后患。我说的灭口,不是你,是你夫人。”
屈稷一僵。
“你若将此事交给知微堂,虽暂时得不到公道,但至少能先把你夫人救出来。”
苏妙漪侧头看他,“公道和夫人,你要哪个?”
一炷香的工夫后,苏妙漪从屋内走了出来,祝襄和袁甲紧随其后。
“将这位屈大人先安置在此处,别让他轻易走动,以免打草惊蛇。”
苏妙漪吩咐道。
祝襄颔首应是。
苏妙漪又唤了一声袁甲,“袁掌柜,劳烦你再回一趟扬州。”
袁甲不明所以。
“楼知州抢夺人妻的这套招数,可不像是第一回。屈稷只是第一个没向楼家低头的,可已经被摆平的,或许就不止一个两个了。”
走出凌家庄子,临上马车前,苏妙漪言简意赅地交代袁甲,“去查那张卖身契上的青楼。”
袁甲似有所悟。
马车从凌家庄子外驶离,苏妙漪有些疲累,本想直接回修业坊歇息,却被祝襄提醒,“东家,今日是十五,各部的探首还在知微堂等您。”
“……差点忘了。”
苏妙漪揉了揉眉心,“回知微堂。”
两年前,知微堂便从原先不起眼的小铺子里搬了出来,在州桥附近盘下了两座三层楼的酒肆,合并成了知微堂总部。两座楼虽中间相通,可一个是书楼,另一个却是专门腾出来给了小报。
如今的知微小报,撇开专门审阅、抄写、刻印的工人,光是负责收集情报、打探消息的便有数百人。
苏妙漪将他们分为四部。一部皆是内探,负责探听宫闱秘事;二部衙探,探听衙门里的凶案疑案;三部省探,则密切关注着朝中文武百官的任免升迁、后宅私隐;最后是四部杂探,大多都被派往各地,收集各州各府的小道消息,再传回京都……
每月十五,是知微堂四部探首齐聚的例会。
“上个月那桩案子发生在宫里,功劳当然算我们一部的!”
“宫女暴毙是凶案,要不是我们二部追查,你们一部那些奴才能查出个屁!”
“啊呸,照你这个逻辑,凶手是那日参加千秋宴的官,那是不是三部还得掺和一脚?”
“哎,你说的正是我要说的!这案子我们三部也有线索,该是首功!”
苏妙漪回到知微堂时,就听见四部的人又在议事厅里拍桌子踹凳子地吵架。
每次例会都这样,她都习惯了……
苏妙漪抬手,将议事厅的门一推。
里头的吵嚷声戛然而止。
原本面红耳赤、恨不得动拳脚的几人瞬间规规矩矩站好,低眉顺眼、俯首帖耳,齐声道,“东家。”
苏妙漪在主位落座,笑意盈盈地拨动着手腕上的镯子,“吵啊,怎么不继续了?让我也听听,这回谁的嗓门更响?这个月也别论功行赏了,就论嗓门行赏吧?”
议事厅内鸦雀无声,唯有新上任的四部探首没心没肺地插了一句,“东家,还是为了上个月的……”
话音未落,就被其他三部的探首狠狠剜了一眼,悻悻地噤声。
方才叫得最凶的一部探首腆着脸道,“东家,都是小事,我们不过是互通有无、增进感情……”
苏妙漪似笑非笑,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虽神色温和,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增进完了,能说正事了?”
四部探首纷纷点头。
苏妙漪往圈椅中一靠,从袖中拿出屈稷的一沓供状,摔到桌上,意味不明地,“来,聊聊扬州楼烽。”
第90章
在例会的半个月后, 各地的知微堂在小报上同时发出了一条发生在扬州的奇闻。
扬州最大的青楼竟嚣张到在夜市上掳人、逼良为娼。若不是他们恰好劫走了一个在知微堂打杂的女使,而这女使又逃了出来,戳穿了他们私下买卖良家女的勾当, 这青楼还不知要害多少女子。
没过几日,知微小报又扒出了这家青楼所有来历不明的女子, 还顺藤摸瓜查到了扬州知州,也就是楼岳嫡孙楼烽的府上, 竟有个小妾是被青楼掳掠的有夫之妇!
「青楼变贼窝,花魁全靠偷;误将屈家妇,充作楼家妾」
这荒唐的传闻传得沸沸扬扬, 民间都在议论这女子究竟该还给屈家, 还是判给不知情的楼家。这桩一女嫁二夫的公案本该闹上公堂, 可还没等到那日, 楼家就主动将虞三娘送回了屈家,公案才就此作罢。
外人看着,只觉得青楼作恶多端, 好在楼家成人之美, 使得屈氏夫妻重修旧好, 简直是桩皆大欢喜的美谈。
然而稍微对楼烽有所了解的老狐狸,便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那楼烽素来风流成性,多半是对那位屈夫人见色起意。青楼掳人是受他指使,他怎会不知情?你将事情截断在青楼这一环,固然是照顾了楼家的面子, 可楼家人会不会领情, 就不一定了。楼烽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时吃过这种闷亏, 怕是要对你和知微堂怀恨在心……”
圆月高悬,裘恕负手立在廊檐下,神色凝重地转头看向苏妙漪,“你这知微小报已是树大招风,若还想做下去,权贵、朝政,哪样都碰不得。”
这话倒是叫苏妙漪眼神飘忽了一瞬,想起之前也有人这么劝过她。顿了顿,她淡声道,“世叔放心,我有分寸,一定量力而行、明哲保身。”
“你已经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而不自知了。”
裘恕反问道,“今日是中秋,若放在寻常,上赶着去知微堂、去修业坊给你送节礼的人,多半已经从城东排到城西,可现在呢?”
苏妙漪垂眼,手指拨动着栏杆外的花草,默不作声。
见状,裘恕温声道,“这次就罢了。妙漪,下次遇上这种事,大可来找世叔商议。能救出人的方式还有很多种,未必要动用知微堂,动用你的小报。”
苏妙漪应了一声。
“对了,等过完节,我就又要离京了。”
“是去巡查各地的慈幼庄?”
自从扶风县的慈幼庄出了掠卖孩童一案后,裘恕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亲自去各地慈幼庄视察,以免又有藏污纳垢的事发生。
裘恕颔首,补充道,“这次我会带汀兰一起去……至于骑鹤馆,就暂时交给你代为掌管了。”
“世叔放心。”
二人这厢正说着话,那边虞汀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苏安安。
三年的光景,让苏安安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变成了沉默寡言的青涩少女。她到了及笄的年纪,身材高挑了不少,五官也彻底长开了,没了小时候的圆钝可爱,而是变得精致清丽,甚至还透着几分冷冷的、不易接近的距离感。
苏妙漪想,这或许是在虞汀兰身边耳濡目染、所以那神态与她越来越像的缘故。
“我没想让她去扬州。”
苏妙漪的目光在苏安安身上停留了片刻,移开,“扬州早就安排好了杂探潜进青楼,去查证强抢民女的证据。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怎么敢没心没肺地往那种虎窟狼窝里闯。世叔,你也不拦着她?”
裘恕有些无奈,“她与你是一个性子,我拦不住你,自然也拦不住她。这三年,凡是你想要做成的事,她都第一个冲在前面。莫要说是青楼,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连眼睛都不会眨……”
察觉到什么,苏安安抬眼看过来。
对上苏妙漪的视线,她眼角眉梢的那点寒意瞬间消失了个干净,眼神也变得仓皇局促,仿佛又变回了做错事的孩子。
苏妙漪抿唇,移开目光。
虞汀兰带着苏安安走了过来,试探地看向苏妙漪,“妙漪,今日是中秋,不如留下来一起过节吧?”
此话一出,躲在她身后的苏安安又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双目灼灼地看着苏妙漪。
苏妙漪笑了笑,却毫不犹豫地婉拒了,“不了裘夫人,家中还有人等着我回去过节,就不留在府上叨扰了。告辞。”
苏安安眼里的光瞬间熄灭。
直到走到行廊尽头的拐角处,苏妙漪才在暗影中回头看了一眼。
那纤瘦单薄的少女站在金灿灿的灯火流光下,颓然地低着头,如同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
修业坊,苏宅内桂花飘香,处处张灯结彩。
“娘子终于回来了!”
苏妙漪一进门,女使们便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如同看见了救星,“席面都布置好了,宾客们也都到齐了……您再不回来,场面怕是有些不大好看……”
苏妙漪挑挑眉,只觉得好笑,“宾客拢共就两位,场面还能怎么不好看?”
女使们欲言又止,“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
苏妙漪将信将疑地走进院中,果然觉得气压低了不少。
桂树下,一双男女坐在桌边。那样长的一张桌子,分明就他们两人,中间却偏偏隔了“十万八千里”!
男人穿着一身玄黑常服、身形颀长,女子披着空青色披风、发髻高高挽起。二人背着身、冷着脸,都不看对方……
场面果然不大好看。
苏妙漪啧了一声,走过去,在二人中间的主位落座,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目光在那两张面无表情、几乎有些夫妻相的脸孔上来回逡巡,“好心叫你们俩来过个节,你们一个两个都吊着张脸做什么?”
苏妙漪转向右手边的女子,伸手在她后背上戳了两下,“来找我讨债的吗李夫人?啊?”
李夫人猛地回头看她,露出一张熟悉的、明艳的脸孔,赫然是久别重逢的穆兰。
“什么李夫人!”
穆兰瞪着她,一双眉眼比从前还张扬,甚至已经有点张牙舞爪,“叫我穆大讼师!”
“……好好好,穆大讼师。”
苏妙漪一边改口,一边笑里藏刀地朝她凑近,压低声音,“李徵又怎么着你了?”
苏妙漪一起过节的宾客,便是今年开春成婚、上个月刚从临安回到汴京的李徵和穆兰。
“今日过节,我叫他换件好看些的衣裳,他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什么破眼光,家里衣柜里全是清一色的黑袍子……”
穆兰同李徵抱怨。
苏妙漪眼皮跳了跳,“这你也不能全怪李徵。他刚升任了刑部侍郎,公务繁忙,哪有闲情逸致打扮自己,况且他平日里还是穿官服居多……你若是嫌他眼光不好,那你去成衣铺替他置办些花花绿绿的袍子不就好了?这些事,从前你做傅夫人的时候,不是做得殷勤得很么?”
尽管她声音压得极低,可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左侧还是忽然有一股寒意压了过来。
苏妙漪哆嗦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见穆兰的表情也变了。
“苏妙漪,你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穆兰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然后就别别扭扭地起身,坐回了李徵身边,轻咳了两声,才用胳膊肘碰了李徵一下,故作无事地开口,“明日你休沐,我陪你去置办些衣裳。”
李徵目视前方,冷笑,“穆大讼师明日不是还要离京替人打官司,怎敢劳驾?”
“……后日,后日再走也来得及。”
这俩夫妻也是令苏妙漪看不懂。
去年在汴京收到请柬时,她就差点惊掉了下巴。后来瞧着这二人相处,也觉得颇为新奇,甚至还有些唏嘘。
从前穆兰做傅夫人时,几乎是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傅舟身上,不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后宅交际,都安排地格外妥帖。可如今轮到了李徵,她却是一门心思扑在了自己的讼师事业上,压根顾不上他了……
不过撇开李徵是如何想的,苏妙漪还是替穆兰如今的变化感到高兴。
“江淼呢?”
穆兰扫视了一圈,问道,“她不是被你叫来汴京做什么签售会了吗?”
苏妙漪耸耸肩,“她说自己无父无母,从不过中秋团圆节。而且她最近在写新话本,怪我把她叫来汴京,让她水土不服,一个字都写不出。”
“然后呢?”
“然后我今晚特意给她安排了一条船,让她去湖上一边赏月一边写。”
穆兰眼皮跳了一下,“她有病,你也不正常。”
苏妙漪却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女使们摆好碗筷、斟满酒盅,便站在一旁伺候。苏妙漪却转过头,摆了摆手,让他们也都坐下。
苏宅的女使和护院都是三年前初秋被招进苏宅的,在这儿一待便是三年。
这三年苏妙漪的生意越做越大,知微堂和参商楼的铺面也越来越豪阔,她本可以换个与裘府一样的宅子,但她却不愿意,依旧“蜗居”在这小小的修业坊里。
修业坊里的苏妙漪,和修业坊外的苏行首,就像是两个人。修业坊外,苏行首要金装玉裹、前呼后拥,可回了修业坊,苏妙漪却连什么首饰都懒得穿戴,更不喜欢身边围着太多人,所以宅子里一直就用着这些老人。
“今日中秋,把所有人都叫过来一起过节吧。”
苏妙漪笑意盈盈地转向李徵,“李大人介意吗?”
李徵仍是没什么表情,“无妨。”
下人们诚惶诚恐地在桌边坐下。
众人赏月饮酒,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酒过半巡,穆兰忽地想起什么,问苏妙漪,“我来汴京后还没见过苏安安,女大十八变,她如今是不是也生得十分漂亮了?”
苏妙漪敷衍地“嗯”了一声。
“她现在还在裘府?你今日没叫她来一起过节么?”
“……”
苏妙漪往穆兰碗里夹了几筷子菜,“她是裘家人,来苏家过节是什么道理?”
苏安安的事,穆兰早已提前在信中知晓了。听了苏妙漪这话,她到底觉得有些惋惜,但也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苏妙漪率先转移了话题,“凌长风要回京了。”
穆兰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是吗?没想到当初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公子,竟能受得了这份苦,在军营里一待就是三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这三年在军营里,可不止是吃苦,也立了功绩。最开始是踏白使,然后是统领,又从统领到统制,前不久平定游寇立了大功,还被封了正六品的昭武校尉。”
苏妙漪一边撑着脸,一边转着手里的酒盏,慢条斯理地说着,口吻里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骄傲,“如今你要再见他,也该客客气气唤一声校尉大人了。”
“啧啧。”
穆兰凑过来,直勾勾地盯着苏妙漪的眼睛,“你这么得意做什么?喔,三年孝期已过,等他回来你就是校尉夫人了是吧?”
苏妙漪斜了她一眼,面上还带着笑,却根本不接茬。
二人正在这儿互相使眼色,忽然有个冷飕飕的声音煞风景地打断了她们。
“容玠也要回来了。”
院内倏地一静。
除了苏妙漪以外,连带着所以下人都齐刷刷朝说话的李徵看了过去,随即又不约而同转向苏妙漪。
“容玠也要回京了?这么快?!”
穆兰向苏妙漪求证。
苏妙漪眼眸微垂,唇畔的笑意缓缓敛去,懒散道,“他的事,我可不清楚……”
这一次,问话的人成了李徵。
“你不清楚?”
李徵皱眉,“崔相致仕,告老还乡。次相一位,便空了出来。在这个关头,圣上召容玠回京,多半是想让他接替崔相的位置。这些,容玠都没有告诉过你?”
苏妙漪摩挲着酒盏,神色自如地,“我与容大人虽是结义兄妹,可这三年却并未收到过他的家书。这些事,又如何知晓呢?”
李徵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些错愕,他看了穆兰一眼,没再说话。
在座其他人也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开口。
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就这么冷了下来。
苏妙漪的目光扫了一圈,只觉得他们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容玠之所以没能传回家书,其实另有缘由。不过她也懒得在今日这种场合解释了。
苏妙漪笑了一声,重新举起酒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容大人若是成了次相,我们这些人都能沾光了。那不得共饮一杯,替容大人提前庆贺?”
众人相视一眼,这才纷纷举杯。
待到酒阑宾散,穆兰一离开修业坊,在马车上便对着罪魁祸首李徵开炮。
“好端端的,你提容玠做什么?你平时不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吗,偏偏今日多嘴多舌……你是不是还操起媒人的心,想着帮容玠一把?我告诉你,你想也别想!我现在支持的是凌长风,你必须得跟我统一战线,明白吗?”
李徵眉头紧锁,一声不吭。
穆兰气笑了,伸手戳他肩膀,“噢,现在又开始装聋作哑了!李徵!”
李徵终于掀起眼看她,穆兰被那眼神看得一个激灵,刚想缩回手,却是为时已晚。
李徵直接捉了她的手,将她扯进怀里,低头堵住了那张伶牙俐齿、喋喋不休的嘴。
穆兰不满地皱皱眉。
回回都这样,说是说不过她的,就只会用这种手段叫她开不了口……无耻至极。
虽心中骂着无耻,可反手却是环住了李徵的肩。
半晌,李徵才将人松开,手指在穆兰那红透的耳垂上摩挲着,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刚到临安时,我倒是也听过傅夫人的贤名。”
“……”
穆兰身子一僵。
下一刻,李徵就盯着她问道,“你从前可会对他发脾气?”
想也不用想,这个他自然是指傅舟。
穆兰垂眼,平复着方才那番折腾后还有些急促的呼吸。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唇,低不可闻地吐出三字,“我不敢。”
车内又静了许久,李徵才一言不发地将她揽紧,亲了亲她的脸颊,随即埋头在她颈侧,蕴积了一整晚的郁气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散尽。
苏宅里。
苏妙漪将所有人送走后,院中又只剩下她一人和来来去去收拾席面的下人们。
桌上还剩下最后一壶桂花酿,趁下人们不注意,她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对着仿佛伸手就能触及的圆月自斟自饮。
没喝几口,就听得底下的街巷里传来马车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在寂静夜色中格外清晰。
苏妙漪低头,就见一辆马车缓缓驶近,竟是在她家门口停了下来。她眯了眯眼,一眼就辨认出那马车并非出自知微堂。
然而下一刻,掀开车帘、从车上跳下来的竟是江淼!
苏妙漪一愣,下意识将那马车重新打量了一番——的确不是她派去接送江淼的那一辆。
正当她奇怪时,又有一人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锦衣玉冠、贵不可言。
看清青年那熟悉的俊容,苏妙漪蓦地睁大了眼,微醺的醉意瞬间消散,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端王?!
眼睁睁看着一身常服的端王与江淼面对面站在马车边,江淼红着脸,将自己身上的玄黑披风脱下来,还给了端王,苏妙漪吓得转身就摸着梯子,飞快地从屋顶上爬了下来。
待她赶到门口时,端王府的马车已经驶远,只剩下江淼一个人痴痴地站在门外,目送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不知在回味些什么。
“……你们怎么碰上的?”
苏妙漪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将江淼惊得一下转过身来。
见是苏妙漪,她才松了口气,摸着心口,“你嚷嚷什么,突然冒出来,吓死我了……”
目光落在江淼微红的脸颊上,苏妙漪神色愈发复杂,“不是送你去湖上赏月去了吗,怎么跟这位碰上了?”
“说来话长……”
江淼被夜风吹得哆嗦了一下,“你总不能让我在这儿说吧。”
“……”
二人回了屋子,江淼才将这一晚的奇遇像说书似的说给了苏妙漪听。
原来她和端王是在泛舟湖上时“偶遇”的。端王的船还不小心撞上了她的,所以为表歉意,邀她到自己那艘大船上一同赏月。
“同他那艘船比起来,苏妙漪,你给我的船也太简陋了!”
江淼托着腮,“我一上船,就发现桌上已经摆了两杯酒。我还以为他已经约了旁的什么人,他却说那是留给他亡母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从前没什么机会陪母亲一起过节,所以歉疚不已,从母亲去世后,每逢过节,便会在桌上多摆一杯酒,就当做母亲还在……他还叫我给他亡母敬了杯酒呢。之后便一起赏月,我说我是孤儿,无父无母,他便同我说了些他母亲的事……再然后,他就送我回来咯。”
苏妙漪听得瞠目结舌,“他让你给他亡母敬酒?”
“有什么问题么?”
“……”
苏妙漪只觉得头疼,揉着太阳穴发怔。
太奇怪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端王的生母是几年前去世的庄妃娘娘。而宫中每逢中秋,都会办宫宴。宫宴上,端王和庄妃理应同在,何来“没机会陪母亲过节”?
还有,今年宫中应当也有中秋宴。端王不去宫里陪皇帝,竟跑去湖上“偶遇”江淼,还和江淼、和已经亡故的庄妃一起赏月过节?
怎么想怎么诡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江淼瞥了一眼苏妙漪,说道。
苏妙漪放下手,诧异地看向她,“你知道?”
江淼撑着脸的手指在脸颊上敲了敲,一幅心有成算的了然模样,“他嘴里就没几句真话。什么偶遇是假的,撞上我的船,邀我上船是故意的,无端提起亡母,在桌上多放一杯酒,也是提前设计好的……”
苏妙漪睁大了眼,“原因呢?”
“这你还看不出来?白看我那些话本了。”
江淼在苏妙漪脑袋上敲了一下,“……他喜欢我,想勾引我。”
苏妙漪眼里的光灭了,无言地张了张唇。
“我现在觉得,他多半是在临安的时候就对我有些意思了,否则怎么总叫我去六合居?怎么对我喜欢的吃食那么上心?我这才来汴京几日,他就又坐不住,大过节的来撞我的船……还搬出过世的母亲来,这不就是在卖惨博同情么?要知道,脆弱和眼泪就是男子最好的嫁妆。”
江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笑了一声,“他倒是聪明。反正比你这个不开窍的榆木脑壳聪明多了。”
苏妙漪揉着太阳穴,小声嘀咕,“……我就怕你太开窍了。”
“那你说,他做这些还能是因为什么?”
江淼反问苏妙漪。
苏妙漪答不上来,可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淼陷进去,只能欲言又止地提醒道。
“可你都不知他的身份……”
江淼却是一把捏住了苏妙漪的脸颊,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他只说自己姓王名炎。”
王炎,琰。
苏妙漪嘴角抽动了一下。
“至于其他的,我暂时还不想知道。”
江淼郑重其事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会为了我做到何种地步,时间久了,我自能亲身感受到。至于身份地位那些,都是次要的。”
“……”
好好好,一个不让她说,一个还不想听她说。
想着大胤也不乏平民女子做王妃的先例,苏妙漪到底还是打消了要劝诫江淼的念头,只送了她一句“自求多福”。
尽管如此,苏妙漪晚上歇下后,还是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江淼被端王始乱终弃,凄凄惨惨地做了个外室,还大着肚子求她帮忙。她一番折腾,终于帮江淼逃离了端王的掌控,可一转眼,端王就带着一群人杀进了知微堂,满脸阴鸷地踩着她的手掌,还将一把刀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人在哪儿?!”
在端王咆哮的逼问下,苏妙漪一身冷汗地惊醒了。
惊魂未定中,她觉得自己是看江淼那些恨海情天的话本看多了,把脑子看坏了。
一夜没睡好,苏妙漪洗漱完坐到妆镜前时,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可她今日还要送屈稷和虞三娘离京,于是强撑着往脸上多扑了些脂粉,就匆匆出了门。
两辆马车出了城,在郊外停下。
屈稷和虞三娘自是对苏妙漪千恩万谢,见他们夫妻二人感情依旧,瞧不出什么芥蒂,苏妙漪的心放下了一半。
“你们不能再回扬州了,我会让人送你们去娄县。这段时日,你们还是要低调些、小心些。毕竟……”
剩下的话,苏妙漪没说出口,屈稷却懂了。
“苏老板放心,我都明白。”
看着屈稷和虞三娘的马车离去,苏妙漪才回到了自己的车上,吩咐回城。
马车驶动,她困倦地靠着车壁,正昏昏欲睡时,车身竟是忽然一晃,猛地停了下来,苏妙漪的身子也随之往前一栽,她惊得清醒过来,连忙扶住手边的案几,勉强坐稳,“什么事?”
“东家,有人拦路。”
车帘外,一护卫沉声回禀。
苏妙漪眼皮一跳,将车帘掀开一道缝,就见十数个蒙面的黑衣人提剑朝马车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