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彩云易散
咚咚咚。
窗棂外传来的扑通声响越发刺耳,一声又一声撞击,与先前大为不同,可此刻却已不见了窗上的雪影。
革铎心头一跳,立刻示意窗畔的随扈查看,那随扈伸手推开了窗外,却见不远处一人手掷碎石,正朝窗户投来。一见窗开,他便转身就逃。
他浑身罩着黑裘,根本瞧不出他的头面。
“什么人,站住!抓住他!”随扈大叫道。
可那人发足狂奔,往庄园外而去。
随扈扯过背后的长弓,瞄向了奔跑的黑影。
他正欲拉弓,却见不远处的平地出忽而升腾了滚滚浓烟。
“世子,外面好像有火。”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巨响,数道红光齐齐冲向天际,在半黑的天幕炸响。
“是焰火,好像是焰火!”
革铎立刻探身往窗外看去,耀目的红光点亮了半面天空。
他咬牙切齿道:“这是什么焰火!只怕是报信的信号!”
他回头恶狠狠地瞪向高檀:“我倒不知你们南越药材商人竟还有这等本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说罢,他手握弯刀,朝高檀而去,屋中的其余六人也阔步上前,将他与顾淼团团围住。
高檀拉过顾淼闪身一侧,恰在此时,恍若两道黑色疾风撞破了门扉。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两只高大的项獒,它们面容狰狞,高声吠叫,朝六人袭去。
它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只白色的项獒,正是白熊。
“这是他的狗?”顾淼低问道。
这个“他”自然是小葛木。
几只项獒顷刻打破了眼前焦灼的局面。
革铎显然也认出了小葛木的项獒,恨道:“你们居然真和他是一伙的!”
话音未落,原上又爆出几声巨响,震耳欲聋。
迸溅的火光如流星闪烁,接连数声,火爆连环。
外面马群长嘶,杂乱的脚步声与吼叫声四起,革铎侧眼去望,火光冲天,兵荒马乱。
他拔出腰间长刀,一刀挥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高檀俯身拔出身侧倒地的随扈的长刀,横刀去挡。
“来人啊,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两刀相撞,革铎暴喝道。
外面的风雪早已停歇。
爆破声中,疾行的脚步越来越近。
一道黑影撞了进门。
革铎分神去看,先是一愣,继而惊诧出声道:“金果儿!”那个废物的奴才!
金果儿生得一身蛮劲,他如同一座大山,撞开了眼前阻拦他的人影,大喝道:“革铎,今日我要了结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手中猛然翻转,几支铁针自袖中飞出,革铎脸色一变,朝一侧闪躲,险险躲过了飞针。
革铎啐了一口:“雕虫小技,不自量力。”
顾淼听罢,只觉腰上一轻,她被高檀带到了门旁,杂乱的脚步声与他们擦肩而过,铁器铮然相撞。
高檀在带着她一路往外疾行,风雪过后冷冽的空气拂面而至,未散的刺鼻的气息萦绕半空。
火爆连环,高檀曾经用过的破城之计,如今用在了此地。
先前的项獒并没有发现车队中的异常之处,火爆连环定然不在其中。
高檀将小葛木和另一批人安顿在了别处,直到到了革铎暂时的落脚地……
高檀的可用之人……
顾淼转瞬想到了肖旗,是了,肖旗,北行一路,她从未听到过肖旗的动静。
“捂住耳朵。”她正思索间,却听高檀在她耳边轻道。
顾淼立刻捂住了双耳。
哗啦啦的声响似乎自地面滚过。
高檀朝外疾奔,他抱着她疾奔,迎面的风愈发猎猎。
轰隆轰隆。
一声巨大的响声,在他们的身后炸响。
大地仿佛在颤,气流仿佛在旋。
火爆连环须臾点燃了连绵屋舍,青赤火焰交错,直入昏昏夜空。
助小葛木进入王都,与其一直躲躲闪闪,不若以攻为守,钳制革铎,小葛木才能真正顺利地进入王都。
火焰熊熊,直至天色将明,漫天的飞雪扑簌簌落下。
旭日初升过后,天地又是银白一片。
由王都城池的高墙眺望,远处黯淡的原上早已不可辨。
小葛木被拘在一辆四四方方的破车之中,手足俱是冰凉,他眼前依旧罩着结结实实捆着的黑布。
车辇慢慢停下,有人蛮横地扯下了他面上的布巾。
“得罪了,小王爷。”
小葛木嘴里还塞着木球,只得呜呜了两声,以表不满。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才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光明。
眼前的面目黝黑,头竖黑冠,是个南越人,也是个武人。
这几日想来,就是他一路看管自己。
他面不改色,只平淡道:“小王爷,我们已经进了王都了,公子已经履约,将你送回了城,小王爷答应公子的约定,还望勿忘。”
他真的到了王都!
小葛木惊讶得瞪大了眼,犹不敢信。
“呜呜唔!”
他伸手摘下了他口中木球。
小葛木惊道:“当真?”
“当真。”
小葛木急欲抬手去掀车帘,却被他以刀背拦下:“小王爷,是不是忘了什么?”
小葛木眼珠一转:“我晓得了,你先送我去城中铜锣坊,我一见到谭家的人,自然将允诺那什么刘檀的东西先给他。”
北项王都,不若康安繁华,也不及顺安与湖阳,却与凉危城有几分相似。
城中大多是石造建筑,造型质朴,没有太多繁复华丽的装饰。
铜锣坊在城西一隅,即便进了城,小葛木也不敢冒然入宫去见老葛木。
他打算等到真正见到谭家的人,知晓母后无碍后,才细细谋划如何入宫。
他要杀了革铎,也要杀了那个刘檀。
他可没有忘记他杀了他的人,洗劫了他的马堡,一路北行,虽然是到了王都,但他也受尽了折辱。
这一点小恩小惠,容他留个全尸。
小葛木到了铜锣坊后,护送他的那个人却没有立刻走。
小葛木洗漱了一番,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自净室出来,方见那人与谭家来人相谈甚欢。
谭家派来的人是个生面孔,可是令牌做不得假,他亦通晓暗号。
小葛木急问道:“母后她如何了?”
来人鞠躬,答道:“回小王爷,王后她确实病得很重。”
小葛木眉头皱作一团:“如何病得?你细细说给我听!”
来人便将覃露儿在宫中如何病重的消息说了一遍。
小葛木听后,一万个不信:“偶感风寒,积劳成疾,宫中的大夫是庸医么,母后正当年,身子素来康健,怎会如碎叶一般,像你说得,一吹就倒。”他来回踱步,又问,“父王呢,父王可真病得很重。”
“王许久未露面了,奴亦不知,府中收到的消息还是半月之前王后传来的消息,说王有恙。”
小葛木沉默了瞬息,来人躬身再拜:“小王爷不如先随奴回府,等到明日,再与诸位大人一道入宫。”
小葛木颔首,扭头又看了看屋角的男人。
随从旋即抱拳道:“多谢肖公子,大恩大义,在下午后便会将刘公子要的东西送来。”
肖旗抱了抱拳:“多谢。”
小葛木恨恨瞪了他几眼,要报此仇,不急在此一时。
他得先见到母后。
往后再来收拾他们!
他冷哼一声,抬步便走。
大雪落个不停。
天色昏昏,阴云遮盖的夜空不见星月。
罗文皂收到了谭府送来的包裹,巴掌大的包裹里是风干的草药,似蓝非蓝。
他举着烛台,将那风干的草药看了又看,反复确认后,又用指腹撵碎了一点粉末后,方道:“这就是热切切纳兰草。”
他说罢,对面的人却久未回音。
罗文皂抬眼,定睛瞧了他一眼。
高檀的目光亦落在药草之上,眉目漆黑,似乎是在出神。
罗文皂只得又道,“我这便将药草按照医籍所载,熬制过后,替顾姑娘用药。”他笑了笑,“若是记载不假,再过三日,顾姑娘便能瞧见人影了。
说罢,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过包裹,转身欲走,耳边却听高檀出声道:“等等。”
第92章 失而复得
门外的人声断断续续,偶尔有一两人进门来照看屋中的炭火。
顾淼摸了摸趴在她身旁的白熊的脑袋,来到王都已有三日,他们住在城中的一处的宅院,谭家的人来过两三回,可是小葛木却未再露过面。
当日,他们从革铎那里脱逃,到底拖住了他的手脚,顺利进了王都。
可是革铎没死。他只是受了重伤。
高檀仿佛是押宝在了小葛木身上。
顾淼正胡思乱想间,一道熟悉的脚步进了门来。
“顾姑娘。”是罗文皂的声音,“今日我新配了一副药,你且试一试。”
顾淼起身道:“是那什么神草么?”
罗文皂沉默了数息,才答:“不是,是我在王都寻到的当地的草药。”
顾淼接过他递来的温热的药碗,慢慢饮下,药味确实与前几日不同,不似先前一般苦,反而有股淡淡的甜味。
“可有不适?”
她喝完后,罗文皂便问。
顾淼摇摇头:“并无不妥。”
罗文皂再未多言。
孰料,当夜,顾淼却发起热来,她的额头连同双目隐隐发热发痛。
她翻了个身,正欲下榻,摸索到床边的水盆,趴在榻旁的白熊却吠叫起来。
不过小半刻,高檀便推门而入。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将浸凉的丝帕盖在她额头,问道:“怎么了?可还有别的不适?”
顾淼摇摇头,缓声道:“许是初入王都,连日落雪,着了凉,待我发了汗,再睡一觉就好了。”
她躺在榻上,闭上眼睛,即便头昏脑涨,双眼刺痛,她也佯装要睡。
可惜,高檀并未立即离开,他似乎依旧在打量她。
顾淼心头鼓噪,她疑心是罗文皂用药的缘故,可是今日罗文皂态度古怪,她不打算向高檀提起。
罗文皂虽是高檀的人,可他也是个医者。
她信他不会害她。
顾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高檀究竟是何时走了。
隔天白日,她的高热散了,她喝过了新配的汤药,到了傍晚双眼却又隐隐作痛起来,仿佛比前日好了一些。
到了第三天夜中,顾淼再次发热。
她躺在榻上,睁开双眼,青色的床幔在眼前摇摇晃晃,一时有些天旋地转。
一颗白色的头颅探头来望,在白熊吠叫之前,顾淼拍了拍它的脑袋:“别叫。”
白熊低低呜咽一声,双耳朝下,却真地不叫了。
顾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看见它了!
她看清了白熊的模样。
顾淼环顾四周,晕眩的感觉稍缓,可是眼前的一切如覆白纱,雾蒙蒙一片,可到底不再是一片暗无天日的漆黑。
罗文皂给她新配的药方有用。
顾淼的心飞快跳了两下,她缓缓地眨了眨眼,唯恐一切只是一场怪梦。
她再度睁开眼睛,雾蒙蒙的夜色里,窗外的雪光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她慢慢起身,能够看见眼前的一桌一椅,白熊,床榻。
她按捺住激动与雀跃,并未出声。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脸颊,依旧微微发烫。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水盆边,拧了水帕,躺回榻上,将水帕盖在脸上。
顾淼渐渐地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察觉到了天光。窗外的日影投照在了青色纱幔之上,一点又一点耀眼的金色光斑似在缓慢波动。
她睁大了眼默默看了小半刻,直到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顾淼立刻闭上了眼睛,摸过手边的白纱,重新遮盖了自己的双眼。
“你醒了?”高檀试探地在门外问道。
“醒了。”顾淼不慌不忙地答道。
“今日我会出一趟门,赵若虚会留在此地,悟一的人亦在附近。”
高檀难得地要出门,顾淼猜,他大概是有了谭家的消息,他要去见小葛木,抑或是,要见老葛木……
城中遍寻良医,他带着罗文皂出去,很有可能是要进宫去。
顾淼低应了一声,翻了个身。
门外静了静后,脚步声方才越来越远。
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高檀不在,罗文皂亦不在。
她得想办法好好地看一看周遭的环境。
顾淼等了半刻,便起身梳洗,她如往常一般,慢条斯地摸索而行。
白纱遮盖了她的双眼,她推门而出,院落的全貌透过白纱落入了她的眼中。
白石墙下碎雪斑驳,还未化的雪颜色深浅不一,顾淼侧耳细听,院墙之外隐隐约约还有锣鼓一般的咚咚声响。
另一侧的檐下立着两个护卫,可是见到她,却也没有走到近前,只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北项王都,顾淼从前来过数回,此地距离邺城,哪怕昼夜疾行,亦需大半月光阴,更何况此刻已入了冬,道途多有不通。
顾淼静下心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脱身,邺城倒也不急于回去。不晓得眼下康安是何情形,也不知阿爹是否还在寻她。
她缓缓地沿着小院走了一圈,白熊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她平日里也来过院中,几个护卫倒也见怪不怪。
顾淼留心看了看各处院墙和门扉。
这个宅子看似普通,实则守备森严,似乎唯有一处进门口,并且高檀先前说过,悟一的人就在附近。
这处院子应该是谭家的院子,而高檀呢,也并非全然信赖他们。
她猜,倘若此一回罗文皂真能替老葛木医病,高檀或许会留在北项徐徐图之。真建功过后,再回南地也不迟。
他和谢朗决裂过后,高恭也不见得能容他,只是高宴跑了,高恭虽还值盛年,亦要想一想往后高氏该如何。
只是高檀……
想到高檀,顾淼便觉头疼。
日影慢慢升高,惨淡的白日挂在天顶,日光下的王都依旧凄清森冷。
窗棂前的布幔层层遮盖,内殿的情形从外根本无法窥探分毫。
老葛木是病了,可既不是谭氏先前说的微恙,也并非流传一般说的“病重”。
他生了一种怪病。
暗无天光的内殿,仅在榻旁点了一支微茫的烛火。
高檀与罗文皂由一个仆从引领,进入了内殿。
进宫之前,他们身上的配饰都已除下,甚至连发上的玉笄都被宫人拔除。入殿之前,他们除下了皂靴,赤足进了内殿。
地龙暖和,殿内温暖如春,可是空气中飘散着若无若无的血腥气味。
行到纱幔层叠的榻前,宫人叩首而拜,只听纱幔之后传来一声:“退下。”
那宫人便旋身而去。
高檀拱手拜道:“在下刘檀。”
罗文皂亦拱手道:“在下罗文皂。”
殿内默然须臾,榻上的声音微微沙哑:“是刘公子救了我儿?听说你带来了一个神医?”
“正是,愿为大王分忧。”
榻上的人低笑了一声:“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是不是恨你,反而恩将仇报?他有没有说,你要是医不好我,你们今日有去无回。”
老葛木的声音如同记忆中一般,他同他们说的是南越语,沙哑,硬朗,带着铿锵的北项口音。
高檀随之一笑:“小王爷倒是未曾明言,不过某与罗大夫愿为大王分忧。”
老葛木冷哼一声:“你,上前来。”
高檀抬步上前,只见一只手伸出了纱幔。
青筋暴起,臂上的肌肉清晰可见,可他的手背肌肤上分明覆盖了一层青灰色的斑纹,乍一看去,宛如龟甲。
“你看清楚了么?”
高檀颔首:“看清了。”
“另一人上前来。”
罗文皂适才胆战心惊地走上前去,待到看清他手上的纹路,罗文皂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葛木似笑非笑道:“怎么了?神医,你难道医不好我?”
此与高檀说得分毫不差,老葛木的确生的是这样一种怪病。
不过他究竟如何晓得,提前便能知晓?
罗文皂脑中念头几转,埋头道:“并非不可治,只是在下需要细细查观一番。”
第93章 孰是孰非
老葛木浑身的皮肤,从脖子到四肢几乎都被灰褐色的,状似鳞片似的疮疤覆盖,模样着实可怖,难怪他不敢轻易露面于人前。
罗文皂仔细触摸他的皮肤,后背渐渐起了一层薄汗。
“罗神医,打算用什么药?”老葛木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又低又沉。
“药浴。”罗文皂回忆了高檀予他的典籍的内容,“在下打算用药浴医治,辅以汤药。”
“我如何信你?”老葛木的目光望向的确是高檀。
高檀拱手道:“某愿以性命担保。”
罗文皂心头咯噔一跳,背心又起了一层冷汗。
日影缓缓西移,日落月升。
院中清幽,高檀和罗文皂并没有回来。
顾淼回到屋中,摘下了眼前的白纱,可是她没有点灯,如同往日一般,任由自己置身于漆黑之中。
她白日里找到了一柄角弓,木头磨得光滑,弓弦却有些松了。
她坐在桌边,小心翼翼地调整弓弦,又摸索了一番自己的行囊。
先前自凉危带出来的东西自然早就没了。行囊里都是后来置备的冬衣,称手的武器,一件也没有。
赵若虚尚在院中,她出门不易,可是若是让他替她寻些防身的家伙,倒也不算太过稀奇。
她舞刀弄枪惯了,原先眼盲时,也练过箭。
顾淼思索片刻,便让外头守着的人给赵若虚送口信。
隔天下午,赵若虚便给她带了一柄银柄的匕首。
“这是何处来的?”顾淼问道。
“集市里买的。”赵若虚答道。
即便蒙着白纱,顾淼依旧看得清楚眼前的赵若虚,他的脸孔黝黑了一些,往日的书生气息因为身上的裘衣,变得有些粗犷。
一路北上,他似乎吃了一些苦。
赵若虚也在看她,只见她的指腹一寸一寸轻轻地摸过刀刃。
他狐疑地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一阵。
顾远素来不是个软弱可欺的性子,哪怕瞎了也不轻易放下身段。
这一段时日以来,她与高檀的往来,他也瞧在眼里。
高檀是何态度,他看出了端倪。
可顾远,不,想来,顾远定也不是她的真名。
不晓得她究竟唤作什么。
想到这里,赵若虚赫然顿住了思绪,又把目光投向了她的双目。
他记得她的一双眼黑白分明。
“怎么了?先生还有话要说?”
她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若虚垂首,虚拱了拱手:“无事。”他顿了顿,半退了一步,“既无别事,我便先走了。”
顾淼应了一声。
她耐心地又等了三日。
高檀和罗文皂一直没有回来。
中途谭家的人来过一次,仿佛只是来送一些礼物,各式的毛裘与皮革。
到了第四日的清晨,顾淼便说要出门。
院中无人敢说不,赵若虚想要同她一道,可顾淼说不,他便没有坚持。
只是,出了门后,顾淼便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不近不远地跟着她。
出了铜锣坊,走到城中市集的时候,她窥见了悟一的身影。
她披着兜帽的黑裘,垂下的细绒几乎遮挡了她的头面。
她的眼前还遮盖着白纱。
她走得很慢,白熊由锁链牵引一直跟在她的身侧。
项獒在北项王都并非鲜见。隆冬季节,市集之人行色匆匆。
顾淼的打扮亦不显眼。
王都一切如旧。老葛木应该并无问题。
至少眼下看来如此。
悟一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悟一对于高檀的忠心其实颇令顾淼意外,他曾是僧人,也是刺客,在加入顺教之前,大多时候皆为钱卖命。
顺教自建立之初,便被人称为乌合之众。
高檀与谢朗决裂过后,悟一选择跟随了他。
不过,与谢朗决裂,亦是高檀之言。
顾淼也不知她该不该信他。
北风迎面吹拂,细碎的雪花被风裹挟,朝她的头面刮来。顾淼又放缓了脚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人群中有人高喊着:“避让!避让!”
顾淼徐徐侧身,余光瞄见悟一朝她疾奔而来。
她因而立在原地,宛如眼盲般不辨方向。
蹄音越来越近,下一刻,顾淼便见一道人影顷刻到了身侧,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往旁侧一闪。
正是悟一。
他急道:“顾姑娘,得罪了。”
几匹快马踏过雪泥,从市集飞奔而过。
此时,悟一方才回头,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道:“你没事吧?”
“悟一?”
悟一表情微僵,颔首道:“正是某。”
“你一直跟着我?”
“得罪了,顾姑娘。”他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顾淼抿了抿唇,轻声问道:“他去哪里了?他会回来么?”
悟一犹豫了片刻,点头说:“公子很快就会回来。”见顾淼沉默,他又道,“姑娘想买的东西买到了么?今日又遇大雪,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悟一的表情不像在撒谎。
虽然他不肯说,可是他不肯说,那么高檀约莫真是进了宫。
顾淼自厚重的裘衣中伸出手来,一片轻盈的雪花落到了她的手掌之中,濡湿一点。
“真的下雪了。”她叹息道。
悟一凝神望她,她的唇色殷红。
他调转了视线,耳边却听她问道:“倘若我想走,你会帮我么?”
“什么?”悟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惊诧。
“我留在这里,又没有任何用处。”顾淼徐徐道,“一个瞎子,拖累了你们,倘若不是如此,你们大概早就到了王都不是么?”
悟一皱紧了眉头。
顾淼轻笑了一声:“更甚者,刘檀公子根本不必往北而行。康安,才是如今的必争之地。”
她说得不无道。悟一心中想道,高檀与谢朗决裂,已是不智,谢朗虽让黎明敦劝戒高檀,可也未必就生出了决裂割席之意,高檀是高氏的公子,他擒孔聚有功,若是真留在康安,未必不能周旋一二。
他北上,虽是为了北项,可是这个姓顾的……
悟一细细凝她一眼。她面不改色,表情几无波澜。
高檀有意,她未必多情。
她开口又道:“若是我走了,你们进可速进,退亦可速退,没了我这个累赘,哪怕是刘檀公子得偿所愿,回到康安,东山再起,亦未可知。”她的手心微微颤抖了一下,“我呢,往后断然不会再回康安了。我于阿爹而言,亦是弃子,留着我亦无甚大用了。”
悟一缓缓眨了眨了眼,脑中忽而想到曾经的“顾远”,早在水患之时,他便能窥见端倪,高檀为了等“顾远”,在廉绵二州久久徘徊,顺教北送流民入康安,如今回想起来,兴许亦有“顾远”之故。
更何况,原本与顾氏相交,是为取顾闯信任。高檀彼时暂时撇下顺教,甘愿随高橫孤身前往邺城,是为顾氏支持。
可是眼下,他暗中相助,帮顾氏逃脱,与顾闯虽不是水火不容,但也实在算不得“恩深义重”。
倘若……倘若没有顾氏……
悟一定定瞧她一眼,风雪之中,她的身影愈发羸弱。
一个瞎子……倘若没有她,高檀未必不能回心转意。
谢朗固然有怨有恨,可师徒一场,经年恩情。顺教有今日,是师徒之策。
他们未必不能和解。
为了顺教,高檀最好尽快了结了大小葛木,早日回到康安去。
顾淼默默地观察着悟一的脸色。
他的眉目深沉,再度抬眼之时,便已有了决断。
“你要如何走?”
北风呼啸而至,密密麻麻的雪花从天而降。
邺城的这一场雪来得又快又急。
湪河早已结了冰。
顾闯令人在河暗两侧扎下木桩,用数道铁索,将湪河两岸相连,兵士摸索铁索得以渡河。
老葛木病重,正是北上的好时机。
他在康安救驾有功,可齐良口中说得再是天花乱坠,他也不肯因此除掉孔聚。
高恭那个老狐狸趁势邀功,说已有北项部署,可在短期之内,收复邺城以北,被北项盘桓多年的几座城市。
邺城是顾氏的天下,岂容他人染指。
顾闯左思右想多时,最终决定,一记回马枪杀回北地先。
况且,他隐隐有种预感,顾淼就在此地。
第94章 风雪
暗色的云朵逐渐吞没橙色残阳。
无风的夜晚,白雪下得静谧无声。
马车在院门外渐行渐缓,逐渐停下,车檐下的挂着的炭炉早已没了一丝热气。
“刘公子,到了。”车夫扭头唤道。
高檀掀帘而出,独自躬身走下了车。
罗文皂还留在宫里,老葛木的病势有了好转,他脸上灰褐色的斑点开始消退。
老葛木离不开药浴,罗文皂暂时没法出宫,高檀独自先回来。
院中的守卫默然地立在檐下,四周悄然无声。
高檀披着裘衣,肩上的雪花还未融化。
顾淼。
这几日他一直记挂着她的眼睛。
罗文皂不在府中,虽然留了药包,可是另外的大夫看顾她。
赵若虚虽在府中,可他并不喜欢顾淼过于依赖他。
赵若虚算不得什么好人。
窗上的灯影早已灭了,漆黑一片。
高檀放轻了脚步,推开房门后,门侧的白熊立起了身子,歪着脑袋,无声地打量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顶,白熊复又趴回了门侧。
顾淼并没有醒。榻上的人影,胸腔慢慢地起起伏伏。
她睡得很沉,双眼紧闭。
面上的白纱,被遗落在了枕边。
但从外表来看,旁人根本瞧不出她的眼睛有何不同。
仿佛一阵凉幽幽的清风自身侧拂过,顾淼侧过身,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一团深沉的暗色,定睛再看,方才看清是一个人影,外面冰寒的气息自他的裘衣而来。
顾淼心中一惊,压抑住自己的目光,不敢投向他的面孔。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高檀?”
“是我。”
她能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
顾淼伸手佯装在枕边胡乱摸索了一阵,方才摸到那一节白纱。
高檀却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无妨,我不点灯,瞧不出什么来。”
顾淼指尖一颤,愣了片刻,方才松开了五指。
“你的眼睛还疼吗?”
“不疼。”
顾淼慢慢坐了起来。
“你从宫里回来了?老葛木好了?罗文皂回来了么?”
高檀低应了一声:“罗文皂过几日才会回来。”
顾淼耳边听到了一声轻响,暗色的裘衣落到了榻边。
“睡吧,时辰不早了,明日清晨再让人仔细瞧瞧你的眼睛。”
顾淼心头一跳,却见高檀坐到了塌边。
他的袍身上传来淡淡的檀香的气味。
顾淼朝内侧避了避,却见他躺在榻上,和衣而眠。
见他双眼轻闭,顾淼在暗中肆意地打量他的面孔,他看上去像是倦极,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黑。
他在疑心她么?
顾淼闭上了眼睛,轻轻地转了个身。
风雪在午后稍歇。
王宫之中,沉重的层层叠叠的窗幔终于被人拉开。
覃露儿今日感觉好了一些,她的痰症好了一些,宫人将她慢慢扶坐了起来。
她们小心翼翼地服侍她梳洗。
覃露儿喝过苦涩的药汁之后,方问:“王呢?那边传来消息了么?”
宫人轻声答道:“宫门开了,听说小王爷今晨进了宫。”
覃露儿颔首,又问:“覃家的人一并来了?”
“听说是的。”
覃露儿微微放下心来。
宫人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听说革铎也进了王都。”
覃露儿目光凌厉了一瞬:“他倒是好运气。”
宫人一时不敢接话。
覃露儿放下了药碗:“那几个南人还在宫里么?”
“罗神医还在,但是刘檀公子昨日便出了宫。”
覃露儿沉默了片刻:“待会儿去请小王爷来。”
日头自天顶跌落。
小葛木同送膳的人一道退了出来。
他先前见到了老葛木。
老葛木的脸色虽然有些灰白,可是他今日已经下榻用膳了。
那个南方来的神医果真有些手段。
不仅治好了老葛木的病,还得到了他莫大的信任,也不晓得那个刘檀给他灌了什么迷药。
他想好好整治一下刘檀都不行了,那个姓刘的,毁了他的马堡,虽然把他送回了王都,可是此仇不报,实在难消他的心头之恨。
因而,覃露儿见他的时候,小葛木想到了一个“报仇”的法子。
他笑了笑:“母妃先前问拿捏那个南人的手段,我晓得那个姓刘的身边有个瞎子,似乎是他心爱之人。母妃,何不把她请进宫来。”
覃氏的信函当天下午便被交到了顾淼手中,不,准确来说,是交到了高檀手中。
顾淼听后,面露惊讶:“覃露儿想见我。”
顾淼垂眉,见高檀重重地捏了捏那一枚竹片,留下几道清晰的指印。
他事先并不知晓,是覃氏改了主意?
顾淼别过了眼,道:“论,我还是应该去一趟,能够在宫里见一见罗文皂也不错。”
高檀的目光径自落到了她的脸上,他在观察她的表情。
顾淼眼前虽然蒙了一层白纱,可她也能清楚地见到高檀黑漆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脸庞。
她等了片刻,方听他道:“待会儿我便差人送你进宫。”
冬日夜长昼短,顾淼快要进入宫门的时候,天际已经擦黑。
送她入宫的人是悟一。
然而,顾淼没有见到覃露儿。
马车刚刚通过宫门的时候,急促的鼓声自城门的方向,一声又一声传来。
周遭一切似乎都变得风声鹤唳,宫中的数队禁卫朝城门处疾驰而去。
悟一急急勒马,转而掀开车帘,对顾淼道:“城外来了外敌,看来今日我们是要打道回府了。”
顾淼眨了眨眼,听他低声又道:“抑或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心中一跳,默了须臾,颔首道:“多谢你了。”
按照她与悟一先前达成的共识,悟一可以将她送出王都,往东而行,最近的城池多有通往各处的商队,顾淼可以在此蛰伏一段时日,再往四处而走。
悟一愿意帮她走,是为了高檀。
顾淼并没有料到机会来得这样快。
他们的马车调转出了宫门,朝另一侧的巷道而去。
城门处传来的鼓声越来越急促。
悟一要在北面的城门关闭之前,离开这里。
越靠近城门,身边经过的马蹄声愈发刺耳,北风卷开了车帘,顾淼朝城外的方向望去,见到了一面再熟悉不过的军旗。
顾氏。
在王都之外的“外敌”居然是顾氏军。
阿爹!
她的脸色瞬间大变,可急于驾车的悟一似乎却并没有注意到城外的旗帜。
北门外是游兵,眼下的数量并不算多。守城的侍卫正欲关上城门,弓手急急往城楼之上而去。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过城门。
为了避开冲撞的骑兵,悟一调转马头,往西侧的密林而去。
顾淼掀开车帘,朝那旗帜处望去。
有一伙骑兵已然发现了他们的马车,径自拍马而来,在车后穷追不舍。
他们定然以为他们也是北项的车马。
悟一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不禁皱了皱眉,他挥了挥鞭,马蹄愈疾。
顾淼扭头去看,几个游兵似乎勒住了马,不再去追,另一道人影却趁势而上。
她定睛一看,认出了来人,自然不是顾闯,而是他麾下的得力副将,龙齐将军。
他身披铠甲,策马追来,拉开了手中的长弓。
他臂力惊人,铁箭顷刻离弦,朝车马射来,如一道飞星飞驰过雪地。
“坐稳了。”悟一低喝一声,扯过马头,朝另一侧转去。
马车猛烈地摇晃了一阵,铁箭险险擦过了车辕,贯入了不远处的树干。
顾淼只听噼啪数声,马车便朝另一侧栽倒。
她立刻掀开车帘,朝外跃去,卸下力气,滚落进了雪里。
马车在她身侧不远轰然破裂,残骸被奔马拖出了一段距离。
她侧头一看,悟一也跳下了马,落到了雪中。
第95章 至亲至爱
龙齐目光紧随滚落到雪中的两道人影,二人的打扮分明不像寻常的北项士兵。
他定睛一看,只见其中一个落到雪中的人影,几缕乌发自裘衣的风貌垂落下来。
她是个女人。
龙齐赫然收住了手中的弓箭,扬鞭快马而去,走到近处,方见那人缓缓抬起了头来。
龙齐将她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不由浑身一颤。
“顾……顾……顾远?”他的眉头紧紧皱作一团。
这个人的样貌为何与顾远如此相似,明明是个女郎?
龙齐再度打马而上,正欲细查,却听身后忽然传来几道急促的踏雪之音。
他扭头望去,来者是一伙北项武人,身骑高头大马,飞驰而来,更为难缠的是,他们的马队之前,竟有两只壮硕的项獒疾奔在前。
龙齐从前有和项獒打交道的经验,对付它们,万万不可硬取,更何况眼下敌众我寡。
龙齐想罢,立刻调转马头,打算朝提前布置的退守路线而行,只要再行一段距离,前路便有接应他的部署。
此行北上,大部援军还在其后。
为了收复几座城池,顾氏军往王都之计,不过是一探虚实,声东击西之策。
先前他追逐车马,只若追寻一叶孤舟,然而,眼下情势急转,龙齐因而绝不恋战。
他定定看了一眼马前不远处的“顾远”,骤然拔下身后的另一柄角弓,和两支铁箭,齐齐扔到了她的面前。
倘若此人真是顾远,她凭借弓箭,应该能在此地,保住性命。
更深一步的,她如今究竟“是敌是友”,龙齐无暇再顾,只管掉头而走。
耳畔马蹄声声若闷雷。
顾淼望向落到眼前的弓箭,心念微动,抬眼再看,龙齐的身影已经远了。
黑色马蹄在雪上飞速掠过,他似乎已经甩开了不料下一刻,一人一马自另一侧树后窜出。
他身披黑裘,手中挽弓,径自瞄向了龙齐的背心。
如此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要射中龙齐,委实不难。
马鞍之上虽是北项人惯用的马鞍双色,可是风帽遮盖住了他的面孔。
顾淼只见他拇指的扳指擦过弓弦,铁箭霍然离弦而去。
她来不及多想,一把夺过地上的角弓,朝箭行处射去。
两箭在半空铮然相撞,发出“叮”一声脆响,在龙齐的身后数寸之处,顾淼射出的铁箭打落了那一枚铁箭。
龙齐只微微回头,脚下的骏马依旧飞驰而去。
顾淼悄悄松了口气,再度抬眼,却见方才射箭那人收了弓,静立马上。
他抬手掀开了风帽。他的神情不见龙齐脱逃后的懊恼,反而是全然的淡漠。
他的目光并未投向龙齐离去的方向。骑兵手执火把,立在左右,他漆黑的瞳仁中如同跳跃两簇阴阴森严鬼火。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
高檀。
纷纷杂杂的马蹄次第踏入林地,溅起碎石乱雪。
原本该是轰隆隆的声响砸进雪中,宛如压抑的,晦涩的闷响。
悟一抹了抹头面上的落雪,将从雪地中挺起腰杆,肩上便落下了一柄冰寒如雪的刀锋。
凉丝丝的寒凉缓缓窜入他的颈窝,他感觉到了剑上传来的赤,裸杀意。
悟一抬起眼皮,顺着雪亮的银光,见到了高坐马上的高檀漠然的脸。
悟一登时头皮一麻,此时此刻,他这才幡然醒悟,高檀竟然真会因为这个姓顾的杀了他。
他想让她走,无论是何缘由,高檀似乎早就察觉到了。
悟一喉头轻动,他问过佛,也不信了佛,满手血腥,成了佛口中的生却为恶,然而,求生的恶能在此刻占据了上风。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平静地,瞬也不瞬地仰视着高檀,慢慢道:“再也没有下次了。”
呼啸的风声将他的话音吹得颤颤。
顾淼并不能全然听清远处悟一的话音。
四个北项人将她送进了另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
她眼上覆盖的那一层白纱早就被风雪吹落进了雪中,不见了踪影,再无掩饰的可能。
簌簌风雪渐歇,王都城外的“外敌”来犯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子夜之时,城门之外的士卒或撤或降,成了一盘散沙。
顾淼再次回到了王都城中的住处。
她掀开车帘,看到的却是另一间陌生的屋舍。
四个北项人将她“请”进了屋中,龙齐先前给她的弓箭早已被人收走了。
四人奉命行事,待到顾淼坐定后,他们便齐齐退出了屋舍,伸手合上了大门。
门外传来落锁的声响。
方桌之上燃点了一只烛,顾淼望着烛火,不过是半刻之后,便见烛火轻轻一摇。
她扭头望去,高檀推门而入。
难耐的沉默在彼此之间流淌了刹那。
他的视线直直地注视着她的双目。
“是什么时候?”高檀朝她走来。
顾淼答道:“约莫有几日了。”
“罗文皂医好了你的眼睛。”他走到了顾淼身前,他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笑,可是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顾淼别过了脸:“我本来就想走,既然眼睛好了,自然要走。”
她听见高檀笑了半声:“你要走到哪里去,回去找你爹,还是身如不系之舟,不知去向。”他顿了顿,脚下一转,走到了顾淼的身侧,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她,“对了,我倒是忘了,你在凉危城尚还有一个故人。”
故人?顾淼愣了愣,才想起来,高宴在凉危,高檀口中说的故人是他。
她并不回答。
高檀似乎也并非想要她答,又道:“你不肯停留于此,是不肯寄人篱下,不肯为谁折腰。”
顾淼皱了皱眉,高檀笑问道:“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究竟想要什么?
此时此刻,顾淼只想要尽快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我想要离开此地。”
高檀朗声而笑:“你见不得旁人受苦,见不得他人受难,左右为难,倘若你一味躲避,以为就此可以脱离苦海,可是何处又不是苦海呢?”
“什么?”顾淼抬眼,只见高檀的一双眼漆黑幽暗。
她明白他说的并不是此时此刻,而是彼时彼刻。
顾淼本能地避开了眼:“既然你不肯放我走,关我几日也无用,我自会想办法再走。”
“顾淼。”高檀低叹了一声,“你死了心,凉了意,甚至丢了性命。你不怨不恨么?”
顾淼心头鼓噪,蹙紧了眉:“够了,往日云烟,如今再提又有何用。”
“怨恨也好啊……”高檀垂低了眼,长睫在他眼底落下一片晦暗难辨的阴影,“你了了怨,平了恨,何至于如此不闻不问,不痛不痒,一味急欲远走高飞。”
她冷漠的语气,平淡的语调,每一次,他都恨不得撕开她粉饰太平的假面
可是无论他如何说,如何做,顾淼依旧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
“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算什么?
顾淼冷笑道:“你以为呢?”
高檀的目光扫过她发白的脸孔:“你救过我,从前救过我,哪怕重来一世,你依旧救过我,你自然是天生侠义心肠,可你我二人本就是夫妻二人,本是至亲至爱,哪来往日云烟。”
他倾身而至,披散的乌发拂过她的肩头,烛火的光晕跳跃在他发间的玉笄之上,隐约的光亮一闪而过。
他的语调愈发咄咄逼人:“我于你,究竟算什么,顾淼。”
顾淼的指尖不可抑制地发颤,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似乎终于露出了一丝波澜。
高檀感到了一阵快意,他的唇角露出了些微笑意:“阿诺于你,又算什么?”
话音未落,“闭嘴!”顾淼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第96章 扪心自问
“高檀,我从未负过你,扪心自问,亦问心无愧。”顾淼抬手,用力地将他的肩膀推远,“从前也好,如今也罢,便是骗了你,也是无伤大雅。”
“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不过是因为我只当它是大梦一场,梦醒了,又何须去怨恨梦中人。”
顾淼抬眼,定定地注视着高檀幽深的目光,不闪不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眼底酸涩:“阿诺于我而言,便是噩梦中的一段美梦。”
昏暗的烛光映照下,高檀的瞳孔似乎猛地一缩。
他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顾淼缓声又道:“倘若……倘若你还挂念一点旧情,你便不该拦我,最好便是,容我往后自由来去,倘若你心底有毫厘愧疚,便该祝我长命百岁。”
话音落下,屋中复又归于寂然。
无声的沉默,犹如一张有形的,密不透风的网牢牢罩住了此一方天地。
高檀的神情仿若未变,可顾淼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森然怒意。
熟悉的,对峙的焦灼,仿若昨日再现。
他的眉若鸦羽,眼眸锐利。
顾淼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背脊。
她太清楚自己该如何激怒他。
“你的所思所想,我似乎从来都不曾摸清,如你所言,你我夫妻二人,原是至亲至爱之人。”
至亲至疏夫妻。
“可是你处处提防我爹,提防我,你身边的人,个个唯恐不能除却我,谢朗也罢,赵若虚也罢,可你从来,从来都不曾笃定地,选择我。你总说是我偏心我爹,是你的枕边人要联合外人害你。可是高檀,我真的害过你么,你冷落我,疏远我,时时权衡利弊,今日给一分,明日收一分,这是至亲?这是至爱?”
顾淼朗声一笑,“即便如此,你也什么也不同我说,什么也不问。我住在宫里,守着四方小院,每天猜测你的心思,到后来,我甚至在想,你之所以愿意娶我,是不是真是因为我是顾闯的女儿,你想要报复顾氏,报复我爹?”
“顾淼。”高檀的脸上浮起难得的,显而易见的怒意,他却笑了一声,“你呢?你便对我坦坦荡荡,毫无掩饰?”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跳跃的烛火映在他的眼眸,明亮火焰焚烧灼人。
“初相识之时,你尚还贪慕新颜,或笑或嗔,一眼便知,而后,你再不与我交心,我又何尝不是时时揣测你的心绪,时时揣测,于你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他的掌心轻轻覆盖上了她的脸颊。
“阿诺,如若不是阿诺,想来,你早已弃我而去,远走高飞……”
顾淼不由蹙眉,正欲偏头闪躲,高檀却忽然倾身而至。
他重重地吻住了她。
顾淼用力一咬,一股血腥气味顿时在唇齿之间蔓延。
高檀不躲不闪,蛮横的力道顶开了她的牙关。
这样的吻十分苦涩。
铁锈的气味弥漫,可是温热的呼吸纠缠其间。
顾淼怔愣一瞬,这个吻却渐渐变得温柔辗转。
太过熟悉的触感令顾淼莫名晕眩。
寂寥长夜,晚风无声,跳跃的烛火在耳畔发出“噗噗”两声轻响。
温热的身躯,不知何时密不透风地拢在背后。
高檀的声音响在耳后:“你亦有情愫,欲、望,至少我这一副皮囊,无论何时,你尚还喜欢?”
顾淼陡然回神,将要转身,腰身却是一沉。
久违的,恍若隔世的光阴卷土重来。
绷紧如弯弓,烛火随风,招招摇摇,周遭仿佛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潮湿,温暖,却又有几分涩然。
窗外,枯枝上的月影缓缓西移。
白日云霞之下,喧闹了一夜的王宫终于在清晨寂然了下来。
昨夜南人的突袭是在老葛木的心头敲响了一记警钟。
他一夜未眠,面色又呈现出了一些青白之色。
罗文皂另拟了方子,侍奉老葛木喝药。
“罗神医,这几日不着急出宫。”
罗文皂听得心头狂跳,原本老葛木病愈,今日就该许他出宫。
虽然老葛木一夜未睡,人瞧上去有些憔悴,但根本不影响他的“恶疾”,他的“恶疾”早已痊愈。
一个最坏的念头浮上了罗文皂的脑海,老葛木要“强留”他,兴许还要杀了他。
这世间,真要说起来,唯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他的背心渐起了一层冷汗。
他在心中默念,倘若老葛木真要强留他,希望高檀到时真有办法将他弄出王宫。
眼下高恭的人也不知道到了何处?
高恭欲取王都以南的几座城池,是与高檀里应外合。
高檀带来北项的人除却原本的顺教一流,还有肖旗引来的高氏的私兵。
数路围剿,南北两面夹攻,便是北项要迅速募兵亦来不及。
*
北风卷起,王都以南的佗城与燎城外的草坡愈发凄冷萧瑟。
肖旗已在此地戒备多时。
他仰头望天,阴云遮盖了惨白的太阳,风吹云动,阴云飘散的速度如疾风。
午时将至,他眨了眨眼,不过片刻,一簇白日焰火,远远地升空,在半空中爆发出尖啸般的巨响。
白日焰火,以此为号。
肖旗旋即抬手,埋伏已久的骑兵自两面蜂拥而至。
两座城池的弓手将在城楼站定,便听脚下传来数声巨响。
城楼骤然炸响,脚下的土地裂作数块,土砌的城楼摇摇欲坠。
不过短短半日,两城兵败如山倒。
逃窜的北项士卒往北而逃。
肖旗勒马而停,不再去追。
他们只取二城,旁的,无须挂心。
嘈杂纷乱的马蹄声在他身后停歇了。
他扭头去看,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黎明敦,如今的顺教之首。
他不知何时亦进入了佗城。
他身后跟了一队人马,黑衣黑带,与其余大部之军的打扮无异。
可是他们策马不停,显然是朝着北项人逃窜的方向追去。
肖旗皱了皱眉,他手下有顺教的人,他当然知晓,不过悟一和尚可从来没说过黎明敦亦会北上。
肖旗本欲去追,可转念又想,公子让他南下,除了双城以外,最紧要,是要引顾闯北上,顾闯如今出了凉危城,他再不能耽误了,若是此刻去追黎明敦,反倒误了公子大事。
因此肖旗默然片刻,差了几名轻骑往北疾行,传信给高檀,而自己便依照先前的计划,调转马头,去引顾闯北上。
革铎重伤初愈,虽然损了兵折了将,可心性顽强,不肯轻易就范。
最好便是,他与顾闯狭路相逢,两个斗得两败俱伤。
疾风吹散了笼罩在空中的阴云。
王都之中却依旧如同置身阴云之中。
佗城与燎城陷落的消息传到城中。
老葛木气急攻心,可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南人如何埋伏,冬日如何北上。
他并未思索太久,很快便想到了冬日以前,北上的“商队”,想到了“护送”小葛木的“刘檀”。
可惜,“刘檀”跑了,铜锣坊覃氏的旧宅早已人去楼空。
老葛木捉来了尚还留在宫中的罗文皂。
他先前早已被人毒打了一顿,脸上青红交错。
两个宫人架着他的两只胳膊,让他勉强半跪在老葛木面前。
老葛木疾言厉色道:“刘檀是什么人?你跑来替我医病,是他的安排?你们到底有何目的?”
被吊着的“罗神医”嘴唇红肿,张了张,却仿佛开不了口。
老葛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两个宫人放开了他的胳膊。
他应声倒地。
老葛木踱步到了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
“你说是不说?”他抽出了腰间的宝刀。
仰面躺着的人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呼哧呼哧。
老葛木盯着他的脸,突然皱紧了眉。
他蹲身而下,听清楚了他口中说的断断续续的话。
他像是被人喂了药,话不成句,可是仔细听去,老葛木听到了北项语,他口中喊的是“救命”。
老葛木伸手去摸他的脸颊,他的指尖细致地摸索过那人血肉模糊的颊边,终于摸到了一处缝隙,他用力一扯。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张薄薄的面皮被揭了下来,露出了那人原本的面容。
依旧血肉模糊,可是分明不是罗文皂!
第97章 鹬与蚌
风卷残云,掩映其中的月影似在轻晃。
驷马牵引的马车在往南奔驰。
顾淼撩开车帘,朝外张望,夜色中的草地漆黑一片,车檐下挂着的灯笼,只在近处投下两片虚虚的白影子。
他们傍晚时便出了城。
佗城和燎城的消息之后才传回了王都。
高檀肯与高恭里应外合,顾淼起初觉得惊讶,后来转而一想,亦是寻常。
高檀此番北上,虽貌似与北项老葛木交好,可是王都以南的几座城池自要夺回。
上一世,佗城与燎城是在老葛木身死之后,才重归南越。
此时此刻,高檀付出的代价当然,比之从前,亦要少了几分。
顾淼放下了车帘,耳边却听高檀道:“顾闯亦在北项,往南再行数日,想来便能一见。”
顾淼心头一跳,默然片刻,方问:“是在何处?”
她并未侧头,可她的余光捕捉到了高檀的视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是在审视她的表情。
车中只有她与他二人。
前日过后,共处一室,逼仄的空间令她大不自在。
她垂下眼,等了片刻,才听高檀道:“在渡城,革铎南下去的也是渡城。”
顾淼抬眼问道:“我们要去渡城?”
高檀不答反问:“你不想见他?”
自然不想。
顾闯一门心思地想要把她送进明敏园,与齐良作伴,是为后位,是为了在康安站稳脚跟。
可是……
倘若见到顾闯,她兴许就能摆脱眼下的境地。
她不想见顾闯,同样也不想再见高檀。
哪怕……哪怕如今的高檀同从前略有不同。
不过,他仍旧令她捉摸不定。
她本就不该,也不愿同他继续下去,前日里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可是,那又如何!
顾淼想罢,索性问道:“倘若我真不想见他,你便不去渡城了么?”
高檀笑了半声:“我以为你会想见他,渡城倒不是非去不可,不过你们父女二人分别多日,见一见亦是成全。”
说来说去,渡城非去不可。
顾淼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马蹄声滴滴答答。
车马摇摇晃晃。
头顶的月色更亮了,白晃晃的月光洒在地上。
顾闯骑在马上,又甩了一记空鞭。
高氏的人竟然真取下了佗城与燎城二城。
他恨得牙痒,心急如焚地往渡城而去。
渡城如今还有北项的游兵,若能驱赶,亦算大功一件。
因此,顾闯三日以来,星夜兼程。
今夜,天明之前,他带的人马便能抵达渡城。
穿过暗沉沉的草原,夜幕下城楼的轮廓隐约可见。
顾闯面上一喜,再度挥鞭。
行到近处,方见城楼之上燃点起了一簇又一簇赤色火把。
有埋伏?是弓手?
顾闯心头一跳,定睛再看,却见城楼上立着的五六人分明都不是北项人的打扮。
他们身上的衣袍,与腰间的弯刀,瘦月亮的标记……
他们竟然是顺教!
顾闯皱紧了眉,顺教的人怎么会在北项?
这一群贼人妄图在康安谋逆,早就跑得无影无踪,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北项?
这一群人眼下不知是敌是友,顾闯不敢贸然而上。
他令人勒马而停。
下一刻,西侧之外传来了马蹄疾响。
另一伙人来了!
顾闯循声望去,方见火光与骑兵如潮般涌来。
是北项人!
这一路人约莫是援兵,渡城被顺教所攻后,北项派来的援兵。
顾闯一声令下,众人挥刀而去。
城楼上箭矢如雨下。
至少在这一刻,他与顺教的人的矛头通通指向了北项人。
火光照亮了半面夜空,马儿的喷鼻声与铁器撞击的声音汇聚各处,爆发出的响动震耳欲聋。
北项人兵强马壮,其中为首的那个,行事尤其狠厉,刀刀致命。
他策马而奔,早已杀得半面血红。
革铎。
肖旗立在城楼之上,一眼便看清了革铎的样貌。
他手持长刀,而背脊微微佝偻,先前受的伤大抵还未全然痊愈。
如今为了渡城,老葛木急令他南下夺城。
他先前的软弱,王都肯定已经知晓,覃露儿好了,老葛木好了,革铎要在北项立威,此一战非赢不可。
城楼之上的箭矢不绝,可是此刻不能真将革铎杀了,既不能放他入城,也不能真以乱失伤了他。
肖旗想罢,旋身,朝北眺望,火光之外的草原依旧黑黢黢一片,不辨来路。
顾闯征战多年,城楼之上弓手的端倪,没过太久,也被他察觉到了。
顺教的人似乎不是有心御敌,反而是在拖延时机。
任由他的人与北项人在渡城城楼之下缠斗,彼此消耗彼此。
顾闯不由勃然大怒,一瞬之间,想到了高氏,高檀,当初顺教在明敏园行刺新帝过后,谢朗便说,顺教是逆教,而教首就是高檀。
想不到他竟有如此能耐,顾闯原本有几分不信,可是如今细细想来,倘若真是高檀,他定是与高恭合谋,父父子子,蛇鼠一窝,要在北项拖垮他!
顾闯心头怒火不由烧得更旺。
他手起刀落,径自朝城门狂奔而去。
马蹄杂乱,火把跌落草原,干涩的荒草一触即燃。
一点赤色火星逐渐燎原。
城楼之下,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肖旗皱紧了眉头,只见一伙北项人,自东面推出了一辆巨大的投石车,数块巨石朝城门袭来。
轰然几声巨响过后,城门被砸出了一个窟窿。
骑兵见缝插针般涌进了城。
肖旗急令弓手放箭。
一时之间,箭矢若急雨,铺天盖地而下。
顾淼坐在车中,先听到的便是箭矢坠落,惊起的烈烈风响,继而闻到了焦土的气味。
她撩开车帘,但见渡城上空火光冲天,恍恍如白昼。
“围城的是北项人?”她急问道。
她实在没有料到,此刻渡城竟能有如此大的动静。
马车未停,高檀答道:“是顾闯的人。”
顾淼心头一沉,不晓得顾氏北上究竟带了多少兵,先前龙齐打到了王都城外,便是掉头而走,再度集结散兵,也不见得能有多少人。
如此多的北项人汇聚在此,革铎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再度一搏。
老葛木康复了,复用覃氏,革铎与覃氏终究不能相容。
即便她先前对于顾闯有诸多埋怨,甚至一走了之,可此时此刻,顾闯的安危依旧悬于心上。
顾淼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侧。
然而,她并没有佩带武器。
“想救你爹?”
她的神情与动作并没有逃过高檀的眼睛。
顾淼扭头望他,却见高檀神色淡然,无喜无怒地注视着她。
马蹄飞驰,朝北的城门在他们临近时,徐徐拉开。
渡城之中有高檀的人。
虽然早已猜到,但具体是哪一路人,顾淼想来想去,猜测,约莫是肖旗,只能是肖旗了。
在北项王都,她已经多日没有听到肖旗的动静。
悟一和尚,这几日也不见踪影,可她知道,高檀与悟一,已经生了嫌隙,悟一送她出城,无论是何初衷,到底是违逆了高檀的意思。
肖旗骁勇,此时在渡城之中,大抵是与顾氏同仇敌忾,共同对付北项。
不,顾淼心念急转,按照高檀的心思,他兴许更愿意放任顾闯与革铎鹬蚌相争。
渡城守或不守,取或不取,兴许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顾淼想罢,自己也不由地吃了一惊,她竟是以如此的心思揣测高檀的用心。
马车剧烈地摇晃了起来,车外传来的厮杀声愈发刺耳。
车顶忽而传来“咚”一声巨响,不知是铁器或是石块砸向了车顶。
“公子!”车外传来了马夫的疾呼,“往西去了。”
高檀撩开车帘,见到城中火光冲天,赤色火焰映照着他的脸庞。
他徐徐道:“自要先找一找顾将军。”
第98章 惊怒
火舌舔舐过房屋,木屑与火星往四处迸溅。
顾闯高坐马上,警惕地环顾四周,城中奔驰的,是战马与兵卒。
渡城是座空城,并非无人,而是并无寻常百姓。
他不晓得顺教的人来渡城究竟来了多时,而渡城又何以成了空城。
莫非他们早就晓得,几路人马将要在此处相会,因而事前驱散了城中居民。
顾闯一念至此,还未来得及细想,却听身后传来呼呼风响。
他本能地扭头一闪,一支羽箭斜斜擦过他的耳畔,他险险躲了过去。
他回身一看,是北项的弓手,他手中又拉一箭,径自瞄准了自己的背心。
顾闯冷笑一声,抽出鞍上铁箭,取出背后的长弓,箭头银亮,瞄准了那人。
两箭齐发。
顾闯臂力惊人,铁箭撞上白羽长箭,竟剖开了箭上白羽,速度犹未减,一箭射中了那人的前胸,应声倒地。
马儿似乎因而受了惊,发出一声长嘶,扬起前蹄,朝顾闯急急奔来。
顾闯旋即调转马头,朝另一侧闪避,躲过朝他撞来的奔马。
下一刻,一支流矢却从天而降,他来不及躲闪,流矢射中了他的肩头。
钻心的刺痛自右肩蔓延开来,顾闯抬手一摸,摸到了一手濡湿,鲜血顺着箭尖流淌。
尖锐的疼痛令他的右耳嗡嗡作响。
周围的北项人趁势一拥而上。
他们要“围猎”他!
顾闯挥舞手中长刀,大喝一声,左手却从腰包中摸出一个半指来长的白色瓷瓶。
他熟练地咬下瓶塞,继而仰头,将瓷瓶中的粉末一吞而尽。
胸腔中似乎被一股闷热的气流充盈,肩上的疼痛恍然之间,变得无足轻重。
他手中的长刀朝来人挥去。刀刃刺破皮肉,喷涌的,温热的,鲜红的血液四溅。
顾闯只觉自己身轻如燕,仿佛连同沉重许久的头脑,也在一时间变得轻飘飘。
他的耳朵里似乎灌入了无数的风响。
顾闯杀红了眼。
呼呼的风响大作,他循声望去,一个北项人打马而来,他手中的长弓挽如满月,他手臂的肌肉鼓起,一支巨大的铁箭,离弦而来。
顾闯眯了眯眼,连忙勒住缰绳,偏身而躲。
铁箭飞跃过他的颅顶,径自朝他身后飞去。
顾闯耳边听到“咚”一声巨响,他扭头一看,飞出的铁箭射中了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可他无心多看,只狠狠一夹马腹,调转马头,朝西侧奔去。
渡城西面是密林山崖,比城中更易脱身。顾闯脑中尚还留有一分清明,敌众我寡,这说不定根本就是高恭那个老贼的圈套,让他和北项人以命相搏。
心头怒意不由陡然而起,他偏要不如他的意!
纷纷火箭落地,点燃了城中堆积的数处草垛,红光漫天。
顾淼撩开车帘,顺势朝西眺望,只见十数黑骑绝尘而去,北项的兵,在追赶什么人。
她心中重重一跳,隐约猜测,他们追赶的人恐怕就是阿爹。
车夫扬鞭,马车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他们也在往西行。
顾淼侧头,细细打量高檀的神情。
高檀转过眼,视线与她的相撞。
她读出了他眼中的讥诮。
“我当然要救我爹。”
高檀笑了一声:“好啊,顾姑娘好本事,自是救得了的。”
顾淼扭过了脸,窗外景色飞速倒驰。
火海渐渐落到了身后,渡城西侧的城楼之下,尸横遍野。
浓重的血腥气味萦绕鼻尖。
城门大敞,像是被巨大的投石器硬生生地砸开了个大洞。
前面的骑兵已然追出了城。
城外黑黢黢一片,燃点的几簇火把,宛若鬼火,越飘越远。
车夫犹疑道:“公子还追么?”
“当然要追。”
“可是……”
高檀又道:“自要追去。”
马车往西边的暗林深处奔去。
顾淼撩开车帘,目光紧紧追随前路飘摇的火把。
革铎真能杀得了阿爹?
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离开城楼愈远,车外愈发阴暗。
顾淼却渐渐有些摸不清高檀的心思,他们身后却并援兵,似乎真的唯有孤孤一架车马朝西追去。
悟一的人马没有跟来,而肖旗也暂时不见踪影。
倘若真要应对革铎,他们又有多少胜算。
顾淼一念至此,耳边却听马儿的长嘶声自远处传来。
扬声大喝,隐约正是顾闯的声音。
他们似乎停了下来,远处飘摇的火把停在了远处。
马车一刻不停,终于奔到了近处。
他们的到来惊动了林中的诸人。
十数骑将一人团团围在中间。
中间那人的肩甲剥落了一般,在火把的照耀下,可见半臂鲜红,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正是顾闯。
阿爹!
顾淼起身,急欲掀开车帘。
高檀却抬手拦住了她,转而将身侧的一柄角弓和一支箭筒递给了她。
顾淼怔愣一瞬,旋即接过弓弦,由车帘向外,连放三箭。
北项骑兵闪避开来,勒马回头望来。
“什么人!”
他们的弓弦对准了他们的马车。
马夫一拉缰绳,马头朝北侧调转。
咚咚咚几声大响,铁箭射中了车厢。
顾淼再一拉弓,遇见顺着车帘的缝隙处,朝外射去,一连射中了两匹黑马。
马声长嘶。
“杀了她!”他们用北项语大声叫嚣。
顾淼不敢耽误,拉开角弓,朝迎来的骑兵的面门射去。
烈烈火光再度摇晃了起来。
十数骑兵赫然分作了两拨,一拨依旧合围顾闯,一拨来驱赶马车。
直到此时此刻,顾闯的目光仿佛才投向了马车。
他的视线扫过车帘,与顾淼视线相撞。
然而,他的神情依然陌生至极,仿佛并未认出来人是谁。
不对劲,顾淼眉心一跳,说不出此刻的顾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下一刻,流矢如急雨,接连朝马车射来。
车夫又一挥鞭,马车愈发猛烈地颠簸了起来。
身后的追兵却骤然扬手,将高举的火把朝车顶掷来。
车夫一惊,猛然一拽绳索,车檐下的占风铎遽尔急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马车险险地避开了火种。
然而,车轮却被铁箭射中,整个车身朝一侧翻去。
高檀侧目望来,眉心紧蹙,他伸手捉过了顾淼的左臂,另一只手掀开车帘,他原本是想与她一同跳下车辕,可是来不及了。
他们所在的林道距离山崖实在太近了。
四周天旋地转,顾淼立刻松开了手中的弓弦,以免误伤。
腰间却是忽地一紧,高檀牢牢地固住了她的身躯。
耳畔迭次数声巨响。
马车在下坠,身侧传来可怖的木头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
他们在往下坠,马车顺着山崖往黑暗滚落。
磕磕撞撞之间,顾淼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了车壁之上。
耳边的风响和碎裂响渐渐黯淡了。
黑漆漆的夜空,高悬一轮孤月。
惨淡的白月光洒在她的脸上。
高台之下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卒,既像干涸的荒草,又像是无足轻重的蝼蚁。
“顾淼,你下来。”
听到这样的声音,顾淼回过神来。
她看见了自己。
见到了自己的白裙,自己的丝履。
她立在高台的城墙之上,摇摇欲坠。
原来,她在做梦。
顾淼循着人声回头望去,高檀立在高台的另一侧。
不,是皇帝立在高台的另一侧。
他的眉心皱成了深深的川字。一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
他的脸颊紧紧地绷着。
山雨欲来。
高檀看上去老了。
对,是前世的高檀。
她险些都把这个忘了。
“顾淼,朕令你下来。”
“我不。”她慢吞吞地说,“臣妾以死谢罪。你放了我爹。”
高檀眉目凌厉,怒意勃发。
“你在以死相挟?”他竟然笑了一声,“顾闯谋逆,刺杀朕,是死罪。你为他求情,还要以死要挟。”
顾淼扭回了头,耳边却听他说:“你连阿诺都不要了么?”
“又是阿诺。”顾淼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深深的疲惫。
“倘若没有阿诺,你是不是连我也要一并杀了?”
顾淼笑了笑,将要挪动脚步,却见高檀疾步奔来,按住她的双肩,将她扑倒在了高台内侧。
他的一双眼灼烧着惊怒,他死死地按住了她。
“自今夜起,你再不能出凌霄宫半步。”
第99章 迷途
顾淼感觉到了心头一跳,刺骨的冰寒自胸腔蔓延。
她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口的新鲜空气顿时涌入了口鼻。
顾淼猛然惊醒过来。
天已经亮了,白蒙蒙的日光令她一时有点晕眩。
她仰面躺在草丛上,缓缓地眨了眨眼,才适应了眼前的光亮。
一排黑羽飞鸟成行,在头顶盘旋了一阵,而更高处的山巅云笼雾绕,一眼望不到山顶。
顾淼挣扎着站了起来,然而一阵锐痛令她的半边身躯几乎动弹不得。
她扭头只见她的左臂无力地坠下,似在轻轻晃动。
顾淼环顾四周,这里的草甸很厚,不远处的车厢摔得个四分五裂,可是马车滚下坡的时候,全靠车厢承受了冲撞。
她才奇迹般地,只是受了一点“小伤”。
无论如何,她得尽快恢复原位,才能尽快从崖底走出去。
顾淼咬了咬牙,虚扶着左边手臂,朝一侧的树干挪步。
她从前有过经验,晓得这样的情形最忌讳犹犹豫豫,绝不能优柔寡断。
她于是在树干前站定,寻得最佳角度,用力朝坚硬的树干撞去。
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过后,钻心的刺痛自左臂传来。
“啊!”顾淼痛叫了一声,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滴落。
她立在原地急喘了几口气后,身上的惊痛才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抬步慢慢向破碎的马车走去。
马夫早已不知所踪。
她侧耳细听,除了鸟鸣,她还听到了一点隐隐约约的溪流声。
她调转方向,朝水源处而去。
走了约莫小半刻,她果然见到,树木掩映后的一条浅溪。
离溪畔不远,方见一道人影仰躺在水边。
他身上的黑氅颜色深深浅浅,不知是溪水的缘故,还是受了伤?
顾淼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身前,扶着左臂缓缓蹲下。
“高檀?”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触手冰凉,她探了探他的鼻息,气息绵延微弱。
顾淼略略松了一口气,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扬声唤道:“高檀?”
高檀的脸色苍白,眉眼愈显漆黑。
他的眼帘动了动,过了小半刻,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的瞳仁慢慢地放大了一些,白日的光亮投射在他的眼中。
然而,高檀并没有立即开口。
他定定地看着顾淼,目光露出了一丝陌生。
他沙哑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此地是何处?”
“什么?”顾淼惊道,她的眉心皱作一团,“你不晓得我是谁?”
高檀的目光陌生地打量了她一小会儿,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又问:“你认识我?我又是何人?”
顾淼闻言,方才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间,摸到了一片濡湿。
他的头摔破了。
顾淼用一只手试着扶住了他的后颈,问:“你能动么?你能起身吗?”
高檀瞄了一眼她的左臂,缓缓地转动了头颅,慢慢地坐了起来。
“多谢。”他的语调生疏而客套。
难道真的摔到了头,真的不认识人了?
顾淼思索片刻,问道:“你记得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么?你仔细想一想,你能回忆起来多少?”
高檀低头,似在端详自己的装扮,他在腰间摸索了一圈,似乎是在寻找有无身份印记的物件。
等了小半刻,他才低声道:“我确实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凝眉仔细地望了一眼顾淼:“我们是如何跌下山谷的?你与我是何干系?”
顾淼脑中灵光一闪,索性答道:“你我同是南人,碰巧跟随同一个商队北上,却被北项人追赶,不幸落下了山崖。我亦不知你是何名谁,只依稀听人唤你叫做高檀。”
高檀眉目沉沉,似在思考她话中的真假。
“高檀……”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他自己的名字,可是语调陌生。
难道真忘了?
顾淼将信将疑,却听他又问:“那你又唤作什么?”
顾淼随口答道:“李三。”
高檀眉心微皱,似是不信,却也没再追问。
他挣扎着站起来,右腿却如泥塑,有些僵硬。
“你的腿不能动?”顾淼低头细看,虽有皂靴遮掩,可依旧能瞧出他的脚踝有些不对。
高檀点了点头。
高檀的伤势仿佛比她重许多。
顾淼心头不由一沉,他们二人落到崖底,一时半会,肯定走不出去。
她抬头看了一眼,空中阴云。他们一定要在天黑前,先找到一处落脚处,好在,他们已经找到了水源处。
顾淼环顾四周,先走到破碎的车厢周围,找到了几支散落的铁箭和一柄短刀。
她的目力不错,眺望一周后,东面离浅溪较远处,似乎有一座破败的茅屋。
“我们先去那里。”她回身走到高檀身侧,“你可以撑住我的右肩而行。”
高檀怔愣一瞬,方才小心翼翼地,生疏地扶住了她的右肩。
“多谢。”
二人颇费了一些时日才走到那一处破败的茅屋前。
茅屋很有一些年头,屋顶早已被雨打风吹去,只留下斜斜的几捧荒草,石壁长满了青苔。
好在屋中并非寻常木质器具,而是有一处石桌与一方石台。
待到高檀在石台落座后,顾淼便开始缓缓地在茅屋四周转了几圈,寻找有无可用之物。
这一间茅屋,这些年来,似乎从未有人来过。
顾淼只找到几方破碎的陶罐,勉强可用。
回到屋中,她却见高檀已从石台下来。
他身上外罩的黑氅半解,露出其中染血的月白中衣。
乍然见到顾淼归来,他似是一惊,连忙披回黑氅,遮遮掩掩。
顾淼一愣,只得背过身去,道:“我去车中寻过了,没见到伤药,等你腿脚好一些了,或许能去浅溪边清洗一下伤口。”
她耳边又听到几声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响。
高檀答道:“伤口不大要紧,只是脚踝有些麻烦。这一两日不能走动。”
顾淼“嗯”了一声。立在原地片刻后,索性又捏了几支铁箭,出了茅屋。
陌生的“高檀”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不晓得该以何种面目,何种态度面对他。
她是“李三”,萍水相逢的“李三”,自然不能与之太过接近。
她捏着铁箭,缓缓走到溪边。
左臂虽绵软无力,但她的右臂无碍。
浅溪里的游鱼不多,顾淼静静等待了多时,方见几条黑鱼不疾不徐地游了过来。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眼疾手快地朝其中一条黑鱼用力掷去。
刹那溅起几朵雪白水花,箭头射中了鱼腹,顾淼立刻上前,弯腰一捞,将游鱼提了起来。
她在附近并没有发现任何可食用的浆果。
于是她便先提了鱼回到茅屋,高檀已经穿戴整齐,目光落到她手中的黑鱼上,复又移到了她垂下的左臂上。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李姑娘,你的手无碍么?”
他口中的这一声“李姑娘”,令顾淼愣了愣,点头道:“倒无大碍,只是要想从这崖底出去,眼下尚还困难,须得好好将养多日。”
高檀便不再多言。
兴许是失了忆的缘故,他的眉目不似往日锐利,额前垂下几缕碎发,表情中隐约有些茫然无措。然而,他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漠然。
这个人定然不是她熟悉的高檀,顾淼心想,不免又好奇地多打量了他几眼。
此时此刻的高檀反倒有几分当初在湖阳初见时的模样。
高檀似有所觉,抬眼望来,与她的目光撞在一处。
顾淼立刻转开了眼,弯腰取了一方大一些的破陶罐,出门前去溪中取水。
待到她的脚步声远了。
高檀方才摸出腰中的白瓷小瓶,将其中的药丸抖落手心,仰头咽下。
第100章 种田
天边升起一轮旭日,几天几夜的厮杀过后,渡城俨然成了一座鬼城,静得可怕。
顾氏破了城,可顾氏大部军士死的死,伤的伤,不能算全然破了城,革铎领了北项人来守城,也大多死的死,伤的伤,也不能算全然守了城。
更为古怪的是,最先盘踞渡城的那一伙人在几天几夜之后,全然不知所踪,也不晓得是死了,还是伤了,或是跑了。
天边天色将明,银灰一线镶嵌暗色云际。周段陵奉高恭之令,前来渡城清点人马。
听罢下人来报,他惊讶出声道:“顾闯跑了?”
士卒拱手报道:“禀将军,据说顾将军先前被一伙北项人逼到了崖畔,寡不敌众,本是凶险之极,孰料,似乎又暗中忽然杀出来另一批人马,引得北项人分神去追,顾将军因而得以脱身。”
周段陵沉吟片刻:“自那之后,顾闯便再未现身?”
“正是,渡城方圆百里,皆未探得顾将军下落。”
说不定真是死了?抑或伤了?
周段陵想了须臾,此刻尚无功夫寻找顾氏。
高恭令他来渡城,是为顺利取城。他得先进渡城方能取城,至于旁的事情,待到渡城初定后,再说不迟。
同样不打算找寻顾闯下落的人,还有革铎。
负伤的革铎没能守住渡城,于是当机立断,三日之后,趁夜带了精锐北上,奇袭燎城。因此暂时盘踞在了燎城,与南人霸占的佗城隔了几道城墙两两相望。
虽是冬日清寒,可北项与南越的战事远没有结束。
然而,身在崖底的顾淼自然无从知晓眼下的乱局。
茅屋虽然尚可勉强遮风避雨,可此时节雨打风吹,即便她又寻了荒草遮蔽屋顶,但在茅屋中半梦半醒了一夜过后,她仍然感到疲惫至极。
她的左肩依旧隐隐作痛,但高檀的情形明显比她更为棘手。
他受的伤比她重的多。一觉醒来,他便发了高热,苍白的脸颊多了一分不正常的血色。
顾淼轻轻一探,他的额头触手滚烫。
他双目紧闭,似乎是在昏睡。
顾淼忙将沾湿的布巾覆盖在他的额头上。
“高檀,醒醒。”她拍了拍他的脸颊,滚烫的热度沿着她的指腹蔓延。
“高檀。”她等了片刻,又扬声唤了一声。
高檀的眼帘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的一双眼,湿漉漉地,迷茫地盯着她,瞳仁漆黑如墨。
顾淼心中一跳。
“高檀。”
他慢慢眨了眨眼,似乎才将将回过神来。
“李姑娘。”
顾淼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再去取些水来。”她说罢,便转身用一小方陶片,往屋外的陶罐里取了水。
高檀挣扎欲起身,可他的身体似乎因为高烧,变得绵软无力。
顾淼只得用右掌虚扶了他的背心,高檀接过她递去的清水,道了一声谢。
他眉睫低垂,眼下隐约有些青黑。
细看之下,他的脸颊仿佛瘦削了不少。
顾淼顿了片刻,又道:“我先前又去马车落处寻了一遍,并未见到有何疗伤,去热的丹药,眼下你只能先以凉水降温,倘若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再往山里寻一寻,看是否有可用的草药。”
高檀放下了手中的陶片,抬眼凝神望来:“李姑娘,真与某从前从不相识,当真只是萍水相逢?”
顾淼一愣,点头道:“自是如此。你为何如此问?”
高檀嘴角微扬,似乎自嘲地一笑:“是某多心了,某自不比姑娘侠义心肠,倘若真是非亲非故,跌落崖底,到此境地,某若自顾不暇,断然不会如姑娘一般。”说话间,他的视线落到了她的左肩上。
顾淼皱起了眉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几眼。
他说得如此坦坦荡荡,反倒令她不由心生几分恼怒。
“你我如今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助你也是助己,光凭我一个,要想从这崖底走出去,实在太难。等你过几日将养好了,我们便要开始寻找出路,待到出了山崖,便各自珍重了。”
高檀闻言不恼,低笑了一声:“李姑娘所言极是,某受教了。”
顾淼索性不再看他,转而出了门。
直到日影西移。高檀额头的热度才缓缓降了下来。
二人客套而生疏地共处一室,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三日。
顾淼的左肩已经不大疼了,而高檀的腿也能落地而行了。
顾淼的搜索范围,以茅屋为中心,又再向外延伸了数里。
她因此终于摘到了一些可食用的浆果,蓝黑色的梅子,入口微甜。
她用布巾包裹住梅子,捧了回去,碰巧遇到高檀自浅溪畔捉了一条黑鱼回来。
他虽然失忆了,可是功夫底子还在,用铁箭捕鱼倒不算什么难事。
他瞧了瞧她手中捧着的浆果。
顾淼转开了眼,先将半捧浆果倒入了盛满溪水的半个陶罐之后,才将手中剩下的浆果朝高檀面前一递。
高檀顿了顿,将手中的黑鱼放下后,方才接过几颗浆果,客客气气道:“多谢。”
可是,他捏着浆果一时却没立即送入口中。
顾淼皱起了眉头:“你怕它们有毒?”
高檀笑了笑,摇头道:“李姑娘误会了,我是在想如何引一些飞禽走兽来。”
自然是守株待兔。
高檀将几颗浆果放在了一方碎陶之下,距离茅屋,约有数丈之距。
他们静静立在屋中,等了半刻。引来的却不是兔子,而是一两只灰羽麻雀。
顾淼眼疾手快地拔出了腰间的短箭,这两日她磨了一张简陋的木弓,寻到了屋中的一捆旧鱼线,勉强可以放弦射箭。
她凝神放箭,可弓弦简陋,她的第一箭射偏了,打中了碎陶,发出“叮”一声轻响,惊走了灰雀。
她将叹了一口气,却见远处的灌木丛动了动,一只灰兔子忽而窜了出来。
顾淼暗暗吸了一口气,再度举起弓弦,身侧的高檀突然抬手扶住了木弓的尾端。
如此一来,木弓方能承受铁箭的重量,离弦而去的铁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兔子。
箭离弦后,顾淼立刻松开了木弓,嗫嚅了一声谢后,便去取兔子。
高檀并没有说些什么。
隔日,高檀在附近的山洞中寻到了火石与枯枝。
屋中的火堆烧得更旺了一些。
顾淼找到了更多的茅草,加固了屋顶。
落日过后,外面下起了雨,雨滴溅落到破碎的陶罐之中,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好在,茅屋顶与篝火使得如今的居所并非难以忍受。
树枝穿起的鱼肉在火上翻滚,爆出噼啪几声响。
高檀沉默地烤着鱼,火光照耀着他的面容。
他看上去平静而安闲。
“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么?”顾淼不禁问道。
高檀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侧目望来,似乎思考了一阵过后,最终摇了摇头:“确实什么也想不来,不过我猜,我大概是会些功夫。”
顾淼“嗯”了一声。
屋中复又归于静谧,唯有外面的雨声滴滴又答答。
山中的这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数日,顾淼的左肩慢慢好了起来。
她的心思因而也渐渐活络了起来。
沿着浅溪而往上行,她已经沿途标记了几处可能会有出路的山崖。
此处山崖,她虽然从前并未来过,可是北项的地形舆图,当年北征时,她也见过不少。她还大致记得河流与山谷交错的地形。
只要找到东南方向,就有走出崖底的可能。
高檀的脚伤如今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他们应该花费更多的功夫找寻出路。
再说,天气愈发暖和,最冷的冬日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