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点虚,来求龙阳丹
开门的是王翠兰。
她约莫三十的年纪, 圆脸细眼,面色红润,瞧着就精神气十足。
王翠兰用不着听沈雁回嘴里念叨什么, 她只是瞥了二人一眼,便心领神会。
一人神色娇羞,怯怯盯她。
一人望向别处, 耳尖却已经悄然泛红。
她懂!
“王婶子。”
沈雁回脆生生唤了一声, 声如百灵。
“哎呀, 怎么两人一起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这嗓音, 王翠兰听着就心里头高兴, 忙拉起沈雁回的手,热情地将两人给迎了进去。
“是谁介绍你来的呀?”
“是住您隔壁的陈姨。”
王翠兰家只有三间小屋, 但院里倒是大,只不过会隐隐闻到些许臭味。
她家院子不像陈莲那样搭篱种菜,反而任凭青草横生。冒着黄尖半枯萎的青草处, 蹲着许多白兔在啃草。一窝白兔见到生人,都蹦跳著作鸟兽散。
有一只白兔逃得慌乱,一头撞到了沈雁回的裙角边。
“哎唷,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王翠兰俯身抓起那只似是撞晕了的兔子,一把抓住它的后脖颈, 扔到一边,“婶子家中养些兔子, 做门小生意。兔子下崽一窝一窝下, 兔笼都不够了,所以索性都养院子里了。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王婶子唤我雁雁便好。”
沈雁回轻声细语, 但回头介绍谢婴之余,朝他偷偷眨了眨眼,“这是我的夫君,姓谢。今日前来,今日前来是”
话说一半,沈雁回低下头去,轻咬贝齿,脸颊微红,手指来来回回地缠着衣角的一边。
可却怎么也说不出下半句话。
“咳。”
谢婴清咳了一声,“今日在下前来叨扰,是与雁雁向您求药的。”
王翠兰打量了谢婴一眼,身有八尺,面容虽俊但唇畔隐隐发白,似是气血不足。
这样好的面容与身段,竟是个虚的?
看来女子找男子,不能光瞧着面容好,这体魄还得跟上。
否则一到新婚那日,就光看那张脸,有什么用?被褥一盖,就只剩下大眼瞪小眼了。
“我瞧着你们俩年纪轻轻,应是成婚不久吧?”
王翠兰打心底里替沈雁回惋惜,多水灵的姑娘,怎么就找了个虚的。
“我与雁雁才成婚一年,只不过唉。”
谢婴从沈雁回那儿现学现用,故作扶额,“只不过我,唉,我,我没用,我唉,实在是对不住雁雁!”
一连唉声叹气多次,却也实在也难以启齿。
“诶诶诶,小郎君你别哭啊!”
王翠兰傻了眼,这小郎君块头瞧着还挺大,怎么靠上人小姑娘的肩膀哭起来了。
“我,我到底有还什么用”
谢婴一边抽泣,一边用沈雁回的肩膀遮住了眼睫,声音戚戚,“如今,我,我还如何叫作男人!”
沈雁回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不愧是在官场横行霸道的,演技派!
“夫君,你快别这么说,这也不是你的错。”
她拍了拍谢婴的肩膀,抬眼望向王翠兰。
“王婶子,您瞧瞧我的夫君。他可真算得上是位好夫君了,我嫁去一年,不曾让我受过什么委屈。只是因这隐疾,他总不断地怪自己。唉,眼瞧着夫君日益憔悴,我的心也要碎了”
她又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此刻再抬眼已是泪眼朦胧,“我听您隔壁陈姨说,您这儿有味药,唤作‘龙阳丹’。若能得了此药,想必我夫君再也不用每日神色恹恹,日后我们日子也好过了。”
“雁雁,你说,我还算得上是个男人吗!”
谢婴大拍自己胸膛几下,长叹短嘘。
“夫君,你别这样,雁雁没关系的。”
“不行!雁雁,你还年轻,不如你趁此机会,改嫁了去罢!”
二人竟在王翠兰面前抱头痛哭起来。
“哎唷闺女,你也别哭啊,你这一哭,王婶子瞧着心疼啊!”
王翠兰只生了个半大小子,整日皮得跟猢狲似的,送去学堂老是挨夫子的训。每日下学回家,都像是去泥塘里滚过一圈,一点也省心。
如今瞧见沈雁回,只是瞧瞧就心生欢喜。眼下她这么娇滴滴一哭,更是心疼。
这小夫妻俩,也太可怜了。这么年轻,怎么就这么虚呢!
“闺女你放心,王婶子这就替你将那‘龙阳丹’拿来,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王翠兰吸了吸鼻子,快走几步,回房去了。
“谢大人,您的眼泪呢?”
待王翠兰一走,二人当场停止痛哭。
只是谢婴一抬眼,哪有半点泪痕。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不,没有雨点。
可怜她为了演技逼真,也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来,狠掐了自己两把,大腿根子都青了。
沈雁回用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泪,愤愤不平。
“好了,别哭,一会也给你去买个糖球儿。”
谢婴拍了拍沈雁回的肩膀,挑了挑眉,唇边勾勒出一抹淡笑,“瞧瞧,本官可是为了查案,做实了那虚名了。”
“买一个草把子,给凤姐儿。舅母喝药苦,也要吃的。”
“好。”
待王翠兰拿了个瓷瓶出来,二人还在面对面抽泣。
“雁雁,这就是‘龙阳丹’。”
王翠兰摇晃那瓷瓶,从里头倒出一颗黄豆大小的黑色药丸,瞧着与普通的药丸并无一二。
随后她似是训斥地朝谢婴道,“你吃了它以后,要好好待雁雁,听到没有?”
“一定,一定。”
谢婴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王婶子,只有这一瓶吗?”
沈雁回接过那瓷瓶,晃了晃。
里头的药丸互相碰撞,听声大概只装了十多颗。
“你还想要多少?”
王翠兰拉住沈雁回的手,认真叮嘱,“这‘龙阳丹’很灵的,吃上一颗,便是一整夜都不会消停。单只是这一瓶,就要一两银了,贵得很。”
她那还剩下几颗,还要留着自己用。
“王婶子。”
谢婴站在沈雁回身边,语气诚恳道,“您知道我们夫妇,刚刚成亲一年,咳,难免王婶子,实在是麻烦您再多卖我们几瓶吧,我们并不差那几两银钱。”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我这实在也没有这么多啊,我得去取。”
王翠兰知晓眼前这男人衣袍是上好的缎子,想必家中也是富裕,这次前来求“龙阳丹”,定是不差钱的。
“要不雁雁,这瓶你先拿去用,等过几日王婶子这儿多了,你再来拿。”
“我与夫君月底要回扬州去探亲,一走便是两三月,这”
沈雁回又羞涩地低下头,“王婶子,不如您将那卖药掌柜的铺子告诉我,我自个儿去买便是,也省得叨扰您。”
“这实在是不行。”
王翠兰依旧摆手。
“怎得不行,难道王婶子怕雁雁抢了您生意不成?雁雁定不会的。”
沈雁回进一步问道。
看来,她猜得没错,王翠兰根本就不是那制药人,她就是个中间商。
“唉,不是的。”
看着这小夫妻俩这般诚恳,王翠兰长叹一口气,只能说出里头的实情。
“实在是这‘龙阳丹’,不能摆在台面上卖,那也不是药铺子里头买的。雁雁,婶子这儿实在没有多的了,就剩这一瓶了你要实在是不够,婶子房里还有几颗,也都给你。”
“夫君,看来咱们还是走吧多谢王婶子的药,我们夫妇感激不尽。”
沈雁回抹了一把泪,从谢婴腰上的钱袋子中摸了一两银子,递给王翠兰,而后弯腰深深鞠了个躬。
她拉起谢婴的衣袖,转身离开,一边抹泪,一边念叨,“夫君,若是婆婆再责怪雁雁嫁去你家一年,肚子还没个动静,夫君你别再与婆婆顶嘴了,伤了你们母子的情谊。届时,婆婆若是再让你纳一房,那便纳吧,这次去扬州,婆婆心底头也是打着这主意,雁雁不是不知情。说不定夫君有了新人,这身子骨,许就能行了呢。这一年,实在也是难为夫君了。”
沈雁回给谢婴仔细正了正衣襟。
这样的场景,简直就是夫妻相敬如宾的典范。
“是我没用。雁雁,是你跟着我受苦。不如,不如我们和离吧。你跟着我也没享什么福,却白白遭受了邻里这么多流言蜚语,母亲那我护不住你,也是我对不住你。”
谢婴碰了碰沈雁回的额角,用衣袖遮掩,假意给她抹泪。
有些软。
他忍不住又碰了一下。
“雁雁从小就想嫁给你。如今雁雁长大了,也是得偿所愿。雁雁,不会离开你的!婆婆要是便去说吧,都怪我罢!”
二人情真意切,瞧着竟是能赛过话本子里的神仙眷侣。
“雁雁啊”
王翠兰闻言抹了一把泪,“雁雁你别急,婶子,婶子带你去买,眼下婶子就带你去买!”
这场景,让她想当年。
想当年她嫁来刘家,那可是三年没都能生下孩子。她家刘海,也是这么护着她的。
虽然刘海这些年来身体不好,提不起重物,不再当樵夫了。但二人养了些兔子,卖卖兔子,日子过得也还算好。
“那太好了,王婶子,咱们赶紧走吧。”
沈雁回当场放下谢婴的衣袖,拉住王翠兰的手,健步如飞。
“雁雁雁等等,婶子锁一下们,且等一下!”
王翠兰着急忙慌地锁了自家的院门,说是自己带这小夫妻俩去,指了指路。
怎得全程倒是像他们架着她一般。
王翠兰带他们去的这地并不好找,几乎要到青云县县外。
这里是小苍山山脚,底下有几间破烂草棚,是从前一位养鸡的商户搭的。后来商户发了些财,去汴梁做生意,这儿也就冷清了下来。
风吹雨淋的,屋檐上的木板也掉下来不少。
平日里除了几个砍柴的樵夫偶尔会来这儿避雨,便再无人迹。
“二哥哥,你在吗?”
王翠兰敲了敲眼前的门。
里头无人应门。
门是新按的,上头挂着一把小锁。
看来人出去了。
“我二哥哥不在,我们在这儿等”
“不必。”
“啪”得一声,门又被谢婴踹开了。
木屑横飞,连那把小锁都不翼而飞。
扑面而来一股药味。
虚?
王翠兰瞪大了眼睛,泛起疑问,这叫虚?
但她很快又说服了自己。
力气大,与那方面虚不虚的,有时也没什么关系。
这地方明明原是鸡舍,眼下却用几块木板和石头搭了一张木床,其上被褥一套。
在往里头走,桌子、凳子等家具也是应有尽有。
“这住得还挺好的,有模有样。”
谢婴环顾了四周一眼,见沈雁回跑去了不远处打量,开口道,“你杵在那儿做什么,那锅有什么看头。”
“好大一口锅啊,比我那口大多了。”
沈雁回围着一口锅感叹,“这么大一口,得能炒多少盖饭啊。”
“能炒多少盖饭我不知道,就是你敢在里头炒饭吗?”
锅里头并没有任何菜,而是黑乎乎的一团。
谢婴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戳了一点儿锅内面团似的黑色不明物,抬手准备闻一闻。
“等等”
沈雁回眼疾手快,一把扣住谢婴的手腕,“不能凑过去闻,已经有膻味了,他炒过羊油,锅里全是壮阳的药材,才炒的药,药性猛烈看来这‘龙阳丹’就出自这儿。”
不止是锅里,连一旁的木板上都堆了不少淫羊藿、肉苁蓉、杜仲甚至放着一罐朱砂。
自从知晓了沈雁回能从一堆鸡屎猪粪中闻出胭脂香后,谢婴对于她高超的嗅觉深信不疑。
他听了这话,嫌弃地将树枝丢在一边。
“王婶子,这是你二哥哥做的?”
沈雁回重新取了一根树枝,从那“黑面团”中取下一小块,用手巾反覆包裹起来。
“是我上头有一位大姐姐和一位二哥哥,我是家中最小的。”
王翠兰对于这小夫妻俩的行为更加摸不着头脑。
他们不会要拿回去自己做“龙阳丹”吧!
“这你们自己做不来的,我二哥哥说了,这得他做才行。”
也不是王翠兰小气,只是怕这小夫妻俩胡乱一捣鼓,吃坏了或闹肚子。
“竟会制药。你二哥哥,是大夫?”
“我二哥哥”
王翠兰话还未说一半,就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瘦削的男人。
他一见到谢婴,神色一变,当场就溜。
“站住!”
待沈雁回与谢婴二人追出屋子,人一溜烟就没了,连王翠兰跟在后头喊两声,也没有任何回应。
“你,认识我二哥哥?”
王翠兰又再次打量了一眼二人,怎么二哥哥一见到人,便跑了。
“王翠兰,你可知罪。”
谢婴叹了一口气。
恐这王翠兰,被她二哥哥利用,还不自知。
“啊?”
王翠兰傻了眼,“我,我怎么了吗”
面前的男子目光森冷,眼神锐利,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这哪还有方才那副靠在娘子肩膀上柔弱哭泣的模样。
“王婶子,这是我们青云县的谢大人。”
沈雁回在一旁淡淡开口。
“谢,谢大人”
百姓哪敢冒充县令,回想起这男子方才确实身姿挺拔,有些威严。
王翠兰的双腿打颤,眼下那还能站得住,“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你可知私自制作超份量的壮阳药物售卖,是犯法的。”
“民妇,民妇实在不知。”
王翠兰此刻连头都不敢抬,“民妇以为这是补药,所,所以才卖的。哥哥说,这是补药。”
“补药吗?”
沈雁回瞥了一眼那“黑面团”,开口道,“王婶子可知这‘龙阳丹’里头加了多少份量的壮阳药材,又可知加了多少朱砂。朱砂确实能用于制药,但若过量,过久服用,人会死。过量的壮阳药让人精神奕奕,而过量的朱砂又在摧残人的五脏六腑。外强内虚,长久以往,人如何受得了王翠兰,你想害死你丈夫吗?”
沈雁回将方才的瓷瓶丢到王翠兰面前,“这哪里是什么‘龙阳丹’,这是一瓶慢性毒药!”
毒药!
“不是的!不是的!我怎么会毒害我的丈夫!”
王翠兰听了沈雁回的话,一时难以接受,她只是个平时养养兔子,卖卖兔子的妇人。
不知道自己害了丈夫的她只能放声大哭,“刘海待我那么好,我如何会毒害他啊,不是的,我没有!二哥哥说这是补药啊!”
她如何知晓这其中的药理,只是二哥哥说这是补药,而丈夫吃了最近气色果然大好她才信的。
是二哥哥让她帮忙卖,她才卖的。
大家吃了,都挺好的啊。
“王翠兰,你二哥哥在哪里?”
谢婴站到王翠兰的跟前,睥睨着她,“既是见了本官就跑,想必是认识本官吧。他从前,是做何营生?”
“回大人,民妇二哥哥,上月才放出来。”
王翠兰声音轻得如蚊子般。
王翠兰的二哥哥名叫王阿德,但因儿时生了天花,留下满脸麻子,人送外号王麻子。
王麻子上头已经有了个大姐姐,他的父母怎么说都想凑一对“好”字,这盼来盼去,终于盼来了王麻子。所以他一生下来,父母就尤为溺爱。
王麻子家在隔壁铜锣县,还算富裕。待他启蒙,父母就送他去学堂。奈何王麻子学了十多年,竟是连个童生都没考得。他索性一撂笔,不读了。
后来他又说觉得人家大夫治病救人,当真是活神仙,他也想当活神仙。
他父母一听,儿子有出息了。
二十二岁,父母又送他去医馆当学徒。
学了几个月后,让人给撵出来了。
他哪里是想当活神仙,他是看上医馆张大夫家的闺女了。
这几个月,药理不知学了哪些皮毛,竟对着人家闺女毛手毛脚不知多少。
一日午后,他趁着医馆没人,竟直接想要上手。要不是张大夫平时出去义诊的病人不在家,他回来得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是光着膀子被张大夫用棍子打出来的,还叫张大夫扯着嗓子,足足骂了他半个时辰。满大街全都看了他光膀子,裤子还掉了半拉。
这可叫王麻子在铜锣县有了“名气”,那如何还能混得下去。
他索性背着包袱,来投靠嫁到青云县的妹妹。
王翠兰十七岁便嫁来了青云县,哪知晓王麻子这些破事。
天真的她被王麻子声泪俱下地哄上几句,当真以为是好哥哥实在想念妹妹,来看她了呢。
王麻子个子矮矮,气力小小,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念过的书也忘了,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他做事怕累,唯一还知晓的,就是才学的几味药材。
他眼珠子一转,支个摊子算命吧。
王麻子这人,啥都不会,但胡编乱造的本事,那是一套一套的。这位大哥生得一副福星相,想必将来大有所为;那位大官人头顶有黑气,为了去除这瘴气,不如买一枚我这神仙金丹。
愣是将人哄得一愣一愣的,真买了金丹。
不过那并不是金丹,而是他瞎捣鼓的药丸。
他想着反正是几味常见的药材,能补补气,也吃不死人。
哪曾想他学医不精,自己采药时,误将那钩吻当作了金银花。
买金丹之人买回去给自己病重的老爹吃完,他老爹当晚就驾鹤西去了。
那男子老爹本就是重病,到底是不是王麻子的药有问题,这也是说不清。
但王麻子的药里确实含有钩吻,抓归抓,判归判,王麻子还是蹲了十二年的监。
上月,刑满。
“死性不改。”
谢婴听了王翠兰的话,冷哼一声,“既为他的妹妹,又怎么不知晓他另外的藏身之所。狡兔三窟,你说对吧王翠兰。”
“民,民妇”
一边是待她极好的丈夫,一边是血脉相连的哥哥,那可是才蹲了十二年监的二哥哥啊。
王翠兰跪在地上沉默了。
“哎唷王婶子你怎么在这啊!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有砍柴的樵夫路过这草棚,一眼就瞧见了王翠兰。
他十分焦急,神色匆匆。
“你家刘海,方才随我们去砍柴”
“他身子不好,如何还能砍柴?”
说到刘海,王翠兰也不顾正向谢婴跪着,一下子站起来拉住那樵夫。
“他说要给你生辰要到了,要给你做个梨花木妆匣哎唷我真的发昏了,这根本不是重点!”
那樵夫一拍自己的脑袋。
“刘海方才不知怎么的身子一软,从山堆上掉下去了!”
第32章 到底谁是爷爷,谁是孙子
小苍山虽名字中带了个“小”字, 实则是座蜿蜒大山。
山上树木茂盛,杂草横生,若是外来的人进去, 容易迷失方向。传闻山顶有贼寇占山为王,所以各县的百姓们都在半山腰及以下生活。
大雍允许百姓在山中狩猎、采集,只要不过量即可。即便只到半山腰, 丰富的山资源也足够满足环着小苍山生活的各县百姓了。
山脚处的树也不少, 柏木、梨木, 应有尽有,樵夫们砍樵木也没有往深山里头跑。
刘海便躺在不远处的一处山堆那儿。
有突出的石块与树枝将他的身上划得满是伤痕, 脸色惨白, 人也昏迷不醒。
“还有气。”
沈雁回按了按刘海的脖颈处,感受到颈动脉的跳动。她从怀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布包, 取了几根针,给刘海扎了几针。
自从有了沈丽娘那件事后,她一直将放针的布包随身携带。
谢婴抬头望了一眼面前的山堆, 虽不高,但陡。
刘海应是一脚踩空,不小心掉落下来。许是有横斜出来的树木勾到他的衣角,有了个缓劲,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几针下去,刘海眉头一皱, 渐渐醒了过来,但整个人依旧很虚弱。
“海哥你这是做啥啊, 你出来做啥啊!”
一旁吓傻了的王翠兰见刘海终于醒了, 抱住他痛哭,“你要是死了, 我也不活了!”
刘海的面颊被树枝划伤,还在渗着丝丝血珠,“都这个年纪了,哭啥子嘛,说什么胡话,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
他用手抚了抚王翠兰鬓角垂落的发丝,将它们勾在耳后,“你总念叨着你大姐姐有个梨花木妆匣,好看得不得了我就想着也给你做个嘛。”
“我不要梨花木妆匣了!我就想和你好好过日子!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给你吃二哥哥的药,海哥,这都是我的错!”
若不是她想要梨花木妆匣,刘海便不会再来砍树,若不是她喂刘海吃那二哥哥做的劳什子药,刘海也不会一脚踩空!
都是她的错!
王翠兰心中涌现出巨大的痛苦、悔恨,化作不断滴落下的泪水,一滴,两滴
都怪她!都怪她!
“我都说哭啥子嘛,不要哭,你不一直说隔壁的陈姐总是哭哭哭,容易长皱纹。”
刘海刮去王翠兰满脸的泪痕,“昨个儿我还碰到老牛家的俊哥儿,说什么弄了些澡豆,涂了好看。我给你买了,放在床旁,你可看见了别哭了,再哭,我那澡豆不是白买了?”
“我看见了”
王翠兰一边抽泣,一边哽咽着说话,眼角的泪如同淌不完似的一直淌,“我老了就会长皱纹,花那钱做什么,我就哭,你管不着。”
“不老,一点都不老。”
刘海放下手,虚弱一笑,“我娘子天下第一美。”
即便他强撑,左腿传来的剧痛还是让他忍不住皱眉。
“左腿应是骨折了。”
沈雁回蹲在一旁给刘海检查全身其他部位,她转身与一旁不断抹泪的王翠兰道,“王婶子,您去木棚那儿找两块小腿大小的木板来如果你还想刘叔保住这条腿的话。”
王翠兰本还抱着刘海一直痛哭,但听了沈雁回的话,她浑身一颤,马上踉跄着去找木板。
方才她瞧见这闺女几针就给她家刘海扎醒了,眼下她要木板,一定有她的道理。
这山堆离木棚有些远,但王翠兰心里急,也不敢掂量到底那块木板合适,差不多大小的木板,她捡了有十多块。一晃眼的功夫,她便胡乱抱着这些木板飞奔而来。
“刘叔,你忍住点。”
沈雁回挑了两块大小合适的木板,又准备将自己的衣袖撕开扯成布条。
使劲一撕,撕不开。
狠狠一撕,还是撕不开。
到底是受了那些电视剧的影响,说是能一下将衣服撕成布条的!
“刺啦”一声。
谢婴将自己的衣袖给撕了。
沈雁回瞧了一眼递到自己面前的莲青色布条,直接上手,“谢大人,你帮我托住刘叔的腿,我替他将腿给固定住。”
“这使不得,使不得!谢大人怎么能够给小的托腿!使不得啊!”
刘海已经从妻子那儿知晓了眼前之人是本县的谢大人,急得他不断地摆手,想将腿给挪开。可他的腿实在是太痛了,根本是动弹不得。
“无碍。”
谢婴一手托腿,一手扶住一块木板。
沈雁回一手缠布条,一手扶住另一块木板。
二人在身旁的樵夫们吃惊地注视下,迅速地将刘海的左腿固定住。
“要送去医馆,还得找大夫看看,我只懂些皮毛。”
沈雁回打好结,又仔细了查了刘海的全身,随后又搭了一把脉,“届时要大夫开药好好养着,只不过”
“我们去!我们去!”
另外的几个樵夫看得目瞪口呆,其中一人道,“我有板车,我们将刘哥给拉去医馆。”
“行,你们将他抬上去,小心着腿,不要碰到。”
几个樵夫一同将刘海给抬上板车,谢婴顺势还从旁搭一把手,吓得几个樵夫差点放手。
“王婶子,你不能去。”
心急如焚的王翠兰拉着刘海的手,想要一同跟去,却被沈雁回挡在面前,“‘龙阳丹’的事,还未解决。”
“我不去。”
王翠兰低下头,身子却还在因为抽泣不断抖动。
“方才我搭刘叔的脉象,洪大无力之脉,情况并不好。”
沈雁回待板车渐行渐远,才淡淡开口,“即便眼下将养,日后身子也会很差。若再吃上几月的‘龙阳丹’,定是回天乏术了。”
“都是我的错。”
王翠兰声音嘶哑,一下子瘫软在地上,“都是为了我啊,他这辈子都是为了我啊。”
王翠兰是王家最小的女儿,父母对她也算疼爱。
若不是她少时贪玩,约了邻里的姑娘一同去爬小苍山,她也不会认识刘海。
她会嫁给一位门当户对的丈夫,不是刘海这个一穷二白的樵夫。
春日的小苍山风景宜人,花开无数。
王翠兰性子活络,平日里上蹿下跳的,有的是力气。她的小姐妹还走在山脚,她就一溜烟跑进山里不见了。
迎春齐开,溪水潺潺。
小苍山虽美却地势蜿蜒。
待她爬到半山腰,天色渐晚,雾气正浓。她走着走着,竟是连路都看不清了。
这时候再回头,来时的路也被雾气挡住,也不见了踪迹。
春寒料峭,尤其是深山的夜里,更加寒冷。待王翠兰找了块石头坐下,环顾四周,只剩下浓郁与远处传来的野兽嚎叫声。
像是狼嚎。
没出过远门的少女,当然会害怕。
她捡了些树枝,生了堆篝火。
书上说,狼怕火。
等王翠兰生好了火,在一旁坐了一会,便听见有什么东西拨弄着草丛,窸窸窣窣的,离她越来越近。
王翠兰心一横,绰起一根棍子。
她哪知道野兽的可怕,都只是在书上瞧过。她只想着她堂堂一个人,还打不过区区一只狼?
人家武松还打虎呢!
“哎唷!”
有少年捂着脑袋从草堆中钻出来,怒骂一句,“哪个王八蛋要谋杀我!”
但他很快后悔说了这句脏话。
篝火映衬下,是一张眼角含泪的脸。
她浑身微微颤抖,但还是轻咬着贝齿,似是胆大地注视着他。
就是手里绰着一根棍子。
好漂亮。
这是刘海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即便她拿棍子打了他的头。
“迷路了?”
“嗯。”
“那你跟着我走吧,我认得路。”
“可我不认识你。”
“那你留在这儿,一会狼来了,你也绰着这根棍子打它。”
“我不怕,书上说,狼怕火,我生了火。我力气也很大,我打得过它。”
“那书上有没有说,狼一般不是一只单独出没。”
刘海抱着胳膊,瞧着眼下这个瑟瑟发抖,但还是故作大胆的姑娘。
“那你等等我。”
王翠兰依旧拿着那根棍子,飞快地跑到刘海身后。
“才打我一下,你还要打我啊。”
刘海背着一堆乔木走在前面,“我感觉我下山了,得去大夫那看看脑子去,感觉被你打坏了。”
“我万一你是坏人。”
“好心当成驴肝肺啊呐。”
王翠兰还是紧紧抱着那根棍子,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对不起那你也打我一下,行不”
“我打你作甚,跟上吧你!”
“我有些走不动了。”
“还叫我背你不成?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将你的棍子拿来,我拉着你走。”
“噢。”
第二天,刘海又在远处瞧见了这个姑娘。
“你别跟我说你又迷路了。”
“是啊。”
王翠兰甜甜一笑,“劳烦。”
“我怕了你了。”
第三天。
“你莫不是山野精怪,怎么还在这里!”
“那我是。”
王翠兰抬起棍子,“你拉我一把。”
“下次你认认路成不,这山里头,真有狼,我也不是次次都在。”
“那我尽量吧。”
第四十天。
“刘海,你什么时候去我家提亲啊。”
王翠兰靠在少年的背上,笑眯眯道,“你都看到我脚了。”
“我,咳咳谁叫你日日蹲在这里,那小蛇也不知你日日蹲在这里,还好它没毒。”
“你还没回答我呢。”
“闭嘴,等我赚够二十两。”
“噢。”
王翠兰当然瞧见了,月色下,少年几乎红得熟透了的脖颈。
“我是故意去等他的,后来我们成亲了,我才知晓,自那以后,他也日日去那处。”
她记得那少年恼怒地摸着自己的头,见了她后却痴了,整个耳尖红了一半。
孤男寡女,却要拿着那根棍子拉着她。
春日夜晚,路上的迎春花很香。
少年讲的精怪故事吓她,可一点儿都不好笑。
不就是怕她再一个人上山嘛。
王翠兰说到年轻时候的往事,眼里露出无限眷恋,“我嫁过来,三年也没有生下孩子,他也一直护着我。后来,我有孩子了,可孩子生下来后,我却因血崩而日渐虚弱。大夫说,很难治好,若要治,就要花大价钱,要吃人参补气人参太贵了,我们没有那么钱。”
“冬日下着大雪,他跑到小苍山里,日日为我挖野山参,挖了足足两个月,而那野山参,竟真的将我从鬼门关里捞回来了。”
“你们知道吗?”
王翠兰的眼里噙满泪水,“冬日的小苍山,雪能没过人的大腿,很冷,很冷。他到底是如何能日日找来野山参,我都不敢去想。后来,我是渐渐好了,日日趟雪,他如何能好都怪我啊,都怪我,是我害了他。”
“你真正应该怪的,是你的二哥哥。”
谢婴伸手递给王翠兰一块手巾,“王翠兰,告诉本官,你二哥哥在哪。”
王麻子是在乞丐窝里被牛大志逮住的,牛大志找到时,他还企图装疯卖傻,蒙混过关。
牛大志冷笑一声,“你这孙子,别给你爷爷装了,忘了当年是我逮你进去的,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叫谁孙子呢!”
王麻子破口大骂,反正逮都逮了,也跑不掉,“我比你大,你爷爷你爹的爷爷!”
“龙阳丹”这件事情涉事重大,关系到了好些人家。
谢婴命人将他们召集过来,还是升了堂,其中有在医馆看好大夫的刘海,还有躺在床上的魏勇。
今日这公堂倒也真是精彩,人人都躺在板车上给拉来。
十多个板子下去,王麻子便嚎叫着认了罪。
认归认,不过他一直嚷嚷着不公平,凭什么就抓他一个。
听这意思,是也要将他妹妹再拉下水。
“本官当然知晓不公平。”
谢婴拍了拍惊堂木,“把尤茅柄给本官带上来!”
“霍,这不是尤掌柜嘛,怎么还有尤掌柜的事?”
围观的百姓眼睁睁着看着尤茅柄给麻绳捆着,带上了公堂。
尤茅柄,是尤氏药铺的掌柜。
不过近两年来生意不好,很少有人去他家药铺买药。他曾将萝卜须子晒干,当成人参卖给牛大胆。被牛大胆儿子牛俊识破后,牛大胆几乎砸了他半个店,还将这事几乎昭告了全青云县。
他本来就大嘴巴,逢人就说——我与你们说,尤掌柜那狗/日的千万不要去他家买药,今日卖我萝卜须子,明日指不定将树皮当党参卖你。
沈雁回站在公堂外头朝着谢婴竖了个大拇指:真有你的,谢大人。
谢婴将头一扬顺势回了个眼神:又不只是你,本官也是会破案的。
“尤茅柄,你可知罪!”
谢婴拍了拍惊堂木,“你这黑心掌柜,还不从实招来!”
尤茅柄正在药铺里头哼着小曲数银子呢,就被冲进来的捕快们捆了带到了公堂之上。
“你这孙子把老子给供出来了!”
尤茅柄一到公堂,就瞧见了被打得翻了白眼的王麻子。
怎么又有人叫他孙子!
王麻子登时一口气又回了上来,“放屁!老子根本还没来得及说!”
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打了板子。
“王麻子于上月才从牢狱里放出来,根本就不可能短时间能拿到这么多药材。”
谢婴声音清冷,直指真相,“根本就是你尤茅柄与王麻子同流合污,制那‘龙阳丹’害人!”
在昨日筛查药铺是否买卖“龙阳丹”时,谢婴就想过这件事。
制作这“龙阳丹”需要用到大量药材,却没有药铺贩卖“龙阳丹”。
要么这“龙阳丹”非青云县所有,要么有人偷偷在做,而瞒报。
龙阳丹从上月兴起,普通的百姓又能收集到这么多壮阳的药材?若是去买,每个药铺里都会有账本,如何会没有名字?
谢婴当晚就派明成夜访了青云县所有的药铺,果然发现了“尤氏药铺”的药房里,淫羊藿、肉苁蓉等壮阳药材,只剩个底。
药材没了,但没有“龙阳丹”,自然是有人同流合污。
“原来又是你这孙子,又出来卖假药了!”
牛大胆在堂外看得真切,将尤茅柄一顿臭骂,“害人啊!你这孙子真不是人啊!”
堂下一时间孙子长,孙子短。人人是孙子,孙子是人人。
“大人,就是他!小人就是与他一起卖的假药。”
尤茅柄被抓了,王麻子即便是屁股疼得被针扎了似的,心里头也畅快,“这孙子真不个东西啊,一两的‘龙阳丹’,他八小的二,小的还要负责给他做,还要去卖,这孙子就躲在铺子里数钱!”
“去你爹的!”
这下尤茅柄心里头也不乐意了,霎时与王麻子对骂起来,“要不是我,你王麻子早他爹的饿死了,难道再投靠你妹妹,害不害臊啊你!”
二人本一同在铜锣县张掌柜那学过医,算是个师兄弟,如今
且先算个爷孙吧。
“都给我老实点!”
牛大志与另外一个捕快一人一脚,踹在二人屁股上,“这是在公堂之上,你们以为是在你家门口呢!”
“哎哟喂。”
王麻子本就挨了板子,屁股疼得不得了,这么一脚下去,差点又让他当场翻白眼。
但听到妹妹,对对对,他还有妹妹
“好妹妹,你管管二哥哥吧,你再不管二哥哥,二哥哥又要进去蹲监了。”
王麻子又将身子转向一旁的王翠兰。
王翠兰与其他的妇人们站在公堂一旁,谢婴免了他们的下跪。
“二哥哥,你还知晓你是我二哥哥?”
王翠兰的眼泪再次淌落下来,但她很快用衣袖擦去,愤恨地盯着王麻子,“二哥哥,翠兰待你不薄,海哥也待你不薄啊你为何要拿假药骗我?如今海哥与她们的丈夫变成这副样子,全都是你造成的!”
王麻子自来投奔她,她从来也没有少过他一口吃的。上月王麻子从牢狱里放出来,也是她给置办的被褥家具。
她真后悔。
“好妹妹,是二哥哥被猪油糊了心了,是二哥哥的错。你,你与大人求求情,宽恕宽恕二哥哥吧,二哥哥再也不敢了。”
王麻子的眼泪说掉就掉,声音也戚戚然。一时间,真像是一副悔过的好模样。
“二哥哥,你别再翠兰面前再演戏了。”
王翠兰长舒了一口气,忍住眼里的泪水,“上次你进去的时候,也说的是再也敢了。翠兰以为过去了十二年,你都改了,没想到,没想到王阿德,你好歹毒的心!”
“今日在公堂之上,我还能叫你一声二哥哥。待下了公堂,我便不再是你妹妹!”
这是王翠兰第一次叫王麻子的全名。
这给王麻子也吓了一跳,这还是他那个听话懂事,耳根子软的妹妹吗?
“王翠兰,你疯了。你就为了这个男人,要跟你二哥哥断绝关系?”
说心底里一点儿不难过,也是假的。毕竟妹妹小时候,他也喜欢日日带着她玩。
是个上蹿下跳的小糯米团子。
王麻子有些不可置信,看了看王翠兰,又看了看一旁的刘海,“王翠兰,他只是个砍柴的,你瞧瞧你嫁给他都过的什么日子?啊?有在我们家过得滋润吗?你就这么喜欢过穷日子?”
“他是我丈夫!”
王翠芳轻轻抚过刘海的面颊,“他从来就没有让我过过苦日子!他一辈子是我王翠兰的丈夫,而王阿德,你再也不是翠兰的哥哥了”
强忍的泪水还是从王翠兰的脸色淌落。
什么哥哥妹妹的情谊,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
“王阿德,你将我们都害惨了”
“不要哭,再哭就长皱纹了。”
刘海握住了王翠兰的手,“我不还好好在这里吗。”
刘海确实是将王翠兰捧在心尖上养的。他并不能赚到很多钱,但别人家媳妇儿有的,王翠兰都有。王翠兰已经三十多了,瞧着却比同龄人年轻很多。
就连家里的摆设,都是按照王翠兰出嫁前的房间摆的。
因为这是他在小苍山上,一步一步,背回来的姑娘。
眼下,他们一起养了很多兔子,也能挣不少钱。
“不用说了。”
谢婴拍了拍惊堂木。
他并不想让王翠兰再与王麻子多说一句话。
哥哥本应多照拂照拂妹妹,可王麻子就像一只吸血的水蛭般,不仅吃住用妹妹的,还让妹妹成了他私欲的帮凶。
“王麻子,你蓄意制假药害人,导致十多人中毒,若不及时发现,这些人还有性命可言?你这种人,就不应该放出来。王麻子,你就带着你的一己私欲,再去牢狱里,蹲监十二年吧。”
尤茅柄在一旁瑟瑟发抖。
“尤茅柄,你也十二年。”
尤茅柄大惊失色,立马不断磕头,“大人,小的这是第一次啊!如何就十二年了!如何十二年!”
“‘龙阳丹’确实是第一次。”
谢婴冷哼一声,又扔了一只令签,“但本官调查过了,你还制过‘壮骨丹’、‘生子丹’、‘美颜丹’偷偷卖给客商,如今他们都在你药铺门口等着呢,你要回去吗?哦,本官记得,里头有镖师、江湖剑客、还有不知哪位大人的美妾,嘶”
谢婴挠了挠下巴。
“大人,小的要蹲监,小的热爱蹲监。”
“那小的妹妹的,她也卖了‘龙阳丹’。”
又获得十二年牢狱的王麻子心生不满,愤愤道。
只判他一人吗?
“这个嘛。”
谢婴看了一眼沈雁回。
沈雁回摆了摆手,表示无奈。
“王翠兰,你家中的兔子,还等着你回去喂呢。”
第33章 鸭腿饭,人人都有称谓
沈雁回醒的时候, 沈锦书在院子里追兔子玩。
一只只膘肥体壮的雪白团散布在院子各处,她数了数,少说也有七八只。
“不准吃祖母种的白菘。”
沈锦书抓住了其中一只躲在白菘地里的兔子, 拎着它的后脖颈教育得头头是道,“这些白菘是要留给雁雁做菜用的,叫你们吃光了怎么行。”
平日里吃惯了草须子的兔子们一下子全被放进了菜园子里, 那真如老鼠掉进了米缸。这儿种着白菘, 那儿种着青菘, 还有长势正好的萝卜苗来得正好。沈锦书抓到了这只,那只又蹿了进去。
“哪来的这么多兔子?”
沈雁回嘴里叼着刷牙子, 瞧着这一地的白兔, 担忧道,“凤姐儿小心些抓, 一会儿兔子咬你,可疼。”
“是王姐一早送来的,说是感谢你救他们家刘海。”
沈丽娘的裙边也围了两三只, 全因她正用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只林檎。
她削皮的手法细致,林檎皮长而不断。其中一只兔子瞅准时机,一口含住那垂落下来的林檎皮,吃炒面似的嚼着。
这可将另外两只兔子可气坏了, 它们可从来没吃过林檎这等佳品,怎好让一兔就占为己有。
自此, 沈丽娘的裙边就展开了一场林檎皮争夺战。
“对了舅母,刘叔眼下如何了?”
沈雁回昨日搭过他的脉, 整个身子内里还是虚得很。
“他那腿, 大夫说至少要养上大半年唉也是可怜。不过王姐来的时候,我将你写好的补身靓汤给她了, 也省得你专门去竹枝巷,还挺远的。”
沈丽娘削好林檎,将皮丢在地上任兔子们追逐,而后将手里削干净的林檎切成小块,“雁雁,凤姐儿,过来吃。”
沈锦书提溜着手中的白兔,一点儿不怕被咬。
“雁雁你去吃吧,凤姐儿一早都吃过半个了。凤姐儿才不会被它咬,一会儿凤姐儿叫它好看。阿娘你想吃什么口味的兔子,一会祖母给您做。”
“吃葱泼兔吧。”
陈莲正在小心摆弄着竹匾上晒了一半的柿饼,“这两日天气暖,葱又涨了一茬,丽娘这两日吃些清淡的好。”
削了皮的柿子错落有序地被铺在竹匾上,露出里头饱满晶莹的果肉。再用不了多久,它们就变成柔软而有嚼头的柿饼,成为元旦送礼的常客。
“好咯,吃葱泼兔咯。”
沈锦书说悄悄话似的凑到兔子的耳朵旁,咧着嘴吓它,“罢了罢了,让你多吃两根吧,明日你就吃不到了。”
说完,她挑了一根嫩萝卜苗塞给了兔子。
可怜小兔子还沉浸在鲜嫩多汁的萝卜苗中,殊不知它的“灾难”马上来临。
“今日先吃一只尝鲜,其他的先将养着吧。兔子性寒,舅母要适量吃。”
沈雁回吐掉嘴里的水,顺势抓了一块林檎咀嚼,秋日的林檎口感爽脆,有些微酸,但还算适口。
她转身往厨房一看,这厨房旁怎么有两个草把子?
这两根草把子上,每一只都插着二十多根晶莹易透的糖球儿。
“雁雁,你一定又想问,哪来的两个草把子吧?”
沈锦书模仿着方才沈雁回的说辞,将手上那只兔子扔进笼里,喜滋滋地洗了洗手,从草把子上拿了一串糖球儿,将它咬得咯吱作响,“一个呢是高手明叔叔昨日给凤姐儿买的,另一个呢,是今早陈爷爷送回来的,说是好官谢大人买给雁雁的眼下凤姐儿一个,雁雁一个。”
沈雁回又瞧了一眼那草把子。
昨日她那是说着玩的,谢婴真买了一草把子。
“好了,别哭,一会也给你去买个糖球儿。”
耳畔忽然响起了谢婴昨日那句似是哄她的话。
大早上的!
沈雁回使劲晃了晃脑袋,晃散了脑海中那个莲青色衣裳的影子。
唉,真不知道陈半瞎家里头草把子还够不够。
“好官谢大人对雁雁好。”
沈锦书眼角弯弯,认真地分析,“雁雁对不对?”
自从谢婴又帮沈丽娘解决了陈桂芝那件事后,他在沈锦书心里的形象已经是伟岸得不得了。
叫谢婴时,还给弄了个尊称。
好官谢大人。
爹爹第一,好官谢大人第二,明叔叔第三。
至于为什么叫高手明叔叔呢。
原是昨日沈雁回与谢婴调查“龙阳丹”那件案子上,她一拍大腿,包好的重阳糕忘记给谢婴了,还在推车底下放着呢。
“无碍。”
谢婴朝空中吹了个口哨。
很快就有一只不知是来福还是来旺的鸽子落在他的肩上。
待明成从沈家喝完茶,已经到了县衙的门口,准备抬脚跨进去,就有鸽子扑闪着朝他飞来。
莫不是谢大人遇到了什么危险!
明成急急忙忙地将鸽子脚上的纸条打开——推车下,重阳糕,拿。
青云县当真是个好地方。
明成想。
他不仅学会了摆摊做煎饺,谢大人还叫他半夜三更扒每家医馆的窗户当飞贼,眼下又成了汴梁成日蹲在酒楼外头的闲汉。
他说风雨中他说秋风中,这点痛算什么。
也不知那重阳糕是个什么滋味,他得吃三块。
高手——是他在沈锦书面前的自封。
明成,初见是点茶的优雅公子,再见已是专业跑腿小哥。
沈雁回听了这两个个称呼乐得直笑。
这怎么比叫来福的鸽子还好笑。
“凤姐儿,再吃你准蛀牙。”
沈雁回见那些糖球儿上裹了厚厚一层糖衣,比平日里陈半瞎卖的还要厚,就知这是陈半瞎专门做的。
这么个吃法,还得了。
“不怕不怕,有一半是给阿娘的。陈爷爷还专门给阿娘做的葡萄的,做的金橘的,还有好多好多。陈爷爷说阿娘怀着孕,山楂吃多了也不好。”
沈锦书吃了一半,又想起了什么,眼角更弯了,“对了雁雁,好官谢大人托陈爷爷说,叫雁雁收摊了去县衙一趟,他有事找雁雁。”
“凤姐儿,你的小黄鱼拿几条给雁雁好不好?”
沈锦书前两日抓的小黄鱼被她养在木桶里,她每日都仔细地给它们换水,期盼着长成大鱼,然后将它们吃掉。
所以到眼下,依旧是条条鲜活,游来游去。
“雁雁要,凤姐儿都给雁雁,回头凤姐儿再与顺姐儿他们去抓。本来是想养大了给阿娘炖汤喝的,怎么凤姐儿喂了好几日,就是不见它们长个头。”
沈锦书大方地将木桶往沈雁回手里一塞。
“回头叫顺姐儿抓两条鲗鱼给凤姐儿,小黄鱼可长不了那么大。”
“好!”
秋日风暖,码头上人来人往。
“沈小娘子。”
今日倚在桂花树下的,是李大河。
他的姿势与谢婴一模一样,这是李大河多日观察所得。
保持这个姿势,许就能与谢大人一样有风姿。
就是站得也太板正了,腿有些打颤。
“还是肉沫豆腐?”
沈雁回将小推车推到李大河身旁,“不过,今日卤了些鸭腿,作鸭腿饭,李大哥要不要试试?”
“可以可以。”
李大河反覆观察码头,心不在焉。
“李大哥,您在瞧什么呢?”
沈雁回放好她的泥炉,炒了一大盘子腊肉青菘装在个大碗里,又从砂锅里夹了一只卤鸭腿、一枚卤鸡卵、三块卤豆干。
甑中盛上几勺米饭,将大碗添满,夹一筷子腊肉青菘,放将方才夹好的卤味放在上头,便是一碗香喷喷鸭腿饭。
“这么快。”
李大河一边拿筷子塞了一口青菘,一边继续四处观察。
“李大哥,是不是码头最近有事啊?”
沈雁回走到李大河一旁,悄声说道,“从方才我来,你就一直在左右瞧啊瞧,到底在瞧什么啊?”
“没什么。”
李大河的思绪很快就被嘴里那一口腊肉青菘抓了回来,“这腊肉腌得好,油香油香的,不就着这鸭腿,我就能下两碗饭。”
秋日的阳光又将陈莲挂着的腊肉晒得淌油,而打了霜的青菘又格外清甜。
腊肉被切成了细丁与青菘同炒。先煸油脂,再下青菘,不用过多的盐调味,就已经咸香适口,还带着一点儿甜味。
“李大哥,你这鸭腿也吃啊,怎么光吃腊肉青菘。”
眼瞧着李大河呼噜呼噜地一碗米饭就着腊肉青菘的汤汁下去,那鸭腿都不曾动一口。
“嗨,我这人有个习惯。我最想吃的,一般都放在最后吃。”
李大河吃完饭,拿起卤鸭腿,大口咀嚼,而后又四处乱瞅。
他到底在看什么?
还好啊,还好谢大人今日没来。
眼瞧着都这个点了,他一定是不会再来了。
还有那不知道为什么总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的牛俊那小子,也没来。
太好了!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卤鸭腿是沈雁回浸泡了一整夜的,内里汁水丰盈,吸饱了她调好的卤汁。
只要轻轻一咬,那鸭腿立刻就软烂脱骨,香得李大河恨不得将整根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那卤豆干也得趣,十分有嚼头,竟比肉还香三分,不用来下酒真是可惜。
沈雁回煮了一大锅卤汁用来腌鸡鸭货。卤汁的香料略贵,但好在可以反覆使用多次,平摊下来,沈雁回还能接受。
只要夜里将要卤的东西煮熟,再放在卤汁里浸好,便能省下炒菜的时间,多卖一道卤味饭。
今日是鸭腿,日后她还想将肉放进去卤,剁碎了再与香菇同炒做成肉臊子,便是一道美味的卤肉饭。
这些鸭腿饭与卤肉饭,少不了要来一枚鸡卵与素菜相配。即便是配菜,她也要用心备好。
譬如今日的腊肉青菘,油香四溢,十分下饭。
若是光凭一只鸭腿,就想卖人八文,会叫不少人望而却步。
“沈小娘子,你瞧瞧我,怎么样?”
李大河昨个回去想了一整夜,暗下决心
就算沈小娘子,与谢大人如何如何了,只要沈小娘子还未成亲,他李大河,也还有机会!
他李大河可不是一个用世俗的眼光看女子的人。沈小娘子只身养一大家子,是很艰难的。面对那谢大人的淫/威,她只能不得不屈服。
“很好啊。李大哥,你是一个好人。”
今日新上的鸭腿饭,码头上的其他人都想试试,而沈雁回方才就已经炒好一大锅腊肉青菘,只要盛好饭夹上菜即可,非常方便。
匡当匡当。
沈雁回听着铜板撞击的美妙声音自得其乐,卖吃食虽然辛苦,但好在赚得不少。她已经想好了,一会儿去县衙时,顺带将盘那家铺子的定金给交了。
待到了月底,谢婴还会给她发一笔她兢兢业业协助谢婴破案的仵作工钱,足足有二两银子。
这小日子真是越过越好。
如此一来,离她的小饭馆开张又进了一步。
也不知晓谢婴找她究竟为了什么事。
“真的吗?我当真是个好人?”
李大河登时喜上眉梢。
好人?
那他在沈小娘子的心里,一定是个光辉伟岸的形象。
“那沈小娘子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李大河终于问出了他心里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问题。
他在心里狠狠地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只要谢大人不在,他的胆子就是大!
“喜欢帅的。”
“何为帅的?”
“就是谢大人”
沈雁回挠了挠自己的下巴,那个莲青色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出来了,吹开。
“不对,比谢大人长得再俊秀些那样的。”
李大哥端起茶碗,透过茶碗里的梨汤,使劲瞧了瞧自己的相貌。
那他一定就是了。
每每他娘叫了媒婆来家里说亲,都是一口一个“这李小郎君长得高,人老实。哎呀,长得,你甭说长得如何,那长得高啊,对不,日后的子孙,定不会矮的。”
没有一个媒婆不夸他高的。
待相看的时,那些姑娘都红着脸尖叫跑开。
想必是他实在是长得太俊了,叫人家姑娘害羞。
李大河嚼着嘴里的鸡卵,虽是卤的,他却尝出了一股香甜的糖心味儿。
日后他与沈小娘子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毕竟他已在沈小娘子这儿获得了最高评价,这是谢大人与牛俊都不曾拥有的,那便是——你是个好人。
连扛货的时候,李大河都在笑。
“李哥,你笑啥呢。”
孙伍稳了稳步伐。
方才他正在前头扛货呢,这李哥不知干啥。
在他后头——嘿嘿嘿,嘿嘿嘿。
这给他吓的,险些将肩上的货给扔了。
他还以为陈强显灵了!
“你小子,是不会懂的”
李大河扛起肩膀上的货物,向孙伍炫耀着沈雁回方才的话。
“你知晓吗?我是个好人。”
第34章 兔子三吃,东坡鱼,冰糖肥肠要不得
今日的鸭腿饭卖得极好。沈雁回在卤水里头放了舶回香与花椒, 辅以豆酱、干桂花等,尝起来十分有滋味,甜咸适口, 舌尖处还会回上些麻。
平时鲜少吃到这样的味道,只半个时辰,小食摊上的饭菜便一扫而空, 更有人自己拿了碗, 带回家里尝。
待卖空, 沈雁回将一切收拾妥当,将小推车推了回去。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瓦罐, 坐在床沿数了又数, 将这些钱串成一贯。
她掂量着这一贯钱,约莫有五斤重。
看来古人所说的腰缠万贯, 非常需要锻炼锻炼腰部的力量。
沈雁回取了好几块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这一贯钱叠好,最后在外头打了个结, 做成小包袱状,挎在肩上。
她在院子中提了一只竹篮,将小推车上的一只瓦罐装在里头后,便跑去赁居处。
那房牙子是个老实的, 不如其他几个嘴皮子灵巧,平日里他生意也少。
像沈雁回这般只是口头上预定, 若是换了旁人,一旦有人出了高价或是定金, 那这话便算不得数, 也甭想再租到这间房。
而这牙房子,当真眼巴巴地盼着沈雁回来。待付清了一贯钱, 走了契约,沈雁回又请他吃了两盅酒,顺带赠了他几只鸭腿下酒。
这免不得引来其他几个牙房子的嘲笑,说是这间铺子前两日也有人来问过,明明租给那人能多挣些牙税,偏偏眼下只能得几只鸭腿子,莫不是脑子磕坏了?
这牙房子只是啃着鸭腿吃酒,也不搭理他们。他撕下一块鸭腿肉,再喝一口气,传来的气味辣香浓郁,叫那几个牙房子使劲咽了咽口水。
好香,这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待这沈小娘子日后饭馆开张,他们也去买来尝尝。
“张叔,我怎记得您下月搬,怎么眼下就收拾了?”
“家里老太爷病重,母亲催得急,只能早些走了”
等路过那馒头铺子,沈雁回瞧见那对夫妻已在收拾些要带走的东西,屉笼里还剩下几个枣泥馒头。
沈雁回将那几个枣泥馒头包圆了,顺势也帮掌柜搭了把手。那对夫妻知晓沈雁回是这间铺子的下家,便热情与她攀谈。
一盏茶的功夫,沈雁回便花了一百来文收了些铺子里头原有的二手物什,譬如太大而不好搬走的几只木桶,三只木凳,还有不少碗碟。
那对夫妻顺带连剩下的枣泥馒头都送了她。
只是搭把手就能收获颇丰。
实在是太实惠!
“哎唷的我的天,沈小娘子你可来了,快去瞧瞧谢大人吧!”
牛大志神色匆匆,他远远就瞧见了哼着小调的沈雁回。
“怎么了?”
见牛大志的指尖还残留着丝丝鲜血,沈雁回皱了皱眉。
不会是有什么狂热匪徒从牢狱里逃出来了?
“谢大人他,谢大人他”
待沈雁回疾步踏进县衙的院子,才看清面前的光景。
牛大志在后头气喘吁吁,怎得吴小娘子跑这么快?连他都跟不上。
他喘了口气,使劲咽了咽口水。
“谢大人他,他被兔子包围了!”
牛大志说完又去瞧沈雁回手上的竹篮,“沈小娘子你这馒头啥馅的,我吃一只。”
谢婴上辈子可能是一颗白菘吧。
沈雁回这样想。
那些雪白团有些蹿到了谢婴的肩膀上,有些将前爪搭在了他的靴子上。即便谢婴的手上没有青草林檎,他也被围了一圈。
白色的衣袍与白色的兔子,都快与他融在一起。
县衙里也是一堆王翠兰送来的兔子。
“来了啊。”
谢婴放下手里的兔子,掸了掸衣衫。
今日他穿的,就是那件才还回去月白色衣袍,不过兔子们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作案痕迹。
“谢大人今日叫我前来,是做什么?”
沈雁回替谢婴赶了赶兔子,走到他的跟前,“知晓了,它们喜欢壶柑的味道。”
谢婴身上透着的壶柑香,吸引着脚边的兔子在他的靴子旁蹭了又蹭。
她也觉得好闻,莫说兔子了。
“给你钱。”
谢婴从腰间坠着的荷包那儿拣出二两银子,“给你发工钱。”
“这还未到一个月吧。”
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比天下万物都诱人。
沈雁回本能地伸手去捧。即便是二两银子,在她手心里,就是沉甸甸。
“隔壁铜锣县,有个案子,他们向本官借仵作。”
谢婴清咳了一声,“本官先将这工钱发你。”
“我会验尸的事,应未与他人说过啊难道来了新仵作,谢大人要将我辞退?”
沈雁回仔细地将手心里的银子用布像那一贯钱似的包了一层又一层,妥帖放好。
没想到她才上岗不足一个月,就要面临被开除的境遇,想必这就是她的遣散费。
日后就没有多出的二两银子了。
“没有新仵作,就是你去。”
“啊?那我会验尸的事,是谢大人说的?”
“那可不。”
明成逗弄着怀中的兔子,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它柔软的兔毛,在一旁唠叨着,“就是那件僵怪案,引出的案子很大。谢大人上书给汴梁的时,详细地描述了一番沈小娘子你的风姿,都传到隔壁几个县太爷耳朵里去了。这下好了吧,眼下人家铜锣县出案子,来借人了。”
“僵怪杀人”案子牵扯出来诸多事,谢婴将搜出的那份名单上报给朝廷,汴梁那头一查,才知里头不仅有青云县与邻县,甚至汴梁内,都有人在偷偷买卖女子。
圣上大怒,叫人彻夜查办。
谢婴才到青云县时,还与他飞鸽传书,请教查案事宜。怎得他的鸽子还未飞回去,他那儿就已经破案了。
宋推官将他平时的推理能力用在了好友身上,在呈上来的卷宗上找到了青云县仵作的名字——沈雁回。
对于她如何验尸、如何凭借气味破案,又如何通过声音捕捉线索写得比谢婴自己审案子还详细。
宋推官感叹,要是此女子来汴梁就好了。
对此,宋推官与好友吃酒时,一上脸,便开始对沈雁回大声赞叹。接着好友传好友,好友的好友又传好友,竟是连谢婴平日里对付的那帮子老迂腐都有所耳闻。
传言导致的后果便是——谢大人在青云县与一位足智多谋、才貌双全的女仵作一同侦破奇案。
圣上抚了抚胡须。
好小子,你就是这样帮朕体察民情的。
但又仔细想了想,确实也侦破了个大案。
于是乎,汴梁出现未解之谜——那位女仵作究竟长何模样?
甚至有话本子开始在汴梁流行肆起,譬如《贬官又何如?霸道女仵作狠狠宠》等连载话本子。
“可我这小食摊才刚起步,如何去得了隔壁县?”
法医的本能让沈雁回未开口拒绝,而眼下她的小食摊这摆得火热,且接了夜间的宵食单子,要如何得空?
摆摊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然她的食客们都跑光了。盖饭与卤味东西,她能做,旁人也能做。
“咳。”
明成抱着兔子拍了拍胸膛,“我可代为看管我听人说,沈小娘子你今日新上了卤味饭,只需将素的准备妥当即可。你将卤汁留着,我便会做卤味,我的学习能力非常强。至于你那翠云楼的单子,我上午与他们说道过,宵食先吃两日煎饺,那儿也同意。”
看样子,谢婴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就等着沈雁回点头。
“明公子,你在汴梁也做这些吗?”
明成追忆起他在汴梁喝茶听雨,赏花踏青的往事,掐指一算,仿佛已是二十多年前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缓缓开口。
“我热爱摆摊。”
“”
沈雁回觉得“高手明叔叔”已经不足以与明成相配,她将赠予他新称号——田螺公子。
“这真的行吗?”
即便听明成这样说,沈雁回还是有些许担忧。
“只是去两日。”
谢婴挠了挠下巴,“事成之后,铜锣县那边定是会给赏钱。今年元旦时,本官再多给你封二两红包。”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是不是今晚就走?要不眼下咱们就出发吧。”
沈雁回期待地搓了搓手。
“赏钱”、“红包”
她已经期待起小饭馆开张时的样子了。
谢婴瞧着沈雁回样子,嘴角忍不住浮起一抹浅笑。
他素来不喜那些贪钱的人。
怎么她,喜欢银子的模样。
怪可爱的。
“晚些,得先将这些兔子处理了,它们可老爱咬牛捕头的手指头。再养下去,日后怕是要本官亲自提刀捉贼。”
谢婴清了清脑子里浮起的奇怪思绪,又将话题带到了围着他转悠的兔子身上。
兔子,兔子,眼下最重要的是兔子。
不是她喜欢银子的模样。
“就是说嘛。”
牛大志洗了一把手,对着自己的手指呼呼吹气。方才的枣泥馅馒头才抚慰了一点儿他的心灵,但也不多。
“也不知为何,大家都捉,偏咬我,这兔子还看人脸色行事呐。真是只势利兔子,像从前的吴大人一样。”
“哇,头儿,你真敢说。”
王饼在牛大志身后对他好一顿夸奖,还竖起了大拇指。
“那牛捕头怎么捉的?”
“就揪住了它的尾巴,‘吭哧’一口就给我咬上了,亲娘勒,真疼啊。”
“那牛捕头也怪不得兔子了,兔子的尾巴揪不得眼下有这么多只,不如今日吃兔子吧。”
沈雁回将眼睛眯成了月牙,“今日是个极好的日子,咱们吃葱泼兔,酱香盘兔,蜜汁烤兔吧!”
就是大雍没有辣椒,不然她势必要做一道麻辣兔头。
“要吃了它们吗?”
明成使劲摸了两把手中的兔子,觉得那皮毛柔软,登时有些不舍,“兔子那么可爱。”
“其实明公子,你衣服的领口那一圈绒,是兔绒。”
“咳是嘛是嘛。”
明成放下了兔子,忽然有些愧疚。
“那你甭吃呗。”
牛大志提了水桶便去烧水,“一会儿晚些还是小饼做菜,你记得把他中午做的那道冰糖肥肠给吃完,不要浪费粮食。啧”
“柴火够不够,我给沈小娘子劈些。”
明成绰起斧头,干了个热火朝天。
由于衙门厨房大厨空缺,衙门每日上演着捕快们的厨艺大战,味道妙不可言。
由于众人都不想吃冰糖肥肠,处理兔子的手段个个雷厉风行。
厨房的热锅里炒的是酱香盘兔。
兔肉切成丝状,佐以鸡卵与面粉调制成的面糊。起旺火,放猪油,下兔肉丝过油。
再切萝卜丝与兔肉丝与豆酱一同煸炒调味,置于丝面炸成的“鸟窝”上。
谓之“盘”。
而葱浇兔则为冷吃兔。
兔子用姜、酒焯水去腥,焖熟过冷水后撕成条状。用花椒熬好的葱油混着香醋、糖水等佐料调味即可。
至于蜜汁烤兔,便是沈雁回再配了一次上次的蜜汁烤鸭汁,出动神勇神武的牛捕头的右手,使劲转,再叫田螺公子在一旁刷蜜汁即可。
盘兔酱香味浓郁,兔子过油后不柴反而鲜嫩;葱浇兔鲜麻,麻味直冲舌尖,必定要吃上两口酒才爽快。
而蜜汁烤兔,焦褐十足,咸中带有丝丝甜味,一咬软嫩多汁,已经叫牛捕头率先夺走一只兔腿啦!
兔子真可爱,兔子真好吃。
明成今日吃兔有感。
他对不起可爱的小兔子们,今日的兔绒,他定会好好收集起来,做一副护膝。
时常挂念。
众人吃得满嘴油渍,今日怎么着也要将中午那口冰糖肥肠的味道给押下去。
“谢大人,我可以去牢狱吗?”
沈雁回挎着竹篮,篮中的瓦罐还未送出去。
“你眼下是衙门的人,想去便去。”
谢婴吃完一只兔腿,倒了一杯茶,“只要不是去劫狱都可。”
沈小娘子做的兔子,确实美味。
他从前也不吃兔子。
牢狱里还是老样子,灰濛濛的,只有烛火的光亮。
只是近两日不下雨,少了一股潮湿的味道,不再那么刺鼻。
“沈仵作,今日得空来我这儿啊。”
狱吏坐在板凳上吃酒,才嚼了两颗炒黄豆,就瞧见了熟人。一想起她是谢大人身旁的红人,忙将酒坛子往身后藏。
“沈娣是被关在哪间牢房啊,吴大哥。”
沈雁回当作没看见那酒,反而塞了两只枣泥馒头给他,又带带了一碟子兔肉,“方才听牛捕头说,今日你们吃的是冰糖肥肠,我想吴大哥你应是没吃饱。”
“谁说不是呢!”
狱吏结果那枣泥馒头怒咬了一口,“那是人吃的吗?吃一口给我吐二里地,王饼这小子,想下毒直说喏,沈娣是那间,往里头走便是了。你给你一烛台,里头黑,小心摔了。”
他用筷子夹了一口兔肉。
好吃!
吃酒吃酒。
“多谢吴大哥。”
沈雁回颠了颠竹篮,举着烛台便往里头走,一路嚷嚷声不断。
“我只是见不得别人举不起来,我有什么罪!”
“别嚎了,再嚎一会儿喂你吃冰糖肥肠。”
“我要人人都是举人!”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狱吏摸了摸额上的汗,朝着一旁的牢房骂了一句,“沈小娘子你别在意。这人这次被亲妹妹亲自送进来,眼下有些癫狂了。嗨,这我老熟人,从前就蹲过。就出去了一个月,瞧瞧,想我了,又回来了。你放心大胆地走,锁牢靠着呢,他出不来。”
“丹!我是大炼丹术士!哈哈哈!”
“张嘴,来一口冰糖肥肠。”
“呕”
又走进去两步,便是唱山歌似的对骂。
“你还将我当侄女?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进来蹲监!神气什么,你马上就人头落地了!到时候我与成儿一同去看!”
“我人头落地我晚上也要做鬼来找你!你这个不孝侄女!”
“好耶,成儿要去看三姥姥人头落地”
伴随着疯癫的叫喊声,沈雁回终于走到了最后一间牢房跟前。
嘈杂声渐渐低了。
“沈姨。”
沈娣的牢房在牢狱的最里面,一旁并没有关押其他犯人,还算安静。
她穿着囚服,坐在里头的椅子上,神色淡淡,毫无波澜。与方才沈雁回进牢狱就哭爹喊娘的其他犯人相比,她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可有艳艳的消息了?”
听到沈雁回的声音,沈娣的眼神中又有了一丝光亮,她快步走到牢门口,将手搭在木栏上,眼里尽是期待。
“嗯,沈姨放心,艳艳姐已经回家了。”
沈雁回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沈娣的手中。
“只不过艳艳姐的腿伤有些严重,大夫已经给她看过了。需要在家里好好将养些日子,等她好些了,她便来看您,您先瞧瞧这个。”
周艳的确是被救了出来,但与李芝兰上一次见她,身上增添了不少伤痕。
沈雁回瞧了,满身鞭痕,竟是找不出一块好肉
深山里的那个男人不是傻子,仅凭李芝兰一人,又怎么能逃出蜿蜒起伏的大山。
他不会放过周艳,将所有的气都撒在了她的身上。
打,但不能打死。
即便是眼前的女人自己弄死他两个孩子,很难再有怀孕的机会,他也要试一试。
若实在不行,重新攒钱,再去买一个。
好在官府的人到得及时。
即使满身的鞭痕,瘸掉的腿,臃肿的身姿沈雁回还是从周艳的眼里看到了一股倔强。
好在过去了,一切到过去了。
迎接周艳的会是新的,更好的人生。
沈雁回放在沈娣手心里的,是一颗新的蚌珠,圆润光滑,也很漂亮,正在烛火下闪着细细微光。
“艳艳姐给我的,是送给您的。”
沈雁回一边说,一边去拿竹篮中的瓦罐。
“沈小娘子,这是你送我的吧。”
沈娣轻笑一声,“我知晓。这根穿珠子的彩线,与你腰间挂着的络子是一样的。”
串着珍珠的是一根斑斓的彩线。只是一眼,沈娣便已经瞧出了其中的端倪。
“沈姨真是聪明。”
沈雁回拿起筷子递到沈娣面前,“若沈姨为男子,定也能做出一番成就。”
不说男子,若她生于一个疼惜她的家庭,也不会这样
“傻闺女,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我知晓你说男子是为了安慰我。女子也很好啊,譬如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罐盖被掀开,沈娣的眼角兀然滚下热泪。
瓦罐里装的,是油炸小黄鱼。
沈娣放下筷子,用手从瓦罐里抓了一条小黄鱼。
小黄鱼酥脆,浸满了油香。
得用手抓,吃完后,再去舔一舔手指上的油。
那才是儿时的小黄鱼。
“当真是与儿时的味道,一模一样。你怎么会知晓,炸小黄鱼用的是葱油面糊。”
“码头卖鱼的四娘子告诉我的。”
沈雁回打听过了,码头那位卖鱼爽快的四娘子,是沈娣儿时的玩伴。
“四姐姐真是什么都往外说。”
沈娣拿着小黄鱼,眼里尽是泪花,但她笑了。
今日也是她这两年来,最开心的一日。
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慢慢滑落,而她的笑容里,藏着艳丽的春晓之花,开满了无尽温柔与坚强。
四娘子的娘是卖炊饼的,最拿手的便是葱油炊饼。
她们那时有伙伴五人。上学堂的上学堂,不上学堂的,便帮家里的人干完活后,去学堂外头等其他人下学。
偶尔也会听夫子讲上几句话,装腔作势地念一念“之乎者也”。
夏日天黑得晚,在家里用上一碗稀饭配豇豆,便急急忙忙的相约去码头抓鱼。
她们没有钓具,更不会做饵,唯一能捉得住的,便只有小黄鱼。
夫子说,炸酥鱼味道好,就连东坡先生都拿炸酥鱼招待那些风雅好友,谓之“东坡鱼”。
女孩子们一想,是不是吃了东坡鱼,就会像东坡先生那样有文采,日后说不定能当女夫子呢。
那东坡鱼该如何做?先生说,要裹上面糊糊,再炸一炸。
面糊糊?
她们也不会做面糊糊。
小四,你家阿娘的葱油炊饼,是不是面糊糊做的?
小四一琢磨,是啊,阿娘出摊时,总是会做一大碗面糊糊。
去我们家裹面糊糊吧。
那日,她们确实做出了“东坡鱼”,酥酥脆脆的,还有一股葱油香。
就是小四挨了她阿娘好一顿骂。
剩下的面糊糊自然是不能卖了,小四的阿娘一边骂,一边笑着将剩下的面糊给做成了炊饼。
第二日的三顿饭,女孩子们手里三张葱油炊饼,两条小黄鱼。
“吃了东坡鱼,真的能当女夫子。”
沈娣将小黄鱼大口塞进嘴里,泪不断地往下淌,“小五便在莲清书院里,当女夫子,她是女秀才呢。”
她的笑了,带着一点点艳羡,却多的是佩服。
还有,对儿时的怀念。
是五个女孩子们躺在芭蕉叶下,诉说着长大以后的事的怀念。
“沈姨,一切都过去了。”
沈雁回用手巾替沈娣擦去脸上的眼泪,“艳艳姐回来了,日后沈姨也不用总是洗她的旧袄裙想她,绣绷上的半枝桂花,艳艳姐已经补上了,绣得很漂亮呢。”
“还有啊沈姨沈姨善烹调,懂学问,良善又待人极好。莲清书院的女夫子说,沈姨的阿娘是采蚌的,沈姨儿时就会跟着你的阿娘采蚌。她说,小时候她们就不喜欢沈姨的名字,嬉闹着给沈姨琢磨着新名字。沈姨还记得那个名字吗?她们唤你”
沈雁回伸手将那颗串了彩线的蚌珠戴到沈娣的颈间。
那珍珠熠熠发光,恰如她的主人一样。
“沈珍珠。”
第35章 挎包,靓汤,酥炸玉蕈
县衙众人一连吃了五只兔子, 剩余的兔子被分开关在了竹篓里,省得在众人不经意间,又生了一窝。
“对了, 这个给你。”
待沈雁回从牢狱里出来,递到她面前的,是一个精致的挎包。
在大雍, 即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都会买挎包。
挎包大多为棉麻料, 会在上头绣山水花鸟,或挂流苏铜扣, 样式丰富, 种类繁多,任人挑选。
双肩、单挎、斜挎, 应有尽有。
沈雁回本也想买一个,毕竟那些挎包的设计与配色,只一眼就叫人动心。
但精致一些的挎包, 少说也得百文,且眼下挎包也并不是必要的东西,她预备将小饭馆开了再打算。
“绸缎的?”
沈雁回捏了捏挎包的料子,将手缩了回去, “谢大人,这很贵的。”
莫说这挎包的料子是绸缎, 其上走线极佳的刺绣,一旁叮铃当当的银铃, 瞧着就贵。
就是旁人都绣花鸟, 这如何就绣了一脸坏笑的狐狸。
一脸坏笑吃糖球儿的狐狸。
到底哪只狐狸会吃糖球儿啊!
“路过小摊,随意买的。”
谢婴饮了一口茶, 握着挎包的手还停驻在空中,“没几个钱。这东西放在本官这也是没用,本官倒是瞧你总是将那针放在身上。万一哪次不得当,会扎伤你且先拿着,再不接,本官手酸。”
“哪家挎包铺子,绣狐狸?”
沈雁回有些狐疑,但还是接过挎包,当下就挎在了身上,“不过绣得挺可爱的。”
“好看不,谢大人。”
那挎包口是抽绳样式,铃铛就坠在身子的两端,一抽一送,非常方便。内里容量大,胭脂、澡豆,又或是沈雁回的那个装了许多针的布包,都能容纳。
只是转个身,银铃便叮当作响。
沈雁回爱不释手,摩挲着把玩了许久。
“对了,既是送我的,那我也要回礼。”
沈雁回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
谢婴挑了挑眉。
“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明成在一旁收集兔绒,见着那本薄书,便伸手给抢了过去,“定是什么高手秘籍,让我好好观瞻一番。”
“啥子嘛,我们也想听听!”
牛大志与其余的捕头将明成围着一团,个个竖起耳朵。
“咳咳”
明成清了清嗓子,大声朗读,“将羊骨洗净加葱白、生姜清酒焯水,取肉苁蓉适量切片,炖煮两个时辰即为肉苁蓉羊骨汤。此汤滋味鲜美,口感极佳,最适合补肾壮阳,缓解肾虚所致的腰膝冷痛”
明成越念声音越轻。
原来是这个秘籍。
“小饼,我有些怀念你的冰糖肥肠了,放哪里了,快带我去瞧瞧。”
“头儿,我想起方才的兔笼好像没有锁好,我再去看一眼。”
“哎呀,今天的风有些冷,我去加件衣服。”
众人一哄而散,独留谢婴与沈雁回。
“谢大人,这份靓汤我给了王婶子一份,我又手抄了一份。其实呢它不止可以温补肾气,后头,后头还有些壮”
“沈、雁、回!”
“大人,我好像厨房还炖着东西,我再去看一眼!”
银铃叮铃当啷。
院子里独留谢婴
和一本靓汤秘籍。
*
铜锣县虽说是邻县,但要走小苍山的山路,一趟下来还得耗费不少时辰。若是白日出发,到铜锣县已临近傍晚,青天白日用来赶路,实在是浪费。
谢婴雇了一辆马车,预备夜间走,到铜锣县便是早晨,拜访过县令后,正好去验尸。
“好宽敞啊。”
沈雁回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她掀开车帘,“谢大人,您要不进来小憩片刻?秋日的夜里还是冷,何况明个儿一早我们还有事。”
“本官不怕冷。”
月色正浓,蜿蜒的山路被倾泻的月光笼了一层罗纱。
马车轱辘声,风声,树枝沙沙声,蛐蛐声。
有声却静。
谢婴靠在马车前室闭目养神,一旁是专心驾车的马车夫。
“那谢大人吃不吃酥炸玉蕈?”
车帘缝隙中露出半个脑袋,又伸出了一只手,捧着油纸包,里头装满了金灿灿的酥炸玉蕈。
“给谢大人吃,祖母炸了好多李叔您也吃些。”
“沈小娘子,您真是客气了。”
方才严肃赶车的马车夫老李捧了一张笑脸,“您忘记了,我才吃完您那一大碗饭,肚里如今撑着呢,一会儿再吃。”
一般干他们这行的,只是负责驾马车,雇佣他们的客人连一顿饭都不曾包。若是遇到去远的地方,只能请媳妇儿烙些饼子,做些白面馒头,路上就着冷水啃。
哪有像沈小娘子这般,请他吃了一顿卤味盖饭,还给塞几个大肉馒头的。
不过才一夜的车程而已。
那盖饭当真味道好,老李眼下想起来,嘴里还有些怀念。
就着肉沫酸豇豆就能吃下一整碗,卤味他啃了一块就不舍得了,味道新奇,他用油纸包了预备带给媳妇儿吃。
总的来说,这一趟行程老李非常满意。
就是一旁坐着的谢大人叫人心中有些发颤,他竟能与县令同坐,真是折煞他了。
好在这位谢大人,瞧着慈眉善目的。
一般大人们出行,那是有自个儿的马车与车夫的。香车宝马,好不风光。
哪会选择他们这般的旧车?
老李在接到这趟单子后,将自己的马车里里外外刷了不知多少遍。买不起昂贵的香料,他便摘了自家院里媳妇儿种的扁豆花。
那扁豆花花一串串的,如紫色蝴蝶,被他悬在马车里。
马车跑起来,扁豆花也跟着动,似蝴蝶上下纷飞,可好看了。
谢大人瞧了一眼很满意,说是回程再雇他。
老李想着,等冬日元旦,辞旧迎新之际走访亲戚时,他那可是有的吹了。
“谢大人?”
见谢婴不说话,沈雁回露出整个脑袋,又将手伸远了一些,几乎将一整包酥炸玉蕈捧到谢婴面前,“吃一根不,很好吃的。”
自将沈雁回接来了青云县,她可没有出过远门。
眼下谢大人带着她出门,去的还是那周家在的铜锣县,这可将陈莲急得发昏。
若不是沈雁回搂着陈莲的脖颈撒了两刻的娇,且谢婴在一旁保证了定会护好她的安危。陈莲是断然不同意沈雁回去的。
这趟不算太远的“远门”,陈莲愣是备好了一堆蜜饯零食,连被褥都给备上了。
公务出差登时成了秋游踏青。
“知晓了。”
谢婴睁开眼睛,拿起那油纸包,瞥了一眼沈雁回挽起的袖口的半截手腕,“外头冷,手伸回去。”
“方才谢大人还说不冷。”
沈雁回言笑晏晏,将衣袖放下,“里头很暖和,一点儿都不冷。”
话说完,她便钻了出来。
眼下马车小小的前室,挤了三个人。
“小苍山好漂亮啊。”
沈雁回坐在前室的一角感叹。
小苍山多松柏,即便是秋日,四处也是郁郁葱葱。
高处有一条大瀑布,随着一路凸起的碎石与沟壑流淌而下,到了山脚处,就变成了涓涓小溪流,叮叮咚咚。
“快子时了,你还不进去睡觉。”
谢婴用手指夹住两根酥炸玉蕈,“届时到了铜锣县,迷迷糊糊的,如何验尸。”
“谢大人不也没睡。”
沈雁回凑到谢婴跟前,“怎么样,祖母炸的,是不是很好吃。”
前室很挤,她又凑了过来。
谢婴嚼了半个酥炸玉蕈,抬眸就是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好,咳吃吧。”
谢婴险将酥炸玉蕈呛到气管里。
“吁!”
正在行驶的马车被老李猛然间一拉缰绳,马车骤然停止。
那包酥炸玉蕈掉落在裙摆边,倾洒了不少。
鹅黄的袄裙与月白的衣袍融在了一起。
“李叔,什么事啊?”
沈雁回从谢婴的怀中钻了出来,理了理裙摆,“多谢谢大人,要不是您,我指定都飞出去了,就是可惜了祖母给我的酥炸玉蕈,洒了一半。”
沈雁回的指尖擦过谢婴的脖颈,令他有些发痒,触及过的地方陡然升起一丝热意。
她身上,是桂花味的。
谢婴揉了揉眉心。
他从前怎么未发现,桂花的味道,这么好闻。
“前面好像有东西。”
老李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藉着月色,看清了那东西的样貌,“好像是几只黄皮子。”
“黄皮子拦路?”
沈雁回只身跳下前室,走到马车跟前。
果然,在月色下,有三只皮毛油光华亮的黄鼠狼。
按理说它们应是怕生,莫说是人影,便是有马车经过,也早蹿走了。
如今,竟三双小眼睛直直盯着沈雁回,圆不溜秋的,倒是有些莫名的可爱。
“你们不会要问我什么问题吧?”
沈雁回忽然想起了她从前听的民间故事。
黄皮子拦路,是要问你问题呢。且要仔细回答,莫遭了黄皮子的报复。
三只黄鼠狼嗅着嗅着鼻子,在面前争相着窜来窜去,将前爪伸出来,几乎站立。
“知晓了。”
沈雁回将剩余的半包酥炸玉蕈递到三只黄鼠狼面前,“你们,想吃这个?”
一只黄鼠狼胆大,上前叼了一根酥炸玉蕈,自顾自嚼起来。
那酥炸玉蕈的面糊混了鸡卵,放入油里烹炸,香味甚浓,将黄鼠狼给引来了。
“都给你们吧。”
沈雁回倒了半包酥炸玉蕈到黄鼠狼跟前,“眼下吃了我的酥炸玉蕈,可不能去偷鸡吃了。”
其中一只黄鼠狼似是听懂了沈雁回的话,叼起一根酥炸玉蕈,伸起爪子将屁股上沾着的鸡毛给拍飞了。
“当真是神了。”
马车夫老李坐在前室大声感叹,“平日里偷鸡的黄皮子见多了,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听人话的黄皮子。”
“出发。”
沈雁回拍了怕手心,跳上马车,“他们正吃着呢,不会拦路了。”
“好勒驾!”
老李一扬马鞭,马霎时嘶鸣一声,继续赶路。
跑了一小段,沈雁回忽热想起什么,抓住马车的一角,朝马车身后大喊,“人!兄弟姐妹们肯定能当人!”
奔跑的马车风声簌簌,将沈雁回的喊声淹没在风里。
“你还真信这些。”
谢婴抓住沈雁回的胳膊,将她往自己身边拢了拢,“再喊掉下去,本官可不救你。”
“宁可信其有嘛。”
沈雁回露出她那两个标志性的浅浅梨涡,“说不定日后真有什么黄大仙报恩,送我一堆金银珠宝,我就发大财了。届时,我便不开小饭馆,我开大酒楼!”
“财迷。”
谢婴低哼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谢大人,您笑什么?”
“本官未笑。”
“谢大人您吃芋头干吗,祖母晒的,脆脆的。”
“不吃,睡觉。”
“那好吧。”
沈雁回又钻进了马车里。
不一会儿,有一条小被褥从马车中飞出来,抛进了谢婴的怀里。
“谢大人,外头冷。皮子洗过,里头晒过,很干净。”
被褥绣着鹅黄小花,被晒得蓬松,一角还残留着些许热意。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沈雁回嚼了几根芋头干便困了,在颠簸中沉沉睡去。
梦里全是芋头干的香味与扁豆花香。
好像还有一丝壶柑香。
不确定,再闻闻。
有指尖擦过沈雁回额角的鬓发,轻轻勾在耳后。
月明星稀,今夜好眠。
再醒时,马车外有些嘈杂,大多为叫卖声。
沈雁回睁开眼睛,发现昨日抛出去的被褥,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睡得好香。
她伸了个懒腰,掀开车帘的一角。
外头正站着几个官兵,其中有一位身着官袍的年轻男子正与谢婴攀谈。
沈雁回瞬间清醒。
“沈姑娘醒了?”
那男子侧了侧身子,将视线落在了沈雁回身上。
应说是落在半拉脑袋上。
真是太失礼了!
沈雁回恨不得当场飞回青云县去,谢婴到底为什么到了不能叫醒她。
容不得沈雁回多想,那两人就已经走到马车前头。
“这位”
沈雁回下了马车,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
“本官姓张。”
“民女沈雁回,见过张大人。”
沈雁回几乎鞠了个九十度躬。
眼前的男子身着青色官袍,双眸狭长,带着戏谑的笑意。
“怀风兄,沈姑娘当真是有些有趣。这般大礼,本官可当真有些担当不起。”
“嗯,她一直很有礼貌。”
谢婴招了招手,“过来沈仵作昨日查案操劳,起晚了些,易达兄莫见怪。可否向易达兄讨盆清水,她刚醒,还得洗漱一番。”
“外头冷。”
谢婴脱了外袍,盖在了沈雁回的肩上。
那处的衣襟未整理好,露出一点儿白皙的脖颈。
沈雁回抬眼瞧了瞧,见秋阳高照。
到底是哪里冷!
“那怎么会见怪呢。本官已经给怀风兄与沈姑娘备好住处,随本官来即可怀风兄请。”
“易达兄请。”
“怀风兄再请。”
“易达兄再请。”
伴随着一路请请请,沈雁回总算被请到了住处。
沈雁回与谢婴二人是两间相邻卧房。
沈雁回也并不介意,打了清水,叼着牙刷子刷牙。
“谢大人,怀风是您的字吗?”
“嗯。”
谢婴喝着茶,轻声附和。
“那位张大人,叫张易达?”
沈雁回继续含了一口水,鼓着腮帮子,轻声笑道,“他不会叫张伟吧。”
谢婴挑了挑眉。
“你倒是聪慧。”
“噗!”
沈雁回不小心咽进去半口茯苓白芷水,一边呛一边道,“好名字!”
张伟,字易达,是太祖四十年的举子。
一般来说,举子很少有被封官的。要等官职空缺,或是有人推举,这是个漫长等待的过程。
且官职不会太大。
所以中了举的人大多还是需要想要参加春闱。届时若中了进士,又再殿试时能被圣上钦点,那才是真正的一飞冲天。
不仅是在官场上如此,情场上也是如此。
人人都说榜下捉贵婿,那可不是胡诌的。
新科进士,若是被朝中哪个大臣看中了,许配了自己的女儿,此人从此定当官运亨通。
而张伟,他运气极好。
恰逢铜锣县县令调任,而上头又观张伟文章豁达,此人品性又不错,便命他补了这个空缺。
“确实呢‘易’出自《周易》,有变易、简易、不易的思想。而班固又云‘穷与达其必济’,当真是美好的品德,当真是个好名字。”
谢婴盯着沈雁回,继续缓缓道,“易达兄年方二十五便已经中举,实在是年轻有为。本官乍看之下,他也算是风度翩翩的君子还有你,一到人家铜锣县,便如此在意人家张大人的名字,确实是个好名字。嗯,也确实,张大人已才给你备好了米粥汤饼,任你挑选。也确实,要不你先去前厅用吧,嗯,也确实,有些人不知是不是来验尸的”
他到底在说什么!
沈雁回稀里糊涂地听了一通,只能摸出一句——给你备好了米粥汤饼。
“先不吃了。谢大人,一会儿验完尸,咱们一同去吃鸡怎么样。我老早听闻铜锣县的鸡好,肉质鲜美,怎么做都好吃。其中一道名为‘黄金鸡’的最为色香味美,李太白吃了都啧啧称赞。”
沈雁回随意洗了一把脸,抹了些澡豆,挎起自己的竹箱走到谢婴跟前。
“好。”
“其实怀风这个字,很好听。苜蓿又名怀风,那是一种代表幸福与希望的小草。就像谢大人一样,给我们这些底层的小老百姓幸福与希望。”
“嗯。”
谢婴眼睫微颤。
“沈姑娘不先用些朝食吗?”
张伟站在前厅,嘴里还在啃着一个馒头,便见收拾妥当的沈雁回与谢婴走来。
“不吃了,先验尸吧,尸体这东西,放越晚越不好。”
沈雁回朝张伟行了个礼,“敢问张大人,死者尸身眼下在何处?”
“咳”
张伟胡乱将馒头咀嚼咽下,“在原处,此人死法实在是诡异,本官并不敢妄动,沈姑娘且随本官去看看。”
正吃着饭呢,尸体不尸体的。
他回想起那尸体的惨状,桌上的米粥配炙鸡皮也不香了。
张伟喊了几个捕快,换了身请便的衣裳,准备与沈雁回一同前往。
“谢大人也要同去吗?这不是青云县的案子,谢大人不必一同前往。”
张伟瞧了一眼站在沈雁回身旁一动不动的谢婴,“待验完尸,本官会将沈姑娘安全带回来,怀风兄不必担心。”
“不然呢?”
谢婴环抱着双臂,“她是本青云县的仵作,本官有必要看着。”
“那,那同去吧。”
张伟擦了擦额角的汗,总觉得谢大人看他的眼神非常不友好呢。
死者名叫胡峰,是青云县的一家做家禽买卖的商户。
他是在自家鸡舍被发现的。
胡峰的祖上做的便是家禽生意,算是个养鸡大户,如今传到他这代,已是第四代。
鸡舍很大,因出了案子,外头有衙役看守。只是才走到门口,就已经闻到一股臭味。
“谢大人您在外头等我吧,里头都是鸡屎,一会将您的靴子踩脏了。”
沈雁回拎了拎竹箱,将谢婴拦在了舍外。
“无碍。”
谢婴依旧走到她身边,扫视了一旁的张伟一眼,“本官也去。”
“那好吧,您捂着些鼻子。”
待那鸡舍的门一开,扑面而来一股鸡屎臭。
这样相比之下,船舱里的那味道,根本不算什么。
长期密闭让这间鸡舍简直就是臭上加臭再加臭。
两旁养着很多鸡,见来人,躁动不安,咯咯哒直叫。
“报案的是他的妻子赵如意,说是卯时初刻起来喂鸡,就看见人躺在哪里。”
“那他的妻子呢,眼下人在何处?”
有仵作来验尸,妻子竟不在一旁吗?
“她人还在忙着送去酒楼的家禽,并不得空。”
张伟走在前头捂着鼻子,那恶臭鸡屎味还是直冲他的鼻腔。
感觉腹中才吃下的馒头要吐出来了。
反倒是他身后的沈雁回与谢婴,面不改色,甚至未曾捂过一次鼻子。
张伟怀疑他俩根本没有嗅觉。
“张大人,胡峰的尸体一直没人动过吗?”
“这如何能动,从前都说周仵作来验尸”
张伟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这胡峰平日里身强体壮,如今莫名的死了。铜锣县近年已经很少有案子发生了。”
胡峰脸朝上躺在地上,双眼瞪着正上方,面色惨白。
他的衣服一片脏污,只是远远一瞧,并没有看见什么血迹。
周围到处是鸡毛鸡屎。
“那是”
谢婴眉心一皱。
胡峰的身旁,四仰八叉躺着三只黄鼠狼。
双眼瞪着正上方,与胡峰一模一样。
第36章 白酒初熟,黄鸡正肥
三只黄鼠狼与胡峰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将整间昏暗的鸡舍衬托得十分诡异。
若说鸡舍有黄鼠狼再正常不过,但眼前这幅光景到时叫人有些汗毛倒竖了。
“谢大人?”
沈雁回打开身上的竹箱,走到谢婴跟前。
“嗯。”
谢婴伸手从竹箱中拿了纸笔, 蘸了蘸墨条,“本官记。”
“多谢。”
沈雁回将竹箱递给谢婴,自己套上手衣, 蹲到胡峰的尸体跟前。
“怀风兄, 你来记?”
张伟站在身边, 眼里露出的惊讶之色,瞠目结舌道, “仵作验尸, 如何能让县令亲自记录。本官带了书吏一名,怀风兄让他来记即可。”
他怎么从未见过这样式的?
从前他也不是没见过周仵作验尸, 那周仵作是会带上一名小徒弟,或是由衙门里的书吏来记,哪有让县令大人直接上手的?
更何况, 怎么还让怀风兄当了人形树枝,连竹箱都挂他肩上了!
哦,是怀风兄自己挂的。
怪哉!
那书吏听了张伟的话,从二人身后走上前来, 与谢婴行了个礼后,便要伸手去拿谢婴手上的笔。
谢婴后退一步, 快步走到蹲着的沈雁回身边,哪里有半点让出笔墨的意思。
“不必了, 这是青云县的传统。”
张伟一个踉跄, 更加目瞪口呆。
“本官怎么从未听闻青云县有这样的传统?”
青云县前任县令吴大人,据说他有时连案发现场都懒得去瞧一眼, 更别说给仵作当书吏了。
“本官刚刚施行的传统。”
“”
“敢问易达兄,死者的年龄是?”
“噢噢噢”
张伟正了正身形,清了清嗓子道,“年三十五。”
话毕,谢婴那边飞速记下,边记边念,“死者胡峰,男性,年三十五。”
动作熟稔到张伟怀疑他以前当过仵作。
沈雁回首先翻动尸体的脑袋,在他的发间摩挲片刻,而后拨开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有些湿”
沈雁回看了一眼周围,抬眼对上张伟,“敢问张大人,这两日铜锣县有下过雨吗?”
“并未,秋阳高照,五谷丰登。”
张伟眼瞧着沈雁回戴着手衣将尸体的头部摸来摸去,而他站的位置,这样瞧过去,恰巧像胡峰睁着眼瞪他。
他后退好几步,连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这沈姑娘胆子可真大啊。
“死者已经死亡超过十二个时辰了,按照尸斑与尸僵来看,应是死于前日未时以后。”
沈雁回叹了一口气。这人竟从前天开始,就一直躺在这鸡舍里,从昨日卯初时刻才被人发现,着实有些可怜。
“记,死者卤门处有血肿,额上有约一寸出血伤口。眼睁并突,口、鼻、耳处无异物,舌无抵齿口唇处,有些发紫且有水沫。”
沈雁回心中一凛。中毒?窒息?还是说,是因外物击打头部造成的突发性脑溢血,导致口鼻处有脑积液。
“剪子。”
“给。”
谢婴很快从他挎着的竹箱里找到剪子递给沈雁回。
胡峰的衣服穿得很多,里三层,外三层,且用腰带扎得很紧。沈雁回先验正前方,暂不愿翻动尸体,只好像上回那样用剪子剪开他的衣物。
这次没有血迹将衣物与皮肤黏连,沈雁回除衣物的速度更加快。
面对赤裸的尸体,她的眉头都不曾眨一下。
“是要全部给他脱光吗?周仵作之前也不曾”
张伟看着这个约莫十七岁的姑娘,到底是怎么能做到面对这样的光景,面不改色的。
他话都未说完,尸体已全部裸露在众人面前。
莫说张伟吃惊,连一旁的衙役与书吏瞧了,都在心里直呼——牛牛牛。
“那说明他验尸并不严谨。若是有死者玉/茎、臀处、谷道有挫伤,或是遇到些侵犯的案子,都不验吗?”
虎狼之词!
张伟干瞪着眼说不出话,一旁的衙役更是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如何虎狼之词竟出自这么年轻的女子之口!
沈雁回看完尸体前面,仔细检查他的四肢,而后翻身。
“记,死者胸腹部、背部、腰脊处、四肢,并无外伤,手足甲处无紫黑敢问张大人,死者的家人还未回来吗?”
“方才本官说了,她的妻子赵如意给酒楼送家禽去了,并不得空。”
张伟一边回答一边啧了好几声。
“她知晓有仵作会来验尸吗?”
“知晓。”
“那若民女眼下将尸体剖开,他的妻子可同意?”
沈雁回瞧了。
眼前之人,身材纤瘦,四肢细长,唯独这肚子有些大。
她按了按肚子,忽然有了个念头。
“这”
张伟面露无奈之色,沈雁回眼下所做之事对他的冲击极大。
他揉了揉眉心道,“赵如意原先说,只要能找出杀害她丈夫的凶手,就全交给本官做主。所以,你剖吧。”
“行谢大人,刀。”
剖尸。
原先仵作验尸,验得大多都是刀具所致的外伤,并不需要剖尸,张伟当县令的时间并不久,他是不曾见过的。
“呕”
一旁的书吏忍不住捂嘴作呕吐状。
他毕竟见过不少尸体,死状惨烈的也见过,面对尸体时,能做到面不改色,已经不错了。
可眼下生生剖尸,那当真没见过。
沈雁回的刀被她磨得很锋利,只轻轻一滑,就能很快见到里面的肠子。
“呕”
莫说那几个衙役,连张伟都不敢正眼去瞧,忍不住呕吐。
他说来说去,也只是一介书生。
鸡都没杀过,如何能见人硬生生剖开人的肚子?
本来这鸡舍里就臭,叫人忍不住犯恶心。
眼下的场景,铜锣县众人更是无人能忍受。
张伟靠在墙角根处,将一早吃的馒头配炙鸡皮,吐了个精光。
“易达兄若是实在难受,就出去透透风吧,本官与沈仵作在这里就行。届时,你可直接查看本官的记录。”
谢婴面不改色,站在沈雁回一旁,瞥了张伟一眼。
“嗯,谢大人说得对。”
沈雁回连头都不曾抬一下,“张大人您不舒服就先出去吧,这般场景,确实非常人能忍受。”
张伟扶着墙根,大口喘着气。这一大口,就又将鸡舍里的恶臭味给吸了个遍。
“呕”
哗啦哗啦。
“本官,本官”
张伟接过手巾擦了一把嘴,又抹了一把被逼出的生理性眼泪,“本官可以忍受呕。”
哗啦哗啦。
张伟站直了身子,大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诫自己区区臭味,无视即可。
心中无臭,便是不臭。
他身为一县父母官,将邻县的县太爷与仵作请过来帮忙,本就是在求人。
眼下死的是他们铜锣县的人,旁人都能做到面不改色,他如何能退缩!
无碍,一点都无碍。
不臭,一点都不臭。
呕
张伟涨红了眼,“沈姑娘,请继续吧。”
“好,银针。”
“记,银针刺喉管、胃肠处并无发黑肺大,且与胃剖开后,有积水。”
“针线。”
“给。”
沈雁回将尸体的肚子一针一阵缝上,随后站起身来,摘掉手衣。
她叹了一口气。
“谢大人、张大人,胡峰应是死于,溺毙。”
“溺毙?”
别说是谢婴,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人在鸡舍,如何能溺毙?
他们四处检查了一番,能装水的,也只有喂鸡的食槽。
那条两个手掌宽的食槽,也淹不死人吧?
“很明显,这儿不是他的死亡地点。”
沈雁回用衙役打来的清水洗手,“胡峰是被人抛尸在此处还有,民女方才验了那三只黄鼠狼的死因,是死于中毒。”
“这”
张伟一时间哪能摸得着头脑。
人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自家鸡舍里,却说是溺毙。
身旁有三只死了的黄鼠狼,还是中毒死?
这这这,这如何查起?
“将胡峰的尸身抬出来吧,里面不是个安息的好地方。”
待众人走出鸡舍,已是正午时分。
“张大人,这个给您。”
沈雁回将包成一团的手巾,递给了张伟。
“这是什么?”
怎么忽然要赠他手巾了?女子赠他手巾,莫不是
沈姑娘,确实厉害,相貌也好,值得他欣赏。
张伟的耳尖红了。
“里头有胡峰头发里夹着的东西。”
张伟差点没把手巾给丢飞出去!
“咳”
张伟大声咳嗽,遏制自己将丢掉手巾的欲望,颤颤巍巍地一层又一层地翻开手巾,“是,是什么啊。”
“是扁豆花瓣。”
白色手巾包裹住的,是一片紫色的扁豆花瓣。
“李毛,收好,许是怎么关键证物。”
张伟立刻将手巾包好,扔给了一旁的衙役。
“是!”
几人在鸡舍门口谈话间,赵如意回来了。
她将装了巨大鸡笼的板车拉倒一边,用衣袖抹了一把额间渗出的汗。
“敢问张大人,民妇丈夫的死因查到了吗?”
赵如意穿了藕色交领袄子,盘了同色包髻,簪蚌珠簪两支,胳膊上束了攀膊,朝着张伟行了个礼。
她长得比较丰满,往张伟身边一站,块头竟是比他还要壮上三分。
脸大圆眼,挺鼻薄唇,眉心处长了一颗棕痣,眉骨与鼻梁的交际处有几道横纹。
岁月并不败美人,她很漂亮。
“沈仵作说,应是溺毙。”
“溺毙。”
听到这话,赵如意抿了抿唇,缓缓道,“那民妇眼下,能将我们家胡峰,接出来了吗?”
“请便。”
丈夫死了,倒是察觉不到赵如意的悲伤。
“恰逢秋日,扁豆花绽开之际,我家小妹要我给她带几串扁豆花把玩。”
待赵如意走过沈雁回的身边,她浅浅一笑,“小妹顽皮,请问赵姨家种扁豆了嘛,我斗胆为小妹讨要几串,实在愧疚。”
“没有。”
赵如意怔了怔,转身看她,“我与我们家胡峰,都不喜欢吃扁豆姑娘去别家瞧瞧吧。”
阳光正好,铜锣县的几位却是面色个个惨白。
吐了一地,已是胃里空空。
“谢大人,我们去吃饭吧,好饿。”
沈雁回洗干净她的剪子刀具,用布擦干后重新放回竹箱。只是这竹箱倒是一直在谢婴的身上背着,没有要还给她的意思。
有人帮着背竹箱,那不要白不要。
“想吃什么?”
“那自然是,黄金鸡,又香又流汁的黄金鸡。”
沈雁回在谢婴的面前比划着鸡的大小,引得包上坠着的银铃叮当作响。
“好。”
“‘黄金鸡’确实为本县的名菜,不如由本官带怀风兄与沈姑娘去吧,也算是本官为你们接风洗尘。”
张伟非常热情好客。
“黄金鸡”作为铜锣县的特色菜,自然是需要拿出来好好招待一番来客。更何况方才二人,一人验尸,一人记录,实在是帮了他大忙。
“易达兄不必客气,一会我们用完饭便回青云县了。”
谢婴抱着双臂,淡淡道。
“不多留一会儿吗?铜锣县青山绿水,景色宜人,适合采风。且此案诡异,还未”
“破案,是易达兄的事。”
谢婴说得也极有道理,他们俩只是被邀请来验尸,并不用参与整件案子的侦破。眼下尸体已验,也是时候回去了。
“谢大人,我们帮帮张大人吧,反正眼下青云县也没案子。”
沈雁回的同理心又犯了。
作为一名法医,无法做到对死者置之不理。何况她方才验尸所得,这胡峰很明显是死于他杀。
“不去摆你的小食摊了?”
谢婴挑了挑眉。
“试试吧,这两天实在破不了这案子,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好。”
谢婴挎着竹箱跟在沈雁回一边。
“那本官就为怀风兄与沈姑娘带路,且随我来吧,本官带你们去本县做黄金鸡最有名的酒楼吃鸡!”
张伟抖了抖衣袖,将头一昂,也是时候轮到他来表现了。
鸡舍离街上有些远,方才他们也未驾车前来,眼下只能步行前去。
“你方才说就与本官去的。”
“哎呀,张大人客气嘛,肯定是免费的。谢大人,我这不是替你省钱嘛。”
沈雁回眼睛一眨,怎么从这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怪味。
什么味呢。
“本官并不缺那几只‘黄金鸡’的钱。”
“那晚些,我们俩去吃宵夜,听说铜锣县的夜市非常好玩,到时候我们肯定不与张大人同去。”
“好。”
走在前面的张伟就听着耳畔处传来嘀嘀咕咕的窃窃私语。
什么“不与张大人同去”?
他张伟不好吗!
仙鸡楼。
这是铜锣县最好的酒楼。
自从张伟任职铜锣县县令,就爱上了吃鸡。县里的每一家做/鸡的铺子,他都吃了个遍。
直到他吃到了这家。
那时候的仙鸡楼还不叫这个名字,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食肆。
可张大人一去,一吃,认为这简直就是他吃鸡以来,吃到过最好吃的鸡!
紧接着他提了一幅字——此乃仙鸡也。
县太爷前来吃鸡,又给提字,这不是活生生的招牌?
自那以后,这家食肆开始日日客满,更有外来游客专门来吃他家的鸡。
于是小食肆成了“仙鸡楼”,也成了铜锣县最好的酒楼。
“竟还有这样的故事呢。”
沈雁回喝了一口茶,凑到谢婴身边,悄悄耳语。
“谢大人,若是以后我的小饭馆开张,你也给提一个,你就说我的小饭馆,‘此乃仙饭也’。”
“投机取巧。”
温热的呼吸扑在谢婴的耳畔,引得他眼睫微颤。
“如何就是投机取巧了,难道我做的饭不好吃吗?”
沈雁回狠狠地喝了一口茶,“那日后谢大人别来吃了,反正不好吃。”
“好吃要簪花小楷还是瘦金?”
“真写啊,我开玩笑的。”
沈雁回杏眼一眯,“不过谢大人当真要写,到时候小饭馆开张,就帮我写块匾额吧,我的字不好看,叫人写又贵主要是,我觉得谢大人的字写得很好看,龙飞凤舞,行云流水,颇有‘颜柳’的味道。”
沈雁回好像有些摸着门道了。
谢婴,需
哄。
“行,本官替你写。”
请问有人在意他吗?
张伟在一旁当了个透明人。
这不是他管辖的县?
不是他带来吃鸡的吗?
无人在意他。
“咳。”
张伟轻咳了一声,“怀风兄,沈姑娘,你们瞧瞧还用些什么吗?这儿除了黄金鸡,还有桶子鸡、肉脯鸡、小鸡二色莲子羹、鸡签”
他报菜名似的说了一堆鸡的各种做法,铜锣县当真是有名的鸡县。
“全凭易达兄做主。”
可终于轮到他做主了!
张伟大手一挥,“小二,本官方才所说之鸡,全上!”
“得勒!”
先上的是鸡签,被炸得金黄酥脆,油香四溢,算是一道开胃小菜。
紧接着装在盘中的,便是响当当的黄金鸡。
想要黄金鸡的味道好,最关键的是要挑选一只好鸡。此鸡需皮薄油少,肉质结实,且恰好三斤最为妙。
届时宰杀除脏,用加了麻油与盐的开水烫鸡,再重新备一锅水,半开未开时下鸡,加葱姜、花椒煮上一刻后,再焖上二刻。
将熟鸡捞起,斩件装盘,配以原汤作蘸料,再搭清甜米酒同饮。
沈雁回与谢婴用筷子夹了一块,尝了一口。
鲜香皆备,滑嫩多汁,饱含麻油与花椒的香气。此刻,再蘸一口原汤作尝试,充分体会它的——我蘸我自己。
“怪不得张大人能赞叹出‘此乃仙鸡也’,确实仙鸡。”
沈雁回一连尝了多块,黄金鸡真是鸡如其名。
“自然。”
张伟感受到自己被认可,饮了一口米酒,“此情此景,就如当年李太白体验到的‘白酒初熟,黄鸡正肥’来来来,怀风兄,沈姑娘,本官敬你们一杯,多谢你们肯赏脸前来本县协助本官破案!”
“能喝吗?”
谢婴看了一眼沈雁回的酒杯。
“能喝,米酒而已,不醉人。”
沈雁回端起酒杯大饮一口。
好甜!
酒过二巡,他们就被鸡给包围了。
张伟当真是阔气,仙鸡楼所有的鸡都被他点了一遍。桶子鸡肉肥嫩,肉脯鸡尝起来有嚼劲,那小鸡二色莲子羹,虽然名字有些黑暗,但汤羹尝起来鲜甜,一点儿都不油腻
沈雁回觉得这趟铜锣县当真是来得值当。
届时,她去请教请教几道鸡的做法,等回了青云县试试。
张伟酣畅举杯,吃上两盅酒,已是满脸红霞。
“谢大人,真有人喝米酒都醉啊。”
沈雁回嚼着鸡签,瞧唱戏似的瞧张伟一人举杯放下,举杯再放下的自得其乐。
“铜锣县在他的管辖下一直民生安定,如今出了个怪异的案子。你别瞧他这样,其实他心里难受着呢你也少喝些,米酒虽甜,但易上脸。”
谢婴用手指敲了敲沈雁回的杯壁。
“谢大人就是谢大人,总能一下子看清他人的内心。”
沈雁回放下米酒,改饮清茶,“依谢大人所说,这张大人,虽然爱吃,但应是一名好官。”
“对。”
谢婴勾了勾唇角,给沈雁回撕了一只鸡腿,放进她的碗中,“大雍确实需要他这样的人。”
与民同乐,爱民如子的好官。
在张伟来铜锣县之前,这儿的黄金鸡,可没有眼下这么出名。
一个贫困的养鸡小县,能变成五谷丰登,小有名气的县。
当真以为靠的是“此乃仙鸡也”?
“方才我见送鸡来的是赵娘子,仙鸡楼的鸡,不应都是胡峰来送吗?话说回来,我这两天怎么都没见到胡峰?”
二人攀谈吃鸡间,邻座几人酒酣正浓,唠起事来。
“哎呀,你不知道吗?”
一人凑到菜前,悄声说道,“胡峰死了。”
“啊?如何就死了?我前日才见他到拉着板车送鸡,人精神得很,好端端的,如何就死了?怎么死的啊。”
“不知道啊,也是件怪事。”
那人饮了一口酒,夹了一块鸡肉,还未进嘴,继续说道,“我觉得是被他那个徒弟杀的,谁不知道他那徒弟和他媳妇儿有一腿,就胡峰傻憨憨的,不信。定是偷/情时,叫胡峰给撞见了,一怒之下,给人杀了!”
“我看未必。”
另一人紧接着道,“定是他们家那黄大仙报复来了。不是说胡峰的祖上是供黄大仙的吗,全靠黄大仙的庇佑,胡峰家养鸡的生意才这么好。胡峰他不信这些,前阵子还掏了家里黄大仙的窝呢。”
“真掏啊?黄皮子报复心重得狠。”
“我说嘛这不是,听说胡峰尸体旁,就有黄皮子,定是遭报复了!”
第37章 拼桌,山鸡菌子汤,石榴饮子
仙鸡楼里客人多, 食客们的高谈阔论与小二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邻座毕竟是道听途说,也不敢大声攀谈,只能悄悄耳语。他人听不见, 可沈雁回这儿的座位却是紧挨着,只有后背处约几寸的空隙,方才这几人的一番言论, 全叫二人听了去。
“三位兄台, 拚个桌不?”
沈雁回端起桌上的一大盘鸡签, 转了个声,热情相邀。
“啊?”
男人正仔细地着一根鸡骨头, 嗦得满嘴都是油, 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嘴,“这”
面前女子眼眸清澈, 一身鹅黄袄裙与发间簪着的丹桂簪衬得她格外娇俏。
这可是美人相邀。
“拼拼拼!”
另一名男人立刻起身拉开长凳,坐到男人身侧,用手拂开方才磕了一堆的瓜子皮, “来来来,坐这儿,坐这儿。”
恰逢秋日,秋高气爽。
可男人觉得, 他的春天要来了!
“我诶诶诶。”
谢婴抓住沈雁回的手腕,阻止她想要坐到那个位置的前进步伐, 自己倒是直勾勾往那儿一坐,放平了衣摆。
“你坐这。”
他用自己当界限, 将沈雁回与另外三人隔开。
一条长凳上, 谢婴坐在左侧,邻边是方才的两位男人一个座儿。沈雁回坐则是在右侧, 对边是另一位男人。
离得很近,沈雁回能清晰地闻到谢婴身上的壶柑香。
好闻。
当对面的男人想挪到沈雁回邻边的位置时,张伟又从一旁跨了一条腿过来。
“这儿好!还有一扇小轩窗。怀风兄,沈姑娘,你们怎么来这儿了来来来,小二,将我们桌上的鸡,都统统搬来这桌,我们再痛饮上三杯!”
他端着空酒杯,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里头的空气,脸颊绯红,双眸染着隐隐雾气。
此情此景,男人尴尬一笑,他的春天飞走了。
“家妹顽皮,兄台不介意吧?”
谢婴招手向小二再要了一壶酒,摆到三人跟前,客气地给他们倒酒。
“不介意,不介意。”
男人举起酒杯,痛饮一杯。
嗨,家妹啊,还以为夫人呢。
他的春天又飞回来了。
“方才兄台说那胡峰的事”
谢婴手握酒杯,欲饮却长叹一口气,神色黯黯,“不瞒兄台,这胡峰是我远方表兄。我与小妹自汴梁前来探亲,才到铜锣县,刚找到这处酒楼歇脚,就闻此噩耗,实在是悲痛欲绝请问三位兄台,方才此言,当真?”
不知为何,如今谢婴的胡言乱浯说来就来,倒是让沈雁回有些猝不及防了。
“胡阿兄啊!”
沈雁回回过神来,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声音戚戚然,“雁雁小时候,您还抱过雁雁呢!胡阿兄啊,怎么不等雁雁来看您呢!”
神色悲痛,叫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唉,胡峰他小妹啊,你莫哭。”
男人将盘中最好的鸡肉全都夹到沈雁回跟前的碗里,“放心吧,咱们张大人一定会抓到那侯三的!”
“谁是侯三?”
沈雁回乖巧地将碗给伸了过去。
“就胡峰那徒弟,人师傅出事了,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定是又在那赌坊子里厮混你说,这像话吗这!”
侯三是胡峰救的孤儿。
胡峰夫妇二人成亲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街坊邻居很多人都在背后嚼过舌根。
胡峰样貌普通,身材似竹竿,妻子赵如意却貌美。她并非小家碧玉,而是身材丰腴,叫不少男人垂涎,更有男人赠她“小杨贵妃”的称号。
可再貌美却迟迟不孕,不少人偷偷调侃,是不是胡峰不行,不行就让他来。
胡峰还有位叔叔名叫胡田,此人游手好闲,好赌,四十多岁了却非常不靠谱,据说也是垂涎赵如意的美色。胡峰曾与他打过架,并不再来往。
捡到侯三时,他只有十二岁。
胡峰膝下无子,瞧着侯三可怜对侯三尤为照顾。他将他收作徒弟,把胡家的养鸡本事全然教给了他。
如何孵养,如何挑鸡,如何调配饲料,又如何放养鸡保证鸡肉的紧实这些看似简单的事,却是一门学问。
这也是胡峰家鸡舍传了四代而经久不衰的缘由。
可没想到听说侯三是个不老实的。
十三岁时,就因误入赵如意的房间,叫赵如意一顿臭骂,惹来邻居们纷纷瞧热闹。
待长到十六七岁,更是肆无忌惮地出入。
此后流言蜚语接踵而来,说是有人扒胡家窗缝时瞧见过,那侯三竟拿手在赵如意的身上胡乱抚摸,而赵如意只是闭着眼睛享受,并不阻止!
好一对奸/夫淫/妇!
有人劝胡峰,休了那赵如意吧,这是偷偷在背着你与你的小徒弟苟合呢。
也有人劝胡峰,真是好心没好报。你这捡了个孤儿,不仅教本事,还送了个媳妇儿。等你徒弟夺了你的鸡舍,抢了你的媳妇儿,你胡峰还剩些什么,就这么爱戴这绿帽?
胡峰的叔叔胡田也来规劝过他,若是论关系,他们身上流得才是一样的血。好好的鸡舍不交给他,养鸡的法子也不教给他,却要给一个外人,还是日日觊觎你媳妇儿的外人,真是猪油糊了心了!
胡峰却不信这些,依旧每日养鸡、送鸡,将祖师传下的鸡舍给打理好。
三人还是坐在一起吃饭,似是一家人,其乐融融,一点儿都没有被流言蜚语给影响。
“胡阿兄真是个良善之人啊。”
沈雁回夹了面前的鸡就往嘴里送,刚送到嘴边,嘴里就被塞了块剃好鸡骨的鸡肉。
“吃这个。”
谢婴若无其事地将她筷子上的鸡肉夹走。
“如何良善,我是瞧着胡峰是个傻帽。”
男人又往沈雁回面前的碗里夹了块鸡肉,“脾气也忒好了些,抢女人都抢到人脸上来了,还一脸乐呵呵的呢,这不怂蛋吗?”
“别这样说,傻人有傻福嘛。”
另一男人从桌底下踹了男人一脚,示意他给些面子,毕竟眼前之人是胡峰的远房亲戚。
他饮了一口酒,“咱们县里,谁家的鸡舍生意有他家好,你眼下吃的仙鸡楼的鸡,不正是他胡峰家的吗?”
“世上傻人这么多,偏偏他胡峰能做得好生意?咱们铜锣县养鸡的,又不止胡峰一家。我可不信”
对面的男人嚼了两颗炒黄豆,“我说呐,就是靠得那黄大仙保佑的,这不胡峰一将家里的黄大仙窝掏了,人就没了。”
谢婴又将沈雁回碗里的鸡肉给夹走了,重新放了他剃好的鸡肉,“我竟不知我表兄家竟供了黄大仙,愿闻其详。”
“对呀,胡阿兄家真供了仙人吗?什么是黄大仙啊。”
沈雁回眼瞧着面前碗里满了又空了,空了又满了,这不糟蹋鸡肉吗!
“那就得从胡峰祖上的胡老六说起咯,不过咱这也是听说啊,不保真不保真,人家都这么说。”
胡老六是胡峰的老太爷。
那时候的铜锣县可真是贫困,也没有这么多的鸡。
胡老六家里头更是贫困,一穷二白。茅屋破烂,四处漏风,一到下雨天,家中与那水帘洞一般。
爹死得早,只剩下他与他阿娘一起生活。
眼瞧着家中无米粮,破烂兜子里半个铜板都摸不出来,而阿娘卧病在床,胡老六便想去小苍山里碰碰运气。
挖些菌子,采些野果万一抓只兔子来也好啊,有些吃的,阿娘的身子才能好起来。
这时的胡老六只有八岁,因长期吃得不好,身材瞧着竟与五六岁孩童一般大小,极瘦,头发与一把枯草无一二。
半大点孩子,做了把弹弓,就出发了。
夏日的小苍山绿荫环绕,长了许多漂亮菌子,有红有绿,非常好看。
胡老六如何识得这些,一股脑儿全采了,又摘了几只野林檎,预备拿弹弓抓只兔子或鸟雀。
没成想走了半日,兔子毛没见到一根,那鸟雀更都是些机灵的。它们扑闪着翅膀飞来飞去,任凭胡老六举着弹弓石子乱飞,愣是一只没打着,还被拉了满头屎。
真是太过分了!
胡老六找了条小溪流清洗头上的鸟屎,却听见远处传来叫声,似是什么动物。
他拨开草丛一瞧,有一只黄鼠狼掉进猎物的网里头了。
此刻胡老六是这样想的。
偷偷将这网拿走,回家剥了这黄鼠狼皮子,母亲还能吃上一顿肉。
可他走进一瞧,那黄鼠狼奋力挣扎,肚子鼓鼓。这分明是一只怀孕的母黄鼠狼!
黄鼠狼见胡老六,更是神色戚戚,叫声凄惨。
即便黄鼠狼偶会去村子里偷鸡,村民们总叫它坏东西,胡老六还是于心不忍。
他给黄鼠狼放了。
自己也飞速跑了。
这猎户要是回来,看他放走黄鼠狼,定是要将他一顿暴揍。
待太阳西沉,胡老六什么也没有打到,便收拾好菌子与野林檎,预备回家。
可没成想,半路上他又见到了这只黄鼠狼。
见到就见到吧。
还将他给撞了,菌子与野林檎滚了一地,自己还因山坡倾斜,滚下去了。
被一根树枝救了的胡老六使劲揉了揉几乎被撞晕的脑袋。
后悔!
救了只黄鼠狼,啥也没有了!
眼下天也黑了,小苍山里猛兽也要出来了。
回去娘与自己也要挨饿了。
胡老六惨兮兮地回了家,才到家门口,就瞧见门口有两个鸟窝,里头有不少鸟卵。
他使劲擦了擦眼睛
是真的!
其后每一日,胡老六家门口一会儿有鸟窝,一会儿有鸡卵,更时不时有鸟雀横尸门口。
这些都是肉啊!
胡老六将鸡卵煮了,阿娘吃两个,他吃一个;鸟雀煮了,阿娘吃肉,他吃鸟脖子与腿子。
有吃的了,阿娘的病也渐渐好起来。
更有一日,胡老六亲眼见到了到底是谁总是往他家送东西。
是那只黄鼠狼!屁股后头还跟着好几只小的呢!
那黄鼠狼将野山鸡丢在门口,小黄鼠狼则是丢了不少野菌子。
不过今日的野菌子,长得不好看,不再是花花绿绿的了。
胡老六烧水拔毛,将那野山鸡与菌子一同煮了,做了一锅山鸡菌子汤。
鸡肉软烂脱骨,菌子更是鲜美异常,胡老六恨不得将鸡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那炖成来的鸡汤,他更是舍不得一下子喝光,兑水,兑水再兑水,喝了多日。他从来没喝过这么鲜美的汤!
过了两日,胡老六又开始琢磨。他这样,不就是不劳而获吗?
他是救了黄鼠狼一命,总不能日日总是靠黄鼠狼养着吧。
所以当黄鼠狼再送来鸡卵与鸟卵时,他便开始琢磨着孵鸡。
鸡卵被他当美玉似的好好养着,夜里还塞进他的被窝里头。如此养着养着,当真是被他给孵出来了!
黄黄的小鸡仔,有好几只呢。
“所以说,我们眼下吃的仙鸡,都是野山鸡的后代?”
张伟听了这故事,咬了一口鸡腿,只觉鸡香味美,齿颊生香,“怪不得这般好吃,叫人停不下来。”
“这只是个故事。”
男人一边讲,一边盯着正在认真吃鸡的沈雁回,“不过这胡老六就是靠养鸡发的家,也确实是在儿时救过黄皮子。他们传言他供了黄大仙,才有这般家底,谁知道呢赶明儿我也上小苍山,去救两只黄皮子去。”
“我就说,救黄皮子有好报。”
沈雁回用肩膀挤了挤谢婴,一脸兴奋,“我马上就要发财了。”
“对,你马上就要发财了。”
谢婴喝了一口清茶,“吃这么多鸡,你也不嫌腻,我叫人炒两盘小菜,你再用些饭。”
“诶,怀风兄。沈姑娘喜欢吃,你就让她多吃些嘛,怎么出来一趟,你就如同那管家婆一般。不知晓的,还以为沈姑娘娶你当小媳妇儿了呢。”
张伟端着酒杯,大手一扬,“小二,给本官炒两盘素的,再上二两蒸米饭!”
“好勒!”
沈雁回笑得在原地乱颤。
这喝醉了的张大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谢婴用手指轻敲了一下桌角。
不笑了!
“喂。”
男人又在桌下踢了一脚,凑到身旁的男人耳边,悄声说道,“他刚刚是不是自称本官啊,我莫不是听错了”
“嗨,你怂个蛋。”
男人继续嚼着炒黄豆,“醉鬼胡言乱语罢了,张大人如何会与我们这些小喽啰拼桌用饭。”
眼下他的眼里,只有他的春天。
“你说得也对哦。”
“来咯!上菜了!客官您让一让啊。”
小二端着食盘挤到男人身边,“张大人您要的素的,一盘酱炒扁豆,一盘油焖茭白,还有您的二两米饭!张大人,您慢用,小的先退下啦。”
非常礼貌,毕恭毕敬。
“张大人,您又来啦,这是您的朋友们吗?”
仙鸡楼的钱掌柜也迎了过来,见了张伟,相当热情,“今日的鸡滋味如何,您给提两句?”
“滋味甚美,本官就爱来你这吃鸡。”
张伟夹了一筷子酱炒扁豆,大口咀嚼,“这素的也炒得好吃来,本官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青云县的谢大人,这位是沈姑娘。”
“哎唷,谢大人!”
钱掌柜连忙转身行礼,“草民这仙鸡楼何德何能,能有两位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这就是当年名满汴梁的探花郎谢婴?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不必行礼。你这鸡味道很好,小妹爱吃。”
谢婴摆了摆手。
“哎唷,哎唷!好!感谢小妹,感谢小妹爱吃!”
钱掌柜语无伦次,要乐得晕过去了。
他这仙鸡楼全靠张大人一手提携。没有张大人,就没有仙鸡楼的今日。
如今竟是来谢婴都来了!仙鸡楼名满大雍,指日可待!
“咱们铜锣县,有人叫张大仁吗?”
男人夹鸡肉的筷子疯狂颤抖,鸡肉夹起来,又掉了回去。
“没,没,没听说啊你,你听说过,青云县,有人叫谢大仁吗?”
这时候也甭管他的春天不春天了。
寒冬来了!
“来啊!兄台们!与本官再痛饮一杯!”
张伟举起酒杯,与将酒杯举在空中,已经静静石化的男人碰上一碰,“干了!”
“哈哈哈哈”
沈雁回咬着鸡翅狂笑,身子一颤一颤,“谢大仁。”
“好好吃饭。”
谢婴摇了摇头,将酱炒扁豆夹到她的米饭上,“吃素的。”
三人酣畅淋漓地用了饭,沈雁回与谢婴又悄悄将张伟杯中的米酒换成了醒酒汤。
至于那三位兄台,钱掌柜不仅给他们免了单,还赠送了美酒两坛。
就是人好像有些喘不过气儿来了。
“啊!”
“张大人,忍住。”
“啊啊啊!”
“易达兄,你想破案吗?”
“想啊啊啊啊啊!”
“成了。”
沈雁回擦干净了银针,又将它们用布包包裹好,塞进了她的挎包中。
“易达兄,你眼下感觉如何?”
“非常好,感觉力能扛鼎。”
张伟龇牙咧嘴,活动着全身,“没想到沈姑娘还会这手,只是这针”
不会是与验尸体的针是同一根吧。
“放心吧张大人,分开放的。”
沈雁回走在二人前头,“眼下我们就去找那侯三。”
张伟方才一身酒气,却嚷嚷着叫沈雁回与谢婴带着,要同他们一起去探查。
醉酒之人,连北都找不着,如何探案?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沈雁回便拿针扎了扎张伟的内关、合谷、太冲等穴位。
张伟登时神清气爽,酒意全无,也不知是扎得好,还是扎得疼。
“沈姑娘不止会验尸,竟还会针灸。针灸醒酒,本官倒还是头一次见。”
这样的姑娘,他张伟很是欣赏。今日一见他就心生欢喜,难道说这就是一见钟情?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
张伟快步走到沈雁回的身旁,清了清嗓子,“不知沈姑娘可有心”
“方才吃了这么多咸东西,渴吗?”
谢婴走到沈雁回的另一边。
“有些。”
“本官瞧着那儿有卖石榴的,吃吗?”
“石榴吃起来有些麻烦。”
“那喝石榴饮子,本官瞧见了那儿有卖饮子的,上头也摆了石榴。”
“不知沈姑娘可有心”
“要加蜂糖吗?”
“不加,石榴饮子本来就甜。”
张伟揉了揉眉心,又拍了拍脑袋。
他的酒还未醒吗?
犹记一年多前,他在汴梁见过怀风兄一次。明明年纪要小他许多,但远远一望,却也能从他眼眸感受到肃杀之意,叫人心生胆寒。
正如汴梁有不少人道——谢婴此人心思缜密,目光锐利,有狼顾之相,不可深交。
他这次邀请怀风兄,也是思量了许久,鼓足了很大的勇气的。
狼顾之相在哪呢?
张伟从今日一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莫不是贬官而来的怀风兄实则在路上已经被他人替换了?又或是正三品贬成从八品,给怀风兄的锐气都贬没了?
这什么石榴饮子这么好喝,叫怀风兄亲自去买,还捧碗前来?
张伟转念又一想,毕竟是他治理下结出来的石榴,制成石榴饮子,自然是好喝的。
“方才那几个人说,前两日看到侯三总是在赌坊子出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我们要尽快查清这案子,免得届时像青云县那样,传得风言风语,弄出个僵怪来。”
沈雁回捧着石榴饮子边走便喝,一边分析案子,一边赞叹,“张大人,你们铜锣县的石榴好甜啊。”
清甜可口,十分解渴。
“沈姑娘喜欢就好。”
听了沈雁回的夸奖,张伟快步跟上,喜笑颜开,“赶明儿等沈姑娘回青云县,本官叫人摘些给沈姑娘带走,好不好?”
这般在意百姓生死,又技能颇多的姑娘,还会夸他们县的石榴呢。
张伟偷偷喜欢。
“青云县结的石榴,不甜吗?”
谢婴背起了手。
“好算了吧,咱们青云县也有。”
沈雁回低头老实喝石榴饮子。
“沈姑娘不要客气,赶明儿啊,本官再带你去瞧瞧我们铜锣县的风土人情,满田稻香。老百姓们养得稻花鱼啊,也肥得很呢,很适合煲豆腐鱼汤,也是好滋味。”
张伟更加热情,心里头已经思量好等破了案,就待沈雁回好好逛逛。
张伟非常喜欢。
谢婴拽住了沈雁回的衣袖。
“怎么了,谢大人。”
温热的呼吸拂过在沈雁回的耳畔,壶柑香更浓了。
谢婴耳语。
声音只有二人才能听见。
“本官不想去逛夜市了。等破了案子,我们回青云县,好不好?”
似是谢婴第一次这样说话。
沈雁回微微抬眸,能看见他清晰的脸,很近。
“好。”
第38章 谁在撒谎
要说县里哪里的人最多, 唯有吹拉弹唱样样都有的瓦子与银钱来去匆匆的赌坊。
色子,骰子,吆喝声嘈杂不已, 整个赌坊子里充满着喧闹、刺激、贪婪、欲望什么都有,唯有这味儿不好闻。
随行的衙役搜了一圈,并未找到侯三的身影, 也不知这小子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没钱, 没钱你还来这儿赌什么?”
一个瘦削身影被踹飞到张伟跟前, 力道极大。
“昨日还瞧见你身上的荷包里头有不少银两,今日就输得一干二净了?胡田, 你欠我的二十两银子, 到底什么时候能还?”
即便穿着袄子也不能掩盖住男人一身的膀子肉。他脖颈到而后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两条刷漆似的眉毛倒是与牛大志有些相像。不过, 显然他更加凶狠。
一瞧就是硬茬。
“二,二十两”
胡田的门牙都飞掉了一颗,一张嘴便是口水夹杂着鲜血往下淌, 连话都说不利索,“陈哥,我,我借的是十两啊, 如何,如何这么快就二十两了。”
他趴倒在地上, 整个人都因为恐惧而忍不住颤抖。
“上月是二十两。”
那叫陈哥的男人伸手拍了怕胡田的脸颊,嗤笑一声, “你胡田迟迟不还钱, 这不得要些利息,不然我凭什么借给你银子使。”
“陈哥, 陈哥您再给宽限几日呗。”
胡田手撑着地,即便身上被打得疼,也嬉笑着一张脸。
“我给你宽限得还不多吗?昨日你有钱,为何不还?”
男人一把抓住胡田的衣襟,怒目圆视,“莫不是你小子不想还了!”
“昨日,昨日我赌运好,就想着多赢些钱给陈哥你。也不知只过了半个时辰,我就押哪输哪”
胡田强颜苦笑,恳求道,“陈哥,您再给宽限宽限,您瞧瞧,我那大侄儿最近生意还算不错,我那大侄儿有钱,我去他那儿取给您,您再宽限我几日。”
赌鬼拿到钱,哪会一门心思将钱先还了。只会想着自个儿有钱了,万一我要是赢把大的,岂不是不仅能还清赌债,自己还有钱剩余。
这样的人一旦身上有一点儿钱,便会忍不住赌,直到输得一干二净为止。
“你莫不是说的胡峰?”
男人冷笑一声,放开他的衣襟,“胡田,你赌昏头了?你大侄儿都已经死了,你还在这儿做梦呢?你到底什么时候还钱!”
“死了?”
胡田似是惊讶,眼珠子瞪得极大,满脸的不可置信,“何时死的?如何死的?怎么就死了!”
他前日去寻他的时候,还活得好好的,如何就死了?
“胡田,你怎么当的叔叔?连自个儿大侄儿死了这都不知晓?胡峰以往给你还了多少赌债?如今他死了,你还有钱还?别骗我了,赶紧还钱!”
“他,他是怎么死的?”
胡田还沉浸在胡峰的死讯中,低着头喃喃自语,“莫不是,莫不是你且等等!即便我大侄儿死了,他,他还有鸡舍,那鸡舍,那鸡舍这么大,还少得了你二十两银子不成!”
胡峰死了,鸡舍还在,若是他届时继承了那鸡舍,别说二十两,五十两都成!
“你开什么玩笑?胡峰死了,不还有他那徒弟侯三?再不济还有他那貌美的娘子,如何轮得到你胡田?”
“侯三就是个捡来的,他算是个什么东西!我说能拿到鸡舍,就能拿到鸡舍。他名不正言不顺,我届时将里正请来,我一个姓胡的,还怕拿不到胡峰的鸡舍?”
方才听到胡峰的死讯,胡田还一脸震惊,可那点情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露出的无限贪婪。
既是亲戚,当是有些悲伤的样子,即便是关系不好,弄些表面做派也行。
可胡田没有,面上只有无尽的贪婪与算计。
“你此言当真?”
男人目露精光,若胡田真能拿到鸡舍,他便向他要不止二十两。
“陈哥,那我哪敢骗您啊,都是乡里乡亲的。”
“哼,那就再给你三天时日,倘若你再还不了钱,我将你的手指给剁了!”
男人将菜刀往胡田面前一剁,差点没将胡田吓得淌出一股尿来。
“陈哥,您放心这次一定能将钱都还给您。”
胡田千恩万谢,哈腰点头地从赌坊子里出来。
“我们不抓他吗?”
张伟见沈雁回与谢婴跟在胡田身后,他也快步跟上,“万一他是杀人凶手,让他跑了怎么办?”
“张大人可有证据?眼下没有证据,抓了也没用。”
沈雁回手里还攥着装着石榴饮子的碗,“方才他听了胡峰之死后,神色虽大变,但更多的却是不可置信。跟着他,许能有些线索,也不至于打草惊蛇。若胡峰真为他所杀,他竟还能这样一直泡在赌坊里,与寻常无一二,那他当真是既铁石心肠,又有高超的演技。但拥有这般胆识的人,不会沦落成这样”
好聪明啊。
谢婴嘴角微扬。
“沈姑娘当真是聪慧,易达佩服。”
张伟听了这番言论,自然也要夸奖。他走在沈雁回的身边,目光里流露出无限仰慕。
好聪明啊。
张伟超级喜欢。
“碗给本官,本官来拿。”
谢婴如今也不知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就是他不愿意沈雁回与张伟走得这样近。
就张伟眼下的眼神,那样的灼热与大胆,叫他看了心里发闷。
不舒服。
就见了一日,竟是自称“易达”了?他竟不知他们已经有这么熟识了?
他还从未在她面前自称过怀风呢。
她今日才知晓他叫怀风呢。
“一般啦。”
沈雁回攥了攥谢婴的衣袖,“谢大人我们跟紧点,一会儿人要跟丢了。”
“好。”
胡田走过赌坊那条街道,紧接着往乡道上走,那是方才沈雁回他们走过的,通往胡峰鸡舍的方向。
乡道上种了不少柿子树。已是深秋,柿子熟得透彻,更有不少掉落在田埂山,红彤彤的冒着蜜浆,惹人发馋。
“胡田!拿命来!”
忽有一个身影从一棵粗壮的柿子树后蹿出,举着一把柴刀,直奔胡田而去。
胡田才在赌坊里被踹了好几脚,本来就满身疼痛,哪里是拿着柴刀之人的对手。眼瞧着柴刀就要砍到胡田身上,却被一只手牢牢地按在了空中。
“放开我!我要杀了胡田!胡田你这个畜生,你还是人吗!我要杀了你!”
侯三被张伟紧紧地抱着,而谢婴趁机打掉了他手中的柴刀。
他四处乱蹬,更是胡乱挥拳,全砸在了张伟的身上和脸上。
“你放开我!”
侯三满脸泪水,狠狠地咬了张伟一口。
张伟皱眉低哼,却依旧没有放开侯三。
“大人,您”
在身后跟着的衙役正想拔刀,张伟却冲他们摇了摇头。
“侯三你疯了!你杀了你师傅,还要来杀我?你太可怕了,你真是太可怕了!胡峰这是捡了个索命鬼!”
胡田蜷缩在泥地上大惊失色,方才那柴刀就离他的头不过几寸,被侯三磨得锋利不已的柴刀割破了他的发带,在赌坊子那泡尿最终还是淌了出来。
“你放屁!”
侯三声嘶力竭,眼泪越滚越多,将整张脸都给津满了,“师傅明明就是你杀的!你这个畜生,我眼下就杀了你,为师傅报仇!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这畜生!”
“不可能!胡峰不是我杀的!”
胡田散着头发,躺在地方大声反驳,“不可能的,你别污蔑我,你这是恶人先告状!”
方才是谢婴打掉了那把柴刀,他将一旁的谢婴当作了救命稻草,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好汉,你快去报官,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垂涎我侄媳妇儿的美色,将我大侄儿给杀了!抓他,将他抓起来!”
“你莫碰他。”
沈雁回拉住谢婴的手,将他往自己身旁拽。
这胡田手才抓了泥地,又是伸手摸了一把才才尿湿了的□□,这给抓了爱干净的谢婴,那还得了。
当场谢婴就能将衣服给扔了。
只不过沈雁回抓住了那手,却被谢婴反手一扣。
好像,有些松不开了。
“本官,就在这里。”
张伟放开侯三,将手背在身后,“你们俩到底是谁杀了胡峰,还不给本官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直接带回衙门打板子!”
此话一出,后面跟着的衙役们也全都跑上前来,六个衙役将刀拔出半截,刀声清脆,叫人胆寒。
张伟眼下神色凝重如石,目光森冷,与今日沈雁回所见之温文尔雅,全然不同。
“小人的师傅,是胡田杀的!大人,您一定要给小人的师傅做主啊,师傅他死得惨啊!”
侯三知晓自己咬得是县太爷,并不心生恐惧,反而便一停不停地朝着他磕头。即便在泥地上,都“咚咚咚”不断,根本不将自己的脑瓜子当一回事。
“你不要再血口喷人了”
胡田才在赌坊子遭了惊吓,又被侯三的柴刀吓得屁滚尿流,如今又说眼前之人是铜锣县县太爷。
这三重惊吓让他如何受得住,大口喘气间竟是连话都说不通顺了,“不,不是,我没,小人没杀他”
“若我师傅不是你杀的,你腰间的荷包从何而来,你这两日赌/博的银钱又从何而来!你这阴险小人师傅待你不薄,哪次那些欠债的人找上门来,不是师傅替你还。你这阴险小人不但不领情,反而调戏师娘!是不是师傅因此时不再给你钱,你就怀恨在心,抢了师傅的银钱,才将他残忍杀害,弃尸鸡舍!”
侯三直指要害,字字铿锵,似要泣出血泪。
“这,这,这是我大侄儿送我的。”
“大人。”
衙役一把摘下胡田腰间输得一文钱都没有的荷包,递给了张伟。
这是一枚旧荷包,上面的花样也是多年前的款式。
虽走线细密,但似乎因主人长期佩戴而被磨出了不少起线。
“我呸!”
侯三朝着胡田狠狠啐了一口。
“这是师娘送给师傅的定情之物,是师娘一针一线亲自绣制,天底下只此一枚。即便是磨破了,师傅也叫师娘补补,继续佩戴,从不曾轻易摘下,师傅如何会送给你?在大人面前,你还在说谎大人!师傅,定是他杀的!”
“看来,不打板子,你确实不会说实话了。”
张伟冷哼一声,“带回衙门去。”
“我,我,我大人!小的说,小的说!小的走的时候,胡峰根本没死啊!”
胡田的谎言全被侯三说破,而面前的张大人就如冷面阎王般,这叫胡田如何敢再撒谎。
“你是用东西,打了胡峰的后脑,对吗?”
沈雁回在一旁淡淡开口。
“你你你!你怎知!”
胡田瞪大双眼,惊恐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他敢确信,当时除了他与胡峰,根本无人在场!
胡田一直是个泼皮无赖,且好赌。
胡峰的双亲去得早,他早早就接管了鸡舍。
胡家的其他人似乎都沿袭了胡老太爷的性格,个个都能干得很,大多都当了客商,或者远去汴梁做生意,离开了穷困的铜锣县。
胡田这个旁支却不知怎么回事,从小就是个油嘴滑舌的,长大了更是能混则混,一天都不愿意出去做工,全靠胡峰这个大侄儿接济。
一开始胡峰倒是给得多,但等到胡峰成了亲,钱越给越少。
俗话说升斗恩米斗仇。你愿意帮他时,他并不记挂,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但若是不帮了,或远不如从前了,他的心里便开始嫉恨你。
尤其是胡峰将鸡舍打理得越来越好,还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媳妇儿。
不平衡,胡田的心里极度不平衡。
一个毛头小子,如何能娶这么漂亮的媳妇儿?还赚了不少钱。
胡田开始总是来胡峰家打秋风。
别说是要些银钱了,便是逢年过节时,胡峰家里晒些腊肉咸鸡,统统都要拎一些走。
更过分的是,他赌钱借钱,报的是胡峰的名号。
胡峰心善,想着能帮衬着就帮衬些。但越帮衬,胡田的胃口就越大,赌债也越欠越多。
真正让叔侄二人矛盾彻底爆发的,并不是钱财,而是赵如意。
一日,胡田趁胡峰不在,偷偷潜进他家,抱着赵如意就要行苟且之事。
可那日侯三在家,拉开了扒了裤子的胡田,而赵如意又一脚踹得他差点断子绝孙,最后胡峰知晓后,更是拿着柴刀要劈了他。
自此,叔侄俩的关系,彻底断了。
可胡田要赌啊,越没钱越要赌,借钱也要赌。本来身上就摸不出几个子,用不了几天,就越欠越多。追债的陈哥说了,要是再还不上钱,就真让胡田断子绝孙。
胡田已经没有钱再去赌了,更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赌,根本还不了债。为了他的子孙后代,他只好拉下脸来,去胡峰家借钱。
二人才弄僵关系,胡峰如何愿意再将银钱借给他。
即便是胡田痛哭流涕,跪倒在胡峰面前,胡峰也不给他半个铜板。
不给。
那就抢!
走投无路的胡田怒从心来,伸手就去夺胡峰腰间挂着的荷包。
那荷包是赵如意亲手缝制,胡峰偏爱妻子,自然要好好护着妻子为他绣的荷包,推搡间二人扭打起来。
眼见胡峰比他年轻,胡田扭打不过,被欲/望蒙蔽了双眼的胡田抓起桌上的碗,就猛朝胡峰的脑袋砸去。
胡峰应身而倒,碗也碎了一地。
胡田大亥,探了探胡峰的鼻息,还是有气,只是晕了过去。
惊慌未定的他抓起胡峰腰间的荷包,拔腿就跑。
“大人,小人当时害怕,但小人确定,那时胡峰根本就没有死啊!”
胡田匍匐着爬到张伟的脚边,“大人,小的后来也向仙鸡楼的小二打听了,胡峰前日午时还给仙鸡楼送鸡,那时都还活着,如何就是小人杀的他,小人冤枉啊!”
“你是何时去找的胡峰?”
张伟厌恶地看了胡田一眼。
世上竟有如何将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人,竟还对自己的亲侄儿痛下毒手,实在是可恨。
“前日巳初时分,是巳初。小人离开胡峰家也不过巳时三刻,小人不可能杀他,不可能杀他!自前日起,小人一直呆在赌坊子里,有许多人可以为小人作证,小人真的没有杀他啊!”
恐惧不断涌上了胡田的心头,杀人的罪名要是被做实,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撒谎,你在撒谎!”
侯三一把掐住胡田的脖子,“师傅他待人那么好,来吵架都不曾与他人吵过,除了你,你这个畜生!你这个杀人凶手!”
“我我没有。”
胡田面色涨红,脖颈上的青筋被侯三掐得爆起,只要再用几分力,便会被掐断喉咙。
“拉开他们。”
张伟朝着衙役们摆了摆手,“是否如你所说,本官自会派人去证实。眼下,不管胡峰是不是你所杀,本宫都要将你扣留在衙门带走。”
“大人!小人是被冤枉的!大人!小人真的是被冤枉的!大人!大人呐”
两名衙役扣住了胡田,将他送去衙门。
秋风中,胡田的“冤枉”声越传越远。
“大人,小人的师傅一定是胡田杀的,大人莫要被胡田骗了!”
待胡田一走,侯三依旧跪倒在地,不断向张伟诉说着胡田才是凶手。
“本官会不会被骗,本官自会查清,倒是你”
张伟睥睨着他,“前日未时,你身在何处啊?”
“小人,小人”
侯三支支吾吾,并未回答。
“嗯?”
张伟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
“小人,小人与师娘在一起。”
侯三的脖颈登时红了。
“所以传言你与赵如意有私情,是真的?”
“不,不是这样的!”
侯三连忙抬头,任凭方才磕破的额角上的血淌进眼睛里,“师娘与小人是清白的!师傅与师娘情比金坚,又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
他将手伸到自己的耳畔,竖起三根手指,“若小人与师娘有私情,就叫小人不得好死!”
“小人下辈子做猪、做狗,都无法报答师傅与师娘的恩情,小人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师傅的事,若不是师傅,小人,小人早就已经饿死街头”
说起胡峰与赵如意,侯三又淌下泪来,对着张伟不断磕头,“求大人找出杀害小人师傅的凶手,他们都说咱们铜锣县的张大人是好官,是鼎鼎好的好人,求大人,找出凶手”
“起来吧。”
张伟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擦了一把眼角,“本官会的,但是眼下你可愿意回衙门去。”
“小人愿意。”
侯三所作之表现,不像是演的,而方才胡田的说辞,又不像在撒谎。
那胡峰到底是被谁杀的?
又或是,他们都在撒谎。
“侯三,鸡舍附近,谁家种了扁豆花吗?”
在一旁沉默的沈雁回忽然开口。
“不是谁家种的。”
侯三回头,见是个姑娘问她,有些吃惊,但他依旧道,“鸡舍向东走三里,有一个扁豆花藤架,是师傅给黄皮子们搭的。”
“给黄鼠狼搭藤架?”
沈雁回神色吃惊,“胡峰养黄鼠狼?”
“嗯。师傅说,给它们弄个大点的窝,弄点扁豆花好看。”
侯三低头,任凭衙役们将他架走,“是一家黄鼠狼,也不曾偷过鸡,吃的都是鸡舍里品种不好的鸡,那黄鼠狼还会赶来偷鸡的黄鼠狼,多神乎。师傅说,说不定是他太爷爷救的黄鼠狼的后代呢。”
扁豆花,黄鼠狼。
“怎么扯来扯去,又回到这黄大仙身上了。”
张伟一改方才,走到沈雁回身边时,目光温柔。
“按侯三所说,胡峰并不是掏了黄鼠狼的窝,而是给它们搭了个更好的窝,还给弄了花藤黄大仙可不会恩将仇报。”
沈雁回皱着眉头思考。
总觉得真相呼之欲出,却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到底是哪里怪呢。
“不过方才张大人一声呵斥,吓得那胡田什么都招了,确实厉害!”
张大人,谢大人,无论二人性格有多大的参差。
但是一遇到要断案的时候,还都挺那么回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雁回忍不住在夸张伟的时候,又带上了谢婴。
“真的吗?”
张伟蹿到沈雁回跟前,神色激动,面颊逐渐绯红,“所以,方才易达就想问,沈姑娘有没有心”
手心愈发的热。
“雁雁。”
第39章 雁雁,想回去了
雁雁
沈雁回心中漾起了一丝微妙的涟漪, 秋风中的甜柿子香气变得格外浓郁。
谢婴原先也这样唤过她的。
做戏的时候。
可这句呢。
他的指节处有一层薄茧,正不安分地摩挲过沈雁回的手背。
似有若无。
“我,我们去扁豆花藤那儿去瞧瞧。”
沈雁回第一次口齿不清。
谢婴站在她的身侧, 恰巧能瞧见如蜜柿那般熟透了的侧脖颈,那抹红意也逐渐染上她的脸颊。
她的手是暖的。
谢婴有一点不想放开。
从胡峰的鸡舍再往东走几里,果然瞧见了侯三所说的扁豆花藤。
扁豆花的花季长, 一串串的扁豆花能从夏日开到秋日里。
藤架上不仅爬满了扁豆花, 也坠了不少紫色的嫩扁豆, 既似蝴蝶,又如风铃。
“当真有个窝。”
张伟捡起一旁的干树枝, 对着一堆干稻草捣了捣, “若不是侯三所说,本官会以为这是个什么山鸡窝眼下百姓们的日子真是越过越好, 就连黄鼠狼都有个种满花的府邸了。”
“张大人,您别捣了。若是沾了您的气味,保不齐它们一家子都来找你。”
“真的假的!”
张伟扔下棍子, 原地起跳。
“雁雁说笑的。”
谢婴在一旁淡淡开口,“易达兄爱民如子,黄鼠狼它们找你做什么呢?”
雁雁
比沈仵作顺口多了。
谢婴心中决定,日后都这么叫。
“也对, 也对。”
张伟虽嘴上这么说,但依旧后退几步, 离那个窝远远的,“不过这是什么?”
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瞧, 大声感叹, “不会真修成了黄大仙吧,怎么还吃酥炸玉蕈呢, 它们自个儿炸的?”
张伟的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一堆黄鼠狼在一口油锅旁,拿着锅铲炸玉蕈的光景。
奇怪的画面。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看来是遇到老熟人。”
沈雁回也跟着瞧了瞧,“祖母的酥炸玉蕈太香,它们舍不得吃,都抱回窝里来了。”
“雁雁说得对,确实酥香可口,本官也爱吃。”
二人的手依旧紧紧地握着。
也不是沈雁回不放开,是实在是没有放开的机会。
沈雁回瞥了身旁的谢婴一眼。
今日是叫“雁雁”叫上瘾了?
“是吗,当真这般有滋味,叫本官听得都有些发馋不过为什么沈姑娘你祖母做的酥炸玉蕈,会在黄鼠狼窝里?”
看着二人一唱一和,张伟疑惑啊。
“先不说这个了。”
沈雁回终止了“酥炸玉蕈”的话题,“不知晓胡峰头发里夹着的扁豆花是不是眼前这几株。这扁豆花长得这样好,这么大的苗非一朝一夕,并不是才搭的,应是以前就有。四处没有其他人家,只有胡峰家的鸡舍,要么是胡峰从前就种了,要么是野生的。”
沈雁回觉得,不是胡峰特意为了黄鼠狼搭花架,是他将黄鼠狼的窝安在扁豆花下了。
“谢大人,您说,胡峰特意将黄鼠狼的窝搬来这儿,是为了做什么?”
沈雁回摘了一朵扁豆花,放在指尖把弄,“扁豆花,能入药。”
“守护扁豆花。”
谢婴像是说了句玩笑话。
“说不定呢”
张伟无法插嘴。
他盯了盯扁豆花,又瞅了瞅黄鼠狼窝,一头雾水。
“原来,他真去种扁豆花了。”
三人的身后,缓缓走来一抹身影。
赵如意走到扁豆花藤架面前,用指尖抚了抚开得正好的扁豆花。
鲜花衬美人。
“从前竟也不觉得它们这样好看胡峰,你这个傻子。”
无声的眼泪滴到了盛开的扁豆花上,一滴,两滴。
“赵姨,您是否,有心疾?”
赵如意抬眸诧异。
“您面部微肿胀,两腮坨红,眉骨与鼻梁的交际处有细纹。双手的指骨纤细却尖端粗壮,指甲向下生长。”
沈雁回细数从赵如意面上瞧见的症状,“应是心疾面相而扁豆花味甘性平,能消肿健脾,缓解胸闷。”
沈雁回一连细数了赵如意好几样面貌特征,惊得一旁的张伟将眼睛瞪得极大,“什么指甲生长,怎么本官有些听不明白,观指甲的也能瞧出病症?”
谢婴倒是一句话没说,只是默默看着。
“我,确有心疾。你是大夫?”
赵如意吃惊地打量着面前的沈雁回。
不必搭腕诊脉,竟光凭面相就能猜出她所患的病症。虽说仵作是会懂一些药理,但不精医。
“学过些。”
沈雁回岂止是学过一些,一摞摞医书堆起来,能给她埋下面。
“赵娘子。”
张伟吃惊了一会,便很快回过神来,“虽然本官尊重你的私隐,但此事关系到胡峰的案子你与胡峰的徒弟侯三,是什么关系?”
“张大人也认为民妇像旁人说的那样,与侯三有苟且吗?”
“本官并不知晓其中的关系。”
张伟背着手叹了一口气,“但本官还是想听,从你口中说出来的真话。譬如前日未时,你与侯三去了哪里?”
“民女与侯三,并无苟且。”
赵如意擦了擦眼泪,“前日未时,民女与侯三,去了推拿馆。”
赵如意有心疾,除了胡峰,便只有侯三知晓了。
侯三是个知恩图报的。
他被胡峰捡到时,胡峰与赵如意已经成亲多年。
那时他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人牙子也不愿意将钱用在这些买卖的奴仆身上,寒冬腊月里头,就将他扔在了路上,听天由命。
恰逢胡峰送鸡经过,上前一探,还有鼻息。若是任凭他在雪地里不管,不过几个时辰,一会是会死的。
他觉着侯三实在可怜,便心生怜悯,将他捡回了家。
胡峰请了大夫,喂药,擦身,日日熬米汤灌下,当真就将侯三给阎王爷手中抢了过来。
人牙子手里当奴仆的日子并不好过,偶有做得不好时,还会挨上一顿打,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侯三。
侯三醒后对胡峰千恩万谢,就差没给他唤上一声爹。
待侯三身子好些,能下床后,便日日跟在胡峰的屁股后头。即便是手上没有力气,也要想方设法地帮胡峰提提水,捏捏肩。
胡峰本就没有孩子,见了侯三这样活泼的,心里头也是高兴,便也任由着他胡来。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着,待侯三将身子全部养好,他倒舍不得他走了。
二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离开的事。
侯三知晓自己吃住都用的胡峰的,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便偷偷跑去码头上当脚夫,挣些钱。
人牙子从来没有给侯三吃过一顿饱饭,他瘦得连夜里睡觉,都会被自己的骨头硌得慌,如何能扛得动那些货?
只是几日下来,身上便满是青紫淤青,翻身都疼得龇牙咧嘴。
胡峰日日穿梭在铜锣县的食肆酒楼中送鸡,又怎么会发现不了偷偷当脚夫的侯三呢。
他狠狠训斥了侯三一顿,并将他赶回了家。
“你这猢狲,若真是想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就跟着我养鸡罢。届时帮我挑挑鸡仔,送送鸡,也算是个营生了。”
这是胡峰的原话,侯三至今都还记在脑子里。
磕了头,敬了茶,救命恩人摇身一变,成了师傅,侯三别提有多高兴。
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他觉得养鸡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而师傅,是世上最好的人。
侯三很听师傅的话,可师娘就不一样了。
他去帮忙送鸡的时候,总是听人说师娘的坏话。
今日听李婶说赵如意又对村口的老徐抛了媚眼;明日又听王爷子说胡峰那媳妇总是对他暗送秋波;后日呢,连送鸡的食肆掌柜都暗自呢喃,赵娘子的身材真是不错啊,捂着心口勾引他时,简直貌比西施,真是便宜胡峰那家伙了。
总之,没有一句好话。
起初,侯三会替师娘反驳几句,可是日子久了,那些人也拿他寻开心,纷纷调侃他这个毛头小子,是不是也看上人家赵如意了。
还有更过分的,他们侃赵如意之所以生不出孩子,定是枕席上睡的人太多了。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有人甚至喊侯三趁胡峰不在时,亲眼去瞧瞧,瞧瞧那赵如意的房里头,是不是会偷偷藏人。
师傅有时夜里要去看鸡舍里鸡卵的孵化状况,十天里,有一般的日子是与师娘分房而睡,侯三也从未见他俩蜜里调油过。
流言蜚语,是最害人的。
侯三真的去了。
那日,他撒谎说身子不舒服,没去送鸡,趴在赵如意的床底下,从晨起待到了天黑。
待得睡着了。
结果就是被师傅发现,狠狠地打了一顿。
那是师傅第一次打他,因为师娘。
侯三不明白,明明他都是为了师傅好,师傅还拿藤条抽他。
他有些不服气,捂着屁股将街坊邻居们编排赵如意的话,统统在胡峰面前说了一遍。
师傅气得抽断了藤条,还说要将他赶走。
“你这猢狲,我当初就不应该糊了心将你救回来!你如何能这样说你师娘!”
师傅从来都没有这样生气过,是他错了,是他不应该乱说师娘的坏话。
他趴着、跪着,痛哭流涕,任凭藤条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印记,也恳求着师傅不要赶走他。
最后还是赵如意开口帮他求情,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师娘掉眼泪。
“你听他们胡诌什么?你师娘不生孩子,是因为患有心疾,我不愿让她生!我与你师娘分房而睡,是因为你师娘睡眠浅,大夫说心疾之人不能总是乍然骤醒,我怕我夜里挑新孵的鸡仔时,会吵醒你师娘!”
“你这猢狲,旁人如何说,让他们说去,你也要跟着说吗!难道自你来我家,师娘对你不好吗!”
胡峰气得也直淌眼泪,捧着心口,几乎要气死过去。
侯三回忆起他身子骨不好时,是师娘日日给他熬药。
师娘确实路走得多了,会捂着胸口气喘吁吁。
他心里头怒骂自己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今日就算师傅将自己打死,他也愿意!
胡峰最终没有真的将他打死,他还是留了下来。
只是他再也没说过赵如意的坏话。
听闻山参能补气血,侯三就跑到小苍山里去采,听闻推拿能缓心疾引出的胸闷,他便去拜师学。
隔山差五带师娘去趟推拿馆,若师娘累了,自己也学了些推拿的本事,替师娘揉肩按腿。
每日跟着师傅学养鸡的本事,帮师傅送鸡,替师娘找治心疾的法子,这样的生活,侯三觉得太幸福了。
他愿意一辈子都这样。
师傅师娘没有孩子又如何,等他们年老了,他便孝顺他们。带他们去汴梁,带他们去大雍各个地方都去看一看。
他们养了一辈子鸡,受了那么多流言蜚语,即便日后不养鸡了,侯三也想带他们离开这个地方
师傅的太爷爷定是不会怪罪的。
“他每日都要各家食肆里送鸡,夜里才回来。叫我不要给他留饭,叫我早些安睡”
赵如意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放声痛哭。
“我,我竟不知,那日晨起一别,竟是永别!”
少年夫妻,缱绻羡爱,鹣鲽情深,最终未能相伴终老。
扁豆花开,却不见种豆之人。
“赵娘子。”
张伟又偷偷抹了抹眼角,“本官且问你,胡峰前日午时,送鸡的食肆,是仙鸡楼,对吗?”
“确为仙鸡楼。”
张伟正了正衣襟,“怀风兄,沈姑娘,随本官去仙鸡楼。”
即使已过饭点,仙鸡楼中依旧人声鼎沸。
人人的桌上除了一道黄金鸡,还有一叠炒得爽脆的酱炒扁豆。
若是胡田没有撒谎,那仙鸡楼便是胡峰最后出现的地方。
“哎唷你这黄皮子,平日村里的鸡不够你偷了,竟跑到仙鸡楼来偷鸡!”
食客们酒酣正浓间,却见仙鸡楼后厨蹿出三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黄皮子。
小二的手脚怎比得过灵活的黄皮子,那三只黄皮子上蹿下跳,差点蹿进食客的黄金鸡盘中,急得小二也跟着上蹿下跳。
“看来仙鸡楼里的鸡确实新鲜,连黄大仙都想要来分一杯羹了,哈哈哈”
食客们个个大笑,也不责怪。他们本就冲这黄金鸡来,滋味鲜美的黄金鸡,配上香甜的米酒,更有小二与黄鼠狼表演个猫捉耗子,何乐而不为呢?
“老朋友。”
沈雁回瞧了一眼那三只黄皮子,冲它们挥了挥手,“又见面了。”
那三只黄皮子似是认识她一般,跳下桌子,直奔她而来。
待蹿到沈雁回的裙边,便站直了身子,不动了。
张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什么奇观!
“给我的吗?”
沈雁回半弯着身子,其中一只黄皮子一松口,东西直直落进了她的手心。
是一串扁豆花。
“来人!”
张伟怒喝一声,“将整个仙鸡楼给本官围起来!”
原先还嬉笑着一张脸的食客们霎时变了颜色。
吃一顿饭,抓三只黄鼠狼,如何还要来这么多捕快!
“钱满贯人呢?”
张伟招了招手,示意衙役扣住了小二。
“大人!大人!”
小二一下跪倒在地,身子因害怕而软成了一滩水,“钱掌柜去钱庄存钱去了,只有,只有小人和其他几个”
张大人见他,都是笑呵呵的,人也和和气气,今日这是怎么了。方才用饭时还好好的,如何眼下忽然成了恶鬼罗刹般。
“本官问你话,你且从实招来,如有半句虚言,定是直接大刑伺候!”
张伟背着手,踱到小二跟前,睥睨着他,“前日午时,胡峰可有来你们仙鸡楼送鸡?”
“有!确有!”
小二抖如糠筛,连头都不敢再抬一下,生怕再见了张大人的面容,夜里做梦都是牛头马面扔他进油锅的场景。
“那本官且问你,前日午时的胡峰,与寻常时,可有什么不同?”
“不同?没”
“带回去。”
“有有有!确有不同!”
为了自己的小命,小二拚命地搜寻了自己的记忆,顷刻间连他太奶的生辰八字都记起来了。
“前日午时,胡峰来送鸡,小的只知晓他去了仙鸡楼的后院后,便没有从前门出来过,连送鸡的板车都停在后院里。钱掌柜说的是,胡峰听说自家媳妇儿又与谁眉来眼去,连板车都不要了,直接找人算账去,待晚些再来取。”
“那胡峰来取了吗?”
张伟继续发问。
“取了。”
他记得赵如意今日一早还拉着他们家的板车送鸡,那就是取回去了,难道说,不是仙鸡楼?
可钱满贯的说辞与赵如意的说辞又互相矛盾。
若赵如意说的是真话,胡峰又怎么会信他人编排他的妻子?
“前来取板车之人,是胡峰吗?”
一旁默默无语的谢婴随口问了一句。
“是胡峰啊不对,是胡峰的身形。”
小二欲言又止。
“有何不对,还不快从实招来!”
张伟又大喝一声。
小二魂都吓飞。
“是是是胡峰夜里来取的,他还戴着个斗笠。见到小人连一句话都不说,直接将车拉着就跑,很是奇怪大人!小人方才所述,句句属实,大人明察秋毫啊!”
真相呼之欲出。
“一半人与本官去后院,一半人依旧围着仙鸡楼,一个都不准走。若是钱满贯回来,直接将他擒住,带到本官面前来!”
“是!”
仙鸡楼里所有人都瑟瑟发抖,连一筷子菜都不敢夹。
他们大多人都认识张大人。
亲民,和蔼,爱吃鸡见到他们之时,还打招呼呢。
可眼前之人,如何是那个笑眯眯的张大人呐。
仙鸡楼的后院并不算大,一角摆了些杂物,一角摆着平日里菜贩子们送来的蔬果。
深秋里,扁豆开始结果,新一茬的扁豆炒熟了滋味甚美。新结的扁豆价高,有一些菜贩子们为了压秤,采扁豆的同时,还偷偷混进去不少扁豆花串,美其名曰,采摘的,新鲜。
扁豆花自然还会长出扁豆,但到了那时,所有菜贩子都在卖扁豆,哪还能卖出这个价钱。
一篮篮堆叠的扁豆旁,是一只有人半个身子大的水缸。
“大人!有发现。”
衙役们仔细查看了水缸的周边,很快就有了发现,水缸旁的石头一角,有暗色污迹。
水缸、扁豆花、血迹、戴着斗笠的胡峰,这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仙鸡楼的后院,才是胡峰的遇害现场。
“水缸应是一直放在这里,长期泼出来的水,让水缸旁长了不少苔藓。”
沈雁回用一根柴火刮起地上一点儿苔藓,“这种苔藓非常滑,张大人您看,这儿有个脚印。”
“大人!钱满贯!”
众人在水缸边看那脚印时,一捕快见钱掌柜正哼着曲子,从后院的后门跺进来。
眼瞧着张大人和一堆捕快在水缸旁,钱掌柜登时明白了缘由,撒腿便跑!
“站住!”
张伟身旁的捕快一拥而上。
人在逃命时,会爆发无限的潜力,恰如当下的钱掌柜。
连双腿都被他跑出了幻影。
但还有他跑不过的。
譬如,那三只黄鼠狼。
沈雁回脚边的黄鼠狼霎时冲了出去,很快便追上了钱掌柜,并一下子蹿到了他的身上,张嘴便咬。
沈雁回头一次见到黄鼠狼咬人。
比狗都凶。
“别咬了!别咬了!小人招,小人招哎唷!”
被带到张伟面前的钱掌柜脸上已是一片血迹,更有两只黄鼠狼直接从衣袖处钻进了他的衣袍之中。
“从实招来!”
仙鸡楼还是一家小食肆时,胡峰就给他们家送鸡,算是老相识。
一只鸡十七文。
自从小食肆成了仙鸡楼,生意愈发的好,鸡的需求量也愈发多,有时一日要吃掉上百只鸡。
生意好了,钱挣得多了,可钱满贯越愈发抠门了。
一只鸡从十七文,压到十五文,胡峰咬了咬牙,也认了。毕竟仙鸡楼的鸡要的需求量最大,少赚一些,维持个长久,也能凑合。
可钱满贯又不满意了,竟是要将每只鸡压到十文钱。
胡峰的鸡,吃的是最好的饲料,十五文一只卖给仙鸡楼,已是挣得极少,如何能卖到一只十文?岂不是往里头贴钱。
“钱掌柜,真不能再降了。我要多挣钱些,还要给我的娘子治病。”
“你也不想想,眼下铜锣县的人都养鸡,你不卖给我,自然有大把的人想与我钱满贯做生意。还说给你娘子治病,你那娘子身边男人这般多,需要你给她治病?什么病?莫不是,白崩之症?哈哈哈!”
这边是二人扭打起来的缘由。
“大人!小人当时只是推了他一下,真的只是推了他一下,我去前堂时,胡峰他,他还扶着水缸站起来了!真的,真的!小人也不知为何,胡峰会溺死这在水缸之中啊!大人,小人是冤枉的,小人是冤枉的!”
他只是去前堂瞧瞧生意,只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胡峰就死了。
他急急忙忙地将胡峰的尸体堆在板车之上,用稻草覆盖,趁着夜色将尸体撞于大鸡笼中,头戴斗笠装成胡峰本人,将他抛尸鸡舍。胡峰本就总是在夜里推板车,而他本人寡言,打更的见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为了不引火烧身,叫人怀疑自己,他还用鼠药药死了几只黄鼠狼,丢在尸体身旁。
不是人人传言他供了黄大仙吗?
那就不如当成黄大仙杀的他!
“胡田的那一下,应已经让胡峰脑中出血。”
沈雁回叹了一口气,“而他与钱掌柜推搡中,又撞在了水缸旁的石头上可无论是哪一下,只要医治得当,都不足以让胡峰丧命”
“只可惜。”
沈雁回跪倒在地上,用双手扶住水缸的边沿,“两下重击,让胡峰头晕目眩。他藉着水缸的边缘起身,却被苔藓所滑,一头栽进了水缸之中。”
所以胡峰虽是淹死,却只有头发是湿的,口鼻中的水沫,是后来缓缓淌出的脑积液。
“钱满贯。”
张伟气得浑身发抖,声音沙哑,“本官当年见你心善,食肆中空空无人却还给路过的乞儿一碗饭吃,才赠你‘仙鸡’之名。钱,当真让你黑了心肠。本官,真是后悔。”
当无财之人忽然有财,有多少人能坚守住本心。
“其实老胡他虽然养鸡,可是最爱干净了。若是就这样去了,他定是会不高兴的。”
赵如意给胡峰擦干净身子,换上了新衣裳,在他的身边放了一串扁豆花,“老胡,你看看,你种的扁豆花,长得多好。”
他种扁豆花,不过大夫一句,扁豆花有消肿补气,缓胸闷之效。
她自娘胎里,就带了心疾。若不是身上有疾,爹娘也不会将她嫁给胡峰。
胡峰是知晓的,从她少时心疾发作,他扔了鸡,背她去医馆的时候,就知晓了。
他很辛苦,起早摸黑,家里挣得钱都用来给她治病。
她貌美,流言不断,她逼着他休自己。
“说什么胡话。”
胡峰将蚌珠发簪簪到她的发间,“如意可知,我少时替父亲捉虫养鸡,见柿子树下有一小娘子垫着脚,拿树枝戳高处的柿子,是何感受?”
“何感受?”
赵如意抱住了胡峰的腰。
“小娘子,甚美。”
忆初见我妻,秋日。
彼立于柿树下,轻摘红柿。光影斑驳,映我妻温婉容颜。
我心怦然。
*
“张大人,您就别怪自己了。您都快三十了,怎么还总是哭鼻子。”
待钱满贯被押回衙门后,张伟还是一把又一把地抹眼角。
“是啊,易达兄又何必妄自菲薄,这是本就不怪你。”
谢婴拍了拍张伟的肩膀安慰道。
“若不是本官,若不是本官”
张伟扶着门框低声抽泣,手捂胸口,“钱满贯就不会变成这样,胡峰还会与她的娘子好好恩爱下去,他们一家人应该很幸福的,都怪本官啊,都怪本官!”
“你可知那侯三到胡峰尸体旁,喊得那一声,将本官的心都要喊碎了。”
侯三未叫师傅,未称姓名,喊的是
爹。
“不怪张大人,能替胡峰沉冤昭雪,张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
沈雁回见谢婴拍肩膀,她也顺道拍了拍张伟的肩膀。
“真的吗?沈姑娘”
张伟一抬眼,泪眼朦胧,“你对易达真好。今日易达就想问你,你有没有心”
“雁雁,想回去了。”
谢婴一把将沈雁回拽到身旁。
“怀风兄,不留下先用了饭吗?”
“不了。”
“不了张大人。”
沈雁回轻笑,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秋日,青云县的木芙蓉该开了。芙蓉花开,可缓缓归谢大人,你说这世上,真有黄皮子报恩吗?”
“也许,回家。”
第40章 荸荠,蛋饺,说书人
不知不觉, 已到晚秋。
睡觉时,能听见北风刮过窗沿簌簌的声响。到了深夜时,脚也有些发冷。
好在白日里阳光好。
“雁雁, 家里的笼子都快不够啦。”
沈锦书蹲在鸡窝旁,趁着母鸡去院子里啄虫散步之际,将手伸进鸡窝里掏鸡卵。
短短几日, 她摇身一变, 成为了农场主。
“凤姐儿小心些手, 才下崽的兔子凶着呢。”
“知道啦!”
先不说原本王翠兰送来的兔子,趁着大家不注意, 咬端了扎兔笼的麻绳, 钻进别的兔笼里,又给偷偷下了好几窝。就凭沈雁回从铜锣县带回来的鸡, 都不够沈锦书忙活的。
沈雁回与谢婴回铜锣县时,雇的还是车夫老李。只不过这次他好好打扫干净的马车,俨然成为了一辆鸡车。
前面奔跑的马儿身上挂两只鸡笼, 谢婴坐的前室旁摆一只鸡笼,就连马车顶上,都用麻绳捆了,摆了三只鸡笼。
鸡车晃晃悠悠一晚上, 老李也听“咯咯哒”听了一晚上。
等到了青云县,老李打着哈欠回头一看, 那真是一马车顶的鸡屎啊。
可他身旁坐着的谢大人,却相当“坐怀不乱”, 只是闭目养神。
难道谢大人听不见鸡叫声吗?难道谢大人闻不见鸡屎味吗?
他驾车时, 偷偷瞥过谢大人几眼,似乎嘴角弯起, 像是在笑。
老李实在有些不懂这些大人们的特殊癖好。
好在谢大人还给了他一笔洗车的费用,他美滋滋地给媳妇儿与女儿买了包香糖果子。
他希望谢大人天天出门,这样就可以天天用他的车了。
这鸡谢婴三笼,沈雁回三笼,单一笼里头就有五六只。
只是一天,沈锦书就能挎着竹篮,从鸡窝里捡七八枚鸡卵。
鸡也并不拿去卖,而是隔一阵子便给有身子的沈丽娘炖一锅鸡汤。说是给她炖,实在每每炖完,一家人都能喝个肚饱。
农场主沈锦书每日的工作量可真不少。
晨起用完朝食后,便去鸡窝里摸鸡卵,而后再从院子里拔些干草喂兔子,有时会奖励它们几片菜叶与萝卜根,最后呢,用高手明叔叔教她的方法,去菜地里抓几条地龙来给下鸡卵的母鸡们,作为褒奖。
当然,桃枝巷里有农场主沈锦书。
县衙里也有农场主明成。
他拍了拍脑袋,一声叹息。为何谢大人与沈小娘子每次破了什么案子,都能带些动物回来。
这是什么招动物的体质。
听着沈小娘子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铜锣县发生的案子,他非常庆幸这二人没有带几只黄鼠狼回来。
用不了多久,他便再也不是汴梁明少爷。
而是踏实肯干的老明。
希望下次的案子,与猪无关。
沈锦书蹲在兔笼胖喂兔子,沈丽娘也并不得空。
沈丽娘的身子恢复得不错,眼下还并未显怀。只是总是躺在藤椅上,或是坐在小凳上打打络子,对她总是走好几里去瓦子里卖刺绣络子的人来说,难免有些无趣。
前两日有挑着担子卖鹅毛的脚夫路过桃枝巷,沈丽娘买了好多斤,挑挑拣拣,挑出最细腻的,想要给家里的人翻几条鹅毛被褥。
毕竟天气越来越冷了,鹅绒的被褥盖在身上才暖和。
光是布料,她就选了好几块。
外头那层可以用麻布,像雁雁与凤姐儿的那条,可以绣些她们喜欢的动物,里头盖着那层,必须用些柔软的料子。
料子都是沈长生去买的,他长期在外跑船,这趟回家知晓了自家娘子有了孩子,多呆了好几日。
别说是布料,各种各样的吃食都成堆成堆往家里买。
东市的烧麦,西市的金橘蜜饯与酥酪连山楂蜜饯全都仔细去了核。
“买那么多东西,我如何吃得完?”
沈丽娘望着堆在她床上与桌上的一大堆吃食,心疼地用手指点了点沈长生的额角,“沈长生,你莫不是当水寇去了,发了横财?”
“为了娘子,别说水寇了,叫我当山大王去,我也当得。”
沈长生将沈丽娘抱在怀里,反而用额角去蹭她的手,“眼下娘子一张嘴吃两人的,自然要多吃些。”
“哦,你这意思莫不是说,我若是没有孩子,你就不给我买了?”
沈丽娘嗔怪。
“哪能啊,都给娘子买,我都给娘子买!”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对金玉兰耳坠,替沈丽娘坠上,“新给娘子买的耳坠子,娘子可喜欢?”
金兰做得栩栩如生,上头还坠了圆润的蚌珠。
可不便宜。
“冤家,你真发了横财了!原先那绿松石的才买了没多久呢。”
沈丽娘觉得沈长生挣的三瓜俩子全被他花完了。
“原先那对,娘子咱不带了。”
“怎么了,你也怀疑我?”
沈丽娘的笑容戛然而止。
“不是娘子如何能这样想我。”
沈长生揉了揉沈丽娘的眉心,在她的耳根处轻咬,“我是怕娘子瞧了不开心。”
“我如何会瞧了钱不开心。”
就算是那耳坠子即便是勾过魏勇的腰带又如何,那也是金的,绿松石的。
还是她的生辰礼。
“就给娘子买”
沈长生的吻从耳根渐渐滑入脖颈,“娘子,我都两月未归家了,你有没有想我。大夫说,可以了”
“没想!”
“可,这儿在想呢。”
“我”
任何反抗都淹没在无尽的吻中。
她觉得她这辈子都要栽在沈长生这张面皮上了。
厚,但标志。
她少时便瞧上了。
陈莲年轻时是个大美人。
儿子与女儿当自然也继承了她的美貌。
十七岁,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谁瞧了不喜欢。
当年甭说沈家村,赵家村,钱家村,说亲的媒人都能将陈莲家门槛给踏破了。
沈丽娘不一样,她不用媒婆,她自己上。
先是有儿时共同长大的情分在,其次,在某个下学的夜里,她将沈长生逼到墙角,按在墙上一顿猛亲。
“我今日又瞧见赵小娘子给你送点心了沈长生,你又吃了!我做得点心不好吃吗?”
气死她了。
明明她也做了点心,明明小时候是他说喜欢吃她做的点心的。
“我喜欢吃。”
沈长生舔了舔被咬破了的嘴唇,“是赵小娘子她唔。”
“不准吃别人做的点心。”
“好”
沈丽娘没想到她只是强吻了沈长生一次,第二日沈长生请的媒人便上门了。
待红绸满挂,红烛高照,拜了天地后,她才知晓
那赵小娘子,分明就是他沈长生雇的!
他自己买了点心,雇赵小娘子故意在她面前送点心,十文钱一次。
赵小娘子:天底下还有这般容易挣钱的好事?
她只要一瞧见沈丽娘,就开始从怀中掏点心,见一次,掏一次后来,恨不得将沈长生拉到沈丽娘面前就开掏。
“沈长生!你这个大骗子!”
床檐上挂着的红绸一晃一晃,她的整张脸都被染了无尽红霞。
“嗯,我是大骗子。”
沈长生帮她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珠,“眼下没有办法了,娘子。”
他一早就喜欢她了,定是比她还要早。
沈丽娘喜欢安稳的日子,沈长生便只考了秀才,也不再往上考了。
成了家,有了孩子,就得挣钱,家里如何还有那么多钱供他去书院读书。
他可不想做话本子里的负心郎,十年寒窗,背后实则磋磨了娘子的岁月。
跑船,累,但挣钱啊。谁说秀才非得日日文绉绉地说些“之乎者也”,不能干体力活?
他自个儿在船上也能看书。如今等娘子将孩子生下来后,他便再去试试乡试。
三年一次,也马上到了。
无论中不中,他都无所谓。
中了,当了举人老爷,钱都给娘子花。不中,继续跑他的船,钱都给娘子花。
“阿娘,爹爹说他如今半月就回来一次吗?”
沈锦书把弄着手里的干草,“爹爹他每次回来,都给凤姐儿买好吃的,爹爹能不能每日都回来啊。”
她喜欢阿娘,也喜欢爹爹,只是爹爹就白日里陪她玩,晚上总要将她赶去祖母那睡。
若是爹爹日日都回来,就有空陪着她与阿娘一起睡觉了。
布料在沈丽娘熟稔的飞针走线下被缝制成被壳,再从口子处,将鹅毛灌进去,仔细缝好。
“你爹爹跑船辛苦,回来一趟得一整日呢,哪能日日回来。凤姐儿,一会儿洗个手,帮阿娘来抖一抖鹅绒。”
沈丽娘打好几个结,再用剪子将剩下的线头剪走,她反反覆覆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缝好的鹅绒被褥没有一根多余的线头。
上次她就就落了一根线头。
沈锦书没事就爱抓那根线头玩,不过几日的功夫,那线头越抽越长,终于将她的小被褥给扯散了,里头的棉也随着那破了的口子往外跑。
“我来帮舅母。”
沈雁回喝完最后一口米粥,顺势帮沈丽娘来搭把手。
“丽娘,你可小心点翻,不行就让我来,你眼下可有着身子。”
陈莲将筷子放在一旁,擦了一把手便要起身帮忙。
“娘,您坐下吧。”
沈丽娘轻笑,“怎得将丽娘当作府里的小姐似的养着,我哪有这般金贵,身子眼下都大好了。”
她从前多动,身子骨原本就不差,最近的这段日子仔细喝药,一顿都不曾落下。
沈雁回给她搭过脉,也请大夫来家里瞧过,人和孩子都好着呢。
“如何不是?丽娘是咱们沈府家的小姐,我可金贵着。”
见沈雁回与沈丽娘配合得很好,将那鹅绒被褥抖动得蓬松又规整,她便放心继续做蛋饺。
陈莲做的蛋饺不仅内陷味道好,还火候把握得当,外皮金灿灿如元宝。
蛋液在锅子里头凝结着薄如蝉翼的蛋皮,用筷子擓一块肉馅,趁着边缘还残留着丝丝蛋液,将两边的蛋皮对折,轻轻按压后翻滚一圈。
她做得又快又好,不一会儿,盘中便摆满了小巧精致的金蛋饺。
“祖母,什么时候好啊,凤姐儿要吃十只!”
沈锦书喂好兔子奔到泥炉跟前,热烘烘的泥炉将她小脸熏得绯红。
她已经好久没有吃过祖母做的蛋饺了。
“凤姐儿知晓眼下不能吃的,还要放锅里炖呢。凤姐儿想吃,只能吃蛋皮咯。”
“蛋皮凤姐儿也想吃。”
那蛋液里头没有任何调味,但即便是一张小小的蛋皮,也有很浓郁的蛋香味。
陈莲擓了一大勺鸡蛋液,给沈锦书做了一张足有三个蛋饺般大小的蛋皮,叫她自个儿抓着吃。
“呼呼呼烫!”
沈锦书小手抓着蛋皮,吹了三两下气便迫不及待往嘴里送,“好吃,祖母做得蛋饺和蛋皮,凤姐儿都喜欢吃!”
祖母做的蛋饺与蛋皮,蛋香浓郁,滋味鲜美,沈锦书从记事起就爱吃,怎么都吃不厌。
“雁雁,祖母一早煮了荸荠,你路上与凤姐儿带着吃。”
陈莲将煮好的荸荠给二人装了一瓦罐,塞进了推车里。
荸荠最清甜的季节是为冬日。
陈莲出门买肉时,遇到了乌衣巷的周艳。
她的身子渐渐好转,如今也能下地走动。虽然她的一条腿还是一瘸一拐,但她见到陈莲时,依旧笑着打招呼。
艳艳啊。
陈莲望着她的样貌,与从前她见到时,改变很大。
“莲婆婆,竟恰好在这儿遇到您。”
周艳声音温柔,轻轻唤她一声。陈莲恍然之间,又觉得她根本没有变。
“芝兰家的荸荠新长了一茬,正好想送给沈小娘子呢。”
周艳见过沈雁回,她来过她家好多次。
听芝兰说,是她与谢大人一同破了案子,找到的她。
她说母亲很爱她。
她还给母亲挑了一颗又大又圆的蚌珠。
她们明明没有关系,更不曾见过。
原来世上,竟还有这样好的女子。
“艳艳姐,我买好香糖果子了!”
李芝兰手里提溜着油纸包,从远处飞奔而来,见一旁的陈莲,她忙气喘吁吁地打招呼,“莲婆婆,好巧啊,我正想与艳艳姐一同去拜访沈小娘子呢。”
“雁雁还睡着,她每日摆摊辛苦,起得晚。”
“那我们下次挑个午后的时间去拜访她吧。”
李芝兰挽起周艳的胳膊,“劳烦莲婆婆将荸荠与香糖果子都带给她。我知晓她爱吃香糖果子,就是不知荸荠她吃不吃艳艳姐,咱们回家去吧。”
“雁雁爱吃。”
陈莲只觉心中一酸,颤颤巍巍地接过那篮荸荠与香糖果子,“艳艳,你回来就好。日后你多来莲婆婆家里玩,你原先抱过的凤姐儿,都长这么高了。”
她拿手轻轻比划着。
“一定。”
周艳微微一笑。
“那莲婆婆,我与艳艳姐先回去了。”
李芝兰一边扶着周艳,一边与陈莲告别。
“艳艳姐,我们晚上吃鱼,好不好。四姨姨今日抓了好大一条鱼,非切一块送我。”
“好啊。”
“五姨姨昨日给咱们说的书,她说今日给我们亲自送来,不用我们自个儿去挑,还容易买错了。”
两个背影在陈莲的视线中渐渐远去,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将竹篮挎得更紧。
沈雁回备好了今日要用的食材,又将陈莲做好的蛋饺满满装了一砂锅,先点一个泥炉炖着,待她推到码头时,蛋饺也炖熟了。
明成虽说帮她只摆了一日的摊,但沈雁回非常坚信,他一定是摆摊的一把好手。
她摆摊时,吆喝得少,大多是她摆朝食得时候引来的食客,又因滋味甚美,人传人,才有了一批固定的食客。
大多都是脚夫,还有码头上的其他摊主。
明成就不一样了。
他吆喝。
他大声吆喝。
还长得俊。
逢人便是“这位貌若西施的小娘子,来一碗盖饭吗?”、“这位貌比潘安的大哥,来口卤味吗?”、“来来来,岑娘子,您今日又年轻了,不如吃碗鸭腿饭吧。”
已经六十多的岑婆婆,眼睛亮亮的,平日里胃口一般的她暴风摄入一大碗鸭腿饭。
所以今日沈雁回一去,那棵桂花树下果然已经站满了人。
李大河想凹姿势,都没有地儿插。
“明公子说他是帮他妹妹暂看摊位,妹妹长得比他水灵的多得多,做的好吃的多得多果然呐!好生水灵!”
沈雁回才将锅子架起来,就有手捏上了她的脸颊,“沈小娘子,给我来一碗农家一碗香!”
果真水灵!
“凤姐儿今日又来了,给姨姨亲亲。”
凤姐儿也水灵!
“沈小娘子,给俺来一碗梅子酿肉!”
“哎唷,闺女啊,是岑婆婆啊。今日小明,他还来吗?不来也没事,给岑婆婆来碗鸭腿饭呗。”
沈雁回自铜锣县回来后,每日来码头,都忙得热火朝天。
明成,都在她的摊位上,说了些什么
也就讲讲话本子吧。
譬如《沈小娘子与我家谢大人的二三事》,由明成胡编乱造,正在连载中
譬如《谢大人的汴梁风云录》,由明成跟了两年谢婴,添油加醋,正在请听下回分解中
又譬如“我家谢大人昨日收到沈小娘子靓汤一本,你们猜,为何?”
当然,对于这件事,明成这是不能说实话的。
不然谢大人非扒了他的皮。
“明公子,你怎么又来了?”
“谢大人说,我造的孽,我来结完。”
“”
一碗热气腾腾的盖饭,一个能说会道的说书先生。
谁不想买一碗,坐下来听。
明成真想缝上自己当时胡言乱语的嘴!
他那日只不过是想早早将东西卖完,收了摊子,陪凤姐儿去放纸鸢。
没想到啊,没想到
可李大河肺都气炸!
他都挤不进去了!
他费力地撞开人群,挤到沈雁回身边,“沈小”
“沈小娘子,你这是新做的蛋饺吗?卖吗?”
“嗯,算作大荤,三只蛋饺配酱炒扁豆,八文钱。”
“那我要来一碗!”
李大河被挤走。
“沈小娘子。”
李大河又费力地将此人挤开,“明成说你与谢大人去铜锣县蜜”
“你这人怎么插队,快快快,排到后面去!”
李大河又被挤走。
一个月了。
谁人知道他这一个月都是怎么过得吗!
等他搬完一船货,沈小娘子都收摊走了。而他即便早早来这儿候着,也比不过那些又想听书,又想吃饭的人来得早。
好不容易有一次,他排到了,马上就要轮到他了。
“李哥,又来一船货,快来搬吧。”
这一个月,他日日都在想,谢大人与沈小娘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莫不是已经偷偷成亲了?
要不然为何明成在他问起沈小娘子人去哪里的时候,他说——与我们家谢大人蜜游去了。
在李大河震惊的眼神中,他又补充了一句——夜里走的哦。
又补充了一句——坐的一辆马车哦。
今日李大河定是挤不过别人了,但今日他一定要明白二人的关系。
他抹了一把汗,将视线对准了一旁正在剥荸荠的沈锦书。
“凤姐儿啊。”
李大河钻到了沈锦书身边。
“凤姐儿在呢。”
沈锦书正小心地将荸荠的皮用小手剥干净。平日里祖母与阿娘都是用小刀子刮的,她可不敢,怕将手给刮破了,只能一点一点仔细地剥。
黑黝黝的荸荠外层就像沈锦书家里中的芋头,剥开后是洁白如玉的果肉。
清甜甘美,十分爽口。
沈锦书自己吃个两个后,便帮沈雁回剥。她剥得很干净,一颗颗荸荠与白玉般被她认真地摆在一旁的盘中。
“凤姐儿,李叔好不好?”
“好啊!李叔人很好,对凤姐儿好,对雁雁也很好。”
沈锦书继续低头剥着荸荠,但她回答得非常诚实。
“凤姐儿,你雁雁姐与谢大人是什么关系啊?”
李大河长舒一口气,开口问道。
“凤姐儿也不知道。”
说到这件事,沈锦书抬眼仔细思考,片刻后,她缓缓开口,“谢大人对雁雁很好。谢大人看雁雁的眼神,就像爹爹看阿娘的眼神。许是爹爹与阿娘的关系吧。”
“啥!你说啥!”
李大河差点没当场晕倒。
“就是爹爹与阿娘的关系啊。”
沈锦书扑闪着她的眼睛,“反正凤姐儿是这么认为的。”
沈锦书继续低头剥荸荠。
李大河已经成了一块石头。
“说时迟那时快,谢大人一把推开沈小娘子”
就在明成说书说得正酣畅之际,有几名大汉拨开人群,骂骂咧咧而来。
“这是摆了个什么摊子!可有交了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