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诛心 一更

    ‘我是谁?我在哪里?’

    狭小的黑暗空间里,小小光团疑惑地想着。它一寸寸游荡,试图找到这地方的出口。

    “……死了。”

    似乎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不远处说话,但它激动地游过去时,所见仍旧是黑暗。

    女子啧啧称奇:“……运气挺不错,居然没缺胳膊断腿。”

    男子沉默许久,声音虚弱道:“锦玥,你带她走吧。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我都错了太多,我不恨你,你也别记得我了。如今我要死了,再多也该过去了——”

    “沈郎!”女子抬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哀戚而悲愤:“就是因为我当初听了你的话,回到宗门,我们才会成为今日的样子!我已经被正道不容,与师门决裂,做了无数让我自己都难以启齿的恶事!”

    “我出去了,然后呢?像只见不得光的虫子躲躲藏藏,只为了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吗!”

    “绝不!”

    这女子的情绪转变十分突然,前一秒还歇斯底里,后一秒就变得柔情蜜意,“我虞锦玥的确恶贯满盈,但正好与你相配,如今还会有谁知道我们的事后会说咱们正邪不两立,不该在一起呢?”

    她声音甜的几乎能滴出蜜来,“沈郎,与你埋葬在青水山下也算我求仁得仁,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你怎么可以不是我的!”

    哇,好疯。

    光团下意识想着,但又很迷惑,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男子深深叹了口气,道:“也罢,那你将这丫头放到安全没水的地方去吧,若是她出去时被泡浮肿了,你那想法就不成了。”

    没多久,光团听到的声音就变得遥远模糊了。

    它也不在意,仍旧在这个漆黑空间里飘,试图摸清自己所在之处的地形,寻找出口。

    直到听见一句:“这小滑头除了资质差,抠门些,竟没多少缺点,悟性高,头脑灵活,最关键的是足够努力。我没收徒,但不愿自己的毕生所学落在那些蠢物手上,她倒也勉强担得起我的传承。锦玥,你费心思研究的那些机关阵法书与其长埋地下,倒不如成全她,也算咱们没在这世上白白走一遭。”

    什么?传承?阵法机关研究?

    光团莫名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渴求欲,它情不自禁朝声音所在的方向疯狂蹦跶,也不知怎的,无数画面忽然在它心中浮现。

    下一息,饶初柳找回了记忆。

    她第一反应是:‘我真的还活着!’

    第二反应是:‘竟然不疼哎,浮生丹真是个好东西!’

    饶初柳很快搞清楚了自己现在的状况。

    她躯体的确死了,但意识正困在浮生丹中,感觉不到疼痛,操控不了身体,看不见外界,五感中唯一保留的只有听觉。

    周围“咕噜咕噜”“咔哒咔哒”“滋滋”的声响交叠着,十分嘈杂。

    饶初柳立刻反应过来河心花岛正在陷落。

    但她只下意识着急了一瞬,很快就放松下来。

    ——又操纵不了身体,只能等着人救,干嘛还浪费时间想那些没用的东西?

    饶初柳开始回想山腹内出现过的阵法,认真琢磨虞锦玥是怎么把那么多阵法杂糅组合还让它们环环相扣、彼此不冲突的。

    她一边琢磨这个,一边馋浮生丹的药方。

    想得到高级方子其实并不困难。

    饶初柳前世除了上学就是搞钱,抽出的时间也要想办法去学些技能,当然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看小说上。但事情总有例外,她跟人学做菜时,那位阿姨总喜欢听小说,一来二去她也记住了一些内容。

    比如天道要么是坑人的坏种,要么偏心到让人不忿,要么是需要被拯救的小可怜。

    而她今生所在世界的天道……应该是个法官+商人。

    就拿浮生丹举例。

    只要有人想炼制浮生丹,就要准备好授权费,否则就算通过其他途径拿到浮生丹的丹方,法则冥冥中都会让丹师看不清丹方具体内容。自用只需要一次性拿出足额灵石,但若做买卖,无论卖价多少,纯利十分之一都会被法则直接抽给空时道尊。只是炼制浮生丹的材料难得,空时道尊仅从此丹方上赚的灵石也未必有其他研发出更便于炼制的丹方的丹师多。

    据同样跟天道定过契约的一位师姐说,五域中各有一座独鉴台,有修士自认为研究出独一无二的方子时,便可上独鉴台。通过审核,便能跟天道契约,拿到天道商行的印鉴,之后再鉴定方子,就不用再去独鉴台,直接在印鉴上滴血验证并说出当初契约时用作密码的话,就可以。同理,想随时拿到存在天道商行里的灵石,也是这个方法,也算是最大程度保证安全了。

    在这一过程中,天道也不是白做好事。

    比如饶初柳要买浮生丹丹方,这笔灵石的十分之九被商行给了空时道尊,另十分之一被商行自己留下;如果她要跟丹师买成品丹药,商行便从空时道尊那十分之一纯利中再扣留十分之一。

    印鉴主人如果发生意外,也可在最后一次开启天道商行时,将里面剩余的灵石转给其指定人选(也必须是天道商行的用户),当然,商行会扣除三成,饶初柳愿称之为遗产税。

    也不只是药方,像符箓、阵法、炼器、机关等等,只要是经过法则检验的专利,都是一样的待遇。像虞锦玥在修真界消失这么久,若无这份收入,她怎么可能在灵气稀薄的青水山搞出这么大动静!

    可以说,天道商行对创造型修士非常友好。

    当然,要么得有实力,要么得有靠山,否则很容易被人盯上成为移动资源。

    毕竟不管是什么配方,主人若是愿意白送,也是不需要花费灵石的。

    饶初柳穷鬼叹气,修炼真是处处要钱。

    好在,一些很基础的技术,像是他们炼气期能制作的符箓、丹药配方倒是不需要额外花钱购买,毕竟这种东西只要把灵物的效用跟禁忌背熟,稍微有点天赋的修士都能摸索出大差不差的配方。就比如最常见的辟谷丹,基本各个宗门或者散修用的方子就都不一样。

    她现在也有靠山了,等回到归望山,就想办法先搞钱!

    “既然沈郎说了,给她也行。”

    虞锦玥捏开饶初柳的嘴,将一枚储物戒推进她舌根下,“大侄女,我知道你能听到我们说话。结界外现在正有人在碎石移山,你应该能出去。储物戒里的东西你尽可以学,不必把我当师父,但唯有一事我要交代给你。”

    暗河已近乎涌到了顶端,虞锦玥垂眸,翻涌的水花喷溅到了她脸上,她没有擦拭,只是低声道:“其他东西你尽可以留下,但你若有心,就把黄色锦盒中装着的印鉴交给我师父庄云山。”

    燃烧寿元跟神魂得来的灵力快要消散,沈自捷彻底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人,他看向虞锦玥,虚弱道:“你后悔,还来得及……”

    虞锦玥打断了他的话,“我虞锦玥从前傲得张扬,如今也坏得坦荡!我做的决定,至死不悔!”

    “太倔了……”沈自捷叹息着,视线落在面容安详的饶初柳脸上,道:“小子,老伯知道你是个信守承诺、知恩图报的聪明孩子。看在我二人传承的情面上,老伯求你,若是棠儿遇到过不去的坎时,你拉上一把,让她能得个平安一生、寿终正寝的好结局。”

    沈自捷闭上双眼,神魂飘出体外,逸散成无数白色光点,在水面化成巨大的海棠花纹,又彻底沉入了水中,消失不见。

    虞锦玥一反先前的癫狂,全程安静地像一个局外人。

    “你受我传承的情分,不许报答给沈棠。”

    她淡淡说了句,仅剩的那条胳膊拽住了老人的躯壳,在不断脱落的石块灰烬中游向河心花岛。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虞锦玥没再使用灵力,只是靠本身的力量带着沈自捷的肉身前进,她每游一步,体内便渗出一点血,在水面浸出一抹红,等进到隔绝了水的花岛上,她身上圣洁的白衣已变成了热烈的红衣。

    “我也算是为你穿了次嫁衣。”

    虞锦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攥着沈自捷的手倒在了海棠花海中。

    几乎是同时,结界轰然破碎,山塌地裂,花岛向地心沉落,河水哗啦哗啦倒灌起去。

    “道道划线心间刻,点面变化乱乾坤……”

    被河水覆盖的前夕,虞锦玥唱起歌。

    恍惚中,她看见,女童抱着阵盘坐在青年身边,两人手里都是细小的刻刀,青年雕一道,就侧头等待着女童跟一道……

    虞锦玥在浊水中安详地闭上了眼。

    小崖川呐,小师姑最后再助你一回,我是过不了这一关了,而你——

    也别想轻易过得去!

    女子似笑似泣的缱绻歌声越来越小,最终跟水流一起归于寂静。

    饶初柳知道,他们死了。

    虞锦玥跟沈自捷的每句对话,都验证了她当初的猜测,沈自捷从一方大能沦落到如今这样,离不开虞锦玥的布置。甚至还有更细思极恐的,她当初是来不及杀死沈棠父亲,还是……

    不想杀呢?

    如果虞锦玥计划成了,即便沈自捷灵根恢复,靠吸食自己血脉后人灵魂恢复的罪孽也足以击溃他的心神——沈自捷的确不是好人,但能对并无感情的陈姑娘负责,养大儿孙,元婴被毁后更宁可在泷水镇做个乞丐,也要守在沈棠身边,足以见得他是重视血缘亲情的。

    诛心计,好狠。

    陈姑娘能痛快去幽冥境,虞锦玥真算是手下留情……

    个鬼啊!

    呸!果然陈姑娘还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即使只剩一点意识,饶初柳还是觉得冷。

    她得更谨慎调查猎艳对象的性格,珍爱生命,远离偏执狂!

    这样想着,饶初柳意识渐渐昏沉,融入了黑暗。

    第17章 拥抱 二更

    雨已经停了。

    青水山比先前整整矮了半截,数十个星衍宗弟子在上面走来走去,不时移开周遭因震荡而散落的碎石,似在寻找什么。

    走到一处时,拿着罗盘的孟臻‘咦’了一声,扬声叫道:“大师兄,这里应该就是山壁最薄弱的地方了,我感应到了水流!”

    周围的人霎时围了过来,荆南离得最近,顿时嚷嚷:“让让,我把它劈开!”

    他提刀覆上灵力便准备砍向山壁,刀尖将落下时,一杆银枪倏地伸出格挡住,刀枪相撞,登时溅起一片金星。

    连带着荆南,众人一起诧异看向邬崖川。

    “山体还不稳固,你这一刀下去,万一引起余震,翠初姑娘只怕又危险几分。”

    邬崖川不想承认‘刘翠初’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让弟子们退开,他操纵灵力仔细在山壁上钻洞,不多时,就磨出了一道可容两人通过的窟窿,其中水声潺潺,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暗河都快涨到洞口了。”孟臻双眉紧蹙,“大师兄,那位翠初姑娘只是个凡人,在这种环境里,不可能生还的。”

    邬崖川凉凉瞥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荆南便怒视他:“你这人怎么冷血?万一刘姑娘就躲在什么地方等待我们救她呢?”

    “你还敢说?”孟臻也瞪回去:“要不是你被轻易引走,刘姑娘又怎会遭此横祸!”

    两人如斗鸡一样,眼睛越瞪越大。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邬崖川打断两人的眉眼官司,沉声道:“孟师弟,泷水镇的失踪惨剧是虞锦玥造就,但她如今已死,咱们必得承担起这个责任,她从前是玄阵峰的人,那便由你带人去处理一下吧。”

    孟臻一怔,随即猛地转头看向洞口,惊恐、愤怒、怨憎、难过纷纷在他脸上闪过。最终,他只干涩地吐出一个字:“是。”

    邬崖川转身跳进了洞口:“荆南,你跟我进去。”

    两人各寻了一个方向,潜入水里,用神识搜寻起来。不多时,荆南惊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七哥,你快看,刘姑娘在这——”

    正往下潜的邬崖川倏地用出遁术,出现在荆南身边。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他大脑一片空白。

    少女被白绫吊住脖子,悬挂在山壁上,身上的衣物破损严重,湿哒哒着垂落水珠。

    她面容苍白,四肢僵硬地贴在身侧,俨然已经死去多时。

    荆南呆呆看着少女的尸身,情绪也很低落。他自责道:“都怪我,要是我当初没离开山神庙,刘姑娘就不会死了。”

    邬崖川没有说话。

    他切断了白绫,自己还泡在水里,却用灵力将掉落的女尸托举在水面之上。

    邬崖川取了件外衣裹住她僵硬的身体,随后,他低头,凝视着她苍白的脸跟脖颈处深深的凹痕,嘴唇紧紧抿住,眼神空茫。

    “七哥……”荆南看得心里难受。

    邬崖川仍旧没有理他,他缓慢托举着女尸朝洞口游去,动作轻柔到近乎小心翼翼。

    洞口还有几个弟子等待着,听到动静探头一看,立刻打算帮忙。邬崖川却避开他们的手,轻轻托起女尸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将她抱进怀里,才一跃出了洞口。

    落在地面时,怀中人身上的衣物已干,他身上却还湿漉漉的。

    旁观的弟子们愣住了。

    他们不知大师兄跟刘姑娘在山腹里发生过什么,但他们觉得,大师兄好像很难过。

    邬崖川拒绝了所有师弟的帮助,选了风水宝地,亲自挖坑、雕棺木、刻碑,全程未用一点灵力。他往棺木中放入被褥,枕头,仔仔细细整理好,才把女尸放了进去。

    他站在棺边,凝视许久,才把手放在棺盖上。

    “咯!!!”一只肥鸡猛地冲飞过来撞开了邬崖

    川的手。

    它身上沾着泥灰,大概是摔在地上过,看向棺材里时,骤然爆发了更凄厉绝望的鸣叫,大颗大颗的泪水从那双黑豆眼中流下,感染得周围人也情绪更加低落,被甩在后面的莲环三女更是泣不成声。

    肥鸡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振翅就要往棺材里跳。

    下一瞬,它翅膀被一只手抓住,整个被拎了起来。

    肥鸡挣扎了两下没挣开,顿时回头怒视邬崖川,那双被泪水浸透的黑豆眼露出了几分仇恨。但它似乎很快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奈何得了邬崖川,只得绝望回头看着棺木里的主人,叫声一声比一声悲怆。

    “邬仙人……”莲儿看不下去,抽噎着上前两步,壮着胆子劝道:“翠初妹妹生前最看重茂茂了,您在她面前欺负它,翠初妹妹在九泉之下也会担忧的。”

    邬崖川颔首,垂眸看向手中还不断挣扎的肥鸡:“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

    肥鸡一僵,他便又接着说:“你跟她一起被长埋地下,又有谁能为她打扫坟茔?既然放不下她,你便为她守墓吧。”

    是了,柳柳爱财,必不愿意有人掘开坟墓,将她身上的储物袋摸走。

    肥鸡颓然地放弃了挣扎。

    邬崖川便将它放在一边,手再次覆上棺盖,眼睁睁看着女孩苍白的脸一点一点隐没在黑暗中。

    他仰头,闭眼压下涩意,“将虞沈之事通传五域。”

    默然肃立的星衍宗弟子顿时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可这样一来,宗门名誉……”

    “养痈遗患的道理诸位比我清楚,此事本就不是秘密,与其遮掩,成了外人抨击宗门的把柄,倒不如我们自己动手,破而后立。宗门名誉纵一时被损,以诸位之能,想修补也容易。”

    邬崖川提起铁锨,一层层沙土便泼洒在了棕黑色的棺材上,他垂目看着沙土越堆越高,直至将棺材彻底掩盖:“修者非神仙,有私心在所难免,却不能因私欲祸乱生民,尤其我们煌煌正道,更该追究到底,以身作则,让所有月琅洲修者引以为戒!”

    众弟子心服口服,齐齐应是。

    其他的星衍宗弟子都在忙着处理虞锦玥造成的后续影响,邬崖川却在‘刘翠初’坟前站了一天一夜,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轻声道:“把沈姑娘她们三人带回安和城,安顿好她们。”

    荆南顿了顿,道:“要是她们不愿意呢?”

    “这是翠初姑娘的遗愿。”

    “……是。”

    “回去后,除了之前的惩罚,再抄十万遍门规。”

    “是。”

    泷水镇的事已经处理的差不多,邬崖川也下了山,茂茂憎恨地盯着他身影在山路上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才一屁股坐在‘刘翠初’坟前,带着哭腔碎碎念。

    “你还说拜进合欢宗,就没多少人敢杀你了,那你怎么死了呢?”

    “早知道这样,咱们费尽心思下山干嘛?你还嫌弃跟师兄他们奠基效果不佳,但再差,也不至于送命啊!”

    “你还说邬崖川名声在外,不会杀你。”

    “是!他没亲手杀你,但结果有什么不一样?”

    饶初柳刚醒,就听到这一连串的抱怨。

    外面的咯咯声越来越低,哭腔却越来越浓:“就说让你带我去,遇到危险我就算不能给你挡一挡,至少还能陪你一块死。”

    饶初柳轻笑一声,戏谑道:“这么依赖我啊?”

    “咯咯”声忽然一停。下一息,茂茂尖叫起来:“诈、诈、诈尸啦!”

    饶初柳也有些惊讶:“你听得到?”

    实际上,主宠契约本就包含心灵沟通,只是她们俩实力太弱,顶多清晰沟通一两句,就变得模糊不清,半天都不能让对方明白意思,所以暂时也只能用语言交流。

    大概是浮生丹滋养了神魂。

    得出这个结论,饶初柳略有欣慰,就把浮生丹的事情跟茂茂解释一番,又无奈道:“你都不感受一下契约断没断?”

    一入幽冥,此生禁忌。

    幽冥境虽也是七大绝地之一,但毕竟是死后的世界,即便主宠契约作用神魂,但入了幽冥也会断掉。

    茂茂放下心,也简单将她失去意识后发生的事说了一下。

    有多简单呢?

    “邬崖川把你埋了,然后他们就都走了。”

    “……”作为一颗光球存在的饶初柳也感觉到了窒息,问明白沈棠跟莲儿环儿三人已经跟着荆南去了安和城后,她松了口气,但还有点不甘心:“真就那么轻易的走了?”

    茂茂仔细回忆起来。

    它赶过来时,已经是准备盖棺的时候了,并未看到邬崖川压抑的难过跟那一系列的动作。从头至尾,它只看到邬崖川很冷静地对同门发号施令,处理后续。

    也正因此,就算茂茂知道饶初柳能活过来,也还是很不满:“你丢了一条命,就换来他在你坟前多站了一会儿。”

    饶初柳:“……”

    这话怎么怪怪的,像是她对邬崖川多么深情,而邬崖川是辜负她的渣男似的。

    饶初柳自认是个讲理的人,“倒也不能这么算,毕竟是我心怀不轨把他引来,倒霉被抓也算是咎由自取,说到底是我实力太差,怪虞锦玥跟沈自捷倒没问题,怪邬崖川就太不讲理了。至于为他而死……”

    她沉吟片刻,道:“其实跟他本人也没什么关系。”

    茂茂气哼哼道:“可邬崖川又不知道你是因为天道誓言才救他的!”

    也是!

    饶初柳轻易就被说服了,内心开始对邬崖川指指点点:太无情了,至少得给她掉两滴眼泪吧?

    茂茂狠狠啄了坟前堆得小山高的灵饼一口,补充道:“不过他走前给我留了灵饼,还给你坟头上布了灵盾,算他还有点良心!”

    饶初柳:“……”

    邬崖川布下的灵盾未对茂茂设防,它可以自由进出,那她作为坟主,大概……可能……应该也能吧?

    三日后。

    封度围着坟头转了几圈,痛心疾首道:“小师妹!小书呆!你一句话,师兄我就丢下已经进了房间的女修,赶了几千里的路到这里!”

    他隔着灵盾对饶初柳指指点点,咬牙切齿道:“结果你告诉我,你打算在这里再住几天?”

    靠坐在棺材旁啃灵饼的饶初柳眨了眨眼,弱弱道:“但是师兄,这个灵盾不能破。”

    她意识在浮生丹内困了三日,回到身体后就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差点被憋死。好在茂茂的千幻已经过了强制锁定期,重新变回了灵鹤,在她窒息昏过去之前,总算掀开棺材把她救了出来。

    但饶初柳那个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她爬不出灵盾,茂茂背上她后,也被灵盾挡住了。

    还好封度师兄及时赶到,否则饶初柳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困死在灵盾里。

    “你瞧好了就是!”封度斜她一眼,扬手,轻飘飘一道术法就打在了灵盾上。

    看似单薄的灵盾表面晃了晃,就恢复了稳固。

    封度脸色变了,凝重道:“这灵盾是谁布下的?怎么这么结实?”

    饶初柳咬了口饼,道:“邬崖川。”

    封度表情扭曲了一下,像是吃了什么酸得难以忍受的东西。他绕着灵盾走了三圈,上下打量着饶初柳,像是看着什么奇行种,声音恍惚:“别告诉我,你选择的奠基目标是……”

    饶初柳满眼无辜地看着他,龇牙一笑。

    封度满脸匪夷所思,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通过口型,饶初柳猜测他没出声的那句话是“你是不是有病”。

    片刻,封度迟疑道:“你为什么选他?”

    饶初柳叹了口气,沧桑道:“风险最小,收获最大,试试不要钱。”

    结果,她没栽到邬崖川手上,但被他师姑坑了个大的。

    ——还好有点补偿,不亏。

    封度白她一眼,撇嘴道:“师兄给你补充一句,成事的可能没有。”

    他还想再挤兑饶初柳两句,散散在归望山上的怨气,但看着原本朝气蓬勃的小师妹虚弱到甚至坐不直,只能以一种很难受的姿势倚着棺材,便把话又咽了回去,只朝墓碑抬抬下巴,“白乌鸦刻的?”

    邪道修士向来把邬崖川叫做白乌鸦,用以讽刺他走到哪都没好事。

    茂茂用力点头。

    饶初柳诧异道:“他刻了什么?”

    封度憋着笑,握住墓碑两端,硬生生从土中拔起,转到了饶初柳面前,“你自己看。”

    饶初柳视线落在上面。

    ‘侠女刘翠初之墓’

    ‘泷水翠初者,二九年华。仙姿玉质,讷言敏行。舍己成人,泽被泷水。予愫颂淑,倘诚再世。亿万斯年,鹏程高翔。’

    没错,是她,这家伙眼光也不差嘛!

    饶初柳美滋滋地将这简短的四十一个字来来回回读了三遍,又看向落款。

    ‘佑安十八年六月十三’

    ‘过路人。’

    饶初柳:“???”

    饶初柳:“……”

    晦气!她要回归望山!

    第18章 牙硬 三更

    封度笑了饶初柳一会儿,才把墓碑转回来。

    邬崖川虽已离开泷水镇,但现在肯定离得不远,灵盾自然是不能打破的。

    他试图走进灵盾内部,不出意料地失败了,只得取出一个粉色蒲团,撩开袍角,施施然坐在饶初柳对面,道:“小师妹,敢选白乌鸦做奠基目标,银清她们要是知道了,也得夸你一句勇气可嘉。”

    “试过可能不会成功,但不试,就一定不会成功。”饶初柳倚在棺材跟茂茂撑起的夹角中,喝了一口祭奠在自己坟前的水酒,“师兄,他公开的资料里是不是少了什么?为何没有跟女子的风闻?他这样的人,应该不缺爱慕者才对。”

    一听她提问,封度顿时打了个激灵,警惕地瞄着她的手。

    但随后,他想到饶初柳打不开储物袋,才放松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也敢打他的主意,真是算你命——”

    封度古怪地瞥了她一眼,把话咽了回去,开始说邬崖川的过往。

    邬崖川是九宫邬家嫡支幼子,邬家世代依附星衍宗,因而邬崖川五岁测出天金灵根后便被送入星衍宗。

    月琅洲各个宗门的规矩都不一样,比如擎天宗是典型的家族继承制,每一代的圣主都是司家人;合欢宗除了下一代掌门是前任掌门的弟子外,其他人都不拜师;琴镜阁的下一代掌门需在百岁前奏响元羽流金琴……

    星衍宗的规矩与合欢宗有些类似,掌门继位后收的弟子便是下一代。

    合欢宗更随意,毕竟其他弟子也不拜师。星衍宗却始终贯彻‘能者上、庸者下’的宗旨,要通过各种竞争选出一位最能服众之人,立为宗门首徒。只有宗门首徒确立后,上一代也就是掌门这一代的长老才能收徒;若一直没有人能达成这要求,便一直空置,留待新弟子。

    邬崖川入门后便大放光彩,十三岁便力压同门成为本代大师兄,十七岁突破金丹,提前挤入月琅十英的榜单,二十一岁通过上一代正道魁首文殊道设下的考验,又赢下同辈天骄持续三月的挑战,坐稳了正道魁首的位置。

    这样的人,当然不缺倾慕者,甚至直到星衍宗宣称邬崖川未来转修无情道,他被爱慕者围追堵截的情形才改善许多。

    但有人识趣,也有人纠缠。

    对只是隐晦示好的,邬崖川只是维持礼貌,保持距离;对执拗纠缠的,他便没那么客气了。

    此人若为正道,他便请师父风行建代为通知此人师长管教晚辈;师长装聋作哑甚至支持的,强者他光明正大挑战对方上擂台,弱者他请一众师弟挑战对方上擂台,将对方打个半死,对方不放弃便继续挑战,直到对他退避三舍为止。

    邪道修士便要看手中有无劣迹,作孽者直接杀死,尚未作恶者中功法血腥邪恶的,废除功法封印灵脉以儆效尤。

    饶初柳俨然已经成了风中的一座雕像,半晌,她飘忽道:“那咱们宗门呢?”

    封度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闪,再看向饶初柳时,眼中的同情跟钦佩就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咱们宗门的弟子皆八面玲珑,没哪个愿意去啃硬骨头。”

    言下之意,数她牙硬。

    封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感慨道:“连月溪那憨货都不会试图对白乌鸦下手,我真没想到你平时机灵,做事却这么……”

    他似乎是筹措了下语言,才找出一个褒义的形容词,“勇敢。”

    要是大师姐瞧见如今的饶初柳,应该就不会对她‘小书呆’的外号有意见了。

    饶初柳几乎想要掩面,她自诩擅长利用别人情绪,却没想到一头撞上了铁板,现在再想出归望山时的自信,只觉脸疼:“这种事,咱们的资料多少得提一句吧?”比如他对桃花极狠之类的。

    合欢宗的情报网忆心楼可不比万知阁的差,只不过万知阁更侧重于排榜,而忆心楼更低调、更侧重于人罢了。

    当然,她看得都是免费供给合欢宗弟子的内容,想看更多,要么跟负责忆心楼的颜芷师姐签订为期三十年的服务协议,要么就老老实实掏灵石买情报。

    “白乌鸦爱惜羽毛呗!”封度嗤笑了一声,眼中透着不以为意,“他暗中抵制修真界议论此事,说不可影响女修名声,抓到一个打一个,若某个宗门的弟子谈论此事,他甚至连带着其同门师兄弟一起打,如此一来,谁还敢提此事?”

    “装得像是多怜香惜玉似的,当年对那些姑娘家下手可毫不留情,不过是为了自己洁身自好的名声罢了。”

    饶初柳却有不同看法。

    邬崖川显然是在借助此事加强自己在月琅洲的话语权跟威慑力,寻常人知道这点,只会像封度师兄这样以为他爱惜羽毛。那些被拒绝的女修,说不定还感激他体贴,化解了些当初被暴打的怨气。

    但明眼人一定看得出这件事的影响,就连他们合欢宗这种专精风月的宗门都不敢随意告知弟子邬崖川的风月之事,可见一斑。有一便有二,此次邬崖川仅用桃花债就进行了一次大规模养望跟威慑全洲,有这次的基础,下一次一定更容易。

    久而久之,等他彻底成长起来,想来一个名字便能压服众人,星衍宗更可在他陨落或飞升之前坐稳正道第一宗的位置。

    饶初柳单手托腮。

    看不出来啊,邬崖川居然是这么有野心的人吗?

    封度边喝酒,边批判邬崖川,不一会儿,就露出了几分醉意,“小师妹,听师兄一句劝,换个奠基目标。你这次没被发现身份是运气好,但只凭运气,早晚得翻船的!”

    “……来不及了。”饶初柳虚弱地倒在了正啄吃灵饼的茂茂身上,后者被猝不及防一压,差点喷出饼渣。它扭过脖子似是想抱怨,但看了看她,还是微微伏低身子,眼不见心不烦地扭过头去。

    饶初柳半真半假地把在山腹内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封度,天道誓言只说了第一条跟第三条,不说不行,否则师兄师姐肯定不能理解她为何非邬崖川不可。第二条她则绝口不提,除了茂茂,谁看都必须是她真心实意救下了邬崖川。

    封度酒意霎时散了,看向饶初柳,酒杯停在嘴边久久未动。半晌,他沉重道:“小师妹,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饶初柳觉得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你还有什么遗言”。

    她不由正色道:“师兄,心魔劫到底是什么?”

    封度是金丹七层的修为,自然对这方面有所了解,“据说是叫叩心劫,从己欲,明本心,而后破之。”

    也就是说,这个心魔劫相当于执念跟负面情绪的放大器,容易让应劫修士道心崩溃。

    饶初柳迅速理解,而后又有点好奇:她一直都很顺从自己的欲望,也知道自己要什么,那如果违背了天道誓言,这个心魔劫到底是怎么能让她过不去的?

    要不试——还是算了!

    饶初柳迅速打消了这个危险的想法,她这种注定不平凡的人,遭受的劫难已经够多了,实在没必要给自己增加麻烦。

    “师兄,你送我回归望山吧!”

    “那不行。”封度断然拒绝。

    还不等饶初柳表示自己绝不会像当初那样磨人,他便解释道:“掌门下令封锁结界,半年内弟子无法自由出入,我跟银清她们就都被素年师姐赶下山来了。”

    难道合欢宗发生了什么大事?

    封度不知道,也无意多说。饶初柳也不纠缠,不管什么大事,她这个练气二层都没能力解决,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于是,她扶着棺材艰难地支起身体,可怜巴巴道:“师兄,青水山的尸骨……”

    封度眉头跳了两下,饶初柳立刻又张口哄人,只是说几句,就咳嗦着捂住胸口,说几句,就停下掩住唇深呼吸,看上去俨然是一副虚弱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厥过去的模样。

    “……行行行,我去!”封度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站起身,道:“老实在这里等着。”

    他扫了坟墓一眼,在储物戒中挑出一件女子的粉裙,又拿出乾坤瓶跟几个食盒,一并让茂茂带进灵盾内,道:“茂茂,守着你主人,有什么事就去找我。”

    茂茂响亮地“隔啊”了声。

    封度转身往外走,饶初柳忙喊住他,道:“封师兄,找到的尸骨你别损毁,先带回来,等我恢复就找个地方重新埋下去!”

    封度头也没回地说了句“知道了”,似乎怕她还会提出难缠的请求,很快就没了身影。

    饶初柳趴在棺盖上拿着石子缓慢地打草稿,准备虚弱期过后直接把碑刻了。茂茂在旁边忧心忡忡,道:“柳柳,回不了归望山,咱们怎么办?”

    那也只能继续去找邬崖川了!

    安全的修炼环境要钱,便宜的修炼环境要命,画符、练阵都损耗资源的,哪怕做出成品,也未必能回本。她还不如一边努力采补邬崖川,一边抽时间学其他的。

    “怕什么?”饶初柳费力抬手,茂茂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她摸了摸它平坦的脑袋,轻松笑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走到合欢宗咱们用了两年半,大不了再用三年求一个可能,我不信这天下真有跨不过的河流山峰。”

    她这么有毅力的人,当然是……能冲使劲冲,不能冲立刻跑啊!

    饶初柳说得笃定,她决定好的事也确实少有做不成的,灵鹤便信赖地点了点头。

    饶初柳看它一眼,又认真地刻起字来。

    她写完碑文吃东西喝灵水,吃完爬进棺材里睡觉,睡醒了又拿着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琢磨阵法机关,茂茂在她旁边不是吃吃喝喝对着一滩水照来照去整理羽毛,就是在她诱哄下使用风灵力替她毁灭字迹,将地面重新铺平。

    转眼忙过了三天,封度总算回来了。

    他木着脸,将一个储物袋丢进了灵盾,道:“囫囵坟头没几个,基本都在坑坑洼洼里。”

    饶初柳立刻露出笑脸,张口“谢谢师兄,师兄辛苦了”闭口“等离开泷水镇,我请师兄吃灵食”,再加上一连串彩虹屁跟熟练的画饼,封度没憋住笑了起来。

    他指了指饶初柳,道:“你啊,嘴巴这么甜,使唤人倒从不手软!”

    饶初柳笑得更甜了,道:“师姐们是我的亲姐姐,师兄们就是我的亲兄长,跟自家的哥哥姐姐,我客气什么!”

    封度挑眉,道:“若是你碰到许师姑祖呢?”

    饶初柳毫不犹豫道:“许师姑祖当然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仙途的启明星!”

    封度打了个寒颤,露出了‘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的佩服表情,道:“你颜芷师姐今早给我传讯,说邬崖川已经到云岭城了,我现在就破开灵盾,把你放出来。”

    邬崖川布下的灵盾十分坚固,再加上合欢宗本就不善战,封度接连打出十几下才堪堪将灵盾碎开。饶初柳气喘吁吁地爬上茂茂的背,转头就见封度已经把坟头堆成型,顺手又想补上个灵盾。

    她立刻喊:“师兄!”

    封度疑惑回头。

    饶初柳惦记着棺盖上的字迹,但封度动作快,她不好太得寸进尺,便郑重道:“师兄,你破开灵盾时,邬崖川应该能感觉到。虽他大概不会回来查看,但灵盾用得是你的灵力,难免容易留下把柄。”

    她看向封度时满眼真诚,“师兄帮我这么多,要是因为我惹下麻烦,我怎能安心?”

    要不是灵盾内空间太小,地面连半篇草稿都写不下,她也不至于刻在棺盖上,反倒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不过问题不大,等恢复灵力,她就赶紧过来把棺盖上的字磨掉!

    然而饶初柳并不知道,在灵盾破裂的同时,远在云岭城的邬崖川面色冷然地停下脚步,迎着周围弟子惊诧的目光,他交代道:“朱师弟,你带着他们先解决云岭城的事,咱们再在花溪城会合。”

    说完,他就快步调头往城门走去。

    与此同时,饶初柳毫无紧迫感地盯着封度把墓碑重新放回原处,操纵着周围的旧土覆上坟包,道:“小师妹,你想去哪?”

    她看了眼手里的储物袋,道:“我这身子去哪都不方便,到泷水镇待几天吧。”

    封度“嗯”了一声,坐上一条粉绸,慢慢悠悠地飘在茂茂身后。半刻钟后,饶初柳看到了泷水镇的城门,就让茂茂落在了地上。封度收起粉绸,飘到鹤背上,挨着饶初柳坐下,道:“小师妹,去这里最好的客栈。”

    饶初柳跟封度要了张面纱戴上,道:“泷水镇大部分客栈都在一个很可恶……”

    她看着城门,愣了一下。

    一队兵丁正压着几个身穿囚衣、带着枷锁铁链的男人走出来,其中两个人,正是赵员外跟那日去刘老三家中的里正。他们在前面走,大群拿着石头往他们身上砸的愤怒百姓在后面追,骂骂咧咧些“畜生”“丧尽天良”的话。

    封度扫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道:“很可恶的什么?”

    饶初柳道:“……没什么。”

    她跟茂茂说了句“去四季客栈”,茂茂“隔啊”应了一声,就载着两人进了城。

    泷水镇还是没有卫兵守门,但铺子都开了,有许多中年女子、男子在铺子里进进出出,让人将堆在门口的货搬上车去,看其打扮,大概是富裕人家的管事之类的。

    饶初柳猜测这应该是先前逃离泷水镇的那批人,但又觉得不应该这么快。等到了四季客栈,她便询问掌柜城里发生过什么事。

    这掌柜便是先前告诉他们赵家发话不留的那位,他敬畏地看了一眼茂茂,先将饶初柳已经知道的前因说了一遍,道:“据说是为民除害的那几位仙人将此事通报给了官府,反正现在大家都知道,是姓赵的为了低价买人家的家产,就伙同妖邪害死了那么多人。”

    泷水镇归属的县令品行能力都不差,他查证此事后,命官兵将赵员外压到县城等待秋后问斩,并罚没赵家所有家财,按先前卖价还给变卖家产的那些富裕人家。赵家的家产则分为三份,一份补偿受害者的亲人,一份入官库,一份则用来做修缮城门之类造福泷水镇的事。

    至于赵员外身边那些囚犯,都是些助纣为虐的伥鬼。像那个里正,就是他亲自筛选了相貌出众的百姓,把名单交给赵员外的。

    封度懒得听这些事,先跟着伙计去了房间。饶初柳想了想,吩咐伙计几句话,也几步一歇地倚着变小的茂茂回了房。

    很快,几个伙计就将她的房间堆满了。

    封度大概是被一会一开的房门吵到了,出了房,就被饶初柳房间满桌满地的包

    裹惊得说不出话。饶初柳扶着茂茂喘了口粗气,热情地朝他招手,道:“师兄,快过来帮帮我!”

    封度见了她这样子,反而面露警惕,往后退了两步,道:“你又想作什么妖?”

    “这都是我给师姑师姐师兄们准备的礼物,还得劳烦师兄帮我带给其他人。”饶初柳指了指一个盒子,道:“这是泷水镇蜜饯铺子里的很有名气的果脯,银清师姐喜酸甜,给她尝尝味道。”她又指了指另一个长方包裹,道:“这块绣品的花样很新奇,绣布还是雪青色的,素年师姐喜欢丁香色,一定也会喜欢这个……”

    饶初柳还在虚弱期,说两句就得休息一下,喝口水又继续讲,封度听着她一一指着包裹说是给谁的东西,有过交集的竟都被她按着喜好准备了伴礼,哪怕是没见过的同门也都被统一准备了份泷水镇的特产。有些人得了两份礼,一份与其他人得的价值差不多,另一份则更贵重些。

    封度有些好奇,饶初柳回答也坦坦荡荡:“这次引邬崖川过来也多仰赖这几位师姐帮忙,我暂时难以报答,若能用这些小物件让她们添几分笑颜,也挺好的。”

    没人会讨厌贴心又知恩图报的人,封度也是一样,他笑了,忍不住道:“山门都封了,我也未必能比你回去早。”

    “这不过是我在泷水镇准备的特产罢了,等我去了其他地方,一定也会准备其他。师兄帮我拿着,师姐她们不就能收到两次惊喜了吗?”说着,饶初柳颤颤巍巍地举起一个半臂长的方盒,道:“封师兄,这是你的……”

    封度看得嘴角直抽,立刻接过。

    他打开盒子,扫了一眼,就面色微怔。

    里面全是各种精美的绒花配饰,有衣襟挂、络子、流苏,只是不管茉莉还是菊花,甚至一些修真界的奇花异草,通通都被做成了深浅不一的粉色,覆着一层栩栩如生的精细绒毛。

    这并不是一两日能做出来的,合欢宗中只有他最喜粉色,这一看便是为他特意准备的。

    见封度怔怔地盯着手里的盒子,饶初柳唇角微弯又飞快放下,语气轻快道:“我刚到泷水镇时打听过,这里恰巧有个手艺不错的首饰匠人,虽这不是灵物,但胜在精巧,想来师兄也不会嫌弃这些小玩意儿,就特意请他制作了这些。”

    实际上,饶初柳把那首饰匠人手里的所有绒花都买走了,现在都在她的储物袋里,准备送给自己的师姐师兄们。只是人家手里的存货基本都是头饰,她索性叫他带着徒弟们再做一批饰品。本来她打算给封度一次送一个,可现在他千里迢迢赶过来保护她,为表感谢,饶初柳也只得将所有粉色的都一起送出去了。

    她又从那堆盒子里扒拉出一只小臂长的锦盒,推到封度面前,“还有这个,我也是帮师兄你准备的!”

    饶初柳掀开盒盖,就有一股缥缈的白雾飘出,白雾下是一朵巴掌大小的花,花是蓝色晶石镂刻而成,花叶细长,周身缠绕着银边,“之前师兄提起过,你几年前曾与银清师姐相约去看云丝雾兰,后来意外没去成,我知道师兄一直很遗憾,想来银清师姐也同样如此,云丝雾兰十年一开花,我没办法去摘来,但还好咱们传功阁有这花的照……影像,我便找银楼做出来了!”

    饶初柳笑得娇憨,“如果这朵花能修补些你们两人的遗憾,我会很高兴的!”

    她本来更愿意做师姐的贴心小棉袄,但封度师兄这么尽心竭力帮她,就不坑他了。

    饶初柳拜入合欢宗后,灵石这种东西虽还不多,但凡人用的金银倒是不缺了。修士们不稀罕金银,但饶初柳可不嫌弃。师姐师兄们知道她喜欢这个,索性丢给她一堆,让她拿着玩。

    嗯,拿他们的钱,买送给他们的东西,主打一个心意无价。

    饶初柳对自己的贴心十分认可。

    从封度看着她略带慈爱跟感动的眼神中,她看出,封度显然也这样认为。

    之后几天,饶初柳跟掌柜要了纸笔,趁机让封度解答自己一些不能直接在书本上得到答案的问题。面对她如饥似渴的求学欲,被深深感动的封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道的也传讯其他人问,让饶初柳充分感受了拥有私人辅导的快乐。

    就连她请求封度帮自己跑腿,他也任劳任怨帮忙。

    饶初柳沉浸在这种快乐中,每日写写写、问问问,几乎都不想离开泷水镇了。

    直到虚弱期过去。

    这天,封度一如既往地坐在她桌前,双目发直,麻木喝下一口水,面无表情地回答问题:“莫期之所以会爆体而亡是因为她想得到化神修士的精气,实际上,只交合不提炼灵气是不会爆体的。但修士修为越高,身体也越强,如你所说那般,化神修士跟凡人?或许他真有护住凡人的秘术,但也对咱们没用,除非你不想要采补来的灵气——”

    饶初柳撑着越来越软绵的身体,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眼前阵阵发黑。

    “咔嚓。”

    一声微不可察的声响,温热的灵力倏地从丹田涌出,如同干涸的泉眼中冒出水流,滋润着她这几日软绵无力的筋脉肌肉。饶初柳忽然感觉头脑清明,身体前所未有的轻快。

    封度盯着她忽然坐直,面色肉眼可见地变红润,停下讲课,迟疑道:“恢复了?”

    饶初柳点点头。

    封度脸上忽然绽开欣喜的笑容,情不自禁一拍手,道:“好!实在太好了!”

    看着他眼底眉梢毫不遮掩的喜悦,饶初柳非常感动。于是她道:“师兄,你现在客栈里等我两日,我去找地方埋了那些尸骨,顺便再立个碑,等我回来后,一定要设宴跟你道谢!”

    封度立刻拒绝:“不必了!”

    他诚恳地盯着饶初柳,道:“小师妹,你能恢复我就放心了。经过这几日,我发觉自己学识浅薄,实在惭愧,所以我打算游历学习一段时间,顺便将你那些礼物捎给其他人!你若是遇上难事,可以求助你颜芷师姐,她离你最近。”

    饶初柳怎么能让他这么跑了?她道:“师兄,过几日便是花溪城五年一度的灵食节,正好我打算请你,不如咱们过去玩几日?等结束,你再去游历也无妨啊!”

    花溪城是一座修士城池,参与灵食节的修士众多,正好是她打探消息的好机会——顺便想办法赚点灵石。

    封度脱口而出:“你也……”

    他立刻就意识到了口误,喝了口水,道:“咱们俩一起去灵食节,不太合适。”

    合欢宗弟子为了不妨碍同门猎艳,在其他修士面前很少接触,彼此都装作不认识。

    饶初柳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她想起那套青色劲装,顿了顿,收起笔记,从储物袋中取出黑衣跟银发冠,往桌上一放,道:“师兄,你放心,我这次就打扮成这样,保证不会影响你猎艳。”

    封度看看桌上的衣饰,又看看饶初柳那张脸,犹豫道:“那你……穿给我看看?”

    “师兄,你就瞧着吧!”

    一个时辰后,封度的房门被敲响了。

    “你怎么这么……”封度招手开了门,往房门瞟了一眼,舌头就僵住了:“……慢?”

    门外站着个黑袍银冠的俊俏少年郎,身量狭长,手持一把银折扇,相貌跟小师妹只有两分相似,眉眼精致却自带三分英气,十分吸睛。

    少年朝他慧黠地眨了眨眼,“唰”一下将折扇收拢,拱手,动作潇洒地行了个道礼:“散修元垂思,见过封真人。”

    区别于之前的清甜,声音略带三分沙哑,但并不难听,与容貌一样的雌雄莫辨。

    封度一言难尽地瞥了眼饶初柳的鞋底,估算着她此时身高应该不至于超过自己,才稍松一口气,调笑道:“小师妹,你确定不是跟我去抢女修欢心的?”

    “怎么会?”饶初柳扬起下巴,“唰”一下甩开折扇,笑得恣意。她漫不经心道:“只要长了眼睛,谁发现不了我是女子?”

    封度哑然。

    半晌,他扔了个玉简给饶初柳,失笑道:“你倒会装样!茂茂呢?”

    饶初柳接过法器,见是能改变外显修为的秘术,笑嘻嘻地说了句“谢谢师兄!”,将其收进储物袋中。

    然后,她屈起手指,吹了声口哨。

    下一瞬,一只眼神看着苦大仇深的秃顶肥鹰灵活地从窗外飞进来,落在她支起的手臂上。封度眼睁睁看着它刚落定,生疏地张了张趾爪,就一个没抓稳,“啪叽”一下仰摔下去。

    饶初柳在它落地前及时捏住它后颈,假装没听到茂茂嘟囔“你就不能选个好演的”,把它往封度手中一放,道:“师兄,我去做事,麻烦你盯着这小懒鸟练练抓握。”

    封度:“……”

    茂茂:“……”

    人鸟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眸中的同情。

    饶初柳才不去想封师兄跟茂茂是不是在背后吐槽她,施了让凡人瞧不见自己的隐身术,就飞去青水山附近的另外一座荒山,找了块平坦些的吉地,打开了封度给她的储物袋。

    好在泷水镇附近的百姓都知道青水山危险,并没几个将坟头安在上面的,所剩的要不是时间久远没了后人的,又不就是横死在山上的枯骨。饶初柳想着到底拿了虞锦玥的传承,总得替她补偿一下受害者,就把分开放置的尸骨挨个放进坑里,有墓碑的就把碑放上,没墓碑的就搬块石头刻个无名。有灵气助益,只忙碌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安葬了全部的尸骨。

    能踏入幽冥境的修士怎么也得有出窍实力,合欢宗的传功阁没什么资料,饶初柳也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有没有用。但邬崖川跟那位县令已替受害者亲人讨得补偿,那她还是直接赔偿到受害者本魂身上比较好。

    绝不是因为她抠门!

    于是,饶初柳在这片整整齐齐如同前世公墓的坟地前边烧从纸扎铺子里订做的纸钱跟纸扎车马庄园等,边嘀嘀咕咕着“给你们搬个家”“虽然家是小了点,但邻居还跟以前一样的,拆迁补偿费收好嗷”之类的胡话。

    等全部结束,时间也已经到了戌时。

    饶初柳抬头看了眼饱满的月亮,取出了最后四份祭品。

    她面无表情地取出空白符纸,分别写下此世父母弟弟的名字、阴寿、籍贯,跟三份祭品一起烧掉后,她看着最后一份祭品跟符纸上端端正正的‘柳惜恩’三字,跟那无比熟悉却再也回不去的籍贯时,今日第一次跪了下去。

    熊熊火光映着饶初柳泛着水光的眼,“老太太,你说死后不想跟那老登合葬,要我背着你儿子把骨灰盒偷出来,我做到了,我给你买的墓地在一个鲜花盛开的小镇,就是你去旅游了好几次的那个,你一定喜欢吧?”

    “……他们只让我交二十年护墓费,这下倒好,我一穿越就没法续交了,不过你原本就说让我把你骨灰随便倒掉,这也算是被迫让我给你完成遗愿了吧!”

    “也不知道这些年烧的纸钱你收没收到过,要是没有,你就自食其力吧……”

    跃动的火星一点点熄灭在灰烬中,饶初柳用力闭眼挤掉水汽,拍掉裤腿上的尘土,起身将打好草稿的碑文刻在刚才准备好的平坦石板上,收进储物袋里,便又恢复了活力,边给师姐师兄们保平安,边朝青水山的方向跑去。

    虞锦玥给的储物戒饶初柳打开过,里面除了之前提到过的印鉴外,基本都是些关于阵法机关的书、画阵的灵墨、练阵跟制作机关的灵材。不过虞锦玥眼光高,她收藏的书对于饶初柳来说就有些过于高深。

    像饶初柳对阵法的基础都是在合欢宗传功阁博览群书打下的,但因着都是免费供应的,也就够她把水平提升到小学毕业的水平,而虞锦玥这些书却至少有大学甚至研究生的难度……

    不过,问题不大!

    像她这么聪明的人当然——

    知道想办法去找中学难度的阵法书啊!

    总的来说,她这次赚大了。

    本着狡兔三窟的原则,饶初柳把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储物戒里,把储物戒缝进亵衣暗袋里,原本的储物袋则替换下来,堂而皇之的挂在腰上,装着平时用的东西。

    两山之间的距离不算近,饶初柳灵力低微,虽然也有几个师姐送了她替换下来的飞行法器,但她并不敢把灵力都用在赶路上,只能一边跑一边用微薄的灵力缓和腿部的肌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浮生丹多少改善了些她的体质,等跑到青水山时,她也只是身上出了层薄汗,并没像前两年赶路时那么累。

    她用帕子擦了擦汗,朝小溪的方向走去。

    山脚到小溪最近的一条路正巧经过‘刘翠初’的坟墓,饶初柳想着先把棺盖上的字迹解决,再去立碑,便熟门熟路往那边走。

    快到坟头时,饶初柳下意识停住脚步,背脊蓦地起了一层凉汗。

    墓碑旁正站着一个玄衣银冠的青年修士,手握银枪,垂首盯着坟冢。

    似是察觉到动静,他侧目朝她看来。

    深褐色眼眸中是令人心惊的冷意。

    第19章 认出 放心

    但那冷只持续了一瞬,就被邬崖川收回,恢复成了往日的平静。

    不知是不是来回奔波疲累,他眉眼间带了一丝倦意,饶初柳正想着要怎么溜走才不显得刻意,邬崖川的目光已经在她身上定了定,先拱手行了个道礼:“在下星衍宗邬崖川,见过这位道友。”

    不对,她又没做过伤害邬崖川的事,心虚什么!

    饶初柳一笑,爽朗回礼道:“在下散修元垂思,见过邬真人。”

    “垂思仰慕邬真人已久,没想到竟然有缘在此处碰到。”她含笑迈步到邬崖川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墓碑,迟疑片刻,道:“真人这是在……追思故人?”

    邬崖川不置可否,道:“元道友为何深夜来青水山?”

    她还未来得及修习师兄给的秘术,邬崖川总不至于怀疑一个练气二层有本事破坏他布下的灵盾,“在下听闻青水山这边有作恶的修士被剿灭,料想战场很可能打扫不干净,您也知道,我们散修都是哪儿有好处往哪儿钻的——”

    也不知饶初柳说的哪句话引起了邬崖川的反感,他盯着她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手中银枪微微发亮,隐隐可见锋芒。

    饶初柳一惊,立时闭上了嘴。

    寻常人眼神若是这么愤怒,没什么好奇怪,但出现在邬崖川身上没法不让人心惊。毕竟这人实在善于情绪管理,先前不管是面对虞沈二人的事,还是自己将死的困境时,他都表现得仿佛置身之外般冷静从容。

    不过也是,虞锦玥再怎么也是邬崖川的师姑,人死如灯灭,她刚才那话简直像是在对着主人叫嚣要偷人家东西似的,也不怪人家看她这么不顺眼。

    “不过现在看来,是在下贪心了。”顶着邬崖川迫人的视线,饶初柳用扇骨一敲手心,佯装恍然,“为泷水百姓伸张正义的应该就是邬真人您吧?”

    邬崖川总觉得这女修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无意多探究,便收回了目光,淡声道:“非在下一人之力。”

    好熟悉的口吻!

    但‘元垂思’跟‘刘翠初’不同,饶初柳可不打算说同样的话,“原来如此!”

    她扬起一抹笑,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诚恳道:“在下久仰邬真人,却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形下相遇。”

    她叹了口气,面上自然流露出庆幸,“幸好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否则真是罪过!”

    “但有这样龌龊的想法,在下实在难以面对邬真人,这便离开!”说罢,饶初柳严肃拱手,“在下告辞!”

    然后,她掉头就走。

    女修背影身姿看似从容,实则脚下像是踩着飞剑,袍角都抖出了震感。

    邬崖川眸色渐深。

    这种又怂又勇、转变态度毫无预兆的感觉……

    “等等!”

    饶初柳想着她要是装成没听到,邬崖川应该也不至于来抓她,但这会儿跑走就显得太心虚了,便识趣停下,转身笑吟吟地看向邬崖川,疑惑道:“邬真人还有其他事?”

    邬崖川足尖一点,轻飘飘落到了她面前,道:“元道友,在下有一事十分费解,不知道友可否帮忙分析?”

    饶初柳默默后退两步,“真人请讲。”

    邬崖川又往前走了一步,垂下眸,居高临下盯着她,语气温和,却透着股极强的威慑力,“在下曾为这位刘姑娘的阴宅布下灵盾,几日前,灵盾忽然破碎,在下担忧刘姑娘尸身被邪修损毁,便赶了回来。谁知刘姑娘阴宅仍完好,墓碑前的供品却不见了,在下实在想不通,此人既然有破坏灵盾的本事,又为何会在意那点供品?”

    幸好穿了增高鞋垫。

    饶初柳庆幸着,微微仰头对上他的视线,“真人难道怀疑灵盾是我破坏的?”

    装傻倒是装得像。

    邬崖川险些被饶初柳震惊中夹杂着委屈的语气气笑,这一瞬间,他很想讥讽几句,但看着小女修鲜活的站在身前,看着她略显防备的姿势,他心中轻叹,还是收回了视线,转身看向墓碑:“并非。”

    “我只是想请道友帮忙解惑罢了。”

    他那多少有些迫人的视线一离开,饶初柳顿觉压力骤减,她展开银扇,对着自己的脸快速扇了几下,才问道:“那不知这位刘姑娘墓前摆放的是什么供品?”

    邬崖川道:“一些灵饼罢了。”

    “啊?”饶初柳佯装发愣,在邬崖川再次偏头看过来时,不由失笑着摇了摇头:“世上总有人拥有常人无法理解的癖好,想来这位破坏灵盾的高阶修士便是如此。”

    邬崖川礼貌轻笑:“道友所言有理。”

    饶初柳面露欣慰,刚想再胡乱分析几句,就听他道:“然而在下觉得,破坏灵盾的人在意的并非是那些灵饼,而是刘姑娘。”

    饶初柳心中一跳,几乎以为他已经认出了自己,但紧接着,邬崖川又说道:“只一些灵饼的价值显然并不值得修士消耗灵力去破坏灵盾,但加上刘姑娘的身躯便不同了。想来必是某个邪修或是妖物看中了刘姑娘的容貌,当然,邪修的可能性居多,毕竟妖物可不会这样自欺欺人的将坟墓修复好。”

    饶初柳:“……”

    如果不是她知道真相,邬崖川说得还真有些道理,毕竟修真界虽然也有变换容貌的灵器,却要么是固定的容貌,要么十分粗糙。像千幻这种随意捏造容貌的灵器,唯有她们合欢宗才有,毕竟千幻是合欢宗器修一代一代改进的,其他器修哪会把精力消耗在这种不能打又不能防的灵器上。

    也正因此,她捏出来那张美人面确实很有价值,邪修自不必说,还没化形的妖兽也很有可能将其制成皮衣,让它们能穿着在人类的城池中游走。

    “这样说来,莫非刘姑娘的尸身已经不在里面?”饶初柳面色凝重起来。

    邬崖川抬眸看了她一眼,轻飘飘吐出两个字:“不知。”

    饶初柳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坟墓:“那真人为何不用神识探查?”

    “此事不妥。”邬崖川表情有些为难,“刘姑娘是女子,即便已经离世,我也不可用神识如此冒犯。”

    “……”果然还是那个男德魁首。

    饶初柳敬佩地看着他,“可真人不是猜测刘姑娘已经不在这里了吗?”

    邬崖川摇头道:“但目前也只是猜测。”

    他转头,看向饶初柳的眼神满含歉意跟期待,“元道友,可否请你帮个忙?”

    饶初柳能说不吗?

    尽管总有种被戏耍的感觉,但她想着邬崖川应该没这么无聊,便如实将棺材里的一切复述出来,连碑文的内容也并未隐瞒。

    “竟然是沈自捷与虞……的故人所为。”邬崖川此刻看上去十分严肃,“墓主人刘姑娘生前对我有恩,我必得将她的尸身跟家人夺回来!”

    饶初柳配合地点了点头,露出同仇敌忾的表情,心下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幸亏她来得晚,要是立碑时被抓个正着,那就完了。

    “所以,在下得开棺,验查线索。”邬崖川说着,视线又落在了饶初柳身上,满意地看到她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刘姑娘尸身既然不在棺内,想来真人也用不上在下了。”不等邬崖川开口,饶初柳就“唰”一甩银扇,正经脸朝他拱手:“在下还要赶路,便不在此处逗留了,告辞!”

    说完,她扭头就往山下跑。

    半柱香后。

    饶初柳站在墓碑旁边,拿着扇子一下一下的敲手心。

    在她的前方,邬崖川正拿着铲子一铲一铲地挖坟。露出棺材后,他撬开棺材上的钉子,倒退到墓碑前,转过头去背对着坟冢,递过来一份雕刻着‘扇舞’二字的白纹玉简,道:“如此,就麻烦元道友了。”

    饶初柳粲然一笑,接过《扇舞》,塞进储物袋,跳到了棺材旁:“应该的应该的!”

    她确实不乐意面对跟邬崖川分析‘刘姑娘尸身’去向的场面,奈何邬崖川拦在她面前,一边道:“女子闺房,男子便该止步,阴宅也是宅。如今天色已晚,让寻常人家的姑娘出门实在不妥当,奈何在下实在不便亲自验看棺材,若元道友肯帮忙,在下必感激不尽。”

    一边又拿出份玉简,温声道:“道友既然以扇为器,这本《扇舞》是我在秘境中找见的,在我这也是浪费,不如赠与道友。”

    饶初柳看着玉简边缘的白色纹路,忽然觉得,自己这精湛的演技不多用用多可惜!

    修真界把武技秘籍分为四等,天地玄黄,用红橙白黄四色代表。天最高,黄最低,但即便是最低等的黄级武技秘籍在合欢宗也是要靠贡献点兑换的,这还是有宗门的好处,普通散修就算有钱也很难买到秘籍。

    被一本玄级秘籍吊着,她便拿出铲子摩拳擦掌准备动手,但邬崖川果然还是那个‘君子’,主动把挖坟、掘棺这两件事揽过去,留给她的不过只剩下开棺、触碰棺材而已。

    让棺盖掀开放在一边,饶初柳自觉让开位置:“真人,这便是我说的文章了。”

    邬崖川走过来,视线淡淡扫过她的脸,才落在棺盖上,嘴唇微抿,没有说话。

    他眼神十分复杂,不是发现被欺骗的愤怒跟憎恶,也不是知道故人未死的释然跟放松,倒更像是伤感跟遗憾,只是饶初柳根本辨别不出他这伤感遗憾是从哪得来的。

    她试探道:“带走刘姑娘尸身的人,邬真人认识?”

    “这是刘姑娘的字迹。”邬崖川侧目看着她,平静道:“若我所料不错,她是自己走的。”

    饶初柳“啊”了一声,用折扇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凝重的眼睛,“诈、诈尸?”

    大概是这话戳中了邬崖川的笑点,他嘴角弯了弯,周围压抑着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我想,她应该是活着离开的。”

    “那邬真人倒也可以放下心来了。”饶初柳叹了口气,同情道:“看来真人的这位刘姑娘骗了你后,死遁了。”

    “元道友慎言,刘姑娘并非骗子。”邬崖川深深看了她一眼,将棺盖放回,一铲一铲的把土撒上去。很快,坟包又恢复了,如果茂茂在这里,就会告诉饶初柳,这个坟包跟它破坏之前那个形状一模一样。

    他拍拍手上的土,将铲子用净尘术清理干净,才递还给饶初柳:“在下并非眼盲心瞎之人,她有没有骗我,我很清楚。”

    “她现在的确活下来了,也或许当时她是因为某些压力不得不救我,但在下想,以刘姑娘的聪明,一定能为自己保留不救我的余地。但她还是救了,而且救我的瞬间,她也在承担着再也醒不过来的风险。与其说刘姑娘骗我后死遁,在下更认为她是真正死了一回,只是因为某些侥幸原因,才能复活罢了。”

    认出来了啊。

    饶初柳了然。

    但她不是个敢做不敢当的,欺骗就是欺骗,不可能因为没骗成就变成诚实。

    邬崖川这样说,大概是向她暗示这份人情他会记下,也不计较她隐瞒身份欺骗之事,接着便是再次撇清关系了吧?

    饶初柳脑海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邬崖川语气坚定地再度开口:“况且刘姑娘也并不是我的人,我敬重她,感激她,但我与她之间实非同路人,绝无半点可能。”

    饶初柳指了指墓碑,幽幽道:“这就是真人在墓碑上写自己是过路人的原因?”

    “算是。”邬崖川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平静道:“在下并非铁石心肠,刘姑娘为我而死,无论此生还是来世,在下都衷心祝愿她能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但在下的情,不会给她,不管她是生是死。”

    “原来如此。”饶初柳不紧不慢地摇了摇折扇,狡黠一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邬崖川眼眸有一瞬间的迷茫。

    饶初柳笑吟吟地盯着他,她原本没想过用‘元垂思’这个马甲勾引邬崖川,但偏巧他认出了她又没有揭穿她,偏巧现在他自觉欠了她人情有些心软,偏巧他们现在二人相处无人打扰……

    机会送到眼前都不抓住,难道等那丝心软消失,再事倍功半的接近吗!

    饶初柳佯装并未发现邬崖川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微微弯腰凑近他,仰起下巴,朝他粲然一笑道:“若是邬真人已经有了心上人,在下岂不是没机会了?”

    不是帮她开脱说没骗他么?那就一直这么想好了。

    修士的夜视能力不差,何况今夜月光皎洁,小女修眼中慧黠的笑意明晃晃暴露在邬崖川眼中,倒给这副自带几分英气的容貌染上了些许少女独有的灵动跟俏皮。

    邬崖川几乎是下意识跟着她浅浅勾起嘴角,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收敛,只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元道友——”

    饶初柳立刻抬起扇子,道:“停!”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没指望一次就能成功。”她拿出两个蒲团,又拿出两瓶自己曾经酿出来的灵果酒,潇洒地坐在了墓碑一侧,然后仰头对着邬崖川笑,道:“不过今晚月色温柔,咱们相逢有缘,不如在你这手好字前不问前路、不论俗事地对酌一番?也算遥祝这位你敬重感激的刘姑娘安好。”

    决定了,这次的人设——潇洒风流女郎君。

    饶初柳只是想留一个新人设的初印象,没指望邬崖川真答应,但没想到邬崖川只是顿了顿,就就接过饶初柳手中的酒瓶,撩开衣袍坐在了另一个蒲团上。他打开酒壶,品一口,道:“好酒。”

    又举了举酒壶,朝她微微一笑,道:“元道友,请。”

    饶初柳也一扬酒壶,笑道:“请。”

    既然三年内不能打其他修士的主意,饶初柳自然不会像‘刘翠初’时那样急功近利。

    她说不问不论,就真一句都不提风月之事,两人你喝一口我喝一口聊着哪里的景致好看,哪里的灵果饭菜香甜。饶初柳赶路时虽没多少时间停留赏景,但见得多了能说得也多,邬崖川也游历了几年,其中也不乏重合之处,一时间倒也称得上相谈甚欢,没多久就喝下了好几壶。

    喝着喝着,饶初柳就看到眼前的邬崖川已经成了残影,她本能地记着如今的人设,“唰”一甩折扇,憨笑道:“真人……你走了啊?后会有期,下次……下次再……”

    她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后仰,倒进一个温暖结实的臂弯里,睡了过去。

    恍惚中,饶初柳听到有人轻笑一声,她费力地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皮,就见一道黑影正背对着她站在墓碑旁。他低头看着坟冢,温声道:“你能活下来,真的很好。”

    是啊,真的很好。

    饶初柳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次是邬崖川拆穿她身份的最好机会,既然他没能开口,以后再想揭破,她可有理由不认喽……

    她拂开枕边的扇子,翻了个身,搂住旁边软绵绵的东西,睡得更踏实了。

    第20章 宿醉 启程

    饶初柳是被太阳晒醒的。

    她恍惚地睁开眼,揉了揉宿醉后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手撑着被褥坐了起来。

    等等!被褥?

    饶初柳倏地清醒过来,低头一看,她身上盖着一层被,身下垫着一床,连枕头都有。邬崖川已经不在这里了,只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防护屏障把她跟‘刘翠初’的坟冢都包裹在里面,石头供桌上还放着一沓灵饼、一个竹简跟纸条。

    她拿起纸条,心想原来邬崖川还真没骗人,他被子确实挺多……

    纸条上写着:“元道友,竹筒内是清神茶汤,道友可用来提神醒脑。你我二人萍水相逢,有缘月下对酌,已是幸事。后会难期,不必再挂牵,在下去也——邬崖川。”

    这意思很明显,这次喝酒已经是他们最大的缘分了,以后还是不必再见了。

    好嘛,又被隐晦地拒绝了一次。

    不对,这是元垂思这个马甲的第一次!

    饶初柳拿起竹筒,感觉挂在锁骨下的验毒珠仍旧冰冰凉凉,就把里面淡黄色的茶汤喝了下去。

    茶汤香气宜人,清爽甘甜,一口下去就有一股清凉之气上涌,舒缓着饶初柳隐隐酸胀的神经。只几息时间,她的宿醉症状就全部消失了,只觉脑袋神清气爽。

    什么时候她也能这么有钱?

    饶初柳心里又偷偷羡慕一回,破开屏障朝小溪行去。

    或许是考虑到她实力不济,这屏障竟还是双面的,从里面开一触即破,从外面开则仍是金丹圆满的水准,能够继续护住‘刘翠初’的坟墓。她来回穿梭着,从里外分别感受了几次,遗憾地发现跟术法大全上形容的差距很大,不知道是不是星衍宗的独门术法,反正能被她学会的可能性不大。

    手脚麻利地把碑立在小溪旁,饶初柳就赶回了四季客栈。

    茂茂正在封度的房间里,正站在盆架上摇摇晃晃地练抓握,封度则斜倚在床柱上,翻着一本封皮上印着《月下鉴花》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见她从窗户里跳进来,封度一骨碌坐起来,惊讶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饶初柳瞥了眼书名,心情忽然有点古怪,喃喃道:“我倒是想回来更慢一点。”

    封度觉得自己听错了,道:“什么?”

    “我是说,我只是在一个地方挖坑埋人,自然比不得封师兄东奔西跑的辛苦。”饶初柳摇着折扇,笑道:“泷水镇这边的事已经结束了,师兄,咱们去花溪城吧!”

    花溪城距离泷水镇不近,赶到至少得一旬。

    封度操纵着粉绸赶路时,饶初柳便坐在粉绸上,不是捧着书背诵机关阵法,学习变换修为的术法,就是冥想修炼;封度落在荒僻处休息时,饶初柳就拿着那本《扇舞》似模似样地开始练习挥扇。也不单她自己努力,连戴了个仿真鹰头帽的茂茂都躺在粉绸上一边鹰嗥,一边练习抓握树枝,昼夜不休。

    在这种环境中,饶初柳仍旧十分专注。

    她学习能力向来不差,几天下来,虽还称不上懂,但已经将储物戒里的书都背了下来;扇舞威力虽然欠佳,但招式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看上去十分唬人。只唯独修炼成效不高,但或许是浮生丹的滋养,她修炼速度也比从前快了一丝丝。不过,练气二层到三层的瓶颈仍旧比城墙还厚,迟迟看不见磨破的希望。

    这期间,封度看这对主宠的眼神从惊奇到恍惚再到敬畏,到最后,他甚至不敢跟饶初柳多讲话,就怕耽误了她练功的时间。

    粉绸再一次落到丛林中时,饶初柳拿着银扇正打算找块空地练习扇舞,就听到封度忽然叫住她:“小师妹!”

    她回头,就见封度表情荡漾地把传讯玉符收回储物戒,走了过来,道:“小师妹,佳人有约,三日后咱们花溪城见。”

    此处距离花溪城不远,按照茂茂的速度也就半天的路程。

    饶初柳揶揄地瞥他一眼,越发潇洒地“唰”展开折扇,调侃道:“也是,师兄已经素了这许多日,觅食前若不暖暖胃,等到了花溪城,只怕消受不了那里的大餐哪!”

    封度屈起手指就敲在了她头顶上,没好气道:“你个还没奠基的小丫头作怪什么?别跟那些家伙学着开口就戏弄人。”

    饶初柳以扇掩笑,就见封度从储物戒掏出个玉瓶递给她,道:“喏,收着吧。”

    什么东西?

    饶初柳接过玉瓶,打开,里面赫然是一颗印着金色的龟甲纹路的紫色丹药。霎时间,她只觉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喉头发堵。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平时甜言软语说个没完,但此刻,竟然一句都想不起来。

    师兄太大方了……

    这人情还不起……

    她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师兄,这可不大吉利啊。”

    封度白了她一眼,嗤笑道:“还有什么比你下山还没一旬就死了一回更不吉利的?”

    茂茂笑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封度似乎是还想吐槽两句,但不知为何又憋了回去,道:“这药也就是在外面罕见,但在咱们宗可算不上稀罕,空时道尊可是咱们许师姑祖的相好……”

    他轻咳一声,得意道:“之一,许师姑祖可没少赏下来,外面能买得到的几乎都是咱们卖出去的。你就是入门时间太短,没碰上师姑祖回宗门,不然还用得着我给你?”

    她的女神许嬅光!

    饶初柳兴奋地竖起耳朵,然后,她额头又被敲了一下。

    封度无语道:“你能不能别每次听到许师姑祖的时候就这么兴奋?我怀疑要是许师姑祖勾勾手指,你人在西域,都能立马启程往归望山来。”

    哪用勾手指啊,她不是听到许嬅光的名字,就跑来了吗……

    饶初柳干咳一声,脱离元垂思的人设,朝封度扬起一个小师妹专用元气笑容:“封师兄跟其他师姐师兄勾勾手指,我也会从西域赶回归望山的。”

    “知道你乖。”这点封度信,他们合欢宗弟子说是团结,但也只是对外,内部为了看上同一个猎艳目标或者抢机会之类的,也没少闹矛盾。能像这样所有弟子都将其当成自己妹妹的,饶初柳真是头一个。

    可他们这样,也是因为小书呆值得。

    银清受伤时,她忙前忙后照顾地体贴入微;月溪遇到难题时,她将所有解决办法复刻在玉简上送过去;颜芷回归望山时,她也是唯一一个耐心倾听她所有废话并给出积极反应的……

    比起银清她们师姐,小书呆对他们这些师兄其实没那么亲近,他也曾无意中听到过饶初柳跟银清说的话“……我确实想跟师兄他们保持距离,一来合欢宗如今便是我的家,我是把封师兄他们当成亲兄长的,若亲密些总觉得背德;二来我也知道,至少封师兄对师姐来说是不一样的,其他师姐跟其他师兄之间也各有故事,我既然有机会做你们的小妹妹,又怎么愿意为了区区奠基之事,便让师姐心里不痛快呢?”

    当然,不亲近也只是在接触上,他们这些师兄的口味跟喜好也照样被饶初柳记得清清楚楚,只是相较师姐妹之间的亲密差距有些明显,才被他们看出避嫌的态度罢了。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这些男弟子也确实都把她当成了妹妹,一想起助她奠基,便觉得别扭,更有一种自己是禽兽的错觉,谁还对小师妹下得去手啊?!

    只是谁也没想到,小师妹出来找外人奠基,竟然能碰上这种事。

    封度叹了口气,拍拍饶初柳的脑袋,盯着她把浮生丹收起来,就坐上粉绸离开了。

    天边粉云越来越小,逐渐成了一朵热烈盛放的杜鹃花。饶初柳收回视线,朝茂茂招招手,道:“走吧,咱们先去花溪城。”

    封度停下的位置本就距离花溪城不远,等到子时,一人一宠也总算赶到了花溪城外。

    修士城池是没有宵禁的,饶初柳坐在茂茂背上,就一眼瞧见了不远处华灯璀璨的不夜城。都已经这时候了,街上依旧攘来熙往,一股甜辣混合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香得茂茂肚子都忍不住“咕咕”叫。

    不愧是灵食节啊,都这么晚了,人还这么多!

    饶初柳心中感慨着,把已熟练掌握抓握技能的茂茂放在肩上,仰头看了眼匾额上黑底白字的‘花溪’,摇着银扇就进了城门。

    城内比刚才在天上看见的还要热闹,从城门口到目之所及的街尾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小食摊子,食客们游走在各摊位间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各个表情享受,连话都顾不上说。

    茂茂咽着口水,道:“看着好香啊!”

    饶初柳在心里回道:“咱们先去找个客栈落脚,告诉封师兄后,再出来吃东西。”

    她视线扫向周围,心中忽然有些微妙。

    正常的城门两边都会有些专挣跑道介绍费的,这点修士跟凡人区别不大,没道理花溪城没人想挣这份钱。可现在,城门两侧虽被打扫得很干净,但空无一人,被热闹的街景衬得都有些寂寥了。

    饶初柳又转头看向街道。

    也对,这时候跑腿带路哪有支摊子赚得多。

    她往前走,打算找个客人少些的摊主问问哪家客栈便宜,就见旁边的摊位上,摊主将铁板上油滋滋的肥肉装进荷叶,递给面前大概有二百多斤的男子,男子接过荷叶就径直塞进嘴里,然后将一颗红色的圆形石片扔进了摊位上的木桶中,又往下一个摊位上去了。

    那石片是什么?花溪城的货币吗?

    饶初柳刚想凑过去问,脑袋闪过一念,忽然顿住,脊背、手臂上都泛起了瘆人的凉意。

    她抬眸看着整条街,才发现,这条街安静的有些过分,除了摊主制作食物跟食客走动咀嚼的声音外,竟没什么人说话。

    街上食客大致分为三种,一种尚且还算是正常;另一种像刚才那位男子那般痴肥,胖到能挡住身后数人;最后一种则极瘦,且这瘦也并非正常的瘦,是那种毫无弹性的松弛表皮被骨头勉强支撑着的形销骨立的干瘦,就像是里面的脂肉、水分都被直接抽出去了似的。

    他们神态也不同。

    正常体型的食客们路过她时还会好奇地看上一眼;胖食客们沉浸在美食中头也不抬;瘦食客们最奇怪,他们目光呆滞,麻木地走、麻木的吃,不像是享受,倒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路过她时,也像是看不到她一样,要不是饶初柳及时躲闪,只怕会被他们撞个正着。

    最关键的是,这些食客穿的也奇奇怪怪,有些胖食客上身穿着的粗布麻衣短打破破烂烂地贴着身体,脚下的破旧草鞋却快被挤爆了,露出肿胀的脚趾;有些瘦食客身上的绫罗绸缎却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像是两方互换了衣裳似的。

    饶初柳摇扇的速度加快了几分。

    即使是最底层的练气一层修士,力量也能超过凡人中的正常男子。除非他们像沈自捷那般自暴自弃,否则就算是打猎做苦力,也能保证衣食无忧,绝不可能穿得如此不体面。

    这些人是凡人!或者说,大部分是凡人!

    饶初柳佯装在挑选食物,视线似无意地扫过那些摊主。他们也很瘦,头脸都被黑布结结实实的包裹起来,只露在外面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灶。他们甚至不抬头看面前排队的食客们一眼,饶初柳从旁边走过也没人招呼,只熟练地做着食物,实在看不出来是不是跟瘦食客们一样。

    忽然,饶初柳肩膀被人撞了一下,相撞那一刻,她锁骨下的验毒珠倏地热起来,烫到皮肤发疼。

    她猛地转头,就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瘦削食客身体微微晃荡了两下,就端着食物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茂茂差点被撞下去,扑腾着翅膀落回饶初柳肩膀上,怒道:“这人眼瞎了……”

    饶初柳一把掐住了它的尖嘴,摇着银扇从容转身,学着周围食客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往城门口挪。等走到街口第一家食摊时,她蓦然转身,灵力灌进小腿,拔腿就往城门口跑。

    这‘花溪城’不能呆了!

    饶初柳冲到城门口,“砰”一头撞在了看不见的墙壁上,被硬生生弹倒在地。茂茂也掉到了地上,“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忽然,她感觉头皮发麻,下意识回头,身上的汗毛就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这趟街上的所有摊主、食客都停住了动作,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不对,不是盯着她。

    这种诡异的场景中,饶初柳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手脚僵冷,潜意识分析出了结果。

    她顺着那些宛如人偶的人们目光看去。

    城门外不知何时亮起一金一红两道光芒,一寸一寸地吞噬着黑暗。一眨眼的功夫,饶初柳只来得及将跑过来的茂茂揽进怀里,就听到外面隐隐响起不阴不阳的拖长声音:

    “圣都少主到——城主回驾——跪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