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师兄他, 恐怕凶多吉少。”
萧风哑着嗓子,垂下眼睫,掩去对这对师徒与恋人的嘲讽, 他白着脸, 显得很痛心。
“可我刚刚无意听到, 不弃山那位金霞真人对着掌门大喊……说大师兄是什么、什么‘守夜人’——师尊,小师兄,那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魔尊要找他,不弃山也要找他?”
燕庭霜的血液都几乎冻住了, 他拼命思索着该如何脱困——今后如果那些人深挖燕拂衣以前的事, 查他为何要经受雷刑, 查他何以从九州第一的青年天才,变成后来丹田空空、经脉残破的模样, 甚至查他在延宕川中, 是如何失去了最后一点获救的机会……
那他……
商卿月恐怕也保不住他。
或者说——燕庭霜有些尖刻地想:商卿月,会保他吗?
这个从不允许自己的道德名声染上丝毫瑕疵的、冰清玉洁的问天剑尊,会不顾一切地保他吗?
他们身边突然降下一人,商卿月转过身, 看到谢陵阳一脸急切, 一上来就抓住他的肩膀。
“问天君!灵音君不肯告诉我——你的大弟子燕拂衣呢?是不是、是不是他被魔尊抓走了!你们有看见他吗?”
商卿月:“……似是见过一眼。”
他张了张口,竟为自己本能的答话而感到后悔。
谢陵阳一脸惨然,他身上染了不少血, 不只有魔族的,也有自己的。
在这样战况激烈的战场之中, 即使是尊者之能,若想救助更多的人,也很难独善其身。
谢陵阳的目光落在商卿月身上, 看着他一尘不染的外袍,和明显做出保护姿态的小恋人,明白过来什么。
陵阳真人一向不善掩饰,他的目光太明显,让商卿月感到一阵仿佛羞耻的刺痛。
他下意识放开了拉住燕庭霜的手。
谢陵阳没说什么,他举目望向那一片惨烈的血海,眼中充满愧悔与颓然。
“晚了……”不弃山的掌门喃喃道,“九观圣封已经降下,这都怪我,一切都晚了。”
萧风轻咳一声,插言道:“这怎么能怪真人您呢。”
一时竟然没人想到,他哪来的资格在这里说话。
谢陵阳深深闭了闭眼:“金霞师兄早先提醒我,守夜人很可能就在昆仑……是我没有听他的话,我若早先逼迫灵音君,说不定……”
再怎么有修养,他看向商卿月的眼神也难免生出怨怪:“问天君,不论如何,他也是你的徒儿,怎能竟当真不管不顾!”
商卿月本能地感到一阵被冒犯的恼火,可一时竟无话可说,只得移开了视线。
谢陵阳即使在尊者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更别提他不弃山掌门的身份,执天下仙门牛耳,商卿月在他面前,都只能谦居后辈。
他也并非真不管不顾,商卿月想,他只是……只是没有想过,燕拂衣只是个年轻的后辈,燕拂衣也需要去救。
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燕拂衣是那个永远不需要多操心的孩子,他不但能把自己照顾好,也能帮着把所有人都照顾好——通常他的能力也足以应对突发状况,商卿月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意识到他们所在的,是连他自己都要万分谨慎的仙魔战场。
谢陵阳摇摇头,如今木已成舟,他无意多做纠缠。
在九观圣封的荫蔽下,死里逃生的仙门众人已然乱成一锅粥,不弃山的弟子,还有些自发帮忙的散修,在到处维持秩序。
谢陵阳叹了口气,反身投入到眼下更重要的事情中去。
萧风暗中扯起嘴角,也说去相助各宗道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原地只余师徒二人,气氛一时间有点沉默。
“……抱歉,师尊,”燕庭霜低下头,用那种带着轻微委屈的温柔声音说,“我当时、当时太害怕了,我还以为,哥哥会自己跟上我们的。”
是啊。
这是很正常的想法,商卿月没法说,他不曾这样想过。
或者说——这已经是被粉饰过的托辞,他当时,对于燕拂衣有没有跟上这件事,好像根本就没有在意过。
燕拂衣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角色,在很多时候,没有保护好足够多的人,都是他的罪责。
甚至。
商卿月心底深处,有很小的声音冷冰冰地反问他:难道你没有期望过,让燕拂衣消失吗?
难道你没有想过,燕拂衣这个人不存在就好了吗?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用力地辩驳自己:我不是真的想让他死,只是因为很多事情,对他太失望了。
商卿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吸进满腹狰狞的血腥,他晋升尊者以来,长时间守在清净尊贵的剑峰上,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些让人恶心的味道了。
“师尊……”小弟子牵着他的袖子,小声说,“我们可以先回去仙府吗?我好难受啊。”
商卿月的目光又落在他脸上。
燕庭霜没有变过,仍是那样开朗俊美的面容,脸色带着病弱的、惹人怜惜的苍白,就像那一日在竹林中,他鬓发潮湿,小心翼翼地,为偷偷照顾兄长一事红着脸道歉。
……
商卿月突然一怔。
那日的情景又重新回到脑海里,他似乎这才开始仔细审视画面中的一幕幕,然后突然间意识到,燕庭霜从未说过,他是在偷偷照顾燕拂衣。
在只有他们师徒私下相处时,也从未给兄长求过情。
为什么呢?
商卿月好像从没认真思考过。关于两个弟子之间的关系,他好像总是那么本能地认为,燕庭霜乐观开朗,体恤兄长,而燕拂衣心胸狭隘,实在不值得。
毕竟每次一发生什么事,将罪魁祸首冠在燕拂衣头上,那么好像解决所有事,都变得很容易。
反正……他既不会撒娇,也不会愤怒地申诉,他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
所以商卿月便也总想当然地认为,如同在他们还年幼时,燕拂衣害死燕然师妹那样,罪行昭彰,根本无需多想。
可现在,燕拂衣突然不见了。
那个能很方便地推脱所有罪名的弟子突然不见了,问天剑尊突然间茫然起来——他甚至有可能,还是那位传说中天道选定,至纯至正的守夜人。
“庭霜,”商卿月很突兀地开口,“那一日,清鹤回来禀报战况时,你已经见过了燕拂衣?”
燕庭霜一愣。
他脸上隐藏的不安之色愈发明显,仍强笑道:“是、是啊,师尊不是还让我拿些丹药给他……”
商卿月蹙眉:“你拿了吗?”
燕庭霜的笑容僵在脸上。
“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剑尊从上而下望着他,冷淡的双眼好似一对净透的琉璃。
很多事情只是不愿多想,可但凡出现一个契机,要回过头去看时,以尊者的境界,又如何会看不出许多端倪?
可商卿月心里又突然一软,他从不愿怀疑燕庭霜,可如今形势所逼,看着爱人脸上的怔愣与不安,他亦很是心痛。
他怎么可以开始疑心庭霜呢。
难道只是因为芮木医尊那一句无心之言,因为一个常年闭关,只是看在哭魂叶面子上才救他一命的医修,记错了他门下的两位弟子?
怎可如此,当年是庭霜舍命救他,又那般精心照顾,这才有后日的问天剑尊……
商卿月这样想着,拂过剑柄的手指,却本能地去寻找那枚随身携带经年,已被他摩挲得光润透亮的翠珠。
他却没能找到。
剑尊连贯的思维突然一滞,愣了一下,才缓缓地将目光偏向剑柄挂坠。
那枚已经太过熟悉的翠珠不见了,在不知道哪个时刻,或是被割断了悬挂的细绳,或是在战乱中破碎。
就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遗失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商卿月的心砰砰跳起来,他与燕庭霜相恋日久,那定情信物从不曾离身的,如今突然不见了,竟让他感到几分心虚。
商卿月抬手扶助燕庭霜仿佛摇摇欲坠的瘦弱肩膀:“抱歉,庭霜,我不该这样问你……我们先回去仙府休息,之后的事,我再与掌门师兄商议。”
燕庭霜突然抬起了眼。
商卿月愣住了,他被那目光刺了一下——他从未见过燕庭霜这样的神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那么陌生且冰冷,只是一眼,却令他遍体生寒。
“庭霜……”
“师尊其实是想问,我那日隐藏燕拂衣来到前线的消息,是想对他做什么吧?”
燕庭霜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一丝陌生的讥讽:“今日虽只是一眼,但以您尊者的境界,想必早看得出来,燕拂衣的状态,几乎已是强弩之末——你是想问,我那日是否对他做了什么,我突然间觉醒的天赋,与这些有没有关系?”
“这世上有种手段,可毁人仙途,改人记忆,师尊和掌门,明明应当都熟悉的。”
商卿月的心脏几乎骤停。
眼前的燕庭霜,就像一只素来柔善可人的宠物兔,突然间亮出血腥狰狞的獠牙,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可心底最深处,方才质问他的那个小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刺了出来。
你真的,从未怀疑过吗?
你当真从不知晓,燕氏兄弟的相处远非燕庭霜表现出的那般,当真不知晓,有许多次,都是燕庭霜在说谎吗?
……
“五年之前,”燕庭霜竟轻笑了一下,“那个晚上,我也在。”
商卿月竟无端退后了一步。
他像不认识一样看着自己的爱人,突然间意识到,他其实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燕庭霜声音轻柔:“掌门后来的说法是什么?哦对……他说,是燕拂衣练功时不小心,打破了后山的魔族封印,他甚至想有意误导舆论,让人疑心是燕拂衣勾结魔修,被李浮誉撞见,为怕暴露,两人才联合起来,杀了李浮誉。”
“但是师尊,你不曾见过,燕拂衣看着李浮誉的眼神吗?”
燕庭霜压低了声音,他脸上的神色有些轻微的扭曲,说不上是觉得可笑,还是夹杂了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我不太清楚事情全部的前因后果,不知究竟是‘不小心’,还是‘蓄意勾结’,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但掌门是怎么好意思的呢——那样做的人,分明是他啊。”
“庭霜,”商卿月极力稳住声音中的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燕庭霜眯了眯眼:“你为了所谓昆仑的脸面,在这样的事情上帮掌门隐瞒,到头来还要怀疑我,是不是算计了燕拂衣的仙骨?”
“我何曾……”
商卿月的声音被吞没在嗓子里,他看着燕庭霜的眼睛,竟无法再做任何强言争辩。
这是让他始终心中有愧的事,可……可燕拂衣自己也该明白,师兄作为掌门,代表的是整个昆仑。
为了昆仑,如何能让李安世的名字和魔族扯上关系?
燕拂衣也是明白的,所以他才会同意。
他当然同意了的……他不同意的话,师兄的神魂封印之法,又如何能够施展。
商卿月说不清,他头脑中现在拼命找理由,到底是想反驳燕庭霜,还是只想说服自己。
他只知道,稳固了多年的灵台竟都因此而隐隐发颤,一往无前的问天剑尊心中甚至生出一丝惶恐。
不是这样的。商卿月告诉自己:这只是燕庭霜的一面之词,即使说出去,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燕庭霜抬起手腕,他掌心握着一串深碧色的念珠。
“师尊可能不知道,”燕庭霜说,“这是李浮誉从不离身的东西——燕拂衣一直在找,掌门也一直在找,因为这翠珠,有为神魂留影之能。”
商卿月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串念珠上。
那是他如此熟悉的色泽……那颗在他本命灵剑剑穗上缀着许多年的翠珠,若与之混在一处,绝无二致。
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商卿月头一次发现自己如此胆怯,对那隐隐逼近的念头,竟如缩头乌龟般,拼命地连碰都不敢碰。
燕庭霜朝他从不匹配的爱人逼近一步。
“师尊,你帮帮我。”他说,“你也不想让当年的真相,与今日之事一起公之于天下吧?”
那感觉,就像被冰凉的瀑布迎面泼下。
一股尖锐的郁气冲上商卿月的咽喉,他险些吐出血来。
话说到这份上时,燕拂衣如今生死如何,好像又不重要了。
——不如说,商卿月从未有多在意这个,远不如被自认从无亏待的爱人背叛,与一直以为乖顺温良的小徒弟,到头来竟是他看走了眼。
他商卿月,怎么可能教出这样的徒儿,又怎么可能倾慕这样的爱人!
那种不敢相信催生出激烈的愤怒和耻辱,剑尊清淡的面色都隐隐发红,甚至感到一种仿佛灵气走岔了路般的头晕目眩。
他握紧了拳,浑厚的灵气在袍袖间鼓荡,方寸之间顿时飞沙走石,有尖锐的小石子飞舞起来,在燕庭霜脸上刮出一道血痕。
商卿月的声音都哑了:“你竟敢威胁我。”
燕庭霜笑了一笑。
他深知,这曾是师尊很喜欢的笑容。
商卿月这个人,看似如月淡泊,实则自矜自傲、目下无尘。
在他眼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该在他这天才面前自惭形秽,都该自动对他俯首称臣。
他如今这么生气,其实与燕拂衣都没有多少关系,像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对于曾做错的事从不会真的承认,而只会在一切都平息下来之后,虚情假意地拿出一点怜悯和眼泪,道一声“可惜”。
那惺惺作态也不是为了被冤枉的受害者,而是为了他们自己。
他只是不能容忍被愚弄,接受不了自己竟然也会做错事,又因为自己的错,而造成了承担不了的后果。
但此时此刻,商卿月还只是对所谓“真相”窥见冰山一角,他还不知道,在经年的自以为是中,他错过了多少本该避免的错待和真相。
到那时候,或许他真会道心不稳、生不如死,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燕庭霜竟然觉出一点冷漠的快意。
“在师尊你与掌门这样的尊者眼里,普通弟子的死活,可能向来不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可如果——燕拂衣真的是守夜人呢?”
商卿月的手指突然痉挛了一下。
可燕拂衣怎么可能是守夜人呢?他凭什么是……他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怎么可能拥有一颗连天道都承认的道心?
一定是弄错了,如今九观圣封落下,未必就与燕拂衣有关系,也或许只是凑巧,仔细想想,陵阳真人方才,也没有说出一锤定音的准话……
“师尊,我确实对燕拂衣做过一些错事,可不论这些,单只扪心台的天雷之刑便足以去掉他半条命,他没死也就算了……你猜他是凭什么能前来延宕川,又是凭什么,仍有这几日自保的能力?”
商卿月在原地僵硬地站着,就像一座石雕。
他先是指尖颤抖,后来发展到整个人都在颤抖——如若真是燕拂衣,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苍生劫难之中,有多少是该分属于他的因果?
“你受不了的,师尊。”
燕庭霜残忍的声音还在继续:“不是对于苍生遭难这件事本身的愧悔,而是不能接受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曾有多少次机会力挽狂澜,却什么都没有做。”
曾经在泽梧秘境时,若他能辨别出燕拂衣于燕庭霜孰对孰错;
云之巅上,若金霞逼问李清鹤时,他能多说一句话;
后来燕庭霜突然觉醒了天赋,若他能想着,查上一查;
甚至就前几日,就在刚才……
他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将谢陵阳的话联系上燕拂衣。
可偏偏,一次都没有。
“真可笑,”燕庭霜天真的笑容竟如恶魔一般,“就像李清鹤也从未想过,怎么可能是燕拂衣害死了李浮誉。他只是很开心,可以把兄长横死的愤怒,撒向一个不会反抗的人。”
“从本质上讲,你们昆仑的人,全都一个样。”
“别说了——”
“陵阳真人与你们不同,那些不弃山的真人们,是真的在意天下苍生,所以他们此刻恨不得以血肉生命换取守夜人平安,即使身受重伤,也在延宕川中奔忙救人……看到了吗?还有数不清的不弃山弟子在冲阵,即使明知徒劳,即使明知后退就可以保命,他们也仍前赴后继地去魔尊面前送死,妄图再把人抢回来。”
“而你,师尊,你与我这个筑基期的无名小卒在这里,掰扯对燕拂衣见死不救,究竟是谁的责任。”
燕庭霜从未在他师尊面前,露出过这样的一面。
他永远伪装得开朗恭顺,永远在上位者面前扮演成他们喜爱的样子。
从最开始面对他们的母亲,及至到了昆仑,面对师尊与掌门。
有时候,那些自诩聪明的人真的很傻,因为他们从来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比如说,燕然怎么会对一只来路不明的精怪心软,认为它会像承诺的那样,一生守护她的儿子,而赐予它骨血灵胎,让它重生为人呢?
李安世怎么就确信,是因为更沉稳的哥哥贪玩,而引来的敌人害死了母亲呢?
商卿月怎么就能相信,那株生长在极险之地的哭魂叶,真是他体弱多病的小弟子拿回来的呢?
……
燕庭霜观察了许多年,学习了许多年,早已发现人这个物种,虚伪、贪婪,愚昧到荒谬。
或许在他认识的人中,也只有燕拂衣是不同的。
从成为燕然的“小儿子”开始,燕庭霜看到燕拂衣的第一眼,就觉得他这个名义上的“哥哥”,像是月亮。
他从前是只孱弱的小妖,没有美貌,也没有能力自保,在遍地天敌环伺的境地里,只有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不会伤害他,还会在夜里散发出美丽的、能疗愈伤痕的光。
又干净又温柔的月亮,其实他好喜欢。
只是,他学得太好,终究也变成了虚伪贪婪的人类,占尽月亮的光,便觉得那光理所当然。
可现在,月亮沾了血色,好像,就要熄灭了。
燕庭霜说:“那个任我们折辱毁誉都不会反抗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你闭嘴!”
商卿月绷断了最后一分自制,他恶狠狠地盯着片刻前还柔情蜜意的恋人,本命灵剑倏然出窍,剑锋直指燕庭霜的咽喉。
然后他看到了一种又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得逞的笑意。
燕庭霜也盯着他,突然抬手,一把抓住了剑锋!
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剑尊的灵剑何其锋利,几乎立刻就要削断青年的手指,大量鲜血将他手腕上那串翠珠都染得狰狞可怖,燕庭霜脸色一变,扑通跪下,露出极为惊惧哀凄之色。
“师尊饶命,师尊饶命!我绝不会说漏嘴,也绝不敢向您寻仇的!”
什……
一道惊人的劲力从身后袭来,是尊者之阶的力道!
商卿月方才心思巨震之下,竟都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接近,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回身反抗,那一掌生生落在他后心,将他整个人打飞起来,霸道的灵力冲入经脉脏腑,让他当场便喷出一口血来。
他在尘土中翻滚了一下才能起身,勉力回头看去,便见燕庭霜被一位老者拉至身后。
是万丈点星斋斋主,同尘道尊庄和光。
老人身着缀满星辰的长袍,满面怒容,还欲再动手。
“商卿月!你身为剑尊,为掩盖恶行,竟对门下弟子出手——你要不要脸!”
燕庭霜虚弱地躲在同尘道尊身后,伸手怯怯地拉住他衣袖,满脸隐忍:“不……斋主,都是我不好,您别怪我师尊。”
庄和光怒意更胜:“金霞说时我还不信,莫非真是你,害了守夜人!”
商卿月:“……”
他站起身,在荒谬的无措之中,发现自己百口莫辩。
燕庭霜刻意露出那串手串,就是在提醒他……若他真那么在意昆仑声誉,是否要用掌门的万劫不复,来保住自己名声的清白。
不知怎的,那一日在泽梧秘境时,燕拂衣低垂的睫毛,与苍白的脸,突然间浮现出来。
当时,刚刚才经过艰难一战的青年似是已倦极,对是否被相信这件事全无所谓,面对弟弟的栽赃和师尊的责难,也只是似有若无地望着飞扬的风雪,咽下血腥,说道:
“师尊要罚便罚吧。”
商卿月总认为,清者自清,燕拂衣摆出那副样子,他便觉得他是故意给自己难堪。
可如今被抛入相同的境地,他突然间发现,原来已被认定罪名时的辩驳有多苍白无力,当人们需要一只替罪羊时,谁又会在意羊的想法。
……
商卿月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他竟会想起那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修真者的一生太过漫长了。尤其是晋升尊者之境后,连千年的时间也不过须臾一生,那些在从前会觉得激烈、重大、走也走不出的情绪,都会被时间慢慢拉扯成风中的柳絮,一吹就散。
因此越是站在顶端的人,越是健忘,在这一刻之前,商卿月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竟连那一日,燕拂衣睫毛上的雪花都记得清楚。
就像二十几年前,他看着被锁在扪心高台上的师妹,鬓发凌乱,浑身浴血,却目光凛然,鼻尖上挂着一颗混杂血色的汗珠。
那画面鲜明又闪耀,在商卿月心里埋着,经年不得安生。
商卿月少年入道,那时大师兄李安世已有几百的寿数,是修真界德高望重的一方巨擎,忙着代理掌门事务,与他相处不多。
倒是小师妹燕然刚巧与他不差几岁,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商卿月已然无从得知——或不敢去想,他的一腔同门情谊是否有过变质的瞬间。
但在听说师妹被一个邪恶的魔修掳走时,他怒火冲天,孤身一人挑了七处魔修据点,所过之处血海翻腾,问天剑以杀入道,一战成名。
可再次见到师妹,她却是被门中长辈“捉”回来。
她说她不是被威逼胁迫、强取豪夺。她是心甘情愿。
昆仑道宗上一任掌门的关门弟子,逆徒燕然,愿在扪心台受九十九道雷刑,以赎道心不稳,令宗门蒙羞之罪。
但她心甘情愿。
商卿月惊诧于她的自甘堕落,严词斥责,以至亲自掌刑。
他至今不能理解,令小师妹如此鬼迷心窍的情爱是为何物,值得她生生悖逆了师门自幼教诲,弃了百年修行。
……
后来师兄将那两个怯生生的孩子带到剑峰上,商卿月一点都不想见。
但他还是见了,不但见了,如今想起,那一日的情景,都好像仍在昨天。
其实凡人说七岁看老,那时候看燕拂衣于燕庭霜,便已能隐约窥见后来的模样。
那一对说是孪生的兄弟,长得一点不一样,性子也一点不一样。
商卿月第一眼,便更喜欢燕庭霜。
倒不是因为他长得更像燕然,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完全是。
更是因为,燕庭霜具备所有正常小孩子的特性:会哭泣吵闹,忘性大,时常任谁哄上一两句,便会挂着泪珠,又甜甜地笑——那时的问天剑当然不会带孩子,但剑峰有许多人帮他操心,他便只是偶尔看见,觉得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有些好玩。
但燕拂衣就不一样。
那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可眼神沉静,进退有矩,一举一动都极年少老成。
那种精雕细琢出来的懂事和优秀,让不少其他峰的长老都看着眼热,却一点都不像商卿月看着长大的师妹。
他有时看着燕拂衣,会从那孩子身上不符合年龄的言行中,感到莫名的压力。
他那种言行间魅惑人心的特质——商卿月想,大概就来源于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脉,那让他师妹毁于一旦的魔鬼。
这种偏见不是在日积月累中形成的,而来源于兄弟俩拜师的第一面。
燕拂衣站得笔直,朝他行礼,而燕庭霜还很是羞怯,拉着哥哥的袖子,半个身子都藏在他后面。
商卿月刚诛杀一只天魔,剑上还滴着血,对师兄不赞同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面无表情:“燕然呢?”
李安世叹了口气。
“她不在了,”李安世那时已接任掌门之位,“有人……洗劫了她隐居的山谷。”
商卿月平平的目光便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她藏了许多年,连我都没找到,怎会平白被人发现?”
他便看见燕庭霜双眼红通通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哥哥,放开了拽着他袖子的手。
“哥哥不是……”小孩儿抽噎着说,“哥哥只是想吃娘做的梅花酥,他不是故意的。”
商卿月看见,师兄往燕拂衣身上投去极为憎恶的一眼。
他也注意到那个孩子,脸色苍白,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小小的燕拂衣凝视了燕庭霜一会儿,垂下眼睛去,没有说话。
那个低垂眼睛的沉默模样,仿佛就代表了燕拂衣在商卿月心中的样子,从小到大,他仿佛见过许多次。
以至于商卿月在很有一段时间之后,才第一次看清燕拂衣的眼睛。
他那时有些惊诧,偏偏那双眼睛,在一张陌生的脸上,让他觉得该死的熟悉。
那是什么时候?
商卿月想着,非常惊讶于这些从前以为无用的画面,竟然还能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可因为太少想起,而像束之高阁的书本一般,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悄悄蒙上了尘,被岁月逐渐变得破旧、残损,最后哪一天,就可能会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地碎片。
商卿月在山巅的冷风中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那可能是他刚把两个弟子收入门下几个月时,偶有一天结束闭关,想起自己已成了人家的师尊,便想着去瞧瞧他们的修行。
燕庭霜就在两人的小院里,低头琢磨着桌上的什么东西,商卿月走过去,见他在研究自己月前给的剑谱。
他有些欣慰,早先听说这孩子体弱多病,还以为仍在修养,可如今看来,虽然功课落下些,却勤能补拙,算是可塑之才。
商卿月点拨了燕庭霜几句,却没看见燕拂衣,问燕庭霜也支支吾吾的,最后吓得眼中都含了泪,只敢很小声地告诉他,哥哥在后山。
然后更小声地求情,说哥哥不是躲懒,是掌门传唤。
商卿月焉能不知,李安世常年居于主峰,事务繁忙,哪来的闲情逸致,叫他剑峰的徒儿,还躲去后山?
他对这花招心里存了不耐烦,冷着脸到后山去,果然碰到了行色匆匆的燕拂衣。
燕拂衣与几个月前第一次见时比,好似更瘦削了些,猛然看见他时似是吓了一跳,眼中却骤然焕发出一点光彩。
商卿月拧着眉,见他身上染了尘土,挂着细小的枝叶,一看就是在山中胡混了半日。
他张口斥责燕拂衣懈怠修行,那孩子愣了一下,似是有些害怕地朝后看了一眼,试图解释。
可商卿月没有耐心听他狡辩,让他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别一天天净想出些立不住的借口,竟还敢拉出掌门来为自己开脱。
现在回想起来,是在那一日,他亲眼看着燕拂衣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了下去。
可商卿月当时没有在意,或许是刻意忽略,不去看小燕拂衣袖口若隐若现的、带着青紫掐痕的手腕,也不去看他像是在仓皇躲避、一瘸一拐的脚步,在那时的他心里,这些都没有“大徒弟竟敢对自己的斥责提出质疑”重要。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竟会如此在意这个?
商卿月感到寒冷,他明明应该早已经摒弃了凡人对于令人不愉的温度的感知,可那冷从心底一点一点蔓延上来,鲜明又刺骨,让他想要忽略都忽略不掉。
燕庭霜诅咒般的声音像蛇一样缠上来。
他说得对,作为曾经的恋人,燕庭霜那么了解他,知道他掩藏在清冷出尘的外表下卑劣的心思,知道他其实从不是个公正的人,他更在意自己的“面子”,对于名义上的弟子究竟遭遇了什么,他一点都不关心。
更有甚者,连燕庭霜都没能挖掘出他心里最深处的冷漠。
商卿月只是觉得厌烦,厌烦于这个弟子可能会带来的,他与掌门师兄之间的龃龉,他无意充当什么保护者,他只想躲在剑峰上,清清静静地、高高在上地,修他的剑。
小燕拂衣的眼睛在那时与燕然师妹的重合了,那样清澈、坦然,却又写满了抗争和执拗的眼睛。
那么讨厌。
他这样的想法,一定通过脸色和话语表现出来,又被那个心思过于敏慧的弟子察觉了出来。
小小的燕拂衣眼中求救的光熄灭了,他幅度很小地后退了一步,低头,拱手,道歉。
在那之后,据商卿月偶尔听到,门中弟子们私下讨论时说,大师兄无论寒暑,即使伤重,也日日习剑苦修,从无一日间断。
商卿月低头,看到自己的手。
那双手惯于握剑,他以剑为尊号,不会认不出另一双将剑当做生命的手。
连商卿月也不得不承认,燕拂衣着实是个天生的剑修。
他修行的速度和天资都堪称恐怖,商卿月当年发现这一点时,未必没有生出一点隐秘的不适,而当觉察到这一点并非只有他能看出来时,不适便愈演愈烈,化作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恼。
他是见过燕拂衣使出全力时,不论修为高低,那种仅在剑道的领悟上看,便令人目眩神迷的剑法的。
那时商卿月还未晋位剑尊,他与几个不相上下的合体大圆满的道友,都看见了那一幕。
剑修大多都是恃才傲物,可那一日,几位成名已久的前辈都目露激赏,争先恐后地表达对燕拂衣的喜爱之情,纷纷请求商卿月将徒儿让给他们教几天,好能过几把“不论怎么谜语人徒弟都能领悟”的瘾。
商卿月面上谦逊,事后只余师徒二人时,却见那张脸上出现一点点自己从未见过的兴奋腼腆,那么碍眼。
他告诫燕拂衣,剑峰门下不许张扬自矜、沽名钓誉,若总那么爱出风头,或想改换门庭,就早早滚出昆仑去。
少年的脸瞬间便作煞白,燕拂衣立即跪地认错,颤抖着发誓绝无二心。
商卿月让他跪了半日,最后是掌门师兄那不孝子又来插科打诨,让他不得不轻轻揭过此事,后来也没有再提。
李浮誉身死那年,不弃山金霞真人来昆仑收徒,商卿月见他对李清鹤百般期待,听他说曾与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友论剑时,听到的惊为天人的感悟,心中便早有了计较。
每一次,他从来都不是没有能力去发觉真相,他只是嫌烦,只是不愿。
……而现在他的报应来了。
就像燕庭霜说的,比起真相,他总是更纠结于自己在天下人眼中的清正体面。
到了如今,他一遍遍地在记忆中翻找过去,一点点挖出来从将燕拂衣收为弟子,到如今的桩桩件件,其实根本不是为了忏悔,而只是为了在其中找到些细枝末节,来证明燕拂衣确实是个不堪造就的孽徒,值得他上个月发遍天下的饬令。
或者至少,他想要证明燕拂衣不是那个关键的“守夜人”。
——怎么就偏偏是他呢?或许只是凑巧,只是恰好在混乱的大战之中,不知在哪个角落的守夜人也在那个时候被魔族掳去了。
这样的话,燕拂衣的事,就还只是他们昆仑的内务,没人有权指手画脚,没人有立场对他指责问罪。
可问天剑尊在延宕川旁的山巅上站了一夜,想了一夜,血腥味的冷风吹得透了骨,也终究没能为自己的这一次失误,找到理由。
他再拖不下去了,万丈点星斋的庄和光把燕庭霜带回了大营,商卿月都能想到,他曾经选定的爱人会用怎样巧妙的语言、神态和编得天衣无缝的故事,把所有的罪责都载到他身上来。
而他甚至都不能反驳。
燕庭霜会用九分真一分假的语言陷阱,这是一回事,而他甚至还手握着曾属于李浮誉的遗物。
——那将牵扯到另一件被埋藏在岁月中的悬案,会让他们昆仑从只是识人不明、眼盲心瞎的笑柄,真的沦为天下人眼中勾结妖魔、要为今日危局负责的罪佞。
第42章
一夜过去, 昨日过于惨烈的战场诡异地安静下来。
柔和的银光静静笼罩在延宕川上方,黑压压的魔族大军,与残兵败将的修仙者们, 都已经撤走了。
没人来“捉拿”商卿月, 可他始终拖延着, 一点都不想回到后方的大营。
对于商卿月这种人来说,想到有可能会面对鄙夷嘲讽的目光,想到曾经在他面前自惭形秽的无知小人,如今都能站在道德制高点朝他啐一口——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燕拂衣呢, 他从前过的, 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东方隐隐泛出日出的金光, 问天剑尊站在风里,身上如同凡人般沾了晨露。
他其实早就不愿再去想有关燕拂衣的事, 可又不得不想, 一个个念头争先恐后地出现在他心里,拷问折磨,一刻都不得闲。
昨晚的第一个时辰过去时,商卿月又回溯到过往。
此时已经很清楚, 第一次见面时谈及师妹的死因, 燕庭霜大概率在说谎。
即使不是,他想,究竟是多么没担当的大人, 才会把那样惨烈的灾难,全都怪在一个孩子身上。
第二个时辰过去时, 商卿月终究缓慢地、无可辩驳地意识到,在他伤重濒死时找到鬼哭草,请动芮木医尊救命的人, 从来都不是燕庭霜。
难怪那时燕拂衣不见了,鬼哭草总生长在绝难踏入的艰险之地,他定然为此受了重伤,以致第不知道多少次,被燕庭霜轻巧地抢走了一切。
而他眼盲心瞎,从未怀疑过如此显而易见的真相。
尖锐的疼痛像要把心脏都揪扯成碎片,堂堂问天剑尊眼前发黑,他都不耻于说出自己曾做了什么,又凭什么那样做。
此时想到过去与燕庭霜的相处,都令他感到恶心,而与此同时,他又是怎么对待燕拂衣的?
第三个时辰过去时,商卿月想,燕拂衣从来,其实也是骨子里清傲的剑修啊。
那是一次昆仑难得团聚欢庆的宴饮,商卿月忘记了到底是因为新年,还是有什么要庆祝的事,总之他们所有人聚在云之巅,气氛难得和睦。
长老们聚在前殿,小辈们都早早去后头花园里自在,商卿月或许是酒意上头,出得殿来,想去花园散散心。
隔着一片梅林与山石,他看见李清鹤喝多了,吃了熊心豹子胆,赖在燕拂衣怀里抱住他不放,李浮誉在一边黑着脸,抓着后领子使劲拽,也拽不出他亲弟弟来。
燕拂衣在笑,他在师尊面前绝少露出那种笑容,粉白的唇角微微翘着,也似枝上的梅花。
李清鹤像一只八爪鱼那样把人缠住,醉醺醺夸他笑得好看,是凡间话本里那种,能让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美人。
李浮誉的脸黑成了锅底,毫不留情地把弟弟脑门敲得嘣嘣响。
燕拂衣笑着拉住李浮誉的手,让他别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也饮了酒,总比平日端正自持的模样放肆,在最亲近的朋友们面前便显出一种毫不做作的傲然。
还是少年的燕拂衣说,他要做天下人交口称颂的侠客,扶危济困,让妖魔听到他的名字便闻风丧胆。
什么君王将相,万丈红尘,轻薄名声……那些有碍修行的东西,沾都不要沾到他的靴子上。
……
可是后来呢?
后来商卿月便亲见他跌进红尘的泥土里,举目四顾都孤立无援,那些骂名毁誉如同箭矢,都落在他身上。
那双眼睛里,原本月华似的清晖渐渐全消散不见了,周围笑闹簇拥的群星也都离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总是一个人,不苟言笑,霜华满身。
商卿月想着,心痛让他简直觉得像被埋进了深不见底的雪里,根本喘不过气。
他这时又才第二次、真切而无比鲜明地意识到:燕拂衣或许已经死了,或者更糟,作为这一方世界的守夜人,被魔尊掳去了无相宫。
要生生破去一个人的道心——他会遭遇什么,商卿月只是思及这个念头,都觉得浑身血液僵冷,不寒而栗。
胸腔里生出一种几乎是尖锐的恐惧,在商卿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终于不同抗辩地戳破他拙劣的自我安慰,像一把冰做成的镜子,明晃晃地映照出他卑劣懦弱的心境。
他原本是可以救下燕拂衣的。
他原本可以,让事情不至滑向最无可挽回的深渊——这份结果不是昨日的刹那忽略造成的,而远远可以追溯到十五年前开始,从他面对大弟子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救开始。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过,甚至成为推波助澜的帮凶,让一轮纯净出尘的月亮一点点被掏空、染黑,最后从夜空中彻底掉了下去。
这么多年,他有什么资格,摆出师尊的架子,道貌岸然地去规训和谴责燕拂衣呢?
即使到了刚才,到了现在,就如同燕庭霜所说,他还在拼命地推责任、找借口,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才是自己从前口口声声所说,做错了都不敢认的那种人。
——不配成为剑修的那种人。
不……
商卿月终于动了动,他站在原地太久了,心境又大起大落,因此简直像个孱弱的凡人那样,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他举步想要向前走时一个踉跄,险些丢脸地跌倒。
问天剑尊定定神,抽出自己的本命灵剑来。
那种冲动是突然间涌上来的。商卿月一步一步,往一片狼藉的延宕川中走去。
总有那么一点点渺茫的,也许是自欺欺人的希望在——或许燕拂衣,还在那里呢?
高高在上的问天剑尊,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血和泥土混杂成的污泥里,华贵干净的袍角被弄得一片脏污。
他看也未看,凭借着已经开始逐渐模糊的记忆,朝昨日最后见到燕拂衣的方向走去。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到处都是血肉污浊,冲天的血腥气搅进脑子里,令人闻之欲呕。
商卿月只犹豫了一下,便俯下身去,强忍着恶心翻找起来。
他没法想象,燕拂衣可能也会……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或许,这里还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可是没有。
他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视线模糊、肢体麻木,那空荡荡的仙魔战场中,仍只凝聚着不散的怨气,没有一丝一毫熟悉的气息。
他真的不在这里了。
真的被魔尊抓走了吗?
商卿月自己都很难说清楚,他究竟更害怕哪个结果——死亡意味着再也没有赎罪的机会,而另外一个则意味着,燕拂衣会遭受比死更糟糕的事。
恐惧像是冰冷的潮水,一点一点将心脏都浸满,商卿月的动作简直有些疯狂起来,到了后来,他甚至已不再在意那些脏东西会不会沾在自己脸上,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绝望地胡乱撕咬挣扎,拼命想要找寻一个自己未必期待的结果。
他的指尖,突然触到了什么东西。
就像被缚仙绳牢牢捆住元神,商卿月浑身血液都好像在一瞬间凝滞,心脏却剧烈跳动起来,没有控制好的灵气在周身一炸,卷起了一阵尸山血海中的飓风。
那触感太熟悉,让他所有的动作全都顿住,连呼吸都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天地间仿佛都被关停了所有声音,时间也被粘稠地拉长了,商卿月一时只能听见风声,和自己砰砰的心跳。
他的指尖很艰难地动了动,在血污之中感到难以言喻的寒冷。
那一块污物被缓慢地拨开,露出下面小小的、不复当日华美的碧色。
那是一颗碎成两半的翠珠。
随着尊者的触碰,和环境中流淌的灵力影响,那破碎的珠子似乎被激活了,上面光泽一闪,蓦然跳出一副立体的画面来。
商卿月呆呆地看着,喉结很明显地动了一下。
仿佛又回到昨日末日来临般的战场,那画面中,数不清的修士都在仓皇逃命,空中弥散着各种颜色的光,还有天幕般厚重的尸阵正缓缓落下。
商卿月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背影。
他搂着燕庭霜,化作流光,一次都没有回头。
画面颤抖了一下,有人的身躯在旁边跌倒。
是……是燕拂衣的脸。
他被一把破旧而不起眼的长剑,当胸穿透,连动都不再动得了了。
商卿月被一股巨大的疼痛击中,他踉跄了一下,都没发现自己跪了下来,可无论他怎么伸手,都只能从那过去的影像中生生穿过去。
他再也碰不到那个人了。
青年很安静地倒在地上,目光似乎也没有看往他们逃走的方向,而是望着天空,浅淡的双眸倒映出那些景象,仿佛净透的琉璃。
染血的指尖努力屈伸了一下,想碰碰那颗碎在地上的珠子。
他嘴角竟然翘了翘,不计其数的鲜血因着这个动作,从口中滑落出来,流到地上,与那些脏污混在一处。
无论商卿月怎么努力,都分辨不出那颤抖着的苍白嘴唇中,曾想说出句什么话。
他只是看着,看着燕拂衣手指终究停留在碎珠寸许之外,长长的睫毛似乎很疲惫地阖上,再也没有睁开。
然后,他看到一双华贵的靴子,上面缀满了秘银织就的暗绣,黑紫符文巧妙嵌在宝石里,在一尘不染的布料上闪闪发光。
一名极俊美风流的魔修俯下身来,将无声无息的躯体打横抱起。
他长发上细碎的珠玉叮当作响,垂在不知是死是活的的人颈侧,手指拂过紧闭的双目,似是触碰什么终于找到的珍宝。
燕拂衣的一只手软软垂落下来,黑色的袍袖有些破损,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那上面也戴了一串深碧色的圆润串珠。
随着他的动作,珠子似是断了线,忽然间散开,像是翠色的眼泪,扑簌簌落了满地,无人在意。
商卿月在这再也无力挽回的整整一日之后,跪在血污泥水里,眼睁睁看着。
魔族少主相钧不费吹灰之力,将他弄丢的徒儿带走了。
第43章
商卿月在延宕川待了许久。
他以比之前更加疯狂的状态, 去找刚才的画面最后,从燕拂衣腕上掉下的珠子——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拼命想找到那些或许记载着过去的东西, 好像那就能让心头的罪恶感减轻一点点。
可他终究没能找到, 明明当时该落了一地的翠珠, 就像被施了隐藏的魔法,即使以尊者境界的神识探查,最后也只找到了一颗。
商卿月几乎是慌乱地将那一颗珠子藏进怀里,不敢碰, 也不敢看, 但现在若有人敢与他来抢, 不论是谁,他都必将那人一剑穿心。
至于那颗已经碎掉的珠子里, 最后储存的一点点画面早已熄灭了, 珠子变成了最普通不过的珠子。
或许曾制作它的,是再珍贵不过的玉料,但由于给错了人,被弄丢了, 终究还是变成了毫无价值的模样, 躺在剑尊掌心里,碎得拼都不再拼的起来。
商卿月喘着粗气,他现在不再有剑峰上尊一尘不染的清华了, 而是面色发红,形容粗鄙, 像个刚经历逃难的凡夫俗子。
可他不在意,他只是停不下来地又想到:
那魔族少主又是什么人,他对燕拂衣的态度, 为何那般……暧昧?
商卿月是认得那位叫做相钧的少主的,李清鹤跟他说过,那年纪轻轻的魔修不是金丹大圆满,便是已经修成了元婴,天赋之高,简直让人害怕。
商卿月也知道,这位少主即使在魔修之间,也名声不好,传说他性情残暴,喜怒无常,却又性好美色,殿中侍候的美人不分男女,大多结局凄惨,不得善终。
他带走燕拂衣干什么?
如果燕拂衣不是守夜人,那他带走燕拂衣干什么?
不祥的猜测让商卿月心中如有刀刃翻搅——事到如今,不论燕拂衣究竟是不是那个人,他的下场都会成为寻常人绝对无法忍受的噩梦。
那再无路可逃、再不得侥幸的可怕未来,快要将商卿月逼*疯了。
他再也无法抵赖,再也无法安慰自己,是他亲手将师妹的孩子、将自己的弟子、将曾救过他一命的那个人,推进了生不如死的深渊,因为他可悲的怯懦、愚蠢的嫉妒……哪怕到了刚刚,他也还存着那些可笑的幻想,渴望减轻一点肩上吞噬血肉的罪孽。
或许他该快回到大营去,接受仙门对他的制裁。
无论那些人要怎么对待他,也是他活该的。
商卿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有些分不清天上挂着的是太阳还是月亮,凌乱的发丝被吹进眼睛里,挡住了温暖的光。
问天剑尊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出延宕川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剑尊?”
按理说,商卿月这时不会对旁人招呼有任何反应,但他偏偏认出了那个声音。
商卿月豁然转身。
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妖族少主邹惑,正有些犹疑地站在他面前。
商卿月看着他,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里就有这一个。最不需要的,就是再有一张脸来提醒他,他们还对燕拂衣做过什么。
邹惑其实只是路过。
有母亲和族人的庇护,他在昨日的战争中虽狼狈了些,但没受什么伤。
后来九观圣封出现,对于他这样不知真相的后辈来说,其实是绝处逢生,解了迫在眉睫的危难。
一夜过去,人妖两族所有的尊者都聚在一起,不知商量什么大事,邹惑在宫中坐不住,便甩开下人,出来透透气。
没想到就碰到了问天剑尊。
他怎么没在仙宫里,和其他尊者一起议事?
邹惑并不喜欢商卿月,毕竟他是“那个人”的师尊。
但当时母亲带他闹上昆仑时,问天剑尊倒也没偏袒门下,因此对于这位冷冰冰的尊者,他尚且能让自己面子上过得去。
邹惑停住脚步,有些懒散地行了一礼。
商卿月:“……”
那一夜的雷声,瞬间便又响在他耳边。
他会想不到,燕拂衣有可能是冤枉的吗?
不,他早该觉得蹊跷。
燕拂衣不是那样的人,他最该清楚不过。
他本想逃避片刻,装作看不见走过去,可心中翻涌的情绪又让他偏偏做不到,他看着邹惑的脸,无端感到一种仇恨,还有一种……知晓大家都一样,都会遭报应的快意。
“邹惑。”
商卿月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他看见那少年扬了扬眉,装出一副敷衍的“洗耳恭听”。
“前几日,就是你告诉燕庭霜,燕拂衣可能的行踪,好让他守在官道上,等着燕拂衣来吗?”
邹惑一愣。
片刻后,他放下行礼的手,有些失笑。
“您怎么不直接去问燕庭霜?我看他没受什么伤,不至于说不了话。”
世人都知道他与燕庭霜的关系,妖族的人前日一直在昆仑,知道得更多些,在邹惑心里,他不日便要与燕庭霜结为道侣。
可他们仿佛在一夜之间,都看尽了彼此最丑恶的一面,相看两厌,恨不得拔刀相见。
商卿月倒真是很想拔剑,可他知道燕庭霜一定留了后手,他手中那份证据,不知还有多少人知晓。
“我在延宕川看到燕拂衣时,他状态不对,和你有关系吗?”
邹惑像是很费解地反问:“什么?”
商卿月踏前一步,他的灵气又开始失控地肆虐起来,逼得邹惑不得不往后避。
剑尊满面阴狠,声音冷厉,像在讯问犯人:“是你——做的吗!”
“砰”的一声。
一道妖异的红光从邹惑身上透出来,与商卿月的剑气悍然对冲。
他们各退了一步,红莲妖尊放在独子身上的法宝品阶极高,商卿月心神不定下,竟心口一震,尝到些甜腥。
邹惑脸上一冷,也不装了。
“怎么,剑尊这是要找我麻烦?就您座下弟子对我做过的事情来说,我对他做什么,难道不都是理所当然?”
是吗?
商卿月心中生出一丝扭曲的自我解脱,他想:瞧,总还是有人,比我更不值得。
可那一点都不会让他觉得更好。
现在再回想起,燕拂衣究竟还遭受过多少不公与背叛,他的灵魂是如何碎成如今的模样,一点都不会让他觉得更好。
商卿月并不奇怪,邹惑和燕庭霜是怎么搅在一起的。
如果说有什么他想不明白——就是相比于兄长的回护照顾,燕庭霜对于燕拂衣的仇恨,根本不知从何而来。
这种仇恨让他从不放过抢燕拂衣东西的机会,也不惮于跟任何有这个想法的人合作。
燕庭霜在阴谋诡计这一道上,比他修炼的天赋高多了,连商卿月自己从前都被他蒙骗,甚至至今无法想全他所有的手段。
但他知道,燕庭霜和萧风亲近,和邹惑结交,这其中,没有一个不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但过去商卿月没有想过这些,他只觉得小爱人终于与人投缘,也很庆幸,燕拂衣身上的那些骂名,没有影响到燕庭霜。
……他多可笑啊。
商卿月自嘲地咬牙,可有什么像是闪电,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萧风在这里面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萧风从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为何突然间崛起,为何被燕庭霜看进眼里,又为何能在所有人眼皮子地下,用废灵根硬生生修炼到如今的境地?
他与燕庭霜一起,究竟做了什么?
邹惑冷道:“剑尊?”
他疑心这问天剑在大战中伤了脑子,只说了一句话,便只是很阴郁地盯着他看——不像母亲形容的那种高岭之花的剑尊,反倒像是什么阴湿的鬼怪。
这鬼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问他那些很奇怪的话。
他听见商卿月问:“……你有多恨他呢?”
那还用说吗?
尽管记忆一片空白,可邹惑能感觉到,曾经的伤害与绝望,仍镌刻在他的本能里,他至今仍很害怕黑暗,仍会在深夜惊恐地醒来,天气只要稍微冷些,便会浑身不适,烦躁得想把一切都摧毁。
但有时,他又隐隐觉得,这一切的痛苦似乎都有解法,他曾知道怎么能好过些的——如今,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种莫名而灼痛的火,又开始在骨缝里烧起来,邹惑再也没了一点耐心。
“你们昆仑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我在漠襄见到他时,听说他已经目不能视,全身经脉断绝,灵根被挖,仙骨遗失……我是抓了他,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就已经跑了。”
“当然,如果他再落在我手里——剑尊,我不与您客套,几道天雷怎么能抵偿他对我做的事?我得让他桩桩件件还来,我要他,生不如死。”
好像有烧红的铁水溅着火花,奔腾着涌流进商卿月的喉咙里,他甚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邹惑话中的意思,那让他的耳朵有片刻都嗡鸣起来,好像有大量的血液在瞬间炸开,他宁愿自己听不见邹惑的话,或想将这条废物蛇碎尸万段,再说不出一个不中听的字来。
可他已经开始无法呼吸了,那始终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的罪孽,突然间化作一双钢浇铁铸般的巨手,紧紧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在巨大的痛苦中都忍不住弯下腰去,甚至要握不稳自己的剑。
燕拂衣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在战场见到他时,他确实很狼狈,可那时商卿月只是想:燕拂衣受了天雷之刑,又没得到很好的照顾,在外漂泊这大半年,想必过得很不容易。
他怎么会、怎么会变成邹惑话里的那样?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甚至还千夫所指,被师门通缉,被师尊申饬,被整个修真界都架在罪恶的火上,任由烈火将他一点点烧成灰烬。
他再也不为邹惑未来可能会和他一样难受而窃喜了,那又有什么意义?燕拂衣已经被折磨成这个样子,证明曾有更多一个人辜负过他,伤害过他,难不成还能让他自己更好过?
邹惑被商卿月的样子吓了一跳。
“别恨他了。”商卿月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这位剑尊的脸上都是冷汗,红与白交错在一起,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简直像要把路人拖入深渊的水鬼,“邹惑……别恨他了,他定然在意过你,别……别让自己后悔。”
邹惑扬起眉毛,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问天剑尊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太不寻常,他屡次提到燕拂衣,难道是突然对自己的徒弟有了回护之心,竟这样为他求情?
或许,或许也不是不能商量。
上次见到时,燕拂衣好像确实已经足够凄惨,邹惑想着自己亲自动手,或许都做不到那个地步——但既然有人先他一步,让恶人自食恶果,倒也省了他的事,省得脏了他的手。
“剑尊这是在求我?”美得妖异的妖族少主似笑非笑,想拍开商卿月抓疼他的手,然后他才发现那只手那样僵硬、潮湿而冰冷。
不知怎的,就像在冰湖上行走时突然踏空,他的心无端漏跳了一拍。
但邹惑还是将那只手拽开,放肆地转身离去。
“让燕拂衣自己来,让他跪下,给小爷磕三个响头——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放过他,让他留着四肢健全,做我的妖奴。”
第44章
邹惑自觉走得很潇洒, 可不知怎的,面对那么高高在上的尊者放了狠话,非但没让他心里畅快, 反倒更加烦躁起来。
他头疼得厉害。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早在他刚刚从万妖谷的宫殿中醒来, 那种仿佛来源于灵魂中的疼痛,就如影随形,让他一刻不得安宁。
当时,是昆仑那个叫萧风的弟子救了他, 将他送回万妖谷, 邹惑醒来时他与母亲都在旁边。
邹惑看见他的第一眼, 就好像被长针刺中眼球,险些又被重新痛晕过去。
宫中的巫医忙不迭为他输送治愈的妖力, 母亲更是心急如焚, 头痛好久才缓和过来,邹惑昏昏沉沉地听见母亲向那人道谢,放下妖尊的架子,馈赠的天材地宝塞满了送出的乾坤袋。
那萧风很会说话, 态度亲切, 代替他师门作恶多端的大师兄道了歉,邹惑时睡时醒的,虽知道那声音是他的恩人, 却一听到就更头痛,无端端觉得讨厌。
最近, 这头痛的症状更严重了,从在墨襄城见到一次燕拂衣之后,从燕拂衣又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跑之后。
疼痛让邹惑夜里都睡不着, 强迫症似的一遍遍翻找着空白的记忆,试图抵消一点那种不亚于肢体残缺的痛苦。
问天剑尊,究竟为何会那样反常?
昨日,其实邹惑就有看到过商卿月,那时对方还很正常,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把问天剑荡尽魑魅魍魉,甚至差一点就能诛杀魔尊亲信,那个长得很恶心的护法破房山。
怎么今日,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他还总提到燕拂衣,这和燕拂衣又有什么关系?
邹惑走着神,突然脚底一痛,好像不小心一脚踩在了刀尖上。
他嘶地一声,气急败坏地朝下看去。
是一颗光滑圆润的翠玉珠子。
邹惑一愣。
天下群妖大多喜爱收藏珠宝玉石,万妖谷中,各种名贵的宝石不知凡几,这珠子看上去品相虽好,但在邹少主眼里,都不值得多分一点注意。
可是偏偏,他就被那珠子死死吸住视线,又像着了魔似的,蹲下将之捡了起来。
无论怎么看,也不过就是一颗上好的翡翠而已。
碧绿的翠玉在阳光下折射出通透的亮色,那亮色晃进邹惑的眼睛,让他眼前的世界突然一晕。
眼睛莫名就发热了,无端端想要流泪。
邹惑感到一丝喘不过气的憋闷,周围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健康,但低沉,好像什么代表着不祥即将靠近的鼓点。
可他就是不舍得,把手心的珠子丢出去。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东西。
好像抚摸过那凉滑的触感,嗅到过上面沁入的淡香——只是拿在手里,邹惑便觉得安心,连日以来折磨着他的那些痛苦和不安竟被压制住一点,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更多。
这珠子不该是一颗的,应当有许多,被细绳穿成了手串,绕在一只苍白的腕上,腕骨清润,如同玉石,他便也可化作原形,贴着珠子,一同缠在那腕上。
有很漂亮的手指在抚摸他,沿着小蛇的脊骨,从吻部,一直到尾尖。
他可以全然安心地舒展自己,感受那指尖上带来的酥麻,用尾巴缠绕住凉凉的小指,放肆地撒娇……
……这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幻觉!
邹惑恼火地甩甩头,想把那些荒谬的画面甩出去。
可商卿月的声音又莫名响起来,剑尊脸上带着那种溺水之人抓到浮木似的表情,很恳切地说:“不要再恨他了。”
……凭什么?
燕拂衣暗算他,又趁人之危,让他做了三年卑微的奴仆,他却连恨都不被允许了?
邹惑将珠子随手放进怀里,可他一旦想起了燕拂衣,这名字又开始在心中挥之不去了。
他“第一次”看到燕拂衣,是在那片被灵音法尊的护身罡气几乎摧毁殆尽的山谷。
可当时站在高高的云端上,邹惑看着那被百纳千重身压迫正中的小小身影,看着他不屈而苍白的脸,非但没感到大仇得报,没感到深恶痛绝,他看着虚弱的剑修唇角淌下的血,看着山谷遍地的残破荒芜,竟觉得心痛。
几年前,燕拂衣就是以那副样子骗了他,暗算他的吗?
不然,他一个与自己同辈的年轻修士,能有多少手段,破开母亲留在他身上的一应法宝,将妖族少主降服成自己的妖兽呢?
在墨襄城见到燕拂衣的时候,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邹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感觉,他的仇人比想象中更加落魄,似乎都不用使力,只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亲手掐住他的脖子,掌下的肌肤简直凉得吓人。
他是刻意让那些凡人将燕拂衣推出来的,他是想让那人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
可真的得偿所愿时,那人眼里破碎的光,却又让他体会到些许慌张。
那天晚上,邹惑又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他也看到燕拂衣,青年剑修同样被一群凡人围在正中——却不是那日千夫所指供出的祭品。
那些凡人脸上,带着没有杂质的感激和崇敬,他们激动地伸出手,想触碰到青年的哪怕一片袍角,他们乱七八糟地说着感谢的话,空气中弥漫着绝处逢生般的狂喜。
在梦里,邹惑竟感到与有荣焉。
他看到燕拂衣的脸——那不该出现在他记忆中的表情,不是清冷孤绝的,不是绝望麻木的,而是带着一点浅淡的腼腆,他微微低着头,像夜风里轻轻摇摆的晚莲。
好喜欢。
梦没有那么多记忆和逻辑,邹惑从本能里体会到纯然的欣喜,体会到自己心底的雀跃,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跳着脚大叫:
好喜欢!
但没有那么多人跟他分享就更好了。
想把人带回家,藏起来,这样的表情,最好只有他一个人看见。
……
邹惑突然被一股针刺般的剧烈疼痛击中了。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在天旋地转间一下子倒在地上——太痛了,像把这些日子断断续续的头痛都聚集在一起,轰然摧毁了他的脑海。
有许多人手忙脚乱地跑过来,他知道是母亲派来暗中保护他的人,可没有能力去想更多,意识仿佛被坚固的东西凝住,动都动不了一下。
邹惑又看到燕拂衣,他已经分不出是真实还是幻觉,他看到一身黑袍,苍白但还算精神的燕拂衣,竟带着一点吟吟的笑意,手指点住他的鼻尖。
然后他又看到被他锁在笼子里的燕拂衣,手脚都被荆棘缠绕,好像已经布满裂纹的玉器。
那双雾沉沉的眼睛里没有光,身上也无力,任由仇人摆布,连疼痛都不会表现出来,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邹惑突然恐慌得手脚冰凉,他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拿着钻子,亲手往那块已经马上就要崩溃的玉璧上一下一下、用力地砸上去。
而燕拂衣都不会反抗,他垂着头,站在一片荒芜的雪里,细碎的裂纹爬上温柔的眉梢眼角,吞噬掉月亮挣扎着放出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可他的眼睛里都没有仇恨,就好像……他已经原谅他,或根本不在乎了。
……原谅?
邹惑带着激烈的荒谬感,又把这个跳进脑海的词捡出来,感到可笑。
谁原谅谁?明明他才是苦主,他才是要报复的那个人——燕拂衣,他配原谅谁?
“少主,少主!您怎么了?”
“快,快去通知尊主——少主又犯病了!”
“……”
……好像有人在呼唤他,声音舒朗,像夏日沁在冰水里的山茶花。
“小花?”凉凉的手指又在抚摸他的鳞片,“不许赖床,该走啦。”
是谁……到底是谁?
这些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重要,为什么他会忘记,如果不重要,如今又何必要想起来!
邹惑在一片大雪纷飞的黑暗中天旋地转,他感到自己似乎在不断向深渊中坠落,永远不知何时会在渊底摔得粉身碎骨。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燕拂衣,想起来时的情绪又总如此复杂,那种错位的拉扯感从始至终在折磨他,让他在“复仇”的过程中,似乎自己也受到了更多的折磨。
……既然如此,要不就,算了吧。
或许就,就像商卿月求他的那样,可以放下一些仇恨,就像是放过自己。
仔细想想,燕拂衣好像也已经足够惨了,而他现在毕竟已经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已经渡过了最苦难的过去,一切都过去了,未来可以是更好的样子。
他可以不再时时想着要报复,不在烧灼着燕拂衣的那些烈火上,再浇一勺油。
这样已经很算是仁至义尽了,如果燕拂衣肯真心地向他道歉,他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甚至也不需要燕拂衣真的做他的妖奴……那种用契约生生折断一个人傲骨的感觉,邹惑自己也并不喜欢。
他只是有点想再见那个人一面,试试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到那种令人心安的清香,他只是想好好睡上哪怕一觉,就像、就像……什么时候一样?
如果需要的话——邹惑自己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宽容了——他想,他甚至可以给燕拂衣提供一个庇护所,毕竟燕拂衣已经无处可去,而他们的命运看起来如此牵扯不清,他可以大度地收容他,让他远离那些比自己更恨他的人。
刚才怎么没有问问剑尊,他这个状态时都还在挂心的,被逐出师门的大徒弟在哪儿呢?
以他从墨襄逃走时的那个状态,他又……能去哪儿呢?
他突然想起商卿月方才的样子,想起他一脸仿佛是天都塌了,就好像有什么至为重要的失去,再也没有机会挽回。
邹惑腾地从床上跳起来,把围在床边的妖属和巫医都吓了一跳。
他们的少主就好像是终于疯了,紫色的双目射出妖异的赤红,在一片混乱中随手掐住一个人的脖子,混乱而大声地嘶吼。
那可怜的巫医被掐得双目翻白,其他妖试图掰开邹惑的手,可他的手就像钢铁浇筑一般僵硬。
他们一开始都听不清少主在胡乱吼些什么,过一会儿才隐约听出他在大喊着:“找!”
“去找他!”
“少主您说谁?”美丽的蝶妖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地轻拍邹惑的后背,“您要……找谁?”
邹惑一掀被子跳下了床。
“去给我找燕拂衣。”
他的声音终于稍稍稳定,气息却更乱,眼中布满了深红的血丝,简直像是走火入魔。
邹惑放开了那名可怜的巫医,厉声下令:“找到他,把他抓来给我——现在,马上,全都滚去给我找!”
第45章
外面下着雪, 可阳光和暖,木窗被用精致的叉竿撑开了,清透温暖的光便从外面一直照进来。
同时伸进窗子的, 甚至还有一枝盛开的梅花。
于是空气中便自带了淡淡的冷香, 随略苦的药味一同氤氲在雅致的卧房里。
卧房中央, 是一架垂着厚厚帷幕的大床,层层烟锦云纱将里头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床头的一角掀开了透气。
借着那点阳光,可以隐隐约约看到, 那一重重华贵的布料堆叠之中, 躺着一个人。
因为光线暗, 又因为帐幔太多而华美,或许也是因为那人实在太瘦, 他简直像是被藏在里面, 像一枝被掩在厚厚雪下的梅花,如果不注意,根本找不到。
相钧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手里端着药碗, 里头浅浅盛着外头千金难求的汤药, 却被随手搁在桌上,他轻轻掀开帷幔一角,在床边坐了下来。
燕拂衣安静地躺着, 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从这具身体上, 简直感觉不到一点生命的气息。
相钧叹了口气,握住了一截露出被子的冰凉的腕骨,细细查探一番, 又给他藏回被子里。
“你怎么还不醒?”他伏趴下去,用双手撑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双目紧闭的青年,“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实在是太累了?”
对方当然没有回应。
相钧没有不耐烦,他像看不腻似的,一点点用目光描画着,那张曾在心底描过千百次的面孔,属实都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这人就这样躺在自己面前,看上去毫无防备,也并不仇恨冰冷,他只是那样躺着,就像十几年前破庙里的夜晚,他偷偷睁眼时,看到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如今在这里,终于没有另一个碍眼的拖油瓶了。
“拂衣哥哥。”
相钧单是叫出这几个字,心里都会觉得很熨帖,他趁着燕拂衣还没有醒,擅自做主,便一直这样叫了很多次,虽然燕拂衣没有回答,也没有像记忆里那样弯着眼睛对他笑,但单只是这样,仿佛就已经令他满足了。
“拂衣哥哥,”相钧用询问的语气,“该喝药了。”
“你不起来自己喝的话,我来喂你好不好?”
燕拂衣依然一动不动。
相钧就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端起来那碗药。
“你既然不反对,那我就要动手咯?”
他早就等着这一刻,自己饮了一口药,含在嘴里,想用空闲的手臂把人从被子里捞起来。
那无声无息的人身上,突然间闪过一道银光。
相钧毫无防备,待他眼角注意到不对时,银光已经弹在他身上——力道并不大,基本不能算是攻击的水平,但也足以让他的动作变了型,口中的药也在仓促间咽下去,被呛得连连咳嗽。
相钧:“……”
“喂,搞搞清楚,我是在救你家主人诶。”
一枚小小的细剑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面对强大的魔族少主一点都不露怯,气势汹汹地在燕拂衣胸口上方的位置盘旋,摆出一副守护的姿态。
相钧跟那剑大眼瞪小眼,最后竟然也就不坚持,放弃地把剩余的药又放在一边。
“傻剑,”他小声嘀咕,“那你来想办法啊。这药很贵呢,浪费的这些,今后都把你熔了来赔。”
他嘴上这样说着轻松,心中也不免有一点忧虑。
自从他将燕拂衣带回飞鹤阁,找魔族最好的医修治好他胸口的剑伤,可这人就一直像如今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一只没有灵魂的玩偶。
燕拂衣始终没有张开过眼睛。
这样不行。
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他至少得让燕拂衣醒来,对他做出些反应,这才能在父尊面前有交待,好把他留下来。
再怎么说,也不能眼看着燕拂衣去无相宫……
其实,相钧都没有想到,从延宕川回来之后,他能这么顺利地把燕拂衣讨要在身边。
魔尊对他的态度,一直以来倒可以说是宠爱。但他虽没有明说,可亲往延宕川,最大的目的,无疑是捉拿他口中的“守夜人”。
相钧有种预感,那人十有八九,就是燕拂衣。
把人捉回来要做什么,魔尊却没有透露。
相钧将药碗搁在床头小几上,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脖子上的星月吊坠。
……除了要尽量保下燕拂衣之外,他更得小心,若是让魔尊察觉出,他并非这东西真正的主人,恐怕他的下场,比燕拂衣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恐怕到时候,能有最卑微的鬼奴的待遇,都是奢求。
“拂衣哥哥,”相钧轻声说,“我可真是为你,冒了好大的风险。”
“你醒来以后,得记得要报答我。”
有人在外头轻轻敲响了寝殿的门。
“殿下,”来人声音妖娆,婉转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意,“尊上请您到无相宫议事。”
相钧脸上尚算柔软的神情在一瞬间消失了,他顿了顿,随即像个被设定好程式的人偶一样,面无表情地准备了一会儿,意态风流的脸上生生捏出一个合适的表情。
那是他这些年摸索出来的,与魔尊相处时,最合他心意的表情。
或许,也是他在珍贵的留影石中偶然见过,属于“他娘”的表情。
相钧细致地整理好衣摆,推开房门。
“没有我的允许,”他一边走出去,一边状似随意的吩咐,“别让人来打扰他。”
等在门外的魅魔微微一笑,娇柔道:“遵命,殿下。”
门又关上了。
室内重新恢复到安然的寂静,手指大小的吾往闪着微弱的银光,在燕拂衣身前虎视眈眈地警戒了一会儿,终于落下来,眷恋地躺在他胸口上,剑柄很亲昵地蹭了蹭。
然后,就被两根半透明的手指捏住了。
吾往很委屈地闪了闪光,那人却不为所动,将两指一搓,把小剑搓成一蓬细细的银砂,银砂绕着圈流转了一会儿,化作一枚朴素的戒指,乖乖套上他的手指。
从修长有力的手指向上看去,首先入眼的,是一截用料上乘的衣袖,上面镌刻满高深莫测的繁复符文,即使是万丈点星斋的庄和光在这里,也要为其稀有和珍贵而咋舌。
再往上,则是宽阔的肩膀和胸膛、描画着奇怪封印的喉咙,以及一张威严俊美的面孔。
若燕拂衣此刻醒着,定然会觉得这张面孔有些微妙的熟悉。
可被燕庭霜毁脉抽骨的那天晚上,这人出现时,他几乎已经完全丧失意识;而从漠襄的天魔幻境出来,拿回吾往时,梦中人的脸也被薄雾遮住大半,只能勉强看见抿直的、仿佛在生气的唇角。
所以一时半会儿,他恐怕也认不出来的。
李浮誉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是魂魄状态,漂浮在空气里,想以怎么样的姿势接触那个人都可以。
但他也只是规规矩矩地,在一边半跪下,隔空点了点燕拂衣的鼻尖。
半透明的手指点过去,竟没像之前许多次一样穿过,而传来了实实在在的触感。
李浮誉一愣。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眼睁睁看着那紧闭许久的睫羽微微一颤,竟掀开了眼帘。
燕拂衣望着他,那双曾装满星辰的眼眸黯淡无光,李浮誉只是浅浅接触到,便已经心中重重一颤,他呆愣在那里,一时都忘记了掩去自己的身影。
罢了。
反正天道也会抹消所有小月亮能认出他的痕迹,此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四目相对,拂衣应当都是……看不到的。
不过就是他自己要受些惩罚,吃些苦头,其实没什么所谓。
借着这机会,李浮誉倒不着急了,他几乎有点贪婪地与燕拂衣对视着,他们已经许久未有过这样“亲近”的时候,哪怕相隔在不同的维度,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得见。
可今天第二次,完全超出预知的意外发生了。
燕拂衣开始还没什么反应,身心接连遭受重创,他此时思维都总是慢些,便如此前与那些人说话,总是要有点费力的,才能理解他们话中的意思,又要过一会儿,才能想起怎么保护自己来。
魔尊的尸骸大阵降下时,他甚至被一柄不知何人遗落的剑,一剑穿心。
如今人总算救回来,实在不能苛求更多。
然而很突然,李浮誉分明看见,那双深黑的眼睛深处,竟又炸出一团微弱的光。
燕拂衣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脸上。
……怎么回事?
念头都还没有转过来,李浮誉便极为惊恐地看到,如同积郁千年的厚厚冰面突然裂开,从下面迸发出清澈的涌泉,多到令他想不到的泪水从燕拂衣眼中冒出来,大滴大滴地溢出眼眶,落下脸颊,淌过高挺的鼻梁,又沾湿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那轻飘飘的、湿润的液体简直将他的心击得粉碎,就像有千钧重的东西硬生生砸进柔软的心房,将那小小的一片搅得鲜血淋漓,他真的尝到血腥气,呼吸间都带着灼烧般的火烫。
“怎么……”李浮誉的声音极轻,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又要强迫那断断续续的气流从喉咙间撕扯过去,尽管知道燕拂衣该听不见他的话,可仍控制不住,想柔声宽慰他,或至少帮他擦去一点眼泪。
“很痛吗?拂衣,是很痛吗?”
可燕拂衣不说话,李浮誉很后知后觉才发现,他似乎开始真的能够看到自己,那双如剑一般坚韧无畏的眼睛里透着那么深重的委屈,眼周苍白的皮肤上都晕了一层深深的红色,如雪上红梅,触目惊心。
“师兄,师兄……”
小小的声音很哑,叫得李浮誉心都要碎了。
半年前那个几乎失去一切的晚上,燕拂衣都没有过这样的情态——他曾连放纵地破碎时都是压抑而隐忍的,那天在关小花家陈旧但干净的床上,他用手臂遮着脸,将嘴唇都咬得出了血,极力将所有汹涌的情感和破碎的声音,都生生压抑在已经破损不堪的胸腔里。
可这次不是这样。
就好像是假装坚强的孩子,终于见到唯一会把他捧在手心里的家长,像折翼的雏鸟落进温暖的巢。
李浮誉从未见过他哭得这样狼狈,从前被父亲虐待时没有,甚至后来那个他们都不愿触及的晚上,在昆仑的大雨之中,也没有。
燕拂衣其实,才不到二十四岁。
即使在他穿越之前的,那个人均寿命都不过百年的社会,这样年纪的男生,也才不过是个初出社会的实习生,在电梯里遇到他时,都会手脚无措地试图把自己缩进墙壁里。
燕拂衣就已经经历过那么多了。
燕拂衣还伤重,还不怎么能动,他只能很努力地将手指蜷缩起来,想去碰碰那透明虚影的脸。
李浮誉察觉到了,连忙从被子底下翻出他的手,裹在掌心里——他这时也没空去琢磨他怎么就能碰到燕拂衣了,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像是烟花绽放时落下的细灰,一点都不值得被看见。
他只想赶紧抱抱这个人,问问他哪里痛,说他做得很好,说有多喜欢他,说不要再想那些曾经的人和事,他们一点都不值得。
“师兄,对不起……”
可燕拂衣抿着唇,抢在他之前好小声地说,“我还没有……修补够九万次仙魔结界。”
“我也,也没有照顾好清鹤。”
“我本来没想这么早来见你……”他抬起眼睛,撒娇一样觑着李浮誉,“原谅我好不好?”
别生气,别不要我。
他的眼睛在小心翼翼地说:我只有你了。
第46章
相钧深吸一口气, 踏入无相宫。
这么多年了,每次到这里来,他还总会感到紧张。
魔尊实在像是另一个维度的存在, 每次在他面前, 相钧都会觉得, 自己像是从里到外完全透明一般,在那随意的目光注视下,一览无余。
然而同时,魔尊也一直没能识破他最根本的、最胆大包天的谎言。
或许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相钧曾无数次在无尽的焦虑中思索, 自己到底有没有露出过破绽。
可相阳秋始终没有一点疑问, 就好像作为几乎无所不能的存在, 他也会……害怕?
就像讳疾忌医的最普通的凡人,因为害怕不能称心如意的结果, 而在潜意识中抗拒去质疑求索。
相钧站定脚步。
他一如往日般恭敬地行礼:“父尊。”
相阳秋:“嗯。”
他没有让相钧起来。
相钧半跪在地上, 低垂着头,面无表情,但背上已隐隐冒出冷汗。
他感觉得到,魔尊正居高临下, 将透射性的目光放在他身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他脊骨沉重,抬不起头。
瓷盏的盖子轻击杯身的声音。
“守夜人——那孩子是叫燕拂衣吗, 他怎么样了?”
相钧一凛,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他还没醒, 我叫幸讷离去看了,之前在延宕川受的外伤不致命,只是他本身底子太差, 可能还需要将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清醒。”
幸讷离是魔族的医尊护法,相当于修真者的“大乘”境界,整个魔界医术最高的人。
相钧与他关系不错,这次医治的,又是尊上最放在心上的“守夜人”,他不敢不尽全力。
魔尊又停了一会儿,缓缓问道:“你从前认得他。”
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
相钧心中一提,不敢隐瞒,但玩了个文字游戏:“从前在人间游历时,是曾有过数面之缘。”
相阳秋每次沉默的时间都仿佛更长,相钧定定地看着地面,能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每想一次,都会让握紧的掌心更加湿黏。
相阳秋说:“你知道‘守夜人’,有多重要吗?”
“你刚把他带回来时,不知道他的身份——或许你们曾有过什么缘分,若是平时,在这些事上我不会管你。”
相钧伏低了身子。
相阳秋放下杯子,轻缓地在他寸前踱步。
“可既然九观圣封让我发现了他,钧儿,这件事,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相钧的心脏像被坚硬又有力的东西攥紧了。
“我欲破碎虚空,成就无上神道——多年以来,所有的方法,我皆已尝试,千年之前,我诛神灭佛,人族所谓的金仙们都杀不了我,可就是离那最后一步,总差一道屏障。”
“我感觉得到,”相阳秋轻声说,“那屏障已经很薄了。”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守夜人。”
相钧越听越是心惊,他是想过,能让魔尊大动周章、谋划多年的,必然不是小事。
可也没想到,燕拂衣竟能关联到魔尊成神的瓶颈上来。
“……父尊,”相钧强定心神,“可你不曾让我杀他。”
魔尊轻声笑了。
“你总能体察入微,甚是聪明……没错,我不要他的命,只要他一颗道心。”
冰凉的手落在肩上,相钧不由自主地抬头。
“您是说,”他绞尽脑汁跟上魔族的思路,“得让他堕魔废道?”
魔尊摇摇头:“也是,也不是。”
“我要他所信仰的尽皆崩塌,所真爱的转身背弃,所尊崇的被踩入污泥——归根结底,我要他屈从于欲|望,迷失于野心,亲手了却心中的道,完完全全地,臣服于我。”
相钧的呼吸猛然滞住了。
“当这位由天道亲手选出的,至纯至正的一个人,也被染上污浊,自愿入魔,届时这一方世界,便再无神明庇护,欲念将从每个阴暗的角落滋生,阴暗将在每束光明的身后暗藏,魔道,将成为这世界的天道。”
“我,将成为新世界的神明。”
如若是那些日日喊着追随尊上的魔族,听到这样一番堪称推心置腹的密语,定然已经群情鼎沸,誓不惜燃烧神魂,成为尊上崩碎天道的柴薪。
可相钧只觉得魔尊说得好听,其背后的含义,依旧令他不寒而栗。
他见过深渊中那些真正的魔物,见过相阳秋的尸骸大军,一个将以魔尊为神明的世界,真的……还能是属于活人的世界吗?
更有甚者,天道如此拼尽全力守护的,莫非只是一次“改朝换代”?还是说,当第一个修魔的成神者出现,这一方世界,都有可能不复存在……
相阳秋像是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可他只是高深莫测地负手而立,没有多说的意思。
相钧死死咬住嘴唇内侧的皮肉,尽量也强扯出一个笑。
“既然如此,父尊打算,怎么对他?”
相阳秋看着他的眼睛,其中——相钧相信自己没看错,竟有些忧虑。
他避过了没有答。
“你以为,自己正将他看做什么人?”
“……”那种朝任何方向走一步,都会掉进深渊的紧绷感又出现了,相钧喉咙发烫,总觉得说什么都是错的。
最后,他几乎是依靠本能,才展开一个天衣无缝的轻佻笑容。
“不过是个难得的美人,我见犹怜罢了,与父尊的大事相比,不值一提。”
相阳秋的表情,却没有一点松动。
相钧一咬牙,又说:“只是听父尊刚才的意思……这事需从长计议,以那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定也熬不过深渊魔的刑求,儿子倒有些想法,或可为父尊分忧。”
相阳秋:“哦?”
“不若便先在飞鹤阁里,当个娈宠养着,”相钧不动声色,“一方面身子骨养好些,日后有得磋磨;另一方面,我从前在人间遇见他时,记得曾是个不染尘埃的清高剑客,若要折其傲骨,或许声色会比利刃更有效果。”
相阳秋沉默了一会儿,蓦地挑了下眉梢。
“你总是我的孩子,”他说,“因此我可以纵容你,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相钧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
“不论你或许是想保他,又或许是想不明白自己的心,但如前所说,其他事情我护你一世如愿,唯有这个人,不行。”
相钧咽了下口水:“父尊,我不是……”
魔尊抬起手,他的声音霎时被切断了。
“也或许,你的思路没有错。”他用一根手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思索片刻,“相钧,给你三个月,让我看到成效——在那之后,我再仔细考虑,他的命运。”
已经无法争取更好的条件了。
相钧很清楚这一点,实际上,能争取到三个月,对他已经是意外之喜。
他连忙俯身行礼,保证不会让魔尊失望。
“另外,”在让相钧退走之前,魔尊又想起什么,随意摆了摆手:“既然这三个月先用来实验,我已让百里神去查他的尘缘——对一些所谓的‘圣父君子’来说,或许去对付他们爱的人,比折磨他们本身更有效果。”
相钧才不在意那些燕拂衣在人间“在意的人”,要他来说,不如把他们都杀了才好。
因此他只是有些好奇:“有那个九观圣封在,我们的人,还能偷渡人间吗?”
相阳秋已懒洋洋地坐回榻上,又执起他的茶壶:“任何族群,在任何时候,都总有人愿意为了自己的欲|望,抛弃一点无用的道德。”
……
李浮誉用了很长时间,想让燕拂衣相信自己还没死。
不仅没有死——多亏了他收拢的那些魂魄,师兄从那一片虚无的黑暗中醒来之后,一直在他身边。
这太奇妙了,在他用尽所有心思和手段,只为了让燕拂衣避免作为守夜人的,被魔尊掳走的命运时,他半点天机都泄露不出半分,如今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天道的限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他什么都可以说了。
贼天道。
李浮誉在心中暗骂:不知道的,还以为守夜人不是你这破世界最后的守护者,而是你要除之而后快的仇人。
“我只有很短、很短的一点时间不在。”
李浮誉握着他的月亮的手,不让他再费力地说话了。
“可能只有那么几天吧,然后我就一直像背后灵一样,被栓在你身上。”
“不是故意不见你的,”李浮誉连忙举天发誓,“老天,开始的那几年,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活着的人都感觉不到——到前段时间泽梧秘境那里,你才第一次听见我说话,但应该是被此间天道限制着,有很多事情我根本不能说,就连暗示你都做不到。”
他就那样喋喋不休地说着,可说着说着,发现燕拂衣没有给出什么很正确的反应——燕拂衣只是眨了眨眼。
李浮誉不由沉默了一下。
可他很快重新振奋起精神,就当说这些很有用,还是揉搓着那双冰凉的手,唠唠叨叨地说下去。
燕拂衣就看着他。
他一时不太能完全理解浮誉师兄说的话,感觉人虽然醒过来,但醒来的只有一半,另一半仿佛身处幻境,让一切真实都变成五彩斑斓的泡沫,与这世界的虚假与真实一样,令人一知半解。
但那并没有什么所谓,重要的是,师兄就在他眼前。
很难真的形容出这种心情,仿佛是梦,可通常他连梦都不敢幸福得这样放肆,就像生命中所有能种出幸福的种子,都早已死在十八岁时的那个雨夜。
可大雪一落经年,又在刹那间冰消雪融。
阳光正好,不论浓淡的花都从种子里钻出来,开遍了世界。
第47章
燕拂衣状态很不好, 他的清醒只维持了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都没能听师兄多说几句话,便又陷入了沉眠。
李浮誉坐在床边, 也安静下来, 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其实他多少是有些疑惑的, 比如,燕拂衣是怎么在这样糟糕的状态下,几乎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他的魂魄状态,完全是前世的外形, 可和燕拂衣熟悉的那位“浮誉师兄”, 一点都不一样。
不过在这个时候, 那倒是也无关紧要。
李浮誉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燕拂衣说。
这些年他附在燕拂衣身上,几乎全部参与了他这一段最惨烈的人生。
燕拂衣流的每一次血, 遭受的每一次不公, 包括他偶尔会感到的疲惫和委屈,在独处时、噩梦时说出的每一句呓语,李浮誉都有看见,都有听到。
他早就后悔了。
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再多唠叨几句, 最好从小就不让这家伙学什么言念君子, 而是强迫他背下一整本《厚黑学大全》之类的……最后悔的,还是没能早点看出来,围绕在小月亮身边的, 都是些什么魑魅魍魉。
毕竟在他曾读到的书里,昆仑道宗的大师兄明明受到所有人的仰望, 是一轮那么高不可攀的月亮,他那时以为,燕拂衣人生中最大的苦难, 就是作为守夜人,被相阳秋掳去魔渊。
怪他不察,看到李安世那个变态的行为,还有从小就不安分的燕庭霜,早该想到事情发生了改变。
结果后来,他没有改变燕拂衣的结局,也都没能让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好过一点。
……哪怕不说这些从前的事,对于如今的局面,李浮誉也止不住地焦虑。
对于燕拂衣被魔尊掳走这个结局,那三本书中都有提到,但燕拂衣毕竟不是主角。
“大师兄以身殉道、九观圣封笼罩延宕川”,对于主角们来说,只是一个人生的重大节点,剧情的重大转折,至于那之后燕拂衣怎么样了,好像就再没人关心过。
相阳秋作为最大的反派,拥有着比金仙还要高深的法力,被这样的大魔王囚困魔渊,事情似乎已经发展到绝望的死地。
可总该有一线生机的。
李浮誉拼命地想:既然天道让他这个世外之人穿越到这里,既然燕拂衣的人生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不该有的苦难,那么就像买一百箱饮料才开出的一瓶“再来一瓶”,总该有所补偿的吧!
门外又有脚步声,李浮誉心念一动,没有让自己的身影消失,而是轻手轻脚地藏到门后去。
外头的人却没有进来。
又是那个脏东西——前几天把燕拂衣逼到神魂不稳,震响东皇钟的家伙。
不知道是叫小真还是什么的变态。
变态压低了声音:“百里神查得怎么样?”
另一个声音妖媚轻柔,如同跗骨的蛇:“他们已经确定了守夜人的身份——有些人不想相信,但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李浮誉很快意识到,他们在说的,是仙门那边关于燕拂衣的态度。
倒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听上去目前为止,闹得最凶的,是他那个不成器的臭弟弟,还有万妖谷那条白眼蛇。
李清鹤一贯善于逃避,他至今守在延宕川,试图找到“丢失的大师兄”,拒不相信燕拂衣是那个传说中的守夜人,也不接受他已经被魔族带走了。
说起来很可笑,现在连李清鹤的父亲都在遭受道德审判,就好像还有人在乎这位“少主”的态度似的。
邹惑被他母亲关了起来,想来是不愿放出来丢人现眼;燕庭霜不知又怎么脱了罪责,没有太多关于他的消息,那个叫萧风的弟子倒是想冒出来出头,却与关禁闭前的邹惑起了龃龉,在妖族少主一身的灵宝加持下被揍得半死……
包括灵音与问天两位尊者在内,燕拂衣消失后的一切,简直是一团乱麻。
相钧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
“他们既不相信,给他们些证据便是了。”
“属下已经去办了,”另一人说,“说来也巧,不知您有没有注意过,他曾有一串五蕴翡做成的串珠,随身戴了许多年,刚好散落在战场上……”
相钧冰冷的目光横扫过去,那魅魔好像蓦得被掐住了后颈皮,流畅的声音顿时一滞。
相钧重复:“刚、好?”
魅魔背上都渗出冷汗,强笑道:“殿下……”
“父尊对我的心思早有预料,是不是?”相钧声音平静,可他越是平静,对面的魅魔越是抖得筛糠一般,“我那日去延宕川对面见他,父尊知道了。”
“是你告诉他的。”
“殿下!”魅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饶命,属下并非是背叛您,尊上、尊上他本就无所不知,不光魔域,当日仙魔大战时,他老人家虽坐镇无相宫,可前方战场上的桩桩件件也都无一不晓的……”
“好了,”相钧淡漠道,“我早知道你是他派来的人,还能杀了你不成?”
魅魔:“……”
他本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他毫不怀疑,以尊上对少主的宠爱,牺牲个把用来保护儿子的暗棋,根本连眼睛都不会眨。
“所以,父尊早知他便是守夜人,”相钧低声道,“他也早就想过,‘七情归位’之法。”
魅魔不敢隐瞒,声音也不敢带着婉转曼妙的魅惑了,老老实实回答:“少主英明——尊上早先算到,这一位守夜人注定命途多舛,七情不全,在他被天道打磨的过程中,定然遭受过许多煎熬备至的时刻,因此会将某种‘情丝’遗落对应的劫数,也即是特定的人身上。”
“若这些情丝始终不能归于原身,至无情而至情,守夜人无欲无情则心自清明,将更难以引他堕魔。”
“情丝归位的法子,便是让他们‘后悔’吗?”
那未免太轻易,也太廉价了。
相钧见过许多人,他见过这世界上最多的丑恶,深知一个人有多容易原谅自己,有多擅长自我怜悯。
五蕴翡不过是能记载主人生平,可让那些庸人去看一遍、哪怕是体会一遍他们曾错待的人的过往,又能有什么实在的作用呢?
当然,他们或许会痛哭流涕,或许会悔不当初,或许——会在所有人面前演一场痛不欲生的戏,演到自己都信了。
最后再互相宽慰、互相勉励,反正“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
甚至到了这戏演到最情浓、最痛苦的时候,他们仍可能会转而怨怪消失的燕拂衣。
因为燕拂衣已经消失了,他不会再为自己辩解,不会再给予任何精神或实际上的报复或折磨。
也因为其实原谅别人的罪恶是更容易的,对那些人来说,会更憎恶的,反倒是他人的牺牲。
相钧都能预测到他们的想法:在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底深处,他们会恨,会恼。
谁让你自作主张地对我好呢?谁求着你牺牲了自己呢?我又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你潇洒离开了,反倒让我成了道德低位上的坏人?
那些人就是这样,你即使在他面前自刎救他一命,他都会抱怨被你的血溅了一身。
相钧在去见魔尊之前,就已经听过商卿月的事,目前为止,若说那些人中有谁有心思真心悔罪,恐怕也就这么一个人。
那是因为问天剑尊冰清玉洁、道德高尚吗?
不是的。
只不过是他棋差一着,被自己的弟子和爱人反手推进了千夫所指的位置。
——燕拂衣所曾在的位置。
因此他的忏悔才能更深刻那么一点点,归根结底,也不是对燕拂衣的忏悔,而是对自己境遇的怜悯。
相钧的手,轻轻搭在卧房的门扉上。
他想起在那片充斥血腥的战场上,找到燕拂衣的时候。
远远望去,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冰冷,那个人就那样孤零零的,躺在一片脏脏的尘土之中,胸前插着一把剑,看上去像是已经死了。
相钧至今仍不确定,是否在那时的燕拂衣眼角,看到过一道几不可见的泪痕,也或许,那只是明月蒙尘时染上的脏污罢了。
当时他几乎是跌坐在血乎乎的泥里,一尘不染的袍角都被跪地的力道蹭破,他摸向燕拂衣手腕的动作却那么轻缓,连颤抖都不敢,像生怕惊扰了一只蝴蝶。
他摸到了微弱的跳动,于是自己的心脏也才开始又恢复跳动。
相钧那么后悔。
几天前,他在那片树林里堵住燕拂衣的时候,究竟是为什么,没有一意孤行地就把人带回魔域?
燕拂衣那时就状态不好,他若用强,再使些计谋,未必不能如愿的。
可就是这一念之差,他被东皇钟的声音乱了心神,棋差一着,就晚了这么几天。
明明那时候,燕拂衣虽然脸色苍白,却还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天地间的灵力魔气都被他搅动,招式圆融如意,晓畅如晴空流云。
相钧是被那样“美”的景色迷了眼,他有许多年未见燕拂衣,无数次想象过他如今的模样,然后在再见时,发现与自己想的一分不差。
燕拂衣果然仍是那样好,尽管已经布满了裂纹,但仍可修复,那些裂纹在他身上更像是刻意为之的艺术——那样令人垂涎,令人想要珍藏。
可只是几天的工夫,他就差点碎到拼无可拼的地步。
“这怪我,”相钧的声音轻不可闻,“但他们都该死。”
魅魔没有听清,他只是伏低了身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好似从少主身上,体察到一点独属于尊上的气息。
那令他甚至不敢升起任何违逆的念头。
相钧说:“我很愿意为父尊分忧,让守夜人的情丝,从那些肮脏的人类身上剥离得更干净、更彻底一点。”
魅魔很有眼色地躬身:“属下可以传讯百里神大人——要怎么做才好呢?”
“只是后悔不够。”相钧推开门,声音轻缓,笑意如罂粟般迷人。
“我要他们自食恶果,失去一切,永永远远被罪恶的火焰炽烤,直到烧成灰烬。”
然后他整整衣袖,确保自己全身都干干净净的,也仔仔细细地烘暖在外面蹭上的冷气,才小心地从被子里把燕拂衣的手捉出来,在自己脸颊上贴了贴。
“我们忘掉过去吧,拂衣哥哥。”
房门无声地关上,相钧很亲昵地蹭蹭那只冰凉的手,像想象中的无数次一样,对他最大的执念撒娇耍赖。
“忘掉他们,也忘掉……小真。”
“小真对你不好,但我,我会对你好。”
“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次——我叫做相钧,在这片魔域,我是你唯一的保护人。”
第48章
“我呸!”
金霞真人火冒三丈, 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李安世他该死!”
谢陵阳拂尘一扫,一道金光从中闪出,在门边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 他五师兄碰了一鼻子灰, 悻悻然停下来。
“你没看见他的态度吗?”金霞嗖地转身, 怒视掌门师弟,“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在他昆仑就能被搞成那副样子!?我在廊边山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分明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侠, 短短五年时间, 他们昆仑都干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
谢陵阳知道的不比金霞少, 他心里也憋着气,可作为不弃山这一代的掌门, 他要考虑的, 也远比金霞多。
“灵音君说他这五年都在闭关,问天君又已经成了那副模样,还认了为人师不察、当战阵不力的罪名,自请去镇压幽渊之底。昆仑把面子做得很漂亮, 如今整个修真界风雨飘摇, 你再去跟他们闹,又能对局面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什么该死的局面!”金霞提高了声音,“我只知道, 本该早就拜在我门下的乖徒儿,都是被他们毁了!那可是守夜人——是师尊和九观剑仙拿命换来的一点生机, 谢陵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当年怎么发的誓!”
谢真人雅俊端正的面上闪过一丝阴翳,他的声音也沉下来, 眼底钻出浮霜似的冰冷。
“师尊临闭关之前,几番嘱咐我们,守夜人天生多劫多难,一切自有命中定数,非我等人力能改。师兄,我看是你忘了。”
金霞被他一噎,却也不怕他:“嘁,少跟我摆这种掌门架子,你就说怎么办吧。”
谢陵阳:“……”
明明是你先要吵的。
他深吸一口气,手中拂尘微扫,空中浮现出一层薄薄的光幕,金霞不在意地看了一眼,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
“燕拂衣的母亲,是灵音君和问天君的师妹燕然,当年燕然的事情闹得很大,我尚且有些印象,最后却不了了之——这个人从修真界视野中消失了,而几年之后,却又很突兀地被人寻仇剿杀,至今说不清楚,找到隐居的燕然的,究竟是人族,还是妖魔。”
金霞皱眉:“人族?”
“偏激者向来不在少数,”谢陵阳说,“燕然是昆仑上任掌门的女儿,即使如此,她父亲也护不住她。”
金霞看着那光幕中记载的资料:“可看起来,燕然死的时候,昆仑并不知情。”
足有三年之后,燕拂衣和燕庭霜才流浪到母亲当年的师门,获得“庇护”,而那三年之中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可只是想一想,两个那么年幼的孩子,是如何在危机四伏的一路上活下来的,当年造成家变的仇人有没有继续追杀他们,或最基本的:他们连购买食物的钱都没有。
这其实,很算是时任掌门李安世的失察。
毕竟,燕然就算犯错,也已经受罚,从礼法上也还是他授业恩师、上任掌门留下唯一的女儿,他曾承诺过要照顾她。
这事到后来都一直有些守旧的长老念叨,李安世不胜其烦,很难说他对燕拂衣的迁怒,是否是在那些闲言碎语之间,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燕拂衣在那时落下过一些暗伤,后来昆仑丹峰的长老曾为他诊治,都并不能祛其根本,若要慢慢调理,需得耗费不少珍贵的药材。”
“能有多珍贵,”金霞重重哼一声,“本座的徒儿什么配不上,回头列个单子,都还他们。”
谢陵阳:“……”
为什么五师兄的关注点总是如此清奇。
“燕拂衣没用过多少,”谢陵阳不绕弯子了,直接说道,“事实上,他在昆仑从未耗费过多少资源,就算偶尔有,也都一一补了回去。他弟弟燕庭霜身体更弱,用得多些,他自己所用,大多是在各处秘境中获得的——在能下山之前,是灵音君过世的长子李浮誉,供给了他的修炼。”
金霞缓慢地皱起眉头。
他只是思路常与修真界那些假道学不同,但并不傻。
燕拂衣近几年的名声是不太好,那少不了有心人推波助澜的结果,但他从拜师起,怎么说也是堂堂正正的剑尊门下弟子,剑峰的大师兄。
一个门派的首座弟子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连门内资源都要如此斟酌动用?而与此同时,为什么会是掌门之子大包大揽,相当于是自掏腰包供他修炼?
谢陵阳此时给金霞看的,就是这些相关的资料。
不弃山要去详查的事,很难找不出端倪:尽管当年李浮誉做得很隐蔽,甚至会假装是从门派内库拿取的资源,可追根溯源,把那些灵丹仙草充入内库的,也是他自己。
怎么说呢,他简直像在刻意让燕拂衣与昆仑撇清关系。
金霞抬起眉毛:“因果不沾?”
如若是刻意为之,从根本上斩断燕拂衣与昆仑之间的因果,倒是让他日后报复那一群狼心狗肺的家伙,能少许多掣肘。
报复当然要报复的,不弃山门训,教出的都是睚眦必报的人。
别看那谢陵阳说得好听,金霞最清楚小师弟一肚子坏水,他若真动了怒,对手连骨头渣子都未必能剩下。
谢陵阳点了点头。
“师尊当年最擅天数推衍,我等没有学习这一道的资质,只有大师兄得他老人家亲传……可前日我请出‘故人归’,去请他推衍,竟也找不出这个李浮誉生前死后的命数。”
金霞沉默了一下,又道:“李安世那个老阴x能生出什么好种。”
谢陵阳揉揉额角:“李浮誉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在尽力保护燕拂衣的,不仅在修炼上。根据我查到的消息,除去最开始几年他在外游历,之后回到昆仑,燕拂衣身上的伤都少许多,这五年间燕拂衣过得如此辛苦,似乎也是从……这个人死后开始的。”
金霞咬牙切齿:“十几年前,燕拂衣只不过还是个孩子,养在昆仑山上,他在哪里受的那些伤。”
“就算我不说李安世,”金霞的声音越来越高,“那商卿月不一向孤高自许,自问公正,他弟子在眼皮子地下受的什么罪,我就不信他什么都看不出。”
谢陵阳这次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李浮誉的死有很大疑点,从前李安世想把这祸事推到燕拂衣头上,却不想,如今一朝被守夜人的身份,打乱了满盘计划。”
“问天君如今那样干脆地认罪受罚,恐怕不只在这一件事情上,问心有愧。”
“说到底,还是为了他们那天大的面子。”
金霞攥紧了拳头:“我那时着了他们的道,被生生塞来一个冒牌货做弟子——他们昆仑道宗,不就是想借不弃山的名望,抬高自己的声名,又想在宗门大比中占得先机,把更多弟子送来修炼,好获得更多不老泉吗?”
谢陵阳已猜到他想干什么,本有心说声何必,可想想调查到的一堆腌臜事,又觉得多余为这么一个烂透了的地方操心。
“不老泉现在归我管,”金霞说,“从此但凡身上与昆仑有干系的,甭想求得我一口泉喝!”
不弃山如此令人趋之若鹜的,除了那位玄机老祖和其留下的无数秘境,还有很重要几大宝物,其中最为名扬天下的,便是金霞峰不老泉。
修仙之人,一生逆天而为,可最难以对抗的,便是永远不够用的寿数。
修得金丹,也只不过能有二百年寿限,元婴增一百年,化神再增二百年……一直到大乘之境的尊者,也不过悠悠千载。
有多少曾惊才绝艳、名动一时的天才,卡在瓶颈上,就差临门一脚便能突破到下一境界,却因年寿不永,在大限来临时含恨而逝。
而不老泉,是当世唯一切实能增寿命的灵宝,一口便增五十载——在大限将至的修士眼中,简直是珍贵的第二条命。
就连昆仑道宗那位灵音法尊,近年来如此心境焦躁、频繁闭关,也与寿限将至大有干系。
金霞峰的规定,在本门修行十年者,若通过试炼,便可求一口泉水。
李安世费尽心机将李清鹤送去,所求的,无非就是这个。
金霞会让他们如愿才怪。
谢陵阳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稍微劝上一句:“师兄,我知你郁愤难平……守夜人失落魔界,我心中也如油煎,可如今正是修真界千年来最困难的时候,若要避免魔尊得偿所愿,举世倾覆的结局,我们正当团结一心,使……”
“我才不管!”金霞气上来,好容易降下去的嗓门又开始嚷嚷,“我徒儿这些年受了多少苦!那些人又有多少功德,配得到如今的结局?”
谢陵阳:“不说李安世,你也看到了,此战过后,真相慢慢揭开,其他那些人,他们有多难过。”
“难过又怎么样,”金霞逼视着他满面无奈的师弟,“你也不是没看过,当年剑仙陨落时,‘故人归’生生折断,师尊又有多难过。”
“……”
“他们再怎么难过,伤害也早已经造成,难道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就能继续躲藏在九观剑仙用命、躲在守夜人用人生换来的余泽之下,心安理得地过日子吗!?”
“他们不配!”
金霞越说越激动,在原地走来走去:“他们就该感同身受,他们活该也被扔到那样的境地里去!”
……
谢陵阳垂下眼睫,敛住目中冷色。
他知道金霞说得对。
可正因为说得对,他好容易忍下的杀意,却也来越难以忍受。
——这千年之久,谢陵阳掌管着不弃山偌大的山门,看护这一方世界,几乎也要将自己真的活成个慈眉善目的神仙。
可千年前,玄机仙关门弟子以杀入道,他又何曾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只是那时师尊在,剑仙也在。他拜入不弃山门下,受了剑仙拈花抚顶,立地开悟,将剑换了拂尘。
——“万物长修心,玄机应九观”,那对当时世上最和衬的佳话,最后一个身死道陨,一个长眠不醒。
到如今,竟连他们以身做局,给这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希望,他都保护不了吗?
“五师兄。”
金霞转头,即使在盛怒之中,他也听出师弟声音的转变,那声音冰凉,不沾一丝烟火气。
谢陵阳仍以很出尘的姿态站着,手中拂尘,却换成了两截断剑。
“故人归已断了很久了,”谢陵阳望着断剑,静静道,“师尊当年是为了剑仙,炼的一对鸳鸯剑。”
“如今吾往不知所踪,故人归断剑难续……你说,师尊他老人家,真的还活着吗?”
房中似乎弥漫着丝丝凉气,金霞问:“什么意思?”
“师尊闭关不醒,他当年定下的规矩,我未必要守。”
谢陵阳抚摸着断剑:“我要到魔渊去,或许还有机会,能护住你的徒儿。”
第49章
金霞一惊, 竟突然间有了几分沉稳的师兄样子:“不行!”
谢陵阳眯着眼睛看他,整个人站在那像是一块大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意。
“有何不可?九观圣封虽不可逆转, 但若能找到守夜人, 想办法将他藏起来, 这一百年魔尊找不到他,百年之后的变数,犹未可知。”
“或许,以守夜人的资质, 一百年后, 他就能与魔尊抗衡了, 也说不定。”
那就是在白日做梦了。
金霞即使作为“有缘无分的宝贝小徒弟”激推,也觉得这话太异想天开。
说起天才, 能修炼到尊者境界的人, 谁又不是天才来这。
可千年时间,都不够一位已是大乘的尊者更进一步。
燕拂衣现在才什么境界——就算他与那相钧一样,都是元婴好了,而魔尊可是与金仙们同一档次的“仙神”。
即使在各有所长的金仙们之中, 就算攻击力不及剑仙, 可由于过于难杀,魔尊也是其中翘楚。
金霞摇摇头:“小师弟,你别老是那么容易冲动, 虽然你的战斗力现在算是门内最高的,但师兄们都答应了师尊要照顾你呢, 让你去闯魔界像什么样子。”
谢陵阳:“……”
“那我去,”金霞简直像被他启发了,非常兴致勃勃地主动请缨, “反正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再说了,小燕子是我的徒弟。”
“……其实人家根本没有拜你为师过吧,”谢陵阳实在忍不住了,“人家甚至连名字都没告诉你。”
“总之我在金霞峰上给他序过齿了,”金霞说,“等把李清鹤赶出去,嘿,小燕子就刚好是我家乖乖关门小徒弟。”
谢陵阳决定不和他掰扯这个:“那你可有想好,过去魔界要做什么?”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
金霞开始很熟练地装傻:“什么,难道你连这个都没想好就敢提出这种计划吗?我知道你向来谋定而后动的啊小师弟,所以快把你的计划交出来,师兄保证乖乖照做。”
谢陵阳看着金霞,金霞也看着他。
最后谢掌门第无数次认输了。
“去找三师姐要几颗驻颜丹吧,你这个样子想混入魔界,怕是刚走到延宕川,就被守边的探子上报无相宫了。”
金霞捏捏自己长长的白胡子,沉痛地点了点头。
……
李清鹤失魂落魄地徘徊在早已荒无人烟的仙魔战场。
这里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几日前大战的气息,除了遍地的狼藉,再也没有那些仙魔之气纵横,仿若要崩天裂地的浩荡氛围。
为什么?那些人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就忘记惨烈的大战,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什么……不论他怎么努力,都找不到拂衣师兄的一点踪迹?
不弃山的人不是说,燕拂衣是那个至关重要的守夜人吗?那为什么都没人尝试去救他,为什么当时在大战之中,都没有人保护他!
延宕川此时,只还有寥寥几个留作看守的修士,他们大多来自不弃山,看上去不苟言笑,实际也十分不近人情。
李清鹤想向他们打听些什么,想问问他们知不知道,燕拂衣到底去哪儿了,可那些人无视他就像一团空气。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不弃山除名了。
李清鹤从前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轻视,可如今为了打听消息,倒也忍了下来。
可那些曾经的“同门”十分不客气,李清鹤隐隐约约,甚至感觉他们对自己有很大的敌意。
他刚刚想进入九观圣封守护的范围内搜寻,竟然被为首的道士一掌推开,那一掌没留力,是至少金丹以上的气息,一下将他撂倒在满地的血污里。
李清鹤原本战斗中受的伤还没怎么治,这下更一阵气血翻涌,差点没吐出血来。
这些天,也不知是否在战斗中受伤太重,李清鹤总觉得自己神智恍惚,有时甚至就连神魂都不稳。
有些又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画面,总在思维放空的时候,一瞬间闪现出来,李清鹤看不清,却本能地觉得害怕。
因此他努力让自己没有一刻空闲,好像那样就能抗拒,让不可避免的惩罚晚些来临。
前几日,他在战场上,明明还看见过一回燕拂衣的。
那时他与萧风在一起,在说什么话。
李清鹤远远看见燕拂衣拽住了萧风的领子——他还没见拂衣师兄对谁这样无礼过。
可当时没能弄清他们在说什么,因为父亲也在。李清鹤毫不怀疑,被父亲找到借口和机会,他真的会把燕拂衣立毙于掌下。
父亲有多么厌恶拂衣师兄,李清鹤是最清楚不过的那个。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甚至远在游历在外的兄长回来之前,他就知道了。
他早知道父亲不像在外表现得那样端正守礼,早知道后山隐蔽的洞穴。
甚至连他们娘当年的死因,或许都有那么几分不清不楚。
所以兄长才会愤然离家出走,许多年不曾回来。
然后燕拂衣来了。那个承受不可反抗的一家之主无处安放的怒火的人,变成了一个“外人”。
李清鹤素来自认矜傲,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的无力懦弱。
他也曾因此对那个小师兄多照顾些、多亲昵些,偷偷给他送去一点灵果药膏,扮演一个天真可爱,又甜蜜贴心的师弟。
——只有在很少的时候,或是出于害怕,或是出于……李清鹤甚至自己都不太能理清那太过复杂的思绪,有时他会一念之差,对父亲的怒火推波助澜。
在被父亲惩罚过之后,难得显露出脆弱的师兄、会变得需要他照顾的师兄、孤立无援而只有他一个人能给予温暖的师兄,似乎更令人迷恋。
李清鹤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有些上不得台面,后来兄长回来,为此对他发了好大的火。
可是,明明他们俩才是亲兄弟,兄长怎么能因为一个外人那么对他呢?
李清鹤想不明白。
越到后来,这种情况越是加剧。
他们开始有能会心一笑,而别人只能看着抓心挠肝的话题,开始有独属于彼此的小秘密,他们甚至有——李清鹤后来知道了,那片山崖下的秘密基地。
兄长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给燕拂衣那么一处谁都找不到的、可以独自舔舐伤口的地方。
那段时间燕拂衣看起来很开心,这在他身上是很难得的,他终于获准下山,在娄山关名扬天下,在整个修真界也开始初露峥嵘。
李清鹤有时与熟悉的世家子弟来往,都能听到对方不经意地提起,他们昆仑那位剑舞风华的雪衣剑君。
像被云遮住的月亮开始慢慢挣扎着脱出云层,越挂越高,越高,就越让李清鹤恐慌。
李清鹤对燕拂衣的感情,就一直这样扭曲地滋长 ,从一棵幼嫩的毒草,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李浮誉的死,是他给自己找到的最诱人的借口,是这棵张牙舞爪的树成长起来时,最甘美的肥料。
李清鹤在血泥里挣扎着站起来,他胸肋间的骨头好像断了,在每一次呼吸时带出充满血腥味的刺痛,他体会着那种生命力流失所带来的冷意,又想起了受雷刑之后,躺在青莲雅轩的燕拂衣。
当时,还是他亲自把昏迷不醒的燕拂衣带过去的。
燕拂衣那次受的伤,比他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重,李清鹤看着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断折一般歪在自己臂弯中的脖颈……心底深处那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狰狞怪兽,终于发出了无比餮足的咆哮。
他刻意让燕拂衣待在兄长的故居,又好像是一种幼稚的攀比,一种炫耀战利品似的宣誓。
燕拂衣那么安静地躺在帷幔里,无依无靠,病弱孤独,像是要死了。
不……
李清鹤猛地被回忆中某个触碰不得的字眼刺痛,眼中漫上层层血色。
燕拂衣怎么能死呢?他不会死!他应该是那轮永远都被遮蔽到最微弱,却始终不肯熄灭的月亮!
曾几何时在云之巅,金霞真人那句话仿若谶语,沉甸甸地在他心头响起。
那句话是对卿月师叔说的,劝他行事怀柔,莫要逼到尽处。
否则……只怕“一时之失,悔之晚矣”。
那时李清鹤只觉得可笑。
怀柔?燕拂衣怎么配被温柔对待呢?
他又何需被温柔对待——燕拂衣是一根悬崖上生出的劲节的竹,又不是燕庭霜那样,必须找各种人攀附,稍不注意就会枯死的丝萝。
李清鹤很早就注意到,燕庭霜和萧风不知如何勾结在了一起。
那时他不在意,甚至由于他们想要对付的目标一致,李清鹤甚至还忍着不屑,与他们有些往来。
可燕拂衣从不是任人摆弄的弱者,李清鹤半是愉悦半是心烦,看着萧风几次偷鸡不成蚀把米。
燕拂衣最后一次揪出萧风暗中作乱时,剑未出鞘便将他打得四肢折断,李清鹤藏在暗处,看燕拂衣在月色之下一脚踏在萧风心口,一字一句做出最后的警告。
黑衣剑修肩背挺拔,孤高淡漠如若松风。
那是他很少见的,却也会让他兴奋到心跳加速的燕拂衣。
——对付萧风,燕拂衣是在打理门派之余,甚至都没真的抽出多少力气。
若不是因为那时,燕拂衣对他和燕庭霜尚且毫无戒心,从未留意自身后刺出的冷箭,单凭萧风,根本是上不得台面的角色。
燕拂衣难道从未察觉到过,他与燕庭霜做了什么事吗?
不可能的,只是那时,他早已习惯了将一切护在羽翼之下,甚至忘记了,怎样提防从怀里刺出的刀。
最后的那段时间,燕拂衣已很久未在昆仑歇息,他完全搬去拂衣崖,像一只蜗牛,藏进他最后的壳里。
李清鹤得寸进尺,还是亲手把他的壳打得粉碎。
甚至故意引诱着燕庭霜,做下那种不可饶恕的事,还叫燕拂衣亲耳听到——撕掉了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温情和支柱。
他们这些从泥沼中伸出的一只只罪恶的手,硬生生地,将月亮扯进了污泥。
李清鹤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假借兄长的名义,做了会把李浮誉生生气死的事,为了满足自己扭曲阴暗的心。
延宕川中,不弃山的道士们继续在封印前巡逻,偶尔有些视线暼过来,李清鹤莫名觉得,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简直像在看一堆垃圾。
他感到晕眩,和一阵想要呕吐的恶心。
这里其实不仅有李清鹤一个人。
多日前的大战,让太多参战者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很多人想要进去封印去寻找故人遗物。
还有投机者借着名头,想从看守封印的破绽中溜进去,意在掠夺无主的仙器灵宝。
李清鹤若不发疯,其实在里面一点都不起眼。
他看见太多张在悲痛之下癫狂的、麻木的脸,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被很浓厚地凝聚起来,有人在哭嚎,远远的,听起来像什么野兽的嗥叫。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李清鹤过目不忘,再这几日的大战中,有过许多的一面之缘。
他看见过几个好友结伴同行,在死亡面前,有人挺身而出,护住所有人,却也有人慌不择路,将被对自己的朋友推向锐利的刀锋。
他看见过在战场上两股战战的胆小鬼,却竟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个,假惺惺地安慰失去战友的同伴,甚至还说上几句风凉话。
他还看见过那么一对兄弟,当兄长的以血肉之躯护住昏迷的弟弟——那弟弟竟真的活下来了,如今呆呆地跌坐在封印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些身影,似乎与他记忆中辩不分明的影子们重合了。
李清鹤突然又感到恐惧,强烈的恐惧感让他头晕目眩,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记忆深处不知从哪里开始下一场大雨,这不对,昆仑千年冰封,何时有过雨。
可雨丝是那么清晰,李清鹤甚至感觉冰凉的雨点砸在脸上,他的视野被黑暗和水模糊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身前似乎有人护着他,身上传来浅淡的清气。
李清鹤不顾一切地用力抱住那个随时可能消失的身影,就像溺水之人抱住一根浮木。
好像是燕拂衣。
护在他身前的人,是燕拂衣。
燕拂衣腰上受了伤,被他这样用力地箍着,有粘稠的血混合着雨水渗出来,可他忍下闷哼,只是坚定地与对面的人对峙。
那是谁?
李清鹤的头疼得要炸开了,他嘶吼一声,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
他听见燕拂衣清冷的、颤抖的声音。
“他什么都没看见,”记忆里的燕拂衣说,“……他也是你的孩子。”
什么……什么意思?他在跟谁说话!为什么他的声音里,竟好像有一丝恳求?
燕拂衣护在前面——他好像永远担任着这样的角色,直到被碾碎最后一根骨头之前,都不会让背后的人受伤。
“我……我可以代替他,”那个少年的声音在雨里变得清晰,“是我——就当是我,我愿意。”
你愿意什么!
谁准许……谁准许你又强撑着去允诺什么东西……你、你究竟为了保护我,付出了什么?
李清鹤拼命地想要抓住那一丝即将飘散的思绪,再也顾不上体面,都没注意到自己何时翻滚在一地泥水里。
少年燕拂衣也在他面前,跪在泥水里。
李清鹤想扶住他,想在他最为恐惧的那一刻到来之前,拽住燕拂衣,跑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天涯尽头去,可他如此荏弱,这么多年过后,似乎仍然只是那个只会躲在哥哥身后痛苦的孩童。
在他的指尖终于要碰到幻觉中的白衣身影时,那道影子,蓦然在他面前化作了流砂。
银色的,细碎的,冰冷的,像是被彻底打破的月亮。
“不……不要……!”
李清鹤慌张地挥舞着手臂,拼命去捞,那大雨突然间淋了他满头满身,因为一直勉力撑在头上的那把伞,终于被他自己撕破了。
李清鹤拼命想把自己缩回防御之下……燕拂衣怎么可能突然消失呢?他明明该一直站在那里,一直在他身边的。
他不再为当年的事情报复燕拂衣了,这还不行吗?他愿意压抑住自己最恶毒最隐秘的心思,学着去做一个兄长那样的人……他以后也会对燕拂衣好,像兄长对他一样好。
他甚至可以替燕拂衣去把那些杂碎都杀掉……那个萧风,还有万妖谷那条蛇,他会和燕庭霜都撕破脸……不、不够,他要让燕拂衣看见他弟弟是个什么东西,这样相比起来,他的罪孽是不是就会轻那么一点点。
可不可以不要离开——不要留下他一个人。
不要——让他想起来!
可洪流一般的记忆不论怎样努力抵御,也呼啸着冲破了封印的堤坝,席卷而来。
那个方才由燕拂衣对峙着的狰狞黑影,在流散的银砂微弱的光下,被照亮了一角。
李清鹤看见他的父亲,在昆仑大雨中面带他都无法想象的恶意,指尖升起灵音法尊最有名的幻术——象征记忆封印的光。
“那么,”李安世如恶魔一般低语,“你既自愿,便由你来。”
“是你撕破了仙魔结界,让天魔趁虚而入,害死了本座最得意的儿子。”
“你该死。”
第50章
李清鹤仰面朝天, 躺在肮脏的泥水里。
从这个角度看,即使有九观圣封带来的暖意,天空依然呈现出一种难看的青灰色, 细密的雨幕连续不断地掉落, 刺进睁开的眼睛, 带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李清鹤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流泪。
可为什么呢?他茫然了片刻,伸出手去抹抹眼角,诧异地察觉到一点温热。
为什么要哭。
他在心里质问自己:如今哪还有时间, 用在懦弱的哭泣上, 他应当尽快振作起来, 想办法找到燕拂衣。
燕拂衣一定还在这万里延宕川里,或许正重伤濒死, 等着他去救。
——呸。
李清鹤恶狠狠地啐了自己的思绪一口:怎么能想起那个字, 怎么能让那个字和燕拂衣连在一起?
燕拂衣当然活着,当然还等着他去。
李清鹤翻身爬起来,嫌恶地拍拍身上沾染的污物。
可惜拍不掉,血和泥混杂着雨水, 都沁进了昂贵的布料之中, 染出一大片一大片难看的颜色,怎么都擦不掉。
李清鹤一顿,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发怒。
却在这时,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萧风。
掌下的污泥一时间更令人恼火起来,李清鹤阴沉沉地看着萧风朝他走来, 胸腔里跳动着想把随便什么人撕碎的烦躁。
“清鹤师兄?”萧风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即挂起很客气的笑, “您这是怎么了。”
李清鹤阴沉沉地看着他,那眼神让萧风都有点发毛。
他自我检视了一下,没明白自己又怎么惹这位大少爷不快了。
萧风心里很有点不耐烦,现在的昆仑道宗不比从前——谁知道李安世商卿月那么不扛事,区区一个守夜人的身份,就能弄得他们自乱阵脚。
要不是早早上了昆仑的战车,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稀罕来巴结这个傲慢的家伙。
心里这样想着,可他的姿态反倒放得更低了。
“清鹤师兄,如今门派这个样子,庭霜小师兄不肯见我,邹少主也不见踪影,我只能来找您了。”
“找我?”李清鹤冷冷地重复了一遍,“找我做什么?”
“情势不妙啊,您看不出来吗?”
萧风心里暗骂一句白痴,面上小心地陪着笑:“一场大战,一个守夜人的身份——这事儿现在虽还没公告天下,可核心圈子里的掌门和精英们大多已经有了猜测,再这样下去,燕拂衣口碑反转,昆仑反倒落在了千夫所指的位置,我们先前的谋划,岂不是全都白费了。”
李清鹤定定地盯着他:“白费了?”
“那可不是,”萧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师兄,您之前不是说过燕拂衣万死难赎其罪,要让他身败名裂,求生不得,求死不——”
他没能说完,李清鹤跨前一步,突然极为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领。
“闭嘴。”那声音中的冷意如同针刺,萧风一点都不怀疑,自己若再说出一个字,李清鹤能直接掐断自己的脖子。
装什么呢。
他心里恼火得紧,怎么这次战后,一个两个的都好像发了神经,之前下手一个比一个狠辣,如今在这里装什么清白深情。
但萧风向来识时务,他就很听话地闭了嘴。
李清鹤的手指神经质地屈伸了一下,他太阳穴还抽痛得厉害,眼前看到的世界充满幻化的重影,得非常集中精力,才能记得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他很慢、很慢地平静了下来。
掐住萧风的手指也松开了,那张灼艳的面孔恢复了往日冷傲之色,甚至顿了顿,还帮萧风拍拍被自己弄皱的衣领。
“你说得对。”
萧风说的是没错,那都是他曾经说过的话,想干的事。
他确实看着他们暗中勾结,确实姑息养奸——他装作不知道,实则亲眼看着,燕庭霜联合着另外两个外人,要蛀空已经伤痕累累的守护神像。
燕庭霜向来如此,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什么都要跟燕拂衣抢,好像燕拂衣过得越糟糕,他才能在此找到一点优越感,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而他李清鹤呢?
他比燕庭霜有些脑子,不只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凡人后宅争斗手段,正巧在外门弟子中发现一个野心勃勃的萧风,便挑出来,要燕拂衣照顾这“明珠蒙尘的栋梁”。
开始的时候,燕拂衣很尽心。
燕拂衣从来很少拒绝他的要求,在兄长死后更是如此,他好像总对他觉得亏欠,又把对兄长的许多爱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因此对于李清鹤终于开金口,提出的一个要求,他特别上心,将萧风从外门调到身边去,亲自指点他修行。
可李清鹤早在那之前,就知道萧风是个什么东西。
他隐在暗处,手把手教萧风怎么表现出燕拂衣会喜欢的样子,怎么在开始的时候消磨他的警惕,然后怎么借着那层身份,在宗门上下作威作福,又在燕拂衣发现他的行为,反把恶行栽赃到燕拂衣身上。
李清鹤回想着,自己那时候,多少有些得意。
得意于自己手段如何高明,将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可如今想想……他所凭恃的,不过是那个人的忍让罢了。
宗门大比的前一夜,其实李清鹤便已经回到宗门,他是亲眼看着萧风鬼鬼祟祟,带着充满不祥之气的法器,溜出昆仑,去了拂衣崖。
也是亲眼看着,他偷偷把昏迷的邹惑,送去了万妖谷。
但他只是闭口不言,冷眼看着燕拂衣被陷害走火入魔,又在泽梧受了更重的伤,才施施然带着怒火冲天的红莲妖尊与父亲,去毁了他的家。
李清鹤把涌到喉咙的一口血默默吞了回去。
他平静地望着萧风,听他说那些奉承的话:“如今你还有什么办法?”
燕庭霜和邹惑都靠不住的情况下,萧风竟直接来找他,说明这个身世神秘的家伙,知道的远比他以为的要多。
“师兄可听说过,信仰之力与气运的关联?”萧风的笑容有些神秘,“那是我们一定要与燕拂衣争夺的东西。”
他们已经离开了那片有很多不弃山门人巡逻的封印,朝人烟更稀落的方向走去。
见李清鹤不置可否,萧风咬咬牙,透露了更多信息。
“这一方世界,能够孕育的强者数量是有限的,到了顶尖强者的境界,对于灵气的吸纳运用已经是舍本逐末,他们平分世界气运,所得气运最多者,才有可能破碎虚空,白日飞升。”
李清鹤忍不住嘲讽道:“你如今金丹都还未结成,便想着飞升?”
萧风面色不变:“不想那么远,可多得些气运,对任何时候的修行都有好处。”
见李清鹤似乎有点感兴趣,他趁热打铁:“我们不修魔道,分薄气运最直接的方法,便是获取‘信仰值’。”
“顾名思义,这世界上尊崇、相信我们的人越多,我们获取的信仰值便越多,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可以增加获取稀有资源的机遇、绝境逢生的概率,甚至有可能起死……”
萧风被李清鹤猛然转向他,炽烈起来的目光吓了一跳,本能地顿了一下,磕磕巴巴地说出最后两个字:“……回生。”
这些东西,都是他穿越到这本小说里的时候,随身的系统告诉他的。
在穿越之前,萧风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社会底层,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各种种马小说。
《异世仙皇》是他看完盗版之后,最嗤之以鼻的一本——根本就不够爽,主角不仅妹子少,逼格竟然也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师兄抢去大半,虽然最后大师兄被魔尊抓走,争取了百年时间,为主角铺就了一条通往仙皇的康庄大道,可也成为了整本书最大的白月光。
那怎么能忍!
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穿越进了这本小说。
更没想到,在系统的帮助下,他能那么顺利地抢夺到各种机缘,还能顺便搞臭那个很让人看不惯的大师兄的名声,一路走来,极为顺风顺水。
萧风舔舔唇,心想先借李清鹤的手,把有可能流失的信仰值弄回来,以后再故技重施,把这没脑子的二世祖一并搞掉。
他觑觑李清鹤的脸色,热情地献计献策:“其实这次魔尊抓走不少人,也没人能确定他燕拂衣就是‘守夜人’,不弃山的老道士们手里又没证据,这时候天下悠悠众口,不都由着我们说吗?”
萧风悄声说:“我们甚至可以把守夜人被抓走的罪过,都推到他身上,反正他被困在魔渊,再也回不来……”
“砰”的一声。
李清鹤一个反手,长长的鞭子不知何时已经拿了出来,重重地打在萧风胸口,将他整个人都掀飞了出去。
萧风哪里想到他会突然发疯,再说,他们修为本就在伯仲之间,李清鹤仗着尊者爹给的法器,这么猝不及防地攻击他,他连防护都反应不过来。
萧风噗嗤喷出一大口血,感觉胸腔都要被打得凹陷了下去,他艰难地翻了个身,还没能起来,李清鹤的下一鞭就已经抽下来,将他抽得又是一滚,连续几下,他便像个破麻袋似的趴在地上,动都动不了了。
李清鹤走过来,一脚踩在萧风胸口上,鞋尖狠狠点住他的下巴,像要把他碾进泥里。
他美艳的面孔阴沉得可怕,萧风在心里狂喊系统,可不知为什么,一向有问必答的系统却突然失去了联系。
他在这时才看清李清鹤的眼睛,那双桃花眼里闪动着诡异的光,像个择人欲噬的疯子。
李清鹤才是真正的……好像走火入魔了。
李清鹤一字一句,单是语气,便让萧风胆寒。
“你说,谁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