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真相
从一开始， 章凝对Adam就产生过怀疑。
他不是战斗人员，身手也一般，百慕大海下不是游乐场， 像陆霜这样的正常人都巴不得能敬而远之，避免以身试险。
但Adam一介血身肉躯， 却坚持跟他们组队前来，很难说这其中不是另有隐情。
见章凝一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 Adam瘫坐在石棺中哭丧着脸， 动都不敢动。
“你刚才的动作， 我可都看到了。”Gareth也出声说道， “怕死也就算了， 你动残体做什么？”
章凝神色一凛， 似乎想起什么， 俯身劈手夺过他一直抱着的背包， 倒转过来， 将里面的东西抖落一地。
Adam下意识想护住，哪里是章凝的对手， 只得委顿瘫坐，面如死灰。
微光之中，包里物品散开一地， 其中赫然就有在天文台发现的星图银页。
“这是什么？”章凝无动于衷地问。
“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听我* 解释……”
章凝将插在棺壁上的星蚀拔出， Adam吓得惊叫一声， 连连求饶。
“你要解释什么？”艾沙问。
Adam低下头， 高举双手：“别误会，朋友们！我不是想私吞， 刚才大家满地乱打，我怕你们误伤到残体， 万一触动什么装置，我们都得给这老家伙殉葬！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大家相信我！”
“陆霜，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他转而向陆霜求救，“你也了解我的为人。这不光是你们的任务，也是我的工作，我怎么可能会想搞砸它呢！”
“你偷星图做什么？”章凝不依不饶，继续逼问。
“留……留个物证。”
“你只负责后勤医疗物资支持，这才是你的工作，”陆霜问道，“为什么非要跟我们下来？又留什么物证？”
“好好好，我说实话！”Adam差点给他们跪下，“你们不懂美国分部的情况……我头上那帮行将就木的老家伙，我看他们不爽很久了！你们的行动重要性非同小可，如果能从中分点功劳，明年的分部选举我就能把他们干下去！”
“所以你跟我们下来，是为事成后在总部汇报时争功？”Gareth问。
“是……啊！不是！”Adam连连摇头，“我不会影响你们的！我就想把美国分部那帮老头踹下宝座而已！”
所以他才会赞成章凝开棺确认，又偷偷留下星图，并在众人全力对付玛雅王时，试图转移残体到安全的位置。
因为他要确保任务完成，且自己在其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以向总部证明，他的能力不输那些保守派的老头子。
陆霜见他吓得肝胆俱裂，脸上几乎涕泗横流，决定姑且信一信，以观后效，暂时不为难他。
“时间紧急，我们不知道寄生虫还会不会回来，”艾沙害怕夜长梦多，出言缓和局面，“他的问题，我们可以出去再处理。”
章凝刀尖一指：“你出来。”
Adam抹了一把脸，也分不清是汗是泪。当初玩世不恭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他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出石棺。
“去角落里，站好，面壁。”
Adam依言照做。冷汗从他额角不断滑落，两条腿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离残体远点，敢有任何动作……”
章凝面无表情，星蚀在空中划过一道危险的弧线。
有些时候，人比鬼可怕。
章凝探身进石棺，双手抱出夸克弹残体。她正要直起腰来，眼角却瞟到什么东西，忽地愣住。
“陆霜，”她喊道，“把棺盖拖过来。”
“啊？怎么了？”陆霜一头雾水，不过还是乖乖走过去，和Gareth、艾沙几人合力，将掀落在一旁的棺盖拖回来。
“翻转。”她说，“我想看看棺盖内侧。”
几个人依言将棺盖内部翻出来，反面朝天。
“这是……”艾沙惊道。
棺盖内侧雕刻有花纹，依稀是一幅画的模样。画中赫然有一位头戴王冠的男子，所处空间周围环绕着莫名的纹路，很像某种机械。
更为诡异的是，他的鼻子处似乎是某种呼吸装置，就像现代的吸氧管，而他正弯腰前倾，看向前方的望远镜。
他的脚踩在类似踏板的形状上，双手下方是某种操纵台，出口的诡异花纹，看上去很像喷着火焰或某种雾气。
这赫然就是玛雅王本人，而他正在……操纵宇宙飞船？
“这图案很是眼熟……”艾沙迟疑道，“我前面跟你们提过，这跟墨西哥奇琴伊察古城出土的玛雅王陵石雕画一模一样！”
章凝站在原地，茫然四顾。
墓室四壁是玛雅人想象中的飞船内景，前方是舷窗外的浩瀚宇宙星空，而棺盖和棺壁内侧，赫然组成的就是驾驶舱！
两千年前，玛雅王竟然命人将自己的陵墓打造成了一艘星舰！
“我有一个可怕的猜想……”艾沙的声音微微颤抖，“当年考古学家认定，墓主人是玛雅全盛之时的王巴加尔二世，但他们并未在墨西哥王陵里发现任何遗骨。”
而埋在百慕大深海中的水晶金字塔，或许才是巴加尔二世真正的王陵所在。
“可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在相隔千里的两地建两座王陵？”Gareth问。
“可能是疑冢？”艾沙迟疑道，“为防盗墓贼，中国古代的王公贵族往往会设多处疑冢。”
“不，”陆霜摇头，“我有一个更可怕的猜测，你们且当个故事听听。”
章凝正忙着取出夸克弹残体，轻手轻脚地放到地面，听他这么说，不由也抬起头来。
“几千年前的某一天，如同三星堆文明一样，玛雅人见到有东西从天而降，落入大西洋海中。这是他们痴迷研究天文学的起源，也是羽蛇神信仰的滥觞，”陆霜娓娓道来，“到巴加尔二世执掌时，玛雅进入全盛时代，他们或许终于得以派出远洋勘探队，寻找落海之物的去向。”
“而此时的百慕大海域因残体辐射影响，早已成为有去无回的死亡三角。”艾沙顺理成章地想到之后的惨剧，不由神情沉痛。
陆霜点头：“没错。在前赴后继派出无数探险队，付出惨重死伤代价后，他们终于找到残体所在，并得到章凝留下的资料。”
“所以星图银页被保存在天文台里，”章凝点头，“然后呢？”
“巴加尔二世本人欣喜若狂，认为这是羽蛇神对他的显圣恩赐，毅然决定抛弃已经建好的墨西哥王陵，转而在百慕大海底建造一座圣城，并留下遗令，死后将他葬在水晶金字塔中，与残体长伴。”
“或许巴加尔二世也坚信，这枚圣物能将他的灵魂带回太空，便在陵墓中做好万全准备，甚至命人将墓室建造成他们想象中的飞船模样，以表敬仰和期待。”
“嗯，据我所知，跟流传的玛雅神话也对得上。”
“哦？什么神话？”陆霜挑眉。
艾沙答道：“神话中，羽蛇神教会玛雅人科技，但最终决定回到故国特拉巴兰。”
玛雅人疑惑不解，问羽蛇神原因，他回答道：“我就是从彼处而来。总有一日，你们也将回归彼处，而那时，我还将从海上归来！”
而后，羽蛇神库库尔钦来到海边，乘坐一艘金色巨舫，驶向特拉巴兰。
“我想，特拉巴兰，应该就是我们脚下这座古城的名字，”艾沙轻声说，“神话中羽蛇神的故国，也就是残体降落之地。”
玛雅人认为自己是被神眷顾的民族，不属于地球。当他们命运中的日期降临时，羽蛇神将从特拉巴兰回到奇琴伊察，带领所有玛雅人抵达宇宙星空。
与其说特拉巴兰是巴加尔二世的王陵，不如说它是玛雅人为羽蛇神修建的故乡。
这是他们无上的虔诚敬意。
章凝沉默良久，轻轻接话道：“‘飞鸢’舱中的资料里，提到过2012年12月21日，是新纪元的开始。”
“没错，一切都可以合理解释！所以玛雅人的所有历法，都是基于这个日期来制定，他们认为这是羽蛇神回归，带他们进入新纪元的时间。”艾沙兴奋道。
“然而……玛雅文明最终毁灭于西班牙殖民者之手，巴加尔二世也并未如愿升空，而是沦为寄生虫们的巢穴。”陆霜神色感慨。
在长达千年的等待中，玛雅人致力于使用各种历法，计算星象轨迹，推测占卜吉凶，拼命想排除各种意外，等待着新纪元的到来。
而他们却忽视自身技术的发展，以至于文明仍停留在新石器时代的水平。
但历法还未走到终点，灭顶之灾就已降临。
玛雅人耗尽数代人之功与千年时间研究掌握的精深天文学与数学，在殖民者的坚船利炮之下不堪一击。
难以想象，当文明灭亡之时，无力回天的玛雅人该有多绝望。
他们或许齐齐跪倒在地，乞求羽蛇神救他们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
或许啜泣哭喊，自责于他们千年来仍不够努力，以至于羽蛇神抛弃玛雅，不愿再现世归来。
或许……
枪弹洞穿胸膛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仍然相信会有奇迹。
然而，神再未降临于玛雅。
从星空异象发生的那一刻起，玛雅人的观念受到冲击，他们的命运就早已永久地被扭转。
昏暗逼仄的墓室里，寄生虫散去后，一代传奇的玛雅王千年尸身很快腐朽，无声地化为骨灰。
几个人震惊于推测出的真相，一时没有人说话。
章凝眨眨眼睛，蹲下身去，继续研究夸克弹残体。
或许她不该毫无反应，然而她见识过三星堆的血腥祭典，淋过那场冰冷刺骨的雨。
章凝无法救下青乌，无法救下三星堆骨瘦如柴的平民，也无法救下绝望的玛雅人。
但她还能救现世。
动作机械而熟练，残体构造检查完毕，她开启控制终端，扫描检测核心芯片。
“这是夸克弹的其中一枚反应堆。”她淡淡地说。
“反应堆？”艾沙回过头来，震惊地盯着它，“那岂不是……”
反应堆一旦泄露，近距离接触致死当量的核辐射，所有人只能等死。
“幸好，它在海底无人惊扰，外层屏蔽材料暂时完好无损。”章凝语气冷淡。
她面无表情，等待终端转为红灯，毫不意外。
章凝站起身，宣布道：“核心芯片，不在这里。”
众人沉默，似乎还沉浸在真相的冲击中。Adam颤抖着回过身来，脸上泪痕犹存。
“我们该走了。”她说。
他们抛出钩索，回到上层，爬上金字塔顶端的神庙，原路退出海底遗迹。
除死去的烟花水母留下的水渍，以及金字塔内一片狼藉的墓室外，一切似乎仍是原样，从未有人类涉足。
众人默默渐行渐远，神秘的古城特拉巴兰巍然伫立，不言不语，终于隐退消失在视线远端。
回到来时岸边，他们正要登上潜艇，通讯器忽地响起。
彼端声音嘈杂不已，因辐射信号干扰，胡安的词句断断续续。
“马尾藻海……风暴……卡洛斯坚持……‘弗吉尼亚’号……必须立即撤离……”
众人面面相觑。马尾藻海有历史记录以来都是风平浪静，怎么会突然起风暴？
“……阿嚏！”艾沙忽地不受控制，仰头打了个喷嚏。
就在此时，早已卸下防毒面具的章凝眉间微蹙，嗅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腥咸的海底空气中，隐约夹杂着刺鼻味道。
第72章 海难
身后的古城静谧依然， 海底波光映在远处水晶金字塔上，像情人的双手，流连荡漾。
潜艇靠岸， 在水中安然浮沉，怎么都想象不出海面上风暴肆虐的模样。
然而在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 可怕的灾难正在酝酿。
Adam手中的通讯器还在吵嚷，但信号干扰过强， 字句已经很难听清楚。
陆霜接过通讯器， 果断按下关闭。
人脸识别验证通过， 潜艇舱门缓缓开启。
章凝却不急着走， 她蹲下身去， 脱下手套， 探入火山空腔内的水面。
不是熟悉的温度。
“不好！”艾沙嗅嗅空气， 眉头紧蹙， 意识到情况不妙。
舱门还未全开， 章凝立即往里跳：“快走！”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直接坐到驾驶舱， 解除锚停模式。
“怎么了？”陆霜紧随其后，一头雾水。
艾沙守在门口，等人进齐， 立即按下关门键。
章凝手上动作不停， 潜艇离开停靠的特拉巴兰古城岸边， 以15节的最高速度逃离海中平顶山内腔。
虽然海面正有风暴肆虐， 但对于在水下三百米处航行的潜艇而言不会有致命影响。理论上，如果“弗吉尼亚”号也能逃离风暴， 此行的所有人就都可以全身而退。
因此，对章凝和艾沙紧张谨慎的行为举止， 其他人不由都有些不明所以。
艾沙转过身，扶了扶眼镜框，神色凝重。
“特拉巴兰的休眠火山……正在苏醒。”
“这怎么可能？”Gareth惊道。
来之前他特意查过，百慕大三角虽然存在火山地震带，但已休眠近三千年，在有记载以来的人类历史上都未曾有过大规模爆发。
仿佛为印证她的说法，Adam也忍不住打个喷嚏：“救命，我……我有鼻炎……”
“一向风平浪静的马尾藻海突起风暴，海水温度正在上升，熔岩产生气泡，刺鼻性味道溢出，这一切都是火山喷发的典型先兆！”艾沙跳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将自己紧紧固定在舱底。
其他人很少见艾沙如此失态，意识到严重性，便也依言照做。
Adam鼻炎发作，脸色苍白，涕泗横流，缩在座位上瑟瑟发抖。被几经刁难的他离开墓室后，似乎状态不太对，显然是对之前的风波仍然心有余悸。
为保证机动和灵活性，章凝解除潜艇的自动模式，选择直接人工接手控制台。
她紧盯电子屏上显示的雷达信息，面色少有地凝重。
对于火山爆发，她并不陌生。
在地球以外的很多星球，火山是非常常见的地貌，包括雷柏星。遇到火山喷发引起地震海啸的概率，更是基本上跟吃饭喝水一样不足为奇。
“怎么会这么凑巧？”Gareth仍然不敢置信，“三千年来都毫无动静，偏偏就在眼下……”
艾沙双手一摊，解释道：“简单来说，地球是一只巨大的汤包，表层地壳就是包子皮，包裹着内层滚烫的熔岩，而在各大板块互相挤压的褶皱处，就很容易发生皮破汤撒的悲剧。”
陆霜点点头：“你给我说馋了。提起这个的话，我认为哪里都没有南京蟹黄汤包好吃……”
艾沙白他一眼：“近些年板块运动较为频繁，四川地震也是引发的结果之一。马尾藻海的海底熔岩确实也随时有可能从地壳中逃逸，而导致火山爆发，不算罕见。”
“虽然有一件事我也还没想清楚，”她垂眼叹气，“它不早不晚，正发生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事情未免太过巧合。”
“有没有可能，跟当时那些消失的寄生甲壳虫有关？”陆霜正色问道。
“那些小虫子习性不明，周边环境影响因素太复杂，不好判断，”艾沙说，“如果本身地壳运动活跃程度已经到达临界点，而它们又喜高温，就有可能确实会成群结队涌入原本就脆弱的古城地基下开路挖洞，成为火山喷发的导火索。”
陆霜点点头，忧心忡忡地望向潜艇外。逼仄的舷窗视野狭小，能看见不时掠过的各色鱼群，但诡异的是，它们正与潜艇并肩而行，不约而同朝着它的前进方向赶路逃离。
春江水暖鸭先知，没有什么比海洋动物更能准确地预知即将发生的海底灾难。
这艘潜艇不愧是最高级别的民用水下探测器，全速行驶几分钟后，便将火山口和特拉巴兰抛在身后。
但这远远不够。一旦火山喷发，且不说流溢四散的炽热熔岩，光烟尘毒气就能笼罩整个马尾藻海，火山灰将掩埋整个百慕大海域。
人类历史上，这类天灾并不罕见。日本富士山如果喷发，100多公里外的东京都市圈都将直接从地球上消失，这也一直是悬在日本国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而更为可怕的是，海底火山喷发，海啸几乎是必然随之而来的次生灾难。1883年印尼喀拉喀托火山大喷发，直接导致祸及全球的大海啸，远在英吉利海峡的监控设备都记录到海海浪震荡波，更是触目惊心的前车之鉴。
无论是艾沙还是章凝，没人能预测逃到何处才算安然避过这场灾难，唯一能做的只有极速前进。
信号干扰情况稍有好转，陆霜取出通讯器，喊道：“胡安！胡安！听到请回答！”
“收到，收到，”滋滋的电流声中，胡安奋力呼喊，又重复说道，“风浪太大，卡洛斯临时决定直接返航！”
“什么意思？”Adam毕竟是船东，不由质问道，“你们要弃金主于不顾吗？尾款不想要了？”
“卡洛斯说……”胡安的语气为难。
“我们雇你们出海，也应该遵守商业道德吧？”艾沙说道，“胡安大副，你不是这样的人。”
胡安犹豫片刻，说道：“抱歉。他是我的船长，我必须……”
一阵电流杂音后，通讯器似乎被卡洛斯抢过：“尾款不要了！有钱也得留命拿！我不能因为冒险去救你们，搭上我船上的其他人，你们自求多福吧！”
“……你！”Adam气急败坏。
喧嚣的风浪远去，通讯被毫不留情地挂断。
“这……这怎么办啊？”艾沙一筹莫展。
舱内陷入死寂，一时之间，众人的心都仿佛沉入黑暗的深海。
陆霜若有所思。开口问道：“Adam，我记得你之前和我炫耀，这艘潜艇可以在水下航行十几天，支持我们回到迈阿密？”
“理论上来说……是的。”鼻炎患者对空气天生敏感，Adam不得不用纸捂着鼻子，哭丧着脸点点头。
“油电可能差不多够，但空气系统即将告警，”章凝斜睨一眼仪表盘，“潜艇不能一直在水下，等风暴一停，得找机会上去换气。”
“陆霜，升起潜望镜，”她吩咐道，“上面有风暴，后面有火山，我们不能一直做瞎子。”
“好。”陆霜领命，操纵光电潜望镜的控制杆。
四处奔逃的海鱼中，潜艇外侧的潜望镜在水中伸出长臂，升到贴近海平面处，沿内部电缆输送画面信号。
液晶电子屏从舱室正前方自动垂下，渐渐显出潜望镜口摄像头拍到的海面影像。
视野所及之处，下水时还旖旎静好的马尾藻海如同人间炼狱。镜头剧烈摇晃，画面不时被大浪淹没，潜望镜岌岌可危。
无数海中生物被绞入漩涡，身不由己地随波浮沉，无法脱身。而在一片混乱之中，不时可以看见一些大型肉食性鱼类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在水浪边缘穿行来去，尽情享受这场血腥盛宴。
“你们看！那好像是……”艾沙指向画面角落的一个小黑点。
那是“弗吉尼亚”号的船底。汪洋大海中，在探险游艇中体型中等的它只不过如同一片飘落的树叶，艰难地与风浪搏斗，弱小而无助。
波涛如同重峦叠嶂次第涌起，舰船不断被推上浪尖，又被从十几米的高空狠狠甩下。艾沙的心不由也跟着浮沉，提到嗓子眼。
“如果我们现在上浮，或许……”她语带不忍。
或许还有机会能救“弗吉尼亚”号。
章凝面色平静，压在控制杆上的手没有丝毫动作。
潜艇仍然在海平面以下全速行驶。
“章凝，我们这是往哪里走？”Gareth不由问道。
“向西返航。”她回答。
“可是……”
可是“弗吉尼亚”号仍在东面的海上苦苦挣扎。
艾沙微微闭上眼，似乎还能想起船员们的面孔。温和面善的胡安，幻境中从桅杆摔下的年轻十几岁小船员，当然，也包括手持烟斗、一口大胡子的卡洛斯。
他们此刻一定正在艰难控制舰船，避免直接倾覆，剩下的人齐齐跪倒在甲板上，向瓜达卢佩圣母虔诚祷告，希望她能保佑自己躲过此劫，顺利靠岸，与焦急等待的家人团聚。
艾沙想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
平心而论，这种选择有违她的行事准则。
“章凝……”陆霜也有些不忍，缓缓开口。
“卡洛斯说过，他要为船上的其他人负责，所以不能冒险救我们，”章凝语气平淡，“对我来说，这不是道德问题，只是生死利益权衡。”
“陆霜，放下潜望镜。”她吩咐道，“在风暴结束之前，我们需要保证它的可用性。”
“我不怪卡洛斯，相反，我很理解他。所以现在，身为这艘潜艇的操纵者，我也同样不会选择冒险搭上你们的性命。”
“可是胡安呢……还有那个年轻小船员……”
章凝摇头：“跟随卡洛斯出海，让卡洛斯成为他们的船长，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艾沙紧盯着显示屏。最后的画面里，她似乎看见“弗吉尼亚”号不堪风浪肆虐，舰船倾覆，船员纷纷落入水中。
而正在此时，身后的海水忽地剧烈一抖，炽烈的岩浆涌喷而出，仿佛盛大的烟花绽放。
雷达频闪红光，尖利的电子音告警。章凝咬牙推进控制杆，潜艇开始超出常规最高速度。
“火山正在蠢蠢欲动，我们已经自身难保。”
第73章 沉尸
光电潜望镜被收回， 舱内的屏幕恢复一片漆黑。
潜艇声呐还在告警，头顶惨白的吸顶灯明灭不定，投下死亡的阴翳。
艾沙颓然瘫坐， 嘴唇不可遏制地颤抖，无神的双眼犹自盯着屏幕。
十秒钟前， “弗吉尼亚”号在她眼前沉没。
庞大的海上钢铁巨物失去平衡，倾身入海， 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水漫过精致的杏木甲板， 四处崩裂， 桅杆、货物、工具纷纷滑入水中。
人们尝试放下小艇弃船而逃， 但浪卷风嚣， 却也很快被汹涌波涛吞噬， 不见踪影。
艾沙闭上眼不敢再看， 耳膜却微微作痛， 似乎被他们临死前绝望的呼喊刺伤。
这些船员之中， 有些人与她朝夕相处过数日，相谈甚欢， 给她看过自己家人至亲的照片；
有些人性格乖张，锋芒毕露，他们之间也闹过些许不愉快；
但更多的底层船员， 或许只是擦肩而过， 甚至还未有机会与她谋面。
而现在的她只能瑟缩在座位上， 一个都救不了。
随着时间推移， 火山全面喷发的倒计时即将清零，海水越发浑浊不堪， 能见度降为极低。
潜艇在水面下无声滑行，仿佛行在无垠黑夜中的幽灵。
潜艇背后， 即便是三百米下一向宁静的海水也在逐渐骚动，含有某种凶险意味的气泡不断散溢，犹如火上即将沸腾的开水，发出无声的啸叫。
下水时还随波扶摇的碧绿海藻早已失色枯萎，五彩鲜妍的珊瑚礁被连根拔起，漩涡气流卷起砂石贝壳。在急遽升温的灼热海水中，万物几乎都在被无情融化。
如果方才潜艇没有及时逃逸，很难想象现在该是如何惨烈的情景。
艾沙沉默着，心情复杂。
“卡洛斯做出了他的选择，”一旁的Gareth见状，温言安慰道，“胡安和其他人也一样。而我们，其实没有选择。”
在人类科技还未完全征服海洋的时代，世界各地都有传言，在海上讨生活的人，灵魂终究也将归于海洋。
因为只要选择离开港湾，踏入海上征程，葬身海底则几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陆霜向总部简要报告情况后，挂断卫星电话。
“总部答应，只要我们保持航向抵达迈阿密，他们会尽快派调人员前来接应。”他向众人说明。
Adam听见这话，不由浑身一震，神情有些惊慌。
“你……”他试探着开口。
陆霜淡淡一瞥：“千灯会是什么地方，光凭你一面之词，我可不敢相信你。现在顾不上你的问题，我暂时没有向总部提及，不过我们迟早会找时间解决。”
Adam垂目，眸光一黯：“谢谢你，还能给我留点体面。”
驾驶舱里的章凝回过头来，隔着透明玻璃，陆霜看见她脸色少有地凝重。
“怎么了？”他站起身来，进驾驶舱。
“你刚才说，只要我们保持航道？”
章凝往旁边一让，示意他看声呐仪表。显示屏的左上角，闪烁的血色红点触目惊心。
“声呐受损。”她语气平静，落在陆霜耳中无异于宣告死刑。
“什么情况？”陆霜皱眉。
“细节还不清楚，我推测可能是机械故障。如果声呐无法正常运行，导航可能会失灵，导致潜艇偏航。”
“还能撑多久？”
“不超过三个小时，”章凝瞟一眼，“如果受损范围持续快速扩大，最多一小时。”
“我去看看。”陆霜说。
“不应该啊。”
陆霜转身，正见Adam站在玻璃后，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继续说道：“这艘潜艇是军工厂的样品，交付时几乎是全新。出海之前，我还特地送回去检修过，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出现故障。”
“或许，我的机器人可以派上用场？”
陆霜回头，向章凝投去征询的目光。
似乎怕对方拒绝，Adam诚恳地补充：“毕竟，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对吧？”
能有机器代劳探路，章凝自然不反对。
她按下内舱门控制按钮，蠢萌的机器人被放出去。它举着威武雄壮的螯钳，等外舱门一开，便滑入水中。
几个人凑在控制平板前，紧张地盯着屏幕。
机器人很快爬上潜艇顶端，找到声呐位置。
望着传回来的画面，Gareth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什么？”
海底光线昏暗，机器人头顶的大功率灯照下，声呐外层导流罩上密密麻麻的破损咬口触目惊心，如同死神的吻痕。
“这么诡异的咬痕，不会是什么海怪吧？”陆霜大吃一惊，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被海怪盯上了？”
平心而论，他有点庆幸刚才Adam出来提议，自己才没有贸然下水。
“这个世界哪来的海怪，”艾沙正色道，“只有人类尚未能探测和研究到的深海生物而已。”
章凝盯着导流罩上的咬痕，若有所思。声呐导流罩是氯丁橡胶制成，材质绵软却柔韧，主要为保护声呐内部结构、除杂降噪所用。
咬痕约有十几处，相当于易拉罐大小，呈规整的圆形，切口平整利落，足见对方的牙齿锋锐。
如果咬痕继续增加扩散，橡胶层迟早会被水流压力挤破，届时声呐很难继续维持正常功能。
没有声呐，电子导航在百慕大海域也完全失灵，别说维持航道返航迈阿密，能不被困死在马尾藻海都算走运。
然而背后的特拉巴兰火山亟待喷发，目之所及的海洋生物都在忙着四散逃命。咬痕的始作俑者非但临危不惧，反而趁局势混乱浑水摸鱼，胆敢偷袭潜艇声呐，究竟是何方神圣？
浑浊的海水中，机器人慢慢凑近导流罩，密集的咬痕越发清晰可见。艾沙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正在此时，摄像头前光线一滞，有什么阴影一闪而过！
机器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对方一击即中，立即远离。
下一秒，小家伙似乎剧烈晃动，画面不时闪烁竖条纹，血红的提示框连连弹出：“外壳受损！外壳受损！”
“主机受损！主机受损！”
“摄像头受损！”
对方动作迅捷如闪电，短短几秒，各部位接连遭遇袭击。
屏幕上的画面融化为诡异的七彩条纹，而后彻底熄灭，陷入黑暗。
舷窗外，失去控制的机器人被甩下舰顶，随波落入大洋深处。
Adam一声哀嚎：“啊……我的宝贝！”
这款水下机器人是美国海军现任在役，外壳采用铝合金和碳纤维材料制造，抗压抗腐蚀能力都是顶级。
但在不明海怪嘴里，攻破它竟然只是分秒间的事。
众人不寒而栗，恍惚间抬头望向舱顶。海怪仿佛层层叠积的死亡阴云，压在他们头顶。
如果它能轻而易举报废水下机器人，潜艇舱顶的精密金属结构，眼下在它看来只怕也不过是一层薄纸，不堪一击。
陆霜望向潜艇外，收起一贯玩世不恭的模样，神色凝重。
狭窄的舷窗后，已经开始小规模喷发的火山将海水染成一片赤红，燃烧的熔岩像炮弹一样纷纷砸落水中，仍在继续升腾火焰，如同业火肆虐的修罗炼狱。
陆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握紧军刀：“我亲自上去。”
陆霜从潜艇工具箱里翻找半天，觅到一个尺寸还算合适的配件。这原本是给潜望镜用的保护罩，玻璃纤维制造，大概能顶上用场。
艾沙和Gareth担忧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再一次地，他们其实没有选择。
艾沙绝望地闭上眼。
他们曾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攸关的危机，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样毫无退路。人类在地球面前，终究只是沧海一粟。
陆霜套上潜水服，转身要走。
“陆霜。”章凝开口，叫住他。
“水下作业不能独自一人，这是你说的。”她淡淡抬眼，“反正没有声呐的协助，我也无法精确控制潜艇。”
章凝回驾驶舱，让控制系统开始自动巡航模式，速度依然保持在设计最高时速。
“一起下去。”她说。
然而海水密度约是空气的800倍，这是水下三百米深处，早已超过人体所能承受水压的极限。即便他们都换上特制的深海潜水服，提供的时间窗口也极其有限。
更何况火山随时可能大规模喷发，留给他们的机会转瞬即逝。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五分钟内不能及时回来，要么被火山熔岩烧灼而死，要么因氧气耗尽窒息而死，要么被深海水压挤成肉泥，怎么看都像是有去无回的死亡之旅。
两人出内舱，站在外甲板上，回身向Gareth比个手势。他旁边的艾沙* 勉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仍难掩悲戚。
Adam站在他们背后，眸光深敛，五官半隐在阴影里。
“你们小心，”Gareth强颜欢笑，“一定要活着回来。”
“放心吧，”陆霜摆摆手，“吉人自有天相，我可是被幸运女神选中的男人。”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其实也没底。可他是一向没心没肺的陆霜，如果他都露怯，其他人的心理防线可能会被瞬间击溃。
Gareth低下头，简直不忍再看。他关闭内舱门，章凝将手放在开启外舱门的按钮上。
“准备好了？”她问。
陆霜点点头，却忍不住伸过手去，抓住她的小臂。
“噗嗤——”章凝见他脸色苍白，不由笑出声，“害怕了？”
陆霜看得出来，她一向平静无波的眸子里藏着戏谑。不知道是不是心有预感，此时的章凝似乎也跟往常不太一样，态度友好和善许多。
他下意识以为又是幻觉。
“难得看见你怂一回，”她深吸一口气，戴上氧气面罩，“我还以为陆霜天不怕地不怕。”
陆霜摇摇头，轻叹一声，也戴上面罩。
他没有反驳，也并不想反驳。
他不敢说出口的是，他不害怕自己死。
陆霜的字典里，没有“怕死”这两个字。
他的生命从十九岁的某一天起，就不过是个巨大的谎言。从那之后，自己是生是死，活得是好是坏，他再也不在意。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害怕章凝死。
一开始的理由很简单，章凝是他的工作目标，一旦她死，他这次史无前例的大任务就再也无法完成，拿不到奖金，晋升更是遥遥无期。
后来他还是害怕章凝死，但原因早已改变。
没有工作和利益考量，不为什么，只是希望她能活着。
哪怕他自己沉尸海底，永世不见天日。
第74章 海怪
章凝收拾好装备行头， 握紧星蚀，不再多言，开启外舱门。
海水疯狂涌入潜艇隔层， 浓烈的刺激性气味仿佛死神不怀好意的问候。她正要下水，却见陆霜转身， 绕着她走一圈。
“你做什么？”她不明所以。
陆霜抬起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他转圈完毕， 回到原地， 章凝这才意识到， 他的举动将两人的安全绳缠作一团。
“你这么害怕， 要不你回去？”章凝皱眉， “我一个人也可以。”
“那不行。”陆霜摇头， 笑嘻嘻地说， “我怕死， 所以得抱紧你的大腿。”
他收紧腰上系着的安全钢绳， 两人的保险索被缠绕一圈，打成一个死结。
即便届时出现意外情况， 两人被海流冲散，也不至于天各一方。
章凝无奈，不再管他。她身体前倾， 迎入水中。
潜艇高速航行大约半小时， 早已远离火山口十海里开外， 只能远远望见身后片片泛红， 仿佛天空海水都在燃烧。
隔着深海潜水服，海水的温度仍然很暖。如果不是在大西洋底， 人会有错觉，甚至以为这只是某个寻常的山中温泉。
她向陆霜打个手势， 离开外舱门。
深海水压极其剧烈，尽管有深潜服的保护，仍然能感知到肌肉骨骼承受的压力，仿佛四面都是高墙，不断向体内挤压。
章凝稍稍适应几秒，打开身后氧气瓶上的推进装置，沿潜艇外壁上游。仍在前行的潜艇令她落足的位置稍稍偏后，但好在有系于内舱门的保护钢索，不至于让他们被海底暗流冲走。
他们最初下水探查特拉巴兰古城时是清早，此时早已黄昏。暮色四沉，海底更是暗无天日，只能看见潜艇头部的探照灯，以及雪白光幕中偶尔划过的不明黑影。
他们头顶的海面上，不时仍有燃烧的熔岩坠落，有些入水势急，直直冲向深海，直至被水压阻拦熄灭，升腾起剧烈的有毒气体泡沫。
陆霜尽力紧跟在章凝身后，对抗着体内来自深海的压力，同时还得提防头上不时飞入水中的熔岩碎末。
换做以往，他早就心生去意，但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能后退。
章凝找到位于潜艇前端的声呐，在水中艰难前游，终于接近既定位置。导流罩上的咬痕似乎又多了些，这意味着，始作俑者或许还未远离。
她伸手攀住凸起的仪器，打开头顶防水灯，谨慎地举目四望。
潜艇周围漆黑一片，光幕刺破阴影，但照明范围仍然有限，二十米开外即被黑暗吞噬。
确认安全，她回身向陆霜打个手势。
陆霜会意，将玻璃纤维保护罩递给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替她放风。
章凝伸手接过来，努力将保护罩套上声呐外层的橡胶导流罩。尺寸稍有些小，她不得不用力紧扣，试图借助水的润滑力，强行给它穿上临时保护套。
虽然过程艰难，结果意外地还算顺利。
她点头示意，正要抬眼起身，忽觉安全绳被猛地拉紧，来不及思考，她立即踩水后撤。
防水灯的光幕中，赫然照到一抹黑影疾速冲来，一头撞上她刚才所处的位置！
对方在水中形如炮弹，出没的速度太快，人眼甚至只能捕捉到残影。好在潜艇是特制钢板，它一时倒还咬不穿。
章凝猛然后退，抬头四望，水中空空如也。
不祥的预兆。
深海三百米处正是生物宜居带，如果什么鱼都没有，只能说明对方实力在海中极其强悍，以至于旁若无物。
陆霜在她身后看得分明，立即抓住她的钢绳，两人一起沿潜艇外壁下沉。
只要能接近外舱门，进入隔舱，便可以将水全部放干，到时即便再恐怖的海洋生物，离开水也不过只是一条死鱼。
但现实似乎总不会如人所愿。
就在两人潜下舰顶时，黑暗中光影浮动，水中仿佛有利箭发射，对着章凝直直冲来！
陆霜下意识扑上去想救，但水中速度受阻，已经来不及。她扬手，星蚀直接斜刺，却只堪堪挨到对方的尾鳍。
“！！！”陆霜抓着她的胳膊，神色几度变幻，似乎想说些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章凝垂目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对方竟然已在她小臂上咬了一口！
深潜服外壳坚硬，内叠多层细密金属纤维，含有液压装置以对抗深海水压，一旦有破损，气压失衡，里面的人瞬间就会被挤成肉饼。
但以章凝的速度，甚至都还没能对这海怪造成伤害，对方的尖牙已差点刺穿外壳。
她从未见过这么诡异的生物。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章凝当机立断，不再恋战，直接拖着陆霜向舱门靠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五分钟的时间窗口已滑走一半。
艾沙扒在舷窗上，焦急地等待两人的消息，头上沁出细汗。
舷窗外黑暗无垠，什么也看不见，她不由捏紧手指，用力得关节发白。
对于她而言，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她不能再承受任何失去。
何况，那是章凝。
“我们要相信她，”Gareth安慰道，“她不是普通人，地球上最凶猛的野兽都不是她的对手，何况只是某种海中怪鱼。”
艾沙沉默良久，又抬手看向秒表：“对于深海，人类还是知道得太少了。”
借助气体推进装置，章凝的回程快很多。半分钟后，她摸到外舱门，迫不及待地抓住旋钮，奋力下压，逆时针旋转两周半。
她没有看见，跟着的陆霜在察觉到危险的瞬间，扑到她背后的水中，硬生生替她挡了一击。
密闭气流声响，舱门缓缓开启，海水随之涌入。
但就在此时，背后陡然一松。她心下一沉，立即回身抓去，抬眼四望，哪里还有陆霜的身影。
“陆霜！”她下意识想喊，但有氧气面罩阻隔，喊不出声。
头顶防水灯搜寻水底，光幕所及之处，一片空茫。
她心慌意乱，在水中摸索半晌，才堪堪抓到了什么，立即死死拽住。
钢绳瞬间绷得笔直，割得她虎口生疼，但她浑然不觉，立即翻转手腕，将线端多缠几圈在手上。
幸好下水之前，早有先见之明的陆霜将两人的安全索打成死结，否则这会他早已随洋流彻底飘走，不知所踪。
海怪当真狡猾，仅刚才一击的瞬间，竟然就已找到他们的弱点，径直咬断钢绳。
如果陆霜独自流落在外，无异于海怪的盘中餐。
章凝不敢细想，舱门一开，她立即游进隔舱，将手中剩余的钢绳系在舱门内侧，打出活扣，做成简易滑轮。
她双手执另一端，尽量控制力度，不紧不慢地匀速回收。如果收得过急，钢绳很容易承受不住瞬间压力，直接绷断。
以一己之力对抗深海压强，手中沉甸甸的，如有千钧重，她却浑然不觉。
汹涌的海水瞬间挤入隔舱，一直塞到天花板。
钢绳越收越短，章凝不由加快速度。多留陆霜在外面一秒，他就会多被海怪咬上一口，一旦深潜服破裂，她回收的只能是被水压挤扁的尸体。
甚至，如果怪鱼继续攻击，彻底咬断钢绳，她连尸体都再也找不到。
更何况，隔舱是为潜艇上浮下潜时临时放水使用，不能长期负载巨大水压，否则内舱壁容易破裂，整艘潜艇都会被压平。
多等一秒，她自己和里面的人都会离死神更近一分。
绳端终于到头，有什么东西轻轻撞在外舱壁上，章凝立即游到门外，将他拖拽回来。
“陆霜！”她下意识喊道。
透过氧气面罩，她看见陆霜双眼紧闭，不知是不是深潜服已经进水，他的脸被泡得发白。
水下影影绰绰，将他的五官照得失真，失去往日神采飞扬的气色，薄唇抿成一条线，再也不能张嘴说出一些气死人的话。
章凝将陆霜放下，关闭外舱门按钮，按下排水开关，水位渐渐下退。
无论如何，他们保住了潜艇。章凝松一口气，解开陆霜腰间的钢绳，检查他身上的深潜服。
毫不意外，钢绳上齿痕累累，触目惊心。刚才若稍稍用力过猛，只怕立即就会绷断。
他身上更是有十几处圆斑状的咬口，尚不知深潜服内部是否已经遭到破坏。
水已经退到胸口，章凝举目四望，还是恨它下降太慢。但就在此时，在隔舱缓缓下降的水中，她的眼角瞟到一丝扁平的梭影。
她捕捉到对方的身影，视线随之逡巡，取下手套，悄悄摸到星蚀。
隔舱的水里，还有一只混进来的海怪。
海水触感柔软，泛着不正常的热度。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排水阀运转的机械声响。
此时她才看清，那是一种长相怪异的鱼类，身形颀长，游泳轨迹难以预测，毫无章法，甚至经常利用肌肉力量在水中弹滑，直接瞬间闪现到下一个位置。
是不可捉摸的危险对手。
章凝绷紧全身肌肉，站在水中，将陆霜护在内侧，锐利的双眸如鹰隼，监视水下的暗影。
对方在远处逡巡片刻，似乎终于失去耐心。
就是现在！趁它弹射飞来的瞬间，章凝探身出手，星蚀准确地击入水中，捕捉到它的尾鳍！
锋利的刀刃割出一道伤口，鱼身剧烈扭动反转，扑腾得水花四溅。
但与此同时，章凝手腕一痛，手臂再次出现熟悉的伤痕。
一切如同电光火石，它受伤之余竟然还能趁机下手，一口咬开她的深潜服！
怪鱼吃痛，立即弹射退后，章凝交刀在左手，微微弯腰，等待下一个时机。
她顾及到身后的陆霜，不知道舱内是否还有其他怪鱼的同伴，便无法主动出击。
不过好在，水位正在下退，只要她能坚持几分钟，怪鱼便不再能成为威胁。
真正危急的，还是陆霜的身体状况。
须臾间，眼前暗影再度飞来。
章凝严阵以待，立即上前一步，左手持刀，锋刃迎上。
一击即中，血色在水中洇开。章凝不退反进，手中星蚀连出三刀，刀刀划破鱼鳍、鱼背，最后一刀割在头部！
对方艰难地退开身影，但速度已慢下数倍，章凝看水位渐退，便没有再追。
排水阀门绿灯亮起，她立即关闭，转身检查陆霜的情况。
虽然氧气瓶仍有余量，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几乎看不见胸口的呼吸起伏。
钢制甲板的角落里，一条怪鱼搁浅在未排尽的浅水中，仍在拍打鱼尾。
章凝顾不上管它，立即解开陆霜的潜水服，按下内舱门按钮开门。
勉强支撑做完这一切，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内脏似乎都被挤压成块状，紧皱为一团。她筋疲力尽地躺倒，再也忍不住，张嘴呕吐。
刚才的深海险遇，比当初被超新星爆发的黑洞卷入其中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出生便在外星基地，她对地球知之甚少，第一次亲身见识它的诡谲恐怖。
舱门开启，艾沙迫不及待地赶出来，扶起章凝，除去她的深潜服和氧气面罩。
“章姐！你没事吧？”她跪在甲板上，声嘶力竭地喊道。
章凝还没有失去意识，只是虚弱地摇摇头。
“陆……陆霜……”
她只来得及张嘴说两个字，颠倒的视野里，隐约看见Gareth正向陆霜奔去。
她长舒一口气，终于放心地合上眼。
第75章 牺牲
无垠的昏沉晦暗中， 章凝知道，她已经又回归之前曾数次梦到的地方。
她试图控制意识，想要看清楚所处环境。
但周遭是纯净的白色， 光线明亮得刺眼，没有线条， 没有轮廓，干干净净， 仿佛不在任何一个星球。
她似乎躺在地上， 地板冰凉。勉力想坐起身来走动， 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章凝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纤细的长睫剧烈抖动， 显示着意识在奋力挣扎。
梦境褪去， 她陡然睁开眼， 终于回到现实， 恍如隔世。
入眼是潜艇的钢制舱顶， 思维缓缓回归， 她意识到自己还在大西洋底。
仿佛一根针刺入太阳穴，脑中猛地一痛。
章凝立即坐起身来。
“陆霜呢？”
身下是内舱用于临时休息的隔板， 冰凉坚硬，尾椎骨被硌得生疼。艾沙听见声音，立即转身来扶。
“我睡了多久？陆霜呢？”她问道。
“也就十分钟， ”艾沙神色不忍， 让开视线， “他……”
陆霜躺在临时搭起来的担架上， 被Adam和Gareth围住。
他脸色和唇色都苍白如纸，双目紧闭， 眼下蒙着乌青。衣服早被脱下，仅腰间铺着毛巾遮挡， 胸口贴有电极，连接简易心电监测仪，鼻间插着输氧管。
章凝走过去，瞟一眼监测仪上的细线，虽然还有缓动心跳，但极其微弱。
视线落到陆霜身上，她不由眼角一跳。从颈部到躯干，甚至双腿，满是乌青的挤压伤痕，显然皮下有多处出血。
十几处圆溜溜的咬痕遍布全身，被撕下的肉留下血肉模糊的伤口，颜色猩红狰狞。
如果咬痕深及皮肤，说明深潜服早已被海怪的尖牙刺穿，无法起到任何防护作用，身上的乌青应该也都是被水压所伤。
他跟着章凝出生入死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这么狼狈不堪。
Adam正在给昏迷不醒的陆霜浇生理盐水，对各处开放伤口进行包扎。章凝看出他动作娴熟而专业，有些诧异。
他回头来，脸色难看：“没有被深海水压挤成肉饼，已经算是幸运女神的眷顾了。”
章凝无力地答道：“抱歉，还是在海底飘了半分钟……”
没有人接受她的致歉。
她想道歉的人，此刻却一言不发，任由伤口被生理盐水冲洗，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章姐，我们都知道，你已经竭尽全力，”艾沙轻轻抓住她的手，“好好休息吧。”
“他的情况，怎么样？”她只是问。
艾沙沉默片刻，回答道：“不容乐观。目前已知人类在无防护情况下的海底潜水极限深度，只有一百多米。”
“虽然你们很走运，我有医学学位，”Adam收起盐水瓶，扒开陆霜的眼皮看了看，“但是没有仪器辅助，我也没法判断具体伤势。”
“总部的人已经在路上，”Gareth宽慰道，“我刚才打过卫星电话，催他们紧急加派人手。不过百慕大的情况你也知道……”
无论飞机还是船只，进入百慕大海域后风险极高，不但无法找到他们进行救治，甚至可能得不偿失，无异于围点打援。
“章小姐，我必须跟你说实话，”Adam抬眼，望向章凝，“即便他能熬过深海水压这一关，但他身上的开放性伤口太多，一旦感染，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也很可能危及性命。”
他一改之前惫懒的模样，语气凝重：“他能不能熬到救援来，真的就只能看幸运女神的心意。”
他掰开陆霜的下颌，举着瓶子将淡水灌一点进去，但水顺着下巴流到脖子，几乎没有被吞咽。
“我们距离迈阿密还有多远？”章凝继续问道，“好在声呐导流罩的问题解决，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被海怪骚扰，还能保持航线行驶。”
死一样的沉默。
“就算冒险以最高理论速度行驶，预计也要十天。”Gareth于心不忍，但不得不告诉她事实。
艾沙偷偷抹去眼角的泪，陪她一起坐在陆霜身边。
章凝深吸一口气，慢慢冷静下来。
“怪鱼呢？”她忽地转头问道，“我杀伤过一条，应该还搁浅在隔舱里。那到底是什么？”
“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已经死了，”艾沙指向舱壁置物架上固定着的玻璃标本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雪茄达摩鲨。”
章凝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条棕褐色的怪鱼立在瓶中，星蚀留下的伤痕累累。
她取下标本瓶，细细端详。
鱼身约有半米长，细窄如梭，形状怪异，倒很像雪茄。它几乎没有背鳍，但尾鳍十分强劲，鼻子短而钝，盖住凶猛的吻部。
因已经死透，雪茄达摩鲨大张着嘴，一排密密麻麻的尖牙约有二三十枚，犬牙交错，触目惊心。
“它的攻击方式是闪电式作战，用上唇吸住伤口形成真空负压，再以利牙旋转撕咬下肉块，才会形成这种圆斑状的伤口。因速度极快，猎物往往还没来得及还手，它就已经消失无踪，等待下一次突袭。”艾沙说道。
难以想象，它在陆霜身上四处撕咬时，该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楚。
“人类目前对深海生物知之甚少，”艾沙叹息，“上世纪70年代，美国核潜艇被不明生物屡次攻击，造成巨大损失。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前苏联的秘密武器，为此特地启动过专项调查，才捕捉到雪茄达摩鲨的身影。”
“它虽然体型不大，但性情极为凶猛，被称为‘深海绞肉机’，甚至能咬穿当年的核潜艇外壳。即便是大白鲨、虎鲸这种海中巨无霸，也会在被它咬伤后，伤口感染而死……”
艾沙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没有继续说。
“他不该和我去。”章凝喃喃道，“我一个人处理就足够，非要跟着去送死。”
愤怒如同烧灼的烈火，炙烤着她的心脏。然而与此同时，深深的无力感又像四面积压而来的高墙，令人喘不过气。
仿佛她仍然还沉在海底，并未安然逃离。
“章姐……你不能这么说，”艾沙迟疑片刻，才开口说道，“当时我在舷窗里看见，他是为了救你才……”
章凝木然转过视线：“你说什么？”
“你忙着开外舱门的时候，他似乎刻意挡在你身后，”艾沙说，“我没有完全看清，但应该不会错。”
章凝不说话了。
良久，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陆霜，你个……”
她顿了顿，终究没有骂出口。
其他人见章凝的模样，识趣地默默退出，回到前舱。
只剩下章凝一个人。
舱内落针可闻，只有监控仪安静地发出有规律的电子音，死寂令人心慌。
她望向陆霜。这家伙其实眉目俊朗，但因这几个月一直跟着她东奔西跑，胡子拉碴，碎发凌乱，早就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在“弗吉尼亚”号上的时候，竟然还胆敢插手她的头发长度。
她越想越气，抬起手来，差点落到他脸上，终于还是又悻悻地收回去。
鄱阳湖畔那一战，她被“黑曼巴”的狙击枪射伤，伤口曾经感染过，她知道其中凶险利害。
但她可以凭借过人的身体素质熬过去，陆霜却不一定可以。
明明是个普通人类，细皮嫩肉不堪一击，非要螳臂当车，还妄想保护她。
然而这是他的选择，她没有什么立场质疑别人。
保护章凝，是陆霜的工作，是千灯会总部交给他的任务。
章凝想起第一次在上海见到他，写字楼顶层风大，这个混不着调的年轻人出现，一身骚气衬衫配牛仔裤，像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他代表千灯会来向她提出合作，答应保护她的安危，帮助她找到夸克弹的核心芯片。
那时她就认为，这人没有自知之明。
夸克弹是未来星际大杀器，岂是一个21世纪的普通人所能掌控？
可他沿途抱怨归抱怨，倒是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自知之明，不懂得及时放手。
章凝暗暗腹诽半晌，似乎看见陆霜勾起嘴角，露出一贯玩世不恭的微笑。
“我怕死，得抱紧你的大腿。”
印象里，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心下一惊，俯身去看，又坐回去。
是幻觉。
看来深海确实不是人该去的地方。
陆霜直挺挺地躺着，像一具行将就木的尸体，头发被水濡湿，贴在皮肤上。
章凝扯几张纸，左手撑起他的颈部，右手擦干他刚才从嘴里流下的水。
他皮肤冰凉，体内却好像有火在烧，微微烫手。章凝怕他感染，又取过纱布，将Adam冲洗过的伤口逐个包扎，往他嘴里塞进去几颗消炎药。
反正他不会吞咽，药片融化在口腔里的苦，他也毫无知觉。
活该。
手指刮到唇周，触感很软，已经干涸的表皮却粗粝不堪。章凝拿过棉签，沾了些淡水，抹在他嘴上。
这一用力，小臂上也在隐隐作痛，她抬起胳膊，才看见自己跟陆霜身上如出一辙的咬痕。
圆晃晃的，猩红发紫。
她顺手抓过生理盐水，草草冲洗后，给自己包扎。
现在想来，在舱顶的第一次受袭，深潜服还能支撑，这伤口应该是在隔舱时被咬留下的。
目前的人类科技能研制出的顶级深潜服，在雪茄达摩鲨的利牙下仍然不堪一击。如果不是陆霜舍身救她，飘在海里回不来的可能就是章凝。
但心头还是压着一股无名火。
不应该，她很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章凝抓过另一条毛巾，盖在陆霜未着寸缕的胸前。
潜艇医疗条件有限，这些就是她为数不多能做的所有措施。接下来这几天，就只能靠他自己的体质和免疫系统听天由命。
章凝站起身来，抬眼却看见Gareth隔着舱门，向她招手示意。
“怎么了？”
Gareth神情复杂：“多亏你们搞定声呐，系统扫描到前方可能有岛屿，如果岸上有人居住，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
“在哪？”章凝立即开门出去。
因声呐被雪茄达摩鲨破坏，潜艇中途短暂偏离过航道，眼下还在赶回正确航道的路上，发现岛屿也算是意外收获。
声呐显示屏上，西南方向约两百海里处，一个黑色小圆点正发出信号。
“不过……潜艇目前正在顶着二十节的理论设计速度航行，”Gareth迟疑道，“如果按照最高时速，也还需要十个小时。”
“何况，岛上情况目前我们一无所知。”章凝点点头，“特拉巴兰火山还在持续吐洒熔岩，大规模喷发只是时间问题。”
“岛屿不在我们的必经航道上，如果冒险转向，却一无所获，”Gareth轻叹一声，“有可能浪费更多时间，以他目前的情况……”
章凝沉默片刻，回过头去，隔门看向后舱里的陆霜。
他仍然躺在担架上，无知无觉，不知是否因为发热，皮肤渐渐泛上异样的酡红。
“陆霜等不了，”她当机立断，“我们冒险一试。”
Gareth点点头，回到驾驶舱，重新设定航向。
“陆霜，你自求多福吧。如果最后扑空，说明你真该死。”她喃喃地说。
第76章 荒岛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潜艇上浮至浅水带，如期抵达目标岛屿附近的海域。
从经纬度上看，这座小岛位于马尾藻海外围， 巴哈马群岛东北方向。因面积过小，甚至在航海地图上不见名字， 也没有任何标注。
潜艇绕岛一周，没有发现明显的人类建筑物痕迹。
“章姐……”艾沙有些沮丧， “看上去， 这是一座荒岛。”
“不对啊？刚才我好像明明看到有海底电缆……”Gareth嘀咕道。
章凝斜睨一眼显示屏， 光电潜望镜回传的画面中， 小岛藏身于漆黑夜色中， 唯有东方天空隐隐发红， 不知即将喷薄而出的是日出， 还是马尾藻海中央的特拉巴兰火山熔岩。
此岛中央高四周低， 沿岸尽是悬崖峭壁， 灰褐色斑岩层叠衔接，崎岖嶙峋。白浪如堆雪， 执着地翻卷拍打着礁石，不知疲倦。
岛上几乎没有平地存在，是典型的海山型岛屿， 一般不会成为人类定居的首选。
她目光一滞， 敏锐地捕捉到不同寻常的迹象。
“那里不对劲， 有东西。”
绕过探入海中的一段礁岩， 浅滩豁然显露。可以隐约看到，无人岛的峰顶处竟有一盏孤灯。制式看上去像超大型远程探照灯， 雪白的光幕刺破黎明前浓墨般的夜色，越过山脊， 如水银流泻铺展在海面。
“灯塔么？”Gareth喃喃道，“给海上船只引航用的。”
“应该不是，”Adam说，“普通的海上灯塔，用不到这么高级的规格。”
众人对视一眼，不由沉默。
经过十个小时的航行颠簸，陆霜的状况持续恶化。他仍然昏迷不醒，高烧不退，且存在明显的伤口感染症状。
更何况，由于潜艇上没有完备的医疗仪器，深海水压导致的内脏受损伤势甚至还完全无法评估严重程度。
如果小岛确实荒无人烟，几乎等同于救陆霜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一片死寂中，章凝终于开口。
“你刚才说，这不是普通的海上灯塔？”她问。
Adam犹豫着点头：“但这只是基于我的经验判断。”
“众所周知，马尾藻海一向荒无人烟，船只很少从这里经过，”章凝提出疑点，“灯塔一般是用来指引航船靠岸，既然根本没有船，灯塔给谁用？”
“确实非常可疑。”Gareth赞同。
“有海底电缆，有灯塔，必然有人造设施，而且规模不小。”章凝点头，“去看看。”
她不再迟疑，操纵潜艇浮上水面。
这是荒岛的东岸，山顶有小溪汇聚成河，在此入海，冲刷出相对平坦的小湾。
靠近之后才发现，小湾里停泊着一艘现代制式远洋轮船，似乎故意躲在礁石之间，不想被外人轻易发现。
这是典型的集装箱运输船，规模不大，看上去只是普通民用。
有船必然就有人。
众人不由精神为之一振，立即分头行动，艾沙收拾装备，Adam和Gareth两人高举着陆霜的担架，涉水行向浅滩。
章凝启动系泊装置，将潜艇藏入礁石间。路过运输船时，艾沙不由侧目观望。
这船有些年头，甲板上多有破损，吃水线以下密密麻麻长满藤壶贝类。
“咦？”她讶然低呼。
“怎么？”
“你看这个标记。”艾沙指向船头。
船舷外侧刷有名字，六个白色英文字母组成“Astrid”的单词，另有一个六边形几何形状重叠的logo，下方印有一排小字。
EDF6864887。
深蓝字体，跟船舷颜色几乎融为一体，标识位置也相当隐蔽，若不是距离够近，很难分辨出来。
“这是……”章凝下意识想喊陆霜，微微一怔，才惊觉他已经不在身边。
数月前在成都时，陆霜命千灯会西南分部调查加州死亡谷基地的底细，获得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叫做地球防御联合会的组织。
而EDF，就是地球防御联合会（Earth Defence Federation）的英文缩写。
EDF的船，怎么会出现在马尾藻海的一个荒岛？
“我认识这个，”艾沙若有所思，“死亡谷基地的很多实验用品都有这个logo。”
“但你不知道EDF是什么？”章凝问。
艾沙摇头。
当时从成都获得线索时，Gareth和艾沙并不在场，此事只有她、陆霜还有余岁知情。
章凝抬起头，望向山顶遥不可及的灯塔。
如果信息无误，这座荒岛，有可能也是EDF的另一座基地。
她沉默片刻，问道：“死亡谷基地，有医疗设备？”
“那自然有，而且很齐全，”艾沙点头，* “不光是监测实验对象，我们自己也需要定期体检，以确定死亡谷神秘辐射对我们身体和精神状况的影响。”
说着，她倒吸一口气，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Adam有医学学位，荒岛的EDF基地如果也有医疗设备，陆霜的命就能保住。
章凝点点头，但总觉得这一切似乎过于巧合，有哪里不太对劲。
Adam和Gareth毕竟负重，速度不快，很快被两人赶上。
“章姐，咱们还要继续往前么？”Gareth气喘吁吁，“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有人定居的样子。”
艾沙举目四望，纵使她已经有些线索头绪，也不由在心底犯嘀咕。
他说的没错。过浅滩后，地势沿山笔直向上，几乎没有路。此时天色已蒙蒙亮，视野所及尽是怪石嶙峋，处处悬崖峭壁，看不见有任何人工开凿栈道的迹象。
章凝若有所思，开口道：“陆霜的无人机，你们谁带了？”
“在我这里。”艾沙举手。
章凝接过陆霜的背包，从中翻找。她以前倒是从来不知道，这家伙的行头看上去平平无奇，却鼓鼓囊囊，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
终于找出装有无人机的铝合金保护箱，一张照片却从背包夹层飘出，沿着乱石被风吹走。
“哎？！有东西！”艾沙喊道，立即去追。
章凝扔下背包，跑过她身边，飞身前探，在它飘下悬崖前稳稳地拈住。
“还好。”她翻转手来。
看上去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似乎是十七八岁时的陆霜，面容稚气未脱，笑容单纯灿烂，还满溢少年气，跟现在截然不同。他身后站着一对中年伉俪，女性头上虽有白发，但气质出众，姿态优雅。
视线落到中年男性脸上，章凝陡然一怔。
“这是陆霜的父母。”跟上来的Gareth接过照片，放回陆霜的背包夹层。
陆霜生死不明，窥探他的隐私自然不礼貌，章凝没有多问。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男人似乎有三分眼熟。
“走吧，”章凝操纵无人机起飞，“先让它探探路。天亮之前，最好我们能抵达山顶。”
山岩崎岖，她边走边监视平板画面，竟也仍然如履平地。
无人机很快越升到山顶高度，向灯塔位置飞去。因逆光的缘故，接近后才能发现，它背后的确有建筑。
一排低矮的平房，约有三四间，面积不大，四周杂草丛生，看上去荒废已久。
这仿佛史前遗迹的废屋，与现代大功率灯塔互为映照，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难道判断有误？
“这看上去……”Gareth回头，看一眼屏幕，“可别告诉我这是什么战地医院。”
艾沙眼神笃定，态度很执着：“可能只是障眼法。刚才在停泊的船上，我看到有跟加州死亡谷基地一样的logo，不会错。”
她隐约感觉，这里或许能解开她对之前那份工作产生的诸多疑惑。
章凝自然也记起，船舷上的编码，与她在死亡谷基地外入口井盖上见过的编码只差两位数。
既然死亡谷基地的代号是EDF6864889，那么EDF6864888又在哪里？这串神秘编码，究竟代表什么含义？
“我有一个推测，”她说道，“死亡谷基地与这里一西一东，相隔北美大陆，它们之间的共同点只有一个，都处在范艾伦地磁带上，也就是北纬30°左右。”
“你是说，那边的加州死亡谷，与这里的百慕大三角？”艾沙讶然。
“这两座基地，很可能都是EDF为研究异常电磁辐射而设立，经过上次一役，对方必然有所防备，”章凝盯着渐渐接近的民房，“做好战斗准备，万事小心。”
“这么说，基地里必然有医疗设备，陆霜很可能有救？！”Gareth兴奋地说。
抬着担架上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爬山路，他早就不堪重负，哪怕这是他老板，那也得加钱才行。
“怪不得你坚持要上山。”他喜形于色，浑身似乎又生出些力气。
Adam抬着担架，走在队伍最前，一直沉默着没有答话。
晨光熹微，照亮他半边侧脸，另外半边却仍隐在夜色中，不辨真容。
手表指向凌晨六点，啪嗒一声，头顶的灯塔陡然熄灭。
章凝回收无人机，塞进陆霜的背包，快步走进荒宅。
海边湿气浓重，房门早已朽烂，一击即裂。屋内似乎曾有人居住，但一应生活用品积满尘灰，凌乱堆积在地板上，脚下寸步难行。
章凝以手掩鼻，小心翼翼地绕行，踢开杂物，但一无所获。
如果这里的确有基地，也理应在地下，但她屋内屋外找遍，没有发现任何入口的线索。
趁她查探的间隙，Gareth和Adam将陆霜放下，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
他们临走时带有蓄电池，简易心电检测仪还有些余电，仍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微弱的电子提示音。
“……”陆霜艰难地动动手指，嗫嚅着说些什么。
“怎么了？”Gareth一惊，连忙凑近去听，却难辨字句。
他伸手一摸，陆霜的额头烫得吓人，似乎比之前的热度又上升些。
“不好，烧糊涂了。”他急得打转。
“只能物理降温试试。”
艾沙取出随身携带的毛巾，去附近溪流里打湿，Gareth伸手接来，盖在陆霜额头。
“但愿或多或少有点用。”他焦急地望向章凝离开的方向。
章凝从荒宅中走出来，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她摇摇头。
Gareth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在地。
他隐约感觉，这一关可能陆霜真的过不去了。
第77章 疗伤
山风猎猎， 海面升起点点鸥影，一轮红日跃出东边天际线。
而与之恰恰相反的是，众人的心情却沉入海面以下。
陆霜的热度没有明显消退， 甚至还有伴有动脉痉挛症状，Gareth急得头顶冒烟。Adam似乎忍无可忍， 深吸一口气，站到章凝面前。
“不能再拖了！他现在已经出现感染性休克的症状， 随时可能会脏器功能衰竭而死！”
“我知道我理亏， 所以你们决定要来的时候， 我没说话， ”他挑选自认为合适的措辞， “但我现在必须表态， 按照流程， 事后如果总部要求我出具陆霜的死亡报告， 我会如实记录责任。”
艾沙听不得他质问的语气， 当即不客气地回道：“什么意思？当时不吱声，现在马后炮算什么， 想挑拨离间引起内讧？”
“我会救他。”
章凝面色平静，只是回答道。她站在荒宅前，举目四望， 若有所思。
自从Adam私吞银页的事被发现， 他的信用值早跌到谷底， 如果他不是目前小队里唯一精通医学的人， 恐怕早被排除在外。
章凝一言不发，径直离开。
“……你！”Adam拳头打在棉花上， 没想到对方竟然完全无视。
她的去向明确，是峰顶的灯塔。
灯塔建在山巅突出的岩石上， 正对东面水域，下方便是万丈深渊。海浪拍打礁石的涛声接二连三，送来腥咸的水汽，沾衣欲湿。
章凝进入灯塔，抬头仰望。这塔仅有一层阁楼，上面堆了些绳索类工具，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异样。
底层地板以就地取材的简陋木板铺设，有些地方已经腐坏，踩上去咯吱作响。
她四处徘徊逡巡，忽地在角落蹲下身，手握星蚀直接撬开木板，半分钟后，灯塔底部就被她清理完毕，露出原本的地面。
塔基平整光滑，以水泥夯实，但在靠海一面，隐约可以看见圆圆的金属井盖，如果不仔细看，可能会以为是排水通道。
她拉住扣环，掀开井盖，内侧镌刻着熟悉的编码。
EDF6864887。
看来设计隐藏入口的人，深谙灯下黑的道理。
其他人见她久久未归，不由也跟上来，涌进灯塔查看。
“这是……跟死亡谷基地的入口一模一样？！”艾沙兴奋地喊道。
“……”
Adam没想到她还真的能找到入口，脸色有些难堪，只得将质问的话咽回去。
“跟死亡谷基地的配置大同小异，”章凝验证自己的猜测，“他们将这座海山岛挖成中空，建立基地，荒宅地势居高临下，应该是以前岗哨所用，这里是其中一个入口。”
“下去看看，”她瞟一眼担架上的陆霜，“他有很大希望。”
“但是……”Gareth面露难色。
井盖下的通道与地面垂直，他们一路上山早已体力透支，将几乎没有知觉的陆霜抬下去谈何容易。
章凝了然点头：“那我来吧。”
她解开固定陆霜的担架带，俯身直接拦腰将他抱起。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两人消失在井口。
陆霜只在体温热度上升时有过动静，此时早已再次陷入昏迷，无知无觉，倒也省事。
但他身高少说也有一米八七，且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体重一百六十斤只多不少。章凝脚下不停，手上还护着他的头防止磕碰，动作却举重若轻。
跟死亡谷基地一样，井底距离地面有近百米，沿井侧有金属梯。章凝一步跳到悬梯底部，放下陆霜，等了片刻，其他人才陆续抵达。
“你……”Adam咋舌。
这女人真不是好惹的。
人眼渐渐适应黑暗，艾沙四处张望：“这里确实好眼熟啊。”
井底四四方方，逼仄狭小，有通道前往内部。章凝的视线落到一侧，那里藏着一方凹进去的空间，外面很难察觉。
这是当初在死亡谷时，陆霜和Gareth藏身在里面，将她拖进去的地方。
也是他们最后逃出基地时，实验室通风管道的出口。
章凝走过去，打开电箱查看。
“……电闸是关闭状态。”
“怎么会这样？”艾沙讶然，“一般来说，基地有大量不能长时间断电的监测设备，只有紧急检修时才会关闭。”
章凝开启电闸，通道沿路的灯次第亮起，驱散黑暗。
“我们小心些。”
Gareth重新将陆霜转移到担架上固定，Adam忙不迭去接手，章凝取出星蚀，向艾沙示意。
“医疗室在哪？你带路吧。”
井盖底部的通道明亮宽敞，空气寒凉，充斥着消毒水味儿，跟死亡谷如出一辙。按照当初的经验，他们应该早就出现在监控画面里，但不知为何一路走来，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受山体限制，这座基地规模比死亡谷略小，约五分钟后，他们抵达实验室大厅。
干净惨白的灯光下，实验室井然有序，各排置物架整齐摆放，玻璃器皿上贴有英文标签，光洁如新，几乎看不出有过使用痕迹。
“这是基地的主实验室，靠近其中一个出口，一旦出现问题，比较方便人员疏散。同样的实验室，在这里应该还有好几个。”艾沙介绍道。
她越看越心惊，这里使用的仪器设备与死亡谷配置基本相同，几乎是批量生产，应该也是研究动植物的在特定环境下的辐射变异所用。
章凝特别留意，没有在实验室内发现死亡谷基地曾有过的大水箱。
她们不做过多停留，径直穿过主实验室，找到置物架后的墙面。
墙面光洁，看不出有门的痕迹。
“死亡谷基地的门都需要特定权限才能开启，我不确定……”她回过头来，迟疑道。
章凝走上前去，直接抬手切割。
什么地球的高精尖材料在星蚀面前形同片纸，十秒后，她徒手制造出新的门。
“……”
艾沙欲言又止。
门内的房间比实验室略小一些，一字排开的监控屏幕和背后的主机服务器显示，这里应该是中控室。
“好奇怪，”艾沙，“死亡谷基地的中控室我没有权限进入，但按道理24小时都会有人值守。”
然而，此时屏幕仍然亮着，监控上显示着各处房间的情况，无一例外，空空如也。
“这里设计很新，各项设施都很完备，”艾沙疑惑不解，“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看上去现在是……被废弃了？”
实验基地选址不易，设计造价不菲，除非出现完全无法解决的问题，一般不会直接弃用。
章凝和艾沙对视一眼，意识到事情有蹊跷。
从中控室留下的基地平面图中，艾沙找到医疗室的位置。确定陆霜大概率有救，众人心里有底，不由稍稍安定些。
从图上看，基地占地面积不小，几乎与山体横截面等同，上下共有两层，他们所在位置是上层，也是基地的主要设施所在。
不知为何，下层却只有简单的结构标识，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不知是作何用处。
穿过中控台，章凝依法炮制，用她自己的方法“开门”。
“应该就是这里，”艾沙指向走廊的其中一扇门，“我们到了。”
与其说这是医疗室，不如说，这是一间设施配备异常齐全的医疗中心。十张病床两侧排开，心电监测仪、除颤仪、制氧机等机器一应俱全，背后成排的药品柜里塞满各种器械药物。
“研究宇宙电磁辐射的基地对内科有特殊需求，对付陆霜的诊断绰绰有余，”艾沙舒一口气，“我们很走运，这些药品也大部分还在有效期内。”
“这说明，基地被废弃的时间不长。”章凝点点头。
Gareth和Adam两人合力，将陆霜转移到病床上，接上正规的监测设备。
他的衣服被除去，全身的伤口暴露在外。与之前相比，皮下淤青似乎稍微有所消退，但大大小小的伤口红肿溃烂，是典型的感染症状。
“心跳血压均低于正常水平，血氧饱和度不足90，”Adam读出触目惊心的示数，“先上呼吸机，给氧治疗。”
“准备伤口二次清创。”
“静脉滴注广谱抗生素。把血样拿去做细菌培养，看看结果，再换对应抗菌药。”
“有红外线灯吗？找一找，”Adam有条不紊地安排，“物理治疗辅助也是有用的。”
他戴上口罩和医用手套，穿上白大褂，Gareth给他当助手，倒像个真正的医生模样。
“内脏情况呢？”艾沙问。
“他撑这么久还没死，看起来应该情况还好，目前不是首要威胁，”他答道，“伤口感染已经引起败血症，处理这个才是当务之急。”
“好在这里材料设备都有，等待感染控制期间，也可以顺便养一养，再拍片诊断他的内科情况。”
章凝坐在旁边病床上，对他的说法将信将疑。
陆霜毕竟年轻，体质也优于常人，接受专业医疗设备救治后，脸色缓和了些，示数稍微有所好转。
“这家伙运气不错，我从医学院毕业后当过几年医生，好歹够用，”Adam似乎看出她的疑虑，“不过以他的伤势，我们至少得在这里耽误十天半个月。”
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对基地的情况了如指掌，排查可能存在的任何不利因素。
而不到五百海里外，特拉巴兰火山仍处在随时可能大规模爆发的境地。
“也行，这段时间够总部派人来找，”Gareth点头，“我出去打个电话，汇报当前位置。火山近在咫尺，我们最好尽快转移。”
“章姐，我们也再去转转吧，排查附近隐患，”艾沙担忧地说，“如果不搞清楚基地发生什么事，我们可能还会随时遇上麻烦。”
章凝嗯一声：“你先出去等我。”
艾沙稍稍有些疑惑，但也以为她只是想再看看陆霜，便点头离开。
Adam一愣：“那我也……”
“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Adam停下整理药品的动作，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发问，下巴一凉。对方行动如风，已欺身上前，匕首抵在他喉间。
“喂喂喂！悠着点，有话好好说……”他高举双手大叫，顾不上手中的棉签掉落在地，“章小姐，你杀了我，没人能救陆霜啊。”
“说得好，”章凝冷冷开口，“我对你的身份和目的不感兴趣，我只知道……”
她早有判断，这家伙看上去高壮无脑，实际心思深沉。他几次三番觊觎章凝星舰上的遗留物，多半目的不是如他自己所说，仅仅是想在千灯会内部上位。
利刃割破皮肤，渗出血线。
“老实点。陆霜如果有事，你给他陪葬。”
Adam没来得及反驳，对方早已离去，消失在门外。
他放下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恨恨地吐出一句英语国骂。
第78章 日记
章凝离开医疗室， 正遇上转身回来的Gareth。
“总部怎么说？”
Gareth面色疑惑：“很奇怪，这卫星电话是总部配发的特制产品，海底潜艇都能用， 这里竟然没信号。”
“你先留下来，帮忙照顾陆霜， ”章凝点点头，使个眼色， “艾沙， 你跟我走。”
嘴上说照顾陆霜， 实际就是监视Adam。
“嗯， 那等他情况稳定， 我再找机会联系总部。”Gareth会意， 回到医疗室。
“艾沙， 之前平面图上显示基地还有另一层，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想起在中控室发现的线索， 章凝问道。
提起那段疲惫难堪的经历，艾沙神色有些悲戚。
“当时资历和经验浅， 我在死亡谷基地的活动范围很有限，除实验室与生活区之外的区域都没有权限……有没有类似的配置，我并不知道。”
章凝和“黑曼巴”进入死亡谷基地时只为找人， 到过的区域也极其有限， 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
同层的设施基本乏善可陈， 唯独平面图上含糊其辞、没有任何标注的另一层， 令她很是在意。
或许，基地招致荒废遗弃的根源， 就在图上语焉不详的脚下。
“去看看。”章凝辨明方向，示意她带上武器。
根据标注， 医疗室门前的走廊尽头便有通向下层的入口。
一路走过去，通道冗长，灯光亮得刺眼，将视野照成一片雪色。两侧墙壁和地面都用特殊的涂料粉刷过，苍白泛光，令人心慌。
章凝陡然意识到，这种白色很像她梦里的白。原来那不是虚空，而是某种光滑涂料配合吸顶式荧光灯所致。
除医疗室外，走廊两侧另有一些其他房间，各自锁着门，唯独最后一间靠近下层入口，反常地敞开着，黑漆漆的门洞似是邀请。
这房间的异样打断章凝的思绪，没有继续细究她梦里的情景。
她凑近细看，才发现门板有损坏修补的痕迹，好像曾经被人踹坏过，可能当时没来得及换门锁，如今年久失修，终于退役。
她进门，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
“啪嗒”。
电路接触不良，灯光闪烁，明灭不定。眼前是一间普通的单人办公室，桌上堆满文件纸张，表面微微湿朽发黄。
空调森森冒着寒气，通风口似乎有配件松动，神经质地低吟。
“章姐。”
艾沙不由有点发憷，紧紧跟在她身后。
章凝在桌前站定，垂目望向挨着沙发的角落。她蹲下身去，用手套蹭了蹭桌脚，收回来时，沾了朱色。
是干涸的血迹。
“这里死过人，凶手是从外面破门而入，”她语气平静，“但现场血迹被清理过，破损的门也被重新修补。”
“为什么呢？”她很疑惑。
既然已经决定废弃，又何必大费周章？还是说，一开始他们清理现场，打算掩盖真相，后来局势失控，不得已才放弃基地？
视线落在故纸堆中，其中有一本摊开的期刊杂志，在其他凌乱堆叠的书里，显得很是显眼。
章凝拿过来看，摊开的位置是一篇论文。
《融合放射生物学与老年生物学研究，增强人类的电磁辐射抵抗力，以便进行太空探索与移民之需要》。
她草草读过，内容大致是NASA计划对宇航员进行DNA改造，以适应高辐射的太空环境。
“太空辐射的主要来源有三，即银河宇宙射线、太阳辐射与范艾伦辐射带。由范艾伦地磁带捕获的高能粒子可对生物机体造成严重影响，而国际空间站内的宇航员更是面临许多未知的健康风险，可能促成癌症、遗传突变或神经系统损伤。”
她注意到，论文发表时间为1988年。
“你读过这篇论文么？”章凝递给艾沙，问道。
艾沙点头：“期刊平台还挺权威的，论文作者又是NASA艾姆斯研究中心，发表后这些年来，它的影响因子一直很高。”
“我和陆霜曾经得到可靠信源，”章凝恍然，“死亡谷基地以前隶属于NASA，后来被EDF接手，而它同样处于范艾伦地磁带这一特殊区域。”
“你的意思是，我一直以来所做的工作，是为改造宇航员的DNA做预研？”
章凝摇头：“不，这一系列基地建立的真正目的，是培养能够在深空中存活和战斗的生化战士。”
“这……这怎么可能？”艾沙皱眉，下意识地否认。
“你曾经说，四年前基地发生事故，杨博士成为负责人，”章凝继续说道，“他们应该是遇到重大阻碍，当时的研究人员可能已全部不在人世。而这座荒岛上的基地，有可能是因同样的事故而被废弃。”
艾沙震惊得说不出话。
她曾无数次猜测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而工作，但却从来不曾预料到，自己按下的某个按钮，可能就是引爆核弹的白宫红色开关。
雪崩的时候，普通人或许只是其中一片无知无觉的雪花。然而无知与傲慢，才是最大的恶。
“如果我事先知道……”
她一定不会选择接下当年那个诱人的offer。
一向寡言的章凝却抬起头来，盯着她，目光灼灼：“在我运载夸克弹即将出发，去太阳系执行毁灭任务前，父母为劝我放弃，曾经让我看过奥本海默的传记资料。”
艾沙自然知道奥本海默，也明白她父母的用意。奥本海默是美国研发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首席科学家，但在他研制成功后数十年，核武器引发的军备竞赛与政治危机迅速失控，早已超出科学家本人的预料。
“传记里有一句话，我还记得很清楚——聪明和智慧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想尽办法去得到’，而后者是‘知道我们终将会失去什么’。”
“普通人很难拥有超越时代的智慧，”她轻叹一声，“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是普通人。”
章凝在故纸堆中继续翻找，其中一本厚厚的笔记引起她的注意。棕褐色的皮革封面，封口处的绳缠得很细致，看上去备受主人爱惜。
“这个应该是私人日志，”艾沙说，“基地保密级别很高，纸面的工作记录都会被及时销毁，不允许留存。”
章凝随意翻开几页，果然是办公室所有者的日记，没有任何工作细节，扫视几眼，基本都是日常食宿和思念远方家人的内容。
记述者年龄不小，有妻有女，一手英文花体字写得不错。日记持续记录两年多，有时洋洋洒洒，有时寥寥数语，但基本每天都会写。
章凝径直翻到笔迹的最后一页，日期那一栏分明写着：
2011年6月21日。
日记在此中断，后面全是空白。
“又是四年前。”章凝皱眉。
这个地球的章凝死于四年前，死亡谷基地事故也在四年前，Adam曾经提过，千灯会美西分部也在四年前出过事，而这个废弃基地的神秘日志，同样断于四年前。
四年前到底是什么日子？
虽然日记侧面证实章凝对于基地废弃原因的猜想，但她心里的疑团反而越滚越大。
“去楼下看看。”
办公室没有发现什么更有价值的线索，她们离开后，找到旁边的入口。
虽然图上标示着入口，实际却是地下电梯，轿厢很大，看上去也常运送货物。
电梯还能用，章凝走进去，按下按钮。
艾沙微有犹豫，才跟着缓缓迈步。
“电梯竟然不在基地的中心位置，这种设计也很奇怪。”电梯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章凝抬眼看向古旧的屏幕，喃喃道。
“叮。”
下行约半分钟，轿厢门徐徐开启。
黑暗如同实质，携比上一层更甚的冷气，从门口涌进来。
章凝握紧星蚀，出电梯门，摸到开关。
“怎么这么冷……”艾沙打着哆嗦。
头顶的灯次第亮起，眼前又是一条通道。章凝带着艾沙移步向前，警惕地观察四周。
通道两侧只有墙壁，空无一物，没有房间，也没有任何设施。
一分钟后，她们来到通道尽头。
“怎么回事……”艾沙大为困惑。
通道尽头也是墙壁。一道铅灰色的高墙横亘在眼前，封死去路，严丝合缝，没有任何出入口。
章凝疑惑地盯着它。墙面与通道颜色不同，看上去似乎更新，应是后来修建的。
她正要举起星蚀“开门”，艾沙连忙抬手制止：“章姐，不能动！快退后！”
“怎么？”章凝停手，回头问道。
艾沙刚才脱下手套，摸过墙面，此时不由后退好几步，脸上呈现惊惧之色。
“这是注铅重型混凝土墙，”她脸色苍白，拉住章凝转身便走，“一般用于核辐射的隔离防护。当年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后，在反应堆上建立的‘石棺’便是这种材质。”
“这里怎么会有核辐射？”
“我没猜错的话，它不是为防核辐射，而是……失控的高能电磁辐射。”
事到如今，艾沙已经全然明白。
“石墙内部，原本应该有一台巨型电磁辐射调谐装置，”她急匆匆地边走边说，“它能吸收百慕大海域范艾伦地磁带的辐射，并将其成倍放大缩小以调整实验参数，死亡谷基地的科研原理应该也是一样的。”
她心有余悸地回望：“但由于某种原因，四年前，它们失控了。”
“所以他们建隔离墙封锁辐射调谐装置，并将基地废弃？”章凝顺着她的思路推演，“但电磁辐射只会致人慢性病死，不太可能瞬间杀人。这无法解释楼上房间里的血迹，那明显是人为凶杀案。”
而且当初在死亡谷基地外树林里见过的尸体，确定是NASA工作人员，且死于明显超出地球科技水平的高能武器，这一点她至今感到费解。
“一些细节我也还没弄清楚。不过好在隔离墙看上去还很结实，我们只要不去破坏它，就不必太担心，陆霜的治疗应该也不会受影响。”
两人回到电梯口，艾沙正要按下按钮上楼。借着通道的光亮，章凝却忽地看见，电梯背后似乎还有空间。
她们对视一眼，默契地绕过梯井。
又是一条通道。
温度似乎又瞬间下降几度，这可能是整座基地最冷的地方，艾沙不由牙齿打颤，佝偻着背，瑟缩在章凝身后。
走廊空无一物，走到尽头才出现一扇门。这门没有窗，从外上着普通机械锁，章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定，直接推门而入。
这里的灯光似乎是感应声控，人一走进，冰冷的白炽灯自动亮起。房间里更是寒意彻骨，通道的冷气想必也是来源于此。
看着正中央的金属解剖台，以及四壁沿墙到顶摆放的冷柜，两人瞬间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停尸房。
第79章 苏醒
寒气森然， 通风管道咯吱轻响。艾沙捂着已经起鸡皮疙瘩的手臂，四处张望。
“基地怎么会有停尸房？”章凝疑惑道。
“不奇怪，我们后期也有做过大型动物实验， ”艾沙解释，“如果它们在实验观察过程中意外死亡， 也会被转移到解剖室进行解剖，以便研究死因。”
“不过在死亡谷基地， 这项工作另有其他人负责， 我没有经过手。”她苦笑道， “我们每个人说是做科研， 实际只是那座巨大基地的某颗螺丝钉而已， 跟工厂流水线作业并没有什么区别。”
“杨博士究竟藏了多少秘密？”章凝俯身端详解剖台上未清洁干净的血迹， 心不在焉地问。
艾沙摇摇头：“他向来不可捉摸。当时基地陷落应该也是他一手造成， 没想到自己也跟着一起殉葬。这些秘密， 被他一并埋进地下了。”
艾沙不由心生感慨。如果不是她坚持想跟着章凝等人， 机缘巧合登上这座荒岛，当时的许多谜团恐怕终其一生也没有机会再解开。
章凝背靠解剖台， 回过身来，望向墙边的冷柜。话题很自然地被转移：“解剖台角落同样有血迹残留，也被清理打扫过， 而且很仓促。”
“嗯， 这确实不寻常， ”艾沙同意， “一般来说结束解剖之后，为避免病毒细菌滋生， 对清洗消毒都有严格要求，不应该留下残存血迹才对。”
章凝点点头， 握紧星蚀。她上前一步，向* 艾沙确认眼神，而后霍然拉开柜门。
柜中冒出森然的白雾，扑面而来的气息冰冷干燥，带有尸体常有的微微腥臭。
透过白雾，可以看见里面躺着一具白人男尸，死亡时约四十上下，身材高大魁梧。他身上有多处伤口，深可见骨，像是某种利爪抓伤。
最诡异的是，即便死状如此凄惨，死因也非常明确，他的胸腔竟然仍有解剖后的缝合线痕迹。
那些人还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信息？
“某种猛兽所伤？”艾沙说出推测，又摇摇头，“不对，猛兽不会只杀不吃。何况这是海山岛，环境条件有限，食物链很短，岛上不应该有猛兽能存活。”
章凝合上冰柜，神色沉重。
虽然她们没有依次打开所有冰柜查看，但她心底已经大概有了结论。
“现在可以推测得知，基地曾经发生过很惨烈的屠杀，尸横遍野，血流满地。这就是为什么，海岸边有船停靠，但岛上却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他们从未能逃出去。”
“跟死亡谷基地一样？”
章凝点头：“停尸间里安置的，应该就是被屠杀的岛上人员。之后他们在外界的幕后势力，也就是EDF得知出事，派人前来打扫现场，带走所有工作资料乘自己的船离开，基地被废弃。这应该就是当年的事故真相。”
她转过身来，正要走出停尸间，眼角余光瞟到什么，立即喊道：“小心！”
与此同时，艾沙忽觉背后一凉，有人将胳膊搭在她肩头。
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肩膀，青白色的指甲泛着灰，指甲嶙峋肿胀，视线上移，是近在咫尺的血肉模糊的脸，和它脸上的黑暗空洞。
“——啊啊啊！”麻木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她原地起跳，下意识调转手中枪口，对准这具不明尸体。
子弹打在它身上，穿透胸腔，整个人被打得向后弯折，但却没有影响它的行动能力。
同一时间，章凝抓过她的胳膊，带着她迅速向外跑。
金属摩擦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其他冰柜也渐渐开始松动，似乎它还有其他同伴。
两人跑出停尸房，急急拉上门，沿通道向电梯方向逃。对方似乎如梦初醒，跟着追上前来，停尸间的门在它眼里恍若无物，直接被一头撞碎。
“怎么又诈尸啊？！”艾沙不时回头开枪，但只能稍稍减慢它的速度。
“是不是以为这么科学的地方，不会发生不科学的事情？”这种时候，章凝竟然还有心情说笑。
艾沙隐约觉得，像是陆霜在说话。
见鬼，这是被吓出幻觉了？
章凝终于摸到电梯按钮：“其实是行尸。和死亡谷基地的一样，只不过战斗力远远不如。”
正说着话，身后的行尸一爪抓来，艾沙挥枪格挡，但冻过的行尸身体硬得像石头，瞬间将枪弹飞，摔在地板上。
“快进去！”章凝喊道。
她闪身上前，将艾沙揽到背后，正好将她挤进开启的电梯门。
刀光划过，手腕齐齐落地，行尸发出剧痛的怒吼，又一爪抓来。
章凝不想久留，且战且退，电梯里的艾沙拼命狂按关门键，拥上来的行尸足有十几只，挤在狭窄的通道里，争先恐后地抓向电梯里的人。
章凝拦在电梯门口，一夫当关，星蚀连连挥斩，断肢滚落一地，腥臭的气味漫上来。
轿厢门徐徐关闭，但行尸还在无知无觉地涌来，艾沙见状不妙，立即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枪。
“让我来！”她躲到电梯一侧，冒头直接开枪向外扫射。
火光四溅闪烁，洒出扇形弹道，行尸被连连逼退。
趁它们还未再度涌上来的间隙，电梯门终于得以关闭，一截断肢犹自卡在门缝，张着弯曲虬结的手指，直愣愣地戳向艾沙。
艾沙小心避过，瘫倒在电梯壁上。她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重重喘气：“哎哟，真吓人。”
章凝盯着缓缓跳动的屏幕，若有所思：“应该是实验失败的产物。但比常人的战斗力的确提升数倍，而且中枢神经被麻痹，不会有痛觉，完全依靠本能。”
“难道……”艾沙心中涌现一个可怕的猜想，“EDF派来的人得到这次实验的资料，而后在死亡谷基地试图改进复刻？所以你们当时被掳走的队员……”
章凝点头：“经过荒岛基地的经验复盘，杨博士应该是想在挑选实验体上做出进展，才会盯上‘黑曼巴’的队员。”
“这难道就是中国古人说的因果？”艾沙心有余悸，“如果不是你们意外闯入，可能当时的实验就……”
电梯抵达上层，章凝等艾沙出去后，飞身跃上轿厢顶部。
“怎么？”
章凝拆掉挡板，抓住电梯井的边缘，挥刀斩断轿厢上端连接的钢绳。
艾沙见状，连忙横过枪来，卡住电梯门防止它再度关闭。
“万一它们误打误撞按下按钮上来，我们还得再头疼一次，”她淡淡解释道，“虽然不是威胁，但杀起来也费劲。”
八根钢绳齐齐断裂，轿厢失去平衡，坠入电梯井下的黑暗深渊，良久，才传来砸落地面的闷响。
章凝垂直翻转身体，利落地倒吊离开电梯井，跳进上层。
艾沙取出卡住的枪杆，电梯门应声而关。
这样一来，短时间内，行尸几乎不可能突破上下层之间的防线。
她正要转身回医疗室，猛然见眼前有人，吓得一惊。
“你们没事吧？”Gareth闻声而来，担忧道，“我们刚才听到枪声。”
“你怎么……”章凝见他擅自离开，正要说话，Adam从他身后走出来。
“她怎么会有事？”他凉凉地说，语气讥讽，“有事的恐怕是我。”
章凝不理睬他的阴阳怪气，径直向医疗室走：“陆霜情况怎么样？”
“血样细菌培养完成，换上对应的抗生素，情况已经初步控制住，”Gareth汇报道，“我刚才跟总部联系过，火山喷发的数据不容乐观，等他们的人一到，我们立即撤离。”
“楼下……怎么回事？”Adam不敢问章凝，只得跟在最后，戳戳艾沙。
艾沙向他们简要说明情况：“电梯应该是唯一的出口，已经被章姐破坏，暂时不用担心它们。”
章凝回到医疗室，其他人默契地守在门口，虚掩上门，没有跟着她进来。
病房里很静，似乎能听到药液在注射管中缓缓滴落的声音。
她在床边坐下，看向被子里的陆霜。他戴着氧气面罩，胳膊伸在一边，小臂内侧插着留置针头。
毕竟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得到救治后，他很快脸色缓和，仪器示数也趋于正常。
章凝俯身过去，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温度果然有所下降。
她没有留意到，自己长期没时间打理的碎发也随着她的动作散下，落在陆霜裸露的胸口，痒得扰人。
他嘴角一扯，差点笑出声来，幸好章凝的注意力放在他的体温上，没有察觉。
此时距离陆霜落入深海已有十几个小时，少了他时不时的插科打诨，世界仿佛变得格外安静。
章凝长叹一声，坐回床边。
“当时在成都我要来百慕大，你极力反对。下次再有这种危险的地方，你就别去了，”她轻声说，“一份工作而已，搭上性命，不值当。”
何况这份工作甚至无法保证基本的人身安全，没有加班费、危险作业费，总部还只会画大饼。
她想起当初两人逃出三星堆神庙后，陆霜曾经问她为什么要做星舰舵手，而她反问他为什么要加入千灯会时，他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你这家伙，虽然嘴上混不着调，心里应该也是有些秘密。”
成年人谁没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呢？何况还是做这行的人。
面对一个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植物人，章凝难得话多。
若不是为救他，他们也不至于被困在大西洋的某个不知名荒岛上，而找寻夸克弹残体的任务，下一个目标遥遥无期。
想想如今处境，她不由又有些愤恨。
“上山下海，出生入死，你就不是吃这碗饭的，”她站起身来，“不自量力。”
陆霜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住开口打断她：“说谁不自量力呢？”
章凝大吃一惊，连忙转身：“你说什么？”
因太久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喑哑低沉，很难听清。
“说谁不自量力呢？”他笑意更深，又重复一遍。
“……”
章凝眨眨眼，目光急剧四处乱跳。
她有一种想将眼前这个人灭口的冲动。
“醒了？”再开口时，声音冰冷如霜，“没死就好。”
而后，她直接走出医疗室，留他一个人捂着被子狂笑，笑到伤口崩裂。
守在门口的艾沙见章凝急匆匆地出来，不由问道：“章姐，出什么事了？”
章凝走出去，背对众人，半晌，才答道：“陆霜醒了。”
“诶？！”艾沙和Gareth又惊又喜，立即拥上前去。
没有人看到章凝此刻的表情，几乎堪称诡异。
第80章 转移
等待千灯会来人抵达的期间， 章凝几人一共在荒岛上待了六七天。
章凝和艾沙也曾勘探基地，排除隐患，试图调查清楚实验中止、荒岛废弃的真相。
随后几天， 她们踏遍荒岛，想确定行尸的活动范围是否只在基地地下， 幸运的是，并未找到其他行踪。
这些天来， 她们已经基本得出结论。
EDF在荒岛基地的人体实验接近成功， 但由于实验体先天条件不足、后天的神经中枢控制不当等原因， 只制造出比普通人类稍强的个体， 却完全无法听从命令， 导致血案发生。
然而年深日久， 实验失败的确切原因现在已经无从得知。
在她们展开调查的期间， Adam和Gareth负责留守医疗室， 继续对陆霜的治疗。他的感染症状很快得到控制， 神志逐渐清醒，但深海水压导致的后遗症也如影随形。
Adam为救回他的一条命， 可谓是用尽毕生所学。
最初是感染导致的休克症状，及时控制后又出现血管气泡，循环受阻， 全身浮肿， 最近几天虽然病况趋于稳定， 但关节骨骼的疼痛依然经常令陆霜彻夜难眠。
毫不夸张地说， 短短几天，他已经数闯鬼门关， 都在性命攸关时被紧急强行拉回。
现在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后续疗养恢复也还是大工程， 废弃基地医疗条件毕竟有限，救援迫在眉睫。
根据总部跟Gareth同步的时间计划，接应人员将于今天抵达荒岛。
清晨时分，章凝带着艾沙上到灯塔位置。
这段日子以来，虽然特拉巴兰火山没有出现大规模喷发，但由于持续的海底熔岩流淌与火山灰的挥洒影响，海水颜色显著变深，空气能见度也急剧降低，仿佛不祥的死亡之雾，笼罩在海天之间。
“章姐，你有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艾沙忧心忡忡。
章凝眺望海面，东边旭日正在缓缓升起，朝霞将海面染成金红的通路，如同业火燃烧，因火山持续喷发的影响，似乎比往日更为盛烈。
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空气中有硫化物。”
艾沙轻叹道：“我们被定时炸弹包围了。东边有一座持续喷发的火山，脚下还有一群随时上来咬人的行尸。”
海面清净如也，等的人还没有来。
艾沙百无聊赖，干脆开启灯塔，操纵着白日里几不可见的光幕扫过海面。
章凝沉默片刻，若有所思：“死亡谷基地的事故时间是什么时候？”
她的话题转得突如其来，艾沙不由一愣：“听说是四年前，也是夏天吧。”
“这两座基地的事故原因如果是一样，基本可以认定是同样的连锁反应，”章凝分析道，“由于某种缘故，电磁辐射调谐装置失控，导致实验体受到不明刺激，行尸暴起袭击科研人员，因此全员覆没。”
然而，当时在死亡谷基地外树林中见到的尸体，其死状一直令章凝十分在意。
“死亡谷和百慕大相隔万里，什么原因可以导致两座电磁辐射装置同时失控？”
艾沙皱眉，陷入沉思。蓦地，她仿佛想到什么，又咬咬唇，似乎有点被自己的结论吓到。
“怎么？你说。”
艾沙犹豫片刻，开口说道：“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太阳耀斑，民间一般称为太阳风暴。”
“太阳风暴爆发时，它向宇宙空间散播的电磁辐射会突然成百上千倍增强，引起地球磁场变化，产生地磁暴。如果当时正好有耀斑活动，利用电磁辐射的一切实验都会受到破坏性影响。”
章凝沉默。
虽然是十二月，但此时的西大西洋南部仍然气候宜人，她的背后却起了一阵寒意。
“……我曾在死亡谷基地外见过一具尸体，死于超高能量武器，远远超出地球科技水平，”她喃喃道，“如果基地事故也是人为……”
“你的意思是……”艾沙不寒而栗，“真的有外星人？外星人在干扰太空战士实验？”
但如果能精确控制太阳耀斑爆发，从而破坏实验，这将是何等高级的宇宙文明？
无论是现世的地球文明，还是雷柏星地外基地，都不具备这样的科技能力。
而人类的科学足迹，甚至还没研究透所在行星的万千未解之谜，在浩瀚宇宙星空中，只不过如同刚出生咿呀学步的稚子。
正在此时，一声悠长的汽笛打断她们的思绪。西边海面上，隐约出现一艘远洋舰船。
她们等的人终于来了。
舰船缓缓靠岸，来人是一位约四十左右的女性。她金发碧眼，一身干练的登山打扮，风尘仆仆。
“你们好，我是伊迪丝，”她礼貌地伸出手，露出微笑，“千灯会美东分部常务理事，负责前来接引各位。”
章凝心下一凛。从她的职位来看，是Adam的助手。
她的手指白皙纤长，挽起的袖口处露出一节小臂，肌肉紧实，不是普通人。
“我们要接的人呢？听说还有伤员。”她坦然地问。
艾沙并不知道其中玄机，热情地引领她下到基地。荒岛的大致情况，这几天Gareth有定时与伊迪丝沟通过，她带来的人员会接手基地，进一步了解细节，并解决行尸隐患。
伊迪丝神情沉稳，言语很有条理，似乎经验丰富，大概不是第一次处理类似事件。
三人到达医疗室，Adam和伊迪丝礼貌性地拥抱问候，看上去像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们了！”Adam神色夸张。
伊迪丝只是微笑：“不会的。”
“准备好高压舱了么？陆霜曾经在水下遭受重压，现在回到正常气压后不适应，已经出现后遗症，”Adam问道，又补充解释，“也就是常说的减压病，多见于飞行员或潜水员。回去之后，他也还需要一段时间休养。”
“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伊迪丝不卑不亢地点头。
“我带来的人会接手基地，我本人此行的任务就是救他回去，”她保持职业性的微笑，“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们就开始转移。”
陆霜虽然情况有所好转，但清醒的时间很少，经常时不时陷入昏睡。拍片显示，他的关节骨骼都有损伤，目前还无法下床独立行走。
伊迪丝进来时，他仍然躺在床上，昏昏沉眠。
众人将医疗器械收拾完毕，清理现场，带上必要的机器，推着病床离开医疗室。
伊迪丝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基地没有其他出口？”
艾沙摇头：“下层应该还有货运通道，但因为有行尸的存在，我们已经把路堵死。所以……”
病床下有滚轮，可以在基地内部移动，但竖井这一段无法通行。
“不用担心，我到时候负责。”章凝说。
伊迪丝看看她，欲言又止，倒也没有多问。
离开主实验室的通道，回到竖井下的平台，章凝暂时摘下陆霜的呼吸面罩，掀开他身上的被子，脱掉胸前的监控电极。
“你要……”伊迪丝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见其他人似乎习以为常，她只得清清嗓子，咽下没说完的话。
章凝拦腰将陆霜抱起，左手搂着他的大腿，右手护在他颈后，稳步登上竖梯。
由于开放性伤口太多，Adam判断他不能穿衣服，以防被污染的织物摩擦，感染加重。这些天来，他基本缩在被子里，只穿着贴身衣物。
虽然小心地避开伤口位置，但她的手和人一样冷，陆霜的皮肤不由悄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Gareth的精心照料，他脸上的血污被清理掉，胡子也被刮过，露出本来清隽俊朗的面容，看上去终于有些人模人样。
只不过身上处处大小伤口仍然触目惊心，淤青转为深紫，撕心裂肺的骨痛和关节痛时不时还会发作。
但他双目紧闭，似乎还在昏睡，没有被颠簸惊醒。
章凝觉得有些奇怪，不由低声说道：“你别装，我知道你醒着。”
陆霜没反应。
她上到灯塔内，但周围环境脏污，无处放下他，只得保持姿势，等待船上的人运送病床过来。
手上的分量渐渐加重，章凝皱眉：“我手酸，抱不住了。”
陆霜立即伸手，搂住她的脖子，但双眼仍然紧闭，睡得像死猪一样沉。
“你……”章凝忍无可忍。
“姐，章姐……”陆霜噗嗤笑出声来，“我可是伤员，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
不愧是陆霜，醒过来没几句话就能把人气死。
自从章凝在病床前自言自语被他发现，这些天来，她一直躲着他。不是要出去勘查情况，就是要接应救援人员，根本再没有独处的契机。
此时好不容易有这种好事，陆霜哪里会放过。
章凝沉默半晌，陆霜以为她生气，不敢再逗她。
“你后悔吗？”她却开口问，“命都差点没了。”
陆霜摇摇头，抬眼看她，目光灼灼：“我觉得很值。”
章凝避开他的视线，望向山下海面。
“听他们说，你曾经输血给我？”陆霜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我身体里现在有你的血。”
章凝只简短地嗯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上一次下去基地的时候，他已经出现感染性休克症状，性命危在旦夕，抱他跟抱一具尸体没什么区别。
只有现在，怀里的人呼吸平缓，搂在她脖子上的手臂还有些力气，令她陡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男人。
在章凝眼里，向来没有什么男人和女人的分别。
可是为什么她会感到尴尬？
陆霜重伤初愈，短暂离开氧气和呼吸机，很快就体力不支。
谢天谢地，救援人员终于抵达，七手八脚地组装好折叠病床。
章凝将他放下，固定在病床上，其他人也接二连三上来，重新给他戴上氧气面罩。
这一次，陆霜是真的睡着了。
救援人员推他下山，章凝慢慢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他的睡颜不太祥和，似乎是因为疼痛发作，睡梦中仍然紧皱着眉，舒展不开。
“章小姐，你可真厉害，”伊迪丝跟她搭话，“平时没少健身吧？”
章凝笑笑，没有回答。
她的身份是千灯会的绝密信息，除少数几个人外，其他人并不知情，自然只觉得神秘。
她回过头，瞟一眼伊迪丝和她身后的Adam。
她见识过Adam的两幅面孔，而这位今天刚见面的伊迪丝，目前似乎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两位虽然是千灯会中的核心管理，但真实目的仍然成谜。
是时候处理下一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