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223.反杀 棠梨握着发钝的刀,……
棠梨握着发钝的刀,低低地笑了起来。冬至生的,冬至杀掉,可憎的命回到腹中,错误的六年不复存在,她,可以回春了。
妖道站在黑暗中,满怀期待地盯着不成人形的血色物体,眼睛闪出了诡异的光。这次一定要成,这次一定要成,这次一定……
暗红流体浮现在红雪之上。碎肉重组,断骨接起,血液倒流,黑发染雪。
澄澈的血色眼眸缓缓睁开,死去的小人儿呼出了一口气。
妖道眼里的光芒盖过了月亮,禁不住喊出了声:“成了!”
棠梨被死而复生的孩子吓到,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到模样怪异的姜冬至爬了起来,战栗不已,惊恐道:“妖…妖……”
无生。
洛雪烟愣愣地看着银发血眸的男孩,感觉寒风穿过了空荡荡的心窝,前所未有的冷。原来他是这么变成无生的啊……
妖道对新生的无生下达了第一条指令:“杀掉她。”
血眸向下一瞥,和浑身是血的女人对上了视线。姜冬至光脚站在雪地里,像一个小小的雪人,一动也不动。
棠梨想起手里还有把刀,举起来疯狂挥舞,瑟缩着向后退去,声音发颤:“你不要过来!”
妖道加重了语气:“杀掉她!”
姜冬至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浓重的黑雾在颤抖的指尖凝结,流向了棠梨。
瞬息之间,兰花一样的漂亮女人就变成了一具枯骨,菜刀脱手,掷地有声。没有眼泪的无生淌下两行血,血滴到在洁白的雪地上,开出艳丽红花。
妖道仰天大笑,无生,终于叫他炼出来了!
妖道年轻时就开始钻研御妖之术,擅长炼制控制妖物神志的丹药。
三十岁那年,他无意中得到三块无生肉,了解到只有当吃下无生肉的人类死于最爱的人的手里,且死前不会对对方产生一丁点恨意,那他才有变成无生的可能。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有意寻找这样的人类。
第一块无生肉,他喂给了一个女人,她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情郎,可被情郎杀死后,她还是没能变成无生。
第二块无生肉,他喂给了一个母亲,她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孩子,可被孩子杀死后,她还是没能变成无生。
失败两次,他对最后一块无生肉格外珍惜,走了许久,才找到了这样一对母子。
孩子年幼,还未能摆脱从娘胎里带出的依恋,本能一样地爱着母亲,可母亲却对他恨之入骨。
他白日上门,只不过是许了一块银锭,愚蠢的美人就答应将来路不明的肉喂儿子,亲自手刃他。她或许对这个孩子还有一点感情,请求等孩子入睡后动手,还让他陪在身边壮胆。他答应下来,在她决定动手前提前喂下丹药。
可怜的孩子,被他惊醒后还傻乎乎地带着母亲逃命,殊不知他牵着的女人才是那个图谋不轨的人。
妖道不知道的是,即使报酬只有一枚铜钱,棠梨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动手。她不想要钱,只是需要别人提供一个断恶缘的契机。
有村民听到妖道的笑声,以为棠梨招了野男人,披上件衣服直奔棠梨家看笑话,不想却看到如此惊骇的一幕:“杀人了!杀人了!”
妖道满不在乎地看向初次杀人的无生,命令道:“杀掉全村的人。”
姜冬至看了他一眼,喉咙里冒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我命令你,杀掉全村的人!”
雪落无声,血染大地。
最后一个活口咽气后,姜冬至听到哭声,转过头,看到悬在天边的硕大明月,皎洁的银白上滴血未沾,比他的手干净多了。
雪下大了,他恍然意识到雪和血有时读起来是一样的。
他讨厌血,也讨厌雪。
咯吱咯吱。
光脚踩雪的声音会比穿鞋时要轻巧一些,脚陷进绵软的雪里,抬起时毫不滞涩,烙下一个小小的脚印,中间有一块血迹。
姜冬至变成无生后的第七日,他还是没有一双属于自己的鞋子,脚冻裂了愈合,愈合再冻裂。他像一棵羸弱的小树苗,拖着两条清癯的根行走雪地,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
妖道将他引到一块巨石下,看看四周未见人迹,命令道:“呆在这。”
他把姜冬至当做一把锋利的刀,没问名字,也不起名,只有下达命令时才会和他说话。
妖道进城找旅馆借宿,姜冬至抱膝坐在巨石下,像一块盖着雪的小石头,但似乎并没有石头那般坚硬,看起来一摔就碎。雪落满长睫时,他迟钝地眨了下眼,抖掉几片雪花,缓慢地垂下眸子,看到手上的血,愉悦油然而生,紧接着是强烈的自我厌恶。
他怎么能对杀戮感到快乐!这些血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姜冬至捞起一把雪,发了狠地揉搓双手,可他的体温和雪一样冰,手融不掉雪,没有水,干涸的血像渗入皮肤一般,纹丝不动,似乎在昭示赎不清的累累罪孽。他索性把双手埋在雪里,疯狂地用雪搓洗,想让纯白带走一部分罪恶,可是雪好无情,那夜眼睁睁看着他惨死刀下,如今高傲地捍卫着自己的纯洁,不许他玷污分毫。
一个重心不稳,姜冬至栽到雪里,身体深深地陷了进去,雪严丝合缝的抱着他,怀抱没有温度,他也没有温度,于是生出被自己抱住的错觉。
姜冬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感觉雪进到了肺里,凉丝丝的。他张开手,将更多的雪抱在怀里,蹭了蹭,后知后觉骨头是冷的,脚下是疼的,他还活着。尽管如此痛苦,可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仍在顽强地跳动着,跳一下,痛一下,泵出的血堪堪被□□兜住。
荒野寂静清冽,枝上的冰凌亮晶晶的,牢牢地钉住飞快逝去的霞光。
姜冬至将脸埋进雪里,肩膀开始抽动,像在哭,然而血太凝重,流不出眼眶。他听到雪花悠悠飘落,飘到了活着的他身上,也飘到了死在他手里的白骨上。殊途不同归,他最终是要下地狱的。
好像有谁的手落到了肩膀上,很暖和,动作轻柔到让他鼻尖一酸。
“好累……”太长时间没说话,喉咙干涩,声音喑哑难听。
“那就睡一觉吧。”
幻想出来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好听,哼起了一首温柔的歌谣。
神思逸散,姜冬至与空气一同流动,疲惫的身体慢慢融化,堆成了红色的雪。
得到趁手的利刃,妖道作恶更加肆无忌惮。他没有明确的目标,看哪儿过得太平就要进去搅趟浑水,把脏活累活都交给“刀”来做,自己优哉游哉地坐在旁边欣赏。
他很满意自己亲手打造的利刃。
男孩杀人时的眼神愈发坚定,对见血一事也不抵触,甚至表现出狂热。无生的妖性在日渐侵蚀天真的童心,他越来越像纯种无生。
妖道没亲朋,不喜交际,大多数时候身边只有男孩。嘴痒痒时,他偶尔也会对男孩说几句无关命令的闲话,不过只是随口,没交谈的目的,如同见到流浪狗心血来潮唠上两句一样。
这天妖道留宿荒野,夜观北斗分辨方位,顺手掰了块饼丢给男孩。男孩没接住,饼掉到地上,沾了灰,他拾起来,拍了拍灰尘,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余光被男孩弯腰的动作吸引,妖道不经意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好像长大了一些,不过依旧像一块薄木板,撑不起他的旧衣服。他扫了眼白净的小脸,想起男孩每次杀完人都会找水源清洗血迹,还会把衣服脱下来搓一搓,是以男孩只有脚是脏的。因为他懒得替他寻合适的鞋子穿。
这个年纪,该是上学堂的时候吧。
妖道撤回目光,仰望北斗,忽而来了兴致,开始教男孩辨识七颗明星与北极星。他教了三遍,转头看到无神的血眸,嘲笑道:“我跟你一个没脑子的妖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听不懂。”
男孩望着北斗,听到这话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像一个漂亮的死物。
“谁说他听不懂了!”
这次的幻听愤愤不平,仿佛就在妖道身边,男孩愣了下,转眼看去,和妖道对上了眼。
妖道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姜冬至垂下眼眸,待妖道坐回树下后才重新抬起眼,认真地看着那些星星,暗自重复:遥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北极星天璇和天枢组成的线上。
他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没有辜负幻听的打抱不平。
姜冬至九岁那年的初秋,用于控制神志的丹药吃完了。
妖道嫌炼制麻烦,加之对男孩极为信任,故而没有及时补新的,继续带着他为非作歹。丹药的药效会积累,妖服用到一定时日就会永远听命于他,男孩跟了他四年,也快到时日了。
第一场秋雨降下时,作恶到达了收尾的高潮,姜冬至遵照妖道的指令杀了这家的男主人和家仆,站在仅存的两个活口面前。
妇人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缩在角落,卑微道:“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他还小,才三个月大,求你高抬贵手,求你高抬贵手。”
血眸短暂地颤了颤,姜冬至看了看为孩子拼命争取生机的妇人,再看孩子,眼神中多了一丝隐秘的羡慕。
妖道催促道:“你在等什么?动手啊!”
“求你高抬贵手。”
“动手!”
“求你高抬贵手。”
“动手!”
两个声音在耳边吵架,愈发激烈。
姜冬至不堪争吵,抬起手,黑雾涌现,奔向了在后方观战的妖道。
第232章 224.盲人 “你——” 来不……
“你——”
来不及质问,恶贯满盈的妖道就这样化为一具枯骨,和死在他手里数以百计的亡灵一个下场。
缠绕在神志的无形丝线随之烟消云散,姜冬至突然体会到自由的滋味,不太适应,呆呆地眨了好几下眼,举起双手,手心手背来回翻了几次才消化掉反杀的事实。他放下手,见妇人打了个哆嗦,想让妇人抱着孩子离开,可太久没说话,嗓子好像粘到了一起,叽里咕噜地吐了几个晦涩的音节出来,反倒把人吓得更厉害了。
姜冬至放弃和妇人沟通,深深看了一眼被她保护得很好的小婴儿,回身走到妖道前,看着白骨,感到一阵茫然。周遭的一切变得很不真实,世界在上升,而他在下落,不知道要落到哪。他捡起妖道的长刀,摸摸胸口,找到了那颗悲鸣不止的心。
动手前,他忽然想起死不瞑目可能会变怨灵的说法,不愿死后作乱,把眼闭得死死的,果断将刀捅进了心口,狠心将刀转了半圈,了结了痛苦的一生。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沉寂过后,尖叫声乍起,很快又消失不见。
胸腔剧烈地起伏,血气粗鲁地钻进鼻腔,天灵盖爽得像是要掀起来,兴奋的笑声轰炸耳畔,姜冬至迷茫地听了听,发现是从自己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他低下头,看到胸口洇了一大块血渍,不解地摸了下,血还没干,可心脏还在跳着。
他抬头环顾四周,看到浓稠的黑雾在翻滚涌动,像一条粗壮无比的黑色巨蟒,不停地绕着他打转。
黑雾?
姜冬至愣怔片刻,试着抬手召回,黑蟒乖巧地回到主人的体内,角落里,两具白骨可怜兮兮地缩在一起,一大一小,小的那个像幼猫,和三个月的婴儿差不多大。胃在急速抽搐,嗓子里涌出支离破碎的腥甜,血淋淋的心堵住喉头,他痛苦地干呕起来,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怎么会?他不想杀她们的,也没有人命令他这么做,为什么还是会变成这样……
手背碰到刀柄,姜冬至感觉自己找到了逃离噩梦的唯一通道,战战兢兢地拿起来,又一次捅进了心口。断开的意识没一会儿就被接了起来,他颤巍巍地抬起头,用绝望的眼睛注视着盘踞身侧的欢快黑蟒,捂着脸放声尖叫起来。
洛雪烟看着在眼前上演的悲剧,已经哭不出来了。姜冬至绝望过多少次,她也跟着绝望过多少次,甚至出现了轻微的解离症状。
她现在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愤怒,无休无止的愤怒,她想把这个予他苦难的世界砸个稀巴烂,带他逃进没有痛苦的桃花源,将所有的好运加在他身上,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入梦引猛烈晃了两下,江羡年陡然一惊,紧张地看着火光,见它恢复原先的亮度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她走向床边,看到洛雪烟愤怒又痛苦地皱起眉,紧紧攥着江寒栖的手。许久,两弯眉才平静地展开。
莫玉的眉却始终碰在一起。
他无法死去,而且死亡会带来失控。
意识到这一点后,姜冬至不再求死,躲进深山,开始了与世隔绝的生活。他虽已成妖,可内心始终向往着人类的生活。
他顺走了妖道的身上的东西,穿上了不合脚的鞋子和衣服,用火折子做饭,用篦子梳洗,用皂角净身,对着小溪练习说话,拿小树枝书写以前学过的字,有意压制嗜杀本能,反复告诉自己是人不是妖。
然而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火折子燃尽了,皂角没了,小溪结冰了,认识的字越长越奇怪,杀意逐日叠加,又是一年寒冬。
姜冬至唯一的慰藉只有偶然会出现的幻听,它每次出现的时间都很短,说两三句话就不见了,可是下过暴雪后,连幻听都弃他而去了。
夜间的雪看起来好像会发光,姜冬至安静地坐在雪地上,仰望缄默的明月,感觉血液在一点点冻住,心想,变成雪人就好了,春天化成一滩水,流到大地里,被花草树木分食。花供养蜂蝶,树供养飞鸟,他是暖春的一部分。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到春天呢?
姜冬至叹了一口气,忽然察觉到人气,僵了下,起身想走,听到重物摔进雪地的声音还有一声痛呼。他戴上兜帽,调转方向,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不速之客。
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从雪地上爬起来,捡起木棍,一只手摩挲,一只手拄着棍子点四周。
还是个盲人。
姜冬至躲在树干后面观察了一会儿,看老人又要被树枝绊倒,忍不住挺身而出。
姜冬至系紧兜帽的绳子,用力扯下帽檐遮住大半视野,又将衣领往上提了提,才敢从树后走出。他紧张地扶起老人,低垂着头,连呼吸都很小心。
老人有些惊讶地把脸转向他,露出一双蒙着灰翳的浑浊双眼,受宠若惊道:“多谢。”
姜冬至缩回手,急着要躲回树林子。
老人叫住他,问道:“你不是村里人?”
姜冬至还是摇头,摇完想起来老人目盲,小声道:“不……”
他太长时间没和别人说过话了,吐这么一个简单的字感觉舌头打结,额头似乎也要冒冷汗。
老人哦了一声,请求道:“能麻烦你把我送回村子吗?我出来找羊,迷路了,眼睛看不见,不知道该往哪走。我就住在山腰,不难找。”
姜冬至下意识想拒绝,回头看到老人无助地四处打量,又犹豫了。
老人乞求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家里没人。你行行好,把我送到村子吧。”
姜冬至纠结许久,看天色渐渐黑下来,雪隐隐有下大的趋势,心软,折了回去。他搀着老人的胳膊,动作僵硬得不行,还是没敢与他对视,低头看着脚下,艰难地组织起语言:“家,在哪?”
老人问道:“这里是山顶吗?”
“嗯。”
老人说道:“往下走,这山上就我们一个村子,你看到哪里有灯亮就往哪里走。”
“……好。”
风雪渐渐紧了起来,老人一路无言,姜冬至走得提心吊胆,感觉在一根极细的钢丝上行走,可是脚下的雪又是如此厚实,踩下去就会发出坚硬的吱嘎声。
雪色刻薄,撕碎温柔的月色,遍地都是惨淡的银灰,看久了月光的尸体转移到眼睛里,闭眼也是雪白一片。
姜冬至不适地揉了揉眼睛,拿开手,缓缓抬起眼皮,看到不远处有温暖的光亮,那是只有火的颜色,温暖、炽热。刹那间暖流掠过心尖,如同锋利的鸟羽滑过水面,波纹一圈圈地荡开,冲刷岸边,静止的芦苇随之摇晃。
快到村子了。
又往前走了段路,迫于莫名的害怕,姜冬至松开了老人,怯怯道:“到了,在,前面。”
老人道谢道:“一起吧,走这么久真是辛苦你了,我给你下面汤喝。”
听到面汤,姜冬至忽然感觉胃空的厉害,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片刻后才出声拒绝。他不能亲近人类,再怎么渴望也不可以。
老人劝了几句,听他态度坚决,没再强求,独自走了下去。
姜冬至看着慢慢靠近灯火的佝偻背影,羡慕不已。他其实很想和老人一起的,可是、可是……背影猛地矮了下去,他回过神,发现老人摔在雪地里,赶忙跑过去扶他。
老人扶着腰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雪,不好意思道:“脚下有块冰。”
姜冬至看他摔得不轻,咬咬牙,打听道:“家,在什么,地方?”
老人听他语气松动,忙道:“最上面那一户。”
姜冬至想了想,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我,丑,怕见人,不想让人,看见。如果,没人,我,送你。”
老人心道,难怪是个结巴,原来是因为相貌丑陋。他承诺道:“我住在村子边上,家里没人,其他人也不过来,不会遇到人的。”
姜冬至将碎发塞到后面,整理了一下帽檐,确定把整张脸遮住后才答应下来:“好,我,送你,下去。”
这是一场因好心而起的赌博,即使赢了也拿不到任何报酬,筹码却是他自己。
好在有惊无险,姜冬至没被任何人撞见,顺利地把老人送回了家。
老人养了一只小羊羔,见到老人嗲声嗲气地咩着迎了上去,被他气冲冲地扫了一棍子:“哼,就是为了找你才迷了路。你这小家伙倒好,躲在这儿清净。”
小羊羔躲到姜冬至脚边,柔软而暖和的身躯蹭过脚边,他战栗了一下,惊奇地看着亲近自己的小生灵,一动也不敢动。
老人察觉到他的僵硬,问道:“你怕羊吗?”
“不。”恰恰相反,姜冬至很喜欢这只蹦蹦跳跳的小羊羔,它长得很像小白。他把老人送到屋子里,小羊羔跟了进来,围着他打转。
老人听到外面的风声,邀请道:“留下来喝碗面汤再走吧,暖暖身子。”
人已经在屋子里了,心境难免起变化,姜冬至犹豫的时间变长了,最后还是拒绝:“不,用。我马上,离开。”
他转身要走,不料却被老人抓住了手。
老人没想到他的手如此冰,嘶了一声,碰到即刻松开。姜冬至定在那儿,害怕地握着方才被摸到的手。死而复生后,他的体温就和尸体一样了,一年四季都是冰的,连烤火都没用。他惊恐道:“我……”
第233章 225.面汤 老人把他推到屋内,……
老人把他推到屋内,不由分说道:“不行,什么时候暖和过来什么时候走,就这么说定了。我去烧火起锅,你坐炕上等我会儿。”
姜冬至拗不过老人,稀里糊涂地坐到了炕沿。老人去烧柴,小羊羔陪在他身边,咩咩地叫着。
他疑心小羊羔想讨个怀抱,把它捞起来,软乎乎的手感令稚嫩的小脸闪过一丝惊诧,他感觉自己好像在洒满阳光的被子上滚了一圈,阳光很暖,被子很软。他俯下身,将脸贴到小羊身上,闻到甜丝丝的奶香味,想起放在土坡上的小白花。
大到可怕的云飘了过来,白花被阴影碾压,碎成盛夏的潮湿。
小羊是活的,小白已经死了。
姜冬至坐直身子,揉了下小羊的肚皮,感觉炕慢慢热了起来,将手放到里面,全神贯注地感受热量传到掌心的过程。凝滞许久的血液开始流动,脸燥热起来,独属于人类的体温好像回到了死去的身体,血眸摆脱晦暗,熠熠生辉。
毋庸置疑的,他是妖,可这颗无时无刻不在为过往罪孽感到不安的心却依旧是人类的心脏。
暖融融的香气飘了过来,姜冬至转过头,只见老人端着碗走到桌边,招呼道:“面汤好了,来吃吧。”
姜冬至把小羊放到地上,接过筷子,生疏地开合了几下,感觉手指像刚驯服的一样,重新调了下筷子的位置。
老人装了一碗面汤,这时才意识到家里没点灯,局促道:“我眼盲,用不到蜡烛,家里没备,见谅。”
姜冬至腼腆道:“没,关系,我喜欢,这样。”
有黑暗庇护,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对上了无法聚焦的浑浊眼睛。和他想象的一样,老人看起来慈眉善目,像小羊羔的爷爷。
姜冬至坐到椅子上,等老人吃第一口时才动筷子。
筷子不太听使唤,他索性低头挨上碗沿,扒了下,滚烫的面皮滑到嘴里,烫得舌头生疼。他没尝出味道,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感觉一颗火星落到胃里,砰的一下爆开,火花四溅,点燃了冻僵的身体。
一滴血泪猝不及防地落到碗里,顷刻晕开,一点痕迹没留。
姜冬至擦去泪痕,语无伦次地道谢:“很,好吃。谢,谢谢,你。”
老人热情道:“好吃就多吃点,管饱。”
小羊羔顶了下姜冬至的腿,拖长音调咩了一声,像是在随声附和。
最终还是没能管饱,倒不是因为老人吝啬,姜冬至实在是太饿了。他不想杀生,加之大雪封山,连着几日没吃正经东西,被热乎的面汤破了口戒,恨不得连碗吃下。面汤见底后,他用勺子刮沾在碗上的汤水填口欲,几乎把碗刮薄了一层。
一起吃过饭后,老人露出了健谈的本性,拉着姜冬至唠家常。姜冬至鲜有能说的过往,很少接话,抱着小羊坐在老人对面,认真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嘴角隐含笑意。
坚固的房屋隔绝了冷酷的暴雪,强风撞上窗户,发出无可奈何的唾骂声,身下的火炕源源不断地散发热气,烘软了四肢,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就这样稳稳砸到身上。
不知不觉聊到深夜,老人乏了,想留姜冬至在家中睡觉,他没答应,执意要返回山顶。
老人孑然一身,听说姜冬至也是孤身一人,邀请道:“以后有空常来玩。”
姜冬至心念微动,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晚上,找您吗?”
他认输了,正常人的生活太有诱惑力了,他无法忍受露宿雪地的孤寂。他不贪心,只要晚上的一点时间,应该不会有事的。
“当然可以,”老人欣喜地答应下来,他目不能视,属于村子里的透明人,连猝死都要好几日才会被发现的那种,“那我晚上就不锁门了,你直接推门进来就行。”
“好。”
天寒地冻,姜冬至循着月光上山,北风无情地卷走不属于他的温暖,四肢很快变得僵硬,可是他不觉寒冷,步伐像小羊羔一样轻快,仿佛随时会跳起来。
走到隐蔽处,他解开兜帽,扑到蓬松的雪里打了个滚,咯咯地笑着,翻身看向明月,举起一只手,分开指尖,回想小羊羔的触感,恍惚间将映照月光的手错认成白色的小羊蹄。
他今晚是一只快乐的小羊羔。
暴雪肆虐过的大地是天下最无趣的光景。
单调的白遮掉一切亮色,如同往五颜六色的山水画上泼了一整桶白漆,用刷子粗鲁地刷开,毁掉了草木山石线条的韵味。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托不住积雪,抖了两下,雪七零八落地掉了下去,砸到蜷缩在树下的小白蘑菇上。
伞盖动了下,灰扑扑的暗红显露出一角,慢慢滑下去,略灰一度的白随之凸显出来,两抹透亮的红迟钝地转了下,姜冬至醒了过来。见到苍白的日光,他不适地眯了眯眼,记起昨夜发生的事,原本惺忪的睡眼骤然亮了起来。
好心的老爷爷,可爱的小羊羔,可口的面汤,好像做了一场美梦,可舌头上的烫伤却说:那些是真的。
身体冻僵了,姜冬至花了好长时间才从雪地里站起来,拍掉冻在外衣上的雪,看到不远处的树上蹲满了麻雀,圆滚滚的身影像小巧的柿子,树上的那朵云恰好也是圆的。
他觉得那朵云也许是麻雀神,而那些小鸟正在对着它叽叽喳喳地许愿,要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居所。他看的津津有味,视线追着云朵飘到山的那头,感觉脸僵了,一摸才发现嘴角翘得老高。
他许久没在如此乏味的冬天寻到了值得一笑的乐趣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姜冬至挖起一捧雪,蹲在地上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回味着面汤的香气,感觉胃里的大洞又变深了。他怕真实的饭量吓到老人,昨晚忍饿放下了碗筷,天知道他有多想再来一碗。
不能白吃饭,他要为老人做点什么。可是他能做什么呢?
一坨冰凉砸中脑袋,姜冬至甩掉头上的雪,仰起头,看到枯树枝,灵机一动,决定拾些柴火给老人送去。说干就干,他漫山遍野地搜寻干柴,不到一上午就捆出一堆。
柴火不算多,可相对干瘦的身子而言像一座大山。那已经是姜冬至能所能背动的极限了。
洛雪烟站在单薄的背影后,看姜冬至绞尽脑汁地继续往柴火堆里添树枝,柔声提醒道:“再多会拿不动的。”
她的声音还是没能传到姜冬至的耳朵里。
洛雪烟伸出手,放到姜冬至的后背上,看着虚无的手穿了过去,有些落寞。
闻人微澜说过,她只有在江寒栖撑不下去的时候才能现身。她与姜冬至有过几次交流,无一例外不是在他处于极大的痛苦时。他躲到深山后,心境一天比一天平和,痛苦绵长但不猛烈,所以才会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其实她一直都在他身边的。
昨晚,洛雪烟看着快乐到在雪地里打滚的姜冬至,很想陪他一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老人住在小山村,而江寒栖对山村有极大的阴影,两件事恐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准备好柴火,姜冬至无所事事,将每根树枝居中,排得整整齐齐;在树下睡了两觉,醒来见天光大亮,沉不住气,对不肯让位的太阳抱怨了两句;又为自己的口齿不清感到羞赧,对着树干练习说话,在回忆中翻箱倒柜,扒拉出为数不多的快乐,打算分享给老人。
棠梨教过他,与人相见,衣冠要整,面容要净。
天色渐晚时,姜冬至用石头打破溪水上的冰面,掬起刺骨的溪水洗脸,将头发梳成马尾,用粗糙的麻绳当发带系了上去。他只有身上一套衣服,脏了也没法脱下来清洗,只好理了理褶皱,尽可能让它看起来整洁一些。
月亮探头时,遮得严严实实的姜冬至背着柴火往山下走。灯火入眼,今日的他已不再羡慕,很快,他也会置身其中了。
姜冬至推开门,把柴火撂到院子里,走到小屋里,小羊羔一如既往的热情,拱了拱他的腿肚子。他一把捞起它,把冰冷的小脸贴到温热的身体上,轻轻抓了下小肚子。
老人听到羊叫,从里屋走了出来,笑道:“来了。”
姜冬至回了个大大的笑容,说道:“我,给你,捡了柴,在院子里。”
老人咧开嘴:“真是有心了,去炕上暖和暖和,我去烧火做饭。”
姜冬至说道:“我,帮你。”
老人摸到姜冬至的胳膊,感觉衣服上浸满了寒气,更不能答应,强硬地把他拽进屋,说道:“做饭就顺手的事,也不累,你到炕上歇着吧。”
吃完饭,两个孤单的人盘腿坐在炕上,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夜间闲聊。老人惊奇地发现男孩的话多了不少,口齿也清楚了许多,心想他原来是个活泼性子。
在日复一日的交谈中,一老一少很快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姜冬至喊老人爷爷,老人问了他的真名,由此得知了他在冬至出生。
“冬至那天我做长寿面给你吃。”
“好,谢谢,爷爷。”
每年冬至都会下大雪,今天也不例外,从早下到晚,像是要把世界活埋了一样。
整整一天,姜冬至坐在雪地里,看着大雪愣神,被刀砍过的地方疼了起来,皮、肉、骨、心,身上无一处不疼的。风卷雪,雪聚到一起,隐隐描出一个倩影,像棠梨的鬼魂,阴沉沉地瞪着他,猛地扑了上来。
他吓得闭上眼,只觉得脸颊好像被削掉一层皮,摸了摸,完好无损,只有风来过。
第234章 226.幻听 冬至的天黑得格外的……
冬至的天黑得格外的早。
姜冬至照例打扮完,逆风下山。风实在大得离谱,他不得不紧紧抓着兜帽,以防被风刮走,后来他感觉自己也要被吹起来了,溜到未被开拓的荒林中,扶着树干一步一步地挪。总算到了老人门口,他伸手开门,一只手没推动,用上了另一只手。
兜帽被刮到后面,他带上门,想重新戴起来,看到不远处有火光在摇晃,怔怔地抬起头,发现是一盏灯笼。
那人走近了,看到随风飘扬的银色长发,喊道:“有妖!妖怪进村了!”
姜冬至手忙脚乱地戴上兜帽,刚扣上就被风吹掉了,他想逃走,拽门,一下没能拽动。村民听到声音,纷纷拿上可以防身的农具走出家门查看,叫喊还在持续,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
姜冬至逃到门外。
“不许动!”
男人手里拿着菜刀,姜冬至害怕了,退回了门里。
有个胆大的招呼其他人围了上去,三下五除二把姜冬至摁到雪地里,将他绑了起来。
老人午觉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吵闹声吵醒,披上衣服走到外面,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人声讨道:“难怪你个老李头一天到晚不出门,原来是背着我们搁家里养妖!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人迷惑道:“什么妖?”
“还装蒜,”另一个人眼睁睁看着小羊羔靠近了银发血眸的小妖物,愤愤道,“你的羊崽子都认识他,你别告诉我你不认识!”
老人一下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妖是姜冬至,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他是人啊。”
又一个人出声了:“你知道他长什么样你就说他是人?”
老人顺着问道:“长什么样?”
那人应道:“白发,红眼,这模样你说他是人?”
老人傻眼了,张着嘴啊了好几声,说不出话来。
第二个出声的人又开口了:“这妖是不是你养的?想害死我们全村人。”
老人辩驳道:“怎么可能?我双目失明,压根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我要知道他是妖我就……”
事已至此,老人怕说出留姜冬至在家中吃晚饭会招来更大的嫌疑,不敢多言。这一卡顿反倒使村民声讨得更厉害了。
姜冬至艰难地把脸露了出来,替老人平反:“不管,爷爷的事,他,看不见,是我,一直,在骗他。和他,没关系,没关系。”
一着急,他又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小结巴。
胆大的人主意多,叫停了声讨,说道:“这事也好证明。麻子,你把菜刀给老李头。”
菜刀移交到老人手里。
胆大的人接着道:“老李头,只要你往这妖物身上砍三刀,我们就相信你和他没关系。”
他冲围观者使了个眼色,一人上前把老人引到姜冬至身前,抓着老人的手,让他碰到了姜冬至。他想也不想地砍了下去,连着三刀,比切面条都果断。众人这才信服,饶过了他。
那三刀砍在了后背上,虽重,却不是致命伤。姜冬至忍痛哀求道:“求你们,放我,走吧,我不会,不会,再下来了。”
“下来了还想走?”一人上前,举起镰刀,号令道,“杀了这只小妖,省得他长大了害人。”
镰刀穿透胸膛,猛地抽离,带出一串血迹。
姜冬至痛呼一声,感觉极力压制的嗜杀本性苏醒过来,慌了神,乞求道:“不,不要,杀死我,不要,杀我,求你们,不要。”
笨重的锄头落了下去。
“让我,离开,求求,你们。”
砍柴的斧头落了下去。
“我,不害人,放我,走。”
犁地的爬犁落了下去。
“我不会,再来了,放过我——”
……
濒死之际,姜冬至看到老人和小羊羔站在最外围,老人神色淡漠,小羊羔则用一种近乎仁慈的目光远远凝望着他。
他想起小羊羔的瞳孔很独特,好像一具卧在眼眸中的小小尸体。那具尸体死在遥远的盛夏,融化在晒得惨白的草地上,养出一朵小小的白花,小白猫躺在花蕊里,安静地睡着。
他逃离冬至,躲进了埋葬死亡的目光里。
黑雾与白雪共舞,像两条缠绵的巨蟒,四处游走,遇活物就拆吞入腹,食皮啖肉吐白骨。银发血眸的妖物立在骨堆当中,抬手御黑蛇,发出癫狂的狞笑。一堆农具散落在他脚边,或多或少沾着血,上面的血没入雪中,在飒飒冷风中结成红色的冰。
“冬至!”
细微的一声,像是猫儿打了个呼噜似的,轻而易举就被寒风吹散了。
“冬至!”
声音稍大了一些,好像能稍稍抵住北风的侵袭了。
“冬至!”
声音穿透重重霜雪,落入妖的耳朵里,狞笑终止了。他茫然地看了看脚下,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僵在原地,笑容没来得及收回去,凝成似笑非笑的一张苦相,倒有些像哭了。
月影堕入眸中的刹那,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与名字有关的过往随之闪现,走马灯一般,最后停在了绘有小羊羔的那一面上。
姜冬至怔了片刻,缓慢地抬眼,目光贴着雪地一寸寸地挪动,落到区别于其他骨骼的小小骨架上。收容尸体的奇特瞳孔被黑漆漆的空洞取代,讨厌的雪积在眼眶上,为白骨增添了少许凄凉。
很难想象这么一副森冷的骨架曾经架着那么柔软的小小身躯。
姜冬至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他摔在雪地里,扭了脚,不管不顾地爬起来继续狂奔。可是要跑到哪里去?他不知道,哪里都没他的容身之处,但又不能停下,停下会被藏在雪里的绝望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雪花像刮骨刀,一片一片地刮下皮肤,沉重的□□慢慢瓦解,更为沉重的罪孽露了出来,如跗骨之蛆,牢牢地、牢牢地攀附在脆弱的灵魂上。
穿过树林后,大到可怕的明月映入眼帘,皎洁的银光像薄纱一般,一层一层地压到姜冬至身上,很快就压垮了瘦削的脊梁。他被绝望抓住了脚踝,重重摔到雪地上。没用的,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月亮抓到,它一直在盯着他,他逃不掉的。
姜冬至哭丧着脸坐起来,发现自己在溪边,砸开冰面,将手探进去用力搓洗。血,好多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血。他的手好脏,怎么就洗不掉呢?怎么就洗不掉呢!
姜冬至发出一声尖叫,垂下头,用血淋淋的手盖住脸,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啊?明明知道靠近人类会给他们带来不幸,为什么要下山?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在山上待着?不就是没人说话吗?不就是没东西吃吗?有什么忍不了的?
手放在抖动的后背上,绝望顺着手臂传到体内,好像要把五脏六腑搅碎了。洛雪烟感觉自己张嘴时会呕出一颗流血不止的心,然而并没有,姜冬至的名字从嘴里流了出来,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她听到自己哭了,俯身抱住受惊的孩子,想为他撑起一片风雪进不来的温暖空间。
“不是你的错……”
姜冬至忽然感受到比小羊羔还要温暖的怀抱,像来自暖春的毯子,那么轻、那么轻地盖到他身上。他抓住无形的手,因柔软的温热感到战栗。绝望闭合了,他平静地想道,不会再好起来了。
那之后,姜冬至再没离开过山顶,变成了山的一部分。
幻听存在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是他被绝望拔除了舌头,一个字也回不了。除此之外,他的耳朵被绝望灌满,时不时会听到悲戚的哭声,里面夹杂着小猫和小羊的叫声;他的双眼也被绝望荼毒,倒映在其中的世界只有黑白二色,单调得可怕。
姜冬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偶尔,麻木的身体会感到温暖的安抚,他疑心是那个死于冬至的男孩的幻觉,因为实在太过美好了,像诞生在春天的美梦。渐渐地,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了,就像时间之河底下的卵石,日月从身上流过,他沉默着抵达了永恒的彼岸,那里天寒地冻,只有下不完的雪。
可是世间哪有什么永恒?
最后一场暴雪降下时,一名除妖师追着妖物来到了山顶,当着姜冬至的面斩杀了庞大的妖物。
洛雪烟读懂了血眸中的渴望,极力劝阻:“不要出去!”
姜冬至没有听,跑到江善林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令她心碎的问题:“你,可以,杀了,我,吗?”
更为残忍的悲剧就此拉开帷幕。
那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姜冬至坐进了驶往栖净寺的马车里。他穿上合身的棉衣棉鞋,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还喝了好多热粥,感觉自己好像又变回了人类,临死前最后的心愿了了,他很开心,每天都会笑。
可是幻听却很不开心。
那个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劝他逃走,好几次甚至有了形体,拽着他的手腕往马车外面拖。
姜冬至因此讨厌上自己的幻听和幻觉,它的反对让他觉得自己还贪恋着这条早该断绝的贱命,他为那个贪生怕死的自己感到羞耻。某一天,他忍无可忍,用含糊的口齿和幻听艰难地吵了一架,说了很多很多难听的话。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痛处在哪,他这种吵法无异于亲手往心口上捅刀。
说了几句,姜冬至没觉得有什么,可是幻听哭了,哭得好伤心:“不要再说了。”
也许是因为心脏太疼了,他幻想出温暖的拥抱,紧紧地抱着自己。
姜冬至向幻听道歉,不小心染上了哭腔:“对不起……”
第235章 227.棋试 幻听终于消停了,那……
幻听终于消停了,那个声音不再劝姜冬至逃跑,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如既往地和他说些俏皮话。
姜冬至开始回应幻听了。他吐字温吞,说一句话往往要组织好半天,可是幻听没有嫌弃他,每次都是等他说完才接话,似乎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它咬字也慢慢的,于是一场对话变成了两只蜗牛的触角碰碰乐。
住进祠堂的那个夜晚,姜冬至抱膝坐在蒲团上,看着镀金的佛像,有些害怕。佛像的目光像月光,没有温度,冷冷地掷到身上,穿过透明的心,过往的罪孽一览无余。
他回想棠梨去寺庙求姻缘时的样子,学她虔诚地拜了三拜,许下最朴实无华的愿望:希望可以安静地死去。许完愿,他又觉得拜三拜的诚意拿不出手,开始磕头,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将微不足道的心愿呈递到神佛耳中。
隐匿于黑暗中的高大金佛端坐在高台上,看着蝼蚁一般的小人儿,一言不发。
雪下了七天七夜,从小雪到暴雪,循环往复。
洛雪烟抱着熟睡的姜冬至,沉默地看着雪光在窗外摇晃。她见过年少的谢无忧了,种下莲心针的日子就要来了。狂风怒号,仿佛虎视眈眈的野兽在进攻前发出的试探,它盯上了她怀里的男孩,随时想把他抢走。
洛雪烟不安地贴上冰凉的小脸,反复确认微弱的呼吸。
突然间,房门大开,谢无忧的叔父和江善林出现在门口,他们看不见她,轻而易举地把姜冬至从她怀里抢走了。
“把他还给我!还给我!你们不可以这么对他!”
洛雪烟惊慌失措地扑到姜冬至身上,莲心针穿过她的身体,无情地钉入小小的心脏。
血莲在眉间凄然地绽开,姜冬至如同被压到尾巴的幼猫,呜咽了一声,匆匆向佛像投去希冀的一瞥,睁着眼睛咽气了。
“够了。”
正要上前查看无生的两人被这一声定在了原地,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名少女自黑暗中缓缓浮现,看起来像燃成灰烬的木头,微小的火光在余烬间流窜,浓郁的绝望随热浪四散。
她紧紧抱着死去的男孩,呢喃道:“我受够了。”
金色佛像轰然倒塌,白雪倒飞,北风逆卷,四季轮回错乱,白驹退回到缝隙之后,万物伊始的暖春回归了。
烛光熄灭,莫玉从椅子上猛地弹起,转眼看到更为旺盛的火苗蹿了出来,看向闻人微澜,着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闻人微澜也一脸难以置信:“入梦引重燃,意识被篡改了。”
姜冬至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被母亲杀死后,没有复活,干净的灵魂飘到月亮上,看到清澈的河水。他掏出支离破碎的心,放到河里清洗,水面泛起了红色的网状波纹。悲伤被洗干净了,他捧起心脏,正苦恼上面有数不清的创口,毛茸茸的兔子跳到他身边。
姜冬至跟着兔子走进月宫,看不清面容的神女要走了那颗破破烂烂的心,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汤,随手摘下一颗星星,一捏,星屑落到汤里,像铺了一层碎金。
兔子送来月光做的勺子。
姜冬至一勺一勺地喝着汤,看到月光在神女的指尖流转,透明丝线缝合了心脏的伤口,汤把胃变得暖融融的。喝完汤,神女把心脏放回胸腔里,牵起他的手,带他穿过星月无法照亮的黑暗,走到了月亮的另一端。
神女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姜冬至想了想,认真道:“我想做一只小猫。”
做人好累,他不要再做人了,做妖更不要。
他想当一只小猫,最好是白色的,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耳朵有两撮细小的长毛。
姜冬至腼腆地补充道:“一只被人宠爱着的小猫,一个人的爱就够了。”
他想知道被人全心全意爱着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神女应允了,他将抱在怀里的兔子还给她,跳下月亮,变成一颗小小的流星,咻的一下划过天际,落到台阶前。
“瞄~”
姜冬至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黑影窜了出去。
目光追着黑猫飞快拉远,触到凝着月光的指尖,他微微一怔,向上看去,住在月宫中的神女从梦里走了出来,就站在他面前,流下一滴晶莹的泪。眼泪在半空中化为珍珠,滚到他的脚下,碎成水渍。
“跟我走吧。”
姜冬至把手放到掌心上,感到一种安心的温暖,笑了出来:“嗯。”
洛雪烟入梦已有五天,江羡年每次过去看她总能见到莫玉。
莫玉有时会给洛雪烟理头发,有时会用勺子给她润唇,然而她更多时候都是握着竹简坐在椅子上,守着烧得极慢极慢的入梦引,腿上放着她的狐狸围脖。那条围脖保留了狐狸的原貌,有手有脚,看起来像活的一样,但她从没撞见过肚皮在起伏。
莫玉说她看守入梦引是奉闻人微澜之令。
然而实情究竟如何,江羡年就不得而知了。她觉得莫玉看洛雪烟的眼神很奇怪,不像一见如故,明晃晃地带着私心。在本家时,莫玉对江寒栖比对今安在上心,她疑心是紫目纹更紧急,并未细想,如今看来似乎没那么单纯。
江羡年因此成了仅次于莫玉的常客之一,另一位是今安在。她在找解开生死结的法子,今安在则在一边摸索鲁班锁的解法,顺便思考有无遗漏的线索。两人独处时会交流一下。
关清知死不认罪,千机阁底子清白,出海的单进不知所踪。他们还没是摸清单进背后依靠了哪种势力。
突然,一侍女穿门而入,通报道:“莫医师,家主有事找你。”
莫玉放下竹简,将狐狸围脖搭在手臂上,从江羡年身前经过,刮过一阵香兰槐香。
江羡年看了狐狸尾巴一眼,不由得想起白玉狐狸耳坠。
今安在忽然出声道:“又叹气了。”
江羡年茫然道:“有吗?”
烦心事接踵而至,她近日频繁叹气,但自己很少察觉,每回都被今安在道破。
今安在重重嗯了声,递出手里的鲁班锁,请求道:“我解不开这个,你教一下我吗?”
“我先看看。”
今安在感觉手里一空,听到拆卸木头的摩擦声,嘴角弯回到平静的弧度。洛雪烟进幻境前偷偷找过他,让他注意江羡年的精神状态,适当开导。
闻人家回收画怖尸体用作研究。
捡回来的那天,江羡年冒着大雨重返树林,确认现场没有遗落任何东西,随闻人家的人回到本家,旁观了解剖过程。画怖体内很干净,没有江善林的遗物,他什么也没留下。
江羡年缺席了午餐,晚上才来找今安在。他那时眼睛尚能视物,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江羡年没有哭,很平静,像是大火过后发白的灰烬:“爹爹只能建衣冠冢了。”
两人听了一夜的雨声。
江羡年和他说了很多关于江善林的事。对她来说,他是个好父亲。她说到脱力,靠到他肩膀上,过了会儿轻声道:“今安在,我没爹爹了。”
肩膀的湿意把今安在推回到老道士死的那天,迟来许久的伤感一股脑涌上鼻尖。那一瞬间,感同身受的奇迹降临,他不禁潸然泪下。
那痛胜过毒发之苦,既绵长,又钻心,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但江羡年出乎意料的坚强,只笑不哭,至少在他和洛雪烟面前是这样。他们三个行动受限,事情都落到她一个人身上,她跑出跑进,好像不会累一样。
阿年,你有好好的睡一觉吗?
今安在面朝江羡年,倾听鲁班锁的声音,很想看看她此时的神情是否有放松一些。
突然,江羡年雀跃道:“我知道了!”
今安在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了过去,很快,指尖触到硬邦邦的物件。江羡年捏住他的拇指和食指,带着他晃了下,问道:“感觉到晃动了吗?”
“嗯。”
江羡年接着道:“这是钥匙,捏着它转一下,往上提。”
“好了。”
江羡年抓着他的手移动到两端,又道:“左右也松动了,抽出来。”
今安在抽完,摇了几下,鲁班锁彻底散开了,哗啦一声。
江羡年又道:“现在可以给木条归类了,你摸一下形状。”
今安在感受木条的形状,想到自己余生也要以手作目,忽然觉得搭在手背上的手滚烫无比,烫得他心里难受。日后就算解了五色失,目盲也不可逆了。江羡年不嫌弃,他嫌弃。
今安在撤回手,说道:“好,我自己来吧。”
闻人微澜的居所位于别苑最深处,迷雾缭绕,出奇的静。
茶香和香兰槐香纠缠不清,沉沉的,仿若从门缝探出的一只柔夷,勾引莫玉推开门扇。闻人微澜盘膝坐在棋局前,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见我就别用这副皮囊了,看着别扭。”
莫玉站定,狐狸围脖一跃而下,烟雾腾起,方净善款款行至桌边,问道:“叫我何事?”
闻人微澜向对座摊手,说道:“棋瘾犯了,手痒,白子给你。”
方净善落座,望向棋局,黑白两子打得正激烈,黑子略占上风。他随心落下一白子,闻人微澜跟进,他随即拆招。
一炷香后,白子被围,方净善难以轻松应对,脸上渐渐浮现焦色,思量许久才行下一步棋。
闻人微澜突然出声道:“若我没记错,鲛人一族的王姓也是洛吧。”
第236章 228.姐姐 执白子的手顿住,方……
执白子的手顿住,方净善看向闻人微澜,静静注视着他。
闻人微澜面不改色地观望棋局,并未与他对视:“看来你也记得。”
方净善继续下棋,坦然道:“记得。”
闻人微澜淡淡道:“你的嘴头一次这么严实。”
方净善说道:“她姓洛与否,无关紧要。”
闻人微澜吃掉一白子,问道:“倘若我日后需要她呢?比如送到‘归始’的胃里,你给吗?”
归始形如犬,生有五目,吞物可知其生地,乃妖王的坐骑,当年被杀死在岁寒山的一片荒地上,如今那片荒地变成了别苑的后院。
妖王的尸身被封印在八重海,位置不明。
闻人微澜搜寻多次无果。
方净善从装黑子的棋罐里取走一黑子,落到盘上,取走被吃掉的白子,直直望进怀疑的双眼,沉声道:“双手奉上。”
闻人微澜一笑置之,取得了棋局的胜利。
午时,今安在和江羡年坐在一起吃饭。他闻着菜很香,吃进嘴里却觉味道寡淡,连食材本身的鲜美也尝不出来,像吃凝固的白水一样。
江羡年说道:“这菜好寡淡,吃起来都没什么味道。”
江羡年本就好重口,今安在把她的话没当回事,提议道:“要不去厨房要点辣酱?”
“这里可不像有辣酱的地方,”江羡年噗嗤一笑,又夹了一筷子,嚼了嚼,“不过这菜仔细品尝还是能吃出些鲜甜滋味,蛮香的。”
香吗?
今安在细嚼慢咽,还是觉不出香味。他的口味何时变得比江羡年还重?
吃完饭,今安在消了会儿食,接过拖延毒发的药汤,喝了口,眉头难得没皱,奇怪道:“今天换药了吗?”
江羡年回道:“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今安在又喝了口,咂了咂嘴,刚打算问怎么一点苦味没有,突然联想到索然无味的饭菜,一声不吭地把药喝完,故意让脸扭曲到一起,伸出手,急切道:“好苦,给我水。”
今安在撒谎了。阿年才平静了三天不到,他不想让她那么快面临新的难过。
江羡年猛地捉住连指尖也在卖力演戏的手,一把掀翻了独角戏的戏台,一语道破:“是不是尝不出味道了?”
伪装的面具从脸上缓缓滑落,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今安在嗯了声,挫败地想,他果然不适合撒谎。
江羡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今安在羞愧地垂下头,低声道:“中午吃饭时就尝不出味道了,我刚意识到。对不起,方才对你撒了谎。”
江羡年捧起难为情的脸,凝望因谎言游移的眼睛,庆幸今安在长了一张不会说谎的脸,她不希望自己被蒙在鼓里。她叹了口气,说道:“今安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能和你一起面对。不要瞒着我。”
今安在点头,承诺道:“以后不会了。”
“这次就不追究了,”江羡年想活跃气氛,惩戒一般地掐了下今安在的脸颊肉,感觉他消瘦了许多,不禁黯然神伤。今安在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个,但他一直在顾及她的情绪。
她说道:“我去找莫医师配新药。”
走出房门,方净善又变回一条普通狐狸围脖,与早已被傀儡线缠身的莫玉共享视野。
莫玉成为傀儡的时间不长,两年前才被剥夺意识,沦为他的外壳之一。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她帮了他们不少忙,是一枚天真的棋子,还对他的本体生出倾慕心,只可惜笨得不彻底,发现了别苑的端倪,差点被闻人微澜灭口。
差点?
没错,他把莫玉保下来了,以恋人的身份。他因此得到了少女的真心,反手把她做成了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副作用的傀儡。傀儡线一损俱损,对主人怀有真心的傀儡除外。
其实莫玉离撞破别苑真面目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罪不至死。
奈何闻人微澜的疑心病太重了。
方净善回忆棋局上的一席话,觉得闻人微澜会趁他离开的时候对洛雪烟下手,他并未完全相信他的保证。不过他说的的确发自肺腑,与让人间变成炼狱相比,幽禁童梦算不了什么,但那不代表他能轻易放弃洛雪烟。
他很贪心,能要则要。
方净善站到洛雪烟身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将手探向挂在腰间的储物袋,留下了怒面狐狸的纹样。他将一半的真身留给她,留待承受致命一击。他只保她一次,保不住,就当她造化不够。
察觉到江羡年的气息,方净善收回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南柯县的春归巷里住进来一对姐弟。姐姐年方二八,生的亭亭玉立;弟弟年纪尚小,刚满五岁,长得也是冰雪聪明的讨喜模样,可眉眼与姐姐差了十万八千里,看着着实不像一家人。
住在隔壁的周红直爽惯了,有此疑惑当即顺嘴问了出来:“你们是亲姐弟?”
“不是亲生的。冬至是我爹娘捡来的孩子,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家在哪,所以我们家收养了他,”洛雪烟轻轻摸了下姜冬至的小脑袋,垂下眼眸,故作坚强地咬了咬下唇,哽咽道,“家乡发大水,我爹没能逃出来,娘后来病死在离乡的路上,只剩我和他相依为命了……”
“瞧我这嘴,”周红没想到随口一问能扯出这么多伤心事,掌了下自己的嘴,安慰道,“都过去了,洛妹子还要向前看才是。”
“嗯,好,”洛雪烟揩了下并不存在的眼泪,托辞道,“红姐,我有些累了,先和冬至进屋了。等收拾好了我再请你来家里做客。”
周红热情道:“好,快去吧,有事跟我说,别客气哈。”
“哎。”
洛雪烟带上大门,转身看到姜冬至在吧嗒吧嗒掉眼泪。她蹲下身,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紧张道:“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洛雪烟曾在万念俱灰时曾许愿要带姜冬至逃出痛苦的深渊。那一瞬间的强烈意愿覆盖掉构建幻境的潜意识,创造出一个没有妖的全新世界。她将还没经历过痛苦的姜冬至抢到自己身边,抹去他对棠梨的记忆,决定亲手把他养大。
然而幻境并不完全以她的意志行进。
她想定居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可姜冬至离开南柯县就会生病,离越远病越重,离开的路也会随之扭曲,变成冰封的雪路。又比如她想腰缠万贯,可不管怎么设想身上就只有五十两银子,花了也不能繁殖回来。
姜冬至小声道:“我想爹娘了。”
洛雪烟猛地扣紧他的肩膀,皱眉道:“爹娘?”
她不是抹去他的记忆了吗?怎么还会记得棠梨和姜元成?
姜冬至看着突然变脸的洛雪烟,怯生生道:“姐姐刚才还说起来爹娘了……”
不是,她就随口那么一编,怎么还言出法随上了?
洛雪烟哭笑不得,抬眼发现姜冬至被自己吓到,忙松开手,歉然道:“对不起,姐姐没有抓疼你吧?”
“没有。”姜冬至摇摇头。
“不哭了不哭了,”洛雪烟拂去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冲姜冬至笑了笑,将他一把抱起来,往院子里面走,“跟姐姐看看我们的新房子。”
房子不算大,胜在家具齐全,加上屋主收拾得干净,看着宽敞舒心。
洛雪烟草草收拾了下,把要买的东西列了张清单,转头看到姜冬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大病初愈,没什么精气神,经常犯困。她横抱起姜冬至,感觉他轻得像小猫,转念想起十岁的他不比现在重多少,心跟着抽痛了下。
洛雪烟把姜冬至放到床上,盖被子时不小心惊醒了他。他睡眼朦胧地看着她,轻轻抓住她的食指,含糊道:“姐姐……”
洛雪烟嘱咐道:“姐姐出去买点东西,你在家乖乖睡觉。姐姐带了钥匙,有人敲门不要开,记住了吗?”
“记住了。”姜冬至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睡吧,”洛雪烟拨开碎发,怜爱地亲了亲他的额头,合上了他的眼睛,“姐姐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逛集市前,洛雪烟先去招工的地方溜了圈,发现工作时间都很死板,假期也少,没一个能让她把生活重心放到姜冬至身上的。
她添置完必需品,拐到小吃街上打包了一只烤鸡和一盒桃花酥,无意中发现有一个小铺子在招租,租金不贵。她留了个印象,打道回府,推门看到姜冬至在拿着一个比自己还高的笤帚洒扫院子。她讶然道:“怎么还干上活了?”
“姐姐,”见到洛雪烟,姜冬至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放下笤帚,一溜烟地跑到门口,帮忙接过她拿手里的东西,惊叹道,“好多东西呀。”
洛雪烟分给他两包吃的:“这两包是好吃的,交给冬至保管。”
“好吃的?”姜冬至来了兴致,凑到油纸包上闻了闻,猜测道,“这一包是烤鸡。”
“嗯哼。”洛雪烟带他往里走。
“这一包……”姜冬至没吃过桃花酥,对不上味道,闻了半天,引得肚子里的馋虫敲锣打鼓,他腼腆地看了洛雪烟一眼。
“饿了就吃,”洛雪烟笑笑,把东西撂到地上,接过两个油纸包放到木桌上,把姜冬至推向水盆,“不过要先把手洗干净。”
晚饭过后,又到了姜冬至最讨厌的喝药时间。
装个药汤的工夫,洛雪烟再回身,他已经躲得没影了。她进到卧房,发现他缩在床脚,拿被子裹了一圈,像朵自闭的小蘑菇。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悄声爬上床,从身后抱住他,笑道:“抓到了。”
“哇啊,”姜冬至吓了一跳,和她一起倒在床上,双手被裹在被子里,他动弹不得,撒娇道,“姐姐。”
洛雪烟捏着被子,一板一眼道:“不吃药不放。”
姜冬至闻言翻了个身,脸朝下装鸵鸟。洛雪烟往他耳朵上吹了口气,他咯咯笑起来,想往里面躲,又被扯了回去,连忙放软声音求饶:“姐姐。”
洛雪烟不为所动:“下来吃药。”
姜冬至可怜巴巴道:“药太苦了……”
洛雪烟引诱道:“喝完奖励一块桃花酥。”
姜冬至咂咂嘴,有些想吃,但又觉得为一块桃花酥喝一大碗药不值,瓮声瓮气地狮子大开口:“我想吃三块。”
洛雪烟探手摸了摸他的小肚子,感觉硬邦邦的,轻轻戳了下:“不可以,最多吃一块。”
她之前不清楚小孩子不知饥饱,见姜冬至吃得下就由着他吃,结果弄成积食了,后来才开始控制饭量。
姜冬至又把脸埋进床里。
洛雪烟使出杀手锏:“听话好吗?姐姐今天有点累,想去睡觉,你不吃药姐姐没法睡觉。”
此言一出,姜冬至再也不纠结桃花酥的数量了,乖乖随她走到外面,端起碗把药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苦得五官扭曲在一起。他吐了吐舌头,将空碗展示给洛雪烟看,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喝完了,姐姐快去睡觉吧。”
“真乖。”洛雪烟递上一杯清水给姜冬至漱口,如约奖励他一块桃花酥。
第237章 229.放风筝 洛雪烟本想和姜冬……
洛雪烟本想和姜冬至玩一会儿再睡觉,可他信了哄骗吃药的说辞,赶着她去睡觉。她拗不过他,被迫早早躺到床上,在黑暗中寻思起赚钱的门路,不经意想起转租的商铺。
自己开店就可以自由安排时间了,但是要开个什么店呢?那条街上该有的都有了,不对,少了糖水铺子。那开个糖水铺?可会有人吃吗?幻境能不能开个客源滚滚的金手指啊……
洛雪烟想得头秃,烦躁地翻了个身,忽然感觉门口站了个人,从枕头下摸出刀,警惕地坐了起来:“谁?”
“姐姐。”
听到声音,眼睛立刻分辨出熟悉的轮廓。洛雪烟收起刀,一边点灯一边问道:“怎么还没睡呀?”
姜冬至走到床边,羞涩道:“我怕黑,睡不着。”
洛雪烟看到姜冬至不安地抓紧里衣下摆,惊觉他最开始其实很怕黑,然而从来没人关心过他,他只能强迫自己习惯黑暗。她一路跟下来,竟也忘了这件事。
她把姜冬至搂进怀里,轻声呢喃道:“对不起,姐姐忘了你怕黑……”
“姐姐?”姐姐的拥抱简直像要把他揉进怀里一样,姜冬至受宠若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感觉某种汹涌的感情顺着洛雪烟的体温传到他身上,如劲风袭来,风里有数不清的柔软羽毛。
他不知道风从何处来,也不知道风里为何会有羽毛,只是觉得姐姐好像很难过。他慢慢收紧手臂,用全身力气回应悲伤的拥抱,将手放到紧绷的后背上,轻轻摩挲,笨拙地安慰道:“现在不怕了。”
有姐姐在,他什么都不怕了。
洛雪烟收了下情绪,慢慢松开他,坐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拍拍床,笑道:“上来吧。”
姜冬至爬到床上,躺到里面,看着洛雪烟转身去熄灯。灯火摇啊摇,长发曳啊曳,他感觉姐姐像用照在春雪上的月光凝出的人,看着看着竟忘了呼吸,直到黑暗抹去轮廓才惊异地吸了口气。
暖香幽幽地爬了过来,姜冬至渐渐能用目光剔出姐姐的面庞了,挤进温热的怀里,天真道:“姐姐,你是不是从月亮上来的呀?”
“为什么会这么问?”
姜冬至听到姐姐轻轻地笑了声,他觉得耳朵很痒,缩了下脖子,接着道:“我觉得姐姐好像月亮。”
姐姐又笑了,听起来很开心,好像在用笑声给予肯定一样。
长发从手里滑走,姜冬至忽然不安起来,问道:“姐姐会回到月亮上吗?”
“不会的,”姐姐用鼻尖温柔地碰了下他的鼻尖,直直看着他,眼睛亮得不可思议,“我就是为小冬至来的。”
甜丝丝的口福十分突然地砸到元长乐身上。他从新搬来的姐姐手里接过糖水,在初印象前加了个前缀:会做糖水的漂亮姐姐。
周红忙不迭催促道:“快谢谢姐姐。”
元长乐见洛雪烟冲自己笑了下,有些脸热,害羞地移开视线,嗫嚅道:“谢谢姐姐。”
“不用谢,”洛雪烟看着神似谢无忧的小脸,有意把话题往两个孩子身上引,“长乐是不是比冬至大一些?”
“大一岁,”周红看了眼在洛雪烟身旁帮手的姜冬至,再看看在外面疯玩大半天的儿子,叹气道,“不过没你家冬至懂事,一天到晚净想着去外面野。”
街坊邻居受邀来洛雪烟家里喝糖水,院子里全是熟人,元长乐觉得丢人丢大发了,臊成红脸,嗔怪道:“娘。”
洛雪烟帮忙打圆场:“爱玩是小孩子的天性嘛,小冬至有时候也很调皮。”
姜冬至疑惑地看向她,似乎是在质问自己何时调皮过。
洛雪烟淡淡道:“吃药的时候。”
姜冬至低下头,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哼,都怪药太苦了,才不是他的问题。
充满气的腮帮子被食指戳瘪了,他察觉到打量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是比他年长一岁的元长乐,他们在两家互送吃食时打过照面,没说过几句话,不过姐姐很希望他和元长乐交好,说是以后上学堂有个伴。
他不想上学堂。上学堂要好多好多钱,姐姐想开糖水铺子赚钱,可是熬糖水很辛苦。
“冬至。”思绪被香甜的气息扰乱,姜冬至接过碗,看到被红豆簇拥的小丸子有大有小,是他搓出来的,姐姐熬的时候单独加了蜂蜜和花胶。
洛雪烟给自己装了碗小丸子,举到姜冬至的小碗旁,邀请道:“干杯。”
姜冬至碰上去,一本正经道:“干碗。”
糖水试吃在春归巷内大获成功,洛雪烟开糖水铺子的信心大涨,当天下午就盘下店铺,风风火火地操办起店面装修。
在此之前,她调研过南柯县居民的口味,发现这里的人嗜糖如命,连炒菜都抓两把糖,简直是开糖水铺子的天选之地;而小吃街客流量大,只要做得不是太过难吃的都有人买单,这么多年来没听说过哪家店铺倒闭;最最最重要的一点,南柯县一家糖水铺子都没有,她开起来一家独大,完全不用担心竞争对手的事。
和工匠商量完翻新的事后,火烧云已经被夕阳烤焦了,边缘泛出些许黑色,像煎熟的鸡蛋。洛雪烟看饿了,问道:“晚上吃不吃煎鸡蛋?”
姜冬至没回话,她迷惑地转过头,发现他正眼巴巴地看着街对面的阿婆,阿婆面前放了个竹篮,竹篮里有毛茸茸的东西在动,再定睛一看,是一只小白猫。她呼吸一滞,戳了戳姜冬至的肩膀。
姜冬至看得入迷,吓得抖了下,发现是姐姐顷刻扬起笑脸:“姐姐,你忙完了吗?”
洛雪烟点点头,轻声问:“要过去看看吗?”
姜冬至意外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洛雪烟牵着他的手,走到街对面,陪他一起蹲下来看猫。白毛,琥珀色的眼睛,耳朵上有两撮聪明毛,和那只小猫长得一模一样
阿婆招呼道:“姑娘,买猫吗?五文钱。”
洛雪烟转头问姜冬至:“冬至,想养猫吗?”
姜冬至正给小猫顺毛,听到这话惊讶地看向她,微微张大了嘴。
洛雪烟又问:“想不想嘛?”
姜冬至想了会儿,缩回手,摇了摇头。
洛雪烟诧异道:“你不喜欢这只小猫吗?”
姜冬至回道:“养小猫要花钱。”他自己还在花姐姐的钱呢,怎么能开口要小猫?
洛雪烟既心疼又欣慰,摸摸他的小脑袋,开玩笑道:“姐姐还没穷到养不起小猫吧?”
小白猫像是知道小客人犹豫似的,爬上竹篮边,奶里奶气地对姜冬至叫唤。他不自觉地探出手,被小猫拱了拱掌心,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很想养它。他小心翼翼地确认道:“我们真的可以养它吗?”
“可以呀,”洛雪烟换上严肃的表情,郑重其事道,“不过养小猫是很重要的一个决定,冬至要对它负起责任哦,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照顾好它,不能随意舍弃,能做到吗?”
姜冬至认真思考片刻,沉声道:“能。”
“阿婆,这只猫我们要了,”洛雪烟掏钱袋时想起家里没合适的猫窝,看了眼竹篮,又问,“这个竹篮多少钱?”
阿婆说道:“你要篮子的话给我十五文吧。”
名为“十五”的小猫就这样落户在春归巷,和姐弟俩组成了一家三口。
姜冬至本以为姐姐买猫是为了迁就自己,结果发现她其实也很喜欢猫。十五吃饱后露出小肚子,她面露喜色,探手揉了揉柔软的肚皮,眼睛亮亮的,笑得像个孩子。他突然意识到姐姐不过十六岁,也是需要人疼爱的年纪。
洛雪烟感觉自己被摸了下头,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姜冬至,从小脸上读出了忧愁的滋味,捏了捏软乎乎的脸蛋,关切道:“怎么不开心呀?”
姜冬至惆怅道:“我想让姐姐做小朋友,但是我还没长大。”
他的个头在同龄人中都算矮的,像个小豆丁一样。
洛雪烟捧起垂下的小脑袋,温柔道:“这个世界不缺大人,慢慢长大也没关系的,姐姐希望你做好准备再成为大人。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别急着长大,好吗?”
慢一点,再慢一点,把失去的童年都补回来,不要痛苦地长大成人。
姜冬至展颜一笑:“好。”
也许是幻境的加持,又也许是现代的营销手段发挥了作用,甜水铺子顺利开业,生意持续红火,经营很快就步入了正轨。
铺子店面不大,总共八张桌子,营业时间又只有午后的小半天,洛雪烟觉得没有招工的必要,凡事亲力亲为,姜冬至则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收碗勺和擦桌子之类的。
生计问题解决,日子变得轻松许多,不知不觉到了清明这天。
第238章 230.杂记 南柯县有清明放风筝……
南柯县有清明放风筝的习俗,意在祛除晦气、消灾解难。洛雪烟哪能放过寓意这样好的一项活动?上午就拽着姜冬至出门,直奔卖风筝的摊位,让他挑个风筝放。
姜冬至相中了一个虎纹猫风筝,爱不释手。
洛雪烟再了解他不过,提醒道:“等下放风筝要剪断线,你舍得让这个风筝飞走吗?”
姜冬至一听要放飞,眉头一皱,果断选了最不喜欢的螳螂风筝。
洛雪烟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拿起虎纹猫风筝,叫老板收钱。
姜冬至不解道:“不是要放飞吗?”
洛雪烟解释道:“可以买下来等以后放呀,你不是想跟十五一起放风筝吗?”
清明郊外人扎堆,她怕十五走丢,没让姜冬至带它出门。
姜冬至使劲抱了她一下,笑嘻嘻道:“姐姐真好。”
“嗯哼。”洛雪烟骄傲地应了声,把虎纹猫风筝递给他,要过螳螂风筝,去到笔墨供应处。她拿起毛笔,蘸饱了墨,在风筝上写下“疾病苦难”四个大字。
姜冬至凑到旁边看,认不全字,捡半个读:“口、又?”
“哪来的扣肉,”洛雪烟哭笑不得,解释道,“这四个字读作疾病苦难,都是很不好的东西,等下剪断风筝线可以把它们放走。”
姜冬至问道:“它们会一直跟着螳螂吗?”
洛雪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姜冬至看风筝的眼神从嫌弃转为同情,请求道:“那姐姐能给螳螂画一朵小花吗?我觉得我们应该表扬它一下。”
“好,”洛雪烟听得心软软的,把毛笔让给姜冬至,鼓励道,“冬至来画。”
姜冬至屏息凝神,画了朵超大的花。
摊主听着童言童语,不禁发笑,赞扬道:“小孩子心真好。”
洛雪烟嘴角都快翘上天了,搂着姜冬至的肩膀,毫不客气道:“那是,我们家冬至可善良了。”
姜冬至羞涩地笑了笑,踮脚把笔放回原处。
地上人挤人,天上线缠线。洛雪烟头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到南柯县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县,拉着姜冬至去寻稍偏一些的地方。
清明的风有些疲乏,两个人接力跑了好几个来回才把螳螂风筝送上了天。洛雪烟把线轴交给姜冬至,看着他乐呵呵地跑来跑去,感觉像看一朵花茁壮成长一样。他是她用爱浇灌出来的花,自然明媚非凡。
意识深处翻江倒海,她感到片刻的眩晕,扶住额头,远远看到南柯县外有暴雪肆虐,凛冽的寒风扑了过来,螳螂风筝在高空无助地打转。
突然,风筝被刮跑了,姜冬至感觉自己也快被风卷走了,打了个寒战,惊呼道:“姐姐——”
寒风被温暖的怀抱隔绝在外,他被姐姐紧紧抱住,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没事了,没事了……”
姐姐明明在安慰他,可声音听起来比他还害怕,手也很凉。
姜冬至抓紧线轴,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僵硬的后背,反过去安慰她:“姐姐,疾病和苦难飞走啦。”
他感觉拥抱稍微松了些,仰头看姐姐。
姐姐头顶青天白日,笑容有些苍白,附和道:“嗯,祝小冬至无病无灾。”
白昼逐日被蝉鸣拉长,夏天热辣辣地铺满了南柯县,洛雪烟每天早上都会被身旁的小火炉热醒,这日也不例外。
她眯瞪着眼,把滚烫的小手从脖子上拿开,暗叹小孩子火力旺盛,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姜冬至,将被子往小肚子上扯了扯,翻了个身,听到床下有喵喵声,探出身子,敷衍地摸了摸早起来串门的十五,继续埋头睡觉。
没多久,姜冬至醒了,看到姐姐翻到床边,蛄蛹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埋进滑溜溜的长发里,感到些许凉意,不由得想到清冷的月光。
洛雪烟没一会儿又被热醒了。她捏了捏搭在腰际的小手,眼还没睁开就唤道:“冬至。”
“嗯?”尾调上扬,活力满满的应答。
洛雪烟翻过身,慢悠悠地睁开眼,搓了搓糯米团子似的小脸,笑着嗔怪道:“冬至,好粘人。”
姜冬至害羞地躲进被子里,眨巴着眼,无辜地看着她。
洛雪烟又道:“像小狗。”
姜冬至委屈巴巴道:“哪有?”
洛雪烟长臂一展,把姜冬至搂进怀里,用力抱了一下,听到哼唧声,噗嗤一下笑醒了。她松开手,若无其事道:“今早想吃什么?”
姜冬至想了想,说道:“小馄饨。”
“行,”洛雪烟坐起身,一把掀开姜冬至身上的小被子,催促道,“起来穿衣服。”
一炷香的工夫,两人神清气爽地离开家门,直奔早餐摊,在喷香可口的鲜肉馄饨中开启了全新的一天。
小满将至,青梅成熟落蒂,正是酿青梅酒的好时节。春归巷旁有一棵十多年的青梅树,枝繁叶茂,满树青涩,小巷居民约好摘果酿酒。洛雪烟听说青梅酒可存放多年,想让姜冬至亲手酿一坛存着,留到合适的时候打开。
有人擅长爬树,赤脚上树,挑合适的青梅丢下,大人拉扯长布兜着,孩子则到处捡拾漏网之鱼。
“那里还有一个。”元长乐指挥姜冬至捡滚到角落里的青梅。因为洛雪烟的频繁投喂,他已经和姜冬至处成好哥们了,平时会带他一起玩。他是巷子里的孩子王,姜冬至因此有了许多好朋友。
“捡到了!”姜冬至邀功似的举起青梅。
元长乐竖了个大拇指,姜冬至把捡到的青梅悉数丢进长布里,跑到洛雪烟身边,骄傲道:“姐姐,我捡了三十二个青梅了。”
洛雪烟笑眯眯地夸奖道:“真棒。”
“那我接着去捡啦。”
“去吧。”
洛雪烟看着姜冬至屁颠屁颠地跑进孩子堆,急切地左顾右盼,追着四散的青梅跑,好笑地想,明明就是小狗,还是打了鸡血的小奶狗。
周红感叹道:“你家小冬至结实了好多。”
小冬至初春刚来时还是个身形单薄的病秧子,怕生,看人的眼神总是藏着怯;一晃眼入夏,他身量抽条,性子也判若两人,开朗又爱笑。这些转变足以看出来做姐姐的下了多少功夫。
周红打量姜冬至的腿,又道:“看两条腿,感觉以后能长个大高个。”
洛雪烟笑笑:“嗯。”
可不是大高个嘛,成年后比她高一个头呢。
采完青梅,每家分了些,各自带着孩子回家酿酒。洛雪烟没酿过青梅酒,抱上酒坛去周红家取经。
酿酒的第一步是处理青梅,须用盐水搓洗,接着过水,最后再用签子挑出梅子蒂。
井水清凉,两个孩子想玩水,嘴上说着帮忙,洗着洗着就打起了水仗,将嗷嗷待洗的青梅忘到九霄云外去。
元长乐躲到洛雪烟身后,故意探出脑袋引诱小伙伴泼水。姜冬至正在兴头上,手比脑子快,不小心泼了洛雪烟一脸。他看着往下淅淅沥沥滴水的头发,吓成了小鹌鹑,一动也不敢动,不安道:“姐姐……”
他心想,完了,姐姐肯定会生气。
元长乐也这么认为。他见洛雪烟直起身子,紧急闪到一边,默默闭上眼,静候巴掌落下。这事落到他身上至少是鞋底子起步。
“哗啦——”
泼水声?
元长乐睁开一只眼,发现好朋友淋成了落汤鸡,而洛雪烟嘴边挂着狡黠的笑,得意道:“反击!”
姜冬至嘿嘿傻笑,走过去用袖子给她擦脸,温声细语地赔不是,然后蹲到旁边乖乖洗起了青梅。
元长乐傻眼了。这就翻篇了?那他挨过的那些揍算什么?愣神之际,只听自家娘亲又咋咋呼呼地喊了起来,招呼他过去帮手。他撇撇嘴,边答应边想,要是娘有洛姐姐一半温柔就好了,他保准比姜冬至还懂事。
洗完青梅,姜冬至看果子苍翠欲滴,没忍住啃了一口,差点把舌头都酸掉了。他泪汪汪地要水喝,控诉道:“姐姐,这果子咬舌头。”
洛雪烟笑得前仰后合,给他接了碗水,说道:“青梅是用来酿酒的,不能吃。”
姜冬至漱了下口,好奇道:“要酿多久呀?”
洛雪烟回道:“一年后就可以喝了,不过姐姐想等小冬至长大后再开酒坛。对了,小冬至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姜冬至对当下的生活很满足,摇摇头,“没有。”
洛雪烟又道:“好好想想,到时候可以贴到坛子上,当做许愿。”
“好。”姜冬至认真思索起来。
消完毒,酒坛就可以开始装酿酒的材料了。
洛雪烟把这一步交给了姜冬至,在旁边看着他铺青梅和冰糖,帮他倒上白酒,仔细地封好坛口,抱着沉甸甸的酒坛回到了自己家。她找出纸笔和浆糊,写下年号和日期,问道:“小冬至想好了吗?没有的话姐姐要贴啦。”
姜冬至脱口而出:“想好了,我想自己写。”
洛雪烟把笔递给他,只见他一笔一划地渐次写下了她、他还有十五的名字。他学写字最先学的就是他们三个的名字。写完后,他另起一行,似乎忘了笔画,用笔杆顶着下巴想了半天,歪歪扭扭地写下“永远在一起”。
“写好了。”
姜冬至笑嘻嘻地仰起头,却发现姐姐的眼里含着很浓很浓的悲伤。蝉鸣拉窄了世界,姐姐就在身后,可他莫名生出一种她在慢慢远离自己的错觉。刺骨的寒风不合时宜地从门外闯了进来,撞得门咣当响,他感到害怕,唤道:“姐姐?”
“嗯?”洛雪烟露出了熟悉的微笑,姐姐又回来了。
风停了,门口静悄悄的,姜冬至安下心来:“我许完愿了。”
洛雪烟摸摸他的小脑袋,笑道:“好,接下来就交给姐姐啦。”
她在纸后面刷满了浆糊,粘到坛子上,捋平边角,唯恐粘得不牢。可掉下来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上面写的分明是注定无法实现的愿望。
第239章 231.噩梦 青梅酒满月时,盛夏……
青梅酒满月时,盛夏以酷热鞭笞,迫使万物释放出旺盛到近乎腐烂的生命力。姜冬至苦夏,胃口一天不如一天,周红听说后让洛雪烟带着他去河边消暑,她想到江寒栖最开始是个怕水的旱鸭子,打算手把手教他游泳。
伴着急促聒噪的蝉鸣声,姜冬至一点点深入河中,感觉水流愈发湍急,小手越抓越紧。不知为何,他格外害怕水没过身体的感觉,就好像曾经溺过水一样。
洛雪烟安抚道:“没事,姐姐抓着你呢,别害怕。”
她托着姜冬至,让他慢慢浮起来,眼看小脸由阴转晴,问道:“河里是不是很凉快?”
“嗯。”环着腰身的体温慢慢剥离掉对水的畏惧,姜冬至开始体味到泡在河里的快乐,身体放软,两条腿浮了起来。
洛雪烟稍稍松开手,鼓励道:“把头扎进去试试,想一想在家是怎么练习憋气的。”
姜冬至深吸一口气,扎进水里,看到河底有小鱼在游,探出头,指着那边道:“姐姐,那边有小鱼诶。”
洛雪烟见他不怵水了,引诱道:“那冬至游过去看看好不好?”
“好,”姜冬至踌躇满志地扎进水里,扒拉着往小鱼扎堆的地方游,起初还有些生疏,后面越划越快,顺利到达目的地,把鱼吓跑了。他浮出水面换气,看到姐姐跟着游过来,才发觉自己学会游泳了,惊喜道,“姐姐,我学会游泳了!”
洛雪烟捧场道:“游泳小天才!”
姜冬至咧嘴一笑,迫不及待地游到元长乐身边和他分享喜悦。
洛雪烟看两人玩了起来,嘱咐道:“冬至,不要游太远。”
姜冬至答应道:“知道啦——”
洛雪烟许久没在天然水里游过泳,和在岸边盯梢的周红打过招呼,独自前往深水区。这个世界不存在妖,她一直是人身状态,不过身体还保有鲛人的特性,能在水下自由呼吸。
水没过肩膀,洛雪烟沉入河底,翻过身,透过清澈的河水眺望晴空,云朵在水里扭曲溶解,丢失了完整的形状,就像……幻境。思及此,河水温度骤降,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在这盛夏的晴空下。
不!此处即为真实。
洛雪烟惊慌地抛开杂念,一个猛子俯冲到水面。白日耀耀,暑气腾腾,哪有什么鹅毛大雪?
不远处响起一声惊呼,洛雪烟转过头,发现自己吓到人了,难为情地道了个歉,往姜冬至那边游。
突然,嬉笑声灌入耳中,像打水漂的石子,在河面上一弹一弹,最终跌入心中,顷刻稳住了狂跳不已的心脏。洛雪烟循声望去,只见姜冬至泼了元长乐一身水,笑得乐不可支。她大声喊道:“冬至——”
姜冬至转过头,湿漉漉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她又问:“你开心吗?”
姜冬至咧嘴:“开心——!”
洛雪烟吐出憋住的气,朝他笑了笑。
夏天躲在微热的长风里,银杏树不厌其烦地下发金澄澄的逐客令,催促它尽早离开。一片银杏叶随风漂泊,穿过车水马龙,闯进巷子,误入一户人家,被院子里油光水滑的小白猫逮了个正着。
十五掀开爪子,叼起银杏叶,不紧不慢地跳过门槛。落地时,甜腻腻的桂香绕着爪子打转,它打了个喷嚏,凑到主人脚边,用脑袋拱了拱脚踝。
洛雪烟在研究秋日限定糖水,正焦头烂额着,冷不丁感到毛茸茸的触感,心情大好,还没低头就唤道:“十五,找我干嘛呀?”
十五把束手就擒的秋日信使放到地上,朝她喵了声。
洛雪烟笑道:“从哪弄的银杏叶?”
十五胡乱喵了两声。
洛雪烟配合地答应了几下,又道:“去院子里玩吧,我现在没空,等做完糖水再找你。”她知道十五不喜欢桂香。
十五用尾巴蹭了蹭她,转身往外走,突然听到由远及近的呼喊声,炸了毛,退回到洛雪烟脚边。
元长乐气喘吁吁道:“洛姐姐,不好了,冬至从树上摔下来了!”
洛雪烟匆匆赶到青梅树下,看到姜冬至脸色惨白地捂着肩膀,三四个男孩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他的伤势。
“冬至!”洛雪烟在姜冬至身前蹲下,大体扫了眼,没找到明显的血迹,说道,“把手拿开,姐姐看看肩膀。”
姜冬至拿开手,洛雪烟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摸到一处断裂,心疼不已,问道:“疼不疼啊?”
姜冬至听到这话眼泪差点掉下来,可转眼看到围在一边的小伙伴,摇了摇头,嘴硬道:“不疼。”
好朋友都说男子汉不会喊疼,也不会掉眼泪,他不想被看不起。
洛雪烟看出姜冬至在逞强,没在其他孩子面前戳破拙劣的谎言,抱起他,回家拿上钱袋子,火急火燎赶到医馆,让郎中处理。
衣衫半褪,肿得老高的胳膊露了出来。
姜冬至没想到摔这么严重,看到后更觉疼痛顺着骨缝冒了出来,瘪着嘴,泫然若泣。
“大夫,麻烦您轻一些。”洛雪烟感觉自己的胳膊好像也硬生生断掉一样,疼得心抖。
“我已经很轻了,”郎中听过无数次叮嘱,感觉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瞄了眼一声不吭的小病人,又道,“你看,小孩子都没喊疼。”
洛雪烟看向姜冬至,发现他在极力憋眼泪,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包住紧绷的拳头,一点点揉开,问道:“为什么要憋眼泪?”
眼泪到了快要决堤的生死关头,嘴是水闸开关,姜冬至不敢轻易开口,还在恪守“男孩子法则”。
“让姐姐猜猜,”洛雪烟直直看向极力兜着眼泪的双眼,“是不是怕小伙伴笑话你?”
姜冬至看向自己的脚尖。
“冬至,”洛雪烟捧起小脸,认真道,“哭是一件很正常的事,男孩子也可以掉眼泪,感觉难受就哭出来,不要紧的。”
姜冬至这时已经快忍不住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委屈得要命,却又不好意思当着郎中的面哭,挣扎着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洛雪烟敞开怀抱,柔声道:“到姐姐怀里来。”
姐姐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姜冬至彻底绷不住了,扑到她怀里哭起来,语无伦次道:“姐姐,我的手好疼……我摔下来的时候,听到、听到骨头断掉的声音,我好害、害怕……”
洛雪烟一边抚摸耸动的后背,一边收紧手臂,柔声道:“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离开医馆时,姜冬至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洛雪烟带他去到铺子里,做了碗桂花烤奶给他。她看着眼睛通红的姜冬至,想到江寒栖晚上睡不好也是这般楚楚可怜的破碎模样,心想自家男朋友真是从小好看到大。
但貌美归貌美,该教育还是得教育。
姜冬至想要勺子,可姐姐却拿着勺子在对面坐了下来,神情看起来严肃了不少。她问:“今天爬树是不是又争强好胜了?”
“嗯,”姜冬至低下头。他喜欢出风头,学会爬树后总想比别人爬得更高,不管不顾地往上爬,姐姐因为这事说过他好几回,可他一直没往心里面去,结果这次给姐姐添了好多麻烦。他嗫嚅道,“我以后不爬树了。”
洛雪烟一本正经道:“不是不让你爬。姐姐是希望你学会量力而行,能力之外的事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什么事都好,安全是最重要的,听到没?”
姜冬至应道:“听到了。”
“吃吧。”洛雪烟把勺子递了过去。
姜冬至接过勺子,抬眼看到姐姐笑意盈盈,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有祸必有福,摔断胳膊的姜冬至坐在店头揽客,异常吸睛,使得平时要营业到天黑的糖水铺子早早卖完存货,黄昏前就闭店了。
洛雪烟领姜冬至回到家,两人肚子不饿,她不着急做饭,接着研究起新菜单。
没一会儿,目睹姜冬至从树上摔下来的小伙伴成群结队地涌进了屋子,叽叽喳喳地问他骨折的事,姜冬至趁机科普从郎中那里听说的憋眼泪坏处,把其他孩子唬的一愣一愣的,急忙自查起心里存了多少眼泪,结果查出来都是绝症晚期。
洛雪烟哭笑不得地把逐渐跑偏的话题拉回正轨,用投喂哄好了孩子们的泪腺。
写满祝福语的旧绷带拆下时,秋风已经积聚了冬天的力量,变得凛冽起来,吹到脸上像是刀片刮过,时不时让人打个哆嗦,初雪就那样在一个很平常的清晨地降临了。
那天早上,姜冬至睡得很不踏实。
他梦到自己变成一只小羊羔,住在小山村里,主人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爷爷。他蹦蹦跳跳地跟着老爷爷走出家门,看到一个奇怪的孩子,银色长发,血色眼眸,长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孩子笑起来,笑声很可怕。黑雾从他手里流出,扑向老爷爷,转眼把他变成了骨架!
姜冬至吓得咩咩叫,想跑,那黑雾又朝他来了,剥开他的皮,撕掉他的肉。于是他也变成了骨架,倒地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走了过来。
孩子蹲在他面前,把身子伏得很低很低,几乎与他脸贴脸。突然,视角一换,他成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成了骨架。他盯着森白的骨,感觉心里破了个大洞,寒风穿心而过,他伏到骨架上,一转头,看到血迹斑斑的菜刀落了下来,砍在了破烂不堪的身体上。
姜冬至叫不出声,惊恐地睁大眼睛,眼里印出了妇人癫狂的笑脸。他喊了她一声,只有一个字,拖得老长,不解中带着无限眷恋。
菜刀即将落下时,世界又起了变化。
第240章 232.生长痛 姜冬至站在虚无的……
姜冬至站在虚无的白里,和银发高束的少年面对面。
那人神色冷峻,喊了个名字,三个字,很模糊,就像潜在水里听岸上的说话声一样。他断断续续说道:“快醒来……这不是你的……危险……假的……她是真……想见你……”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姜冬至尝试理解难懂的话语,一想到真实,菜刀又出现了,刀刃对着躺在血泊中的孩子,无情地落了下去——
眼睛被谁遮住了,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手心很暖。
是姐姐。
“不要看!”
呼啸的狂风停息了,世界安静得不可思议,姐姐的呼吸声很急,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匆匆赶来一般。
姜冬至覆上微微发颤的手,疑惑道:“姐姐,什么是真?”
姐姐说:“冬至是真的,姐姐也是真的。”
姐姐是不会说谎的。
这么想着,姜冬至醒了过来,盯着墙壁,眼里的光一点点亮了起来。他恍然间想起自己做了个梦,可是怎么也记不起梦的内容。他苦恼地翻了个身,看到姐姐面色苍白地躺在身边,像是快要融化的雪人,眉头皱在一起。
姜冬至预感不妙,推了推姐姐的肩膀,把她叫醒了。他钻进姐姐的怀里,惊魂未定:“姐姐,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了?”
姜冬至回道:“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可怕。”
“那就不要去想了,只是一场梦,忘了就忘了吧。”
“好。”
冰冷的手拍了拍后背,姜冬至打了个寒战,抱紧姐姐,想让她暖和起来。
南柯县雪厚,三天一小雪,五天一大雪,想不玩雪都难。
姜冬至学会堆雪人后,在自家院子里堆了三个雪人,给稍高的雪人簪了个头花,给矮一点的雪人戴上自己的围巾,给猫猫雪人搓了个圆滚滚的小雪球,然后被十五一爪子捣碎了,气得他满院子追着十五谴责。
好在往后无灾无难,三只雪人平安活到冬至这天,姜冬至也迎来了在南柯县的第一个生日,这天的早饭是一碗无比丰盛的长寿面。
姜冬至急不可耐地吃下一口,没尝出味道,烫到了舌头,眼泪莫名其妙掉了下来,越掉越多,都落进碗里了。
“怎么哭了?”姐姐的手穿过氤氲水汽,抹去了眼泪。
“我就是、就是觉得自己好幸福……”姜冬至手足无措地擦眼泪。他觉得自己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在感受到幸福的时候掉眼泪?就像是被烫到一样。
“是吗?”
那之后过了很多年,姜冬至忘了和朋友们庆祝生日时的快乐,唯独记得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桌上的两碗长寿面腾腾地冒着热气,姐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嘴角是笑着的,可眼睛却在哭。
又是一年秋天,姜冬至有了自己的小书箱,即将成为学堂里最小的学生。
送他上学堂的前一天晚上,洛雪烟重温糖水铺子开业时的焦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视线剔除黑暗,拓出幼小的轮廓。
洛雪烟忽然有些后悔让姜冬至上学堂。他还那么小,站在孩子堆里跟小豆丁一样,看着就很好欺负。
“姐姐?”
洛雪烟轻声问:“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睡醒了,”姜冬至分辨出姐姐的面庞,发现笼在眉宇间的担忧还没散去,又问,“姐姐舍不得我上私塾吗?”
洛雪烟坦白道:“嗯。”
这一年来,她和姜冬至形影不离,没分开过半天以上的时间,可学堂一上就是一整天。
姜冬至张嘴就来:“打要还手,骂要还口,不可以吃哑巴亏,私塾告夫子,回家告姐姐。”
这是洛雪烟睡前反复叮嘱的内容,他提炼了一下,总结出一句话。
姜冬至学姐姐平时安慰他那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认真道:“姐姐,我都记得呢。”
洛雪烟抓住放在头顶上的小手,捏了捏,感到温暖,眼眸暗了一瞬:“姐姐很怕你受到伤害。”
姜冬至安慰道:“不会的,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洛雪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要是不想去,姐姐明天就和……”
姜冬至坚定道:“姐姐,我想去上学。”
早一日读书,早一日考取功名,早一日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洛雪烟叹了口气,说道:“那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姜冬至撒娇道:“姐姐闭眼我再闭眼。”
洛雪烟闭上眼。
“姐姐晚安。”
“晚安。”
过度焦虑失眠的后果就是第二天起晚了。洛雪烟看到天光大亮,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要喊姜冬至起床,转身发现他已经不在床上了。
“喵~”
“姐姐,我在这呢。”
门后探出两个小脑袋,一个是十五,一个是穿戴整齐的姜冬至,连头发都梳好了。他笑道:“我想让姐姐多睡会,就没叫你。”
洛雪烟有些害臊,将他打发出去,三下五除二地换好衣服,火速洗了个漱,开始捯饬起头发。她平时随意得很,一根簪子对付早中晚,但今日有新生入学仪式。
人越急越容易出岔子,洛雪烟对着镜子捣鼓半天,头发缠到一起,她顺着顺着发现自己想不起盘发髻的步骤了,欲哭无泪。明明昨天才学的,还试了一次,怎么今天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姐姐,”姜冬至从她手里抢出梳子,一边解头发,一边笑道,“这么梳会掉很多头发的。”
洛雪烟看向镜子里的小男孩,只见他解救出梳子,开始一点点理头发,从头顶梳到发尾,没一会儿就把一团糟的头发收拾得服服帖帖,熟练地盘起发髻。某个瞬间,她疑心姜冬至被江寒栖上身了,鬼使神差地叫了声:“观南?”
镜中的姜冬至抬起眼,疑惑道:“什么?”
洛雪烟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另起话头:“你怎么背着姐姐偷偷学编发?”
姜冬至无辜道:“没有偷偷学,我昨天就在旁边看着姐姐编发。”
洛雪烟哑然。
比不过成年的江寒栖就算了,比不过六岁的姜冬至是怎么回事?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要面子吗?
打开锅盖,热浪带着油饼的香气扑到脸上,洛雪烟才意识到姜冬至远比她想象中要成熟。他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她怅然若失,感觉自己养了一只雏鸟,鸟的羽翼逐渐丰满,到了打开笼子放他自由的时候了。
洛雪烟回头看向姜冬至,欣慰道:“冬至,恭喜你长大了。”
姜冬至的学堂生活过得顺风顺水。他年纪最小,长得讨喜,再加上有个开糖水铺子的姐姐,轻而易举就混成了班里的团宠;再加上脑子聪明,学东西会举一反三,深得先生宠爱。
七岁时,姜冬至搬进了自己的房间,控制起与姐姐的肢体接触,亲昵但不逾矩。不过控制是单方面的,姐姐该捏捏,该抱抱,一点也不在乎男女有别。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一个始料未及的变化迫使姜冬至抛开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主动和姐姐亲近,他开始生长痛了。
月上中天时,筋肉被迅速抽条的骨骼拉扯到极限,密密麻麻的酸痛从骨缝里钻出来,疯狂撕咬敏感的神经。姜冬至疼出了一身汗,看着猫窝的剪影,无所适从地揉捏膝盖,不知怎的,想到了姐姐的手。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肤如凝脂,五指纤细,手心暖洋洋的,贴在肌肤上就像春风拂过一样。
明明就是照着姐姐的法子按的,怎么还不见好?
膝盖变胀了,好像一窝蚂蚁倾巢出动,疼痛猛地加剧,姜冬至吸了一口气,突然很想去隔壁找姐姐。他实在疼得受不了了。然而真到站在姐姐门前时,他又打起了退堂鼓。
大半夜的,他怎么能进姐姐房间呢?
脚边窜过去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姜冬至微微一怔,看到十五贴着门缝溜了进去。他正要转身离开,听到姐姐压低声音道:“十五,你又来串门了呀。”
虚掩的门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打开了。
四目相对,一个惊讶,一个尴尬。
洛雪烟问道:“怎么还没睡?”
姜冬至坦白道:“我腿疼,睡不着。”
话音刚落,安分了没一会儿的疼痛反扑上来,姜冬至顿时脸色煞白,眉头紧锁着嘶了一声。
洛雪烟见状顾不上找水喝,牵着姜冬至进到里屋,让他躺到床上。
“可、可……”姜冬至又纠结上了。
洛雪烟笑着打趣道:“可什么可,姐姐还能吃了你不成?”
姜冬至半推半就地躺到床上,熟悉的暖香从四面袭来,就像趴在姐姐的怀里一样,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脸慢慢热了起来。他一直想不通姐姐身上的香气从何而来。她不施粉黛,也不爱熏香,用的澡豆和皂角都是最寻常的,但身上就是很香。
灯光驱散了沉浮在暖香里的绮思,姜冬至回过神,看到姐姐坐到床边,长发垂在后面,漾着柔光,乌黑里透出一抹雪白,是后颈上的肌肤。他感觉裤腿被掀到了膝盖上,往下看去,姐姐将手放到膝盖上,轻轻揉起关节处。
洛雪烟瞄了眼抽长一截的腿,感觉单手抱小豆丁还是昨天的事,一眨眼姜冬至都快有她高了。他被她养的很好,善良、温柔、知书达理,是人见人爱的好孩子。用爱养出的花是不带刺的,像玉一样,莹莹温润。
修长的腿抽搐了一下,洛雪烟听到低低的呻吟声,脑子没转,手先送了过去,撑开指缝,贴到了温度稍高一些的掌心上。她问:“疼得很厉害吗?”
“嗯。”姜冬至小心翼翼地合拢手指,发现姐姐的手变小了,恰好能整个包住,就像拢着一团暖洋洋的棉絮。疼痛减轻了一些,他感知到游走在腿上的那只手,觉得它像一条小蛇,衔着火种,走一路掉一路,火种落到肌肤上,慢慢着了起来,不烫,是那种绵长的热,炙出一身薄汗。
手下的肌肉愈发紧绷,洛雪烟以为是疼痛所致,眉头紧锁,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歌声可以压制疼痛。她怔了下,有些奇怪自己为何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她明明是普通人。
腿肚上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
洛雪烟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美妙歌谣从喉咙里逸出,化为无形的羽衣,盖到腿上,平息了骨与肉的撕扯。烦躁一扫而空,眼皮被困意坠得越来越沉。
姜冬至凝视灯下的姐姐,想起儿时曾经梦到过月亮上的仙女,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