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夏理睡不着, 躺在床上看窗外穷奢极欲的曼哈顿。
这夜结束之前,纪星唯和他商量着要提前多久去时代广场等跨年倒计时。
即便知道气温太低,实际的体验大约会分外难熬。
但这似乎又是每一个在新旧交替之际来到纽约的游客都会想要做的事。
夏理今晚的失眠不再是毫无缘由的负面情绪。
他开始期待新年的到来, 甚至认为时间走得实在太慢。
自前夜下起的大雪没有任何要停的意思。
只在中途短暂地转成过雨夹雪,将街道与建筑打湿,冻出一层化不开的冰。
他发了会儿呆,等时间将近黎明。
冬令时天亮太晚,加之连日的大雪, 黑夜变得无比漫长,始终不见任何一丝光亮。
夏理实在等不住, 起身往房间外走。
依旧是转过一个转角, 又一次看见纪星唯寂静地坐在窗下。
对方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纪星唯手里还握着一柄餐叉, 上面是刚挖下来的一小块生日蛋糕。
她早先说过这个蛋糕有点腻, 这会儿却满满塞了一嘴。
夏理见对方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回过身将已经举到嘴边的那勺蛋糕放下了。
纪星唯略显艰难地将口中的蛋糕咽了下去,眼睛都噎红了,要哭似的看着夏理。
不知为何, 夏理脑海中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眼泪掉进奶油里的话,蛋糕还算是甜的吗?’
他这么想着,朝纪星唯的方向走了过去。
窗外的灯火一点点将他的影子拉长, 在地板上零星映出飘拂而过的雪花。
夏理几乎能够看清风的轮廓。
呼啸着不断在中城无数高楼间奔袭,将夜色抹得影影绰绰,朦胧不明。
沙发旁有瓶开过的酒。
夏理瞥了一眼,在坐下之后将它挪远了些。
纪星唯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安静地注视着夏理靠近,无声地看对方为她递来那条垂在一旁的薄毯。
“外面在下雪。”
地上明明不冷。
“不困吗?”
夏理又问。
纪星唯一错不错地让目光停留在夏理身上, 精巧的下巴高高扬起,又随着对方的动作渐渐落下。
“困。”她回答,“但是睡不着。”
夏理完全理解这样的感受,因而并不多说什么,陪着纪星唯一起看起了这年最后的几回夜景。
“你眼中的我是怎样的人呢?”
间隔许久,纪星唯终于发问。
夏理分外认真地思考过半晌,还是看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雪花,不算肯定地答道:“是……会让我感到羡慕的人。”
纪星唯没有对这个答案作出评价。
她转而问道:“羡慕什么?”
夏理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轻絮地回答:“很幸福,有非常非常爱你的人。”
纪星唯像是没有预想过夏理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她为此一阵语塞,黑暗中的黑眼睛辨不出多少情绪地缓慢描过了夏理的脸。
纪星唯在四目相视的瞬间开启一场剖白。
也不管夏理想不想听,兀自便吐露起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做了坏事。”
她以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开场。
“可那是妈妈让我做的,根本就不是我自愿的。”
夏理的表情在听见‘妈妈’两个字后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妈妈说把唐家拖下水,他们自然就会替我们想办法。”
“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害唐颂,根本就不是我做的。”
或许是受了酒精的影响,纪星唯的话前后矛盾。
她似乎亟待认可,试图将这样的说法传递给夏理。
在此之后,纪星唯陡然抓紧了夏理的手臂,连指尖都深深掐进去,用那对漆黑的幽深的眼瞳盯死了对方。
夏理听得不甚明白,猜想大抵与唐家先前的丑闻有关。
可他不懂纪星唯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于是茫茫然地安慰,轻柔地将对方散乱的长发捋至耳后,像徐知竞安抚他的情绪那样,一下一下,小心翼翼梳过纪星唯的发丝。
“夏理,夏理。”对方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纪星唯试着起身,纤细的五指却依旧攥着夏理不肯放。
“我做错事了。”
她喝了酒,思绪飘忽,身体也仿佛不受控。
踉踉跄跄往后退过半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跌倒。
夏理无奈从地上站了起来,半揽着纪星唯,听她含糊地不断为自己辩解。
玻璃在雪色间映得透亮。
如果真有神明,又巧合地望进这扇窗,大抵会以为他们正在跳一支雪夜下的华尔兹。
夏理这才注意到脚边散乱的杂志与幽幽亮着的屏幕。
彩印的文字被纸张的反光掩过去,要找到合适的角度才能看清。
他当然记得唐家的长辈。
即便岁月流逝,回忆中的面孔不可避免地老去。
可夏理还是一眼认出了唐颂的父亲。
与对方的从容自若对应的,是另一张图片里站在被告席间的中年男性。
后者有一双与纪星唯极为相似的眼睛,眼梢微挑,自眼帘折出的褶皱长而深刻,标志得挑不出任何缺点。
他垂着脑袋,神色淡然,像是已经在心底接受这样的结局。
纪星唯在大洋彼岸焦虑地打转,不知是担忧未来,还是为这一条条字句清晰的报导。
“真的不是我。”她仍在轻喃,“唐颂不相信,可是真的不是我。”
“我去找了唐颂,他不帮我,还说都是他爸妈和姐姐决定的。”
“我怎么敢呢,我怎么敢呢……”
“他们转移的不是只有几百亿,是至少一万亿啊。我怎么敢说出去呢,我连妈妈都没有告诉……”
她还戴着夏理为她戴上的冠冕,伤心胆怯也落不出眼泪,一味地强调着唐颂的独断。
这让后者在夏理心底分裂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诡异地不断拉扯,难以印证任何一方的真伪。
“我一直在想以前的事。”
纪星唯忽而安静下来,将指尖搭上夏理的手掌,缓缓靠向对方的肩膀。
她真的开始在岑寂的夜雪间和夏理跳一支华尔兹。
优美而典雅地迈出舞步,让睡裙单薄的裙摆贴着膝弯小幅度地飘摇。
“可能你不记得。”
纪星唯用上了同样的开场。
“有一次你摔倒,我以为你要哭,眼睛都红了。”
“可是你拍拍膝盖就好了,还是跑过来,继续叫我公主。”
“我那时候觉得这个弟弟好笨啊……”
她的话越说越轻,一句低过一句,最后几乎没了声音,只有唇瓣还叹息似的分出一小道缝隙。
夏理再清楚不过追忆过往会产生的痛苦。
然而一旦沉浸其中的换作纪星唯,他又迷茫地不知该如何宽慰。
他只能聆听,等待对方将往事用言语重现。
直到字句的末尾,故事终结,停在一声庸常的轻叹之后。
“为什么你会是夏理呢?”
——
纪星唯天亮才睡下。
更准确地说,是在指针走过八点之后。
大雪不停,天空始终灰蒙蒙看不见太阳。
夏理望着对岸发了一整天的呆,手机没有息屏,停留在唐颂的信息界面,为是否要联系对方而犹豫不决。
傍晚时分,电量告急。
图标显眼地切换至红色,第二次跳出充电提示。
夏理最后还是没有打给唐颂,赶在关机之前接上了充电线。
纪星唯在同一时刻从房间出来。
倦怠地半垂着眼,站在门边打了个哈欠。
她经过餐桌,那顶昂贵的冠冕就这么搁在简洁的桌面上。
纪星唯笑着将它举起来,放到发间,像是全然忘掉了睡前的不开心。
“还有五个小时我的生日就结束了。”
她仿佛舍不得,语气中隐约带着些遗憾,笑容却仍挂在嘴角,营造出一种古怪的违和感。
夏理收拾过客厅,末了将薄毯搭回到沙发上,温柔地对着纪星唯笑了笑。
他再度重复早已说过无数遍的祝福,嗓音清泠泠,好像文艺电影的结尾。
“生日快乐,公主。”
纪星唯戴着那顶冠冕向夏理靠近,绵延灯火辉映,照得它真如太阳般耀眼。
夏理无声地感慨两者的相衬,刻意遗忘掉纪星唯在前夜的枯白眼神,非要为对方而咏叹,要永远把纪星唯刻画成拥有无止境的爱与骄傲的公主。
他不愿相信纪星唯的母亲也会为了一己私欲去利用自己的孩子。
宁可将对方的自白当成昨夜的一场梦,也不愿意承认纪星唯得到的爱亦不纯粹。
夏理必须要守护住心底关于北山街的最后一点遗迹。
他根本无所谓纪星唯说过什么。
对方更像是一道标志,象征着世界上确实有夏理不曾体验过的情感。
纪星唯必须是在母亲的怀抱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公主。
一定要独一无二,一定要拥有母亲全心全意的爱。
“是不是有人敲门?”
时间正值圣诞假期,隔壁的留学生没有回家,派对的吵嚷透过墙面响了一整天。
夏理起初还以为是过分震耳的音乐,跟着细听几秒才发觉确实有人敲门。
他往门廊走去,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个冬天与徐知竞在门后的纠缠。
夏理不自觉地将纪星唯往身后护了些,打开门,见一个陌生人正站在门外。
外人进不了电梯。
纪星唯茫然探出脑袋,轻轻抓着夏理的衣袖,笑着问对方是不是走错了。
门外的男人不作回应,用帽檐与口罩之间露出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过两人。
在夏理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拔枪扣下了扳机。
消音器把枪声盖得很闷,大脑一时竟无法将其与隔壁的音乐声剥离开来。
飞溅的血雾带着体温掉进夏理的眼眶。
世界骤然变得鲜红,一帧一帧,缓慢地放映出纪星唯倒下的过程。
夏理睁着眼睛,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破碎的颅骨合着红白的血浆飞散,纪星唯抓在他衣袖上的手收紧又松开,连同夏理为她献上的冠冕轰然坠地。
对方的胸腔仍有起伏,唇瓣还在翕动。
温热血液沿着地板的纹路漫延,爬至夏理脚边,将他困在血泊之中。
纪星唯迅速失焦的眼瞳直勾勾望向夏理,像是不舍,仿佛尚且留有未能说出口的告别。
夏理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又过不久,就连灵魂都好像追着纪星唯抛弃了躯壳。
他抽离地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审视着眼前的画面。
对方再也无法承载意识的身体软趴趴地掉在地上,被红色的小池包裹起来,摇摇晃晃,要送她渡过冥河。
灯光将红墙照得宛如一件艺术品,星星点点散落,被重力牵扯着,淌下一道道笔直的痕迹。
纪星唯染红的白裙,染红的指甲,染红的青春面孔。
血液在离开身体这件容器后一刻不停地逐渐干涸。
——人怎么会死呢?
夏理被困在了原地,麻木地不断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他甚至还能感受到纪星唯攥住他衣袖的重量。
对方发间有很好闻的果香,是很衬光芒咏叹的明媚香气。
——可是人怎么会死呢?
闪耀的冠冕染上血痕,在凝固后遮盖住原本的璀璨。
纪星唯的发丝还不舍地勾着交叠的宝石,被血渍绞成一团,诡异地同时呈现出柔软与干结。
——可是纪星唯怎么会死呢?
夏理说不出话,挪不了步。
不久,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世界是鲜红的,耳畔只余下不断回荡的枪响。
夏理什么都感知不到,不住地往回吸气,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
——可是公主怎么可以死呢?
纪星唯好像说对了。
夏理确实是个笨蛋。
第62章
对目击者的取证与调查持续了近两个月。
过分强烈的刺激使夏理患上应激性的解离, 直到假期结束才有所好转。
这令调查的时间不断拖延,回到迈阿密早已是新一年的春天。
夏理偶尔会看报导。
纪星唯的父母官司缠身,自始至终不曾出现。
代替前往纽约处理事务的是律师团队与两名亲属。
装扮得体的女人表现出一种吊诡的, 优雅且端庄的哀伤,不断用干燥的手帕去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夏理认为那像演技不佳的电影。
同样隔着屏幕呈现,被镜头记录下早已排演过的一言一行。
再轰动的新闻过了时效也会逐渐平息,何况对于普通人来说,这至多不过是条无关痛痒的八卦。
夏理开始不记得一些由日常情绪所产生的感触。
纪星唯死了, 他对最纯粹,最神圣的亲缘之爱的幻想便也随之破灭了。
他不断地梦见, 甚至在清醒的时刻想起纪星唯说要带他去时代广场等跨年时的神情。
手机里还存着纪星唯投送的照片。
是那张在洛克菲勒的圣诞树下拍的合影。
梦境反复重现着公寓里溅满鲜红的过道。
夏理从不安中醒来, 睁眼对上纪星唯明亮的,充满期待的, 漾着水色的眼睛。
两人对视许久, 夏理意识到自己仍在梦中。
这样的场景出现了太多次,以至于他甚至不需要真正苏醒,都能够分辨出自己身处何处。
要是没有去纽约就好了,要是没有打开那扇门就好了。
要是没有为纪星唯戴上冠冕就好了, 要是徐知竞从来都没有送出过这份礼物就好了。
夏理其实明白这不是徐知竞的错。
可即便如此,夏理与徐知竞所谓的爱情却好像真的就要结束了。
他太需要一个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个短暂的冬天。
所有画面与声音吵嚷地堆积起来, 让夏理根本无法思考,什么都分辨不了。
“夏理。”
有人在叫他。
“夏理。”
是徐知竞的嗓音。
夏理醒了,却不想睁开眼睛。
徐知竞无非是要问他些寻常的废话,可他就连呼吸都觉得疲惫。
他变得嗜睡,无论如何都睡不够。
昏昏沉沉等来夜晚,又因为想到那些和纪星唯一起坐在窗边的雪夜而失眠。
夏理一面害怕听见纪星唯的名字, 一面又自虐似的在清醒的时刻不断从各类社交媒体上搜索这三个字。
一样的行为累积了太多次,以至于甚至不再需要他按下搜索,大数据自然会让纪星唯的身影出现在夏理的屏幕中。
夏理在池边睡着,泉水轻盈动听。
手机里不断播放着纪星唯的生平。
AI单调的阅读方式没有丝毫起伏,再鲜活的一生都被渲染得沉闷。
“夏理。”
徐知竞的嗓音随着脚步愈渐靠近。
夏理到底颤了颤眼帘,恹恹将世界从暗色扭转至迈阿密一贯的晴天。
“晚饭想吃什么?”
徐知竞果然还是问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
夏理一言不发与他对视了一阵,倦怠地又将目光移开了。
“我叫厨房备了几份菜单,你要看看吗?”
明明不是徐知竞的错,明明夏理也能体会到对方的温柔。
然而精神的煎熬束缚□□,□□的疲累又影响精神。
夏理实在匀不出多余的情绪去回应徐知竞,光是呼吸都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也正因此,他始终没能意识到,只有在面对徐知竞的时候,自己还能直白地表现出崩溃与任性。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像此刻的徐知竞一样纵容夏理。
夏理离不开,他是攀附着徐知竞长大的藤蔓,只有对方才会连绝望痛苦都心甘情愿地为他承托。
‘可你也让我觉得难受……’
夏理从躺椅上坐起来,指尖不经意划到了屏幕。
视频内容跳转到下一条。
是徐知竞与谭小姐在白马庄园套间的阳台上。
巴黎蓝紫色的傍晚包裹住新桥,不远便是倒映出迷离灯火的塞纳河。
粉白的蔷薇在夜风下扑簌簌轻摇,徐知竞的白色毛衣衬得他好像一位新郎,举一支纤细的香槟杯,站在无比相配的谭小姐身边。
夏理总是骗自己说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
徐知竞要与谁走向未来都是和他无关的事。
但心脏的某个角落仍旧不受控制地产生与纪星唯全然无关的隐痛。
随着那段简短的,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视频不断滋长,一再向夏理强调徐知竞这三个字的重量。
夏理的一切痛楚都无解,产生即时的,延续的苦涩。
徐知竞不能算是罪魁祸首,却还是被如此定义。
夏理实在没有办法。
不这样做他就无处发泄。
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难熬的,折磨着他的情绪纷乱纠缠。
夏理必须寻找一个出口,哪怕微渺,即便依旧安抚不了无序抽痛的心跳。
对徐知竞的恨成为有效安定剂。
夏理为此成瘾,戒不掉地将其与爱混作一谈。
“我和谭璇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徐知竞看着夏理的手机解释道。
“那天我和她说了,这样容易被误会,将来澄清起来也麻烦。”
夏理悒悒坐在原处,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徐知竞见他无甚反应,又继续:“我妈也知道我们在谈。”
池水被一旁的喷泉打乱,轻缓地带着午后的阳光摇晃,晃眼一看,倒有些像画面里落满余辉的塞纳河。
徐知竞简略了母亲的话,单只提及与当时的谈话实质全然无关的部分。
这确实是事实,不能算他说谎。
可徐知竞哄人的演技太拙劣,再如何辩解也只得到轻飘飘的两个字。
“……骗人。”
夏理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翻来覆去,断断续续地否定。
到了最末,他甚至再分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脑海中一片混沌,遑论理解徐知竞字句冗长的独白。
夏理一味感到疲倦,灵魂被困在沉重的躯壳里,清晰地分裂成两个交叠却独立的个体。
他听见池水被打碎的声响,‘叮叮咚咚’好像小朋友的木片琴。
与书本里描绘春天的方式全然一致,或许该用微波轻淼,春和景明这样美好的词汇来形容这个下午。
泳池澄澈见底,折出池底扭曲的,青蓝色的水波。
夏理莫名萌生出跳下去的念头,催促他脱离这件容器,摒弃所有的苦痛。
但他现在连死都不敢了。
一想到死亡,接踵而来的便是模糊视线的血雾。
四散喷溅的温热血液把一切都染红。
有红白的血浆缓慢从纪星唯身体里淌出来。
黏稠的,带着尚未散去的体温。
美丽而青春的面孔随时间一分一秒褪成灰白。
纪星唯的鼻梁与眼窝之间汇着一小湾血渍,映出屋顶直落的灯光,好像鲜红的眼泪,逐渐在皮肤上干涸。
夏理想起对方直勾勾望着自己的眼睛。
他又开始耳鸣,持续地闷着声。
鼓膜仿佛骤然失压,溺水一般,直让人头疼。
活着真的好痛苦,可是夏理太害怕死亡了。
他试着永远游荡在梦里。
可是徐知竞总是将他吵醒,总是将他吵醒,不依不饶地总是将他吵醒。
“夏理。”
他回过神,看徐知竞站到了遮阳伞旁。
深邃的眉眼遮出两片影子,紧挨着鼻梁,显得轮廓格外挺拔。
‘所以徐知竞的眼窝能蓄起眼泪吗?’
这个问题突兀地出现在了夏理脑海中。
他忘了避开视线,迟钝地朝着徐知竞眨了下眼。
清瘦的脸颊稍稍仰起,坐在伞下好认真地描摹起对方的面容。
“我让乔阿姨来看你,下周三的飞机。”
徐知竞忽而提到夏理的母亲。
医生说这或许对病情的好转有所助益。
“你要她来吗?”徐知竞给了夏理选择的权利。
夏理不明白,盯着徐知竞的眼睛沉默许久。
从前的徐知竞总爱向夏理强调,亲缘之爱对于夏理来说亦是不可得的奢侈品。
而现在,对方却主动提及,要安排乔书然来迈阿密看夏理。
徐知竞好像意识不到这有多矛盾。
一面否定夏理在母亲心中的分量,一面又试图用母爱来疗愈夏理贫弱的心。
“不想她来的话我跟他们说。”
徐知竞问得小心,不经意将答案推向了否定。
夏理几乎条件反射般抓住了徐知竞的指尖。
仍是木讷地交视,半晌才含糊不清地开口。
“想。”
似乎没人能逃得过执念。
即便再清楚不过自己无非是夏家拿来换取地位的工具,夏理也还是对母亲抱有幻想。
文学作品编造了太多来自于母亲的爱,以至于夏理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不曾被爱这件事。
他分不清虚妄与现实,还以为文字与画面如何构述,真实的世界便也该依此运行。
母亲就该像他所理解的那样爱他。
是徐知竞阻隔了他与对方本应紧密的爱。
“我不要你,我要妈妈……”
夏理亟待得到母亲的安抚,要在母亲的怀抱里做一场宁静的,恒长的梦。
他要告诉母亲自己的无望与痛苦,要向母亲倾诉,要忘掉关于上个冬天的一切。
都怪徐知竞,都是徐知竞害他挣扎煎熬。
但也只有徐知竞能够决定乔书然出现与否。
无论如何,夏理都要对他心怀感激。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牵起徐知竞的手亲了亲,好乖地把脸颊贴上去。
做完这些,他又去解徐知竞的腰带,温驯地低垂着眼,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
“……夏理。”
徐知竞捉住夏理的手腕,拒绝了对方主动的取悦。
“不用这样。”
不做这些也没关系,沉默失神也没关系。
第63章
夏理不明白徐知竞为什么这样。
装得再深情他能回馈的也就只有这副皮囊。
然而对方开出的确实是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徐知竞的电话显然比夏理的哭求更有效, 让乔书然忙不迭便登上了前往迈阿密的飞机。
航班夜里落地。
夏理一反常态地调整好作息,清醒地度过了整个下午。
他起初在会客室,后来又去前厅。
没过多久离开了屋子, 跑到庄园主道旁的林荫下满怀期待地望向尚未打开的大门。
春天的迈阿密空气中满是青草的香气。
湖水蒸起细蒙蒙的雾气,将晚霞笼盖得模糊不明。
他等着夕阳沉落,看棕榈树投下夜晚才有的暗影。与银白月光区分开,是格外浓重的,婆娑摇曳的墨色。
司机来电说航班晚点。
徐知竞哄着夏理吃过晚餐, 沉默地陪对方一起坐在草地上。
气温回暖,已经开始有雨蛙躲在湖畔的草丛里叫。
夏理望了会儿月亮, 难得将注意放到徐知竞身上。
他平静地让目光游过对方的侧脸, 不习惯似的,格外生涩地说了句‘谢谢’。
这回换徐知竞应对不了夏理的反应。
后者突然的道谢将两人的关系衬得难以界定。
说生疏算不上, 用过往的逻辑去理解又无法得出能接上这句话的回答。
徐知竞猜不透自己在夏理心中的定义。
或许并非是玩伴、朋友、恋人中的任何一项。
夏理对徐知竞的爱与恨似乎都在上一个冬天被冲淡了, 连望向对方的眼神都变得沉寂,说不上多痴迷又或多憎恶。
他恹恹看着徐知竞,倦怠地表达不出任何半点情绪。
“……你明明一直都知道我会想妈妈。”
现在否认为时已晚,夏理亲口戳穿徐知竞的恶劣, 让徐知竞根本无法用一贯的从容去掩饰。
他只好点头,在夏理那句‘谢谢’之后,突兀地跟上一句‘对不起’。
但夏理只是无声地注视着, 不说原谅亦不控诉。
他自始至终安静地望进徐知竞眼底,与那对幽深瞳仁里的另一个夏理郁然地对视。
夏理似乎是该怨恨徐知竞的。
可惜他的心不知被什么装满了,再匀不出多余的空隙承载对徐知竞的厌恶。
那颗贫瘠的心脏沉沉坠地,偏偏没有被摔碎,而是不断地收紧。
夏理被持续的痛楚挤压出眼泪,耗不尽地淅淅沥沥浇湿整个春天, 直到今夜才为母亲的到来而遏止。
“夏理。”
徐知竞将夏理的名字念成一道叹息。
他本想说自己所做的一切无非是祈盼得到对方的爱。
然而这句话说出口之前,就连徐知竞自己都感到了卑劣,只得生生咽回去,再想不到任何开脱的理由。
“夏理……”
电话铃声打断了徐知竞实际并未组织好的措辞。
他甚至因此得到了一瞬喘息,连语气都温柔不少。
司机询问是要先送乔书然回酒店,还是直接前往棕榈滩。
徐知竞看一眼夏理,见对方眼底掩不去的雀跃,沉声道:“直接来这儿。”
——
十点刚过,前庭的喷泉被车灯照亮,扑簌簌在夜里落下一池澄亮的泉水。
徐知竞为夏理留出时间整理情绪,提前离开了沙龙厅。
男仆们接过乔书然的行李,管家则引着她穿过门廊。
徐家在棕榈滩的宅邸要比夏理父亲所拥有的任何一处房产都更为奢华雅致。
枝形的水晶吊灯连通三层空间,回廊环抱的则是正中央一座巨大的楼梯。
带有证书的昂贵挂画将其包围,直往二层的走廊后延伸。
乔书然当然也会参加拍卖,或是与其他太太一道做些慈善。
事实上,夏理家中并不缺展会间流传的作品。
但如此的规格,却还是让乔书然为之一阵艳羡。
管家没有带她上楼,而是打开了楼梯旁的一扇大门。
丝织屏风在门边隔出一条宽阔的过道,影影绰绰映出花鸟背后高大的壁炉,以及烟灰色的绒面沙发。
夏理慢了一步从花园外进来。
抱着一束刚剪的蔷薇,用带着露水的手推开了连通两处的玻璃门。
灯光在他qqzl越过门框时迅速地游移。
映出鲜明的轮廓,让阴影也跟着在脸颊上起伏。
“妈妈。”
夏理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乖巧地称呼乔书然。
看得出他有些急切,脚步迈得格外开。
他在半步的距离外忽而停下。
献宝似的向母亲呈上了怀里的蔷薇。
夏理带些憧憬的表情天真而懵懂,仿佛回到了分别的那个夏天。茫茫然看着母亲松开手,将他留在了徐家。
人是很擅长遗忘的动物。
遗忘掉不好的回忆,虚构出一种美好的假象。
夏理对母亲的期待即源于此。
大脑主动修饰掉所有令他疑惑惶恐的内容,单只留下幻想出的承诺与爱,以此作为支撑,让夏理坚持到今时今日。
乔书然接过花束,正如夏理想象的一般对他张开双臂。
夏理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举动,愣过几秒,无比僵硬地靠进了母亲怀里。
“竞竞说你心情不好,怎么了?”
乔书然的语调好温柔,让夏理想起冬日的篝火,细嗅还有樱桃木燃烧时细腻馥郁的香气。
——原来妈妈的怀抱是这样的。
大抵是夏理离开了太久,因而在此之前,他始终无法构想出此刻的感受。
他开始莫名地掉眼泪,倒不再是煎熬与苦涩,而是由幸福与安定带来的瞬间的委屈。
夏理说不出话,断断续续在母亲的怀抱中抽噎。
眼泪坠向花瓣,顺着叶片濡湿乔书然的衣袖。
她垂眼看去,戴着戒指与腕表的手稍稍挪开,安抚似的拍拍夏理的后背,仍旧维持住先前的耐心,温声细语问道:“怎么哭了?”
乔书然把花束搁到一旁,顺势揽着夏理坐下,保养细致的手掌轻柔地抚过夏理的后脑勺,与书中描写的母亲们别无二致。
哽咽导致夏理的字句总被打断。
次数多了,对话便还是交由乔书然主导。
她接着又问:“没和竞竞吵架吧?”
“你要乖啊,和竞竞讲话的时候可不能这样。”
母亲对徐知竞的关切其实并不出乎夏理的预料。
只是当预想过的事真正呈现在眼前,夏理仍不可不免地为此感到愕然。
徐知竞是母亲口中的‘竞竞’,那夏理又算什么?
甚至不存在特殊的代称,仅仅向他强调着徐知竞的重要。
“妈妈……”
夏理终于说出一个连贯的词汇。
他把尾音拖得很长,飘忽地从唇瓣间挤出两声相同的发音。
乔书然没能对此给予任何反应,依旧继续着先前的话题,稍稍蹙起了眉,略显急切地向夏理讨要答案。
“你先回答妈妈的问题,你没和竞竞闹矛盾吧?”
这句话落进夏理的耳朵,颇费了些功夫才让他解读出语义。
夏理迟钝却不可思议地盯死了母亲。
他木讷地半张着嘴,像是要说什么,又古怪地半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你要听竞竞的话,知道吗?”
乔书然还在向他强调。
“你有现在的日子全靠竞竞喜欢,你明不明白?”
对方压低了嗓音,死死捉住夏理的视线,温柔轻抚的手掌也不知在何时抓紧了夏理的小臂。
“爸爸妈妈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话我们苦一点也就算了。”
夏理心说不是的。
明明十五岁的夏理还什么都不懂,明明就不是为了夏理。
“但是还有你和你弟弟。”乔书然依旧没有停下,“你要听竞竞的话,知道吗?”
——哦,原来是为了弟弟。
夏理腹诽母亲将一切粉饰得美好。
似乎他实际上与母亲真正关切的孩子享有同样份额的爱。
“别一天到晚哭丧张脸,问你话也不知道说。成什么样子。”
夏理在心底暗暗为自己与各式各样的人或物作比。
他比不上财富,比不上地位,更比不上权力。
夏理大抵连一只表都比不上。
那些名贵的首饰与包包至少还能换乔书然片刻的喜悦。
一旦面对夏理,她就只有说不尽的数落,以及不断强调与重复的要求。
“竞竞和你说话你要有反应,这是最基本的礼貌,知道吗?”
夏理听见了。
母亲的话音隔着持续的鸣响幽幽绕进耳朵。
他花了些时间才弄明白对方说了些什么,又花了更多的时间努力点了点头。
乔书然似乎对这样的表态并不满意,柔和的弯眉拧得愈发紧,让眼窝掐出两道深刻的凹陷。
“别摆这副表情。我就要你听竞竞的话,很难吗?”
比起维持好平稳的呼吸,母亲的要求几乎简单到不存在可比性。
夏理点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只顾着往回深深吸气,就连动作都轻微地带着颤抖。
乔书然以为他又要哭,愈发不耐烦。
转而想到夏理或许会与徐知竞提及,只好收敛了情绪,抿出一抹用以调整的笑容,换回慢条斯理的温和语调。
“那不就好了。”她说。
“你乖一点。竞竞喜欢你,你自己也要懂点事。”
乔书然用母亲的身份压迫,以爱来挟制。
夏理沉默地等待她结束这场演讲,悒悒看着母亲伪装出的微笑,见她重新拢起那束花,貌似珍爱地捧到了怀中。
“再长能有几年,徐知竞总要结婚的。”
她这次终于用上了徐知竞这完整的三个字,用以指代多年以后仍能庇护夏家的上位者。
乔书然再清楚不过怎样的语境该用怎样的措辞。
因而她对夏理命令式的口吻并非情急之下的失言。
而是从头到尾都清楚地明白,夏理对于夏家来说,不过是件牟取利益的工具。
第64章
对所谓爱情的质疑是从哪一刻诞生的。
大概就连徐知竞自己都未必能够给出确切的答案。
或许是在第一次为夏理起伏不定的情绪而感到疲惫的那个瞬间。
又或许是长久的积蓄, 等待一个寻常的时刻被发觉。
乔书然的到来非但没能如医生建议的那样令夏理的病情好转,反而加剧了他的封闭,似乎坚定地认为这是一种能够保护自我的方式。
气温与日攀升, 夏天又要到来。
徐知竞的助理安排地导带乔书然在迈阿密度过春末,于一个天气晴好的傍晚送她前往机场。
夏理一道去送机,路上还是听着母亲不断反复的叮嘱。
对方一遍遍向他强调着,要乖,要听话, 要懂事,要温驯谦和, 要满足徐知竞的一切欲望。
夏理木讷地点头, 强扯出一抹笑,好乖巧地与母亲道别。
徐知竞为他们留出空间, 乘另一台车到达机场。
夏理从航站楼出来, 阳光照得他一阵晕眩。
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屏住呼吸,迫使大脑冷静下来。
再抬眼便看见徐知竞挺拔舒展的轮廓, 带着那股熟悉的草木气,温柔地替他挡住了灼人的太阳。
心情似乎会影响到感官。
夏理少有地平静,终于能够余出些空隙去感受周围的一切。
他和徐知竞坐在后座, 车内没有放香氛,因而时不时便能捕捉到一丝属于徐知竞的香气。
夏理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留意过这一点。
徐知竞变成一个单纯的符号,用来指代身边的这名青年。没有多余的标识,遑论如此亲密的细节。
夏理如今很难再以纯粹的爱或恨去界定对徐知竞的感情。
那枚帕拉伊巴戴在他的手上,不再是徐知竞一时兴起做出的承诺。
而成为了一种象征。
一种在乔书然的眼中,夏理备受宠爱的凭证。
夏理甚至可以从母亲的语气中听出羡慕与惋惜。
羡慕夏理能够得到这枚戒指, 又惋惜夏理是个只能得到戒指的男孩。
她对财富与权力的爱全然不加掩饰,鲜明地与仅指向夏理时的语气分割。
乔书然多希望夏理能是一个女孩。
以未婚妻的身份出现在徐家继承人的身边,从此托举夏家直上云霄。
然而再如何假想也只是虚幻。
她对夏理有更现实的要求,即是在这段关系失效之前尽可能地为夏家换取更多利益。
夏理的想法实际上无关紧要,他只需要附和,再空洞再木讷也不是值得乔书然关心的事。
车上开着电台。
夏理的神游被频道里忽而冒出的纪星唯所打乱。
案子随着时间沉寂,似乎很久都没再听见关于对方的消息。
时间过得好快,分明每一秒都是煎熬,可转眼就又要到夏天了。
舆论平息,纪星唯逐渐被遗忘。
案件的收尾分外潦草。
枪手是个家境贫寒的黑人,律师团的规格却高得出乎意料。
警方没有公开完整的案件调查过程,最终将其定义成一次入室抢劫,宣判嫌疑人二级谋杀。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抢……”
夏理安静地听完这条新闻,对着空气不住地轻喃。
逻辑无法自洽,当即引发更深的混沌。
他宁可像报导中说的那样,对方是为了求财,失手杀死了纪星唯。
可是除了纪星唯往后的人生,枪手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带走。
夏理眼睁睁看着他转身,从吵嚷的走廊上消失。
纪星唯的灵魂像是仍有不甘,不断地涌出鲜血,爬过夏理的影子,挣扎着试图追赶对方。
如果可以,夏理希望十九岁的夏天永远不要到来。
这样他就不会收到徐知竞的礼物,更不会等来十九岁的冬天。
他可以永远期待索伦托平静的午后。
永不止息的海潮拍打过崖壁,庭院里是青涩澄黄的柠檬树。
徐知竞带他走过古旧的小巷,奶油色的建筑衬着手中的冰淇淋飞速融化。
但祈愿无用,追忆更是只能制造出新的痛苦。
夏理就要迎来生命中的第二十个夏天。
真正回溯却只有十九岁的索伦托还算安宁与祥和。
往前是陡然割裂的十八岁,往后又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纪星唯的事不了了之,或许再过不久,就连夏理都会像其他人一样,渐渐让对方的身影从脑海中淡去。
“为什么要这样呢……”
夏理还在执著于他认为的事实。
“她不是也有自己的孩子吗?”
“为什么会想要别人的孩子死呢……”
徐知竞起初没能听懂,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夏理大抵是知道纪星唯父亲的情人动过要杀她的念头。
或许是想将夏理从思维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徐知竞委婉地给出了他自以为更能被接受的暗示。
“是纪星唯做错事了。”
这个提醒似乎过于隐秘,夏理起初甚至想要反驳。
纪星唯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只是寻常地活着,无非是有些许傲慢。
“她太听纪阿姨的话了。”
听母亲的话又有什么错吗?
纪星唯的母亲那样爱她,又有什么理由去印证这句话。
夏理太过迟钝,直到数十分钟后才想起纪星唯在最后一夜的独白。
他也许早就猜到了,只是始终在回避这样的可能。
夏理不愿相信纪星唯的母亲也自私,更无法接受是她将纪星唯推向了死亡。
纪星唯是拥有全部爱意的公主。
要戴着王冠,在母亲的怀抱里昂着下巴说自己独一无二,是全宇宙的唯一。
可徐知竞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揭开了夏理不愿面对的事实。
将他奉若珍宝的亲缘之爱打上一道劣质的标签。
甚至要比乔书然无止境的嘱咐更能击溃夏理一贯的认知。
用以隔绝现实的结界轰然坍塌,残余一地废墟,顷刻间由纯真梦幻变为恒久的苍凉。
夏理控制不了地僵硬,四肢不住地颤抖。
那双早已麻木的眼睛终于蓄起波纹,失控般再度让眼泪零碎地缀满脸颊。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内心却有无数情绪亟待发泄。
悬在下巴的泪珠摇摇欲坠,到底随着他扑向徐知竞的动作骤然敲在划分界线的杯架旁。
夏理死死卡住徐知竞的喉咙,骑在对方身上不断地收紧指节。
修剪整齐的指甲嵌进皮肤,掌心清晰地触碰到喉结与脉搏的每一次跳动。
夏理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徐知竞将事实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还是因为除了最残忍的徐知竞,再也不可能有其他人如此包容他的一切?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夏理的眼泪还在落。
湿漉漉,扑簌簌掉到徐知竞的唇边。
后者并不反抗,而是这就么任由夏理发泄。
两颗棕褐色的,被阳光映得如融化的蜜糖般柔和的眼珠无甚情绪地盯着夏理。
仿佛他也已经为此厌倦,又同夏理一样,不知该如何收场。
“都怪你,都怪你……徐知竞……”
——
夏理又开始不断想起纪星唯。
与早先的情况略有区别,就连梦境都已然无法摆脱对方的影子。
穿着蓬蓬裙的公主与躺在血泊中的灰白躯壳交替出现。
偶尔并行,挤占夏理混乱的大脑。
服药建议上的药品名称换了又换。
从□□,西酞普兰换到莱博雷生,伏硫西汀。
可夏理依旧无法从困境中逃离,一味地沉默,麻木地看着纪星唯一次又一次倒在小小的过道间。
心跳没有一刻平静,自始至终无序地跳动。
精神的失控带来□□的负面反馈。
窒息、反胃、乏力、痉挛,以及不知从何处蔓延的疼痛不断侵扰着夏理,让他几乎没有一秒钟能够体验当下的生活。
部分人会在此时选择终结一切。
但夏理太害怕死亡了,只好咬着牙清醒地体会到所有的痛苦不断加深。
然后他又爬到了徐知竞的床上,亲手剥下束缚,以献出自己的方式,来换取片刻的快乐。
夏理的爱早已不能被称为爱情,而是一种用以粉饰痛苦与死欲的致幻剂。
活着成为一场期盼死亡的煎熬。
夏理意识到了这一点,过程从此变得无比漫长,甚至如同望不见尽头的永生。
他要一直等到死亡真正降临,成为忍受这一切折磨的奖励。
那才是夏理所期盼的拯救,才是夏理所向往的新生。
夏理瘫软在床边,浑浑噩噩半睁着眼,仰头看着挑高的天花板上晃动的灯影。
世界像是正倒逆着旋转,地毯上拖出两道交叠的影子。
徐知竞低沉地喟叹,细密的薄汗沾湿发梢,愈发将那副皮囊衬得深情款款。
夏理的视线游过整间房间,最终又落回到对方眼前。
他拨开了对方散乱的额发,在轻吟的间隙不知所谓地送出一个吻。
夏理勾过徐知竞的脖颈,飘然印在对方唇间。
徐知竞近乎审视般凝着夏理,交扣的双手没有松开,硌得发疼也不愿放手,任由夏理的戒指在指侧留下一圈泛红的隐痛。
爱情的定义似乎变成了相互折磨,夏理和徐知竞都不快乐,又都无法亲口说出结束。
夏理将矛头指向徐知竞,责备对方将他变成现在这样。
徐知竞直到此刻才想要反驳,盯着夏理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先说要交朋友的是夏理,说要徐知竞接他回去的也是夏理。
在小阁楼里亲口说徐知竞比唐颂更重要的是夏理,永远把徐知竞排在第二位的依旧是夏理。
徐知竞只是照做,只是希望夏理信守承诺。
可是夏理总将那些话当成哄人的把戏,让年少的徐知竞围着他团团转,还以为夏理口中的喜欢要和书里写的一样真切。
徐知竞后知后觉夏理无意识的戏弄。
要抽身太晚,只得将所有情感揉作一团。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明白对夏理的那些胁迫是想得到什么。
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伪命题。再如何努力得到的都是悖论,根本无法分清纠缠其中的究竟是爱还是恨。
第65章
莱博雷生解决不了夏理的失眠, 伏硫西汀也没能缓解夏理的病情。
时间过了这年春天,迈阿密的气温日渐攀升。
太阳高悬在海面之上,将浅色的沙滩照得如钻石般闪耀, 多看一眼都令人炫目失神。
徐知竞给夏理办了入院手续,接受医生的建议,做MECT治疗。
离开前,夏理朝房间内望了望。
纪星唯坐在落满阳光的窗边,光束间的尘埃好像落在夏季的细雪。
她和夏理说再见, 夏理便应声朝她挥手,在明知这是幻象的情况下温柔地与对方道别。
幽长的走廊通向电梯。
夏理紧攥着徐知竞的手, 一边走, 一边看纯白的地砖被赶来的鲜红铺满。
电梯门关得太慢,稠滞的红色水波一点点浸透地毯。
它们从缝隙间挤进来, 非要缠着夏理, 在他的脚边不停地徘徊。
夏理闭上眼,颤抖的身躯似乎对上了口中的喃喃。
徐知竞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察觉到抓在腕间的手随着战栗骤然发凉。
夏理从来不愿和徐知竞分享他的经历。
因而徐知竞只是茫然地存在于相同的空间,对夏理的反应束手无策。
他把夏理藏进怀里, 同此前的无数次一样耐心安抚。
这回却没能等来对方的平静,而是换来了夏理更深的恐惧。
徐知竞不明白夏理究竟怎么了,仪器治疗成为继输液之后仅剩的手段。
夏理仍旧说不出话, 揪着徐知竞的衣襟无声地垂泪。
水色的衬衣被眼泪浸湿,濡成连片的傍晚似的深蓝。
夏理安静地等待这场莫名的郁然结束,而后好轻好小心地用指腹抚过了被自己揉皱的衬衫。
那枚戒指再度出现在视野中,蓝得绝无仅有,仿佛索伦托的夏天,天空与海水都是与戒托上的帕拉伊巴相似的青蓝。
如果它仍是最初不合戒码的戒指, 夏理一定会因为那个热忱而美好的夏天止住眼泪。
可惜就连那枚戒指都丢在了上一个夏天,再无法追溯又或令时光倒回。
“我下课了过来。”
夏理被安排在一间私人套房,看上去不像是医院,倒更像一贯认知中的酒店。
看护陪两人一同进去,屋里的陈设多是柔软的,圆角的,类似于育幼空间,贴心地考虑到了病人在突发情况下的激烈情绪。
徐知竞下午有课,留在这里对夏理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因此决定晚上再来,顺道询问夏理的情况。
夏理的眼神没有任何起伏,淡淡从徐知竞身上扫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看护挂着程式化的笑容带夏理往房间走。
徐知竞留在客厅,听医生与他讲解治疗过程和可能出现的情况。
等一切处理完毕,指针已然指向正午。
徐知竞在离开前又去看了看夏理。
穿过门框便能瞧见一把铺着手工薄毯的沙发。
夏理窝在边上,身后是一扇巨大的,含括了整座花园的窗户。
但他并没有回头,而是就那么垂着脑袋坐在坐垫上。
他瑟缩起肩膀,背光的角度让整张脸都陷在浓厚的阴影之下。
夏理并着膝,手臂支在腿间,很像犯错的小朋友,不断地抠弄着干净纤细的指尖。
徐知竞走到夏理面前,在一个绝对能被注意到的距离站定。
夏理依旧没有分出目光,一味地垂敛着视线,把自己藏在小小的,逆光的角落。
“夏理。”
徐知竞蹲下身,尽力看向了夏理的眼睛。
“夏理……”
徐知竞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从一开始就不曾期待夏理会给出回应。
面前的青年始终低着头,哪怕徐知竞再重复多少次对方的名字,对方也只是出神地盯着地上的影子。
“我要走了。”
这句过后,徐知竞踩着余音后退半步。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夏理居然追着句末毫无征兆地抬起了眼。
四目相视,徐知竞怔怔地落入夏理的眼中。
后者的表情似乎带着些惶恐与不可思议,倏地抓住了他的手,在除却沉沦的场景下主动与他十指交握。
夏理不但害怕死亡,更恐惧离别。
无论是离开太爷爷,离开北山街,离开母亲,离开纪星唯。
乃至离开徐知竞都令他畏怯不已。
即便再煎熬,再难堪,此刻夏理也已然无力去接受崭新的未知。
徐知竞的存在是必要的吗?
是正向的吗?是爱吗?是恨吗?
这些夏理统统都不在意。
至少徐知竞从来都不曾离开过夏理,这就已经足够了。
夏理要用潮湿的,郁丽的,哀艳且美丽的眼睛留住对方。
他的眼泪泫然从眼眶中落下,清冶得像是晨间的朝露,流星似的一闪而过。
泪痕影影绰绰留在脸颊,随着时间一点点蒸发。
徐知竞后退的脚步被一滴尚未干涸的眼泪截停,回到夏理身边,沉默着低垂下眼帘。
“你要我怎么办呢……”
“不愿意爱我,又要我必须爱你。”
“夏理……”
——
做MECT前需要禁食。
夏理一向食量小,甚至时常没什么胃口。
意外的,他在这天上午莫名饿得想吐。
冷色的灯光,冷色的器材,冷色的手术服。
用以监测各项体征的机器发出机械的,没有情绪的重复声调。
夏理看着麻醉医生替自己戴上面罩,突然地十分想哭,控制不住地产生出没有来由的苦涩。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医生为他戴上贴片。
再醒来时便回到了病房。
夏理对一切的感知都变得格外模糊,仅剩麻醉之前那种想要掉眼泪的感受仍清晰地存在。
那是一个极难描述的时刻。
所有记忆都存在于大脑,所有记忆又都灰蒙蒙遮上了一层薄纱。
夏理试图去回溯某些特定的情绪,回忆却好像被一层浓雾阻隔,无论如何都提炼不出除平静以外的心情。
他开始掉没有源头的眼泪。
说不清为什么要哭,也搞不懂空落落的心脏究竟将所有的情感藏去了哪里。
夏理哭完又渐渐平复,奇异地体会到星点轻盈,古怪地出现在仍裹着雾气的脑海中。
医护在一旁确认他的状况。
夏理听她们向自己提问,眨眨眼示意接收到了信息。
他还是说不出话,倒不再像先前被心理因素所阻隔,似乎单只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力气。
夏理在房间待了会儿,第一次想去花园逛逛。
他打开门,走出连廊,看见徐知竞在另一扇窗后与医生交流。
夏理什么想法都没有,就这么沿路向前。
看护影子似的跟着他身后,偶尔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同一处,或许也好奇这个黑发的青年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
疗程不长,近一个月便结束。
期间Eric来看过夏理,不知道是不是经过了徐知竞的准许。
治疗从客观的角度看来的确得到了进展。
可夏理在疗程过半之后便开始出现短期的失忆现象。
这确实减缓了他对过往的抵触,但与此同时,也开始愈发记不清当下要做的事。
医生又提出森田疗法。
意在恢复夏理的社会性,并令其回归到正在发生的现实中。
先前的所有尝试都不见成效,徐知竞为此犹豫不决,始终无法作出决定。
Eric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来到夏理的病房。
许久未见的美人依旧是一副清隽郁丽的面容。
夏理瘦了许多,蓝色的病号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
他的脖颈与手臂没有被布料遮挡,苍白地裹着泛青的脉络,就连骨骼的轮廓都能够用肉眼清晰地描摹。
Eric问他最近怎么样。
夏理很自然地笑了,轻声地,略显生涩地说道:“还好。”
“我一般都是不满意的时候才说还好。”
Eric揶揄一句,夏理听罢抿了抿唇,倒是留着那抹细微的弧度,不知算是认可还是否定。
“要吃苹果吗?”Eric换了个话题。
夏理先是摇头,略思索过几秒,又缓慢地点了下脑袋。
Eric笑着把书包扯到身前,从里面拿出一罐刚买的小苹果。
他原本大概是要直接递给夏理,半道却收了回去,“我给你削了吃吧。”
“有削皮刀吗?”
Eric的问题问得几乎不含常识,话音未落,就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尴尬。
可夏理却顺着这话走向了一旁的柜子,像是真能拿出什么似的,径直打开了其中一格。
Eric以为院方的管理有所疏漏,正觉不满,夏理又停下了动作。
他半弯着腰站在柜前,一动不动仿佛在玩什么游戏。
稍过片刻才回头,略显抱歉地问道:“我要找什么来着?”
Eric霎时为夏理的状态感到错愕。
他因此漏下了数秒,等评估完眼下的状况,这才想起回答。
“削皮刀。”
“哦。”夏理显得有些无奈,“这里没有刀的。”
“我直接吃吧,谢谢。”
这样的情况对于夏理来说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他以一样的路径回到Eric面前,从对方手中拿走了那颗还没有手掌大的苹果。
Eric看他平静地向自己靠近,平静地伸手,平静地分开唇瓣,平静地咬下一小口苹果。
夏理的表现实在太单一了,以至于先前的那抹笑都变得好像Eric的臆想,是某种经由大脑美化产生的错觉。
“夏理。”
很难说Eric有多喜欢,甚至于多爱夏理。
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却凭空诞生了毫无必要的拯救欲。
或许是因为夏理那双总显得雾氤氤,郁气难消的眼睛。
又或许只是因为Eric不认为这一切符合常理。
“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只表吗?”
“嗯?”
夏理记不清了。
“你可以拿它跟我换任何东西。”
“任何东西。”Eric强调,“世界上有的,我能给的,任何东西。”
夏理听不懂。
大脑对于那块表是否存在这件事,都仿佛模糊地隔着一面毛玻璃。
他无法确定这句承诺的有效性,到底也只看了看罐头里剩下的两颗苹果,仍是笑得沉静而柔和。
“那,再给我一个吧。”
第66章
六月中旬, 学期结束。
迈阿密与江城的主治医生经过几次视频会谈,一致认为,对于夏理来说, 熟悉的成长环境或许要比迈阿密更适合疗养。
为避免夏理的情绪过载,徐知竞提前申请了一条航线,乘早先那架公务机回国。
夏理配合徐知竞的时间,跟随徐知竞的脚步,变得好像一件属于徐知竞的行李, 去向与命运都由徐知竞来决定。
MECT确实让他的状态平复不少,甚至偶尔也能体会到轻松愉快的心情。
夏理在临行的前一夜突然说想去看风。
连廊上的彩色玻璃照得夜晚光怪陆离, 就连夏理的瞳色都闪烁得斑斓, 熠熠等待徐知竞的妥协。
青藤上长出新叶,浓绿爬满白色的石墙。
潮汐推着海波, ‘沙沙’润湿砂砾。
廊下的叶片不停拂动, 悉悉索索擦出些同频的协奏。
月光与树影在石砖与沙滩间飘摇虬绕,晚风携着潮湿的热意掠过,不止不息,不眠不休。
夜晚吵嚷又静谧, 映得夏理长久失神的眼波都重新变得光艳且靡丽。
徐知竞没有办法对这样一双眼睛说出拒绝,只在起身前莫名问道:“以后还会回来吗?”
心跳错漏一拍,夏理近乎追索般让目光跟上了徐知竞的动作。
他下意识地摇头, 尚未组织完措辞,脑海中便先跳出了一行答案。
——不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夏理甚至无法界定这个回答所指向的问题。
连廊外海潮粼粼,银白月光慷慨地铺洒。
迈阿密的四季都闲适惬意,是无数人心中的度假圣地。
可是夏理不想再来了。
或许是因为过分潮热的气候实在令人窒息。
又或许还有其他暂时被掩藏的原因。
夏理对着徐知竞摇头,灯光就从对方身后弥散。
他被迫半眯起眼, 看徐知竞笼罩在暖调的光晕之下。
那张年轻迷人的面孔不知何时褪去了青涩,斯文得薄情,又标志得寡幸。
徐知竞的游刃有余,漫不经心,在夏理面前统统失效。
余下一副在经年的相处间已无新意的皮囊,被冷色的月光,绚丽的灯火照亮,剖出全然相反的,纷繁不清的明暗。
徐知竞以往总是回避去设想他与夏理的故事的终局。
这一刻才真正体验到了由此产生的不安。
他在此前的倦怠似乎仅仅是对庸常生活的厌烦。
夏理的病症制造出额外的琐事,让他误将这样的情绪归咎到对方身上。
徐知竞移不开落向夏理的视线。藏在阴影下的黑眼珠幽深而沉寂,像是陷入更难解的谜题之中,即便如此依然不愿放夏理离开。
徐知竞非要纠缠,非要得到夏理已然无力给予的情感。
或许他也病了,幽怨无望地绕着夏理徘徊,自私地划定界限,不惜将自己都困于其中。
——
徐知竞开了辆Utopia,夏理上车,拿了一瓶喝掉小半的气泡水。
音响里播放着一首他没听过的歌,似乎有两个人正用私密的语调聊天,再要细听又听不清,只是在鼓点间反复发出晦涩的余音。
凌晨的海滨大道上除却潮声便不再有多余的声响。
引擎的轰鸣覆盖一切,由听觉将世界与车厢隔离。
徐知竞踩下油门,银灰色的Utopia一瞬提速,在间错的路灯下明暗扑烁,划出一道幽谧的流光。
夏理抬起手,越过玻璃的夜风便极速撞进他的掌心。
曲起的指节仿佛真的能够握住风,骤然被扑了满怀,轻而易举捕获到本应无形之物。
他深深往回吸气,稠闷的空气里有浓重的雨水味。
夏理呼吸不匀,略张开嘴无知无措地望向天空。
他后来很莫名地弯起眼梢,忽而在暴雨将至的夜晚痴痴笑出了声。
“徐知竞。”
“徐知竞。”
夏理隔着风啸大声呼喊徐知竞的名字。
“真好啊,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雨趁着话音顷刻间落下。
两人发疯似的就这么淋着雨一路向前。
车轮卷起的水花在路面上划开两道纯白的水雾。
沿途的灯光将世界映照得如同一场盛大的焰火。
夏理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掉的眼泪。
他的笑意不止,只有眼眶愈渐浮起绯色。
好像被雨水染上醉意,连着微挑的眼梢都浅浅铺起一层粉调。
车速快得他难受,瓢泼的大雨又让夏理的心轻飘飘地浮游。
他强忍着反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徐知竞的名字。
最后像是突然用尽了力气,忽地佝偻了肩膀,将脸埋进掌心,嚎啕哭出了声。
车速渐渐慢下来,被一个红灯截停。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洛桑,在雨夜看被隔得迷蒙不清的城市。
夏理缓缓抬头,棕榈树的叶片被雨水砸出‘噼啪’的响声。
与江城的雨季不同,是更冷硬,与潮热气候不符的调式。
他用那双泛红的,浸满水色的眼睛寂静地与徐知竞交视。
引擎声在等待的时间里被雨声压过,细听似乎能够察觉到对方的心跳与呼吸,正无序地缠绕在迈阿密的最后一个夜晚。
夏理被沾湿的掌心贴上了徐知竞的脸颊,细细抚过,停在唇边。
温热的指腹模拟出亲吻的路径,一点点从嘴角移向下唇,末了略微探入口腔,触碰到徐知竞坚硬的牙齿,与之后柔软的舌尖。
“我没有不开心。”
夏理的动作就停在这样暧昧的距离。
他好认真地注视着对方,尽量平和地说出了此刻的心情。
时不时仍有未止的哽咽打断他的语句。
徐知竞耐心听着,听夏理用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结尾。
“怎么办,你现在没有对我不好。”
“可是我看见你就想掉眼泪。”
“怎么办啊,徐知竞。”
庄园的灯影照亮一小片天空。
两人湿淋淋地回家。
不只是衣物,就连眼眶都一样被浸湿了。
夏理洗过澡,从衣帽间翻出一件干净的白衬衫。
赤着脚穿过幽长的过道,从走廊的一端,一直走向了另一处尽头。
他打开徐知竞的房门,细白修长的双腿被昏暗的灯光照得无比柔润。
徐知竞看着夏理不作声地走近,在几步距离下伸出戴着对戒的左手。
像是等待他的邀请,要让徐知竞结束所有关于迈阿密的记忆。
“夏理。”
徐知竞语调深沉,不再轻佻地叫夏理‘宝贝’。
他似是叹息,托住夏理的指尖,顺势把夏理揽到了腿上。
夏理熟练地挨着徐知竞磨蹭,半开的衣领露出大片锁骨,晃眼地勾出起伏,偏偏又遮住了更深的角度。
衬衣透光,纤细的腰肢就在徐知竞掌中半遮半掩。
夏理的发间还有一股洗发水留下的清爽香气。
徐知竞嗅了嗅,贴着脸颊亲亲夏理的耳廓。
他的指尖攀着布料绕到夏理后腰,顺着腰窝轻车熟路地爬向漂亮的蝴蝶骨。
“徐知竞。”
“嗯?”
“为什么要我脱衣服呢……”
夏理忘不掉越过十八岁的瞬间。
纯白的衬衣流水似的淌落,堆叠在脚边,盖出一阵不应当存在于夏日的冰凉。
可徐知竞的双手却是热的,爬遍他的皮肤,和着舔吻留下无数炽热印迹。
夏理的心就从那时开始割裂,既向往爱能圣神隽永,又厌恶自身的堕落,无法确信徐知竞的残酷。
徐知竞没有给出答案,夏理等过一阵,明白这个问题也许再也得不到解答。
他于是失落地扶着徐知竞的肩膀坐下去,难耐地失神轻颤,也痛苦地哼吟垂泪。
奇怪的是,淤积的郁热并没能像以往那样被消解。
反倒愈加膨胀,阻塞夏理的思维,制造出一堆无法自洽的情绪,不断地积压在心底。
夏理惶惶不安地试图用徐知竞的吻来换一时的平静。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缱绻撩人,夏理对堕落二字的恐惧便越是加深。
那即时地引发对自身的批判,带出一阵接一阵的,源于当下及过往的反胃。
——可是为什么会想要得到徐知竞的吻呢?
——明明都是徐知竞的错。
长期的服药与治疗让夏理极难发泄。
他恹恹等徐知竞用掉几个套子,盯着那张脸忽而感到席卷而来的厌倦。
夏理猜想这并非针对徐知竞,而是单指他无望的人生。
可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夏理没办法不对对方产生憎恨。
他面无表情地爬到徐知竞身上,骑在对方腰间,一错不错地凝住对方的视线。
徐知竞不做抵抗,任由夏理施为。
哪怕对方的双手再度环上他的喉咙,他也只是一味地默许。
爱情变成恒久的,双向的折磨。
徐知竞甚至在某一刹那期望过夏理能将一切终结。
可是一滴眼泪打乱了所有预想的剧情。
顺着夏理的脸颊沉沉砸向徐知竞,晃晃悠悠蓄在了鼻梁与眼窝之间。
夏理一怔,就看着那滴眼泪汇成小小一湾水洼。
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摇头,不断地否定,双手却不松开,用一种什么都无法实现的力道调情般环在徐知竞颈边。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反反复复从口中发出毫无意义的单音,随着眼泪浸满潮湿的夏夜。
徐知竞叹一口气,温柔地捉住夏理的手腕。
他将夏理的双手从颈间挪开,继而起身,拉开了床边的抽屉。
那里有一把转轮柯尔特。
徐知竞打开弹巢,放入一枚子弹,转动转轮,冷静地扣下了安全栓。
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牵过夏理的手勾住扳机,好从容好沉静地笑了。
“就交给命运吧。”
无论继续煎熬,还是终结一切爱恨,徐知竞心甘情愿接受命运的审判。
夏理抗拒到发抖,拼命地摇头,抵着扳机的手却不敢动,只能愈发惊恐地让眼泪夺眶而出。
他害怕得想吐,身体却僵得像是已然不受大脑控制。
只知道泣不成声地哀求,呜呜咽咽,从喉底挤出些凄婉的哽噎。
——“嗒。”
徐知竞带着夏理扣下扳机。
开出一发空枪。
夏理在此后漫长的数秒内全然忘了呼吸,始终木讷地盯着徐知竞的面孔,像是分不清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连眼泪与啜泣都在近乎永恒的时间里暂停了。
要等指针再往后推动,积蓄的泪水倏地滑落,夏理这才终于深吸回一口气。
他又开始发抖。
不止四肢、指尖,就连唇瓣与瞳孔都随之剧烈地震颤,引发过度呼吸,带来强烈的晕眩以及反胃感。
夏理跌跌撞撞爬下床,还没到卫生间就吐了出来。
涎水和着胃酸流了一地,裹着室内尚未散去的膻腥散发出挥不去的恶臭。
他在那几秒里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纪星唯。
四散的血雾,飞落的碎骨,溅在夏理眼前的鲜红,还有对方眼窝边那一小湾干涸的血洼。
夏理实在是太害怕死亡了。
以至于他都分不清,那一瞬的恐惧究竟是为了将要再次目睹的死亡,还是不忍与徐知竞离别。
夏理实在讨厌徐知竞。
讨厌徐知竞带来的堕落,讨厌徐知竞把他变得如此狼狈。
讨厌徐知竞突如其来的深情。
更讨厌为那一发空枪而庆幸的自己。
第67章
夏理住进疗养院的那天很巧正是夏至。
湖区迎来假日, 沿岸满是天南海北汇聚于此的游人。
沿着主路不断向前,朝与景点正相背的坡道行进,疗养院的大门就矗立在万松岭静谧的林道旁。
与其说森田疗法有效, 倒不如说是相似的环境让夏理时常产生回到了大院的恍惚。
这让他渐渐有了静下来思考的余力。
偶尔在日记中提及年少的往事,寥寥几笔,又仿佛仍有道不尽的万语千言。
看护会选在游人相对较少的时段陪夏理出去散步。
往往徐知竞就等在客厅,带些夏理以前爱吃的点心。
有时下雨,那天便成了徐知竞的幸运日。
夏理有更多的时间待在院内, 总归会和徐知竞产生些交流。
“我要去纽约了。”
或许是为了避免触景生情。
徐母令徐知竞转去了一所位于纽约的大学。
近些年徐知竞的父亲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也算是提前让他收心, 真正回到他应当走的道路上。
说这话时, 夏理就和徐知竞一起坐在长廊尽头。
眼前是被雨水挂得潮湿的繁茂紫藤,身后则是带着白噪音的恒定冷气。
夏理很喜欢坐在这把长椅上出神。
紫藤花架在林荫间延伸, 总让他想起对徐知竞的初见。
他其实明白自己回想的并非是眼前的徐知竞。
旧年的花谢了就是谢了, 再怎样相似也不会是令他惊艳不已的那一眼。
“放假回来陪你。”
徐知竞陪夏理望着檐外落不尽的雨,林间忽而传来几声鸟鸣,让他的话形成了一道短暂的停顿。
“等你开心点了,我再接你过去。”
夏理没有对这句话作出任何回应。
他的眼睛在雨雾后很缓慢地眨了一下。
慢到像是倦怠地闭眼, 到底又半抬起了眼帘。
接他过去做什么呢?
还是当一件熟稔的玩物,去承载所有肮脏欲望吗?
夏理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游戏。
恨与抗拒都在越过极限之后骤然回落,变成一种心空, 就连平静与妥协都再算不上。
[7月16日,雨。]
夏理这天写不出日记。
除了日期与天气,剩下的就只有一行行空白。
连日的雨水不停,医生不希望让夏理的情绪一再受到影响。
隔了几天才提起这件事,旁敲侧击地聊到什么都没能被记录的七月十六日。
事实上,夏理并不回避徐知竞的存在本身。
整个夏天对方都雷打不动地在傍晚时分出现。
夏理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然而当徐知竞又一次自作主张地为他规划起‘未来’, 夏理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逃避。
徐知竞的喜欢总显得天真,天真到对于夏理来说甚至残忍。
以至于爱都变成重压,成为一场漫长的刑罚。
对方太清楚这样的爱情只会局限于当下。
因此,一旦将时间拓展至更久以后,徐知竞就再不可能笃定地说出同样的话。
夏理可以是年少的初次悸动,可以是陪在徐知竞身边的年轻恋人。
但一切仅限于此,至此便落幕,再不会有什么往后。
“有什么想吃的吗?明天来了给你带。”
“……”
“南山那边新开了家甜品店,桂花糕好像很好吃。”
夏理转头看了徐知竞一眼,随着对方的话音绕开沙发,从客厅走向玄关。
江城就要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台风,雨势忽大忽小,卷着漫天落叶制造出压抑且灰败的前序。
看护拿着伞赶来,夏理没有继续往外走,而是再度望向徐知竞,越过了先前对方提到的内容。
“回去吧,要来台风了。”
风声太吵,摇晃一山青叶,充耳的都是叶片摩挲的声响。
夏理本就轻渺的嗓音愈发模糊不明,只有唇瓣还在徐知竞眼中略微翕动,吐出些根本无法听清的字符。
空气里细蒙蒙像是飘着雾。
夏理颀长纤细的身姿被衬托得过于清冶了,莫名添上一股郁气,将那些细微的表情都刻画出浓厚的忧悒。
阴沉天气让那对原本琥珀似的眸子浸染出墨色。
被白皙的皮肤衬得空洞,幽幽嵌在那副漂亮皮囊上。
徐知竞沉默着与他对视,相隔几步距离,影影绰绰始终无法看清。
像是隔着一层面纱,只能嗅到掺杂在雨水间的似有似无的清苦香气。
“……我明天再来。”
台风翌日登陆,徐知竞没有再来。
夏理坐在窗边等了一阵,见没有车来,回到房间看一本尚未读完的小说。
或许是因为那场台风,或许是因为和医生的谈话,又或许这些都是夏理为徐知竞找借口。
台风过后,对方只来过寥寥几次。
不多时便离开,留给夏理一整个安静的午后。
——
徐知竞八月中旬飞纽约,最后一次来时看起来气色不佳。
夏理难得主动问起,徐知竞在惊讶过后淡然地笑了,说是最近有些失眠。
就连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究竟从何时起,他已经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入睡。
徐知竞开始体会到夏理的感受。
像是某种对生活的无措,难以凭借自身的想法去进行调整与控制。
夏理第一次真正从徐知竞的人生中淡去,从必需品变成致幻剂。
后者一时难以适应。
每每午夜梦回,望见窗外从迈阿密平坦开阔的绿地,变为曼哈顿不熄的夜景。徐知竞总会产生即时的恍惚,认为这才是脱离于现实的梦境。
“夏理……”
徐知竞从梦中惊醒,时间刚过午夜两点。
枕边只有空荡荡的暗色,以及寂静氛围下变得格外清晰的心跳与呼吸。
他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拿过手机,看日期终于临近感恩节。
派对、聚会、晚宴;香槟、桥牌、筹码。
这些奢侈的,昂贵的,重复的,无趣的消遣陪伴徐知竞打发掉无数个周末。
纽约的生活要比以往更繁忙,也更空洞虚无,找不到做这一切的意义。
徐知竞偶尔与唐颂见面,在一些高级餐厅,又或法拉盛的平价饭馆。
也许时间过去太久,两人很难再从重叠的童年中找到什么话题。
唐颂早先问过几次夏理的情况,见徐知竞答不出来,便也不再过多提及。
“听人说你要去瑞士?”
“嗯。”唐颂肯定道,“留在这里也没意思,都多少年了。”
“读博?”
“拿了永居。”
徐知竞扬了扬下巴,大致明白过来。
无论江城,还是在纽约的留学生之间,唐颂的名字来来去去最终都会与纪星唯联系在一起。
即便案件已经结束,但其中实在太多耐人寻味的蹊跷。
加之唐家在那过后又爆出几轮丑闻,不免让人猜测两者之间应当有藏有更深的秘密。
不止唐颂,整个唐家的资产都在向外转移。
这在旁人眼中更像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斗争,像是四幕戏演过第三幕,终于要迎来最后的结局。
他们实际并不关心事实,在意的只有心底认定的故事。
情节要起伏跌宕,爱恨要刻骨铭心。
一成不变的生活缺少谈资,唐颂和纪星唯其实可以被替换成任意两个名字。
“下周我要回江城一趟。”
“打算顺道去看看夏理,你不介意吧?”唐颂玩笑道。
徐知竞仍是笑笑,神色疏离,略勾起些嘴角。
他或许没能意识到,这样的笑像极了夏理,有种漫不经心,对事物无所期待的冷郁。
“感恩节我也会回去。”
“那时候我就走了。”
“好吧。”
一条消息随徐知竞的尾音点亮屏幕。
壁纸还是夏理。
是一张刚到迈阿密时拍下的照片。
人物在画面中的占比不大,更多是身后湛蓝的海水,与清澄明亮的天空。
夏理站在浮沫与细白沙滩之间,干净的衬衣被海风稍稍吹动,落出一小片绽开的影子。
徐知竞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情。
唯一能够回溯的就只有夏理被定格的笑容。
轻盈的,愉快的。以此为界线,将夏理在徐知竞脑海中的印象分割。
往后的夏理总是沉郁且游离,让这张照片愈发变得珍贵,再也没有被换下。
徐知竞有时甚至怀疑过往的一切皆是大脑编织的幻想。
可随屏幕被点亮的画面却一遍又一遍印证着记忆的真实。
也一遍又一遍向他强调,夏理确实是为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有段时间我特别烦你。”
“我?”唐颂意外,“我没惹着徐大少爷吧?”
两人用的都是调侃的语气,中和了此前的沉默,倒分外适合闲谈。
“我以为夏理喜欢你。”
徐知竞笑容不减,只是添上了无奈,似乎还有些不明了的懊悔。
唐颂盯着他打量了一阵。
起初的诧异渐渐敛去,若有所思地提醒:“看见你就头也不回把我丢在路上的人,怎么会喜欢我?”
大抵即便拥有重合的青春期,人的记忆也还是会因情感的影响而产生差别。
徐知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认定的事实,以及为此对唐颂产生的竞争意识,在对方眼里反而变成了夏理对徐知竞的偏爱。
几乎不需要多做阐释,仅凭一句话就足以证明徐知竞的特别。
在唐颂看来,夏理不过是将他当成了能够依赖的哥哥。
要乖巧,要听话,要表现得像在大人们面前一样。
唯有徐知竞能够体验到夏理的任性与肆意,独享所有夏理被约束在重重教条之后的情绪。
唐颂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更像一个旁观者。
脱离故事本身,安静地见证夏理与徐知竞的成长。
“我都还记得夏理怎么叫你的名字。”
上扬的尾音,一瞬明亮的语调。
追着徐知竞三个字骤然向前的脚步,余下的,逐渐淡去的香气。
这就是唐颂眼中的夏理。
在徐知竞看来,永远将他排在第二位的夏理。
“我以前开玩笑。说他那么喜欢你,将来要怎么办啊。”
——夏理说了什么?
唐颂努力回忆了几秒。
夏理说,他要等徐知竞给他买冰淇淋。
第68章
唐颂节前回江城一趟, 处理些需要本人在场的事物。
忙完这些,距离感恩节不过剩下半周。
他干脆和教授发了封邮件,将假期一再延长。
唐颂这些年回国的时间少, 好在江城的变化不算太大,只是翻新了建筑,街道的布局倒是没多少改变。
司机顺着坡道一路向上开,湖区的喧繁随距离一点点弥散,剩下沿路葱茏的老树, 与街边已然开始泛黄的山岭。是很适合疗愈的环境。
唐家的车牌不需要过检,警卫打开门, 往后不远就是夏理房间正对的小花园。
唐颂本想从那里进去, 思忖片刻还是走了正门。
看护已经接到过访客电话,臂间挂着件夏理换下的衣服, 先来替他开门。
门廊还有另一个看护打扮的人, 站在吧台边记录着什么。
见唐颂进来,对方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露出一个制式标准的笑容。
他继续朝前走,经过客厅与休息室。
到了卧室的走廊才终于又碰见两个人, 推着没有吃完的餐车从房间出来。
“先生。”
“先生。”
两人退到一旁,等唐颂先过。
“他休息了吗?”
“还没,正准备去给夏先生拿药。”其中一个看护答道。
“哦, 那我等会儿。”
唐颂倚在门边,等看护再次离开,这才轻轻叩了两声。
他没等回答,兀自开门进去。
夏理的卧室与房门之间实际还隔着小客厅与起居室。
唐颂转过两道弯,这才终于见到夏理。
依旧是郁丽深秀的眉眼,巧妙地嵌在一张轮廓柔和, 细白清艳的脸上。
夏理以往是青春蓬勃的男孩,如今病了,也照样是忧悒脆弱的美人。
他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没有起来。
秋日早晨的阳光清透地盖上皮肤,斜在颈边领口的位置,让锁骨与那件薄毛衣一道染上了很柔和的金色。
“夏理。”
唐颂笑着叫他的名字。
夏理仰着脸,看对方靠近。
不知怎么,没来由地产生一种陌生。
他心情复杂地盯着唐颂。莫名想到,除却外表,对方其实已经与记忆中的身影彻底剥离了。
“不欢迎我吗?”
唐颂自然地在一旁坐下了。
这个位置离窗户远,投落的光亮只到他的脚边,随时间缓慢地往回收,隔出更远,更多的阴影。
他耐心等待夏理给出反应,见对方的手扯着毛毯收紧又松开,指尖仍旧勾着褶皱,像是正酝酿某句不知该不该说的话。
“想问什么?”唐颂用上了一贯的轻松语调。
“哥哥什么都可以告诉夏理。”
他拿小时候哄人的话术让夏理放下戒备。
这招确实奏效,哄得夏理终于下定决心般抿了抿唇。
“纪星唯……”
夏理花费数秒,好不容易说完这三个字。
“她说。”
他似乎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番唐颂的神情,见后者实在显得平静,这才继续。
“说她没有把那些资料交给她妈妈……”
唐颂不曾预想过纪星唯会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更意外夏理会在这样的场景下为纪星唯辩解。
两人许久未见,在此之前,唐颂构想的无非是些寻常的话题。
或许夏理实在不见好转,沉默不语也是其中一种可能。
可夏理偏偏摒弃了所有选项,选择在纪星唯将要彻底淡去的节点再度提及。
这不算尖锐地刺中唐颂,隐约蔓延开极细微,极荒诞的疼痛。
唐颂始终认为自己与纪星唯不过逢场作戏,没了价值便舍弃,不必为从未付出过的真心感到遗憾或是悔恨。
但此刻的他却仿佛短暂地变成了一只感性动物,诡异地为开始为纪星唯心痛,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接下夏理的话。
“和我没关系。”
——他在指什么?
——是早已不存在的纪星唯,还是那些为两人的关系画上句号的文件?
唐颂自己都说不清,更遑论夏理。
后者早就看不懂面前的青年。
夏理已经没有心力再去分辨真假,判断谁对谁错。
就连纪星唯的轮廓都在他的脑海中一天天淡去,变得好像旧相片,或许某天就会褪成空白,余下一段难再追忆的时间。
他在唐颂走后表现得有些不知所措。
绕着房间转过几圈,又在看护的陪同下往公共区域走。
夏理没能得到答案,一颗心静不下来,焦躁地生出窒闷感,亟待出现些什么,能够令其即刻平复。
他经过活动室,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电视却还亮着。
音响以最低音量播放着一档冷门科普,用简单易懂的语言,罗列介绍古往今来的彗星。
途经地球的星星编号繁杂,大多没有简略的名字。
不像太阳或是月亮,千百年过去仍有人记得。
夏理对那些字符不敏感,倒是随后的日期引起了他的注意。
世纪末的冬至正是纪星唯的生日。
屏幕上模拟出一条明亮而绚丽的慧尾,下方的标注正是它与地球擦身而过的时间。
就在纪星唯出生的同一天,一颗数万年才会回旋一次的彗星倏然掠过。
划亮宇宙与星空,亦带来纪星唯的降生。
对于广袤的,无垠的宇宙来说,数万年或许不过须臾。
可对于人类而言,这确实是一生仅有一次的珍贵相遇。
夏理无声地注视着画面中的星星远去,绚烂的光芒逐渐黯淡,被崭新的,璀璨的流光所替代。
方框里换上不同的时间,切换相应的编号,那颗星星就像从未来过,万年以后未必还有人记得它曾流经。
夏理再想起纪星唯。
对方的面容迷迷蒙蒙,像是隐在了寒冷的冬雪之后。
时间分明没有过去太久,无非四季又一次轮转,迎回纪星唯离开的冬天。
可如今再回忆,夏理甚至已然记不清那时的情绪。
仿佛一场无声默剧,放映结束后,只剩下胶片与放映机重复的‘滋滋’声。
一帧接着一帧,飞快跳过。
换来颤抖的,模糊的,掩去一切的沉寂。
——
唐颂走后,很快就是感恩节。
徐知竞从纽约回来,待不满一周便又要返程。
夏理的情况稳定不少,比起治疗,实际更接近于休养。
他不知在什么时候爱上了看电影。
看护替他把房里的小客厅整出来,换上遮光的窗帘。
有时徐知竞白天来,两人就窝在漆黑的房间内,不作声地耗完一整部电影的时间。
夏理的目光很少落到徐知竞身上。
大多时间他都留给徐知竞一道侧影。
幽弱的光亮从银幕间折回来,为夏理的轮廓描上圈纤细的,起伏的闪烁。
细白皮肤衬着红润柔软的唇瓣,时时刻刻都像在引人亲吻,呼吸都算是漫不经心的撩拨。
徐知竞没能记下太多情节。
他的注意全然被夏理牵引,妄想似的期待对方能够回眸。
夏理难过时轻蹙的眉梢,疑惑时流出的茫然,在喜剧最后稍稍勾起的嘴角,以及矛盾的,盈盈洇湿的眼眶。
电影之于徐知竞不过是个留下的借口。
因为夏理在这里。
徐知竞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离不开的其实是他自己。
“你还会说喜欢我吗?”
影片结束,两位主角在鲜花与祝福之下幸福地迎来了新生。
徐知竞卡在最后一幕忽地开口,嗓音略有些哑,大抵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
夏理怔了一下,起初并没有转头。
他和徐知竞盖着同一张毯子,因此徐知竞分外清晰地察觉到了对方收紧指尖。
心脏像是跟着那张薄毯一同被夏理攥起。
徐知竞不好说一闪而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他甚至无法在悸动、忐忑与苦涩中做出选择。
能够描述的只有一声沉重的,撞得振聋发聩的心跳。
夏理很后来才看他。
久到演职表都播到末尾,最后一行字也消失在黑暗。
徐知竞对上夏理幽幽映亮的眼睛,见对方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表情说:“喜欢你。”
如果说在此之前,徐知竞还能骗自己。
那么从此刻起,他便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就连夏理对他的恨都淡去了。
他木在原处,颓然不知所措。
空气中的尘埃驾着银幕的光亮缓慢浮游,将时间拖得无比漫长。
夏理寂寂地靠近,随之而来一阵浅淡的香气。
他变得好像一只幽灵,朦朦胧胧看不清,从指尖到唇瓣都带着凉意。
徐知竞不知该怎样回应这个吻。
教会夏理接吻的人反倒变得束手无策。
乌黑卷长的睫毛半遮起眼瞳。夏理捧着徐知竞的脸,垂眸打量对方被沾湿的唇角。
他看着亮晶晶的水渍渐渐干涸,徐知竞欲言又止地抿起嘴唇。
夏理茫然地在对方眼前补上一个吻。
迫使徐知竞闭眼,以更敏锐的听觉捕捉到对方的意兴阑珊。
“不好吗?”
夏理与徐知竞的爱情走入死局。
除却□□的取悦,夏理再想不到多余的方式。
他也曾经尝试过剖白真心,可徐知竞拿它当作玩具,爱的时候浓情蜜意,过了兴头便丢在一旁,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应当不限时供应。
然而夏理的心动设有时效,爱更是稀有。
一旦耗尽就连恨都抽离,变得无感,残存些空泛的,对固有印象的习惯。
他骑到徐知竞腿上,调整几下姿势,神色淡然,动作却撩人。
本能的愉悦全然背弃心底的沉痛,诱使徐知竞揽上夏理的腰肢,一再将手臂收紧。
两人呼吸相贴,心跳纠缠心跳。
夏理用微凉的食指拨开徐知竞的碎发,沿着眉骨一直抚向喉结。
突兀的弧度正对上另一处愈发鲜明的抵弄。
他甚至不算讽刺,只是平静地陈述。
“徐知竞。”
“这是欲望,不是爱情。”
第69章
真正做出决定, 大多需要一个契机。
夏理的人生最初被困在徐知竞身边,围着对方打转。
被缠住的风筝一般,飘飘摇摇等线断。
如今他又驻留在江城。要比以往更添上迷茫, 以及对未来的彷徨。
夏理算着日期。
感恩节过后不久便是圣诞,再往后,ski week,spring break接踵而来。
夏理就这么一直想到遥远的夏天,不知所谓地计算着徐知竞可能出现的时间。
他实际上一点也不期待。
但假使不这么做, 也没有别的事能够让夏理打发时间。
夏理的父母期间来过一次。
不常处理家事的父亲倒还装装样子,演出一副关切慈爱的态度。
母亲则全然不曾掩饰对这个大儿子的反感, 话里话外指责夏理丢尽了夏家的脸面。
他们一心扑在小儿子身上。
夏理完成了使命, 本应悄无声息地退场。
可惜外界的风闻没能留给他体面,让乔书然对他仅有的些许喜爱都烟消云散。
艺术往往强调亲缘之爱。
现实却更多被人性所影响。
对于夏家来说, 夏理的功能性大于一切其他价值。
因此, 他被赋予的定义注定不可能是备受宠爱的孩子。
夏理是工具,是礼物,是权衡利弊后夏家奉上的投名状。
徐知竞的偏爱也只能体现夏理作为一件物品的贵重。
一言蔽之,夏家夫妇用以衡量夏理的方式从来与小儿子不同。
是冷漠的, 苛刻的,对死物的严格评鉴。
——
“你送我的那只表,现在还可以兑现吗?”
“只要你愿意, 随时。”
夏理拨出这通电话时,徐知竞正和谭小姐坐在花园的长凳上。
前者经过走廊,隔着玻璃瞧见翩飞的落叶。
灿黄银杏被初冬的寒风推搡,铺天盖地拂落。
风忽而一停,掩在其后的人物便揭晓,由窗棂框出分外相配的画面。
江城的冬季多雨, 气候总是阴冷而潮湿。
谭小姐穿了件不算厚重的大衣,时间一久,便觉得室外的温度实在太低。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往屋里走。
夏理站在窗下没动,看两人走进连廊,推开门,短暂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少顷,谭小姐的声音从前厅传来,似乎心情不错,言谈间还带着些舒缓的笑意。
“我和……就是和之前那个男的分手了。”
“怎么?”
“观念什么的还是有差距吧。”
除却冲动与吸引,价值观在爱情之中同样占据了重要的比例。
最初的真诚与所有发自内心的温柔体贴,在日积月累之下依旧有可能变为演绎,暴露出对财富的贪婪,以及对通往更高圈层的急切。
彼时的谭璇天真地抱有对纯粹爱情的幻想,认为差距可以被填补,爱亦该亘古不变。
然而现实却告诉她,父母的警醒并非过度保护,而是在拥有足够阅历的前提下,对既定危险的预判。
“玩玩还可以。真要往后走的话,确实还是得照我爸说的,要找个门当户对的。”
她说罢,将视线移向徐知竞。
后者没有表态,倒是屋外再度掠过一阵风,卷来满山簌簌的鸣响。
“这句话很土吧?”谭小姐继续道,“不过我现在认为它是对的了。”
徐知竞看着她,仍旧笑笑,不说话。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看了眼表,差不多到晚餐时间。
“我去看看夏理醒了没。”
徐知竞一会儿要和谭小姐去湖区一家餐厅。
两家父母安排的饭局,他不好拂了面子,只得应下。
长辈们的用意足够明显。
先前两人都没有什么想法倒还好说,但今天的这顿饭显然和谭璇的一番话有关。
对方在明知徐知竞不可能接受的情况下依然如此暗示。
仿佛要他即刻便在权力与阶级构筑的现实,及虚渺而无望的爱情之间做出选择。
徐知竞不敢保证更长远的未来,但他清楚地明白,对于此时此刻的他而言,夏理即是唯一的答案。
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小心翼翼,尽量不弄出星点声响地将门打开。
屋内的窗帘关着,夏理的午觉似乎睡了太久。
徐知竞经过一片漆黑的小客厅,视觉渐渐适应黑暗,模糊地勾出些轮廓。
通向卧室的门半掩着,仪器全关了,堆叠在床两侧,生出废墟般的冷然与岑寂。
夏理像是睡得很沉,只从被子里露出小半颗脑袋。
精巧漂亮的鼻尖被遮在纯白的布料之下。
长睫毛随呼吸轻微地颤着,在眼下投落两片蝶羽似的轻盈的影子。
徐知竞俯身,在夏理额前落下一个很纯情,很干净的吻。
过后轻手轻脚地从房里退出去,回到前厅,嘱咐看护让夏理按时吃药,别错过晚餐。
夏理听见一声极轻的关门声。
他缓慢地抬起眼帘,视线停留在半垂的角度,睫毛擦过蓬松的被子,带来一秒钟的短暂阻力。
徐知竞的温柔和深情似乎已经无法再左右夏理。
后者身心俱疲,再也不想去猜对方说给他听的究竟是事实还是借口。
夏理意识到他确实不该再犹豫不决,所谓的契机一早便已出现,是他刻意忽视,还骗自己说爱就是与痛苦共生。
——
几天后,徐知竞的假期结束,与往年一样飞往纽约。
翌日,徐母来看望夏理,还贴心地为他准备了几件新年礼物。
她不做过多的铺垫,开门见山,希望夏理能够离开,让徐知竞回到规划好的人生中。
夏理少有地直视她的眼睛,莫名在其中读到了疲惫。
印象中,徐知竞的母亲始终优雅且强势。
夏理甚至一度幻想过自己也会长成这样的大人,在一切场合之下都能表现得游刃有余。
“夏理,阿姨不是不喜欢你。”
“阿姨看着你长大。如果你是女生,就算竞竞的爸爸反对,阿姨也会为你争取。”
“但时代还没有进步到那样的程度,你们也没办法真的有结果。”
“竞竞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不可能永远当一个躲在父母庇护下的小孩子。”
正如徐母所说,夏理在对方身边长大,甚至要比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更长。
或许是他天真。
但他确实愿意相信对方的话。
夏理不算漫长地留出了片刻沉默,望向徐母的目光淡淡收回,盯着地板像是要哭。
他并不为自己感到委屈,也不觉得对方对自己有所亏欠。
夏理只是反复在心底拆解对方所说的话,被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阿姨带了合同,是之前答应了要给你的那部分股份。”
徐母的助理实际一早就给夏理发了电子版,这会儿又递来打印好的文件,在徐母的示意下搁到了靠近夏理的桌边。
“你先看看,没问题的话你给小陈发信息。阿姨过几天叫王律他们过来,后面审议和申报有点麻烦,让他们带带你。”
“……不用这样的。”
夏理的喉咙像被一团湿棉花堵着,一字一句说得分外艰难。
他不否认徐母曾经对他的爱,也曾在某些过往的瞬间,为对方传递的温柔脱口而出一句‘妈妈’。
但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夏理再也不可能回到他念念不忘的大院。自那时遗留的情感,亦将在这个冬天彻底终结。
“您给我的已经够多了,不用这样的。”
夏理拒绝了,他再清楚不过,该与徐知竞划清界限。
表上的指针走过一圈,徐母的叹息来得分外迟缓。
她在抬手的瞬间像是犹豫了半秒,在两人之间倏地停顿,到底还是落在夏理发间,同小时候一样轻柔地抚至耳后。
“好孩子。”
这天的谈话就停在这句简短的赞美。
徐知竞的母亲不是会被他人左右决定的性格。
因此,她还是给了夏理一笔不菲的补偿,并定期向账户汇入足够任何人在海外维持奢侈生活的费用。
她在新年的第一天与夏理道别。
亲自送夏理去往机场,在安检之前,最后给了已经长大的夏理一个拥抱。
徐母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再见,亦没有祝福。
只是望着夏理没入人潮。
再一个转角,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建筑之后,甚至连影子都被掩去,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就这么退出了徐知竞的人生。
——
夏理在达拉斯转机,Eric特地去接,陪他一同飞往普罗维登斯。
DFW航运繁忙,夏理这回没有航司接送,独自坐小火车去A楼。
Eric等在扶梯尽头,大衣里搭了件深色的牛仔外套,敞开的领口下则是一件简洁的衬衫。
他闲适舒展地站在被灯光照亮的白色地砖间,看上去格外显眼。
“居然没有晚点。”
准点的情况并不多见,Eric因此玩笑说这是夏理的幸运,代表会有一个完美的开始。
他说着从大衣口袋里取出卡夹,又从卡夹中抽出那张做过记号的卡。
上面的‘X’其实已经有些被蹭掉了,在花体的JPMorgan之间断断续续留下些平直的笔迹。
“之前说送你的。”
Eric说得随意,指间夹着卡片便递了出去。
他挑的是支氢能源相关的股票,这些年各类新型能源在国内外势头都不错。
他取走本金,又抽了一部分算作利息。
毕竟Eric和夏理的关系不像徐知竞,也没有做一个慈善家的想法。
“本金我已经提出去了,不用觉得有负担。”
这个说法给夏理留足了体面,不收反倒有些惺惺作态。
夏理盯着Eric的指尖看了一会儿,抬手触上了卡的另一端。
“谢谢。”
“谢什么。赚到钱了,我还得谢你运气好呢。”
夏理好像不习惯这样平等的人际交往,在此之后便不知该如何回应。
Eric看出他的窘迫,自然地换了话题。
“羡慕啊,还可以休息半年。”
夏理的转学手续没有办完,大约要等秋季学期才能入学。
Eric为他的漫长假期感慨,语调轻松舒缓,不由便让夏理也代入其中,愈渐平复下紧绷的情绪。
“你会来吗?”
夏理算是邀请。
他不想再触碰到与徐知竞有关的记忆,自然不愿回到迈阿密或是纽约。
“你请我去?”
“嗯。”
夏理随着话音点头。
Eric笑他的过分认真,又往前走了段距离,转头看向夏理,温温柔柔答道:“不用请我也会去的。”
即便相识的开始,Eric不过对夏理的身份感到好奇,抱有一丝想看徐知竞失态的恶作剧的心。
然而时至今日,这些都仿佛正不断隐去。
在接到夏理电话的一瞬,无数念头伴随心跳倏然闪过,带来片刻的失序,让听觉在那几秒的时间里,只能捕捉到夏理的嗓音。
Eric的承诺最初并非指向夏理,如今却真真切切仅为夏理兑现。
他好像和徐知竞陷入了相同的迷津。
困在夏理郁丽的眼波中,心甘情愿地奉献与拯救。
第70章
次年冬天, 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医药股全线暴涨。
恐慌尚未蔓延到这座小城,Eric趁着假期来找夏理,半是调侃地问对方是否后悔没有收下徐母原本打算赠予的股份。
夏理摇头, 自然地否定。
“再多想就是贪心了。”
他如今住在学院山的一栋住宅里,房子不算太大,庭院里有一株枫树,和一株尚未见过开花的苦橙树。
夏理时常坐在树下放空,看四季不同的景色。
这座城市的时间流动得仿佛比迈阿密更慢, 带来的心情却绝非虚无,而是充盈与温暖。
即便偶尔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往, 有关徐知竞的回忆倒也不再显得那样难以触碰。
对方的身影渐渐模糊, 带来的痛苦亦随之被封存。
心脏再不会急症一般持续地产生出苦涩,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 不经意地触发一闪而过的异样。
Eric在纽约读研, 两地交通便利,因而在普罗维登斯打发掉许多个没有安排的周末。
他实际上常碰见徐知竞。
对方要比以往更为冷淡疏离,由那副足以迷惑任何人的英俊皮囊相衬,引得男男女女趋之若鹜。
两人某次在一场派对撞见, 徐知竞倚在卡座,搁一杯特调回桌上。
Eric瞥见对方手上的戒指,在酒吧斑斓的灯光下, 依旧闪烁出澄澈的青蓝。
他与徐知竞隔着人群对视一眼,未有半点交流。
倒是转天又在电梯碰上,这才知道对方也住waterline。
电梯下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开口。
临到开门前,徐知竞才瞥了眼Eric拎着的马卡龙,莫名其妙问出一句:“送女朋友?”
“差不多。”
Eric笑了, 答得模棱两可。
徐知竞转头,盯着不断跳动的数字,不抱多少希望地继续:“你有夏理的消息吗?”
“你问我?”
大抵应当赞美Eric的演技,三个字配上惊讶的语气,要比直接否认更有效果。
徐知竞闻言,也不方便再问,等到电梯门开,径自便提步迈了出去。
——
关于夏理,徐知竞似乎总表现得迟钝。
说出口的爱过分滞后,就连夏理的离开也发现得后知后觉。
江城春天常下雨。
雨水裹着冬季残余的寒气,倏然落入衣领,倒像是一小粒骨碌碌滚落的冰。
前一年的初春,徐知竞从纽约回往江城。
他出了机场便去找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捧着盒点心回到车上。
“到夏理那边,你把行李先拿回去。”
司机面露难色,从后视镜里朝徐知竞看了看。
他的犹豫很快被捕捉。
徐知竞与他隔着镜子对视一眼,语调骤然冷了下来。
“怎么了?”
“少爷……”
司机为难地努了下嘴,目光回避,眉间也跟着挤出几道褶子。
“小少爷已经走了。”
“什么叫走了?”
徐知竞的追问迟了一秒,随后的语速却极快,甚至就连字词间的起伏都没能控制好。
他似乎猜到了对方会如何回答,心跳声愈发剧烈,伴着强烈的不安与隐痛,在胸腔里制造出一场前所未有的失序的惶恐。
“什么叫走了?!”
“这……”
司机支吾半天,心道这原本不是该由他说破的事,不由懊悔。
“小少爷年初就走了。不是我送的,我也不知道他去的哪里。”
他含糊地说完,又战战兢兢从后视镜去瞄徐知竞。
后者的情绪绷得很紧,连带着神色都衬上了阴沉沉的天气。
“夏理呢?”
徐知竞到家,见母亲不在,立刻拨通了对方私助的电话。
铃声响过两下,那头传来一名女性年轻而冷静的嗓音。
对方听见徐知竞的质问也不慌乱,而是以一贯妥帖的态度答道:“夏先生已经走了。”
“我就是问你他去哪儿了!”
“抱歉,少爷。这件事我没有经手。”
这通电话翻来覆去,用不同的措辞与语句,重复着一样的问题和答案。
徐知竞问得心累,最初再急切也被磨得没了脾气。
脑海中仅剩不甘与迷茫,以及一种莫名的恐惧。
混沌的情绪细雨般缠绕交织,随时间铺满心底,一点点浸湿,带来彻骨的,难以消散的寒意。
傍晚七点,厨房准备好晚餐。
管家拨了内线电话,徐知竞没接,坐在夏理的床边怔怔出神。
心脏像是正不停下坠,飘飘摇摇找不到落点,连带着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在温暖的室内颤抖失温。
徐知竞想哭却掉不出眼泪。
思绪好像都被夏理离开的事实抽走了,木然将他钉在原地,产生出很虚浮,很空泛的茫然。
他变成一只徘徊在夏理房间的幽灵。
不存在准确的作息,一味地混淆时间,试图颠倒现实与梦境。
徐知竞的父母故意把他晾在这儿,几天后才施施然地回来这套房子。
徐母叩了两声门。
“竞竞,明天有个义展,你准备一下,晚上老张会来接你。”
她说完便离开,全然不提夏理的名字。
仿佛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简单得像是轻轻翻一页纸。
“夏理呢?”
徐知竞从房里追出来,身上穿的还是夏理留下的烟蓝色的睡衣。
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在衣着典雅的父母面前更显得幼稚且可笑。
“夏理呢!谁让他走的!谁允许他走了?!”
“竞竞。”徐知竞的父亲发话了。
“夏理也有自己的人生,你不能把他困住一辈子。”
“他是我的。”徐知竞貌似冷静下来,换回了一贯的语调,“他是我的生日礼物。”
他试图以胁迫夏理的话术与父亲诡辩。
然而这一切在久经沉浮的长辈面前却只显得稚嫩。
徐知竞用最无用的方式向父母讨要,反将自己逼得狼狈。
“徐知竞,夏理是人。”
父亲呵止了他的失态,转而叫管家去取戒尺。
徐父实际上极少插手孩子的教育。
徐知竞的一切都有完善的规划,原本并不需要父母过分操心。
而如今看来,他显然被保护过度,混淆了人与物的价值,天真地认为世界就该围绕他运行。
“以前年纪小,闹着要夏理陪你就算了,现在还要继续这样吗?”
“徐知竞,你知不知道自己几岁了?”
徐知竞其实明白这样的态度解决不了任何事。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在这些天里联系了无数人。从同学到旧友,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查到星点关于夏理的消息。
夏理就像凭空蒸发,在信息与记录如此发达的时代,被抹去一切痕迹,消失得彻底。
徐知竞只能寄希望于最原始的方式,以这样难堪的退行来换取几乎不可能的纵容。
徐母没有揭穿,冷眼看他演戏。
等徐知竞稳定下来,她便接着徐父的话继续。
“你有没有想过你能给夏理什么?”
“你现在说喜欢他,不想让他走。再过十年,二十年呢?”
她将时限一再延长,加深其中的不确定性。
徐知竞轻飘飘说出口的喜欢在父母眼中什么都不是。
无非一时兴起,拿尚且年轻漂亮的夏理当一件趁手的玩具。
“时代不会变化得那么快。夏理留在这里,就永远什么都不是。”
徐母用现实收尾,话题兜兜转转从徐知竞引向夏理。
直白地剖出世界的残忍,要徐知竞正视当下社会的运行准则。
他被捧得再高都与夏理无关。
旁人或许会碍于徐知竞这个名字,主动将他的行为合理化,粉饰成上位者对玩物的溺爱。
可只要仍在徐知竞身边,夏理就始终都会被贴上难堪且低俗的标签。
再冷郁再清绝也不会让人对他的看法产生任何改变。至多不过赞美徐知竞的眼光,说夏理漂亮得稀有。
徐知竞这天在书房被抽得一身青痕。
戒尺打不穿皮肉,淤血便隔着皮肤深深浅浅映出一道道斑驳。
他一声不吭跪在地上,指节在膝前攥得泛白。
冷汗跟着窗外的雨水落向地毯,晕出零星的水渍,好像夏理曾经掉下的眼泪。
徐母坐在一旁,或许心疼,难得表现出不舍。
可她最后却从丈夫手中将那柄戒尺接了过去,重重抽向徐知竞的肩背,换来一声短促的闷哼。
“徐知竞。”
她不知想说什么,在此之后便把戒尺搁回了桌边。
书房里顿时一阵寂静,映出几人拖长的影子,一动不动投落在地上。
徐知竞苍白一张脸,褪去血色,不作声地紧拧着眉头。
漫长的审判结束。
他的最后一点手段亦无效。换不回夏理,更扼杀了往后的所有可能。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出门。”
父亲从沙发上起身,在离开前放缓语气留下句嘱咐。
他拍了拍徐母挽在他肘间的手,两人并肩从徐知竞身侧经过。
他们为徐知竞规划的人生中该有家世相匹,门第高贵的妻子。
夏理占据了太多徐知竞的注意,以至于让他分不清,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
几天后,徐知竞如期登上回往纽约的航班。
身后的淤伤还在,倒不像最开始那样彻骨,只有触碰才会牵动着产生钝痛。
或许正因如此,徐知竞在路上做了一个分外压抑的梦。
夏理用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沿着徐知竞的肩背滑落,制造出一连串的痛楚。却在最后温柔地问道:“痛吗?”
“嗯。”徐知竞点头,期待得到夏理的安抚。
“骗人。”
夏理否定这个答案,光艳的躯壳只挂着件半扣的衬衫。
细细密密的红痕从布料之下透出来,爬满柔润的皮肤,沿锁骨一直延续至细白的腿间。
“你一点也不痛。”
徐知竞感受到的,是淤伤褪去就会遗忘的疼痛。
与夏理相比,这甚至不值得被怜悯。
那双总显得潮湿的眼睛这次却盈起笑意,明亮而真挚地注视着徐知竞。
夏理在梦醒的前一秒温和地抚了抚徐知竞的眉梢,湿红唇瓣随着字句分开又轻抿。
即便在梦中,徐知竞依旧来不及道别。
他被一阵颠簸猝然惊醒,耳畔仿佛还留有余音。
“徐知竞,再也不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