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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夏理在徐知竞的掌控下发泄出来。

    空虚过后, 绝望铺天盖地席卷一切。

    感冒导致的晕眩像是在同一时刻加重了,混淆夏理的思维,昏昏沉沉坐在墙下, 抬眼都觉得疲惫。

    他莫名感到惶恐,似乎生活又将被徐知竞搅乱。

    周围的空气太闷,捕捉到的声音却寂静,矛盾地拉扯感官,让夏理始终飘忽着无法令意识聚焦。

    室外大抵又开始下雨, 过道口的光芒愈发暗淡。

    徐知竞的眼睛却很明亮,仿佛对他们不可弥合的爱情充满了期待。

    夏理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 尽力平复烦乱的心跳。

    他将语气压得很稳, 字正腔圆地说出口,好像这真的是一次正式的会谈。

    “你到底想怎么样?”

    夏理一边说, 一边低下头, 难堪地用衣袖为自己擦拭。

    徐知竞稍慢了些拿出手帕,轻柔地抹去了对方裤子上的污浊。

    “我喜欢你。”

    “我不要你的喜欢。”

    “夏理……”

    无光的过道内一片混乱,他们似乎被困住了,徘徊游荡在相似的, 永恒的困局之中,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答案。

    夏理哭得湿红的眼睛,无序的喘息, 隐约交织的心跳,还有沾湿的,被眼泪一簇簇聚起的长睫毛。

    徐知竞想要触碰却又不敢触碰,跪在夏理腿间,束手无策地沉默。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夏理别过脸不去看对方,盯着墙角轻絮地警告。

    他没有力气再去掩饰什么了, 徐知竞遵从也好,生气也罢。

    夏理太困了,只想睡觉。

    “我没有想伤害你。”

    可徐知竞仍是重复着夏理不想听的废话。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雨声模糊从过道外飘进来。

    夏理缓慢地抬眼,一错不错对上了徐知竞的视线。

    暗色的光线将他的郁丽衬托得愈发光艳,像是仅限于雨天的幽魂,寂静地吞噬徐知竞早已被引诱的心。

    夏理攀上徐知竞的肩膀,皓白手腕从袖间露出一截,润泽地占据徐知竞的余光。

    他学着四年前的自己,轻飘飘让手臂缠向对方的后颈,带动身体俯进徐知竞怀中,亲亲对方的脸颊,温柔地耳语。

    “我要你滚,可以吗?”

    徐知竞的神情一怔,前一秒的雀跃顿时平息。

    他看着夏理跌坐回墙边,柔情蜜意褪成惯有的忧悒。

    对方冷然睨他一眼,双手落回腿边,十指紧握着,在地板上不住地颤抖。

    “滚!”

    夏理无法正视受欲望驱使的自身,将一切都归咎于徐知竞。

    热得泛红的脸颊违心地映照出尚未褪去的餍足,将狼狈与贪婪一并呈现,让夏理愈发为此前的行为感到反胃。

    他虚浮地起身,站在墙边怎么都无法挪动脚步。

    徐知竞就在这时又牵起了他的手,无声地让视线交汇在了冷郁的光影间。

    夏理短暂失神,懵懵懂懂对上徐知竞的目光。

    可难以消解的不安实在来得太快,让他一瞬清醒,即刻便挥开了对方的手。

    夏理不想面对这样的徐知竞。

    他习惯了对方的乖张与残酷,温柔反倒显得诡谲。

    夏理甚至不在乎徐知竞口中的爱是真是假,他只想要对方离开,还他平静的,没有丝毫波澜的生活。

    夏理不信奉爱情,爱情之于他更像是致幻剂。

    片刻欢愉过后便是无尽的痛楚,恒久地沉浸在对人生的无望之中。

    想到这里,夏理倏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抗拒。

    他甩不开徐知竞,只好用更激越的方式表达。

    细白的五指毫无征兆地攥住对方的衣襟,死死抵向喉咙,泄愤一般将徐知竞按回到墙边。

    夏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徐知竞没有反抗,他便无所顾忌地继续起单方面的宣泄。

    积蓄的憎恶时隔多年在一个寻常的雨天爆发。

    夏理变成低等动物,用最野蛮的方式与徐知竞撕扯纠缠。

    汗水沾湿发梢,摇摇欲坠地悬在眼前。

    过道里挤满了两人的喘息,以及似有似无的,从屋外飘浮而过的雨声。

    徐知竞到底反扣住夏理的胳膊,终结了这场丑陋的表演。

    他沉敛下神情,让目光在夏理的眼中聚起。

    两人谁都不曾开口,只是一味地听着对方的呼吸,像是将要溺亡,在异国的土地上演出一场怨侣的殉情。

    徐知竞察觉到掌心细微的颤抖,夏理的手腕冰得像要失温。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审视一般,直勾勾坠入眼底。

    夏理潮湿的眼眶变成两湾深潭,扯住徐知竞不断下坠,直至在凄然的冷郁中溺毙,再也分不清爱与恨的界限。

    徐知竞伏在夏理身上,用一种早已复现过无数次的视角深深投落下影子。

    夏理无力地瘫软在徐知竞框出的世界里,茫然无措地轻喘,才刚哭过的眼睛泪痕未散,在眼尾浅淡地留出一抹薄红。

    他就用这样一双眼睛湿漉漉地与对方交视,含着贫瘠的希望,轻飘飘吐出两个字。

    “下去。”

    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两人的关系难以用简单的词汇去界定。

    徐知竞的欲望未经消解,夏理甚至能在对方起身时鲜明地察觉到起伏。

    他闭上眼,紧蹙着眉头不愿再想。

    徐知竞就安静地退回一旁,颓然坐在无光的墙下。

    夏理许久才转过头,缓慢地让视线聚焦。

    画面倾斜着,晕晕乎乎始终无法被解析,只有徐知竞手上那枚青蓝的帕拉伊巴熠熠闪烁,不可忽视地一瞬夺走夏理的全部注意。

    徐知竞依旧戴着十九岁时的戒指。

    夏理像是预感到什么,心跳骤然变得剧烈。

    感冒带来的晕眩与失衡让他无法即刻从这场闹剧中逃离,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知竞从口袋里拿出另一枚嵌着帕拉伊巴的对戒,献宝似的送到了他的手边。

    “我不要。”

    夏理不想再被徐知竞困住了。

    他愿意承认自己爱慕虚荣,也愿意直面自己欲壑难填。

    可比起这些,与之交换的痛苦实在过分沉重。

    夏理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不会再天真地沉浸于回往旧日的梦中。

    他太清楚那些优渥的物质与享受该用什么交换,夏理不想再被当成一件能够随意摆弄的玩具了。

    “我不要!”

    夏理将手抽了回去,留下徐知竞的手掌空落落地悬在原处。

    “我们已经结束了!你为什么听不懂!”

    他艰难地支起身,随之而来一阵强烈的晕眩。

    徐知竞茫然地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可怜巴巴地看着夏理,像是反要控诉后者的冷漠。

    夏理挥掉那枚戒指,看它晃悠悠在地上滚过半圈。

    戒圈擦着地板发出轻响,刺耳到夏理不得不躲向角落回避。

    徐知竞实在读不懂夏理的心,不知所措地仍旧向对方靠近。

    夏理一再退后,肩胛再度抵上墙壁。

    他惶惶盯死了徐知竞,一味地摇头,不住地在口中呢喃。

    “我不要,我不要,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要……”

    转角的柜子上摆着只花瓶,里面的蔷薇在假期间枯死了,留下干瘪的茎秆,以及散落的,轻轻一碰便能碾碎的花瓣。

    夏理崩溃得突然,眼泪毫无征兆地盈满眼眶。

    荡荡悠悠悬在眼下,不住地随着呼吸颤动。

    他反复地深呼吸,随着徐知竞的靠近愈发急促,亮晶晶的泪珠泫然划过脸颊,坠向地面,‘啪嗒’砸在一片枯黄的花瓣中央。

    夏理几乎在眼泪落下的同一秒抄起了花瓶,没有任何犹豫地挥向徐知竞。

    瓷器清脆的破裂声随之而来。

    徐知竞抬手挡了一下,破碎的瓷片划破小臂,飞向墙面,再割过他的手背,一片片沾上鲜红。

    它们在下个瞬间纷纷落回地上,尖利而刺耳地铺开,凌乱地与血渍一起为两人划出有形的结界。

    徐知竞沉默着,自始至终注视着夏理。

    后者甚至说不清这么做的缘由,犯错似的一味地摇头,盯着愈渐蔓延的血痕不断地退后。

    “……你自找的。”

    夏理没有想要伤害徐知竞,更没有想过伤害任何人。

    可是徐知竞受伤了,就和纪星唯一样,让温热的血液顺着伤口染红了一地。

    “你自找的,你自找的……”

    夏理自我催眠般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字句。

    他试图忘记几秒前才刚发生过的事,嗅着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崩溃地一阵阵干呕起来。

    “夏理……”

    徐知竞对眼前的一切束手无策,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说一些用以安慰的话。

    “别哭了……”

    他小心翼翼朝夏理靠近,试图让对方明白那不过是几道伤口。

    可他越是接近,夏理的恐惧就越是鲜明,哽咽着连话都说不出口,只有眼泪始终不停地从脸颊滑落。

    或许徐知竞与夏理真的不契合。

    爱情对于两人来说似乎从来都没有过能够被定义为浪漫的时刻。

    夏理扶着墙面,跌跌撞撞逃回房间。

    房门‘嘭’地一声被关上,随即便是落锁时发出的轻响。

    徐知竞站在门外,茫然地看着一地的杂乱。

    夏理的逃避比那只花瓶更重,更深地割在他的心上。

    可惜他时至今日仍不明白,一厢情愿的并不能被称□□情。

    第82章

    小雨连着下过几天, 街道上满是水渍划出的车辙。

    徐知竞请了假,在附近一家酒店住下。

    手臂上的伤口并不深,简单的清创缝合后就能离开医院。

    这里的天气与纽约相似, 生活节奏却截然不同。

    酒店的窗户正对着普罗维登斯河,每个黄昏都能看见有人沿着河岸慢悠悠地散步。

    徐知竞想起那些在索伦托的日子。

    手里的冰淇淋迅速融化,往往还没递到夏理面前,奶油便凉丝丝地淌过了皮肤。

    这里的雨水也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 偏偏算不上激烈,只是轻盈地从云层间落下。

    夏理的学校已经开学, 徐知竞不敢常去, 不过偶尔趁着雨停在图书馆逛逛。

    白色的砖石堆砌出建筑主体,由不断向上的台阶引着造访者步入悬落吊灯后深棕色的大门。

    助理告诉他, 夏理的实验室位于后山的一座大楼。

    除却那里, 图书馆大概是对方最常出现的地点。

    或许是因为天气不好,徐知竞在这里待过一周都没能遇到夏理。

    他甚至已经熟悉了附近的街巷,可他真正期待的却始终不曾出现。

    这天下午细雨渐止,徐知竞穿上外套, 难得没有朝山上走,而是顺着河道漫无目的地途经市区。

    夏理周二的课少,被教授差去送一份文件。

    他感冒了近一个星期, 断断续续地低烧,直到临近开学才终于好转。

    家里的食材所剩无几,夏理顺道去了趟超市,买一些食物和日用品。

    走向室外的那一刻,席卷而来的寒冷空气不免让他想起徐知竞。

    对方手上的伤口在思绪平静过后成为一道新的心结,叫夏理时不时便为此后怕不已。

    他倒说不清究竟是为了徐知竞, 还是为了自己。

    时至今日,夏理的生活仍就依赖徐母提供的费用维持。

    他实在过惯了不需为经济困扰的日子。

    人在年少时或许尚且留有改变的勇气。一旦越过某个节点便会被习惯束缚,囿于构成自身常识的生活之中。

    自记事起,所有接收到的信息都不断向夏理强调,他能够无所顾忌地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事业。

    徐知竞的母亲在面对徐知竞时过分严苛,对待夏理却又太过宽柔。

    因此,即便到了今时今日,夏理也不曾设想脱离一贯的认知。

    他担忧的不过是徐知竞的母亲会不会知道这件事。

    人性向来贪婪,何况夏理早已过了愿意为自由舍弃一切的青春期。

    吃穿需要钱,出行需要钱,上学需要钱,实验项目与材料更是需要耗不尽的经费。

    夏理对于徐知竞的抗拒更像是一种对过往恐惧的闪回,冷静之后便开始后悔,又期期艾艾说不出缘由。

    他没有办法直面自己的内心,不愿承认自己也有同他人一样的庸俗。

    两股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徐知竞出现的分秒持续地拉扯,混淆思维,让夏理的大脑根本无法有序地思考。

    他想要得到的,必须舍弃的,感到不安的,混乱缠作一团。

    唯一能够肯定的,就只有一切都伴随着徐知竞消失又出现。

    ——

    雨停过后,湿漉漉的小镇裹上一层冷郁的蓝调。

    夏理经过河畔。

    他在夏天时和孟晋予在这里一起看了对方提起过的waterfire。

    志愿者们乘着木船一簇簇点起篝火,沿岸的市民们闲聊咏唱,看火光渐渐自水面燃起,好像古老的,用以祈愿的祭典。

    夏理那时想过,该有什么人从桥的另一头出现,以此来圆满这个实际正处于二十一世纪的夏夜。

    然而直到那夜的末尾,人群逐渐散去,喧嚣归于沉寂。

    桥的那头始终就只有一成不变的建筑与街道,以及往来的,陌生且寻常的面孔。

    想到这里,夏理抬手拢了拢围巾,遥遥朝河对岸望了过去。

    过低的气温让呼吸都变得艰涩,迎着风生出某种将要窒息的错觉。

    夏理还以为自己仍在发烧,看见徐知竞站在桥头,穿着件深褐色的大衣。

    宽松的交领外套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锐利,将对方衬得格外温和,几乎就要剥离薄幸冷然的固有印象。

    或许低温天然地带有使人保持冷静的能力。

    夏理隔着桥与徐知竞对视过几秒,到底无奈地走了过去。

    他抱着购物袋,只能用另一只手托起徐知竞的掌心。

    看着对方被外套与毛衣遮掩的手臂,轻声问道:“痛吗?”

    手背上的伤口已然愈合,留下几条细小的,再过不久就会褪去的淡色。

    徐知竞摇摇头,努力让眼眉在寒风下舒展开。

    “不痛。已经快好了,不用担心的”

    他们太久没有过这样寻常的对话。

    夏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为自己发起的话题噤了声,沉默着想不到要说什么。

    他的指尖很细微地托着徐知竞晃了一下,犹豫不决似的往回勾了勾,末了还是松开手,在两人之间隔出合适的距离。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夏理转过身往回走,莫名想着,也不是不能留徐知竞吃一顿饭。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徐知竞亦步亦趋跟在夏理身后,就这么从穿过了几乎半座城。

    夏理和他一前一后走在暮色将尽的坡道上,不远便是自云层后浅浅映出的月光,以及潮湿地面上,照得银白的水色。

    不时有车经过,为寂静的夜晚稍作点缀。

    车轮碾过被浇湿的道路,留下渐远的灯光,以及一连串暴雨途经般的声响。

    夏理穿过庭院,踏上门廊下的台阶。

    徐知竞不再跟上前,而是拘谨地站在屋檐外,看灯火映亮一旁的玻璃窗。

    “……吃饭了吗?”

    夏理没有关门,叹了口气,又朝屋外望。

    徐知竞摇摇头,被落下屋檐的水珠打湿发梢,好像迷路的小狗,怯生生地等待邀请。

    夏理倒也不表现得太直白。

    他把门推开了些,径自回到屋内,在门框圈出的小小界线下,走向了一旁的厨房。

    徐知竞踌躇半晌,忐忑地踏入玄关。

    暖气与灯火顿时将他包裹起来,柔柔地带来织着雨气的青涩香味。

    夏理没有管他,自顾自地将东西放进储藏间。

    光影随着木门的折叠忽明忽灭,撒向夏理干净平展的眉心,映出某种缥缈迷蒙的温柔。玻璃糖浆似的,将那对总显得郁然的眼眸染得像要融化。

    “我来吧。”

    徐知竞把需要加热的菜包从夏理手里接了过去。

    他脱了外套,卷起的衣袖下露出缠着绷带的小臂。

    夏理对先前的事有些回避,匆匆瞥过一眼,转头不再去看。

    两人都刻意地不去提及,剩下微波炉转动时轻微却不可忽视的噪音,带着夏理的心莫名其妙地动摇。

    徐知竞站在橱柜前不敢回头,等到倒数结束,这才随着‘叮’一声响小心翼翼朝夏理回看。

    暖调的灯光映在窗上,隔绝室外的寒潮,为夏理披上一层澄亮的弧光。

    他低着头等汤煮开,身侧便是攀着夜雾的白蒙蒙的玻璃窗。

    四年过去,夏理的气质愈发温和。

    寂静笼在弥散的暖色间,润泽得像是白玉镌成的柔美神像。

    徐知竞的心为此很突然地抽痛了一下。

    隐秘地滋生出怅然,藤蔓似的缠绕心室爬向四肢百骸。

    他与夏理共同经历的人生在四年前被截断,换孟晋予见证夏理的成长。

    徐知竞此生都不可能再窥见这不属于他的四年。

    夏理如同一夕蜕变,从记忆中的忧悒沉郁,陡然换作如今的成熟与温柔。

    嫉妒在徐知竞的心底一刻不停地刺出痛感,夏理越是优柔,他便越是烦乱。

    他几乎又回到了重逢的那个夜晚。

    心跳躁动不堪,带来的却不只有惊喜和期待,还有难以言明的抽痛,以及对孟晋予莫名且丑恶的,歇斯底里的嫉妒。

    “徐知竞。”

    夏理叫他。

    用温吞绵长的语调,清泠泠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徐知竞又觉得一切也并非不能容忍,他至少还有机会博得余下的无数个四年。

    “嗯?”他迟钝地应了一声,“热完了,放锅里吗?”

    “那边。”

    夏理指了指一旁的小锅,跟着肯定地眨了下眼。

    他微挑的眼梢,灯光下绒绒的米白色毛衣,说话间翕动的唇瓣,一切都模糊衬得他好像要对徐知竞笑。

    那点幻觉般的温柔翩然在后者心尖掠过,制造出似有似无的难以消止的痒。

    徐知竞不自觉地红了脸,旁敲侧击地问道:“是最近学的做饭吗?”

    他把空了的盒子搁在桌边,双手踌躇着没有移开,在等待答案的过程中紧张地撕扯着边缘的包装。

    “挺久了。”

    徐知竞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总不能每次晋予……”

    夏理的话音被自己打断。

    他停顿了一下,尴尬地朝徐知竞看过去。

    对方垂着脑袋站在岛台边,被壁橱与碎发遮出一片影子,难以看出情绪。

    夏理没能注意到那双蓦地僵在桌边的手。

    略修饰了措辞,照旧说了下去。

    “总不能每顿饭都叫外卖。”

    徐知竞心烦意乱,胸腔里像是有什么随着夏理的话轰然坠地,激起一地的余烬。

    他茫然无措地看向夏理,眼底毫无征兆地泛起一阵酸涩。

    徐知竞孩子气得仿佛要哭,红着眼睛一错不错地攫取夏理的注意。

    后者对此束手无策,柔软却残忍的唇瓣抿紧再松开。

    夏理走上前,伸出手,在徐知竞的腕边犹豫片刻。避开缠绕的纱布,轻柔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吃饭吧,你不饿吗……”

    夏理不想两人难得的平和再被搅得难堪。

    他也不是非要歇息底里逼走徐知竞。

    实在是过去的记忆太过沉痛,一旦触及便再难收场。

    第83章

    夏理做了蛤蜊烩饭和一碗沙拉, 拿到一旁的小桌上,等徐知竞把汤盛出来。

    他点了壁炉,木柴在安静的室内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爆燃。

    徐知竞系着围裙站在岛台边, 由暖融融的灯光包围,古怪地将画面勾勒出从未有过的温馨。

    小桌就靠着窗户,稍一转头便能看见细雨描出的水痕。

    夏理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些就盯着窗上的倒影看。

    徐知竞却像是心情极佳,哪怕被雨水涂得斑驳, 夏理也能分辨出对方弯起的眼梢。

    落叶堆积在角落,像一连串尚未愈合的疤痕。

    夏理藏在桌下的双手握了握, 缓慢将视线从窗外挪了回来。

    “徐知竞。”

    他又叫对方的名字。

    “嗯?”

    徐知竞咽下口中的沙拉, 抬眼很认真地看向夏理。

    “怎么了?”

    天气阴沉沉,仿佛就要由小雨转为暴雨。

    空气里满是雨水带来的草腥味, 将点燃的香薰都变得隐隐带着缕冷意。

    徐知竞好像真的很开心。

    漂亮的黑眼珠含着窗外的夜色, 熠熠闪烁出几乎孩子气的雀跃。

    夏理甚至不忍心再说下去,只得暂且避开那样热忱的目光。

    他等过半个小时,又或许不过是一分钟。

    庭院里的雨忽而下大了,‘哗哗’将瓢泼的雨声赶进室内, 掩盖了夏理愈发鲜明的心跳。

    “可以不要再来了吗?”他到底说出了口。

    “什么?”

    徐知竞满脸困惑。

    先前的喜悦一瞬褪去,余下空白,迟钝地来不及换上新的情绪。

    他仍旧沉浸在夏理为他展现的温柔之中, 飘飘然无法脱身,后知后觉才渐渐收敛笑意。

    “我真的没有办法再爱你一遍了。”

    夏理看着徐知竞的眼睛,神情专注而诚恳。

    心跳躁动着仿佛要从喉咙里挤出来,制造出记忆里微弱却难以忽视的反胃,带着夏理的心一阵阵地升起钝痛。

    “我不用你爱我的……”徐知竞辩解道。

    他对爱情的理解懵懂得还像是多年以前,天真地以为那不过是单方面的索取与奉献。

    徐知竞从来没有想过一厢情愿得来的根本不算爱情, 至多只能算作交易。

    “可是徐知竞,那又算什么呢?”

    “我已经不是你的玩具了。”

    夏理与徐知竞不体面的关系早在四年前便已终结。

    再往后不过是徐知竞对美化过后的记忆的怀恋。

    夏理的混乱与不快乐皆因他而起,甚至那点才刚萌芽的,最青涩的悸动,也被他手中的P226傲慢地扼杀。

    徐知竞为夏理编织出一种错误的,不健全的爱。

    由此耗尽了夏理所有的期待,再也无法积蓄勇气去尝试着投入新的爱情。

    对于夏理而言,爱即是痛苦。

    与其再度被无望裹挟,还不如从一开始就选择逃避。

    “不要再来了,算我求你。”

    他说着向前俯了些,恳求得无比真切。

    “我也没有爱上任何人,那天的话都是骗你的。”

    夏理向徐知竞解释,希望能为两人的结局留出足够的体面。

    他悒悒蹙起眉,彩色的玻璃灯罩将那点哀郁映得分外缱绻。

    徐知竞不知是抗拒还是不解,在答复之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是在为那天的事生气吗?”

    “我可以道歉的!真的,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他说得急切,哪怕仍旧端得一贯的优雅姿态,握着勺柄的手却不可避免地顿在了一旁。

    柔和的,像是将要玻璃烤得融化的暖光在寒冷的雨夜飘飘洒洒落在两人身上。

    夏理与徐知竞相顾无言,内心却难以抑制地感受到久违的焦躁,说不清道不明地割出抓心挠肝的烦郁。

    “我不要你的道歉。”

    夏理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尽量平和地试图让徐知竞理解。

    “我只是想让你不要再来了。”

    “我们根本无话可讲,不是吗?”

    夏理对徐知竞的认知转变得太仓促。

    从朋友、哥哥转变至难以言明的身份,不过仅需一声空枪。

    他在往后的数年间始终不知该如何面对。

    唯一明白的就只有在剥去那些用以修饰的衣物之后,该怎样取悦与撩拨。

    徐知竞将夏理变成玩物,却还肖想夏理能够回馈以正常的爱。

    他慌乱地找不到辩解的借口,苍白地挽回:“你想聊什么?我都愿意陪你聊的……”

    他还是不懂,对于夏理来说,这些话根本没有意义。

    夏理自己都捋不清那些期盼,更何况从来都居于塔尖的徐知竞。

    “你还不明白吗!”

    夏理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被徐知竞的愚钝和难以准确描述的心境逼得几乎就快窒息。

    一切顷刻间重回,触发焦虑所带来的反应,让他全然无法控制地颤抖,在持续的晕眩之下,一阵又一阵感到烧心。

    夏理又开始掉莫名的眼泪。

    或者说,是为四年前的自己发泄残余的苦痛。

    徐知竞绕过桌子,手足无措来到夏理身边。干燥的指腹尚未触及便被挥开,迷茫且尴尬地落回到桌面。

    “夏理……”

    爱情之于两人实在无解,说破无非是恨与欲望占据上风。

    夏理湿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徐知竞,让后者再也不敢上前,麻木地为眼前的混乱失神。

    “我走。”

    良久,徐知竞终于开口。

    他随着话音后退了半步,指尖扶着桌面,艰难地维持住平衡。

    “我走,别哭了……”

    夏理无声的眼泪,彩绘玻璃笼罩的吊灯,屋内摇晃的,昏黄而斑斓的光线。

    世界光怪陆离,奇异得像是一个没有逻辑的梦。

    徐知竞伸不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不知怎么却在最后突破了结界,温柔地拂去了那些湿淋淋的泪痕。

    “不要再哭了……”

    ——

    徐知竞恍恍惚惚离开,直到走出庭院,这才蓦地感到清醒。

    夜雨未停,沾湿大衣,在布料上聚起一滴滴细小的水珠。

    他没有打车,顺着坡道沉默地往山下走。

    沿途的路灯好像夜里升起接连的太阳,晃悠悠被雨夜打湿,变成遥远而朦胧的星点。

    这座小镇的气候太冷,雨水顺着领口滑过脖颈,冷得锋利,像是用刀尖不作停留地剖下去。

    徐知竞停下脚步,颓然站在无人的街道旁,渐渐将脸埋进掌心,寂静地放空起来。

    他明知一切无可挽回,却还是割舍不下执念。

    夏理成为徐知竞心中一道永恒的标志,非但没有日益黯淡,反倒随着时间愈发深刻。

    “徐知竞?”

    一辆黑色的汽车披着雨雾缓缓停下。

    倾斜的道路让画面变得古怪,仿佛世界即刻便会逆转。

    孟晋予降下车窗,解除了车锁,单手扶着方向盘,略微朝副驾驶倾了倾身。

    “上车吗,雨要下大了。”

    徐知竞脸色不好,在开门时带进一阵冷风,寒意迟迟地散不掉。

    他猜到孟晋予要去哪儿,因而宁可在这里和对方耗着,也不想夏理用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和对方度过一整个夜晚。

    “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孟晋予铺开话题,妥帖的语句里调侃似的掺进了一声笑。

    “有必要?”

    雨夜的灯火将徐知竞的疲惫揭露得一览无遗。

    他倦怠地往窗外望去,孟晋予调转了方向,仍旧朝山下的市区开。

    两人找了间酒吧,没有买卡座,而是随意在吧台挑了两个空位。

    孟晋予点一杯无酒精的莫吉托,倒是徐知竞叫了干马天尼。

    前者颇感意外地在徐知竞的话音过后挑了下眉,拿出支薄荷爆珠递了过去。

    (!:RI禁止室内抽烟。剧情需要,别学。)

    “我不抽烟。”

    “等会儿醉了我可不带你回去。”

    孟晋予说着,熟练地捏爆了烟嘴下的爆珠。

    香烟燃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与舒缓的爵士乐中袅袅升起一缕灰白。

    徐知竞的余光里有闪烁的光点,是烟叶燃尽之前,混着薄荷味的火光。

    调酒师将马天尼推到徐知竞面前,他抿了一口,灼烧感略微滞后地从口腔蔓延至喉咙。

    孟晋予又问他想聊什么。

    徐知竞这回终于开口。

    “你来做什么?”

    “见夏理啊。”孟晋予揶揄道,“难不成专门来看你?”

    徐知竞冷然将视线扫过去,无甚表情地审视起对方。

    还没等他说话,孟晋予便又继续。

    “之后可能没什么机会来了,总要和他说一声。”

    孟晋予即将毕业,父亲让他在欧洲的子公司,和沪市一家投行之间做出选择。

    他在夏理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再找不到拖延的借口。

    下个夏天到来之前,他就会彻底与夏理道别。

    “你肯定在想我和夏理是什么关系。”

    他轻描淡写地说中了徐知竞的心事。

    “没有关系。”

    孟晋予跟着话音一摊手,白蒙蒙的烟雾应景地游散消弭,留下一股与烟草纠缠的清苦香气,飘飘摇摇,叫人捉摸不定。

    “夏理没办法爱上我。”他说,“也没办法爱上其他任何人。”

    徐知竞把夏理教坏了。

    让对方误以为爱情就该与痛苦混为一谈。

    孟晋予再温柔,再体贴也无法将其带出固有的认知,只好日复一日地等待,没有尽头地为一件虚无缥缈的事耗费青春。

    夏理是镌刻着徐知竞烙印的夏理。

    所有的心动忐忑,忧愁苦涩,在最初皆由徐知竞定义。

    夏理的第一个吻,第一次萌生的郁热,第一回 对爱情的向往统统源自于徐知竞。

    他已经不可能学会寻常地爱人,更不可能接受一份健全的爱情。

    夏理被困在过去太久。

    久到时间失去意义,爱与恨都化为永恒。

    对爱情的理解尚不成熟的徐知竞承托不了这样难解的情绪,甚至就连夏理自己也无法令一切自洽。

    孟晋予无非是点破了两人都没能读懂的事,在剧终之前就为这出剧目下论断。

    他笑着掐灭了烟,用莫吉托冲淡了唇齿间的烟味。

    徐知竞见他将一张在角落画了叉的卡递出去,字迹已然斑驳,断断续续勾出两道不算清晰的笔画。

    孟晋予结完账,将那张卡举到徐知竞眼前晃了晃。

    略显苦涩地笑道:“他不要,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了。”

    第84章

    徐知竞醒来时已经接近正午。

    他冲了个澡, 洗漱过后叫管家送来早餐。

    昨天的大衣上还留着些烟味,徐知竞不太高兴地将它丢回沙发,到衣帽间另挑了件外套。

    他的酒量不算太差, 不至于睡过一觉就断片。

    管家带着酒店的服务员将餐点一件件从餐车上取下来,徐知竞就倚在沙发上盯着那些摆盘精致的点心神游。

    孟晋予建议他先回纽约。毕竟是临时请的假,时间久了容易拿warning。

    布置好早餐后,管家贴心地问他是否还需要服务,徐知竞思忖片刻, 叫对方替他把行李打包起来。

    他与夏理的关系陷入死局,或许暂且留出距离确实是最佳的处理方式。

    普罗维登斯久违地升起太阳。

    徐知竞出了门, 不自觉地沿着熟悉的道路朝山上走。

    他的脚步在昨夜的同一盏路灯旁停下, 远远望一眼坡道,又顺着来路独自折返。

    徐知竞面对爱情不够成熟。

    比起孟晋予, 更像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

    他不懂该怎样表达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 更无法照本宣科地解题。

    徐知竞对夏理束手无策,恶梦与春梦中出现的都是那双雾氤氤蕴着郁气的眼睛。

    夏理黏着的,寒冷又清亮的嗓音迷迷蒙蒙飘浮,缠得思绪都变得模糊, 让徐知竞根本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

    “可以帮我包起来吗?”

    徐知竞去镇上买一束花。

    天刚放晴,附近的居民便迫不及待出现在河滨的步道。

    路旁的咖啡厅外坐满了各色男女,惬意地享受着久违的阳光, 捧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在手中。

    这样的天气与街景很容易点起不必要的希望,叫人以为生活就该快乐顺遂。

    徐知竞捧着花来到那栋灰蓝色的建筑门前。

    庭院里的枫树似乎要长新芽,枯枝裹着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街边没有停车,徐知竞朝周围环视一圈,穿过花园, 并不按响门铃,把花留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他订了明早的机票,打算暂且冷静一段时间,至少留出转圜的余地。

    两人的关系岌岌可危,显然已经退无可退。

    无论孟晋予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这确实是唯一能够维持现状的方式。

    徐知竞不敢再逼近。

    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经知晓了越过界线的结局。

    ——

    天色半明半暗。夏理傍晚下课,和孟晋予一起在市区吃晚餐。

    用餐结束,窗外早已铺满月光。

    孟晋予请夏理去附近一家剧院看戏,仍旧是两人曾一同看过的《曼侬》。

    时空像是交错,‘曼侬’着一袭黑裙,在愈渐急促的弦乐声中登场。

    这次的卡司没有当初的生涩,将起伏顿挫吟咏得婉转而悠扬。

    孟晋予却看得不专心,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在迈阿密的夜晚。

    十八岁的夏理为了惹徐知竞生气而接受他的邀请,眼角眉梢都是对戏目的不耐,以及对他的不满。

    想到这里,孟晋予莫名在忧愁的歌声下轻笑了一声。

    夏理茫然地回眸,压低嗓音问道:“怎么了吗?”

    孟晋予摇了摇头:“没事,继续看吧。”

    他回想起夏理曾问过他的问题。

    彼时对方清隽优柔的眉宇间少有地蕴起怒意,说出的话却不够尖利,羽毛似的拂过他的心跳。

    孟晋予此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初的看客。

    至于他究竟在何时入局,或许原本就不存在答案。

    “还记得你问过我的问题吗?”

    孟晋予再度唤回了夏理的注意。

    后者在昏暗的剧院里朝他看去,被台上微弱的光亮模糊了轮廓,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地闪烁。

    夏理像是不解,在孟晋予的注视下努力回想。

    最终终于记起那个久远的夜晚,他讥诮着说出口的话。

    “你又是谁呢?”

    四目相视,夏理怔怔看着孟晋予,轻絮地问出了和十八岁时一样的问题。

    他的心很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跟在最后一字之后,持续泛起苦涩与隐痛。

    “我曾经想过成为格利欧。”

    孟晋予温柔地凝视着夏理,随话音释然地笑了。

    那张谦和标志的脸上罕见地表露出不加掩饰的情绪,抛却所有伪饰,将曾切切实实存在过的真心坦然捧给夏理看。

    “……晋予。”

    “又要说对不起?”孟晋予赶在夏理之前笑着问道。

    弥蒙的光影没能笼盖坐席,孟晋予试图安抚却仅仅擦过夏理的指尖。

    他感受到对方在一瞬的停顿过后缓缓摊开了手,第一次主动勾住了他的指节。

    “夏理,那不是你的错。”

    爱情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事。

    “至少你给过我尝试的机会。”

    孟晋予顺着夏理的动作回握了一下,很快又松开,退回到朋友的距离。

    他舒展的眼眉仍旧笑着,再向深处探究,却似乎藏着难以掩饰的颓败。

    夏理的话哽在喉咙,像一团由冷水浸透的湿棉花,说不出口更无法回落,挤出刺骨的寒意,湿哒哒直落回心里。

    他好像真的没有办法去爱任何人了。

    哪怕再怎样努力,夏理空乏的心脏也制造不出所谓的爱情。

    ——

    或许是因为在剧院里的对话,两人一路上鲜有交流。

    夏理走在略靠前的位置,低头看着随灯火变换的影子。

    倾斜的坡道让他的步伐显得有些缓慢,呵出一阵被寒冷气候凝结的白雾,短暂地点缀过这个过分安静的夜晚。

    孟晋予跟着沉默许久,忽而打破了寂静。

    低沉醇厚的嗓音将一件分明悲伤的事都说得温柔,轻描淡写概括,似乎人生也不过短短几字。

    “纪阿姨走了。”

    夏理的脚步停下来,恰巧站在两盏街灯的中央。

    月色与灯火照出无数散乱的影子,朝四面八方蔓延开去,无论如都难以聚起。

    “那件事之后她的状况就一直不太好。”

    再过不久就是春天。

    然而纪星唯死在冬末,她的母亲也选择在同样的季节离开。

    夏理对两人的印象始终离不开北山街那个潮湿且闷热的盛夏。

    戴着王冠的公主坐在母亲的怀里,骄傲地说自己独一无二。

    他在四年前一度怀疑过亲缘之爱是否真的存在。

    可是纪星唯的母亲走了。

    在唯一的孩子离开的第四年,再也无法支撑起早该破溃的精神。

    “我想你可能会想知道……”

    “嗯。”

    思绪绕着无数道影子打转。

    夏理平静的表现下,是一颗被无数沉痛装满的心。

    他昏昏沉沉继续往前走,迎着坡道尽头那枚月亮麻木地行进。

    最后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看见绿灯忽而转红,普罗维登斯下起和洛桑一样淅淅沥沥的夜雨。

    ——

    到家时,夏理的头发都湿透了,零星在发梢悬着要落未落的水滴。

    孟晋予给他拿来毛巾,点了炉火又去热牛奶。

    夏理有些抽离地坐在壁炉旁,盯着跳动的火焰发呆。

    微波炉热过的杯子太烫,孟晋予细心地套上了杯套。

    他举着杯子越过夏理的肩膀,稍稍在对方脸侧晃了晃,带来隐约的暖意,和着飘出杯子的热气一同沾上皮肤。

    “谢谢。”

    孟晋予等夏理接过杯子,绕到沙发前坐下,随对方将视线落向壁炉。

    他取了支烟却没有点。

    不知怎么搁回桌上,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晋予。”

    夏理的嗓音很轻,绵绵拖长了,缠上孟晋予的耳畔。

    后者温和地应了一声,任夏理窝进怀里,食指梳过发梢,仍旧带着烟叶的气息。

    “爱与被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夏理侧过脸,睫毛跟着抬起的眼帘轻细地扇动过半秒。

    “大概……会觉得内心很充盈?”

    孟晋予低头看他,认认真真注视着夏理回答。

    温热的手掌离开发丝,缓慢地停在了夏理的心口。

    “会觉得心被某个人装满了。想到他的名字,心跳就会因为过速而错拍。”

    夏理似懂非懂地垂眸,无声地打量起那只覆盖在他衣襟的手。

    半晌,夏理平静地回问:“为什么我会觉得心是空的呢?”

    孟晋予笑得无奈,到底将桌边的烟取了回来。

    他并不点燃,只是夹在指尖转动。

    末了,用藏着薄荷爆珠的烟嘴轻轻点了点夏理的脑袋,自然地说出了早该做下的决定。

    “夏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炉中的木柴在这时‘啪’地发出一声爆燃。

    夏理的瞳孔映着摇曳的火光,错愕地重新落向孟晋予。

    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渐渐坐起身,用掌心盖住了对方落在靠垫上的手掌。

    “出什么事了吗?”

    夏理幼稚地以为能靠这种方式令对方退让。

    可惜今夜的孟晋予却没有再选择纵容。

    “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夏理,你不可能永远依赖我。”

    夏理为这句话愣在原地,与茫然一道流露出抗拒。

    他分明已经听出了孟晋予的言外之意,内心却不愿接受,一味地妄想着挽留。

    “晋予……”

    “那只表其实只能换你一个愿望,不是吗?”

    孟晋予还在用哄人的口吻,说出口的却全都是夏理不想听的话。

    烟草味呛得夏理湿漉漉红了眼睛。

    思绪全然空白,茫然地找不出任何能够用以转圜的说辞。

    夏理的心跳得太快,以至于骤然爆发沉痛,伪装出一种近似于爱的频率。

    可他说不出谎。

    夏理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小孩。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生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就被放弃。

    “无论你承不承认,徐知竞才是你该选择的人。”

    孟晋予也曾幻想过更多。

    或许暂且抛却理智,和夏理一起从现实中逃脱。

    但他毕竟已经过了冲动的青春期,自始至终都明白,他所拥有的一切皆源自于家族所赋予的光环。

    孟晋予想要继续凌驾于他人之上,就不可能抛却当下的人生。

    他没办法真正给予夏理什么。

    此前的犹豫不决无非是因为在夏理身上投入了太多时间。

    “爱情与虚荣,现在的徐知竞都能给你。”

    “你一定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爱上我,不可能再爱上除了徐知竞以外的任何人了。”

    那些随年月累计的沉没成本让夏理在孟晋予的心中愈发珍贵。

    甚至他无法否认,他也一度产生过可笑的念头。

    然而最终,孟晋予还是归于理智。

    权力与财富才是这个残酷世界的必需品。

    夏理自然被舍弃,注定要成为一场绮丽旧梦。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夏理。”

    “我不要!”

    夏理倏地截断了对方的叹息。

    “如果我会爱你呢?我……”

    “你不会的。”孟晋予直白地否定了夏理的假设。

    没有人会坦荡地接受阶级的滑落。

    何况是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北山街大院的夏理。

    他的清高,他的矜贵,他的目下无尘。

    所有这些都建立在无与伦比的权力之上。

    比起爱情,孟晋予更愿意相信夏理离不开的始终都只是‘习惯’。

    夏理实在太像徐知竞。

    一样天真,一样稚气,一样活在逝去的时光里。

    他们谈论爱情,却又不懂爱情。

    隔着玻璃追对方的影子,无论如何都无法触碰到真心。

    徐知竞的爱不成熟,夏理更是看不清自己。

    孟晋予实在不想继续困在这场循环往复的游戏中。

    他选择在此刻抽身,变回最初无关的看客。

    “夏理,我已经为你浪费了太多时间。”

    “你该长大了。”

    第85章

    徐知竞昨晚来过一次。

    镇上在下小雨, 蒙蒙细细将夜色遮得模糊不清。

    他的视线越过雨幕,越过路灯暖色的光晕,看到那栋漂亮的灰蓝色的小楼亮起灯火, 从玻璃窗后映出迷蒙的影子。

    徐知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他好像并非是一位能够受到欢迎的访客。

    夏理或许连他的道别都不想听,何况他在心底反复推敲了一整个下午的自白。

    雨下得突然。

    徐知竞没有带伞,踌躇着站在冰凉的雨雾间。

    屋内的身影在他犹豫的时间里渐渐向窗边靠近,半阖上百叶帘,留下一道愈加缥缈的轮廓。

    孟晋予的车停在街边, 汇集的雨水不断从车轮下淌过。

    不久,徐知竞看见另一道影子走向沙发, 被跳动的炉火照亮, 暧昧地与夏理倚靠在了一起。

    ——夏理会沾染到孟晋予身上那股辛辣的烟味吗?

    ——会不会蹙眉?会不会不满?

    ——还是夏理会连曾经不喜欢的事都纵容,将孟晋予划进旁人无法踏足的界线之内?

    无数念头一瞬挤进徐知竞的脑海, 就连彻骨的夜雨都无法令烦乱平息。

    他在一条马路之隔的步道上盯着那片玻璃出神。

    虚渺的倒影触发大脑主动的联想。

    徐知竞的心脏像是正不断收紧, 积压出持续的异样,满脑子都是夏理似泣非泣的眼睛,湿红唇瓣微启,甜津津献出亲吻的模样。

    他似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困住了。

    雨珠砸向地面, 水洼变得好像反复揉碎的玻璃。

    徐知竞定在原地,两种不同的情绪在脑中不断拉扯。

    夏理和孟晋予都说过他们之间不存在爱情。

    相信与否便在此刻成为了最难抉择的事。

    徐知竞紧握的五指几乎嵌进掌心,暗色的影子被雨水吞没了, 留一副躯壳突兀地出现在夜里。

    世界被浇得像要融化,万物都不再有清晰的轮廓。

    徐知竞提着沉重的脚步往酒店走,还要在心里不断为两人辩解,说那不过是寻常的相聚。

    ——

    “先生,需要替您备车吗?”

    徐知竞十一点的航班,酒店安排了送机, 提前为他整理好了行李。

    他上车,司机向他道过早安。

    徐知竞从后视镜的方向睨了一眼,而后临时更换了目的地。

    “先到这个地址,等会儿再去机场。”

    上午九点半,徐知竞又回到了昨夜的位置,隔着一条马路望进夏理家的庭院,只是没有早前的细雨,阳光再度播撒向枯败的草地。

    这迫使他眯起眼,仍旧用一种不甚清明的视角揣测所接收到的画面。

    孟晋予的车停在原处,橡木的大门上挂着圈浓绿的松枝,红艳艳的大抵是用以点缀的冬青子。

    徐知竞将视线往边上移,触碰到灰白的墙壁。

    一只木柜放在墙下,上面仍搁着那束他在昨天留下的花。

    然后门开了,骤然抓回徐知竞的注意。

    夏理送孟晋予离开,被屋檐遮出的暗影笼罩得难以看清表情。

    两人离得极近,几乎就要撞到一起。

    夏理在最后牵起了孟晋予的手,像昨夜徐知竞想象的那样,轻柔地环住了对方。

    徐知竞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两人。

    拥抱变得好像一场电影,漫长得叫人不住地感到煎熬。

    徐知竞的心开始动摇,在信任与否定之间犹豫不决。

    他看着夏理送孟晋予上车,像所有爱情剧那样温柔而体贴地望着对方驶离。

    心脏在胸腔里撞出躁动的轰鸣。

    徐知竞的手在门把上越握越紧,到底被猜忌占据上风,冷然推开了车门

    天气转晴,过往的风里却还是刺骨的寒意。

    徐知竞眼看着夏理将门关上,全然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那些嫉妒愤懑,苦涩不甘,一切五味杂陈,左右思绪,让他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

    徐知竞无所谓夏理和孟晋予究竟是什么关系。

    就算是情侣又如何,反正他从来都没有奢求过夏理捉摸不透的真心。

    ——

    窗帘没开,屋里的光线半明半暗。

    百叶帘将室外的好天气割成一条条细长的直线,规整而统一地落在地上,影影绰绰投映成某种束缚。

    夏理把门关上,靠在门后没有离开。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忽而倾泻,让他提不起力气再往客厅走。

    孟晋予极少在夏理面前抽烟,哪怕留在客厅的那支电子烟也不过是无意间落下的。

    而现在,即便夏理不靠近,空气中依旧浅淡地浮动着烟草与薄荷叶的气息。

    孟晋予在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点起了一支纤细的女士烟。

    灰白烟雾飘飘摇摇吹拂至夏理眼前,呛得那双惴惴不安的眼睛在岑寂中蓄起眼泪。

    孟晋予望着庭院里尚未复苏的枝丫,雨水流过玻璃,在他的眼眶里制造出又一场静谧的小雨。

    他坐在沙发上迟迟没有动作,定格一般,只有烟叶在指间不断燃烧。

    “我居然没有办法不去想这是最后一次见你。”

    孟晋予的嗓音难得放得很轻。

    飘忽得连感慨都算不上,几乎是喃喃自语。

    他不敢正视夏理,因而自始至终都凝望着窗上的倒影。

    夏理的眼泪在晃动的炉火下泫然滚落。

    变成一道闪烁的泪痕,随温暖的室温蒸发,什么都没能留下。

    他明白孟晋予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再有改变的余地。

    先前的挽留不过是夏理对这件事的抗拒,难以接受人生将又一次走向未知。

    他不说话,安静地坐在孟晋予身边。

    玻璃窗上的影子挨得极近,被雨渍融成一片难以区分的斑斓。

    夏理眨了眨眼,没有再将视线放平,而是就此垂落眼帘,沉默着将手覆上了孟晋予的掌心。

    两人一同经历过四年,这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十指交扣。

    屋内静得仅剩木柴燃烧时发出的细响。

    夏理和孟晋予清醒地等待着日出。

    如同等待末日一般,无声地等待这最后一个夜晚的终结。

    小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

    天光从晨雾后弥散开来,将世界染得无垠而青蓝。

    夏理恍惚侧过脸,分外抽离地去打量孟晋予的神情。

    对方似乎仍在神游,半天才将目光移向他,同往常一样温柔地说:“我要走了,夏理。”

    夏理愣了半拍,迟钝地松开手。

    麻木的五指在此后的小半分钟依旧维持着牵手的弧度。

    他茫茫然跟着孟晋予起身,就这么亦步亦趋地停在了门后。

    “不和我说再见吗?”对方转过身,笑着问道。

    夏理回避着摇头,非要让两人的关系停留在道别以前。

    孟晋予无奈揉揉夏理的脑袋,指间仿佛还留着些微的烟草味。

    夏理停在原处看着对方迈出大门,时间像是随着背影不断被拖长。

    他到底还是被震耳的心跳催促着追了出去,不偏不倚撞进孟晋予怀里,深深留下一个拥抱。

    “……再见。”

    夏理所有的抗拒都随着这两个字烟消云散。

    他和孟晋予真的分享过彼此的四年,即便并非爱情,夏理也不希望他们的道别像一场戛然而止的烂尾剧。

    ——

    门被敲响时,夏理还以为是孟晋予回来。

    他过分惊喜,因而没能留意到屏幕上黑白的画面。

    徐知竞不去按门铃,沉着脸颇为绅士地叩过两声。

    把手很快被转动,推开一道缝隙,露出了夏理憔悴而欣喜的脸。

    “晋……”

    那样雀跃的神情在撞上徐知竞的一瞬骤然变为了错愕。

    夏理皱着眉就要关门。

    “是我你很失望吗?”

    徐知竞预料到了对方的举动,欺身上前,一把捉住了夏理的手腕。

    他强行抵住门框,扯开了夏理按在门后的手,攥着对方堂而皇之迈入玄关,反手便将门锁上。

    “骗我好玩吗?说什么和孟晋予没关系,我看你昨晚和他玩得够尽兴啊!”

    夏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死死盯着徐知竞那张总是令人伤心难过的嘴。

    柔软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的却是讥诮薄幸的词句。

    还没等夏理反应过来,罪魁祸首便吻向了他的嘴唇,宽大手掌紧扣住后颈,逼迫他接受这个近乎掠夺的吻。

    夏理挣不开,在徐知竞的桎梏下无序地喘息。

    自年少延续的纠缠似乎永无止境,牵动心绪,一股脑将全部记忆逐帧放映。

    “放开!你滚!”

    两人挨得太近,心跳贴着心跳,呼吸缠着呼吸。

    夏理抬腿去踹徐知竞,过近的距离却只让他堪堪蹭过对方的西裤。

    徐知竞置若罔闻地吮吻夏理的唇舌,隔着那身将他修饰上流的衣裤紧贴在夏理腰胯。

    他近乎粗暴地索取,全然无视夏理的挣扎,温烫掌心离开颈侧,抚过脊背,径直探入夏理的后腰。

    徐知竞掐着夏理把玩,捏扁搓圆,泄愤一般肆意妄为。

    “徐知竞!你干什么!”

    夏理挥开对方的手,倦怠的面容又愠起怒意,眼眸湿淋淋,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怨恨。

    “干你啊!你看不出来吗!”

    徐知竞气得口不择言。

    “孟晋予就那么好?我给你的还不够吗!你在迈阿密就想着他了是吗?!”

    夏理几乎为这番说辞愣在原地,苍白的脸上褪去愤恨,流露出一种凄寂的诧异。

    他没有立刻驳斥,反倒安静下来,冷然注视着徐知竞的眼睛,听沉重的心跳带来剧烈且难以忽视的抽痛。

    “所以你还是觉得我就该为了钱心甘情愿脱衣服?”

    夏理根本不再做多余的抵抗。

    他将指腹抵上纽扣,轻轻一推,丝质的睡衣便顺着衣襟垂坠,半遮半掩露出了细腻柔白的皮肤。

    “你是想睡我吗?那我让你睡好不好?睡完你就滚,再也不要出现了可以吗!”

    夏理崩溃地抓着徐知竞的手往胸口摁,冰凉的指尖紧贴脉搏,深深嵌进对方的皮肉。

    “徐知竞,我到底欠你什么了?为什么只要你出现我就会难过,为什么只要你出现事情就都会变成这样啊?!”

    “为什么!为什么啊!徐知竞!”

    夏理的质问一声接着一声,由飘忽失落的叹息,渐渐转为声嘶力竭的诘责。

    徐知竞答不出来,只能看着无声的眼泪沾湿夏理的睫毛,一痕痕淌过脸颊,落在他正触碰到对方心跳的手背上。

    他找不到合适的自白,想不出辩解的借口。

    剖陈罪状为时太晚,缄口不言又于事无补。

    他想象中的重逢根本不该是这样的。或许会有无可避免的沉默,但不该像眼下这般难以收场。

    “……我爱你啊,夏理。”

    此刻再说这些陈词滥调只会显得可笑。

    夏理沉默着与徐知竞交视过几秒,毫无征兆地举起了柜子上的拆信刀。

    “我不要你爱我。”

    他甚至不再表现出怨恨,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地将刀尖一遍一遍捅进徐知竞的身体。

    深色的大衣极难分辨出血迹,羊绒的面料却湿透了,迅速晕染开渐冷的温热。

    徐知竞紧抿着唇,任由夏理发泄。

    鲜血顺着刀柄渗进夏理的指间,丝丝缕缕爬满掌纹,掩盖屋内飘忽的烟草味,换上难以忽视的腥甜。

    “你的爱好恶心。”

    第86章

    温热的, 鲜红的,渐冷的血液顺着指缝流过手背。

    红线似的从徐知竞的胸口绕出来,逶迤缠紧夏理的手腕。

    夏理握着那把拆信刀, 银色的刀柄上甚至还能看见一双空洞的眼睛。

    他与倒影中的双眸对视数秒,忽而眨了眨眼,迟钝地意识到,这便是他的灵魂,他的本身。

    徐知竞一言不发, 深秀的眼眉紧蹙,垂敛着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夏理。

    沉默就像是两人独有的对峙方式, 倔强地等对方妥协, 无论如何都不愿主动让步。

    打破这一切的,是一滴毫无征兆砸向地面的血滴。

    鲜红的水珠颤悠悠从夏理掌心滚落, ‘啪’一声溅在脚边, 仿若一道微乎其微的枪响,一瞬带夏理回到了十九岁的冬天。

    他想起纪星唯蓄着血渍的眼窝。

    红白的浆液从破裂的颅骨间不断涌出,稠滞而艳丽地铺满整条过道,连夏理的眼中都是四散飞溅的红。

    他开始难以抑制地感到反胃, 握着刀柄的手细细颤起来,搅得徐知竞愈发拧紧了眉头。

    这样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夏理似乎比徐知竞更为难受。

    他蓦地推开了对方, 步伐虚浮地逃往厨房。

    满地血渍被脚步踏乱,抹开了似一副盛大且浓烈的画作。

    夏理扒着水槽呕吐,空荡荡的胃里只有胃酸,除此之外便什么也吐不出来。

    尚未散去的烟味与愈渐浓重的铁锈气交织,像是融出一把无形地利刃,抵着刀尖割破夏理的喉咙。

    他近乎崩溃地一再将食指往口腔里探, 吐到小腹都开始抽搐,眼泪不自觉地濡湿脸颊。

    徐知竞就站在原处看他。苍白的面容在玻璃窗上映出鬼魅般的颓靡,由鲜血一点点染红外套下纯白的衬衣。

    “我不会可怜你的。”

    夏理说出这句话才发现自己就连声音都在发抖。

    他分辨不出是恐惧还是激越占据上风,或许是为徐知竞那句可笑的爱也说不定。

    两人隔着玻璃对视,互相看对方模糊不明的影子。

    徐知竞自始至终没有回应。

    又过不久,脚步不稳地离开了这栋装着夏理四年人生的房子。

    他的背影被拖得很长,与孟晋予作比却并不相似。

    夏理望着对方消失在那株没有开过花的苦橙树下。

    天光将徐知竞的轮廓刻得近乎透明,褪去血色的面孔神圣得仿佛剥离了一切罪恶,成为一幅由窗棂框出的陌生肖像。

    记忆就停滞在此处,不断倒带重演,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复现夏理的残忍。

    夏理再度开始失眠。

    对未知的惶然引发持续的心悸,震荡胸腔,在身体的内部坠出难以忽视的重量。

    他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听自己的心跳。

    夏理甚至不明白此刻心情的来由。

    ——是在担心徐知竞吗?

    ——还是在为近半个月都无人问罪的平静生活而忐忑?

    ——徐知竞的母亲甚至没有停掉那张卡。

    ——为什么?为什么?

    夏理的躯壳浮在柔软的被褥间,灵魂却焦躁地围着房间一刻不停地打转。

    他像是被困在了一只气球里,氧气就要消耗殆尽,持续收缩的空间挤压出不断加剧的惶恐。

    夏理亟待有人来戳破这只可怕的气球,救他从未知的不安中解脱。

    ——

    几天后,徐知竞的母亲打来电话。

    困住夏理的气球随着对方温和的语调一瞬破裂,带来劫后余生的喜悦,与一种伴生而来的畏怯。

    他好像猜到对方会说什么,难得揣摩出上位者的思绪。

    “夏理,有空和阿姨见一面吗?”

    徐母约夏理吃晚餐。

    不在纽约,亦不在普罗维登斯。

    而是夏理出生并长大的江城。

    司机沿着熟悉的街道一路向湖区行驶,曾经的大院早已改建,淹没在青黄的林叶之间。

    游人挤满步道,沿岸的餐厅前川流不止。

    汽车缓慢地行进,末了转入一条坡道,驶向了和记忆中相似的,隔绝了喧嚣的隐秘庭院。

    徐母请了金沙厅的师傅来准备今夜的餐点,又提前让厨房做了夏理喜欢的桂花酥酪。

    枝形吊灯折出层叠的绚丽灯光,餐盘亮得像面镜子,映着灯火,晃得夏理像是下一秒就要昏厥。

    “上次回来什么时候了?”徐母笑得温柔,仿佛只是寻常地闲话家常。

    佣人来上菜,瓷白的小碗里盛着布丁似的甜点,缀以黏稠的桂花糖浆,轻轻颤动着搁到了那张让夏理感到晕眩的碟子上。

    “阿姨特地叫厨房准备的,先吃点垫垫肚子。”

    徐母还在看他,一双眼睛笑得宽和,再往里瞧却幽深得难以探知。

    夏理摸不准这顿饭的用意。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甚至认为对方拿他泄愤都情有可原。

    “四年没回来了吧?”

    “……嗯。”

    夏理挖了一小勺酥酪,才刚举到嘴边便又随着徐母的提问放下了。

    “我没有回过国。”

    夏理当然记得四年前在决定离开时与对方的谈话。

    他向来是个乖小孩,何况徐母自童年起就对他爱护有加。

    夏理握着勺柄没有松,不知怎么,手却沉甸甸地再抬不起来。

    分明还是冬天,自穹顶悬落的吊灯倒热得仿佛夏日的太阳。

    夏理呼吸不匀,闷得一次又一次往回深深吸气。

    他宁可徐知竞的母亲直截了当地兴师问罪,也不想见对方用像小时候一样的语气,哄人似的推进这场谈话。

    “对不起……”

    “我没有想伤害徐知竞的。”

    夏理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事实就是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将那把拆信刀一次又一次捅向了徐知竞。

    他经历过解离,因而愈加确信几天前的自己拥有绝对清醒的意识。

    夏理切切实实地经由判断做出选择,根本找不到丝毫用以逃避的借口。

    “……对不起。”

    “不用和我道歉。”

    徐母的目光愈发柔和了,浅浅弯起眼梢,在那张保养妥当的脸上勾出些许并不显眼的细纹。

    光影将她的气色衬得极佳,不需细看都能感受到以权力与阶级滋养的雍容。

    “竞竞已经没事了,你想去看他吗?”

    她笑着替夏理辩解,轻描淡写地揭过,似乎仍旧愿意像曾经一样纵容,把夏理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来哄。

    夏理犹豫着点头,视线小心翼翼落在徐母手边,不敢真的与对方交汇。

    他实际上并不想那么做。

    可是对方这样说了,夏理就不再有选择的余地。

    徐母在餐间与夏理闲聊,断断续续抛出话题,让夏理放下防备。

    直到两人上了车,对方这才引出今天真正的主题。

    她给了夏理两个选择。

    回到徐知竞的身边,但不参与徐知竞的人生。

    仍旧当徐知竞昂贵奢侈的玩物,直到徐知竞厌倦这场游戏为止。

    “要是不能接受,阿姨就送你去欧洲。”

    说到这里,对方叹了口气。

    她戴着玉镯的手轻轻覆上了夏理的手背,温柔地抚过指节,留下玉石冰冷而柔润的触感。

    “阿姨以前总觉得你们还是小孩子,再长大一些就会好了。”

    徐知竞的母亲在这句末尾看向了夏理。

    车内幽暗的光线像是骤然为对方添上了几许不应出现的苍老,悒悒缠绕着眼眉,在明灭的光影下忽隐忽现。

    “夏理,如果你选了这条路,那这就是最后一次。”

    “竞竞毕竟是我的孩子。”

    “以后无论你过得好与不好,是生是死,阿姨都不会再过问了。”

    夏理明白对方对他已然仁至义尽。

    错的始终都是他与徐知竞难以界定的爱恨,无非是命运选择了一种最沉痛的方式进行排演。

    离开。这便是对方给出的第二种选择。

    永远不要再出现,永远不要再与徐知竞的人生产生任何交集。

    徐母在最后不舍似的抚了抚夏理的脸颊,像是母亲对孩子嘱托一般,温声说道:“夏理,你该长大了。”

    ——

    夏理走进病房时,护士正来送药。

    他跟着对方往卧室走,穿过熟悉的客厅与起居室,进到曾经他住过的房间。

    角色似乎颠倒了。

    四年前的徐知竞站在窗边看病床上的夏理吃药。

    四年后却换夏理以相似的视角看着徐知竞将药片吞下去。

    见有人来,徐知竞把视线眺远,越过门框,看夏理伶仃站在满窗的月色间。

    他并不埋怨,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强势。

    深邃的眉眼在夜灯澄黄的光晕下刻出明暗,黑眼珠亮晶晶嵌在眼眶里,掩去病气,温柔妥帖地对夏理笑了起来。

    “怎么现在来看我?”

    夏理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眼下的场景。

    他全然无法自洽,遑论心平气和地与徐知竞聊天。

    沉默再度变成两人绕不开的主题。

    夏理远远看着徐知竞,朦胧光影将整间房间都笼得分外温馨,一时倒像是幻觉,又或画面模糊的旧电影。

    “讨厌我吗?”

    最终,还是徐知竞打破了岑寂。

    门框分隔开空间,割出暖调的卧室,与被月光裹得银白的走道。

    夏理披着一身皎洁,唯有唇瓣红得靡艳。

    他抿了抿唇,像是难以做出抉择。

    半晌才见那道唇缝缓慢开合,轻絮地吐出最残忍的三个字。

    “我恨你。”

    他这么说着,脸上的神情却恹恹像要垂泪。

    夏理犹豫着往前迈了一步,越过门框,抖落了凄清,染上一层和徐知竞相似的暖色。

    “徐知竞……”

    他缓缓上前,一字一句皆是叹息。

    监护仪清晰地显示出徐知竞为夏理而繁乱的心跳。嗔痴爱恨变成跳动的数字,无序地变换更迭。

    夏理湿漉漉的眼波蕴着难解的哀郁。

    徐知竞只好把伸出一半的手臂又收回,等待对方为这个夜晚编织剧情。

    “徐知竞。”

    夏理说着,在床边站定,少见地以俯视的姿态对上了徐知竞的眼睛。

    “你知道我喜欢过你吗?”

    夏理仅凭一句话就换来了徐知竞的愕然。

    对方怔怔地没有出声,许久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夏理预料到了这样的反应,兀自继续下去。

    “所以就算是我懦弱,哪怕有的时候真的希望可以恨得彻底,我也没办法说出要你去死那样的话。”

    这是夏理第一次向徐知竞剖白。

    在分别前夕,说一些像是期待对方挽留的话。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为什么会那样。”他在这里停顿了半秒,“可能接下去的话听起来很像借口,但我真的没有理由骗你。”

    夏理挨着床沿坐下,像徐知竞的母亲轻抚他的脸颊时一样,温柔地抚过了徐知竞的侧脸。

    他能感受到对方小狗似的歪了点脑袋,在他的掌心施加微弱却不可忽视的重量。

    夏理蹙起眉,温吞地将手放下。落在离徐知竞的手臂几厘米的距离,再也没有向前。

    “因为我确实喜欢过你,所以不想伤害你,更不想再有任何人受到伤害了。你明白吗?”

    夏理的前半句话带来悸动,后半句却又引出离别的预感。

    徐知竞拿不准对方想要表达的语义,茫茫然地摇头,不解地望进了夏理的眼底。

    “……我也爱你啊。”

    他说罢,飞快地接上下一句。

    像是生怕夏理拒绝,颇为急切地补充道:“我不用你再喜欢我一次的。讨厌我,不爱我都没关系。”

    这些话太稚气,听得夏理无奈换上了愈发温和的语调。

    他轻声絮语,嗓音清润得像是初春泠泠的泉声,温柔而坚定地回绝,再不留下半分余地。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爱你,可是在你身边太痛苦了。”

    “我总是想到以前。”

    夏理停下来,睫毛跟着半垂的眼帘一瞬轻颤,随夜灯幽弱的光亮,在眼尾拖出两道蝶羽似的盈动的影子。

    “我只是从过去离开了,并不是失忆了。”

    “看见你就会难过。”

    “真的,徐知竞。”

    夏理的眼眶更湿了,悄然划出一道泪痕。

    他好认真地看向徐知竞,那滴眼泪就悬在精巧柔和的下巴上,摇摇欲坠地折出光亮,恍惚还以为是用以点缀的宝石。

    “我见到你就会很难过。”

    漂亮的,宝石般的泪珠在这句话的末尾悄然落下。

    无声地掉在柔软的绒毯上,晕开一小片即刻便会消失的水渍,却叫徐知竞的心被敲碎似的泛起剧痛。

    他好像明白这就是道别。

    说不出再见,更没有祝福。

    徐知竞与夏理的爱情廉价,结局亦烂尾,像是地摊上的三流小说,编排突兀,戛然而止。

    他看着夏理退回到月色之间,溶溶月光铺天盖地倾泻。

    对方郁丽的面容覆上一层薄纱,就连留下的回忆都模糊不明。

    往后徐知竞再回想,他始终分不清这夜究竟是现实,还是过于真实的梦境。

    一切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徐知竞再找不回夏理,一如去而不返的十六岁的夏天。

    第87章

    “学长, 登机口有点远,我们要快点了。”

    “嗯。数据都发过去了吗?”

    “发了,样本也托运了。走吧。”

    夏理二十七岁这年, 导师接下了一个和蒙彼利埃某团队合作的项目。

    可惜进展不顺,实验过了二期就再跑不出预期的数据。

    资方见不到回报,几度打算撤资。

    经费捉襟见肘,这回算是下了最后的通牒。

    导师不希望项目就此中断,让夏理和宋濯带着一期二期的实验成果去进行游说。

    前期的视频会议不太顺利, 所有人心里其实都没底。

    夏理没能申请到全奖,学校的博士工资只够维持最基础的开支。因而对于这次洽谈, 他要比宋濯更为忧心。

    起飞前, 舷窗外突然下起暴雨。

    航班滑回登机口,等待塔台的进一步指示。

    夏理闲着无聊, 从包里翻出了日记本。

    他在这几年间恢复了当初在疗养院写日记的习惯, 陆陆续续记下生活中寻常的小事。

    落笔的瞬间,宋濯的手机亮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是助理打来的。

    佳士得今天有一件Graff的鸽血红宝石,竞价超过了预期, 代理人想要确认宋濯是否继续竞拍。

    夏理睨了宋濯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在日记本上流畅地勾出笔迹。

    他写此公-众-号高-唥-萄-萄刻瓢泼落下的大雨, 不用庸常的词汇,而是将其形容成汹涌的,自天穹倾泻的,似要逆转时间的湍流。

    “我妈生日快到了,得给她个惊喜。”

    宋濯挂了电话,凑到夏理的小桌板前, 乌黑的碎发刚洗过不久,蓬松地带着股香气。

    实验室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宋濯却张张嘴就能拍下价值千万的戒指。

    夏理笑着调侃他好命。

    宋濯的眼梢勾得更弯了,小狗似的看向夏理,邀功般说道:“我给学长也准备了礼物。”

    夏理停下笔,颇为意外地回看,不经意让目光交汇,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听他们说学长是夏天的生日。”宋濯解释道,“很快就是夏天了。”

    此时拒绝似乎太晚,坦然接受又让夏理觉得不习惯。

    他和宋濯无非是同一位教授手下的学生,甚至上一个夏天都不曾见过彼此。

    夏理踌躇半晌,脸上的表情算不上为难,却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旋即接上先前的话,明朗又随和地继续。

    “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学长期待就好了。”

    ——

    窗外的雨水始终不见停,春雨变得电闪雷鸣,好像早至的夏日,提前带来被浇湿的暑气。

    起飞时间不断延误,夏理百无聊赖地翻起了写满文字的旧页。

    去年偶然的一次机会,导师安排他去参加一场位于江城的研讨会。

    夏理不好推拒,只得尽量避开了那些熟悉的地点,在会场与酒店之间两点一线地消磨时间。

    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冬至。

    夏理去了墓园,在嘈杂的鞭炮声中沿着台阶一排排地寻找一块小小的石碑。

    纪星唯被葬在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地点。

    普通的篆刻,普通的石料,普通地掩藏在无数普通的墓碑之间。

    女孩青春鲜妍的面孔忽地出现,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带着生机的美丽。

    夏理以往总担心纪阿姨走后会没人记得这里。

    然而属于纪星唯的小小石碑却意外地被打理得十分干净。

    一束盛开的蔷薇斜倚在供台旁,边上甚至还有将将燃尽的香灰。

    夏理在墓碑前蹲下,温柔地与相片中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

    纪星唯就像从未走出时间,仍旧张扬且骄傲地昂着下巴。

    夏理在那天写了好长一篇日记。

    笔墨铺满纸页,再往后翻也依旧是关于相同日期的记录。

    情绪有时能够用简单的词汇概述,有时又万语千言都不足以道明。

    夏理絮絮叨叨写不尽为对方而纷乱的心情。

    所有繁复绮丽的描述在最后都化作再直白不过的文字,由纪星唯的姓名引出,没有答案地自问。

    [你现在过得好吗?开心吗?一定还是被爱着的公主吧。]

    那个冬至后来毫无预兆地下起暴雨。

    一如此刻,将世界遮得模糊不明。

    夏理看完这篇日记,再回头时,宋濯正巧回完与资方对接的邮件。

    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盛满了都是热忱。

    漂亮的黑眼珠在阅读灯下熠熠闪烁,虹膜些微褪色,映成很温和的朱褐调。

    “我得把我妈哄好,要是到时候资方还是决定撤资,就让我妈来投钱。”

    宋濯像是对自己的计划颇为满意,眉眼弯弯弓起来,从笑容里带出一种灵动的稚气。

    “她总不能对亲儿子的论文见死不救吧。”

    宋濯说着,合上电脑,又把脑袋凑了过来。

    雨珠不断敲击着机身的蒙皮,奏出略显沉闷的白噪音。

    夏理的心情因此变得格外平静,不自觉哄人似的揉了揉对方柔软的短发。

    “到时候我让教授给学长加工资。”

    夏理不作声,倒是宋濯闲不下,兀自接上了话题。

    那双眼睛映出的神情实在过分真诚,以至于夏理都不好将其判定为一个玩笑。

    他无奈又提笔,将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用同样轻盈的语调说道:“那我要记下来。”

    “我才不会骗你。”

    宋濯的认真引出夏理短暂的恍惚,莫名便想起十九岁的冬天,在洛克菲勒的圣诞树下与他立下约定的纪星唯。

    一样是澄澈明亮的眼睛,一样是真挚诚恳的语气。

    就连句末轻轻扬起的尾音都显得相似,雨滴一般,在夏理心底敲出漾动的涟漪。

    夏理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想要讲述纪星唯的冲动就哽在喉咙,又因为与宋濯算不上不熟稔的关系而难以真正诉诸于口。

    “宋濯。”

    “嗯,怎么了?”

    “你去过纽约吗?”

    “去过啊,疫情之前放假就会去。我的小叔叔在那里上学。”

    与夏理的性格相反,宋濯的热烈像是永远燃不尽,耗不完。

    他打开了话匣,从懵懂的青春期,一直聊到第一次无疾而终的心动。

    夏理耐心听他说着,偶尔附和几句,将其变成一场对谈,而非宋濯单方面的独白。

    “后来小叔叔去瑞士了,我就也没怎么再去纽约了。”

    宋濯在这里停顿了一秒,巧合地连窗外的雨势都缓和起来。

    两人默契地同时看向舷窗,玻璃上影影绰绰倒映出两副交叠的面容。

    夏理没有回头,看着对方模糊的影子稍稍歪了下脑袋,分外孩子气地在余下的一小片空白间比出一个‘耶’。

    前序航班开始向跑道上挪动。

    很快,窗外的风景就在蒙蒙细细的雨丝间缓慢地游移。

    夏理一错不错盯着两人的影子。

    宋濯像是正观察他的反应,视线并未在雨雾中聚焦,而是不偏不倚与夏理投映在舷窗上的目光相触。

    见夏理注意到这件事,他也不尴尬,反倒笑盈盈地更舒展开眼梢。

    宋濯真的好像小狗,俏皮地露出两颗整洁的,对称的犬齿,衬着红润健康的嘴唇,全然无法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在看什么?”夏理问道。

    “学长。”

    宋濯的回答不算回答,更像是引出答案的前序。

    他平和地念出仅指向夏理的称呼,鲜明的笑意略微收敛,感叹似的吟咏出了下一句。

    “你好像一阵雾啊。”

    宋濯用并不具象的雾来假拟夏理的形象。

    飘飘摇摇,游曳不定,空濛且靡丽。

    夏理是不爱笑的美人,哪怕勾起嘴角,露出的都是淡然。

    宋濯有时也会好奇夏理所经历的人生。

    实验室冷调的灯光总将对方的神色点得游离。

    夏理存在得安静,漂亮光艳的皮囊之下似乎悒悒裹着缕郁气。吹不散,解不开,时不时地将宋濯的注意勾过去。

    宋濯起初不明白,以为是身处异国天生的亲近感。

    时间一久,却觉得就连心跳都被牵动,随目光一道围着夏理打转。

    原本要和夏理来法国的并非宋濯,而是另一位学长。

    他软磨硬泡了近一周,这才让导师改变主意,换他与夏理同行。

    “雾?”夏理不解地回问。

    宋濯点点头,才刚落下的手紧张地在膝上握紧了,好专注地凝视着窗上的面容,含糊说道:“又冷又温柔。”

    “好像冬天的黎明,雾蒙蒙的。”

    夏理失笑,即便不明白,依旧表现出足够的耐心。

    他有些不忍心点破宋濯正在脸红,缓缓回过头,温声说:“真好呀,用那么充满希望的时刻形容我。”

    ——

    夏理偶尔还是会在回顾过往时感到人生陡然割裂。

    并非再以十五岁为节点,而是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光。

    在他的前半生登场的人物渐渐成为新闻播报中才会出现的遥远姓名。

    夏理站在屏幕之外,看镜头记录下那些人想要展示给公众的表象。

    唐家在移民之后极少公开露面,最后一次被媒体拍到,是在一场位于伦敦的慈善晚宴。

    孟晋予于去年秋天订了婚,不出意料,未婚妻是一家头部科技公司创始人的妹妹。

    谭璇嫁给了一位处事颇为低调的三代,同样是完美的政商结合。

    至于徐知竞。

    夏理在最初刻意回避触及与之有关的记忆,直到某天意外地发觉,自己已然不会再为这个名字感到苦涩。

    烙在心底的印迹似乎真的随着时间被冲淡了,余下同所有故人一样浅淡的回响,轻渺地在一瞬触碰过后便消散。

    前些年有消息传出徐知竞的父亲意外脑梗,过后便开始放权,彻底将徐家交到了小一辈的手里。

    如今徐家掌权的是徐知竞。只是能够被接触到的信息极少,罕有的一次也是接受一家官媒的专访。

    镜头下的青年举止温文,谈吐风趣谦和,全然与夏理的记忆相悖,仿佛过往的一切不过是夏理无端的诽谤。

    “天哪,这必须是我老公,我要嫁给他!”

    彼时夏理正在参加一场当地的留学生聚餐。

    中餐馆的电视在一片吵嚷中播放着关于徐知竞的采访。

    朗润饱满的嗓音合着不疾不徐的语调。哪怕隔着足够遥远的距离,都将一众男女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夏理扫过一眼便不再去看,低头继续拆起盘里的螃蟹。

    女孩们不断谈论着,徐知竞,徐知竞。

    听久了反倒变得陌生,再也不像最初那样刺耳。

    第88章

    谈判进展得不顺利, 结束后宋濯当即给母亲打了语音。

    可惜那语气实在太像幼稚地耍赖,即便被回绝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夏理模糊听见电话那头的嗓音。温柔的,妥帖的, 算不上责备,仅仅是平和地指正。

    “你要是为了研究,妈妈愿意投钱。你要只是为了毕业,那就自己去想办法。”

    夏理故作不经意地朝身边瞥了一眼,看见宋濯顿时沮丧的神情, 不由失笑,抿着唇, 小心翼翼将目光往回收。

    他在中途走开了一阵, 无声地指了指一旁的冰淇淋车,留下宋濯在原地, 步伐轻快地买回一支冰淇淋。

    “吃吗?”

    宋濯的电话已经挂了, 瘪着嘴坐在广场的喷泉旁,满脸懊恼。

    夏理将那支奶黄色的冰淇淋举到对方眼前,好像逗小狗,轻而易举就勾走了宋濯的注意。

    “吃。”

    南法春日的阳光飘飘洒洒落向飞溅的泉水。夏理些微眯了眯眼, 避开过于灼目的光线,坐在了一处没有被打湿的角落。

    冰淇淋球在早至的高温下飞速融化。

    黏腻的糖浆顺着手背淌下去,描出宋濯起伏流畅的骨骼。

    夏理又递一张纸巾给他, 指尖短暂相触,察觉到来自对方的陌生体温。

    “怎么办啊,学长。”

    宋濯随话音贴近,略显逾矩,却并不过分冒犯地将脑袋靠在了夏理肩上。

    “这项目好像要比我们先‘毙业’了。”

    时隔多年,夏理对于亲密距离的反应仍旧青涩。

    他实在无法以寻常的逻辑去解读。能够想到的永远就只有徐知竞不知餍足的欲望, 与每一次剥离外物的交缠。

    夏理下意识地让身体更坐直了些,尽量表现得体。

    半晌才扯出一抹笑,无奈调侃:“那怎么办啊,要不然我们去别的地方拉拉赞助?”

    宋濯没能注意到夏理的不适,握着那支快要化完的冰淇淋,用纸巾不厌其烦地擦拭着淌落的奶油。

    他在中途格外孩子气地抬眸,嘟囔着像是要夏理给一个答案,含糊抱怨道:“当初申请的时候也没人和我说要会这个啊。”

    夏理笑他的纯粹与天真,羡慕这样被保护好的稚气。

    潋滟的池水投映进夏理湿漉漉的眼睛,潮湿得像要垂泪,又矛盾地裹藏着明亮的生机。

    夏理就要二十八岁了,距离最痛苦的夏至也已然过去近十年。

    记忆不曾消减,关于往事的画面却正如他人构述的那般不断褪色。

    所有细枝末节随着时间渐渐枯萎,再要旧事重提,也无非是笼统的字句。

    夏理以往没有详述的勇气,如今亦不再有详述的必要。

    往事只显得遥远,空濛地残余一种并不致病的茫然。

    “学长,都来这里了,要不要去尼斯玩?”

    宋濯把冰淇淋吃完了,黏糊糊的双手不敢离夏理太近,攥紧了收在身前。

    夏理正出神,为他的话音一愣,不久反应过来,犹豫着不知是否要接受。

    “去吧,学长。我们可以去住我小叔叔的房子,不花钱的。”

    “不会打扰吗?”

    “不会的,他都不一定记得。”

    宋家的房产遍布各地,多由经理人与各处的管家打理。

    除却度假,其余时间便只是空置。

    宋濯这几年常去尼斯打发漫长的夏季,因而记得有那么一套别墅,趁此向夏理发出邀请。

    拗不过对方的软磨硬泡,夏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与资方的几次谈判都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

    两人给导师发了邮件,至少先去过一个没有负担的夏天。

    ——

    抵达尼斯时正值傍晚。

    司机带着行李回别墅,夏理则和宋濯去往一家海滨餐厅用餐。

    南法的春末日落太晚,日夜无法用天光区分,只能凭借指针划出时刻。

    哪怕过了七点,白昼依然不愿淡去,照亮一整片蔚蓝海岸,推着潮声似有似无地浮动。

    砾石滩后,高大的棕榈树沿街投下无数笔直的影子。

    再往上走便是城区,由奶油色的石墙,广场上黑白的地砖,溅落的泉水,与有轨电车途经时抓耳的铃响奏出绚丽明快的调式。

    两人一路散步回去,在小巷旁遇见一株苦橙树。

    橙花已经开了,播撒出略带苦涩的香气,缠住夏理的脚步,让他不自觉地为之驻足。

    “我以前……”

    夏理蓦地意识到,这还是他第一次向他人提及往事。

    “以前在普罗维登斯,院子里也有一株苦橙树。”

    或许是RI的气候太冷,直到离开,夏理都不曾见过树上开出橙花。

    他总是习惯以那株枫树去判断季节的变化。

    苦橙树长在了不适合的地点,耗费再多时间,也不过年复一年等来无花的新叶。

    “一到春天,树上就会结出好多细芽。我总以为它们要开花,可它们总是不开。”

    比起遇见的人,又或说过的话。

    这样不变的事物似乎更令夏理怀念。

    宋濯看出了对方眼底的郁然,平展的眉心跟着轻蹙,好像追忆过往的不只是夏理,就连他也被牵着落了进去。

    “花园里也有苦橙树,我让他们给学长安排个适合赏花的房间。”

    宋濯不敢多看夏理忧悒的神情。

    他莫名认为那和其他人的失落不一样,是一种真正浸满了沉痛的哀婉。

    “这里的天气特别适合柑橘类的植物,肯定已经开花了。”

    宋濯刻意用上轻快的语调,英气的眼眉随之舒展,弯出两湾很纯情很动人的弧度。

    他羞怯地看着夏理的眼睛,在期待中心满意足地见到它们重新蕴起笑意。

    宋濯递一朵落进掌心的橙花给夏理,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学长现在开心吗?”

    该怎样描述此刻的心情?

    夏理甚至以为自己就要回到情窦初开的十六岁。

    对方烧红的脸颊,发烫的耳尖,周围潮湿闷热的空气,飘飘袅袅散不去的花香。

    如果夏理不是夏理,他一定会为这一秒心动不已。

    可他偏偏就是夏理,注定要为这样懵懂的表达茫然无措。

    夏理没办法再去尝试一次爱情。

    早在十八岁,徐知竞就已经透支了他全部爱人的能力。

    “回去吧,天快黑了。”

    夏理给不出答案。

    他实在太害怕宋濯会问出更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沉默自此化作夜晚无声的预兆。夏理和宋濯沿路往山上走,只余下重叠的脚步,与偶尔穿插其中的,车轮途经的轻响。

    夏理要等走过半途,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了逃避。

    傍晚的风吹拂过街巷,忽地就连心都变得轻盈。

    夏理的脑海中模糊飘过两道回声。

    一道叫他回避;一道却告诉他,他已经长大了,没有必要再为往事而胆怯。

    两人经过沿街的小铺,透明的玻璃风铃就像指引一般叮咚奏出声响。

    宋濯循着铃声悄悄朝身边看,正巧撞上夏理的视线。

    四目相汇,谁也没有为此前的岑寂辩解,而是各自抿起嘴角,在夜风里无端地轻笑起来。

    “宋濯,我不想刻意装作不明白你的心意。”

    夏理的前半生看似煎熬,真正去概述,却又简短得潦草。

    无非是同样的沉痛重复再重复,直到他跳出那个不存在终点的莫比乌斯环。

    夏理将故事一再缩减,余下寥寥数行,用平静的口吻,好温柔地对宋濯剖白。

    “如果这个故事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

    “不会的!”

    宋濯打断了夏理没能说出口的话。

    “不会的。”他又一次强调,“是我太冒犯了。”

    “学长真的很好。就是因为所有过去的时间,才会有现在的学长。”

    宋濯诚恳的语气,真挚的眼睛,一切都不偏不倚地指向夏理。

    夏理甚至希望时光能够倒流,换十六岁的自己站在这里。

    他贫瘠的心脏居然无法为这样的认真的神情而悸动,只是一味有序且规律地跳动着。

    “学长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就已经很开心……”

    说到这里,宋濯尴尬地停顿了一秒,转而怏怏表达出歉意。

    “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应该开心的事。”

    “没什么好道歉的,又不是你的错。”夏理笑着宽慰道,“况且我现在也很好,不是吗?”

    “是的!”

    宋濯匆匆接上夏理的回问,生怕慢一秒就会让过往的郁气浸湿如今的夏理。

    他突然不那么想要将对方形容成一阵飘忽不定的雾了。

    宋濯希望夏理是灿亮的黎明,环绕的都会是一日伊始,崭新的,璀璨的光点。

    “学长。”

    “嗯。”

    “学长……”

    “嗯?”

    两人顺着坡道向山上进行,宋濯心里分明装满了想要捧给夏理的情绪,临说出口却又言辞枯竭,茫茫然地重复着对对方的称呼。

    暮色尚未落下,月亮倒早早地悬在了地中海宁静的潮汐之上。

    夏理走在宋濯身边,后者只要回眸就能看见,窄巷间皎洁的明月正慷慨地笼罩着夏理。

    宋濯要用无数美丽的词汇去形容对方。

    要用静谧温润,要用圣洁隽永。

    要用最直白,最纯真的字句去描述所有丰饶而葱茏的,不加掩饰的心动。

    ——

    ——

    尼斯的第一夜,夏理在日记中写下的并非普罗维登斯那株不曾开花的苦橙树。

    笔尖点上纸页,犹豫过太久,令墨渍浸透,戳出一小点晕开的窟窿。

    夏理仿佛短暂地遗忘了书写的笔画,许久才动笔,略带疑惑地留下一行简短的文字。

    [这里好像索伦托。]

    他在这个寻常的夜晚久违地想起了徐知竞。

    或许岁月真的是一剂特效药。

    夏理蓦地发觉,这个名字再不带来任何多余的情绪,仅仅显得熟悉,像所有偶然交集的过客。

    ——

    春末的天光太早点亮,夏理没有关窗帘,被黎明的微茫唤醒,恍恍惚惚望向窗外的苦橙树。

    他挑了件亚麻的衬衣,洗漱完毕便前往餐厅。

    早餐还没准备好,只有几片吐司,和一旁玻璃罐里的果酱。

    “先生,早餐大概还需要十分钟。”

    厨房来送面包,有些意外在这时见到夏理。

    对方或许才来不久,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都是紧张与生涩。

    “我去外面逛会儿吧,不打扰你了。”

    夏理看出了对方的窘迫,笑着解围。说完便离开早餐厅,兀自朝通向花园的连廊走去。

    他凭着印象去找正对房间的那株苦橙树。站在浓绿的树荫下,看洁白的小花细雪似的落了满地。

    微凉的春风携着花香拂过,清苦旋即织入空气,似有似无地游荡。

    夏理弯腰去捡地上的花。

    又一阵风来,牵动衣摆,轻絮地在湛蓝天穹下摇晃。

    宋濯从梦中醒来,窗外的画面却比梦境更为迷离。

    无垠的天空衬着春日独有的葱郁,落花积雪般汇聚,时不时被风吹动,簌簌地坠进夏理怀里。

    他打开窗,潮声便卷着清晨的细响一阵阵涌来。

    宋濯远远望着夏理,见橙花堆满掌心,被对方小心翼翼装进了口袋。

    窗棂变成画框,切出一副色调清丽的画作。

    夏理随风拂动的发丝,干净纯白的衬衣,温和清隽的神情。

    一切都静谧得仿佛文艺片的前序,一切又都撩人得好似世纪之初藏有隐喻的电影。

    夏理光脚踩在青绿的草地上,纤细的脚踝触碰到草尖,淡淡地蹭出一层绯色。

    宋濯站在窗后,见对方挽起袖口。

    树上的橙花轻飘飘落下,引着人去看那截白得光艳的小臂。

    ——夏理十六岁的时候,一定收到过很多情书。

    这个念头莫名地出现在宋濯的脑海,挤占全部思绪,迫使他去想象究竟是谁如此好运,能够得到夏理的垂爱。

    他嫉妒对方的幸运,又痛恨对方不珍惜。

    宋濯甚至为自己太晚登场而叹息,感慨命运捉摸不定。

    “学长!”

    宋濯忽而扶着窗台遥远地呼喊。

    夏理攒了一掌心的花没来得及放下,随着回眸的动作蓦地散了一地。

    橙花春雪似的扬起,乘着晨曦与微风飘飘摇摇降落。

    夏理静静望着宋濯,模糊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却仍旧传递出挥之不去的柔和。

    宋濯进退失据,读不懂心跳,更搞不懂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无声地抿紧了唇瓣,指节在窗沿上攥得几乎泛白。

    语言与文字在这一秒统统失效,编织不出一丝一毫,仅剩沉沦与痴迷。

    ——

    “下午临时有点有事,不能陪学长出门了。”

    “没事,我自己逛逛就好。”

    宋濯下楼时早餐已经备好了。

    夏理换了条长裤,漂亮的小腿被遮起来,只有衣袖下仍露出一小节手臂,由细腻的皮肤包裹,柔润得像是定窑的白瓷。

    宋濯盯着夏理看了小会儿,后知后觉感到不妥,红着耳尖将视线收了回去。

    他用餐叉将面条卷起来,一圈圈出神似的打转,耳畔的热意褪不下去,就连心也跟着作乱。

    “啊,那个……”他终于想到新的话题。

    “嗯?”

    “我妈昨天来电话,说小叔叔要来。他朋友的生日快到了,正好来度假。”

    “我会打扰到你们吗?”

    夏理将勺子放下了,敲开的鸡蛋还没来得及吃,淋了些盐留在蛋壳里。

    “不会的,大家年纪都差不多。”

    宋濯说完,见夏理的表情仍有些为难,又继续道:“学长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多无聊啊。”

    或许是怕这样的理由依旧不足以打动对方。

    宋濯略隔了几秒,赶在夏理开口之前,补上了一个对方难以拒绝的提议。

    “再说了,我们可以找他们出经费啊!”

    宋濯在这句话里自然地用人称划分,无意间便将自己与夏理变成了‘我们’。

    他亮晶晶的黑眼珠诚挚得好像许愿,一错不错注视着夏理,让夏理实在无法对这样一双眼睛说出拒绝。

    “好吧,那就陪你过完夏天。”

    ——

    宋濯的小叔叔次日才来。

    夏理闲着无聊,独自去海边散步。回来时经过城里的小铺,买了个钥匙扣送给宋濯。

    木质的雕刻简洁,只能看出是棵树的样式,说不上是海滨沿岸的棕榈,还是城里常见的合欢树。

    夏理另挑了些工艺品。

    毕竟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即便房子的主人必定不缺礼物,但准备些见面礼总是不会错的。

    [橙花,几乎没有重量。]

    夏理打开日记,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窗外的天空染上带着紫调的橘红,随靛色一层层地沉落。

    敲门声在最后一笔结束的瞬间恰逢时宜地响起。

    夏理隔着起居室朦朦胧胧地听见,最初还以为是久违的幻觉。

    “学长。”

    他加快了步伐,踩着地毯匆匆走向门后。

    厚重的绒线吞没了脚步声,让宋濯在夏理开门的一瞬露出了没能掩饰好的忐忑。

    他捧着一小袋橙花,献宝似的递给夏理。

    纯白的纱袋鼓鼓囊囊,叠加出夏理印象之外的重量。

    “看学长好像很喜欢……”

    轻盈的纱袋,细小的橙花,分明都该轻若无物,此刻却沉甸甸地送进了夏理的掌心。

    “我都擦过了,不脏的。”

    宋濯看着夏理迟迟没有收回去的手,好小声地为这件礼物辩解。

    他错将对方的讶异当作不喜,一时就连语气都蔫了下去。

    夏理又过半晌才留意到宋濯的低落,迟滞地合拢掌心,温柔而妥帖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认真的礼物。”

    他说罢将那枚钥匙扣从口袋里取了出来,换进宋濯手中。

    “这样会不会显得我有点敷衍?”

    “不会的。”

    不会的,不会的。

    宋濯永远否定夏理那些不自觉的自我怀疑。

    夏理之于宋濯就是最好的,是意外降临在他平淡人生中的天使。

    “我会好好保管的。”

    宋濯最初被夏理的郁丽所吸引,如今却不想再见到对方眼中雾氤氤的郁气。

    宋濯希望夏理真心实意地感到快乐,哪怕这样的快乐并非因他而生。

    第89章

    春夜的蔷薇随风轻摇, 晚餐备在露台上,由绵延的篝火映出通往花园的过道。

    夏理仍旧穿了件衬衣,棉麻的质地, 在烛火下些微泛黄。

    他的皮肤因此被衬得愈发皓白,隐隐透出健康的粉调,半垂着眼帘,有种似醉非醉的媚态。

    宋濯的小叔叔应当是来迟了,过了许久才见有车灯遥遥地从主道流向宅邸。

    夏理看着那道身影从正门前消失, 再出现时便描出了唐颂的轮廓,踏过沙龙厅暗色的地砖, 不偏不倚地向他走来。

    “宋聿祯。”对方用熟悉的嗓音说出了一个夏理不曾听闻的名字。

    “你就是小濯的师兄吧, 怎么称呼?”

    唐颂将情绪掩藏得太好,以至于感到意外的似乎就只有夏理。

    夏理愣了愣神, 慢半拍起身, 数秒前想到的开场被对方的一句话全盘推翻,剩下滞后的了然,将动作都变得僵硬且迟缓。

    “叫我夏理就好,这几天打扰了。”

    时间已是春末, 假使按节气去算,再过不久就是小满。

    夏理依稀猜到了那位将要迎来生日的‘朋友’是谁,满心纷乱顿起, 意外地偏偏未能感知到悸动。

    挑选的礼物再送不出手,只好留在礼盒里,成为一旁不起眼的装饰。

    很快便又有脚步声传来,带出一道颀长舒展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靠近,光是轮廓都足够优雅迷人。

    “怎么不早说停机坪用不了, 我又回去换车。”

    这句话显然针对唐颂,后者却先睨了眼夏理,这才笑盈盈对着门后说道:“别抱怨了,小濯的师兄也在。”

    徐知竞循声迈向露台。

    拂动的纱帘被掀开,骤然揭出夏理披着月光的面容。影影绰绰笼罩灯火,郁丽得仿佛春夜织成的幻觉。

    徐知竞蓦地停在了原地,就连呼吸都暂且遗漏。

    他怔怔看着夏理,再不敢贸然上前,似乎难以确信自己正身处何地。

    “怎么,看傻了?打个招呼啊。”

    最终,还是唐颂唤回了徐知竞抽离的神思。

    他揶揄似的化解了愈渐弥散的寂静,举杯稍往夏理的方向歪了歪,示意徐知竞这并非是无端的臆想。

    夏理就坐在一簇盛开的蔷薇旁,琥珀似的眼仁被烛光照得透亮,分明是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模样,却更显得沉静温润,美得缥缈清绝。

    徐知竞一时语塞,甚至忘了最简单的吐字。

    他茫然地来到桌前,目光自始至终在夏理身上聚起,良久才找回声音,艰涩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徐知竞。”

    这一次,换徐知竞先伸手,极力克制住颤抖,要用最妥帖的方式再度与夏理相识。

    “夏理。”

    夏理虚握了一下徐知竞的指尖,礼貌而疏离地短暂触碰,随后便落座,无甚起伏地移开了视线。

    徐知竞实在太害怕这会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他追着夏理的动作一错不错地凝视,不自觉地倾注所有注意,捧着一颗混乱失序的心,又要做出一副谦和典雅的模样。

    人类或许天生对竞争感知敏锐。

    一顿饭还没过半,宋濯就挡在了两人之间,时不时地打断徐知竞好不容易引出的话题。

    “宋濯。”

    几次三番下来,唐颂也不好再纵容。

    他加重语气遏止了宋濯的失礼,难得在私人场合用上了长辈的身份。

    夏理在此之后断断续续地回应,多数时间仍是沉默,抿了几口果酒,推说自己头晕。

    宋濯不太高兴地噤了声,固执地不愿挪位置,依然挡在徐知竞与夏理之间,冷脸打量席上古怪的氛围。

    “不然让徐知竞先送你回去吧?”

    分明夏理是宋濯的客人,唐颂却略过了最合理的选项。

    夏理缓慢地摇了摇头,扶着椅子站起身,有些含糊拒绝道:“不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徐知竞跟着站了起来,膝间的餐巾没来得及收好,顺着动作跌到了地上。

    夏理朝他脚边瞥过一眼,说不上是厌烦又或不满,浅浅蹙起眉,迫使徐知竞木讷地停下了所有举动。

    “我送学长回去。学长之前说了要陪我散步的,正好可以醒酒。”

    宋濯不懂事地插嘴,却恰合时宜地为夏理解围。

    夏理抬眼朝他笑了笑,因酒精浅浅泛着粉的眼梢微挑,在笑容淡去后变得好像春梦里痴缠缱绻的撩拨。

    徐知竞木然地望着两人走远,心底细细密密针扎似的滋生刺痛。

    原来夏理是愿意笑的,不过是他失去了享有的资格。

    ——

    “我再待一会儿,你去休息吧,很晚了。”

    夏理和宋濯绕着庄园转过一圈,回到池边已经将近十一点。

    宋濯遮遮掩掩打了几个哈欠,夏理不好再留对方继续逛下去,干脆找了把椅子坐下,推说想要独自静一静。

    泳池在主楼后方,灯光透过玻璃,在吹皱的水面上投下间错摇晃的澄黄。

    夏理垫了个抱枕,昏昏沉沉在躺在一把沙滩椅上。

    流潋的光芒一扇接一扇熄灭,末了只剩下银白的月色,宝石似的散落在池中。

    半梦半醒间,夏理隐约听见砾石被踏过的声响。

    他倦怠地支起身,回头朝通向花园的小径看去。

    拉长的影子引出其后的身影,是意料之外,一瞬流露出无措的徐知竞。

    两人寂寂地交视,谁也不愿主动打破此刻的宁静。

    夏理稍等几秒便又靠回躺椅,困倦地闭上眼,像是早已厌烦命运的巧合。

    “……抱歉,我以为你已经休息了。”

    徐知竞不再上前,留出足够的空间,尽量不让夏理感到焦虑。

    他在灌木丛旁站了一阵,见夏理不作回应,只得继续退让。

    “我先回去了,打扰你了。”

    徐知竞对夏理的沉默不像沉默,心跳在胸腔中振聋发聩,呼吸都变得压抑,极力克制着不愿惊扰。

    他放轻脚步退后,不曾想却被一条树枝扯动衣袖,悉悉索索牵出一连串叶片摩挲的脆响。

    夏理轻叹一声,再度回眸看他,仍旧蹙着眉,安静地望向了徐知竞。

    “……我不知道你也在。”

    即便夏理不曾质问,徐知竞却还是本能地为自己辩解起来。

    他不想这样珍贵的重逢再次难堪地收场。

    因而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细心斟酌,生怕夏理再用哭得湿红的眼睛噙着泪看他。

    “不想见我的话,我明早就走。”

    爱情一词在经年的分别后从掠夺与占有,变为妥协与珍重。

    夏理细细打量徐知竞,最初的不解逐渐化作释然,仍是清泠泠的嗓音,时隔多年,飘然落地。

    “……都是客人,哪有我让你走的道理。”

    晚风实在太轻,衬得春夜过分寂静。

    徐知竞听出了夏理语气中的不确定,站在原处,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一直站着不累吗?”

    粼粼的水波漾开在夏理身后,那双动人的眼睛逆着光,在句末带着余音,轻而缓地颤动了一瞬。

    夏理像是对徐知竞施展魔咒,摒弃一切犹豫,余下被牵引的思绪,带动身体梦游般向前。

    徐知竞无知无措地在一旁的沙滩椅上坐下,面对夏理,紧张地让十指不断地交握。

    沉默变为语塞,一样是残存呼吸,却剖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

    徐知竞紧扣着双手,指尖沿着掌骨的凹陷掐出一道道痕迹。

    他看着夏理困顿地躺回去,细薄眼帘轻缓地垂敛,带动眼睫,在薄红未褪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拖长的淡影。

    夏理像要睡着了,衣襟随着呼吸缓慢而有序地起伏。

    徐知竞的十指在手背上越掐越重,到底还是开口,好小声地呢喃:“我很想你……”

    “你和宋濯……”

    “嗯?”夏理真的困了,含糊应了一声。

    “没什么……”徐知竞不敢再继续了。

    他换了个话题,按捺住愈发凌乱的心跳,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明天可以和我散步吗?”

    夏理朦朦胧胧听见对方的话音,思绪带着倦意浮动,半晌终于回答:“再说吧,我有点困了。”

    “那我陪你回去,睡这儿会着凉。”

    “不会的。”

    夏理拒绝得坚定,再要多说什么,似乎就又会变回曾经。

    徐知竞敛下所有未脱口的字句,踌躇着等指针转向新的整点。

    他去取了条薄毯,轻絮地替夏理盖上,过后仍旧坐回原处,出神地盯着夏理的睡颜。

    遮阳伞盖住了大半月光,夏理的左手悬在椅边,揽住一掌心的月华。

    纤细修长的五指曲出自然的弧度,空荡荡不作任何装饰,只有徐知竞还一厢情愿地戴着十九岁时订下的对戒。

    他握着戒指转过半圈,将其从指间取下。

    青蓝的帕拉伊巴映着青蓝的池水,徘徊停留在夏理手边,被徐知竞颤抖的手紧握着,到底也没能再一次推向夏理的指根。

    徐知竞实在胆怯。

    既害怕重蹈覆辙,更害怕将夏理吵醒。

    夏理能够睡着真是太好了,不用吃药就能入睡真是太好了。

    徐知竞明白曾经的不珍惜。

    是他让夏理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连药物都不足以安抚的夜晚。

    徐知竞在今夜之前的沉痛与遗憾,今夜到来后的忐忑与不安,一切仿佛都随夏理的呼吸变得淡然。

    他所假想的,所担忧的都没能左右如今的夏理。

    夏理真正长大了,甚至成为了比徐知竞所有梦境中更为温柔成熟的大人。

    关于过去的回忆在这一秒彻底逾期,留下徐知竞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绕着往事盘桓。

    徐知竞很突然地掉起眼泪。

    他迟钝地意识到,夏理对他的平和并非余情未了,而是爱与恨早已湮灭在了流逝的时间里。

    第90章

    夏理被一阵晚风惊醒, 迷迷蒙蒙出了会儿神,这才回忆起自己身处何地。

    他看了看身上的薄毯,继而缓慢地将视线移向了不远处的徐知竞。

    月色将那张脸刻画得愈加英俊锐利, 夏理却意外地没能感知到任何触动。

    平静的心跳摒弃了憎恶,更没有过往那段漫长而青涩的悸动。

    夏理就像看待任何一个陌生人那样静静地审视着徐知竞,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大抵就是彻底释怀后的感受。

    他没有叫醒对方,兀自回到房间。

    这天的日记似乎没有值得记叙的内容。

    夏理犹豫片刻, 在平直的划线上方写下了三个字。

    [徐知竞。]

    好陌生的笔画。

    ——

    徐知竞直到黎明才醒。

    春末的早晨,风里依稀裹着凉意。

    梦中夏理的神情在梦醒的一瞬变得模糊不明。徐知竞失衡般抽离, 盯着一旁揉皱的薄毯, 升起一种空落落的喜悦。

    他回房间洗漱,特地挑了件Loro Piana的衬衣, 春夏的面料, 羊绒和真丝交织,精巧得像是要在南法的阳光下漾出一小片浮动的水波。

    徐知竞满怀期待地下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只好又在早餐厅外刻意抿了抿, 至少不要让夏理感到不妥。

    “我还以为你打算直接吃午饭。”

    意外的,早餐厅里就只有慢条斯理喝着咖啡的唐颂。

    “夏理吃过饭了?”

    “人都快到蒙彼利埃了。”

    徐知竞的脸色骤然随着这句话冷了下来,就连浮动的晨光都照不亮, 飘飘洒洒落下些更衬出阴翳的光斑。

    “紧张什么,他们有个临时会议,明天还会回来的。”

    唐颂见徐知竞这副表情,一时心情大好,终于舍得说出后半句。

    他笑着将屏幕上的报表划过一页,全然置身事外, 以旁观者的视角欣赏夏理轻而易举搅动徐知竞的情绪。

    外人眼中的疏离冷然,在面对夏理时不过是用以伪饰的表象。

    徐知竞被无形的锁链困住了,左右无非夏理勾勾手指。

    “去蒙彼利埃吗?”

    徐知竞焦躁地等过一个下午,原本说好要和唐颂出去兜风,这下也没了心情。

    时间临近傍晚,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唐颂似乎认为这反应颇为有趣,故意问道:“去干嘛?”

    “……”

    桌上有一杯加冰威士忌,杯里的冰球就快化完了,在桌面上折出流动的光影。

    徐知竞的指尖轻轻在一旁敲动,不自觉地表现出急切,以及一种仅为夏理产生的无措。

    唐颂自上而下地打量过对方,目光最终停落在徐知竞手边,无奈摇了摇头,好心提醒:“你可别再追得太紧了。”

    ——

    谈判陷入僵局,与其说资方仍有投资意向,不如说对方更希望买下全部数据,由新的团队来接手。

    会议进展得不顺利,夏理与宋濯默契地闭口不提。

    从大楼出来已是黄昏,天色尚明,途经的风里还有白日暖融融的温度。

    宋濯拿着手机,掩饰窘境一般不断在各款软件间切换。

    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套上了手机壳,将钥匙圈拆了,把夏理送他的吊坠挂到了手机上。

    “学长,明天要不要在外面吃完饭再回去?”

    “怎么了吗?”

    “……昨晚吃饭的时候,我总觉得你不太开心。”

    宋濯或许年轻,但并不意味着他体察不到来自于夏理的情绪。

    他不像二十岁的徐知竞,不会将一切按照自身的逻辑进行解读。

    夏理的沉默在宋濯看来即是负面的表达。

    不同于所有静谧且安定的时刻,而是一种分外冷硬的,防御性质的反馈。

    “不能不回去吗?”夏理笑了,没能对宋濯的话给出明确的回应。

    他的语气仿佛调侃,略微扬起音调,轻飘飘地修饰句末。

    傍晚的阳光将两人裹进一层暖色的雾里,映出夏理缥缈的神情,也照亮了宋濯过分认真的眼睛。

    他似乎没有想过夏理的话只是玩笑,皱起眉评估过许久,有些为难地回答:“小叔叔告诉我妈的话,她会生气的。”

    夏理同样不曾预料能够得到答案。

    他怔怔愣过半秒,笑得愈发无奈,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样啊……”

    翌日,两人吃过晚饭才回别墅。

    指针转过十点,钟声在空无一人的前厅寂寂回荡。

    一旁的沙龙厅里透出夜灯微弱的光亮。

    夏理走向电梯,见徐知竞从门后出来,略带倦意地朝他笑了笑。

    “吃过晚饭了吗?”

    “嗯。”

    夏理有些酒精过敏,喝点酒就会脸红。

    徐知竞看他薄薄带起一阵粉调的眼尾,衬着总显得潮湿的眼波,影影绰绰,像是哭过一样。

    宋濯陪在夏理身边,徐知竞不方便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猜测夏理到底是哭了,还是喝了酒。

    他不太高兴地在两人进电梯前给了宋濯一记白眼,视线流经对方扶在夏理腰边的手,愈发冷然地拧紧了眉头。

    徐知竞目送电梯上行,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沿楼梯走向了同样的楼层。

    “早点休息吧,这两天辛苦了。晚安。”

    宋濯送夏理到房间,礼貌地站在走廊上,听对方与自己道晚安。

    壁灯把他的表情照得很清晰,纠结犹疑都随昏暗的环境与身侧明亮的光源细微地产生变化。

    徐知竞停在转角后没有上前,繁乱思绪亟待夏理的抚慰,又因无从定义的身份而失去了主动的资格。

    他有点嫉妒宋濯。

    或者,也并非只是一点。

    夏理温声细语同宋濯说晚安,全然不设防地直到对方离开才把门关上。

    徐知竞躲在过道的阴影后等待这一温情时刻落幕。

    宋濯的身影渐渐走远,走廊的方向传来一声关门时的轻响。

    空气中顿时只剩下微弱的白噪音。

    壁灯一盏接着一盏连出间错的光晕。

    徐知竞缓慢地,神游似的向前走,故作不在意地经过。

    心跳与神思却像是丢在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外,随步伐一秒乱过一秒。

    徐知竞过去总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夏理的人生,四季周而复始,所谓的想念与不舍终会被岁月冲淡。

    然而夏理毫无预兆地出现,真真切切地再度出现在徐知竞的眼前。

    对方清润平缓的嗓音,温和舒展的眼眉,交握时微凉的指尖,所有一切无一不在向徐知竞点明,他自以为的放下,不过是用以蒙蔽真心的谎言。

    徐知竞怎么可能真正忘掉夏理。

    夏理是他晚至青春期唯一的幻梦,是情窦初开,是沉沦痴迷,是贪嗔痴恨纠缠不清。

    就连徐知竞的痛苦都是夏理赐予的,要比那把拆信刀更重更深地扎进他的心里,用不知终点的分离作为惩罚,让他连回忆都不敢深思,只能自欺欺人,麻木地跟随时间不断向前。

    夏理,夏理。

    徐知竞淆乱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仍清晰。

    他要为夏理着魔了,摒弃一切文字与逻辑,唯有夏理在前夜恹恹望向他的神情。

    ‘叩叩’。

    徐知竞煎熬地在房间里等到下一次钟响,纠结许久,依旧回到了宋濯先前站过的那盏壁灯旁。

    把手稍过了一会儿才被扭动。

    徐知竞犹豫一瞬,转而将其攥紧了,就让两人之间隔出一道门的距离。

    “是我。”

    他低着头,忏悔似的盯着脚下的影子。

    徐知竞能够感觉到施加于另一侧的力量骤然收回了。

    夏理松开手,门把便贴着徐知竞的掌心,回到了疏远且陌生的距离。

    “有事吗?”

    隔着房门,夏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徐知竞猜夏理是不是困了,也不明白自己站在这里究竟是想得到些什么。

    他茫然思索过数秒,末了迟滞地开口:“……就是,和你说晚安。”

    房间内再没有声音传来。

    厚重的地毯甚至吞没了脚步声,让徐知竞甚至无法以此进行判断。

    他站在门外,最初的忐忑一分一秒变为失落。

    徐知竞并未期待过不切实际的结果,可当预想的场景真正呈现在眼前,心脏仍是不可避免地滋生出痛感。

    他好像明白自己不值得夏理怜悯,沉默着等来下一个整点,逃避似的开始往夏理曾施舍他些许注意的花园中走。

    ——

    [宋濯。]

    比起门外的徐知竞,夏理在落笔的前一刻想到的,更多是宋濯。

    对方早前送的橙花还在窗台上。

    纱袋被夜色与灯火模糊地分隔开,里面的花瓣已经开始蔫了,从洁白的细纱后透出连片的黄斑。

    [还是个小孩子。]

    或许是不愿回忆,又或许是MECT的影响。

    夏理对二十岁前后的记忆总像是隔着一场蒙蒙的小雨。

    他没有办法准确地去描述那时的自己。

    能够说清的大概就只有迈阿密潮湿闷热的天气,以及纽约的冬季,寒冷季候下玻璃幕墙外灰败而阴郁的天空。

    宋濯却不一样,为夏理带来不曾体验过的充盈。

    他完美地映照了文学作品中二十岁的青年该有的青涩与生机,呈现出夏理从未想象过的明快色彩。

    一提起宋濯,葱茏与纯真这样美好的词汇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夏理的脑海。

    好像世界即是如此纯粹,心动就该红着脸说出口。

    夏理甚至短暂地有过为未知的美好事物动摇的冲动。

    然而那样的冲动在冷静过后便极速消减,成为与现实世界的比对,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边界分割。

    宋濯尚且没能拥有独立做出选择的能力,活在父母与这个姓氏为他编织出的美丽结界之中。

    将他比作徐知竞不妥,比作孟晋予又太过。

    夏理提笔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为这天的日记收尾,最终就只留下一点墨迹,平白地出现在句号的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