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宝官人 别让旁人看见
许是考虑到夜里灯光昏暗不便就餐, 晚上的筵席开得很早。
纪轻舟三人才挑好位置坐下,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原本还算空旷的大堂就呼啦涌进了一群贺客。
转瞬间, 几张桌子就坐满了人。
原本纪轻舟还想给沈南绮和解见山留个位子,结果两人进大厅后,甚至没往他们这边过来,只是挥手打了声招呼, 就同几位看起来很有名望的长辈去了内院的座位。
到头来,纪轻舟右手边坐的还是解予安,左手边坐的也不是旁人, 正是老熟人骆明煊。
骆明煊同他那帮狐朋狗友吹完了牛后, 便撇开亲戚朋友,独自跑到了纪轻舟身旁,挤进长凳落座。
他那张嘴是不得空闲的, 刚坐下就拍了拍纪轻舟的手臂, 朝他闲聊问话:
“昨日我去你店里的时候, 你怎不说你们也要来吃酒?我是一个人坐今早那班火车过来的,别提多无聊了, 早知你们要来,我就同你们一道了。”
纪轻舟刚要解释, 是因为需要等解予安做完针灸才能确定是否要过来, 结果他尚未开口,右手边男人便以清冷的嗓音询问:“他去你店里做什么?”
“欸, 这是个好问题!”
虽隔着一个人, 但骆明煊耳朵好使得很,一听见解予安的问题便立即昂起了脖子,抢在纪轻舟开口前噼里啪啦地回道:
“真可惜元哥你看不见我此时的模样, 我已不是原来的骆明煊了!前两日,轻舟兄用他那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给我从头到脚改造了一番,不仅给我搭了衣服,理了头发,还亲手给我修了眉毛,被他那么一搞,我整个人脱胎换骨、容光焕发,当日回到家里,连我娘都差点没认出我来!
“我如今可算懂得潘安之烦恼了,这两日出门,真是走哪都被围观,耳边环绕的净是‘俊俏’啦‘时髦’啦之类的词,听得我耳朵都生茧子了!
“我大哥还问我,是得了哪位神仙的神通,哈哈……诶,阿佑,你这么盯着我,不会是还没认出我是谁吧?”
解予安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嫌吵般地朝右边偏过了头去。
尽管他一直都知晓骆明煊话多聒噪,但因从小一块长大的关系,听得多了也就还能容忍。
而今日许是周围环境太过嘈杂之故,对方的声音为了盖过那些喧哗声,愈发的嘹亮刺耳,震得他头疼又烦躁,一句也听不进去。
至于被点名的黄佑树,他方才确实没认出骆明煊来,瞧见一位模样俊朗的时髦青年很是熟稔地坐到纪先生的身旁,还以为是纪先生的朋友。
直到骆明煊一开口,那熟悉的洪亮嗓音夹带着滔滔不绝的话语传来,他才惊愕地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骆少,您比起前一阵改变也太大了,这任谁也看不出来啊。”
骆明煊听着又是得意地嘿嘿一笑。
这时,对面座位一大爷突然伸出手,指着骆明煊问:“诶,你莫不是骆家那小子?”
其实,这老先生已盯着他们三个仪表堂堂的年轻小伙看了好一阵了,起先以为是外地人,后来听骆明煊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话,才隐隐地回想起来这黑皮青年的身份。
但望见对方此刻的模样,他又不敢十分确定,就试探着问问。
骆明煊一听,咧开了嘴,呲着大白牙朝对面笑道:“怎么,吴阿爹才认出我啊?”
“呦,还真是你,前一阵见你不还跟皮猴似的吗,怎变了副模样?”
“我也是受了高人指点!”
骆明煊说着,动作夸张地一指旁边的纪轻舟,“喏,就是这位高人!纪先生在上海可是首屈一指的裁缝大师,在业内那叫一个名头响当当,多亏了他的指点,我才改头换貌,变成现在的英俊模样!”
纪轻舟闻言,嘴角抽动,只想捂住耳朵,装作不认识此人。
这一刻,他深刻体会到了上回聚餐时,被骆明煊以介绍名义大肆吹捧的徐长吉的感受。
同桌的贺客听了骆明煊的话语,都信以为真,目光纷纷望向纪轻舟,想要趁此机会结识一下这位厉害的裁缝师傅。
幸好此时筵席开桌,一盘盘菜肴由酒席的帮工端上饭桌,及时终止了这个话题,化解了纪轻舟的尴尬。
随黄昏到来,落日夕阳透过门窗斜斜地照进厅堂。
因前来吃酒的多数都是本地人,又是友邻亲朋,彼此熟识,饭桌上一聊起来便停不下来,诸多的声音堆砌一块,格外热闹喧嚣。
“诶,骆家小子,你家那汪汪狗还在吧?”吃了会儿菜,对面那大爷用苏语询问骆明煊。
“老狗一条了,但还是能吃能跑的,再养十年不是问题!”
骆明煊一边躬着身子,给周边一圈人倒酒,一边精神十足地回话。
“也是该老了,你都长这么大了。”约莫是喝了几口绍酒的缘故,大爷有点感性起来。
“我记得你小时候,每日一出学堂,就牵着一条大黄狗大街小巷地跑,一路上‘旺旺、旺旺’地叫,后来一听见你那声,我们就说,骆家那‘汪汪狗’又来了,呵呵……”
“是是,所以这不给狗改名了嘛,现在不叫旺旺了,叫三旺!”
纪轻舟正给解予安剔鸭肉上的骨头,听到这话题,不由得扫了解予安那张冷峻的脸孔一眼。
多亏对方当初为了讽刺他,还给他补了课,否则他都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
“你小时候真是跟个皮猴似的,你们几个孩子,常一块玩的是不是还有个小胖墩,和一个……诶?”
那大爷倏地反应过来,眼珠一转,盯向了解予安,问:“这位眼睛不便的小后生莫非就是解家的那位宝少爷?”
宝少爷?
不是元少爷吗?
纪轻舟挑了下眉,侧头看向解予安。
还以为这位大爷认错人了,结果解予安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应声道:“是我,吴阿爹。”
“诶呦,真是你啊,有好多年没见了,你这是害了什么病,为何蒙着眼睛?”
“前几年参了军,受了点伤,近日才回来。”解予安简略概括。
“你去参军打仗了?”大爷起先诧异,随后面色感慨地摇了摇头,“真是出人意料,你们这一群孩子,数你小时候最会念书,你和骆家这小子,一个整日调皮捣蛋,一个文文静静跟个姑娘似的,没想到长大了反倒是你最勇武……”
纪轻舟一面听着那大爷絮絮叨叨的话语,一面转过脑袋,小声问骆明煊:“他刚才说的是宝少爷吧?这是什么称呼?”
骆明煊原本压根未注意这点,听他这么一问,才恍然被勾起了回忆,眼珠滴溜溜一转,露出了狡狯的笑容。
他刚要对纪轻舟爆料,又生怕被发现似的,贼头贼脑地窥了解予安一眼,然后压低声凑近说道:
“是这样,元哥以前啊,小名不叫元元,而是叫‘元宝’,至少十岁以前,他家里人都那么叫他,同辈的叫他‘宝哥’、‘宝弟’,外人就叫他‘宝少爷’、‘宝官人’!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他长大了要面子,也可能是那会儿读了《红楼梦》,‘宝哥哥’什么的太羞耻了,他就不让别人这么叫了。谁喊他一声‘宝哥’,他能摆三天脸色。
“那我想,他不让人叫他宝哥,那我叫他元哥,总没事吧?后来叫着叫着,他家人也跟着改口叫他元元了……诶呀,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你不提,我都忘了他还有这么一段羞臊过往……”
“奥……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因为他名字念得快像‘解元’,你们才这么叫他。”
一时间,纪轻舟心底生出了种好似发现了死对头黑历史的感觉,既诧异好笑,又夹着丝诡异的兴奋。
“你这倒是个我没想过的思路。”骆明煊也是一脸发现了新大陆的表情。
纪轻舟止不住嘴角上扬,正要与他再交流交流某人的黑历史,就被身边人撞了下胳膊。
他顿然回神,转过身问:“怎么了?”
解予安一言不发,只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
“夹菜是吗?”
纪轻舟直起身扫了眼桌上的盘子,道:“有鸡、鸭、鱼、虾,还有燕窝,鸽子蛋……”
“想吃什么啊?宝官人?”
后面三字他故意说得轻悄而缓慢,藏着浓浓戏谑之意。
解予安神色不自觉僵硬了一瞬,接着压低嗓音道:“别听他瞎说。”
“不见得是瞎说的吧?”
纪轻舟轻笑了几声,伸长手臂用勺子舀了两个鸽子蛋,剥了壳放到他碗里,“就这么在意吗,宝哥哥?”
解予安一派淡定自若地用筷子夹起碗里的几根萝卜丝放进嘴里,仿佛没听见般,不作回应,而背阴处的耳廓却有些微的发红。
纪轻舟见他不语,觉得无趣,笑了笑便不再拿此事调侃他。
随即又伸手夹了两只白灼虾到碗里,一只自己吃,一只剥壳后沾了点酱料,放到解予安碗中。
暮色将近时,新郎官前来敬了酒,之后便在一堂的欢声笑语中结束了筵席。
转眼天色近黑,纪轻舟和解予安、黄佑树一道先返回了解家位于西中市的居所。
作为他穿越来的出生点,纪轻舟对这栋洋房的装潢摆设可称得上是记忆深刻,感触颇多。
沿着酒红色的木地板上楼,穿过那镶嵌着彩色玻璃的对开铜门,往前走到头,右转便是解予安的房间。
即现代民宿的“206”号房。
房间没有上锁,提着行李箱走在前边的黄佑树刚伸出手去握住门把手,纪轻舟扫了眼窗外皎洁的月色,叫停他道:“等等,我来!”
黄佑树疑惑地收回手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就退后两步让出站位。
纪轻舟松开解予安的胳膊,轻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握住门把手,旋转开启。
咔嚓一声轻响,他推开房门,走进了昏暗的屋子里。
等候几秒,果然,无事发生,哈哈。
纪轻舟暗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开了灯,抓住解予安的胳膊,领着他进屋。
“这是不是还是你第一次来这住?”
纪轻舟带他坐到窗边的沙发上,一边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椅背上,一边随口闲聊:“听阿姨说,这是去年才建好的房子。”
解予安将手杖靠在沙发扶手上,“嗯”了一声。
“那我给你说说房间的布局,你自己在脑子里画个地图。”
纪轻舟在另一张沙发上落座,懒洋洋地后靠椅背介绍:“这是一间窗户朝南的卧室,面积包含盥洗室大概三乘二丈。你所坐的沙发在房间西侧,背靠窗户。东侧靠墙是床铺,西面靠墙有个大衣橱,衣橱旁边是浴室门……”
在纪轻舟的讲述声里,黄佑树放下装行李的皮箱,在屋里稍微收拾了下,随后朝纪轻舟道:“少爷,纪先生,我先出去了,你们有事喊我。”
纪轻舟点了点头:“你早点去休息吧,也累了一天了。”
黄佑树出去后,两人又坐在沙发上闲聊了一会儿,接着纪轻舟便如往常一样,给解予安备好了洗澡水和换洗衣物。
趁着解予安泡澡的时间,他坐在沙发上,拿着本子和铅笔又开始画图。
说好要在一周内给沈南绮和陆雪盈设计好晚宴礼服的,结果这一下就过去了三天,他只设计完成了沈南绮的礼服,陆雪盈的那两套甚至没什么思路。
在纸上刷刷地画了一阵,纪轻舟倏然皱眉停笔,有些暴躁地撕下纸页揉成一团,随手抛向一旁。
握着铅笔皱眉思索片刻,他忽地又抬起眼,扫向那被远远抛到了盥洗室门边的纸团,盯了三秒,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过去捡起纸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正当这时,盥洗室的木门开启,解予安带着一身潮热的水汽出来,手里握着条黑色丝巾般的东西,疑惑问:“这是何物?夹在我睡衣里的。”
纪轻舟情绪正烦躁,刚要随口敷衍一句“不知道”,目光扫过去时却不禁一滞,认出了那物。
未等到及时的回答,解予安又捏了捏手里丝滑带着些弹性的轻薄面料,试图分辨出它的用途。
纪轻舟见状难得有些羞耻,忙伸手从他手里夺过,说:“这是我内裤,可能收拾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夹里面了。”
解予安微微愣了愣,第一反应是:“这般狭小?”
“什么话!”纪轻舟下意识呵斥,“注意你的言辞!”
对上解予安略显疑惑的神色,过了几秒,方冷静下来道:“内裤最重要的是贴合身体所营造的私密性,包裹得紧密严实方不失体面。
“哪像你,整天穿着条薄薄的平角大裤衩晃来晃去,跟挂空挡有什么区别?也不嫌□□漏风。”
解予安贴身穿的确实都是宽大的平角直筒裤,有长有短,有丝质的也有棉质的。
这时代尚未产生真正意义上“内裤”一词的概念,即便他这样辩驳了,他也没觉得自己穿的有什么奇怪之处。
反倒是纪轻舟的内裤,凭照刚才所触摸的手感判断,身为裤子连裤筒都没有,好说就是由两块狭窄料子拼接而成的碎布头。
想象了一下那窄小而轻薄的布料紧紧贴合的样子,又在底裆位置设计了类似承托作用的口袋,用于放置那物,这不能说不实用,确有一定保护性,但委实太过超前,形象放浪,不能接受。
短短几十秒间,他对纪轻舟的感观都变了。
“你平时都穿着此物?”
“是啊,你这是什么表情?”
“君之观念,真令我耳目一新。”解予安状似镇定泰然地说道,却在迈出右脚时,同时地伸出了握着手杖的右手。
他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才调整过来,沉声强调道:“收好它,别让旁人看见。”
纪轻舟随手将内裤塞进了裤兜,于心里暗骂了他一声迂腐。
第32章 淘宝贝 竟还有人比你思想更迂腐……
翌日清晨, 虽不用上班,但受生物钟影响,纪轻舟二人还是在八点左右就已自然醒来。
但醒是醒了, 被射进房间的朝阳暖融融地照耀着,两人谁都不想起床。
于是一个就干脆坐起身,靠在床头画图,一个背着阳光躺在被窝里, 在身旁传来的铅笔摩擦纸页的“刷刷”声响中打盹。
解予安有时也困惑,他本不是嗜睡之人,尤其在失明之后, 因思虑过多, 常难以入眠。
但自从纪轻舟到来,对方身上也不知具备着何种魔力,总能给他营造出一方安逸空间, 令他神经不自觉地放松, 睡眠质量也大大改善。
例如此刻, 他清醒没多久,听着那窸窸窣窣的笔刷声, 转眼又睡了过去。
两人就这么拖拖拉拉地在床上躺着,一直拖到了快九点, 纪轻舟绘制完陆雪盈的第一套礼服设计图, 才慢悠悠地起床换衣。
而此时,沈南绮早已赶去学校上班, 至于解见山, 他所乘坐的早班火车估计都快到上海了。
吃完早餐,已是接近十点,距离下午一点的火车还剩三个小时。
原本在纪轻舟的计划中, 既然都来苏州了,那自然得去逛逛观前街,吃吃茶食,再去本地的布料市场转转,看能否收获什么灵感。
不过显而易见,他的时间来不及,便只能将“荡观前”、“孵茶馆”的活动放到下次尝试,这次就先去逛布料市场。
恰好,在他们起床后不久,骆明煊就带着自己的行李箱跑了过来,说要同他们一起回上海。
听闻纪轻舟想去逛布料店,身为本地人的他立即来了精神,自告奋勇做带路人。
尔后,纪轻舟就被他带去了泰明祥,即骆明煊自家的绸缎庄。
毕竟这家店是距离他们最近、规模最大的一家绸缎庄,就开在西中市大街上,离国学书斋不到百米。
“我算是知晓,你和邱文信、骆明煊,你们三个为什么会成为发小了。”
隔着十几米路,望见绸缎庄正门上方悬挂的红底金字招牌时,纪轻舟不由得拉了拉解予安的袖子,扭头凑近说道。
都住得这么近,三个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很难不成为朋友,况且还有骆明煊这个超级无敌自来熟从中调和。
解予安听闻骆明煊说要带路,便知目的地必然是泰明祥。
就这百步远的地方,他本不想过来,却被纪轻舟以饭后还没散步的理由硬拉了出来,故心情不是特别美妙。
闻言,他口吻冷淡道:“解家祖宅在桃花坞东首,骆家在西首。”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以前住得并不近。
“哦。”纪轻舟不是很感兴趣地应了一声,心想那又如何,桃花坞到西中市不就这么一两公里路。
两人闲聊的工夫,骆明煊已经跑进了自家店里,和掌柜打了招呼,并搬来了一张椅子放在大门旁太阳晒不着的地方,让解予安一进门就能坐下休息。
纪轻舟虽说对泰明祥没什么新鲜感,不过在跨过店铺门槛,望见宽敞空间内满堂满架绚丽多彩的丝绸锦缎时,仍是眼前一亮,心情随之跃动起来。
他将解予安安置在门口的座椅上,请掌柜帮忙照顾,接着便在骆明煊的陪同介绍下,绕到柜台里边,近距离地观赏挑选起面料。
泰明祥真不愧为苏州数一数二的绸缎庄,比起上海的分店,这家铺子的货显然颜色更全,花样更多。
纪轻舟简直被那悬挂的一匹匹绫罗绸缎晃得眼花缭乱,若非囊中羞涩,真想将喜欢的都扯个几米样料回去。
不过话虽如此,转了几分钟后,纪轻舟还尚未看到令他特别钟意的料子。
这店里的绸缎虽华美,但颜色和纹样上终究传统古板了一些。
并非说这样的料子不好,但确实难以激发他的创作灵感。
直到走进店铺东侧专供贵客的挑选区,他的视线顿时被悬挂于横架上的一匹白色真丝绡吸引了。
这素绡本平平无奇,令他看中却是那轻薄面料上自由散落的梨花刺绣。
细碎的白花、浅青的绿叶,一簇簇看似无规律又布局合理地装饰于半透明的素绡表面,使这平淡无奇的面料在增添了几分鲜活感与重量感的同时,也更为的清新秀雅。
看到这匹料子的瞬间,他就联想起了春日清晨被盈盈朝阳笼罩的花园与草坪。
“这都是手绣?”纪轻舟拿起面料仔细查看上面的绣花。
斜向的线迹精细均匀,紧密而平展,正反面有着相同的缎纹效果,自然光下透着柔和的光泽感,看来是苏绣。
“那自然是手绣啊!”骆明煊一脸的理所当然,“早几年,我娘还买过什么绣花机器,结果绣出来的那是个什么东西,根本没法细看。”
纪轻舟点点头,摸着那绣花真丝绡思索了几秒,接着便转头询问掌柜怎么卖。
他想自己已经找到沈南绮那套礼服的主面料了。
掌柜一直注意着他们的动静,闻言就快步小跑过来,看了眼纪轻舟所指的料子,露出温和笑容道:
“先生,这料子是按整幅卖的,若要裁开,难免会破坏了上面的绣花。”
“那这一幅是?”
“这一幅长约两丈,幅宽二尺半,您要的话,给你八银圆包下。”
“八元?”纪轻舟愣了下。
近九十的幅宽,七米长的手绣真丝绡,只要八元!
那差不多便是四角一尺,比骆明煊给他的苏罗定制价还便宜!
纪轻舟简直被这价格震惊,当即道:“我要了。”
因为前两日才收到了沈南绮给的三十元零花钱,眼下他买起布料来也没那么抠抠搜搜了。
之后抱着淘宝贝的心态,他一层层架子、一匹匹布料地细瞧过去,结果还真被他又挑到了一匹好料子。
那是一匹浅蓝色的乔其纱,没有任何装饰或印花,就是单色的乔其纱。
但它的蓝却是如今市场上少见的低彩度低纯度的蓝,是一种淡雅甜美的奶油蓝。
纪轻舟记得解玲珑当初在他的画稿本上一眼相中的就是一件天蓝色的抹胸裙,故之后他给那小姑娘设计的裙子,主面料所想使用的就是蓝色的真丝雪纺纱。
但因为一直未找到合乎想象的蓝,他也就一直没有动手,这回总算是被他给遇见了。
纪轻舟招呼掌柜过来,询问价格后,请他帮忙裁十尺的料子。
这一笔又花费了一块半。
在等候掌柜裁布包装的时候,纪轻舟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问骆明煊道:“为何这的料子色彩花纹都要比上海的泰明祥齐全?”
照理说,上海的市场应该更大才对,而他去南京路的那家泰明祥选料时,就没见到有这般色彩齐全的雪纺纱。
“还能为何,上海的市场都快被洋布挤满了!你敢想象,那边的仓库甚至还有十年前的存货堆积?诶,如今乐意买传统丝绸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喜欢洋布……”
骆明煊撇了撇嘴,一副无精打采的腔调,“但也没办法,谁让洋布花纹又多又新鲜,价格比丝绸便宜,产量还大……”
纪轻舟略微蹙眉,问:“你们没有考虑办个印花厂吗?”
“我大哥倒是有提过,被我父亲否决了,说是要坚持传统染印,实则就是怕投入大量资金买了机器办了厂,结果还是干不过那些洋人的厂子,最后亏得血本无归。”
纪轻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据他所了解,国内至今还未有人投资创办过机器印花厂,等于说这条道路上的创业前景对国人而言还属于空白未知状态。
尤其骆家又是百年老字号的绸缎庄,卖的就是传统风味,对新事物有所顾虑也很正常。
两人闲聊着走到了店铺大门旁。
听见两人脚步声走近,被冷落了足有十几分钟的解予安心情稍霁,刚想佯装悠闲地端起茶杯浅喝一口,手里的瓷杯便被一只手夺了过去。
纪轻舟正有些口渴,见解予安端着茶杯又不喝,便直接拿过来咕噜两口把杯里的水喝了个干净。
他随手把空茶杯塞回了解予安手里,侧身看向骆明煊,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那如果有比洋人更多更新鲜的图样,你敢于一试吗?
“毕竟是苏州第一绸缎业巨商,你也不想眼睁睁自家产业被时代抛弃吧?”
这次他用的不是“你们”这个称谓,而是“你”。
“纪兄这是在怂恿我办厂吗?”骆明煊瞧着大大咧咧的,有些缺心眼,某些事情上却是直觉敏锐,稍加思索就明白了纪轻舟的意图。
“所谓更多更新鲜的图样就是你绘制的是吧?”
他笑了一笑,“不过你上次所给的图样确实新奇少见,连我们染坊的老师傅都说那匹罗染出来相当之漂亮。”
“那看来我们是有合作空间的。”纪轻舟说道,“你要是愿意出资办厂,我可以技术入股。”
“亏你也信我,我可从来没自己做过生意……”骆明煊闻言勉强一笑,有些纠结地搔了搔后脖子。
随后一歪脑袋道:“这样吧,回头我去找我哥他们谈谈,若他们愿意支持我,我就听你的,去办个印花厂。”
骆明煊确实对投资创业之事缺乏了解,但他自小就是个胆大敢于尝试的性子,又有家人兜底,故敢于做出承诺。
“可以啊。”纪轻舟欣然应声。
他本就是临时想到此事就提议了一下,若成了,于他肯定有好处,不成也不损失什么。
聊到这,掌柜也将他要的料子包好送了过来。
纪轻舟便止住话题,将棉布包裹的卷成一卷的两匹料子夹在了臂弯里,满足地回家。
·
下午,前往上海的火车上。
窗外景色流动不迭,不变的是笼罩原野的湛蓝天空与丝丝舒卷的白云。
回程因多了个人,纪轻舟四人正好填满了一个包厢。
纪轻舟和解予安坐一侧,隔着小桌,对面是骆明煊和黄佑树。
骆明煊嫌无聊,火车发车后不久,就问乘务员要了份《沪上日报》,兴致冲冲地翻到后面第四版快速浏览,随即一拍报纸道:“诶!果不其然,这一期信哥儿评的是状元楼美食。”
状元楼也就是解予安上次请客吃饭的那家宁波菜馆。
纪轻舟刚从包里拿出未读完的《福尔摩斯》,闻言好奇抬头:“是吗,给我看看。”
解家订的报纸基本都是专注报道时事新闻的大报,而邱文信父亲所办的《沪报》则为小型报,专注于登载本地民生衣食住行等日常琐事,内容包含短评、小说、剧谈、笑话,以及一些名优名妓的八卦等。
还别说,这小报的发展相当不错,销量有时甚至能超过那几个老派报社。
只能说民众都是八卦的,越通俗的反而越受欢迎。
纪轻舟平时除了给解予安念报,自己甚少翻阅报纸,这还是他第一次拿到《沪报》。
翻到后面一瞧,果然看到了邱文信所写的《谈状元楼》。
纪轻舟大致地浏览了一遍,邱文信所写的纯粹就是对于当日所点菜品酒水之评价,没怎么提及同席的伙伴。
他的文字简短而幽默,大部分是推荐,但也给其中两道菜色做了犀利的批评和排雷,闲暇读来其实还蛮有意思的。
纪轻舟正想着给某位请客的东道主念一念这文章,目光一瞥,却被上面的一则短评吸引过去。
——【近日上海女子风行新装,乃旧式旗袍所改。此新装衣身既长且窄,衣袖紧束,腰身更是异常狭小,太太小姐们穿上此衣,则玲珑曲线尽显,看似窈窕婀娜,斯文秀雅,实则胸凸于前,股凸于后,轻浮佻达,甚不雅观,与妓家无异,殊非自重之道。
而此等不雅服饰,竟惹女学生纷纷效仿,委实有害风俗。吾以为,这等不良风尚,当局应严查禁止,否则恐变本加厉……】
“什么玩意儿!”纪轻舟没读完,便忍不住咒骂出声。
扫了眼短评作者的名字,“鞠谨钦”,一看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东西。
“哪来这么大脸,女士们爱穿什么穿什么,关他屁事。”
他直接将报纸拍在了桌上。
一看到这种老古董言辞,他便又想到了昨晚之事。
于是故意用左腿撞了下身边人的右腿,嘲讽道:“竟还有人比你思想更迂腐,真是开了眼了。”
解予安偏过头:“我惹你了?”
纪轻舟轻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哪呢?给我瞧瞧。”骆明煊见他神色激动,忙拿过报纸,扫了遍上面的短评。
随后附和说道:“哎那些死脑筋的冬烘先生,平日没事干,就爱管这些闲事。
“别说他们了,我家便有一个老顽固。就你给我做的这件皮衣,当日我从你店里穿回家后,便被我老爹骂了一通,说我像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一点不正经,非要我穿回那花花绿绿的绸子长袍,说看着吉利。但我哥、我娘和我养的狗都说这一身好看!
“这说明什么?我爹的审美连三旺都不如!”
骆明煊这不孝子显然私下对他爹积怨颇多,骂起他爹来真是声情并茂。
纪轻舟和黄佑树一时间都被他的口吻逗笑。
也就解予安还老神在在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骆明煊见纪轻舟不再生气,也跟着挂起了笑脸。
随即眼珠一转,前倾身体道:“诶,你做的这件皮衣着实不错,实不相瞒,它已成了我出席各种场合的战袍,我一天不穿它就没有自信。
“但战袍只有一件不太够穿,你能否再给我做上两件,别的款式的也可以。”
纪轻舟听到一半便知他的意图,后靠座背摇了摇头道:“排队等着吧,反正这两个月是没空了。”
“两个月都没空?这么忙啊,你都在给谁做衣服?”
骆明煊语气有些失落,顿了顿又问:“你给元哥做过吗?”
纪轻舟抬眸扫了身边人一眼,轻笑了一声:“他哪需要我给他做,整个衣帽间都是他的衣服。”
闻言,安静了许久的解予安总算开启嘴唇,道:“你便是做了,我也不敢穿。”
“放心吧,就没想过给你做。”
“……”
话落,包厢内气氛骤然间冷了下来。
连火车的噪音都无法掩盖那令人尴尬的寂静。
骆明煊眼珠转溜着看了看纪轻舟,又看了看解予安,直觉告诉他,这两人都有些生气。
尤其他元哥,从他那微微下沉的嘴角与冷若冰霜的面色来看,估计气得还不轻。
“额,哈哈,元哥你的头发有些长了嘛,是不是回国来就没剪过?”
为了缓和气氛,骆明煊刻意岔开话题,提议道,“不若等会儿到了上海,就顺便去理个发吧?我知道有家理发店师傅手艺不错。”
话落,见解予安不理睬自己,他又看向纪轻舟,语带笑意道:“或者干脆让轻舟兄来理,反正他手艺也好。”
纪轻舟一口拒绝:“我顶多给你们做个造型,剪头这种事还得让专业理发师来。”
而解予安听着这话,注意到的却是他言语中的“你们”这个用词。
他也不知自己那股脾气从何而来,就直接回绝道:“不必了,左右也不影响视力。”
嗬,还开始卖起惨来了……
“真不知道每天在嘴硬些什么。”纪轻舟不由得吐槽了一句。
“我何时嘴硬了?”
明明火车行驶声嘈杂得很,纪轻舟吐槽声也不大,解予安还是清晰听见了他这句话。
“得了吧,就你那张嘴,大炮都打不穿。”
“……”
解予安又不开口了,面色比刚才更为紧绷。
纪轻舟撑着下巴看向他,莫名其妙的,看见解予安这张不高兴的俊脸,他又突然有点想笑,连带着方才燃起的那股气劲也一下烟消云散了。
好歹相处了一个月,对解予安的脾气,纪轻舟不说十分精通,也了解得七七八八。
对方什么时候是真拒绝,什么时候是“欲拒还迎”,他一看便知。
于是就故意作对般地朝着解予安说道:“等会儿就把你拉去理发店剪了。”
第33章 礼服 优美,真是优美
翌日, 依旧是个风和日丽的晴朗天。
两天没有到店里报道,纪轻舟颇有些挂念自己的成衣铺生意,这日便起了个大早, 比平时还要早半个钟头出门上班。
本以为这个点,祝韧青或许还没过来,结果一下电车,就见自家店门大开, 门口的旗帘被风吹得轻轻飘起,在朝阳映照下泛着灿然白光。
“早上好啊!”纪轻舟迈大步伐跨进店里,“我以为我会比你先到, 结果还是你快了一步。”
祝韧青正在店里打扫卫生, 听见声音,他当即转头望去,便见穿着一身雪白衬衣的先生正朝自己快步走来。
不知是否为长久未见的缘故, 在看到纪轻舟那干净清爽的笑容时,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觉得对方似乎比之前更为耀眼夺目了。
早起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他不自禁地停下动作, 扬起唇角打招呼道:“先生早。”
“嗯。”纪轻舟走到缝纫机旁,摘下斜挎包问:“吃过早饭了吗?”
祝韧青注视他道:“吃过了。”
“那再吃点吧, 从苏州带的松子糖。”
纪轻舟说着, 便从包里拿出一只纸袋递给他,随后特意将斜挎包收进了存放布料的木箱里。
如今他的包里除了琐碎的零钱事物, 还多了把皮套包裹的勃朗宁手枪, 这包是不敢顺便乱扔乱放了。
祝韧青不大好意思地接过纸袋,趁着纪轻舟坐到椅子上翻看排单本的工夫,打开袋口瞧了眼。
里面装了一些切成小块的糖食, 虽是冷食,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他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犹豫片刻,将扫把靠在一旁架子上,擦了擦手,从里面拿出一块糖食,咬了一口。
这重糖松子是选用上等松子混合白糖研磨制作,糖块表面除了磨成颗粒状的坚果糖霜,还沾着红色的玫瑰花屑。
口感乍一品细腻酥脆,回味则是油润甘甜,可谓色香味俱全。
祝韧青从未吃过这样美味的点心,两口便将那糖食吞下了肚。
“好吃吗?”纪轻舟抬头问。
“嗯。”祝韧青点了点头,舔了舔嘴角碎屑,将袋口卷好道:“剩下的我想带回去给我母亲尝尝。”
“可以啊。”纪轻舟随口应道,听他提起他母亲,便问,“我上次跟你说的,带你母亲去看西医的事,你有和她商量过吗?”
谈及此事,祝韧青神色一下子变得黯然:“我说了,她不同意,我娘她对洋人有些恐惧。”
“也有国人开的医院,我可以帮你介绍。”
比如沈南绮她哥的那家仁爱医院。
祝韧青沉默片晌,还是摇了摇头。
“行吧,你们自己好好考虑。”纪轻舟没有多劝。
作为外人,他不想过多插手人家的人生大事,否则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恐怕到头来还会责怪到他的头上。
他随即岔开话题:“我不在这两天有生意吗?”
“有的,有两笔单子。”谈到正事,祝韧青就提起了精神。
他从抽屉里拿出两本本子,一本是纪轻舟送他的笔记本,一本是专绘旗袍的图稿本。
他将图稿本往后翻了几页,又摊笔记本,辨认着上面的文字说道:“有个名叫杨新枝的客人,昨日来定了件旗袍,就是这件。”
纪轻舟扫了眼他的笔记,那文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还夹着几个祝韧青自创的符号,估计只有他自己能辨认得出来。
“我按您说的,告诉了她需要测量哪些尺寸,她说今日下午会再过来一趟,届时再付定金。”
纪轻舟拿起图稿本瞧了瞧,新客人选定的是一款靛青色的苎麻旗袍,直身廓形,半开襟、低开衩的款式,绲边为浅蓝色,裙摆与袖边有蕾丝贴花设计。
整体就是一款风格质朴保守中透着点素雅的旗袍。
这笔订单所需的面料和衬里店里都有,纪轻舟点了点头,问:“还有呢?”
“还有一个是裤缝开了线来修补的,我用这缝衣机器给他缝上了,收了两个铜板。”
话落,祝韧青就从抽屉的零钱盒里拿出了那两个铜板,浅棕色的眸子望向纪轻舟,隐隐含着几分期待,仿佛等待着主人指令的小狗。
“不错,一些小活都能自己应付了,蛮能干的。”
纪轻舟采取鼓励式教育,笑了笑道,“看来以后我可以偷点懒了。”
祝韧青腼腆地摸了摸脖子,克制着笑容道:“还需要向您学习更多。”
“那是,你要学的可还多着呢。行了,别跟我闲聊了,开始上班吧。”
纪轻舟说罢,就从箱子里拿出已经过预缩处理的苏罗,展开平铺在裁剪台上,又找出前几日复刻的旗袍样板,边排料边道:“赶紧把地扫了,垃圾倒了,然后来帮我的忙。”
祝韧青立即应声:“好的,先生。”
·
当天下午,杨新枝如约来到店里,给了纪轻舟她的尺寸数据,并支付了两元的定金。
通过与新客人的对话,纪轻舟才得知这位女士也是通过沈南绮介绍来的。
对方原本并没有特别想定制旗袍,不过这段时间,报纸上出现了不少批判嘲弄新式旗袍的声音,她看不惯那些“封建余孽”自以为是的言论,他们越要限制女性着装自由,她便越要支持推行摩登新装,故昨日一早才会特意过来跑一趟。
于她而言,这是一场无形的战争,为了反抗社会风俗与传统礼教对妇女的规训与教化,哪怕会被人从背后指指点点,她也自甘做这战场上的前锋。
于纪轻舟而言,即便他知晓在西洋风气影响下,时尚的潮流势不可挡,未来妇女的袖子必然会越来越短,裙子的长度也会随时代变化而改变,但对于这般敢于冲做时尚先锋的女性,他也打从心底地敬佩。
为了给这无形的战争出一份力,他便向杨女士许诺,会在半个月内,将这件旗袍做出来,给对方送过去。
于是,在一时冲动决策下,他的工作安排变得更为紧密了。
·
忙碌两日,转眼又是周末。
依照以往经验,纪轻舟知道沈南绮一般都会乘坐周六下午那班的火车回上海。
正好他给沈南绮设计的礼服也绘制完成了,这天便提早一小时下了班,准备回去和沈女士商量一下礼服定制事宜。
凑得正巧,他到家时,沈南绮刚放完行李,正带着解予安从中央楼梯下来,身后跟着阿佑。
“今日回来得挺早啊!”沈南绮见他从玄关门厅进来,抬起了眉打招呼道。
“正好有事要找您商量,就提前下班了。”
纪轻舟说着走上前去,看了眼解予安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不去哪,看天气不错,拉元元出去晒晒太阳。”
沈南绮随口应答,旋即问,“你说有事找我商量,是有什么事?”
“您的礼服设计图画好了,给您过目一下。”
“这么快啊,那我们去小会客厅聊。”沈南绮一听是这件事,心里顿时燃起了好奇,也没心思出去晒太阳了,就让黄佑树带着解予安去散步。
解予安闻言张了张唇,看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同黄佑树一块朝玄关走去。
临近黄昏,太阳西沉,东馆尽头的小会客厅晒不到半点的夕阳,已然是一片昏暗。
沈南绮走进屋内时,顺手打开了灯,坐到了单独的那张黑色座椅上。
纪轻舟在靠近她座椅的长沙发落座,从包里拿出手稿本翻到给沈南绮设计的那页礼服,递给对方道:
“您看一下,有不能接受的地方尽管提,若整体都不喜欢也可直接和我说,不用客气,我可以给您换个设计。”
“弄得怪正式的。”沈南绮微笑着接过了本子。
只第一眼,便被画上服饰吸引了。
依旧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个身姿婀娜的女模,不过这次她所穿的不再是中式氛围旗袍,而是一件纯西式风格的收腰连衣裙。
两件套的款式,“X”的廓形,内搭是上紧下蓬的抹胸吊带裙,使用的似是某种光泽感极好的白色绸缎。
外层则是偏于日常的衬衫裙款式,其中袖子是双层轻纱所制,使用的似是散落着不规则印花或绣花的薄纱材质。
蓬松薄纱的灯笼袖不长不短,正好超过肘部,手上则是一双尽显女士神秘优美的白色短手套。
伞状的裙身轻盈朦胧,透着里层缎面衬裙的洁白珠光,与模特头上那顶装饰着米白色缎带的大帽檐草帽正相配。
乍一看,这套衣裙廓形配色都更偏向于年轻秀丽,而其圆领带有小v口的设计,却又给这件裙子增添了几分成熟女子的干练与沉着。
使其风格在清新明快的同时,又不失端庄高雅。
再加上那造型夸张的帽子与及环绕主题的珠光缎面设计,穿这一身出席宴会,恐怕令人过目难忘。
“这……”沈南绮张了张嘴,一时难以评价。
她难以挑出这套礼服裙的缺点,却又觉得自己缺乏勇气穿上如此时髦且带着点浮夸感的衣裙。
沉吟片刻方道:“漂亮是漂亮,可这般饱满的裙摆,会否过于隆重,况且又是如此纯净的颜色,我这年纪穿上合适吗?”
“您这年纪岂非正好吗?”纪轻舟歪了歪脑袋,“成熟优雅又美丽,只要避开那些过于幼稚或老气的颜色和款式,您什么都可以穿,不必有那么多的顾忌。”
沈南绮也是习惯了他这张口就夸的嘴,无奈叹了口气道:“可这毕竟是陆家姑娘的生日宴,我总不能抢了人家的风头……”
纪轻舟没有多劝什么,而是拿来手稿本,翻至后两页道:“陆雪盈的礼服我也设计了一套,您想看看吗?”
“可以给我看?”
“当然可以,您又并非我的同行,还能剽窃我的创意不成?”纪轻舟轻笑着说道,又将本子递给了她。
沈南绮一看见那画上的衣裙,便轻轻地吸了口气。
顿时明白了纪轻舟为何叫她尽管放心穿她的礼服,而不必担心抢人家风头。
这张画稿上,女模呈现的是一个叉腰回眸的背影。
她戴着装饰着宝石和羽毛的黑色丝质小帽,眼前是半遮眼帘的面纱。
上身所穿的应是一件紧身胸衣,中灰色的丝质三角披肩从正面左前侧往后遮盖上身,在右手臂后方打了个随意的活结,别上了别针。
披肩遮掩的下方,是深灰色的长得盖过了鞋面的蓬松裙身,那丰满的裙形一看就知是由多层薄纱堆叠而成,背后还有着荷花花瓣般形状的黑灰渐变色薄纱错位交叠,直至裙底。
而纪轻舟似乎还觉得这样太过单调,在那渐变色的薄纱上增添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痕迹,或许是准备在面料上镶嵌珠饰或闪光亮片。
沈南绮仔细地看着画稿上的细节,时而被女模盖过肘部的黑色长手套吸引,时而又落在女模那半遮面容的面纱上,觉得这一切细节怎能搭配得如此完美。
和陆雪盈的这套礼服比起来,她的那件所用料子不过区区两层,裙长也尚不及脚踝,除了帽子的大帽檐较为夸张,其余方面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日常款,便是出行度假也都可以穿着。
“优美,真是优美!”盯着画稿足足看了三分钟后,沈南绮由衷地发出了赞叹。
怎么她年轻那会儿就没遇上这般有点子又审美在线的裁缝师傅呢?
“现在您不用担心了?”纪轻舟挑了下眉问。
沈南绮翻回前两页,再度观赏了一下自己的礼服,莞尔道:“不错,就这件吧。”
“那就确定了,”纪轻舟收回本子说道,“过几日您让梁妈给您量个尺寸吧,不出意外,我大概下个月初动工,中旬左右就能给您做好。”
“好,时间你来安排,能赶上宴会便好。”沈南绮点了点头,随后问,“按你店里的收费标准,定制这样一整套,包括帽子,还有手套,价钱是多少?”
“二十元。”纪轻舟报了个熟人价。
毕竟是量身定制的礼服,所用面料又是手绣真丝绡,又是白色塔夫绸的,再加上帽子、手套这些,整套下来,成本就高昂得很了。
若换成其他客人,纪轻舟肯定是往二十五元以上报价的。
这样的一套礼服裙,但凡放在裕祥没个三十元拿不下。
沈南绮心里知晓纪轻舟肯定给了自己优惠价,和颜悦色道:“那等会儿,我叫梁妈把这钱给你送过去。”
纪轻舟扬唇微笑道:“多谢阿姨支持生意。”
商量完此事,他刚把手稿本收进包里,这时小会客厅通往花园的玻璃格门从外面被打开,解予安和黄佑树一前一后地走进屋里来。
开启的门扉中刮来一股晚风,将落地窗前的纱帘吹得鼓起了大包。
“这么快就回来了?”纪轻舟低头看了眼手表,说,“你这才晒了十分钟的太阳啊。”
“太阳落山了。”解予安不急不缓道,在黄佑树的引导下,走到了纪轻舟身旁坐下。
“你怎么知道太阳落山了?”
“我是看不见,不是没长嘴。”
“你这嘴长了还不如不长的好……”纪轻舟低声咕哝了一句,没敢让沈南绮听见自己的吐槽。
沈南绮见解予安紧挨着纪轻舟在长沙发落座,手臂都快贴在一起了,刚想打趣一句小辈相处不错,忽然她有所察觉地“咦”了一声,问:“元元,你的头发是不是剪过了?”
“嗯。”解予安简单应了一声。
“从苏州回来那天剪的,”纪轻舟帮他详细回答道,“我见他头发长得遮眼睛了,就带他去理发店稍微修了修。”
“那早知就剪短些,剃个小平头好了,像阿佑这般的多轻省,接下来半年都不用再去理发店了。”
“……”纪轻舟对此不敢苟同。
这时,沈南绮忽然又记起另一事,朝解予安道:“说起苏州,苏家那姑娘,苏时月,你记得吗?以前住我们对门那户,早些年还差点给你们定了娃娃亲的,她现在在金陵女大文科念书,听闻你受了伤回国,前两日还寄了封信到苏州给我,慰问你的身体如何,你想看看吗?我去拿来,念给你听?”
“不用。”解予安一口拒绝道。
“行,那我也懒得上去拿了。”
沈南绮靠着椅背说道,看样子是早知道他会拒绝,压根也没打算起身。
直到外面走廊远远地传来了孩子的笑声,她才提起了精神,道:“看来是予川他们带玲珑郊游回来了,我去看看。你们再休息会儿,也可以去餐厅准备开饭了。”
纪轻舟应了声好,随着沈南绮起身离开,会客厅里顿时安静了许多。
纪轻舟放松身体,仰头靠在沙发座背上,旋即眼珠转了转瞟向解予安,用自己的膝盖撞了下他的腿,压低声音道:
“那什么苏小姐,你的青梅竹马啊?人家都寄信给你了,你怎么也不好奇啊?”
解予安口吻清凛:“与你有关系吗?”
纪轻舟“嘶”了一声:“我就随口问问,你这么敏感做什么,暗恋人家啊?”
解予安不答反问:“你很在意?”
“我?我在意什么?”
“否则何必问这么多。”
“我八卦不行吗?”纪轻舟撇了撇嘴角。
闻言,解予安沉默了足足十几秒,随后语气平缓道:“没有。”
纪轻舟没反应过来:“啊?”
解予安又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暂无恋慕之人。”
“哦。”纪轻舟应了声,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强调这点,分明他们讨论的也不是这个话题。
“没有就没有呗,”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转向对方道,“起来吧,去吃饭。”
·
晚饭过后,两人回到卧室,纪轻舟给解予安放好了热水,继而又趁着对方泡澡的工夫,拿出手稿本苦思冥想起来。
明天就是陆雪盈那两套设计稿的最后交稿期限了,可他才画了一套,另一套想了好几天也没什么头绪。
在白纸上随意画了几笔,刚出来一个鱼尾裙轮廓,纪轻舟又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翻过新的一页,目视着前方开始发呆。
倏然,他发散的目光开始聚焦,视点最终落在了柜上花瓶里,那两支绽放的蓝紫色鸢尾上。
第34章 阔绰 自己还多预定了一套
上午, 阳光和煦,清风微拂。
爱巷路口,梧桐青枝绿荫下, 一女子身着淡雅修身旗袍,披着浅灰色的羊毛披肩,手臂下夹着一把洋伞,从车水马龙间穿过, 不急不缓地走到了对面敞开的咖啡馆门前。
此时正有一穿着墨绿色衬衣、容貌气质相当不错的年轻男子端着一杯带盖的白瓷茶杯从里边出来。
见她要入内,便急忙让开了位置。
“谢谢。”女子用方言快速道了句谢,接着眼帘微垂, 目不旁视地走了进去。
祝韧青等待女子进门后, 才端着茶杯出来,脑子里漫不经心地想,这女子身上穿的想必就是先生最近一直在缝制的新式旗袍了吧?
这似乎是他近几日, 在租界内看到的第三位穿类似旗袍的女子了。
兴许不久以后, 这会成为上海女人的日常着装也说定。
真神奇啊, 就这么短短数日,他居然见证一种新服装的风行。
若非这些时日于日常中吸收了不少先生教导的知识, 若非身处在这行业之中,免不了会多留心他人身上的服饰, 他压根不会注意到这点。
也许要等很久以后, 等这新旗袍在他所居住的华界、在上海周边地带也流行起来,他才会于某个瞬间猛地回想起, 以前的妇女穿的并非是这样的袍子。
祝韧青怀着几分感慨的心态, 端着杯子从繁华马路穿过,走进了斜对面的巷子。
“先生,您的咖啡我给您打来了。”他边进门边道。
“打”这个字用得很奇怪, 但祝韧青却觉得没有比这更贴切的了。
在给先生工作以前,他从没进过咖啡店,甚至连类似的店是卖什么的都不清楚。
于他这种人而言,别说是那种坐满洋人的咖啡馆了,连西菜馆门口那些穿着西服喊“欢迎光临”的西崽都是遥不可及的阶层。
直到最近,先生交给了他一项新工作,便是每天上午,在先生到店后,拿着他的陶瓷茶杯去斜对面马路上的“文艺复兴”咖啡店,买一杯热咖啡,并让店员把咖啡装在这陶瓷茶杯里。
说实在话,第一次走进那家装潢优雅、窗明几净的咖啡馆时,祝韧青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紧张得脸庞通红,压根不知该如何跟店员开口。
幸好那店员是同先生认识的,一听他是对面成衣铺的伙计,不用他多说什么,就快速地将煮好的咖啡倒进了他带来的杯子里。
多来几次后,祝韧青就渐渐习惯了这份活计,甚至在等待出餐时,还有闲心观察其他的客人。
正如他想象中那样,来到店里消费的先生女士们,除了洋人,便都是那种有钱又有闲情的富家小姐和公子。
坐在店内,或是门口遮阳伞下的,无不是边吃喝边闲聊、谈生意的,这项活动于他们而言似乎是一种高雅的消遣。
独他先生最为特别。
这种好似打酱油般的,拿着毫不起眼的茶杯去咖啡馆里打满满一杯,再带回店里像喝水一般往胃里灌的,祝韧青只见过他先生一个。
甚至,先生还在那咖啡馆里包了月,这真叫祝韧青不能理解,但隐隐又觉得先生的行为十分潇洒有个性,令他很是钦羡。
实则只是把自己当成“牛马”的纪轻舟,从祝韧青手里接过茶杯仰头灌了几口,接着就把盖子盖上放到了一旁,继续忙碌工作。
今日的工作任务,仍是制作施玄曼的旗袍。
前两日依照样板裁了衣片,经过辑省、烫省,给衣片归拔定型后,将衣身前后片肩缝做了缝合。
故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给旗袍敷牵带,随后制作前后片夹里,等明日再上领子。
贴牵条是为了稳固旗袍结构,因裁好的衣片开襟、袖窿等处皆为斜丝绺,便极容易在制作过程中拉伸和变形。
而贴了直纹牵条后,其结构便更为稳定,既不容易发生形变,也更加的立体美观。
另一边,祝韧青简单地将裁剪桌上的工具和碎布清理了一下后,便依照纪轻舟的安排,给绲边布做起了刮浆处理。
这也是他能做的,稍微简单一些的工作了。
只需拿着刮刀,蘸取一些小麦淀粉调制的浆糊,力度均匀地沿着绲边布反面的直纱方向,刮上一层薄薄的浆料。
一道接着一道,刮完整面,刮走浮浆,等其自然干燥后,再整理熨烫一下,便可用来裁做绲边条。
时间在忙碌中匆匆而逝,约莫十一点过半时,纪轻舟总算完成了上午的工作任务。
他随手将半成品的旗袍、夹里等放在缝纫机桌板上,接着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给祝韧青留下两角钱,让他自己去附近找个店解决午餐。
随后,便背上斜挎包,走到巷口,搭乘电车回解公馆去吃午饭。
这几日,因工作繁忙,纪轻舟甚少回去吃饭,今天之所以回解家吃,不过是为了方便吃完后直接去方碧蓉家。
去方家府邸,倒不是因为方小姐又下了什么新订单,而是昨日纪轻舟依照陆雪盈留的联系方式,打电话到陆家后,对方却约他在方家见面。
听陆雪盈在电话里那鬼鬼祟祟的语气,好似生怕他们见面会被人被发现。
纪轻舟怀疑,这礼服单子或许是陆小姐私自决定下的,实则她家里人并不同意她向别的裁缝定做衣服。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倒不是说,他在意自己花费诸多心思给人家设计的生日宴会礼服,人家穿不了,令他努力白费,且失去了一次在高端宴会展示自己作品的机会。
而是担心,如若陆雪盈不准备穿他设计的礼服,那么沈南绮当天穿着那套白梨花礼服出席晚宴时,兴许就会盖过人家宴会主人公的风头。
要是令沈女士难做,那就是他这个设计师的失职了。
故而纪轻舟觉得,还是需要当面向陆雪盈寻问清楚此事.
下午,方家府邸。
几人会面依旧是在那座红砖砌成的洋楼,空间宽敞、布置精致的会客厅里。
和上次不同的是,此次坐在天鹅绒长沙发上的不是施小姐,而是方碧蓉的母亲方太太。
而在方太太的身旁,还坐着一位气质成熟的陌生女士。
对方穿着一件裁剪精致的棕色羊毛连衣裙,腰间系着深棕色的小羊皮皮带,皮肤白皙,脸庞轮廓柔和,长相乍一看素淡清冷,但眼神倨傲,又昂着下巴,透着股盛气凌人的姿态。
纪轻舟在方太太招待下,于单人沙发上落座,过程中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对面沙发上、表情有些尴尬的陆雪盈,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初次见面,纪先生,我是雪盈的母亲,我叫陈颜珠。”那位女士微扬着嘴角,向他自我介绍道,“您是解太太的外甥对吧?”
果不其然,是陆雪盈的母亲……
该说不愧是母女吗,两人说话口吻简直一模一样。
“是的。”纪轻舟接过佣人端给他的热茶,态度从容问:“没想到陈女士今天会过来,您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听我女儿说,她在你这定做了生日宴会的礼服裙?”她明知故问道。
纪轻舟闻言,借机看向陆雪盈,心想如果对方想通过眼神交流递给他一些暗示,那么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结果,这女孩眼睛转来转去的就是不敢看他,那模样简直心虚得不行。
很好,看来,那礼服真是瞒着家里人在他这定做的。
“嗯……目前还没确定,只是陆小姐听说我擅长制作洋装,就让我给她设计两套试试。”
既然陆雪盈没给他暗示,纪轻舟就选择了实话实说,“至于要不要在我这定做,得看你们是否满意我的设计。”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稿本从包里拿出来,在对方开口表态前,翻开手稿至灰色礼服那页,微笑着做了个向前递出的动作:“陈女士,要看看吗?”
陈颜珠确实是抱着狐疑和不满的态度来的,但倒不是怀疑纪轻舟的裁缝水平,而是觉得对方压根不是裁缝。
自昨日发现女儿在同陌生男子通电话后,她便惴惴不安,看过的诸多话本戏剧情节冒上心头,疑心女儿可能是被某个妄想入赘豪门的穷小子给盯上了。
于是今日,她女儿前脚出门,她后脚便跟上了,两人在方家相遇后,她就直接询问对方是怎么一回事。
而陆雪盈估计是害怕事情暴露,就临时编了个找裁缝定做衣服的理由来欺骗她。
到底年纪小,一遇事便慌了神,为了让她不怀疑,还编造了对方的身份,说是沈南绮的外甥……
呵,她和沈南绮认识二十多年了,两人虽说关系一般,好歹从前也是一起在圣玛利亚女学念书的,她怎不知对方还有个做裁缝的外甥?
这谎言未免太蹩脚。
因此直到纪轻舟进门前,陈颜珠都对自己的猜想坚信不疑,想着必须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一点教训。
谁知在等了十几分钟后,到来的却并非她想象中那种梳着油头穿着西服、打扮得人模人样,实则胸无点墨,只会油嘴滑舌哄骗女孩儿的年轻人。
对方虽也穿着衬衫西裤,仪容却相当的端正漂亮,周身气质清爽,举止得体,瞧着确实像是书香子弟出身。
这令她对女儿的话有些半信半疑起来,正好纪轻舟此刻向她递来了画稿本,她瞄了对方一眼,便顺势接了过来。
她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随即,垂眼一看之下,陈颜珠眉尾便微微挑了起来。
雪白的纸面上,背身回眸的女模窈窕婀娜。
那稍稍拖尾的裙摆,若花瓣层叠交错,颜色似水墨晕染,又撒着星星点点银光,简直将淡雅与奢靡融合得淋漓尽致。
居然还真准备了一套漂亮的礼服裙……
“哇,好美……”
身边忽然传来女孩的轻声感慨,陈颜珠一扭头,便见陆雪盈不知何时趴到了她身旁,正捧着脸颊,眼神发亮地盯着那图纸,看样子是对这件裙子的效果图非常满意。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陈颜珠已意识到自己或许是真的误会陆雪盈了,但一时又拉不下脸改变态度,就故作不满道:“这颜色也太老气了,你才十八岁,这套裙子会把你衬得像三十岁。”
心里则想,我倒是适合穿这一套出席宴会。
这叫低调的奢华……
被批评用色老气的纪轻舟暗暗嘀咕,面上仍保持礼貌微笑,说道:“不喜欢的话,下一页也是。”
陈颜珠捋了一下鬓角的发丝,神色淡淡地翻过一页。
随着灰色系礼服的消失,紧接着出现了一抹交错的暗金与淡紫。
“哇……”或许是有前边的深色系做对照,陆雪盈瞬间被眼前的配色惊艳,一时竟只能用语气词表达自己的惊叹。
上一套礼服在她眼中虽美丽却尚不至于令她惊艳,但看见这件裙子时,陆雪盈只觉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画中模特单臂叉腰,礼服裙整体是由多层淡烟熏紫的薄纱所构成,上身是挂脖削肩设计,保守起见,画了一条暗金色的丝绸披肩,遮挡肩膀手臂。
下身裙身前短后长,正面露出部分的小腿,背面的燕尾裙摆则长得拖地。
裙身打了多道软褶,利用斜裁料子的悬垂性与弹性,制造出流动的线条感。
以波浪形交叠的裙摆边缘镶了沙金色的缎带,质地紧密的裙边与质感轻盈的裙身相拼接,得以将裙摆弧度撑得饱满具有立体动感,同时也衬得腰肢与小腿更为纤细,身材更为高挑。
尽管只是一张设计图,但因其出色的画技,陆雪盈光是看着图纸,便能想象到那裙摆在行走和舞动间,会是何等的流光溢彩。
“这一套倒还不错。”即便是戴着有色眼镜观图的陈颜珠,看见这件礼服裙时也难以说出苛刻的话语。
“鸢尾花裙……”陆雪盈默念着纸页下方的礼服名称,觉得甚为贴切。
这裙身不规则的软褶,裙边微微卷起的弧度,这淡紫与沙金的配色,可不就像一朵徐徐绽放的鸢尾花吗?
想到这,她忽又涌起好奇,伸手将纸页翻到前面。
结果那套礼服下方并没有写名字。
她便看向纪轻舟问:“纪先生,这一套是什么名字?”
“……额,”纪轻舟顿了顿,说,“这套没起名字,一定要起个名的话,可能是黑莲花。”
因为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名称,他本来没打算提起。
谁知这姑娘听了之后,面色却颇满意。
“黑莲花,很有股神秘幽寂之感啊。”
陈颜珠听着他们的对话,回过神来道:“实不相瞒,纪先生,其实我早已给雪盈准备好了她生日宴的礼服,不过方才看了你这一套,我觉得它比我所选的那一套更为美观,也更适合我女儿在成年礼上穿着。所以,我想向你预定这条裙子,可以吧?”
“当然可以,本来就是给陆小姐设计的。”纪轻舟应答道。
“嗯。”陈颜珠犹豫了几秒,又看着画稿本上灰色礼服道,“以及,这套黑莲花裙,既然你都花费心思设计了,也不好让你的时间白费,那这套灰色的我就要了。”
——我就知道……
陆雪盈听闻,转头朝好友方碧蓉做了个口型,暗自撇了撇嘴。
纪轻舟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对方挂着一脸兴师问罪的态度而来,结果非但没给他什么责难不说,自己还多预定了一套。
他确认般询问:“您订那套礼服是在您女儿的生日宴上穿吗?如果是的话,我可能来不及制作。”
“不,我七八月份左右需要去参加一个舞会,你们解家应该也会受到邀请。”
作为解家编外人员,纪轻舟对此尚不知晓,但这也无所谓,就点了点头说:“好,那先这么定下,等我完成了陆小姐的礼服,届时您再给我您的尺寸数据。”
陈颜珠扬了下眉角道:“没有问题。”
“那么,请先支付定金吧。”纪轻舟目光扫向了陆雪盈,“这套礼服的定制费包含衣裙、披肩和手套,总价是六十八元,定金十元,没有问题吧?”
六十八元……真是一点不便宜啊……听见报价的方家母子暗暗在心里感叹。
一套衣服抵得上饭店经理一个月的薪水了。
陈颜珠母子却未表露对价格的不满,兴许在她们眼里,礼服的价格不高,还不配上她们的身份。
“可以。”陈颜珠一口答应下来,从手提包中拿出了十块银元递给了纪轻舟:“明日,我让佣人量好雪盈的尺寸,送去你店里。纪先生是有想法的年轻人,希望以后常来往。”
对于出手阔绰的顾客,纪轻舟态度很难不和善,闻言便是一笑:“我也很高兴,结交陈女士。”
第35章 讹钱 横祸又是什么横祸?
日影逐步从小巷偏离时, 纪轻舟顶着午后灼热的阳光,一手抱着卷面料,一手提着两只沉甸甸的纸袋, 快步转过路口,跑进了店里。
“才刚过立夏,这天怎么就这么热了。”
纪轻舟将那新买的白色塔夫绸料子放进面料箱里,随后卷起袖子, 朝祝韧青招了招手道:“阿青,来,尝尝这糖食。”
从方家回来后, 他顺路去买了布料, 途中路过一家糖果店,看见有新鲜出炉的冰糖松子和橙糕,就进去试吃了两小块。
松子糖虽没有上次苏州带来的好吃, 但也还不错。
橙糕则是那家店的特色, 橙香浓郁, 酸甜融洽,尤为适口, 他就各买了两斤。
祝韧青正忙碌着纪轻舟交给他的工作,便是将过了水晾干的靛青色苎麻布用熨斗熨平整。
这是杨女士那件旗袍的主面料。
听见先生召唤, 他下意识地应了声“好”, 接着不慌不忙地将电熨斗放到一旁,并拔下了熨斗的插头。
这种需要插电使用的电器, 祝韧青也是直到来这里工作, 才首次接触到。
先生教他使用电熨斗时,有特别强调此物的危险性,不论是熨斗的高温, 还是电器使用不当导致的后果,他都牢记在心里,不敢马虎大意。
放下活计,祝韧青转身看向缝纫机桌台,瞧见那两大袋的糖食不由得睁大了眼:“这么多啊……”
“你拿些回去给你母亲吃,你母亲不是每天都得喝药吗,肯定苦得很,喝完药正好吃块糖解解苦。”
纪轻舟说着,从包里拿出问糖果店老板讨要的纸袋,装了些冰糖松子和橙糕进去,递给祝韧青,“剩下的我带回去,给我家那口子吃。”
上回张医师给解予安扎完针后,表示只需再针灸一次,这第一个疗程便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喝药。
一天两大碗的中药,喝半个月,再进行第二个疗程。
纪轻舟曾有段时间染了肺炎,治好后仍咳嗽不断,为了调理身体就喝了大半个月的中药。
那混着土腥味与草药味的腥咸苦涩,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恐怖,于是今日路过糖果店,就进去买了一些甜食。
祝韧青都已经习惯纪轻舟时不时的投喂了。
这种时候他若别别扭扭不肯接,先生反倒不高兴,嫌他推来推去的浪费时间。
于是祝韧青现在也学乖了,先生给了,他便乖乖接过,再道声谢,至于恩情就记在心里,日后好好工作,作为报答。
他接过纸袋,闻见那橙糕酸甜的香气,刚想要拿一块尝尝味,听见纪轻舟的后半句话,心底倏然有点泛酸。
他状若寻常地牵起嘴角说:“您对您夫人真好。”
纪轻舟似感肉麻地皱了下眉,咋舌道:“一般般吧,勉强容得下彼此。”
祝韧青低下头,拿起一小块拇指大的橙糕放进嘴里,软糯细腻的橙糕在嘴里融化,化为了浓郁酸甜的果香。
犹豫片刻,他还是克制不住好奇询问:“您和您夫人,是怎么认识的?”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八卦?”
纪轻舟瞥了他一眼,抓了几块冰糖松子,坐在椅子上边吃边道:“我们大概算是奉父母之命,不得不结婚,目前先凑合着过,以后过不下去了就离。”
祝韧青闻言,酸涩的心情倏然好转了几分,心想看来先生和他夫人感情一般,说不准哪日就登报和离了。
尽管这和他这个小伙计并没有什么关系。
说来惭愧,祝韧青也自知自己有这种想法很不应该,但他却打心底地希望先生是单身一人的,而不要有什么妻室。
抱着这种理不清的思绪,他将两种糖食各尝了一块,接着收好袋子,转身过去准备继续工作,
这时忽听门口有脚步声传来,他下意识回头,看见来客时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你来做什么?”纪轻舟比他先瞧见那不速之客。
刚刚还一派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吃糖,见到那张令他作呕的面孔,顿时挑起了眉,眸光冷厉。
当时就应该问他要回名片的……他心里暗忖。
顾泊生依旧穿着那套灰蓝色的条格纹西服,形容却比之前落魄了许多。
梳好的油头透着种刻意抓散的凌乱,肤色蜡黄,眼底青黑,一脸的肾虚样。
但凡上次纪轻舟见他是这副状态,都不会放心地跟着他去茶馆三层。
顾泊生起先是直冲纪轻舟而来的,但随即目光就被一旁的祝韧青吸引了过去。
他眯着眼打量了几秒祝韧青的衣着头发,似笑非笑朝纪轻舟道:“你竟然还真收了他,他会干活吗?”
“比起某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他可太好了。”
纪轻舟语含讽刺道,“你来做什么?伤养好了,皮又痒了?”
顾泊生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得不耐着性子,强作笑脸道:“我来是同你说声抱歉,上回之事,是我有眼无珠,害您受了惊。
“眼下我已被鲍先生解雇,不再是新顺安的经理,我现在可谓是毫无收入来源,连养家糊口都很困难,算是得到了惩罚,你也该解气了。
“能否请你同解先生说一声,请他们不要再追究此事了,我可以给予你赔偿。”
“哦,原来是这段时间日子不太好过,来求我来的?”纪轻舟状似懒散地嘲讽着,实际心中颇感厌恶。
如今是因为他有这背景,顾泊生踢到了铁板,才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来同他道歉,那若他没有解家这支柱可靠呢?现在岂不是惨了?
“是。”即便被讽刺,顾泊生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气,“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
“你这话说得,我何时追究你的过错了?事情都已经传到我阿姨耳中了,她向来最为护短,你来求我没用啊,倒不如多花点心思,去求求你那鲍少爷呢?”
纪轻舟浅笑着说道,“至于赔偿就不必了,我嫌你的钱脏手。”
顾泊生闻言,不知从他的话语中联想到了什么,面容忽然一阵扭曲。
他盯了纪轻舟几秒,又狠狠地剜了祝韧青一眼,想到对方在短短几日内便已改头换面,对比此刻自己的遭遇,心底更是燃起一股强烈的妒恨。
约莫是觉得反正此行目的无望了,他咧咧嘴,朝着纪轻舟冷笑道:
“我是脏,这小子也好不到哪去,你以为他是被迫的?我们可没有绑着他、压着他,他是自愿的,只因他尝过甜头,拿过对他这种人而言大把的钞票。只要有钱,多的是人愿意把尊严丢在那拴着铁链的笼子里。
“你也不必摆出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在这个地界,摇尾爬行之人可往往比昂首挺胸之人走得远……”
“啰啰嗦嗦的狗叫些什么?”纪轻舟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你这么会爬,不如早点去找你主人摇尾乞怜,在我这叭叭叭的有什么用?”
“你……”顾泊生眼角抽搐,袖子下双手悄然捏紧了拳头,但终是不敢再得罪他。
又扫了眼沉默的祝韧青后,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纪轻舟在他即将走出店门时,又出声叫住了他的脚步。
“虽然我不需要你的赔偿,但你还欠了他工钱呢,来都来了,总得把欠款结了吧?”
一旁的祝韧青闻言,眼瞳微颤,额头沁出了汗意。
“欠款?我何时欠他的?”顾泊生转过身来,瞧着纪轻舟一脸笃定的神情,还以为他是想借此名义给他的手下讹钱。
“他打了我一拳,还要我给他钱不成?”
“怎么,他不该揍你吗?”纪轻舟扬了扬眉。
“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纪轻舟不可置信地反问。
见顾泊生一脸的愤恨模样,就故作扫兴地叹了口气:“诶呀,本来心情蛮好的,你来了之后,这吃的也不香了,活也不想干了,回去得好好跟我阿姨姨父诉诉苦。”
“……”
顾泊生气得胡子都上翘了。
一时间脑子里两种声音回荡着,一种声音叫嚣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吧,反正都已得罪他了,不怕得罪得更死。
但理性上,他又劝慰自己,至少目前鲍子琼还未厌烦他,只要多舍身求求他,哄得鲍子琼开心,将来还是有机会继续当他的经理,不能彻底断了后路。
最终,对前途与钱财的渴望占据了上风。
顾泊生闷声不响地掏出十块银圆放在缝纫机桌台上,接着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店门,背影中透着股仓惶。
纪轻舟瞥了那十银圆一眼,微微蹙了下眉。
他转头看向侧对自己的祝韧青,想了想,问:“他真的欠你工钱了?”
祝韧青有种此刻果不其然还是到来了的感觉。
心底挣扎了数秒,终是转过身低着头道:“对不起先生,我不是存心想要骗您的,但那时已拖欠了一个多月的药钱,还欠着房租,实在急用钱,所以……对不起先生,您别辞退我,我绝不会再瞒您任何事情了。”
话落,屋子里陡然寂静下来。
纪轻舟坐直身体,撑着下巴凝视着他的脸孔,沉默着一声不语。
良久,直到看得对方眼睛都起了雾,他才朝对方抬了抬下巴,道:“拿着吧,别跟钱过不去。”
祝韧青小心翼翼窥了他一眼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从未如此愧疚过。
他如今已还了欠款,日子虽拮据,但勉强过得下去,心底实则不想接受这钱,却又不敢违逆他的话语。
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心怀忐忑地收下了这十枚银圆。
“下不为例。”在对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工作时,纪轻舟淡淡说了句。
“是,我绝对不会再骗您了。”祝韧青再次诚恳保证。
纪轻舟摆了摆手,让他去工作,心情难以言喻。
虽直觉知晓祝韧青并非什么纯真老实的小白兔,但得知自己被骗取了同情心的时候,还是有些气馁。
倒也称不上生气,都是人嘛,若有选择,谁不想过更好的生活?
况且他也没损失什么,给对方预支的五块钱是包含在薪水里的,而雇佣祝韧青,一开始也是因为他模样出色,并非完全出于同情。
顶多就是有些无奈和郁闷罢了。
人心复杂啊,到底是在民国……
他还是太嫩了,今后遇事得愈加擦亮眼睛才成。
·
第二天,是解予安结束第一个疗程前的最后一次针灸。
数起来,这已经是纪轻舟第六次陪他接受治疗了,对整个流程已是驾轻就熟。
不用老太太盯着,张医师一打开工具箱,纪轻舟就提着张椅子过来,坐在解予安身旁,抬起他的左手握在手心里。
解予安显然也已习惯这点,最初还象征性反抗一下,而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就跟瘫了似的,任凭纪轻舟怎么揉捏都无反应。
“指甲有点长了,要不趁现在给你剪一下?”纪轻舟百无聊赖地捏着他的手指问。
未得到解予安的回应,他便当对方已经同意,让等候一旁的阿佑去拿了把剪刀过来。
用剪刀给人剪指甲是纪轻舟第一次操作,别说这压力还挺大,生怕一不小心就剪到肉了。
幸好解予安颇为安分,不知是对他较为信任的缘故,还是精力都集中在了针灸上,暂时顾不上别的。
他手指一动不动的,丁点儿未使劲,纪轻舟谨慎仔细些下手便无问题。
柜子上的座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透过薄纱窗帘洒落的阳光中悠然飞舞着纤小的粉尘。
静谧的屋子里,时不时响起剪刀剪下指甲的细微咔嚓声,给原本沉凝的气氛添上了几分闲适之感。
剪完左手的指甲,纪轻舟挪了挪椅子,开始剪右手。
剪至一半,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以前看过的给猫剪指甲的那些视频,不由得嘴角上扬,笑出了声。
解予安此时才轻轻动唇,问:“怎么?”
纪轻舟捏了捏他的手心,这宽大而瘦削的手掌捏起来自然是没什么手感可言,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你这爪子够大的。”
解予安不懂他的意思,便没有回话。
靠着给解予安剪指甲消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又静静等候了半小时后,治疗总算结束了。
纪轻舟送张医师到门口,走廊上,他帮解予安询问治疗方案道:“下次治疗是什么时候?要持续多久?”
“我同沈医生之前规划过,总共三疗程,每个疗程七次针灸,一疗程结束休息十五日,于二少爷来说有个调节的时间。”张医师简略地回答道。
“三个疗程结束后,他的眼睛就能复明了?”
“这我不敢打包票,需看他自身恢复如何。但你们也不必过多担忧,待疏通了脉络,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纵使缓慢些,他的视力肯定是能恢复的。”
纪轻舟点点头,将张医师和他的徒弟送上了车。
回到小会客厅,解予安已坐直身体,正闭着眼眸拿着手帕擦汗。
纪轻舟坐到沙发上,将张医师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随后开玩笑般说道:“所以说,你的眼盲迟早是能治好的,这场赌约我必胜无疑,早点把一百块准备好吧!”
解予安听闻此言,心底约莫也是高兴的。
但面上仍不露声色,平淡回应道:“一百银圆床头柜里便有,想要就自取。”
纪轻舟略微扬眉:“现在就开放小金库任我取用?不愧是元宝兄,出手真大方。”
解予安若非眼睛不便,肯定要瞪他一眼。
他冷淡道:“方才可以,现在金库上锁了。”
“没事,那先给我存着,等你眼睛好了,我再开锁取用。”
纪轻舟随口回了一句,实则压根没往心里去。
左右当初都已经和沈南绮商量好,等解予安康复,他离开解家,对方便会给予他一笔补偿费。
而以沈南绮对他的阔气程度,这笔补偿金想必不会少。
解予安这一百块钱,他还瞧不上了。
解予安擦完了汗,抬手把手帕递给了黄佑树,接着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条新的黑纱带,往眼睛上一圈圈地缠绕。
纪轻舟靠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盯了会儿他神色平和的面容,忽然想起了储存于自己手机里的那张相片。
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中,解予安的眼睛显然已经复明,虽然画质模糊不清,但能看得出来是一个身姿挺拔、神采奕奕的青年。
说明起码在那张照片拍摄之前,对方都还平稳安全地活在这个世上。
而等到邱文信什么时候被报社公派去法国交流考察了,之后或许就得担心担心那讲解员口中的“英年早逝”了。
当时讲解员具体是怎么说的,纪轻舟已记不清了,就留了个大概的印象。
邱文信的两个发小,一个是死于战争,一个是死于横祸,且用词描述中透着股命运捉弄般的反差感。
纪轻舟但凡想到这点,难免有些焦心。
好歹朋友一场,这二人,不论是谁,他都想帮他们避开存在于他们原本时间线上的命劫。
对于解予安而言,他本就是军官出身,他若是在战场上身亡,那绝对称不上有反差。
所以死于战争的不出意外就是骆明煊了。
也不知这小子到底死于哪种情况,是后来参了军,还是受了战争的波及?
不管哪一种,要避祸都有些困难,纪轻舟最多凭借着对历史的了解,力所能及地引导一下,帮他避开战争之波及。
至于解予安的横祸又是什么横祸?这就有些难评了。
邱文信的用词未免也太笼统了,他怎么就不能把死因写得清晰明了些?
半清不楚的,对他这种稀里糊涂的穿越者实在不友好。
纪轻舟留个心眼,心忖之后再见到邱文信,可拐着弯问一问对方对于横祸的概念。
第36章 结束一单 明早跟我一起去上班
上午九点左右, 纪轻舟提着包跳下电车,走进了喧嚣的小巷。
朝拿着木瓢给门口月季浇花的祝韧青说了声“早”,他捂嘴打了个呵欠, 不是很有精神地走进了店里。
昨晚餐桌上,又被解玲珑询问了她的裙子什么时候能穿上。
为了不叫小朋友久等,他昨晚踩缝纫机踩得有点迟,今早要不是解予安把他叫醒, 他可能都起不来上班。
站在长桌旁看了会儿工作安排,没多久,祝韧青便拿着茶杯去斜对面的咖啡馆, 打了满满的一杯热咖啡放在他手边。
纪轻舟下意识接过杯子, 掀开杯盖喝了口,旋即疑惑:“怎么越来越多了?最开始我记得只有这杯子的七分满吧?”
现在都快溢出来了。
祝韧青自昨日被发现说谎之事,态度便有些小心翼翼的。
闻言考虑了几秒, 才回答道:“可能那店员觉得您是老顾客了, 就给您多加些。”
“行吧。”
喝了几口香醇浓厚的咖啡, 纪轻舟稍微提起了精神,开始今日的工作。
还是那件苏罗旗袍, 昨日已装了领子,缝合了摆缝和袖缝, 今日的工作便是做袖、装袖, 上绲边和盘扣。
施玄曼的这件苦楝花旗袍,比起方小姐那件鹅黄苎麻旗袍, 是要多费些工夫的, 只因她这是丝绸料子的旗袍。
蚕丝蛋白因其光滑柔软的特性,在受到外力牵扯时,很容易出现扭曲, 导致面料纱线滑移,故而缝制过程中需格外小心。
尤其罗织物结构稀疏,在受外力拉扯时,更是稍不留意就会发生纱线移位或纰裂。
尽管比起二经绞罗,三经绞罗已较为牢固,但为了顾客穿着保养方便,防纰裂工艺还是必须得做的。
除了在衣片四周缝边位置做刮浆处理,以及手缝时特别注意不留下针孔痕迹,纪轻舟还会在不影响穿着美观的前提下,于缝合处加缝一层衬布,然后再进行缝合,以提高接缝牢度。
这其中道道繁琐工序加起来,便拖长了制作时间。
在他忙碌期间,祝韧青也没闲着。
他独自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半阴半阳的位置,专心致志地做着盘扣条。
在裁好的约两指宽的斜条布中填充几根棉线,将斜条布三等分,两边向内折叠,用斜针缝合,尔后再以同样方式三等分对折,再次用斜针缝合。
于祝韧青而言,这过程中最麻烦的自然还是手缝技术不过关。
不过在用碎布反复练习了一段时间后,不说缝合得漂亮不露痕迹,起码是整整齐齐、足够美观的了。
纪轻舟也是检查过他做的样品质量,确定没有问题,才敢把这活交给他干,否则将来那衣服穿至一半,扣子散了,岂非砸他招牌。
两人一整日待在店里忙活,从上午九点忙碌到下午四点出头,总算将施小姐的旗袍缝制完成。
稍后,纪轻舟又花费了一个多钟头时间上了主标,做了整烫,这件苏罗旗袍便算大功告成了。
此时也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但纪轻舟见外边的天色还亮得很,便想干脆跑一趟施家,尽早结束这笔单子。
施玄曼家住在法租界的霞飞路上,纪轻舟给她初次试衣时去过一趟,地址大致是在霞飞路和贝勒路的交接地带。
虽在法租界,距离倒是不远,从爱巷出发,即便走过去可能也就一点多公里路,但纪轻舟选择坐电车。
来回三公里路,他是真吃不消走。
挤上满员电车后,绕来绕去的,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才抵达两路交叉口。
纪轻舟一手夹着包,一手提着旗袍包裹,跳下了电车。
抬眼望去,宽绰而笔直的马路通往夕阳尽头,这里便是霞飞路。
马路两侧,整齐的行道树成排而立,一侧大楼公寓居多,一侧则皆为高档商店。
日落霞光的映照下,西服、西餐、咖啡店与日用百货等,排着队挨挤在一块,门口遮阳棚一架接着一架,透着浓浓的悠闲与时尚风情。
毕竟时候不早,不好多耽搁,下车后,纪轻舟直奔目的地而去。
途中,他偶然瞥见两栋街边小洋房,米黄色的墙壁,玫瑰红的屋顶,凸出的半弧形小阳台被掩映在葱茏繁茂的梧桐树影里。
从屋子里传出的悠扬弦乐声判断,这约莫是一家西餐厅。
这环境不错啊,等他有钱了,就把店迁到这来……
纪轻舟路过时,不禁在心里畅想了会儿未来。
虽说他买是肯定买不起的,但等将来混出点名气来了,收入也稳定了,在这租一栋房子开工作室也未尝不可。
又走了几分钟路,纪轻舟就到了施玄曼家。
他们所住是一栋三楼三底的洋房,楼下三间是施家经营的琴行,二楼才是起居室。
纪轻舟来过一回,也算轻车熟路,直接绕到后门,由施家的佣人带领着从后边的楼梯上了二楼。
施玄曼此刻正坐在自己卧室的书桌前读书,听见佣人敲门说裁缝店的纪先生来了,第一时间想到或许是自己的旗袍做好了,于是连忙放下书本跑下楼去。
转过楼梯口,从楼梯扶手旁往下一瞧,便见纪老板一副神情放空的模样坐在自家的木椅上等候,似乎有些疲倦。
施玄曼心底倏然划过些许歉疚与柔软,放慢了脚步走过去道:“纪先生,没想到你这么晚了还会过来,想必是我的旗袍做好了对吗?”
纪轻舟回过神来,看见个子高挑的施小姐正面带微笑地站在自己面前,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将那绑着丝带的包袱递给她道:“去试试吧,如有问题我再改。”
“好。”
施玄曼接过包裹,回房间前特意交代佣人给纪轻舟沏壶热茶。
过了十五分钟后,她再次下楼来,已经换上了那件右衽大襟的苏罗旗袍。
或许是为了配合衣服效果,就回房试衣的这么一阵工夫,她还画上了细细长长的眉毛。
又模仿着沈南绮当初的穿法,自己搭了一条茶色的羊毛披肩。
她身材本就高挑匀称,穿上了这廓形贴体的长款旗袍后,显得愈发的亭亭玉立。
这修身的款式,虽在这个时代有些出格,但因苏罗面料那柔和淡雅的花纹色彩相映衬着,给人更多的反倒是娟好静秀之感,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的古典美人。
不愧是将来的女明星啊……纪轻舟端着茶杯,对这上身效果满意点了点头。
在旁忙碌的佣人阿姨一扭头来,都有些看呆了,夸道:“小姐,您穿上这个,真漂亮啊。”
“我也很满意。”施玄曼莞尔道。
她换完旗袍后迫不及待地照了镜子,觉得自己素颜的模样难以驾驭这件衣服,还特意画了眉,抹了点胭脂,将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了两支金钗。
随后又穿上了新买的高跟皮鞋,自己搭了条披肩。
搭完一身,她对着镜子照了足有三分钟。
怎么欣赏都不够,愈看愈是满意,恨不得现在就穿去逛街。
至于衣服的合身程度与舒适性更是没话说,施玄曼长着大还是第一次穿到如此贴合她身体的衣服。
旗袍上身时,手臂也好,胸腹、臀部等都被恰到好处地包裹了起来,里衬柔软丝滑的料子紧贴着身躯,却又不觉得紧绷,既舒服又充满着安全感。
故而不用纪轻舟多问,她下楼时便直接带了零钱包,支付了剩下十一元五角的尾款。
见她直接掏出了银圆来,纪轻舟一边接过尾款,一边问:“这么说,是不用修改了?”
“我没穿过比这更合身的了。”施玄曼合起零钱包,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说道:“过几日,我想再去您店里挑一件,这件旗袍我实在喜欢,但平日穿着又似较为正式,我想再做件日常些的款式。”
“可以啊,不过工期可能得等等了。”
“只要是您亲手做的,多等些时间也无妨。”
施玄曼显然已被身上的衣裙俘获,对纪轻舟的手艺无比信任起来。
“那行,你到时来我店里挑选。”
纪轻舟说着喝了口茶,望了眼装潢崭新的屋子,倏而问:“你们这房子看着挺新的,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们是前年买的房,去年才搬进来的,原本住在爱多亚路。”施玄曼虽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却还是详尽地作了回答。
“能否透露下房价?”
“这个么……前年的成交价,我记得是八千六百元。”
施玄曼说罢,挑了挑她细长的眉毛,好奇问:“纪先生问这个,是准备买房了吗?其实我也觉得,爱巷那间铺子于您而言太小了,有些施展不开身手。”
纪轻舟摇头一笑:“买我目前是买不起的,顶多租一栋吧,但也不是现在,等我存够了钱,再考虑迁店面的事。”
八千六百元,贵是真的贵,纪轻舟前两日才在报纸上看见过,京城一套大四合院出售,价格才三千二百元。
相比之下,上海租界这房价算是相当高昂的了。
不过对于后世来的纪轻舟而言,八千六百元能在霞飞路这地段买一栋三层临街房屋,这绝对是相当划算的。
起码,这是他现在的收入努努力存个十年款,就能够得着的价格。
而此时的房价物价,已经算是近代较为平稳的一段时期了,但凡能买下一栋这样的洋房,他肯定不会犹豫。
“您要是把店开到这来,那我以后去您店里做衣服就方便了。”
施玄曼说着,倏而灵光一闪道:“诶,不若我先帮您留意着,就这条街上的,若有房屋转让,价格也合适,我去通知您一声。”
纪轻舟急忙推拒:“不必着急,我只是想先打听打听,心里有个底。”
“先留意着总没关系。”施玄曼还是坚持道,“况且我觉得,凭您本领和手艺,一定很快就能攒够钱。
“听碧蓉说,您给陆雪盈设计的礼服,不光她十分满意,连她母亲那样苛刻的人,都挑不出瑕疵来。”
施玄曼说到这,稍稍压低嗓音放缓了语气,“下个月就是陆小姐生日宴了,说不定您能凭此在上海一战成名呢?”
纪轻舟不由得失笑,没想到身为顾客的施玄曼比他还关心他的事业。
“那就多谢施小姐了,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帮我留意一下。”
施玄曼点头微笑,继而客气询问道:“您还没吃饭吧,不若在我家吃,再等一阵,我哥下班回来便能开饭了。”
“不用了,家里肯定给我留了饭。”
纪轻舟自然不会把她的客套话当真,坦言回绝后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放下茶杯道:“那我先告辞了,下次见。”
·
从施玄曼家出来时,天际虽还有一抹霞红残留,但月色早已浮出云层,在苍茫夜空中散发着莹白辉芒。
七点时分,纪轻舟搭乘电车回到了解公馆。
不出意料,晚餐已经结束了,但解家人给他在厨房留了饭菜。
纪轻舟便像往常那般,请佣人帮他把热好的饭菜送到了二楼东馆的小餐厅。
贴着墨绿瓷砖与花卉墙纸的房间内,暗绿色的玻璃吊灯透着暖黄色的光芒,在后窗玻璃上映射着横糊的光影。
纪轻舟才刚盛好饭,还没吃两口,抬眼便见前方嵌着毛玻璃的黑漆木门旁,穿着深蓝色提花绸长袍的解予安和他的跟班阿佑驻足在门口。
纪轻舟收回目光,从容地夹起一块鸡翅啃了一口,既没打招呼,也没有让人家进来坐坐的意思。
但解予安站了几秒后,自己却拿着手杖一步一探地走了进来。
黄佑树连忙快步进屋,先一步帮他拉开了圆桌旁的木椅。
椅子腿摩擦着木地板发出轻微刺耳的声响。
解予安等候了一会儿,接着一语不发地在铺着蕾丝桌布的圆桌旁落座。
纪轻舟见状就朝黄佑树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可以去休息了。
旋即边吃边问:“喝过药了吗?”
“嗯。”解予安淡淡应了声。
听他开口后,姿势明显放松了几分,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苦不苦?有没有吃我给你买的糖食?”
“当我是小孩吗?”
纪轻舟将啃干净的鸡骨头放在空盘子里,轻一咋舌道:“对我而言,你是蛮小的。”
解予安顿了顿,回道:“你仅比我年长五岁。”
“五岁还不多?我们之间可差了一个解玲珑了。”
纪轻舟咬了咬筷子,思考道,“就这么说吧,在我已登台表演,即将名满京城的时候,你甚至还在和骆明煊玩捉迷藏!”
“谁玩捉迷藏?”
“骆明煊说的啊,”纪轻舟眨了眨眼看着他道,“他来我店里拿衣服的时候,说了好些你们小时候的事。他还说别看你现在长得高,你们小时候,一群玩伴里,你是最矮的,十一二岁的时候,身高还不到四尺。
“你十一二岁的时候,我都快成年了,那你那会儿岂不是才到我肚脐眼?”
骆明煊……
解予安暗地里磨了磨牙,冷嘲道:“他那张嘴比叫花子还能编,你也信?”
“我乐意信什么就信什么,你少管。”
“……”解予安抿了下唇角,不再接话。
过了片刻,纪轻舟见他一直冷着面孔,一声不语,遂挨近了几分观察他的神色,问:“怎么了,生气啦?”
解予安向右偏过头去,仍是不开口。
纪轻舟于是收回目光,想了想岔开话题道:“你之前不是说要去我店里坐坐吗,正好我今天结束了一单,明天能稍微得点空闲,要不明早你和我一起去上班?”
“不去。”
“真生气啦?”
解予安不无冷淡道:“我生何气?”
“没生气那就去呗,不然你就是在嘴硬。”纪轻舟口齿轻快道。
见他依旧板着面孔,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就稍稍放缓了语气说:“啊?去吧?明天我给你买酥鱼吃,就我店对面的那家,新鲜出炉的热乎乎可好吃了。”
什么语气,哄小孩吗?
解予安心中腹诽。
但莫名其妙的,方才腾起的怒气却一下冰消瓦解了。
“又装哑巴?”纪轻舟挑了下眉,直接替他下决定道,“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明早跟我一起去上班。”
第37章 日常 不害臊吗?
翌晨, 蓝天湛湛,艳阳高照。
杨记小吃的伙计小杨提着畚箕到巷口倒垃圾,转过身时, 恰好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巷子转角的梧桐树荫下。
大清早的,哪个富贵老爷会来这小巷子?
他好奇多瞧了眼,接着便见后座车门打开,一道穿着白衬衣的熟悉身影从车上下来。
诶?这不是, 对面成衣铺的纪老板吗?
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低声喃喃,眨了眨眼不知是否该同纪轻舟打招呼。
纪轻舟则未瞧见他,下车后, 便一手挡着车门顶部, 一手握着解予安的手臂,扶他下来。
前边的黄佑树紧跟着从副驾下车,手里提着一张折叠的藤木椅与一篮点心吃食。
明媚的朝阳洒在巷子一侧, 将碎石子路照得明晃晃的。
解予安虽看不见光, 却能感受到那光照的温暖。
甫一下车, 那夹着车鸣、步声与摊贩叫卖声的市井喧嚣,便混合着阳光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令他原本安静清晰的思绪一下子混沌模糊了起来。
仿佛瞬间置身在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心底难免地泛起了一丝不安全感。
纪轻舟暂时放他在路口, 转身朝车里的小李嘱咐了一句, 让他下午五点左右过来接他们下班。
关上车门后,他刚走到解予安身旁, 准备去拉对方的胳膊, 解予安便先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尔后动作娴熟地顺着手腕往下,握住了他的手心。
纪轻舟不由得轻笑了声,拇指按了按他的手背, 打趣道:“诶呀,我们元元怎么跟没长大的小孩似的,在外面非要牵手才安心啊?”
解予安已然习惯他偶尔的挑衅,面不改色反问:“我是孩童你是什么,童养媳?”
纪轻舟笑容顿时收敛,撇了撇嘴:“跟你没话好说。”
说罢,便拉着人往自己店门口走去。
春夏交接之际,挂着“世纪成衣铺”幌子的店铺门旁,全然是一片绿意盎然之景。
短短一月,门口的那两颗月季在主人的精心照顾下变得枝繁叶茂,已然占了半面墙,如今花朵虽已谢,却冒出了更多的新芽,倚着墙奋力地向上攀爬。
纪轻舟看到那郁郁葱葱的绿叶,就想到了前两日,楼上旅馆的房东刘姨特意提醒他,让他注意控制下这月季的长势,否则到了夏天,他的铺子恐怕就要变成蚊虫的天下了。
但纪轻舟其实还挺喜欢这两棵月季的,不舍得将它们剪得太过,便想着到时候将靠近门口的枝条修剪掉一些,再种上几株防蚊植物。
关于这点,解家的园丁肯定很懂。
他们踏进门时,提前半个钟头到的祝韧青已开始忙碌工作了。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立刻扭头看向了门口。
脸上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刚想打招呼,突然发现先生身旁还跟着一个高大俊逸的男子。
对方穿着整洁清爽的深蓝色衬衣与熨烫笔直的西裤,眼睛上覆盖的黑纱带有些奇怪,但并不影响他带给人矜贵肃穆、不易近人的第一印象。
有些人一看就知道与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
祝韧青心忖着,瞟了眼他们相握的手,笑容不自觉地僵硬了几分,停顿了两秒才继续开口问候道:“先生早……这两位是?”
“我表弟,解元宝,和他的小玩伴,阿佑。”纪轻舟简洁介绍。
话音刚落,他便感自己的手心被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不禁噗嗤笑道:“开玩笑的,他叫解予安,最近眼睛受了伤,一直在家养伤,我看他无聊,就带他来店里玩玩。”
“原来是先生的表弟啊。”祝韧青笑容顿时自然了不少。
进门后,纪轻舟第一时间想找地方把解予安安置下来。
他这店本就不大,这一下挤进了四个男人,还都是大高个子,别提多拥挤了。
“阿佑,你把椅子打开放门口边上吧,就那个幌子旁边,然后扶你家少爷过去坐。”
“奥好的。”黄佑树应了一声,刚要执行他的口令,解予安就说:“不坐外面。”
“为什么不坐外面?”
“晒。”
“这大清早的太阳能多晒啊,再说你就该多晒晒太阳,晒黑点才健康,最好眼睛上再晒出条白印出来,多酷?”
话音刚落,纪轻舟手心又被他警告般地掐了一下。
“好好好,不晒脸,让你坐里面。”
他妥协道,让阿佑把椅子挪到了门内的阳光分界线处,解予安在那椅子上落座,恰好只晒到衬衫领口处,就一个脑袋待在屋子阴影里。
安置完解予安,纪轻舟这才放下背包,从抽屉里拿出工作记事本翻看。
这时,祝韧青凑到他身旁道:“先生,您昨晚交代我的工作,我都完成了。黑色的绲边布已刮完浆了,那块提花缎的料子也已熨平整了。我还做了两个您昨日教我的琵琶扣,我拿给您看看。”
说罢,他便从装着各种零碎辅料的篮子里找到了自己刚做的两个琵琶盘扣。
因为这是用于杨新枝那件苎麻旗袍的盘扣,纪轻舟让他练习用的也是与面布同质地的纯麻细纺。
灰色的盘扣条先做出一个球状的扣坨,然后在于下方盘绕出水滴般的琵琶形状。
手法并不算难,难的是要盘得整洁好看。
纪轻舟不知祝韧青是真的手巧,还是私下有偷偷练习,拿给他瞧的两个琵琶盘扣都十分秀气完美。
“不错,蛮有天赋的。”纪轻舟点了点头,对他道,“那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制作九对琵琶扣,用那块靛青色的麻布做。”
“好的,先生。”祝韧青语气上扬,声音里夹着被肯定表扬的喜悦,“那我先去给您打咖啡!”
“嗯,去吧。”
一旁,解予安听着他们的对话声,眉心微跳。
尽管是第一次来纪轻舟的店里,和他所雇佣的伙计一次交流也没有,他却没来由地觉得这个伙计说话的嗓音也好,口吻也好,都令他不太舒服。
这种感觉产生得无缘无故,他只能将此归类于气场不合。
静静坐着发了会儿呆,一直未等到纪轻舟和自己说话,他觉得无趣,就刻意咳嗽了两声。
纪轻舟果然被他的动静吸引,抬眸看向他问:“怎么了,大少爷?”
“无聊。”解予安言简意赅道。
毕竟是自己把人叫过来的,纪轻舟确实有责任照顾他的情绪,闻言便拿了两个铜板给阿佑,让他去找报童买份《沪报》来。
至于为何不是随处可见的《申报》或《新闻报》,纪轻舟觉得若店里充斥的皆是一本正经的新闻声,那他这衣服做得未免也太乏味、太没有意思了。
工作到一半,都想找张床躺一躺。
这种时候,自然还是得念以各种八卦消息及街头巷尾趣味故事为主的小报。
黄佑树出门没多久就买来了报纸,接着便提了张小板凳坐在解予安对面一侧,用他带着吴语口音的国语念起了报。
“由新世界游艺场举办的第二届公开选美大会将于六月开启,欲参与比赛者,请通过以下途径报名……”
不愧是八卦小报,头版第一条就很能激起民众好奇心。
纪轻舟也是没想到民国时期上海人民的娱乐生活如此丰富,忍不住问:“居然还有选美比赛?这要怎么选?”
黄佑树回想了一下,说道:“去年是办过一届,参加的不是妓女,便是某家的姨太太。主办的报社会将参选者照片印在报纸上,想投票需要购买报纸,剪下选票投递到报社。听闻,去年选出的那前三名,一夜之间便走红了十里洋场。”
“奥,是这么个选举法……你接着念吧。”
黄佑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开始念下方登载的趣味小故事。
解予安靠在椅子上,略有些犯困。
方才听纪轻舟说话时,还觉耳畔声音清晰明朗,黄佑树一念起故事来,他思绪便开始犯迷糊。
实在是耳边环绕的声音太复杂,既有外面传来的市井声,也有室内缝纫机的机械声和剪刀裁布的声音。
所谓喧哗到了极致反倒显得清寂。
至少此刻,黄佑树的念报声夹在这些声音里,简直浑然一体,令他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温煦的阳光晒得身体暖洋洋的,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他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但还未等他睡上片刻,一道精神十足的招呼声传来,瞬间将他从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拉了出来。
“轻舟兄!多日未见,可有挂念我啊!”
骆明煊边快步地迈向店门,边扯着嗓子打招呼道。
走到门口,才发现这拥挤的小铺子里还坐着两个熟人。
“欸?元哥,阿佑,你们也在啊,这可真是凑巧了!”
解予安着实没想到在这还能碰上骆明煊。
他问:“你来这做什么?”
“啊我闲着无事,就到处逛逛,逮个熟人聊聊天。”
骆明煊说罢,走到了正对着样板裁剪衣片的纪轻舟身旁,撑着桌沿摆了个风骚的姿势,说道:
“轻舟兄,你看我今日这身打扮如何?这可是我照着你教我那穿搭宝典,去洋服店搭配的,还特意让那店老板给我加缝了两个又大又厚的垫肩!”
他进门时,纪轻舟就看见他的衣服了。
不得不说,骆明煊在这条路子上也算开了点窍。
米色的衬衣配上黑色的西裤,又在外面套了件深灰色的薄风衣外套,头发显然是懒得打理,就一股脑全抓到了耳后,戴了顶巴拿马帽。
这一身除了瞧着有点热,不太合季节,整体还是蛮有气势的,感觉下一秒就能跑黄浦江边高歌一曲《上海滩》。
纪轻舟扫了他一眼,有些难评地笑了声,说:“挺好的,双开门。”
虽从未听过“双开门冰箱”之词,骆明煊竟也诡异地领悟到了他的意思,嘿嘿一笑说:“对,必须双开门,那单扇的门,我这宽厚的肩膀都过不去。”
纪轻舟无奈地摇了摇头,朝他做了个赶人的手势说:“别在这站着挡我光线,去找你元哥聊去,他刚还嫌无聊呢。”
“是吗?那我岂不是来得正巧?”
因骆明煊的到来,黄佑树也不用再念报纸了。
这小子是十足的话痨,有他在店里,就没有耳根清净的时候。
见店里凳子不足,他特意去隔壁理发店借了一条,然后搬着凳子坐门口位置,和解予安、黄佑树两人聊起了天。
当然,主要还是黄佑树在接他的话,解予安显然是嫌他吵,甚少有回应。
“欸,我上回还跟轻舟说到这,元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十岁那会儿,我四尺高,你比我还矮一点,我俩就是同辈里的小矮人!我那时候出门都得带着三旺,要不然就容易被欺负……
“轻舟兄肯定想不到吧?在苏州上学那会儿,都是信哥儿罩着我们。别看信哥儿现在人圆滚滚的,跟个雪人似的,放十年前,他是我们这几人里最高最强壮的那位。
“诶,信哥儿就是胆小,不怎敢与人起争执,每次闹起来,他就是和和气气地劝架,我记得那班子损人当时还给他起了个邱小姐的绰号……”
在骆明煊喋喋不休的聊天声里,时间不知不觉就滑到了中午。
纪轻舟将刚归拔完的衣片放置一旁,拔下电熨斗插头,转身舒展了一下身体,朝解予安询问道:“中午吃什么?”
“中午我请客!”解予安尚未开口,骆明煊便先一步接道。
他站起身中气十足道:“难得今日咱们洋场四大美男相聚一堂,中午对面陶记酒楼,怎么样?轻舟兄,还有那个小青,一块去吃个午饭?”
纪轻舟听到一半,便难忍地啧了下舌:“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的,不害臊吗?”
“他说什么?”解予安佯作耳聋道。
“没听见是好事,别问了,辣耳朵。”纪轻舟回了一句。
骆明煊不满:“诶,你二人这一唱一和的,像人话吗……”
话虽如此,两人还是应了骆明煊的邀请,同他转移去了对面巷口的陶记酒家吃饭。
至于祝韧青,则主动表示自己需要留下看店,未与他们同行。
陶记是一家闽菜馆,据骆明煊转述邱文信的经验总结,这入闽菜馆,就得吃套餐。
选个“两元一席”、“三元一席”,乃至八元、十元的都行,由人家酒楼配置的就是最好最新鲜的菜肴,而自己零点的往往就达不到预期。
故纪轻舟几人算上阿佑一共四人,就在一楼客堂占了一桌,选定了五元一席菜肴。
他们只有四个人吃饭,五元一顿不算便宜了,即便是吃西餐,一客一元也差不多了。
听骆明煊表示要这一档次套餐时,纪轻舟看到那点菜伙计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不一会儿,伙计就端来了两碟下酒凉菜与一小坛红醪糟酿的甜酒。
这酒还有个文雅名字,叫做“西施红”,大抵是出于其酒液色泽红亮之故,与西施有什么关系就不清楚了。
坐在客堂,喝着甜酒等候上菜时,骆明煊眼睛往他斜对那桌的客人瞟了瞟,小声嘟囔道:
“怎么还有人大中午的叫局啊……不过那蓝衣姑娘倒是蛮秀气,脸圆圆的,一笑还有两个酒窝,看着有福气。”
说着,他朝对面的纪轻舟使了个眼色:“诶?不若我们也叫个堂差?”
纪轻舟尚未反应过来“叫堂差”的意思,解予安便语含警告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诶嘿,开个玩笑,别那么严肃。”骆明煊呲牙一笑,忙提起茶壶给解予安倒茶。
纪轻舟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斜对桌一眼,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嗤笑了一声问:“你小子还吃花酒?”
骆明煊忙摇头:“诶诶,别败坏我名声啊,我只是偶尔和那些个朋友一起逛逛堂子,但也只赏花喝酒,别的事可一件没干啊!我还没定亲呢,得为我未来的妻子守身如玉。”
纪轻舟便问:“定了亲就不守身了?”
“嘿,定了亲那就不仅是守身了,连堂子都不能去逛。所以我得趁着单身多四处瞧瞧,这一但结了婚,我这身子,从头到尾,从脚底板到头发丝,那都归我媳妇管了。”
他这话虽肉麻,但说得挺诚恳。
纪轻舟听着略感诧异。
没想到这小子性子看似海王,居然是搞纯爱挂的。
他端起杯子喝了点甜酒,又扫了解予安一眼。
也不知这家伙是搞哪一挂的……
暗暗琢磨了片刻,纪轻舟就放弃了这个问题,他实在想不出解予安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不过就他那张嘴,估计真陷入爱河了,人家问他,他也只会说“不知道,不喜欢,不认识”。
说白了,就是注孤生的料。
约莫十几分钟后,一道道菜肴陆续上桌,加上凉菜一共八道,其中多数都是名贵菜,更有鸡汤炖的蚌肉和鲜嫩肥美的牡蛎。
光从食材看,五元一桌显然是值了。
而骆明煊尝了两口蚌肉后,却摇头表示还不够鲜美,要吃闽菜还得去“小有天”云云。
他的嗓门大得很,半点不懂克制,纪轻舟只得庆幸还好菜都上全了,否则他真担心老板会往他们的菜里吐口水。
“上回办厂那事,我同我哥、我爹他们好好聊了聊。”吃到一半,骆明煊突然想起了自己此趟过来的正事,同纪轻舟一本正经说道:
“原本我爹是不同意的,但在我和我哥磨破了嘴皮的劝说下,他终于答应给我拨一笔资金,先买个两台印花机器,安置在我们染坊隔壁的仓库,试着做做看,如若销路不错,他再投资我办厂!”
纪轻舟听了点点头,说:“可以啊,等此事有眉目了,你同我说一声,我多设计些印花图样。”
“行,那就这么讲定了。轻舟兄的本领我是早有目睹,我有预感,我俩合作绝对能赚个盆满钵满。”
骆明煊说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大量的白银滚滚而来,一激动就举起酒坛给他倒了杯澄澈瑰红的甜酒,“来,为提前庆祝我们创业成功,干一杯!”
他的话音刚落,纪轻舟便感到自己的左脚被谁轻轻地踢了下。
他下意识地往左边看去,正好听见解予安低声道:“想想上海两套房。”
纪轻舟起初没反应过来,随即垂眸一看酒杯,顿然记起了上回喝醉后的糗事。
于是在骆明煊举起酒杯豪迈地一口干完时,他就只拿起酒杯,少量地抿了一口。
一点不喝也不行,难免有些败坏兴致。
为了不让骆明煊注意到这点,对方刚放下酒杯,他马上提起另一事道:“对了,我最近需要定制一匹顺纡乔其,单色的,在市场上没找到我想要的颜色,等会儿我把图纸拿给你看看,你们能染的话,我就按市价在泰明祥定做。”
骆明煊果然被转移了注意,说:“没什么不能染的,即便真没有,我们染坊师傅也肯定能给你调出来,绝对没问题。
“来来,吃菜吃菜,元哥,阿佑,都多吃点啊……”
第38章 选美比赛 终于有了种不必再束手束脚的……
转眼已是五月下旬, 随着天气日渐燥热,这深巷弄堂里的苍蝇蚊虫也猖獗起来。
纪轻舟昨日傍晚因为店里太过闷热,就卷起袖子和裤腿坐在门口给旗袍上了个主标。
结果就这么二十分钟的时间, 他的手臂和小腿上均被叮咬了七八个大包,可把他折磨不轻。
于是今天上午,他便一手抱着一盆夜来香来到了店里。
这花是解家园丁推荐的,据说其开花时散发的浓烈香味, 蚊虫很是厌恶排斥。
而它的花期也长,能从初夏一直持续到入秋,虽是傍晚开花, 但整个夏季开花不断, 显然是高性价比的防蚊植物。
将两盆夜来香一左一右放置在门口后,纪轻舟走进店里,同跟自己打招呼的祝韧青回了句“早”。
说早其实还真不早了, 为了去花店挑两盆长势茂盛的夜来香, 他特意跑了趟法租界, 等到达店里已经是十点过半了。
不过这两日的工作安排本就不多,稍微松懈一些也没关系。
大概五天前, 他已完成了黑色提花缎旗袍的定制单,给沈南绮的昔日老同学汪女士送了过去。
而昨日, 杨新枝女士的靛青色苎麻旗袍业已缝制完毕, 今天再整烫一番,便可大功告成了。
左右时间不紧, 纪轻舟便先放下背包, 坐在了竹靠椅上,打算先休息一会儿,再开始工作。
这时, 祝韧青拿着画稿本,蹲到他身旁道:“先生,方才施小姐来过了,说想再定做一件旗袍。您不在,我便将这画本给她看了,她挑中了这一件。”
又是一件旗袍……
纪轻舟刚想叹气,结果转头一看,却发现施玄曼挑中的并非经典款式的旗袍,而是一件旗袍风格的时装。
或说,为后世流行的新中式风格连衣裙。
图上衣裙只上半身与旗袍结构相似,下半身裙摆则为A字廓形,无开衩。
因是夏款,袖子稍短,为七分袖,领子不高不低,是小圆领。
前片有侧胸省,前后收腰,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稍有些不同的是其领口开襟为右偏襟设计,所用的扣子也并非传统盘扣,而是小巧圆润的珠扣。
衣身所用的面料有两层,内层是竹青色的提花府绸,上面有一些细长的竹叶纹提花,外层则是悬垂飘逸的淡翠绿半透明雪纺纱。
整体就是一款色调统一、清新闲适的中式风格连衣裙。
他记得上回去施玄曼家送衣服,她是说过想要再做一件休闲风格的旗袍,没想到最后挑了这么一件连衣裙。
该说不说,这位小姐的眼光还是很独到的,既然大家都开始做起新式旗袍了,那她便索性更新一点,走自己的潮流路线。
这件衣服的主面料,纸页上都贴了样本,写了供货布庄的店名,纪轻舟不用找人去定做料子,这点令他十分安心。
转而问:“工期报了多久?”
“我按您说的,报了四十五天。”祝韧青认真回应道,“施小姐定金已经付了,两块银圆,我放在零钱盒子里,上了锁了。”
“行,我知道了。”纪轻舟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抽出记事本,将新订单记录在排单计划表上。
祝韧青今日也没什么活,见先生来了,便拿着他的杯子去对面打了杯咖啡。
于是等纪轻舟写完工作计划,合起本子,扭头就看到桌上摆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可能是最近喝得太多了,他闻见这咖啡味都有点恶心,遂道:“我刚才忘了说了,本来想让你今天别给我买咖啡了,但既然打都打了,你能喝的话,帮我喝了吧。”
祝韧青闻言先是有点发懵,随后欣然地答应下来。
虽打了这么多次咖啡,但他还从未喝过这洋玩意,其实心里一直很好奇它的味道。
既然先生都已这么说了,他便拿来自己的水杯,将咖啡倒在杯里,尝了一口。
这一口就把他的眉毛都苦得皱了起来。
纪轻舟喝咖啡是不加糖的,而祝韧青闻见那味道时只觉得香味浓郁,好似那些糖食店常传出的焦香味道,哪怕不是甜的,应当也不会很难喝到哪去。
哪知道真实品尝起来却跟喝中药似的,又苦又酸。
纪轻舟瞥见他的表情,不禁失笑:“喝不惯就算了,放下吧。”
“没关系,我多喝两口,就喝惯了。”祝韧青皱着眉头,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他记得咖啡馆那价目表上,这样一杯就要三角钱,而过去他在火柴厂做一天工也才挣三角工钱。
虽说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他也舍不得把这样昂贵的饮品给倒了。
纪轻舟闻言,没有多劝。
随即走到桌边,将电熨斗插上,撸起袖子开始熨烫旗袍。
苎麻面料因是天然纤维,熨烫温度不宜过高,否则容易令衣服烧焦或变形。
纪轻舟便一边均匀洒水,一边快速地熨烫,必要时盖上熨衣布,再轻轻压烫,以防留下烫痕。
待旗袍整烫完毕,时间也差不多接近正午。
纪轻舟将这靛青色的衣袍折叠整齐,用竹麻纸包裹好,绑上丝带,放置在成品架上,只等吃完饭后,让祝韧青跑一趟恒正书局,把衣服送过去。
杨新枝下订单时并未留下住址,只留了个她丈夫的工作地址,说缝制过程中不必试穿,做完衣服送过去即可,如有不合适,她再拿来修改。
故而纪轻舟便特意将她各维度尺寸都加大了几公分,毕竟大了总比小了好修改。
午饭过后,祝韧青提着衣服出门,纪轻舟给了他四个铜板的出差费,让他可以搭乘电车来回。
随着伙计离开,铺子里顿时清静不少。
纪轻舟拿着本子和铅笔坐到了门口,边休息,边漫然地发散着思绪,记录灵感,于纸上涂涂画画。
午后的氛围慵倦,吹来的风都带着股热意。
这还没到六月,就已经这么热了,等到入了暑,不知要如何度过。
现在又没有空调,最多买一台风扇放在店里,但于他这个享受过现代生活的人而言,那功能也就聊胜于无吧……
纪轻舟想到这,已经开始为自己七月后的生活状态而担忧了。
随手画了套衣裙,他合起本子,站起身来,从架子上取下一件精致小巧的蓝色连衣裙,开始干活。
毫无疑问,这奶蓝色的连衣裙正是答应给解玲珑做的那件。
既然是小孩穿着,纪轻舟便给这条裙子设计了一个可爱的海军领,领子以双层雪纺纱缝制,既柔软又具有垂感,领子边缘则用同色的细窄缎带包了边。
又考虑到天色渐热,小孩运动起来出汗较多,内衬使用的是轻薄透气的浅蓝色平纹细布。
外层面料不用多说,自然是上次在苏州泰明祥购买的浅蓝色雪纺纱。
袖子是双层薄纱的长灯笼袖,裙身则为打满细褶的三层蓬松大伞裙,裙摆都以同色的缎带包了边。
领口配了一条蓝色丝质的三角领巾,袖口则添加了小蝴蝶结的元素,腰间缝了宽而长的缎面腰带,可以系在腰后绑个大蝴蝶结。
总而言之,就是一件充满着童话元素与梦幻氛围的连衣裙。
裙子已基本完成,接下来只需在前中上个纽扣,再整烫一番就能完工了。
正当他穿好针线,准备开始手缝纽扣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道柔和而清亮的女声,问:“老板在吗?”
纪轻舟转头看去,便见一个穿着浅紫色系文明新装、长辫子垂在胸前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前。
“我是。”纪轻舟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两眼,问:“做衣服吗?”
女子似有些诧异,盯了几秒他手里的针线和衣裙,才信了他裁缝店老板的身份,回道:“我想做一套洋装,一套尽可能时髦的洋装,您这能做吗?”
难得啊,居然不是来定做旗袍的……
纪轻舟一下子提起了兴致,连忙起身放下手上的活,拿出顾客信息本询问:“贵姓?”
“我姓金。”女子走进店里来,一边回答,一边环视了一圈店里摆设,最终目光停留在纪轻舟脸上,嘴角微微牵起笑意。
“金小姐,您做这套洋装是日常穿着,还是有特殊的场合需求,比如参加宴会之类?”
“我需要穿它拍照。”女子迟疑了几秒后,直言道,“我要参加‘香国总统’的选美比赛,您应该听说过那个比赛。”
“你是说那个根据报纸上登载的照片来投票选美的比赛?”
“正是,我想获得一个好名次,那么寄去的那张照片便尤为重要,而照相馆内可供选择的洋装都被穿滥了,我需要一件足够新颖和时髦的裙子,您确定您能做吗?”
“时髦的款式没问题,”纪轻舟略微皱了下眉,犹疑道,“不过那比赛不是下个月初就开始了吗?你现在准备来得及?”
“您若能在五日内给我做出衣服来,我便来得及了。”
他就知道……
纪轻舟抿了抿唇,问:“你的预算是多少?我提前声明,五天内完工得出加急费,加急费用是一元。”
这是在完成何鹭那笔订单后添加的规矩,怕的就是这种需要插队的加急单。
听到要加钱,金宝儿略微蹙了下眉,但稍作犹豫后,又舒展了眉眼。
身为娼家女子,她是没有多少存款的,平日一分一厘都要省着花。
不过她那假母知道她要参加这选美大会后,难得出手阔绰了一次,在她出门前给她塞了个红包,让她买一身好衣裳。
毕竟只要能拿下选美比赛的前三名,整个妓院的生意都能跟着好转,于她那假母而言也是很有好处的。
鸨妈塞的红包里有八银圆,对于一向抠搜的假母而言,这可不是笔小数目了。
金宝儿本打算直接去洋服店买现成的洋装,但她图便宜,在去同孚路的路上经过这家店,看见幌子上写的女士西服只要三元的制作费,便冒出了心思,想着能省一两元给自己也是好的。
于是思考一阵后,就回复道:“六元吧,加上加急费,我最多能接受六块。”
“好。”纪轻舟点了点头,旋即又问:“对于衣服的风格或尺度有什么有求吗?可以露手臂、小腿之类的吗?”
“可以,只要足够时髦漂亮的衣服便可以,但最好也勿太露骨,否则怕是登不了报。”
纪轻舟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这笔虽赚得不多,但好歹设计衣服时不必再束手束脚了。
“好,金小姐,那我今晚给你绘制一套洋装的设计图,明早九十点钟的样子,你方便的话,可以过来看看衣服的图稿是否满意,我可以免费给你修改一次。”
金宝儿听得愣了愣,心底很是诧异。
之前她也并非没有在裁缝那定做过衣服,但最多也就选个料子,描述一下自己想做什么,剩下的便都交给裁缝发挥了。
而如这般还未开始做,先给她衣服的图纸,供她商量选择款式的却是第一回遇见。
兴许是洋装定制的规矩?
纪轻舟见她不开口,便接着说道:“还有,到时候记得给我您的身体尺寸,具体需要量哪些尺寸,等会儿我给你列个单子。没其他问题的话,请先支付两元定金和一元加急费用。”
金宝儿眨了眨眼问:“尺寸不是您给我量吗?”
纪轻舟在民国待久了,都习惯性地避开与陌生女性有肢体接触的行为了。
闻言,他还生怕冒犯了对方,见女子神情确实表现得无所谓,这才点头说道:“你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
“量个尺寸而已,有什么可介意的。”金宝儿抿唇笑了笑,旋即拿出一只绸布绣花的小荷包,从里面数了三块银圆递给他。
纪轻舟接过银圆正要放进抽屉,倏而注意到里面还夹着一张名片。
红纸裁成的小方片,带着股香粉味,做得很是精致,上面用毛笔字写着“三马路金宝儿”几字。
“我一般正午到夜里十二点前,都是有空的。”金宝儿抬着眉眼,含着几分笑意地看着他说道,“您若有需要可以找我,遣个伙计递个话,我便来了。”
纪轻舟着实没料到对方这生意还能扩展到他这裁缝头上来。
手里名片顿时有些烫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沉默几秒,礼貌道:“名片我收下了,别的就不需要了。”
金宝儿一见他这拘谨为难的模样便知他是个正经人,约莫从未叫过条子,甚至可能连三马路的那些小弄堂都不曾涉足过。
她哧的一笑,正经说道:“老板,您有名片吗?有的话不妨给我一张,若您做得好,我以后常介绍姐妹来你这做衣服。”
这点纪轻舟倒是十分需要,虽说他目前也不缺定制单,但之后要扩展店面,客人肯定是越多越好。
至于金宝儿是什么身份职业,他倒不在意,左右只是裁缝与顾客的关系,他又不是什么常驻报纸的名人,不怕传出什么绯闻来。
闻言,便从抽屉抽了张名片,递了过去。
第39章 礼物 她的等待很值得
当日傍晚, 为了给解玲珑礼物,纪轻舟特意提早了一小时下班,不到五点半就回到了解公馆, 此时,解见山和解予川也才刚到家。
穿过大厅,从西侧走廊进入大餐厅时,那父子俩正坐在餐桌旁的高背椅上, 聊着工作上的琐事。
主要是解予川在说,解见山则靠着椅背翻阅报纸,时不时地应和一声。
一旁赵宴知正端着小碗, 哄小女孩吃水果, 而解予安甚至还未下楼来。
纪轻舟背着手将包装好的小裙子藏在身后,一派从容地走到餐桌旁,同解见山等人打了招呼。
接着垂眸看向解玲珑, 对上小姑娘乌黑的大眼睛, 倏而一笑问:“玲玲, 表叔给你带了礼物,想看看吗?”
解玲珑嘴里含着她不爱吃的香瓜, 原本嘴角不开心地下撇,一听有礼物, 顿时眼睛一亮, 回答道:“想!”
纪轻舟故作悬念地等待片刻,在其余几个大人也被吸引来目光时, “唰”的一下将藏在背后的包裹拿了出来, 放到了她面前的餐桌上。
一般他店里的衣服都是用竹麻纸包裹的,这次则特意使用了稍昂贵的白麻纸包装,外面还装饰了浅蓝色的宽丝带, 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哇!”解玲珑对包装的好坏并不敏感,但上面的蝴蝶结缎带还是非常讨小女孩喜欢的。
解予川见状,也不再聊公事了,转过身来摸了摸解玲珑脑袋道:“表叔送了你礼物,应该跟表叔说什么?”
解玲珑一时高兴,把嘴里的香瓜嚼吧嚼吧咽了下去,然后仰头大声说道:“谢谢表叔!”
“不用谢,快拆开看看吧。”纪轻舟说着,就拉开了椅子落座。
赵宴知其实一早就已经猜到了礼物是什么,她朝纪轻舟温和笑了笑,接着将盘子放到一旁,帮着女儿一起解开蝴蝶结丝带。
随着最后一层包装纸的掀开,那件用层层轻纱缝制的奶油蓝小裙子便在几人眼中亮相。
“哇,好漂亮……”解玲珑发出感叹。
尽管还未见衣物全貌,但那清新梦幻的蓝色与衣服表面轻盈的薄纱一下便将小女孩的心灵俘获了。
赵宴知见她高兴,心情也很是欢悦,就起身提起了衣裙给她展示裙子的全貌。
随着裙摆层层叠叠的轻纱垂落,不论是赵宴知还是一旁围观的解予川都不禁为这件童装的精致程度所惊讶。
虽早知纪轻舟开了家成衣店,却没料到他有这样好的手艺。
唯独解玲珑因看过纪轻舟的手稿本,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位表叔非常厉害,因此对表叔答应给她做的裙子期待已久。
而显然,她的期待很值得。
解玲珑第一次见这样美丽的小裙子,颜色也好,款式也好,领巾、腰带、袖口上的蝴蝶结,每一处细节,都是那样的令她惊喜。
“好漂亮,表叔好厉害!”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裙子,压根挪不开视线。
“玲玲喜欢吗?”纪轻舟靠着椅子问。
“喜欢!”解玲珑点点脑袋,伸出手去触摸那轻盈又具有垂感的裙摆,随即抬头朝赵宴知道:“妈妈,我现在就想穿。”
赵宴知这下有点为难,说:“马上要吃饭了,等吃完了再试好吗?”
“可是我想现在就穿……”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她恳求道。
赵宴知有些心软地抿了抿唇,侧头看了眼解予川,不知是否该答应。
这时,解见山就合起报纸开口道:“菜估计得等一会儿上桌,既然玲珑想穿新衣服,那你们带她去隔壁更衣室穿上试试。”
赵宴知之前犹豫主要是怕耽误用餐惹公公不高兴,闻言这才松了口气,拿上衣服带女孩去隔壁的更衣室。
解予川也跟了过去,约莫是想着老婆累的时候能帮上一把。
他们一走,餐桌旁就只剩下了解见山和纪轻舟两人。
解见山也许是不喜欢冷场氛围,就看向他道:“之前总听南绮说你做衣服手艺不错,也没机会见识,今日一看,还真有两下子,哄得玲珑眉开眼笑的。”
纪轻舟笑着摇头:“哪里,您过奖了。”
解见山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旋即问:“最近生意可以吧?有需要帮忙的,你可以和予川说,制衣厂现在都是他在管,和你也算是同行。”
纪轻舟点了点头:“劳您挂心,生意还不错。”
聊了没两句,餐厅门口传来了两道脚步声,纪轻舟扭头便见解予安和黄佑树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下来了?”解见山随意打了声招呼。
解予安“嗯”了一声,步履平缓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落座。
等候一会儿,未等到想象中的问候,便微微侧头,问纪轻舟道:“今日回来这么早?”
“早吗?还好吧。”
纪轻舟侧过身给他摆放餐具,借着这动作,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怎么,非得我天天加班,你才满意啊?”
解予安动了动唇,刚要开口说什么,旁边就传来了一道嘹亮的女孩声音。
“表叔——”
纪轻舟听见声音当即扭头,就见解玲珑笑得跟朵花似的朝他直奔而来。
换完新衣服的小姑娘俨然乐得找不着北,撇开了后面的父母,径直跑到了纪轻舟身前,牵着裙角转悠一圈,仰着小脑袋望着他问:“表叔,我好看吗?”
纪轻舟撑着下巴打量她两眼,故作严谨地点点头:“嗯,表叔认证,玲玲是我们这一桌人里最漂亮的。”
他这么说也不算哄小孩,解玲珑本就生得粉雕玉琢的,穿上这小裙子更是精致可爱得犹如洋娃娃,令人不禁想要摸摸她的小脑袋。
“嘻嘻!”解玲珑咧开嘴,被夸得脸颊发红,难得语气腼腆:“表叔也特别好看,跟我一样好看。”
纪轻舟失笑:“哇,我可真是太荣幸了,谢谢小公主的表扬。”
解予安听得云里雾里,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赵宴知过来,替她女儿感谢了纪轻舟辛苦做的衣服,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随后佣人端来饭菜,趁着周围人不注意,他便压低嗓音朝身旁人说了句:“挺会俘获人心。”
纪轻舟听得冷笑一声,小声回道:“谬赞了,还没俘获您的心呢。”
解予安闻言一愣,嘴唇轻轻抿起。
他虽然听得出来对方是在嘲讽自己,心底却不免震动了一下。
纪轻舟莫非还想俘获他的心?这可真是……
“痴心妄想。”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然后一动不动地静待回复。
一时间,心情十分忐忑,既希望身边人听见,又希望他没听见。
纪轻舟自然是没听见,他正忙着用饭碗接过解予川给他挑选的红烧猪蹄。
虽说他并没有刻意讨好解家人的意思,只不过专业态度在那,既然答应了解玲珑要让她穿上比那张画稿更漂亮的小裙子,那自然得满足这个要求。
不过显而易见,在他给解玲珑送了条裙子后,不论是解见山还是对面的解予川夫妇对他的态度都明显比之前更为亲切了。
不变的也就唯有身边这位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元宝官。
嘴巴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甚少有态度软化的时候。
纪轻舟放下饭碗,一扭头又看到这家伙摆着副不高兴的冷淡面孔,不知谁又惹他生气了。
这臭脾气……
幸好,迟早得离,否则后半辈子估计都不得安生。
·
夜里,在解予安上床休息后,纪轻舟乘着夜色,独自到了东馆二楼的书房,靠在解予安的安乐椅上,拿着铅笔和速写本开始画图。
金小姐的要求是五日内完成一套洋装,在时间那么赶的情况下,纪轻舟是不可能再去定制面料的,只能根据面料市场上常见的那些料子来绘制设计图。
既然金小姐想要依靠此次选美大会出名,那她的造型就需要大胆醒目,能够艳压全芳。
纪轻舟观察过金宝儿的外貌条件,她的身材他不做评价,但她那未经过化妆的脸,显然是偏于浓颜系。
她的脸部轮廓深刻,五官立体,面部骨骼感较强,个别角度有些偏于男像,如此一来就不适合小家碧玉、清新淡雅之风格,唯有张扬明艳最适合她。
而要说到艳丽夺目,纪轻舟首先想到就是红色。
热情奔放的赤红也好,复古靓丽的柿红也好,成熟优雅的酒红也好,没有什么比红色更引人注目。
但随即,纪轻舟又想到照片是登在报纸上的,此时的照片和报纸别说有颜色了,能不模糊就不错了。
即便再美的红色,上了报纸也只是深浅不一的黑。
想要在黑白报纸上醒目,首选肯定还是浅色。
怎样的浅色面料既为市场常见,又时尚动感而不落俗套?纪轻舟稍加思索,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经典元素,那就是波尔卡圆点,简称波点。
大波点浪漫热烈,小波点优雅俏皮,大小不一的波点组合自带跃动感与怪诞感,不同颜色、不同大小、不同密度的波点能营造出全然不同的氛围感。
眼下虽非波点元素最为辉煌的时期,但业已风靡欧洲,扩散向世界,甭管哪家洋货店,基本都能看到一两匹带波点元素的料子。
某种程度上这种图样本身就代表着时尚。
有了明确的风格和设计元素,纪轻舟稍微琢磨一阵,便动起笔来,在纸页上快速地画了一件胸前交叉的翻驳领收腰连衣裙。
金小姐个子不高,比起吸睛的大波点,小圆点更适合她。
故纪轻舟便将图案设计成了间距中等的黑色小波点,底色为米白,衣身袖子都是同一种料子,唯有领驳头和袖克夫的颜色,他依照最初所想,设计成了复古的橙红色。
使用颜料简单地上了色,纪轻舟看着整体效果,满意点了下头,但紧接着他又拿着画笔琢磨起来。
这件连衣裙,领驳头是红色和是黑色,全然是两种视觉效果。
如何才能令看报纸的人,一看到这张照片,便能联想到这衣服的领子是红色的呢?
纪轻舟皱着眉头思索着,旋即灵感一闪,嘴角微微扬起,在模特的黑发鬓边添上了一朵艳丽的玫瑰花。
第40章 开干 一种绚丽到危险的迷人感
“阿金姐, 大清早的又要出门啊?是哪位先生如此不懂事,这个点便派人来递条子了?”
狭窄的弄堂里,金宝儿刚跨出门来, 转弯便遇上了对面凤喜家的侍儿小六子。
这小六子生着一张圆脸,塌鼻子,翘嘴唇,瞧着一副憨样, 俨然还是个未长成的小姑娘。
租界内工部局规定,女孩未满十六岁不得为妓,故有一些十四五岁的姑娘出堂差时便会谎称自己十六岁。
但如小六子这般, 长得实在显小的, 恐被查抓不敢挂牌,就被留在院里做些服侍的活,偶尔跟着年长的姐妹出堂差, 隐有盯梢之用意。
这条弄堂左右房子, 望衡对宇的, 全是青楼妓院。
彼此之间固然有竞争关系,但都是花丛姐妹, 私下关系都还过得去,金宝儿对小六子也算熟悉, 闻言便笑着答道:“哪有人这个点叫条子的, 我是在洋服店定了件洋装,同老板约好今日去量个尺寸。”
“做洋服?这么说, 大阿嫂是支持你去参加那选美大会了?”
“她可不得支持吗, 我若出了名,于她也是一大好事。”
闻言,小六子眼神发亮, 露出明显的羡慕神色来。
她虽年纪小,但听的故事多了,对自己人生的认知颇清醒。入了这一行的无不是苦命人,陷入了泥沼想要不拖泥带水地出来是不可能的,例如发财致富或嫁个好人家之类的都是虚妄,这辈子能平安活过三十岁不得病就算上天眷顾了。
哪怕是成了艳冠群芳的名妓,能进富贵人家做个姨太太,乃至做个外室已是不错的出路。
而如她们这般姿色普通、才情一般的,唯一能做的便是靠着年轻时多攒些钱下来,将来老了做做小生意,或者收养几个女儿,靠着养女吃饭,左右也就这么几条路子可走。
故对于小六子而言,金宝儿有这样一炮而红的机会,已经很令她羡慕了。
“阿金姐这样漂亮,必然能得个好名次,等将来成了香国总统,钓着了金龟婿,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姐妹啊。”
“你可等着吧,别说香国总统了,得个第三名,我也得带着你们一块发达。”
金宝儿如此半真半假地开完了玩笑,便转身朝弄堂口走去。
她所在的位置在汉口路与广西路交接一带,距离爱巷约莫有两公里路。
搭电车能快一些,但走走约莫也就半个钟头。
金宝儿不想多花钱在电车上,况且她一个瘦弱女子要挤上电车也不容易,一般都是选择步行来回。
她脚程很快,到爱巷约莫才过去二十五六分钟。
拐过路口时,想到要见成衣铺那个模样俊俏的老板,金宝儿还隐隐有些高兴。
结果当她跨过店铺门槛,发现店里确实有个俊俏小哥,但却并非昨日见过的那位。
对方看见她也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道:“您是金小姐吧,先生还没过来,不过他应该快到了,您若不着急,不妨坐下等。”
“不是说了九点钟嘛,我可特意提前了半小时出门。”金宝儿带着点嗔怪语气道。
店里没有时钟,祝韧青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点了,凭感觉估计是对方来早了,便回道:“您稍等会儿,先生一般九点钟都会到的。”
话音落时,外边马路上电车正好经过,纪轻舟借着跳下电车的惯性大步跑进了巷子。
他边跑,边顺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到了门口,刚要和自家店员打招呼,结果一抬眸就见屋子中央站了个女人。
认出来客是谁后,他连忙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来得稍微晚了点。”
说罢,就打开背包,抽出手稿本,“哗哗”地翻到了最新一页图稿,递给了金宝儿道:“您先看看是否满意。”
随即摘下斜挎包,走进店内,把包收进了后边的布料箱里。
金宝儿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手里就被塞了本子。
所站的位置被阳光照耀着,她低头看向图纸,第一时间未能看清楚。
待背过身来,挡住强烈的光线照耀,再一细看,她顿时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张开的嘴唇。
受昨日纪轻舟那几个问题的影响,金宝儿本以为对方所画的洋服会比较露骨,就如同洋货店广告牌上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般,穿得袒胸露乳,露出肩膀手臂,甚至露出大腿。
谁知,这画上的洋装相当之正经,款式甚至可称得上优雅精简,但又无端地给人一种张扬浓艳的视觉冲击感。
洁白的画纸上,五官深邃的女郎神情慵懒地侧着脸庞,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双手,一手叉腰、一手随意抬起,交叉着腿而站立。
她穿着及膝长的复古收腰连衣裙,领子是前胸交叉的翻驳领,袖子为中袖,在袖山处适量抽褶,略有点泡泡袖的效果。
肩膀线条平直挺括,看得出来需要加衬垫肩,下裙则是采用的无侧缝的半圆裙设计,裙摆褶裥自然垂落形成,具有更好的流动性,可以想象到走起路来时裙子摇晃的弧度是何等的轻松浪漫。
整件衣服包括腰带在内皆为同一花色,而在大面积的白底波点纹的衬托下,翻领与袖口的那几抹红色,便愈发的突出醒目了。
再加上模特鬓边黑发间夹着的那朵娇艳的红玫瑰,整张图稿便带给人以一种绚丽到危险的迷人感,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画中女郎夺去了心魄。
金宝儿整个人仿佛石化了,就这么站立着对着图稿看了足有五六分钟,随后才缓缓抬起头来,朝着正望向自己的老板叹道:
“看来我是来对了地方,老板您画的这套洋装简直比那些西洋画上的还要时髦!很合我心意,无需再修改了。”
金宝儿直爽地表达完自己的想法,尔后才略有些后悔。
在来的路上,她都想好了,到地方后不论老板给她的图纸有多漂亮,以防老板给她临时涨价,都要表现得矜持些,最好板着脸不冷不热地讨论价格。
结果,到底还是没能克制住高涨的情绪。
“你满意就好。”纪轻舟抿唇笑了下,自己的设计能得到顾客的认可,他自然也十分高兴。
带着些许后悔的金宝儿轻轻叹气,再度看向图纸时,嘴角又不自禁地微微扬起。
她已经开始畅想起自己穿上这套衣裙、戴上手套和玫瑰花饰,照相时会是多么的美丽和惊艳四座了。
原本金宝儿是打算只定做一件洋装的,至于发型什么的,就模仿那些画报上的外国女郎随意做做。
没想到老板却直接帮她连发型都设计好了,甚至还有鞋子、配饰和手套!
画上的那双白色蕾丝手套,以及蕾丝绑带的红色高跟鞋,别提多配这套衣服了!
可惜她目前是没钱买高跟皮鞋的,但好在拍照也照不到脚踝。
金宝儿清楚自己的优势便是脸和五官,至于身材则马马虎虎,个子也较矮,所以准备拍照最多只拍到膝盖以上。
不过皮鞋可以舍弃,与之搭配的这朵玫瑰却为点睛之笔,不能不戴……以及那双白色的蕾丝手套,也相当之绮丽妩媚。
想到这,她稍稍犹豫后,问纪轻舟道:“我定制的这件洋装,当包括手套与头上的这朵红花吧?”
纪轻舟大概猜到她在纠结什么,说道:“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价格,衣服的面料成本大概是两元左右,定制费三元,加急费一元,玫瑰花发卡与手套是额外饰品,算五角,整一套是六块五,看你能否接受这价。”
其实一般他还会收个设计费,不过料想对方是接受不了什么设计费用的,左右绘制这套裙子也没费什么时间,他便免去了这项,就当扩展生意了。
六块五的报价,比金宝儿原本的预算要高五角钱,若换成其他裁缝,她听见这价格多半要与之掰扯掰扯。
但纪老板所给的画稿实在出乎她意料之美丽,且对方公开的报价细节也合情理,令她觉得,为这样一套洋装出价六块半,纵使心疼,也是值得的。
“怪就怪您太会做生意了,什么都给我搭配好了,眼下我若不要那两件配饰,反倒显得缺了点什么。”金宝儿轻轻叹气,最终下决定道,“那我便要一整套吧。”
纪轻舟不觉意外地就点了下头,从工具篮里拿出皮尺道:“那我给你量个尺寸。”
·
送走顾客后,纪轻舟留祝韧青在店里,自己则往口袋里揣了点钱,出门去附近的洋货店挑选料子。
原本他对最近工作的安排,是制作沈南绮那件礼服的样板,但如今横插了一笔更着急的订单,就只好先忙活这笔生意。
沿着同孚路逛了一阵,一连进了两家比邻的洋货店,纪轻舟都未挑到符合画稿的波点图案布料。
直至逛到第三家布料店,才看到一匹黑色波点印花的乳白色斜纹棉布。
因是洋布,虽是纯棉料子,价格也不便宜。
纪轻舟裁了九尺的料子,花费了一块六角二。老板就给他抹去了零头,算他一块六。
见老板这么会做人,他便又在同家挑选起领子和袖口的红色面料。
同样的面料材质,有两种红色可选,一种是纯正的赤色,一种是带有些橙色的夕阳红。
纪轻舟犹豫良久,难以抉择,很想干脆两种都裁一尺回去,但这么一来又怕超成本预算。
经过现场反复的比对,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夕阳红色。
理由无他,这红色更亮眼一些,做成玫瑰后,更为的年轻炽热。
买完面料回去,一到店里,纪轻舟便将新买的料子交给了祝韧青道:“按我教你的,喷水熨烫,做个预缩处理。”
祝韧青正愁没有活干,闻言便积极应答:“好的,先生。”
纪轻舟随即将那女体人台推到店内空旷处,又在桌上展开常备的白色坯布,拿起茶杯灌了两口咖啡后,将杯子放到桌角。
接着便拿来铅笔木尺,对着那平整的坯布吐了口气:“好,开干!”
·
比起之前的旗袍、西装,金小姐这套连衣裙是相对简单易做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在纪轻舟的舒适区范围内。
先依据设计图制定裁布计划,立裁制作出连衣裙的初样板,用坯布裁片上人台拼合后,依据金宝儿的身材尺寸做更细致的修改。
得到精确样板后,再进行排料裁剪,之后便是一贯的缝制熨烫工艺。
斜纹棉的料子手感丰满,质地厚实,悬垂性也不错,工艺上更是省力又好打理。
于是在日夜的赶工之下,他仅花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完成了整件衣裙的制作,只剩下玫瑰和手套还未缝制。
当天夜晚,二楼东首的卧室里,枝形吊灯的光芒透过纱帘映照在窗户玻璃上,呈现着雾蒙蒙的光晕效果。
洗漱完毕后,解予安便坐到了自己的老位置上晒月亮。
隔着一张茶几,纪轻舟跷着二郎腿坐在对面,专心地做着针线活,腿边放着一只小竹篮,篮筐里除了针插、剪刀这些手缝工具,全是红色的碎布。
沙发旁的凳子上,黄佑树正捧着本杂志念诵上面的白话诗,屋子里充斥着他抑扬顿挫的朗读声。
起初黄佑树念书都是没什么语调变化的,但最近却有了改变,因为他发现少爷似乎特别喜欢纪先生读书时那声情并茂的语气。
每次纪先生读那什么夏洛克的洋文故事时,少爷都听得很入神。
那他黄佑树,身为自小跟随少爷的贴身佣人,自然要与时俱进,念不来洋文,起码念国文时要向纪先生学习,多增加些节奏和语调的变化。
就像那些说书先生般,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样少爷听着也更有趣味。
解予安听得快睡着了。
他想自己果然还是对诗句无感,再优美的诗篇也难以产生共鸣。
与其听黄佑树念诗来消磨时间,倒不若和纪轻舟闲聊有意思。
想着,他便用手杖轻轻敲击了两下地板,待黄佑树停下朗读,便道:“可以了,你去睡吧。”
“好的,少爷。”黄佑树还有些意犹未尽,将杂志合起前,特意折了书页一角,方便明日接着念。
把本子放到黑胡桃斗柜上后,他朝纪轻舟道:“纪先生,您没别的事情的话,我便回房去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说:“去吧。”
随着黄佑树脚步轻快地离去,屋子里悄然寂静下来。
黑暗中能听见的唯有纪轻舟缝制玫瑰花饰发出的窸窣声响。
解予安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发呆,过了片晌,似是忍受不了这漫长的寂静般,主动开口问:“今晚还去楼下踩缝纫机吗?”
纪轻舟摇了摇头:“不踩了,这两天忙活的那件衣服已经结束了,今晚把这朵玫瑰做完就成。”
“玫瑰?”解予安眉尾微动,捕捉到了关键词。
“顾客定做的。”
“什么顾客跟你定做玫瑰?你不是裁缝吗?”
“配饰嘛,跟衣服一套的,在我这定做很正常吧?”
解予安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找你定做玫瑰的,是男客女客?”
“都是客人,有区别吗?问这么仔细做什么?”
纪轻舟瞧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的无精打采,便说:“你要是困了,就赶紧去睡,别等我。”
“你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不过是坐在这思考。”
“行行行,你没等我……嘶。”纪轻舟话到一半,轻吸了口气,觉得解予安真是克自己,就因为他总说些有的没的废话扰乱自己思绪,才一不留神被针扎了手。
解予安听见他抽气声,心里无端一紧:“怎么?”
“还能怎么,被针刺了呗,这都怪你,你不吵我,我就不会分散注意力。”
“……”
被迁怒的解予安默默噤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反驳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疲劳工作?”
“我就算疲劳工作,也能一分钟穿十根针。”纪轻舟口吻不屑道,背地里则抬手揉了下眼睛。
虽嘴上不承认是自己疲惫分了神,但夜晚看了太久的红色,眼前已然有些泛模糊。
原本他是打算今晚就做完这朵玫瑰的,现在听解予安这么一说,他就改变了主意。
反正还有两天工期,大可不必这么赶。
否则伤了视力,他和解予安可就成了难兄难弟了。
于是将手上这片花瓣缝完后,他便收拾了东西,将小竹篮放到茶几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带着几分调侃语气道:“我结束了,你接着坐这思考人生?”
解予安沉默了几秒,从容自若地站起身,拿着手杖走向床边。
纪轻舟见状心底嗤笑,边转身去拉上窗帘,边吐槽:“还说不是在等我,死鸭子嘴硬……”
“你说什么?”解予安其实已经听清了,却佯作未闻地反问。
“我说,你该睡觉了,明天就要开始第二阶段治疗了,早点睡觉养精蓄锐。”
纪轻舟实在累得很了,懒得与他斗智斗勇,打了个呵欠走进了盥洗室。
听他这么说,解予安也不好再借机发作,心平气和地走到床边,解开纱带后掀开薄被躺下。
过了会儿,纪轻舟上完厕所出来,关了大灯,摸着黑躺进了被窝里。
他一躺下,解予安就顺势往右侧翻了个身。
随着距离的靠近,熟悉的香味若有似无地从旁边飘来,淡淡的,清凉中带着点甜香,令他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深呼吸了几口气,他迟疑几秒后问:“你每日睡前抹的是什么香水?”
他觉得这香水可能有些助眠的作用,或许可以买些来,放在书房之类的地方使用。
纪轻舟听见耳畔声音,先是疑惑地蹙眉,旋即反应过来,轻笑了一声,撑起上半身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问:“是不是这个味?”
解予安闻见那蜜瓜香气更明晰了几分,就应了一声“是”。
“这是洗发水味好吗?谁睡前还抹香水啊,亏你想得出来。”
“洗发水?”解予安疑惑重复,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就跟香皂似的,一种专门清洁头皮的液体,你要是好奇,明天用那个给你洗头。”
纪轻舟说罢,平躺回枕头上,微微叹了口气道,“不过那瓶已经快用完了,之后就买不到了。”
解予安隐约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落寞,就问:“什么牌子的?”
“没有了,绝版了。”
“若是洋货,我可找人帮你找带。”
“说了买不到就是买不到,你有再大能耐都一样。”
提起这些来,纪轻舟心里便涌起一股难言的空虚感,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背对他道:“赶紧睡吧,我都困死了。”
“……”
难得还有自己好心被拒绝的时候,解予安有些憋闷地平躺回床上。
沉默了两分钟后,又故作冷淡地开口:“你不觉得,你忘了说什么?”
纪轻舟都快陷入睡眠了,被他一句话吵醒过来,刚要发脾气,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又突然觉得好笑,随后嗓音微哑地补了句:“晚安吧,解元元。”
解予安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开口。
跟带孩子似的……
纪轻舟心底咕哝,闭上眼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