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冷淘面,青团,桃花粥,糖渍梅子
寒食。
斜风细雨拂过门前几棵桃花树, 将如意小馆的风铃吹得晃晃悠悠。
沈雁回打开门,几瓣桃花随风卷入,落在盛满冷淘面的木盆旁。
李芝兰捧着账本立在一旁打算盘, 青衫下摆沾上了一些艾草粉。她新插的桃枝还凝着露,与柳条缠作一团,搁置于柜台前, 给如意小馆再添一抹春色。
厨房的灶台上, 封着黄符的青团已摆了好了四筐扁箩。
沈雁回特意用新采的艾草汁揉面, 青团子碧玉般透亮,裹着豆沙枣泥馅的内里隐隐透出赭红, 光洁好看。
“阿福, 再贪嘴一会儿该撑肚子,糯米吃多了喝水会涨肚, 可不好受。”
阿福拾掇好桌子,又将门前前洒落的桃花瓣清扫到一旁,洗了手, 便挑了一张桌吃青团。
那糯米做成的青团说不出的柔软,只是用嘴咬一口,就能黏连出好几寸来。
小孩子们惯爱吃甜糯的吃食,只是沈雁回挑选几朵榆钱的光景, 阿福便已经三只下肚。
“阿福最近可算圆了不少。”
牡丹将油纸伞往伞桶里一搁,用手去揉阿福的脸。见沈小娘子将他照顾得很好, 她悬着的心总算能好好放下。
阿福的手上还黏着青团皮子,恐沾到牡丹身上, 只好任凭她将自己的脸捏了又捏, 揉作一团。
“牡丹姐今日怎么这样早。”
沈雁回打了一碗醪糟递过去,“翠微楼过来可是有些脚程, 赶紧吃碗酒去去寒气。”
“好甜,加了槐花蜜?”
牡丹指尖抚过青瓷碗边的槐蜜渍,突然噤了声。
去年寒食,她嗓子受了凉,话都说不出几句。那个人正是用槐花蜜兑着苦药,哄她喝下。
“今年春日里头一遭槐花,我进小菜时见有个阿婆卖,便卖了些熬蜜。一会牡丹姐也带些走,我见你平日里唱戏多,喝水却少。你将槐花蜜加在水里,还能多喝两口水。”
沈雁回手上正忙活挑选着榆钱。
一串串榆钱鲜嫩,只需好好处理,过了寒食后与鸡卵同炒,又是一道鲜美的时令小菜。
还能做些榆钱粑儿或是榆钱窝窝。
“真叫你上心了。”
牡丹笑着从竹篮中拿出好几个油纸包,只是打开其中一个,便油香四溢。
“嫂子前两日做了些散子,叫我给你送些来。春日里翠微楼里生意好,好不容易盼到了寒食,人可算少了阿福,你过来吃些,我记着你就爱吃。”
炸好的散子外形纤细金黄,由无数根细如发丝的面条盘绕交织。几团散子泛着油润的光泽,又撒了些芝麻点缀。
阿福迫不及待地掰了几根来尝。
即便是已经放了几日,但保存得当,依旧散发着浓郁的麦香与油香,入口酥脆,在舌尖瞬间绷断碎裂,发出细微的“卡嚓”的细响。
“晚些用来泡热汤吃更好。我记得在码头时,还用来浸泡咸豆浆。”
寒食一到,街上用饭的人倒是少。家家户户不能生火点烟,不少人趁着这个机会回了老家,祭祖扫墓,踏青郊游。
“沈小娘子,前日订的两盒青团,可好了?”
有食客撑伞踏入,按照约定的时辰来取青团。那日一尝,只觉滋味妙。他仔细询问了一番,竟发现比糕饼铺子里还要便宜不少,便定了两盒。
“稍等,我给您取来。”
翡翠色的青团卧在扁箩置着箬叶上,露水似的油光顺着褶皱往下滑。
食盒是沈雁回去东市淘的,模样精致,却只要十五文。它分上下两层,拢共加起来能装上十只青团。
雕了竹叶的食盒贴上菊花纸,提上一盒便是送礼瞧起来脸上也有面。
左右不过寒食清明这两个日子需要备些青团,每盒收上个五十八,食客们也能接受。
如意小馆里也卖青团,若是之前进来用,价钱更加便宜。自然,也有自己提了食盒过来取的,抛去了那雕叶食盒的精致,也能便宜不少。
短短一个时辰,厨房备好的四筐扁箩青团,就只剩下一筐。
“劳驾让让。”
清朗嗓音破开细雨朦胧,苏玉环挟著书卷跨过门槛。她挤开来拿青团的食客,大马金刀地往一旁的圆桌旁一坐,将手中的折扇置于桌旁,“掌柜的,来碗冷淘面!”
她身着青衫,束同色发带,丹凤眼,柳叶眉,眉眼间透着一股俊俏书卷气。
可这动作倒是爽利。
昨日苏玉环东边桥夜市闻见槐叶清香,心里便发起了馋。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却见不少酒楼都关着门,就连平日里去的汤饼铺子也歇业一日。
抓着几个人四处打听了一番,知晓如意小馆还开着。她特意绕了两条街寻来,碰碰运气。
沈雁回将冷淘面捞进大碗,铺上一层脆笋酱萝卜,夹一只卤过的鸭腿与鸡卵,再浇一勺井水湃过的香醋。
她顺道将槐花蜜添进茶水中,做成一碗甜茶。
面前冷淘面卧在瓷碗里,细面根根分明。
是菜贩摊子卖的头茬槐树三叉芽,沈雁回将它们剁碎了揉出了青绿色的汁水,将原本细白的面条染成半透的碧玉色,像把小河旁新抽的绿柳揉进了面里。
“青罗带卷玉阑干,槐露凝脂浸月盘。”
苏玉环眯着眼作诗一句,夹起冷淘面便往嘴里吸溜。
寒食节吃冷食。面汤清可见底,片琥珀色的酱萝卜,腌透的酸甜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嫩黄的脆笋丝,每根都切得发梢般细,亦是闻着鲜酸。
面身爽滑,因过了冷水的缘由,嚼起来根根分明,弹牙可口。仔细咀嚼时,竟真尝出几分雨中槐叶的清香。
细品之下,卤好的鸭腿与鸡卵带着一股甜辣的滋味,而脆笋丝与酱萝卜的鲜酸叫人胃口大开,根本停不下来。
“掌柜的,再给我来一碗!”
苏玉环咂了咂嘴,似是意犹未尽。明明这碗冷淘面的份量并不小,她肚里却总觉得没吃饱似的。
“五姨,你怎么来了?”
李芝兰方才去摘了半篮桃花瓣,预备与沈雁回一块儿揉进面里做些鲜花饼。
见来人,她又惊又喜。
她平日里是很少见到苏玉环的。
苏玉环作为莲清书院的女夫子,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即便是书院的农假日,也有不少人上门请教,她并不得空闲。
“偷个半日闲,一会儿还要去书院。”
苏玉环伸了懒腰,鼻子嗅了嗅,闻到了艾草的味道,“嗯好香的艾叶,这儿可有卖青团?”
这般表现,倒像是闻了鱼味的软绵绵。
“正有,我去给女夫子取两只来。”
沈雁回转身去厨房夹青团,对于苏玉环这副模样,倒是生出几分欣赏。
她可是听沈锦书讲过苏女夫子的。
苏女夫子是个严厉的,平日里板着脸,可凶了。她举手投足间偶非常雅正,找不出什么错漏。但若是答不出她的问题来,就会趁着闲时抓你去她的书房之中,好好教导一番,非要你弄清这次的学问不可。
好多人都怕她呢。
沈锦书口中的苏玉环与面前的苏玉环似乎大相迳庭,并不相同。
不过沈雁回问过沈锦书,对于苏女夫子如何,沈锦书只是咧嘴一笑。
“凤姐儿可不傻,苏女夫子讲起学问来最过清晰明了,从不弯弯绕绕故作姿态,凤姐儿最喜欢听她的课!”
“艾叶匀揉麦色轻,烟蒸翡翠碧玉新。”
苏玉环用双指夹起一只青团,细细看了一番,吃之前又嘀咕了一句。
艾叶浸润的外皮软糯无比,糯香裹挟着艾叶汁的微涩在齿间漫开。而内里的豆沙枣泥绵密甜腻,中和了艾叶的丝丝苦味,颇为适口。
“掌柜的是沈锦书的姐姐?”
苏玉环大口咀嚼着青团子,偏头仔细打量起沈雁回来。
今日的沈雁回亦是穿了一条青色袄裙,臂系攀膊,双螺发髻上有两只垂着串小蚌珠的迎春梳篦。
黛眉,弯弯杏眼。
这让苏玉环忽然想到了易安居士的“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
小县消息传千里。
据说她还是个仵作。
竟有这样娇俏可爱,善烹调的仵作。
当真是,有些意思
“正是。”
沈雁回笑着给苏玉环添茶,梨涡浅浅似河畔春花,“小妹顽劣,还请苏女夫子多担待些。”
“锦书聪慧,用不着担心。”
苏玉环勾唇轻笑,继续偏着头注视她。
盈盈一笑,让苏玉环有些恍惚,想要看得更尽兴些。
不过这样的香腮美人,很快就被一抹青色身影遮挡住了。
今日进如意小馆的人,都好穿青色。
谢婴踏入如意小馆,额发处带进几缕裹着桃花香的雨丝。沈雁回正在柜台处给食客的青团贴上菊花纸,便觉后背的攀膊轻轻一坠。
青色的攀膊被谢婴从身后打了个双耳结,温热指节隔着青衫在脊梁划过,惊起沈雁回一串细小的战栗。
“有些松了。”
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惊得她手中的菊花纸险些贴歪。
谢婴青色衣袖拂过柜台,站在沈雁回的身旁视线扫过苏玉环。
他挑了挑眉。
苏玉环原先只闻其大名,倒是从未见过谢婴。确如传闻中那般天人之姿,至于品性是否如传言,那可不得而知了。
不过,他这是什么眼神。
苏玉环轻笑一声,打开一旁的折扇扇了扇风。
挑衅?
又是一晚冷淘面,再添两只豆沙枣泥青团,全下了苏玉环的肚。
只是她并未离开,而是继续留在原处。一手握着茶杯喝茶,一手之间盘弄着她的折扇。
淡雅的干梅花清冽,却混了甜润的槐花蜜。两个不同时节的花,却偏偏要混在一起,纠缠间却品出了不一样的香甜。
不同的时令的花,也能借外力,绕在一块。
苏玉环低头啧了一声。
“今日闲暇,我来了早些,我可以站着吃的。”
谢婴站在柜台旁,县衙朱印还沾在他袖口,分明是才处理好公务便来了。
“寒食,哪有坐满?今日我倒得了个清闲。”
沈雁回指了指苏玉环一旁的桌子,“你坐那儿去。要吃冷淘面还是桃花粥?不可以选择冷淘面。”
“桃花粥。”
谢婴顺着沈雁回的话答道,而后走了几步,挑了个正对苏玉环的方向。
“桃花性寒,只准吃一碗。”
沈雁回将另一壶茶水拎到谢婴跟前,再端来一碗桃花粥配上一小碟酸笋丝,眼睛弯成了月牙,“谢大人,您的专属餐食来了,可还满意?虽然这碗桃花粥一直放着,有些稠了,但味道还是好的”
虽说不能开火,但谢婴的茶水与桃花粥却是温的。那是沈雁回昨夜生了炭火,特意在上方盖了屉笼,将茶水与桃花粥温在里头。
原来话本子里头那些总裁与王爷,胃不太好,是真的。沈雁回算是知晓了,竟是有据可查。
在汴梁两年光景,谢婴虽是一日二食,却有时忙得只是吃上一口。当他来了青云县,似是报复似的敞开了吃,终是迎来了“报应”。
忆起从前她在码头时,故意在谢婴的饭里头多加了几勺盐或是荆芥放得多了,他也能面无表情吃完。
前阵子明成送沈锦书上学的路上,嘀嘀咕咕地与她唠嗑,沈雁回才知晓。
这样,真让她生出几分愧疚来。
故最近的日子,沈雁回愈发地摆弄起她那本靓汤秘籍,尤其是养胃健脾那一块。
“雁雁做的,是最好吃的。”
温热的桃花粥裹着桃花的清香在唇舌中蔓延开,就连一旁的槐花蜜也是温的。
谢婴慢条斯理地要调羹舀着吃粥,好像吃沈雁回每一道菜,表情都是一个样,似是在吃什么八珍玉食,将情绪价值拉倒最满。
好歹是正三品的官,不知在汴梁吃过多少好东西。沈雁回知晓自己的烹调水平不错,但是要与那些名厨大师相比,实在是难以望其项背。
谢婴与如意小馆的一些食客,每每夸赞她的菜色,都让她有一种汴梁名厨的飘飘欲仙感。
“这个给雁雁。”
谢婴将沈雁回的手牵过去,沈雁回抬眸间,却见苏玉环一直盯着他们,她慌忙抽手,却被谢婴勾住尾指。
谢婴从怀中捧出个油纸包,单手轻轻展开,糖渍梅子的甜香混着他衣袖间的壶柑香。
沈雁回还未反应过来,口中就被谢婴塞了糖渍梅子,“今早岑婆婆路过县衙,专门进来给我的,说是必须要甜一甜,贺我们”
他说话时气息拂动沈雁回鬓边碎发,握着她手背的手青筋微凸。
“咳,好了我知晓了。”
沈雁回耳尖陡然染上红晕,腮帮子还含着糖渍梅子,话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回,回头见了岑婆婆,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她来了大雍接触谢婴的这段时日,以后非落个结巴的毛病不可。
谢婴着实喜欢瞧她这副样子。
查案时是只狡黠聪明的小狐狸,不查案时呢
真想每日在她身旁呆着。
“定的五月初八,是个极好的日子。嗯”
谢婴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沈雁回,“那日我让明成贴了个告示,眼下许是整个青云县,都知晓了。”
到底是哪个县太爷成亲会在街口贴告示啊!那告示比她如意小馆传单的数量还要多。
沈雁回一定要去打听一番,到底大雍自开国以来,有没有这个先例与规定!
糖渍梅子是岑婆婆摘了自家的梅子树,颗颗饱满,晒了许久,又渍了许久。她本想送给自己的孙女,但听人提起这件事,很快就转了念头。
孙女出嫁还早着呢,先给她打心底里喜欢的沈小娘子与小谢。原来沈小娘子便是小谢的心上人,这孩子,眼光就是好!
糖渍梅子的酸甜在沈雁回唇舌间迸发,她在嘴里蛄蛹了一会,谢婴将手一伸,“吐这里。”
“谢大人,你不是有洁癖吗?”
梅子核含在沈雁回的舌尖,迟迟不动。
“雁雁。”
谢婴托着下巴,笑得浓稠,那双凤眼尾染着微红,“我对雁雁有没有洁癖,雁雁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沈雁回一直觉得,她读到了研究生,工作了两年,又去研读,已经算是个不错的读书人了。
真不想与这些古代的读书人说话,点名批评谢婴!
沈雁回将核吐在谢婴的手心,咬着唇将糖包塞进怀中。
“其实不止有糖渍梅子。”
桃花粥没喝上几口,谢婴又从似是百宝袋的怀中带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赤红的描金请柬,沈雁回凑过身去看,其实端正地写着四个字——纳征礼单。
“这些日子,我与母亲商讨过了,也不知有没有疏漏雁雁还要些什么,你且看看,我去买。”
沈雁回脸颊蓦地烧得灼热,伸手攥紧这张描金请柬飞速进了厨房,数还剩下几个青团去了。
她用竹夹夹青团时,听见大堂内传来极轻的笑。
可恶。
为什么谢婴此人,这么容易能调动她的情绪。
今日不生火,大多食客来如意小馆,都是如苏玉环一般吃上一碗冷淘面,或是取几只青团。除了谢婴那碗桃花粥是温的,其他食客的都是冷的。
毕竟不生火,吃冷食,已是成了传统。
不用沈雁回抡锅铲,她自然清闲得很。在数了五六遍青团的数量后,她将描金请柬好好收起来,坐在柜台旁欣赏谢婴用饭。
“沈小娘子,我给你推来了,你快来看看我改得如何?”
门廊外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沈雁回从凳子上跳起,忙迎了出去。
李叔推来的,是带领她赚第一桶金的小推车。
小推车拆去了原先座位的那两块横版,底下本放着锅炉的地方也被补了起来,眼下可以好好地放上四只木桶。
一块块切得方正的木牌放置在小推车上,正准备等人在上头勾勒上几笔,再串成菜牌。
“李叔,您真是鲁班在世。”
沈雁回对着小推车转了几个圈,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感叹,“不如您教教我如何做木活吧,实在是改得好!”
木匠老李被沈雁回夸得心花怒放,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他知晓沈小娘子这人嘴甜,从前他做出这小车来时,她还买了礼,专门上门感谢他。
“这是给李叔的钱,还有送给您的青团。”
沈雁回数好了银钱,又拿过一盒青团递到老李的手中。
“使不得,使不得,这定是很贵吧!”
老李连忙摆手,只收了银钱,“沈小娘子你只是叫我改个推车,就已经付了我一百文了,这还多出些木头来呢。如今再给我一盒青团,它糕饼铺子里卖得极贵,你这也太亏本了。”
那盒子上刻了竹叶,虽然他也能制,但实在贵价。
去年他儿子就打肿脸充胖子,买了一盒,一看里头只有六只。他知晓这样一盒装了精致盒子,贴了花纸的,得卖八十八文!
今年还不知晓怎么个价高呢。
“不是,这是我自己做的。”
沈雁回将青团盒子塞进老李的手心,“李叔不收,那我小推车也不收了。”
老李是满怀感激地离开如意小馆的。他的心中无限感慨县太爷大老爷真是命好,能娶到沈小娘子这样好的姑娘。
叫他家中知晓这个消息,成日哭爹喊娘的混小子甭想了!
根本配不上。
“怎么又将小推车推来了,想再体验体验原先的摆摊乐趣,忆苦思甜?”
谢婴站在沈雁回一旁,打量着这稍作改造的小推车。
拆了两端木板的小推车不再占位置,停在如意小馆的门口倒像是凭空多了个柜台。
“那可不是。”
沈雁回戳了戳谢婴的胳膊,“我都有如意小馆了,还摆摊作甚。我将它改成了一处卖酒水与饮子的地方,不仅能多挣银钱,还能吸引往来的人进如意小馆用饭。”
她总有那么多想法。
“雁雁聪明。”
谢婴取了那些木牌,与沈雁回一同坐在如意小馆的桌前,“要卖哪些饮子,我与雁雁写上。”
“不如我帮沈小娘子写吧。”
苏玉环摇着折扇,毫不客气地往二人对面一坐,“先前我也替人写过匾额,若是沈小娘子不嫌弃玉环笨拙的话。”
“好啊。”
苏玉环的字在青云县赫赫有名,众人皆知。
握笔酣畅,字迹行云流水,曾有人赞赏其字里行间有“二王”之姿。
她从不轻易给人写字。
“雁雁,如意小馆所有的字,都是我写的。”
谢婴紧握着笔,言语间带着一股别样的情绪,“我的字,在汴梁,更难求。”
“她是凤姐儿的老师。”
沈雁回凑到谢婴身旁耳语。
“那我以后还是凤姐儿的姐夫呢。”
谢婴嘟囔。
“给个面子好不好。”
沈雁回用手去掰谢婴手中的笔,未果。
“谢婴你跟人家苏女夫子置什么气,你让她写嘛你答应的话,我今日睡县衙的客房”
“你小心着写,写不好,我来写。”
谢婴飞速地将笔递给了苏玉环。
沈雁回脸一黑,有种进了捕兽笼的感觉。
“给沈小娘子写字,玉环自然是要写好的,还请谢大人放心。”
苏玉环接过笔,抬眸对沈雁回温柔一笑。
“大人!”
明成气喘吁吁地出现了如意小馆门口。
“明公子,平日里这个时候,你应在莲清书院那块地方,等凤姐儿下学,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沈雁回本在欣赏苏玉环的字,一抬头就瞧见明成面色焦急。
“我也不想啊我已经将凤姐儿送回家了,可不能让她在那儿呆。”
明成将桌上的茶水饮了个干净,又狐疑地瞧了苏玉环一眼。
“莲清书院的夫子,死了。”
第62章 白梅饼,也是很香的
“莲清书院, 谁死了?”
正提笔写字的苏玉环身子一滞,连带木牌上“雪” 的一笔都有了疏漏,偏了笔锋。
冷清的寒食日, 好不容易堆出来的一点热闹氛围,也在此刻烟消云散。
“你们书院的山长,杨慎行。”
“啪嗒”一声, 苏玉环猛地抬头。
她全然不知手中的笔杆已被她折断, 滚落在地。
“看来想着寒食偷偷清闲一日, 也不行了。”
沈雁回将滚落在地的半截笔杆捡起,叹了一口气。
她拜托阿福与李芝兰照看好如意小馆, 便提了竹箱与谢婴一块儿去了莲清书院。
莲清书院是青云县最好的私学。谈不上有多大, 但确实出了不少童生秀才,甚至听闻还出过好几位举人老爷。
像沈锦书这样年岁的孩子, 原本是入不了此院的,要先去读几年私塾启蒙了,还需入得了夫子的眼才行。不过近两年, 莲清书院开设了蒙学。只要通过了夫子的入学问题,便有机会进去。
沈长生虽常年不在家,但只要得空了,便会教沈锦书识字。
且沈锦书自个儿也聪明, 只要稍稍提点,就能领略个透彻。故, 莲清书院的入学问题,对她来说, 不在话下。
寒食, 捕快们亦是要巡街。
收到消息的牛大志与捕快们早就将整个莲清书院团团围住,将死者所在的呈尸地保护起来。
雨不断地下, 有几位捕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挎着刀在院门口巡视。
“大人到了!”
见了谢婴,牛大志大喝一声,震慑住一片窃窃私语的学子。
不少人都侧目远望。
细雨迷濛中出现三个青色的身影,似要与雨幕融合在一起。
“玉环,这一上午你都跑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人群中的沈奈远远就瞧见了沈雁回身旁的苏玉环,他神色焦急,不管不顾地将苏玉环拉扯到身边。
沈奈是莲清书院的另一位夫子,穿着与苏玉环款式相同的青色长衫。
他看面相约莫有四十来岁,可鬓间却已生了几缕华发,与黑发错落有致地被整齐竖起。
“玉环昨日已与山长说过,寒食早晨要随家母拜过家中阿耶的墓,才来书院。”
苏玉环眉头拧紧,眼眶通红,紧攥折扇的指尖发白,“我并不知山长,他?”
“唉!”
沈奈神色戚戚,大声悲怆道,“我们也没想到,山长会一时想不开,自缢啊!说到底,你当日为何要与他争执,才遭了这孽果!”
此话一出,让原本对山长之死有疑虑的苏玉环更加添了几分疑惑。
她与山长的争执其实
昨日晚上她离开书院前,山长还好好的,如何就死了
还是自缢?
“尸体在哪?”
沈雁回扫视了一眼整个书院。
莲清书院种了不少紫槐花树,是青云县特有的。
其中已有不少槐花经过春雨的浸润悄然开放,垂成珠帘,半含雨水。昨夜风大雨急,紫槐花扫落一地。
“在书房,我已命人将此处围住,眼下未有人进出,还请沈仵作放心。”
如今沈小娘子终于能在人前验尸,不必遮掩。牛大志态度诚恳,怎么的也要叫声“沈仵作”,给足了她的底气。
沈雁回前不久带着沈锦书来莲清书院报名,那时山长杨慎行还热情款款,夸沈锦书聪明,不过几日,就已经物是人非。
她难免感叹。
原本悬在横梁上的尸体已经被众人一起放下,眼下正摆放在书房一旁的一张小榻上。
一旁的桌案上摆着一封似是杨慎行字迹的亲笔遗言。
书房非常整洁。
“何时发现的尸体?”
谢婴背着手,站在沈雁回身侧。
“回大人,是小的今日来给山长端茶,发现的。当时大门紧锁,都小人通知其他几位夫子,一同将门给撞开的!”
仆人张大跪倒在地,不断抽泣,“大人,您一定要为杨老做主啊,他,他断然是不会自缢的!”
“门是锁着的?”
沈雁回瞥了一眼门,果然眼下吱呀摇摆,而门上挂着的锁,竟是一种未曾见过的锁样,有些复杂。
沈奈之说与仆人之说,截然不同。
至于杨慎行是否是自缢,还得请仵作验过尸以后,才能定夺。
如意小馆那件事之后,沈雁回已是青云县堂堂正正的仵作,不必做任何遮掩。
莲清书院的众人从未见过仵作验尸,莫说是书上或话本子中,仵作也是年长的男性。
又何况面前之人,是一位年轻的女仵作。
莲清书院今年来设了男女合堂,乌泱泱一堆男学子中,挤了好几位女学子。
“她好年轻啊。”
“你没去过如意小馆用过饭吗?那儿的菜真是一绝。”
“我父亲不让我去,说读书人若是接触了这些尸气与晦气,难免影响以后的功名之路她生得真漂亮,手好白。”
有人耳语。
“眼下是仵作验尸,与漂不漂亮有何干系?她是锦书的姐姐,锦书年岁这么小就聪慧异常,姐姐定是更加厉害。”
他们好奇,纷纷围在书房的门口,想要上前挤个好位置,好好亲眼目睹一番这传闻中女仵作的身姿。
只等牛大志大喝一声,才有所安静。
“不是自缢。”
沈雁回熟练地戴上手衣,只是瞧了一眼尸体,便淡淡开口。
“如何不是自缢?这席案上还有山长的亲笔遗言!”
另一夫子戴佳伟面露不满,出口反驳,“你连验都没有验,就说不是自缢,你们仵作就是这般验尸的?还是说单单是你这个女仵作这般?”
戴佳伟早就听过沈雁回的事,他一向不太看得起这些女子做事,譬如平日里他对苏玉环的态度便不是很好,曾极力反对苏玉环提出的男女合堂。
什么女仵作替人还了清白,不过都是风言风语罢了。
抓凶手,多靠于捕快,验个尸偏偏就能替人昭雪了吗?
待前阵子县衙的告示一出,他才了然,已经替谢婴找好了借口。
怕不是县太爷怕人编排他觊觎美色,娶一个仵作女,才事先给她镀一层金,叫人不要多嚼口舌罢了。
话毕,他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冷意。
谢婴缓缓转头看他,脸色阴沉。
“好吵。”
他扫了戴佳伟一眼,挥了挥袖子,“押下去,不要打扰雁雁。”
敢对大人不敬!
其中一位捕快像压审其他犯人似得踢了戴佳伟一脚,叫他一下跪到在地。
“在下有功名在身,可见县令不跪,岂能如此!岂能如此!”
戴佳伟奋力地挣脱开那位捕快的钳制,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将衣襟正了正后气喘吁吁道,“这有违大雍律法!有违律法!”
对于谢婴的做派,他心底里一向也是不赞同的。
他的变法将很多事情搅得不成名堂,不知为何要开源,重财与重军队,还要改科举。
说什么可设官府职位平价收购集市滞销的货物,且允许商贾贷款或赊货,按规定收取息金,便能推动贸易。届时,不必增加百姓的赋税,也能做到大雍的富饶。
可不增加赋税,钱从何来?难道循旧路,节流到底不好吗?一定要维新维新,弄得乌烟瘴气。
前不久莲清书院新招生,偏偏招了些不同行当的子弟。他们的行为举止难免有诸多粗俗,吆喝起来嗓子响亮,在莲清书院的门口都能听见。
这还有些许读书人的样子吗?真是岂有此理!
偶有时,他们甚至还忘记尊他一声“夫子”与“老师”,直接用“你”、“诶”来称呼,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大雍再这样下去,要变天。
“把他的嘴塞起来,吵死了。”
谢婴踱了几步到了戴佳伟跟前,看清了他的样貌。
大眼厚唇,脸瘦削,身材细长,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如今被明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抹巾,塞进了口中,呜咽地瞪着眼睛,双手也被捆着缚于背后。
偏偏人确实是站立的,十分符合大雍的律法。
“大雍的律法吗?”
谢婴瞥了他一眼后转身,轻飘飘落下一句话,“既是熟悉大雍的律法,便知晓它是本官修的。你只可不跪,其他的,本官想如何,就如何。若不服,去汴梁敲登闻鼓。”
被抹巾塞了嘴,又捆了的戴佳伟对自己的一时口舌登时生出些后悔之意。
大雍的新律,就是谢婴新修的
要不他也不能来这。
他这是自诩聪明,不小心舞到了正主面前
戴佳伟的嘀嘀咕咕,并未影响到沈雁回验尸。
谢婴的古板,却从未表现在思想方面。
可戴佳伟的古板,便是与谢婴的对立派,一旦影响到了他们自身的利益,便化成一团怎么都雕不动的朽木。
自她来大雍至今,一路的编排,早就抵过戴佳伟几句话。
“死者杨慎行,男,年五十二,应死于昨夜戌时至子初。”
“记,头部无任何创伤,眼未闭,口张开,舌未抵齿,无涎液溢出。”
不是自缢死法,明显是死后被人悬挂。
太明显了。
谢婴轻车熟路,拿着纸笔,小心记录。见沈雁回来的匆忙,鬓角有发丝被雨水打湿,他习惯将它们勾到而后。
“竟是谢大人亲自记录吗?”
“好亲民的谢大人!”
“若是你上,你也会记,记录不过几个大字罢了。最厉害的还是当属沈仵作,别说要我去摸尸体了,便是要我瞧上几眼,那我也是不敢的。”
“我知晓,我知晓,夫妻搭档,干活不累。”
杨慎行山长平时为人和蔼,对学子们都不错,他一死,他们定然是伤心。
本想着瞧仵作验尸,能替杨山长找出他真正的死因,却被沈雁回面不改色的验尸手法吸引了过去。
总是泡在书院的他们一天到晚便是研究如何做好策论,如何应对科举之试。
眼下这一幕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冲击。
其中像戴佳伟这类的更甚。
他们瞪大眼睛,这便是谢大人改革下的现状吗?苏女夫子的学问已叫他们刮目相看,如今细细瞧来,这沈仵作亦是。
那老师说的节流,说谢大人过于激进,违背传统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苏玉环站在沈雁回的身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方才见过她捧上一碗冷淘面得心易手,如意小馆中的青团滋味更是妙不可言。
眼下验尸,竟亦能做到沉着应对。
到底是怎样的心态,才能在厨娘与仵作的身份之间,转换得这样轻而易举。
“记,颈部可见指扼痕,白绫痕迹浅淡可两种浅淡的痕迹,都不足以致命。”
沈雁回这样检查下来,竟还未找出死者的死因。见他衣衫并不凌乱,真是也没有血迹,难道又是中了毒。
没有症状显示的毒吗?
这难免有些麻烦。
“昨夜山长穿的,并不是这件衣衫。”
方才苏玉环进书房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如何也说不上来。
眼下沉仵作一脱山长的衣衫,她才了然。
山长既是昨夜便死了,难道自缢前还要去换一身衣衫吗?
“还有,这桌案的摆放很奇怪,真个书房都很怪异?”
苏玉环皱着眉环顾四周。
整洁,却非杨慎行喜欢的整洁。
“有何怪异?”
沈奈也按着苏玉环的样子看了一圈,“山长一直以来都有洁癖,这书房这样干净,又如何怪异?”
“正是因为山长有洁癖,且十分严重。”
苏玉环指了指面前的桌案,半眯着眼,将它与大门比划了一遍,“这张桌案,较平时斜了几寸。山长平日里桌案摆放,一定要规整,且正对着门。”
她又走了几步,站在书架旁,“山长如何能允许《周易》与《中庸》混在一起?而山长所珍藏的几种云梦秦简,又岂能随意堆放在一块,甚至并未按粗细长短,一一摆设好。”
这间书房乍看之下,确实收拾得很干净,但若是有人知晓杨慎行平日的习惯,只要在这儿呆上一会儿,就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同。
衣衫被换过,身上连血迹都瞧不见。屋内摆设被重新规整,却经不起仔细推敲。
总不能都是杨慎行上吊前自己做的。做完这些事,还有心思上吊?
应是有人与他发生过争执,且又急急忙忙地替他换取去衣衫,摆设全屋。
慌乱之下,又如何能做到将东西规整到远处?只能做个表面现象罢了。
既是桌案、书架都有不对,那当时的场面定是十分激烈。
定是有打斗的。
“谢大人,得烙饼了。”
沈雁回将杨慎行的衣衫剥下后,细细检查了一遍,却只见有轻微破皮处,未见明显致命伤痕。
内伤?
“烙饼?”
谢婴握着笔杆子的手一滞,“雁雁,饿了吗?”
“你觉得呢?谢婴,我会在验尸的时候开这种玩笑吗?”
沈雁回眯起眼,抬眸望了一眼谢婴,目光中带有一丝鄙视。
“我觉得,与尸体有关。”
谢婴清咳了一声。
“谢大人聪慧,那我们烙饼吧。”
在众人一种诧异的目光中,沈雁回真的调起了面糊糊。
她慢条斯理地掺水,调面,再将需要的食材加进去,又筷子轻轻搅动,手法十分娴熟。
掺了白梅、葱椒、醪糟等调成面糊做出来的饼,往小锅上一烙。
喷香!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戴佳伟费尽力气,终于将口中的抹巾给喷了出去,才得到片刻的新鲜气息,便破口大骂。
“今日是寒食,怎可生火!既是一定要生火,为何烙饼!既是偏要烙饼,为何要在山长的尸体旁烙饼!你这女仵作,是不是厨娘的行当没有当够?你是来莲清书院验尸的,不是来做饭的!岂有此理去!山长,山长,她竟这般不尊重你!唔唔唔古官,古官,妖努”
“明成,塞两块吧,一块嘟不干净。”
戴佳伟支支吾吾,再被塞了第二块抹巾后,终于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但他浑身颤抖,面色赤红,看起来肺都气炸。
“白梅饼验尸?”
苏玉环眼睁睁地看着沈雁回面对戴佳伟的辱骂,依旧面不改色、小心仔细地拿锅铲烙饼,“我原在古籍上见过一二,没想到是真的,沈仵作竟连这个都知晓。”
“我也是第一次尝试”
面对苏玉环的夸赞,沈雁回霎时有些不好意思。
有些生前的伤痕,在死后会因血液不流通,并不显现。
在现代有照灯等多种办法解决,可在古代不然,沈雁回只能尝试古人们凝结的智慧。
“第一次尝试?”
沈奈扯了扯苏玉环的衣角,面露担忧之色,“若是不成,岂不是对山长遗体的大不敬?”
白梅饼的香味萦绕在整个莲清书院。
它在炭火的熏烤下逐渐卷起了焦边,香味交叠,不只有麦香们还有一种白梅自带的微妙甜涩。
焦褐的面皮渐渐展开细纹,待熏烤好,整个内里都稍稍鼓起,似是戳一戳就能感受其焦脆。
今日本就不能开火,冷雨配冷食,再加上出了这样一件案子,所有人浑身上下都冷飕飕的。
这香气,着实有些诱人。
“沈仵作怎么做饼来了这是要干嘛。”
“这么香,我闻着好饿啊,今日我就吃了我娘给我做的俩青团。”
“这女子,竟在山长身旁做饼,这根本就是大不敬!饿啥饿,你这是不尊重山长,山长的死因未查明,你就饿,你不准饿!”
这烙饼,好香。
但在山长尸体旁这样,太过分了!
待几张白梅饼烘烤完毕,沈雁回在尸体上垫了几张纸,将这几张白梅饼覆盖在上方进行熨烙,再等候片刻。
“她到底是在糟蹋山长,还是在糟蹋饼。”
沈奈眼瞧着杨慎行的尸身被好几张白梅饼覆盖,都不敢正眼去瞧。
这场面,实在是太
“山长平生最爱干净,若是知晓有人在他死后,这样侮辱他的尸体,不知”
“山长并不会知晓。”
苏玉环瞥了沈奈一眼,“徐夫子只需知晓,沈仵作这样做,是在帮山长找真凶。”
约莫过了两刻,沈雁回拿掉了尸体上的白梅饼。
纸张一揭,杨慎行的胸腹部与双臂上,竟真显现出来大大小小斑驳的青紫伤痕!
沈雁回也大吃一惊,她的老师曾与她说过这方面的资料,经过考究证实,确实如此。
但经过白梅饼覆盖的地方显露出痕迹,她也是头一次见。
不愧是古人智慧的结晶,这样相比,她可真是只懂了些皮毛。
才闻了白梅饼的香味,学子们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唤,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沈雁回一刀剖开了山长的肚子。
“妖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何能这样对山长的尸体!如何唔唔唔,妖努”
第三块抹巾又被塞进了戴佳伟的口中。
牛大志绕着他仔细观察了一眼,果然这些平日里“之乎者也”的读书人,擅口技,竟能仅凭舌头,就能吐出两块抹巾。
“是强烈打斗下,造成的脾脏破裂出血,从而导致死亡。其后,又被用白绫悬于横梁之上,造成自缢的假象。”
沈雁回缝好杨慎行的肚子,摘掉手衣洗手。
“昨日雨骤风急,所以这是”
“雨夜密室杀人案件。”
二人异口同声。
待沈雁回与谢婴走出书房问话,门口已经吐倒一片。
“这活真不是人能做的,沈仵作竟能如此面不改色,真是太厉害了,呕”
“我曾见那牛大胆杀猪,那还要先放血,哪有这样一刀就剖不曾中断的,呕仵作,仵作真是个神圣的行当。”
“早知我就回家去了,山长既是昨夜死的,与我们并无干系,这下好了,我青团也吃不下了。”
他们个个面色惨白,互相搀扶,捂着胸口,连早上的青团都吐出了出来。
平日里间杀鸡放血指不定都要“阿弥陀佛”上两句,哪见过这阵仗,眼下回去,怕是夜里做梦都不得安生。
“我这还有剩下的一点面糊”
沈雁回举着竹筷与碗,面不改色地搅动着,“方才听大家说都饿了,不如将剩下的都做成白梅饼来吃吧。”
可怕!
学子们四散而逃,除了逃不出莲清书院,去哪个角落的都有。
待终于落了个安静,不再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沈雁回与谢婴二人才开始问话。
“岂有岂有此理这是对山长的,大,大不敬。”
牛大志将身一闪,躲过了戴佳伟喷出的第三块抹巾。
“昨夜戌时至子初,你们都在哪里?苏玉环,听你方才所述,你在夜里来过莲清书院?昨日莲清书院,可是休沐。”
谢婴接过捕快们从书架底下找到的折扇,“还落下折扇一把,不巧,如何掉落,才能落在书架的下方。”
那折扇做工精细,扇面为秋日丹桂,其旁朱印镌刻,正是“玉环”二字。
“昨夜在下确实来过书院还书,也确实来过书房。”
苏玉环的手中亦握着一把折扇,“不过大人手中的折扇,是去年秋日在下见满院丹桂所画,不日后便丢失,不知为何会在书架底下找到。”
“玉环,你是说有人陷害你吗?”
戴佳伟紧皱眉头,继续大骂,“你与山长因男女同堂之事意见不合,大家都知晓。你虽怀恨在心,也不该”
“戴夫子。”
沈雁回打断了戴佳伟的话,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可否能问问戴夫子的衣衫,多久一换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戴佳伟使劲嗅了嗅自己的衣衫,并未闻见什么怪味,眉毛紧竖,“我们读书之人,自然是爱干净。刚换的衣衫,今日再穿一边,就该洗了!”
“那可不巧了,怎得衣襟夹层处,还有干了的紫槐花瓣呢。”
第63章 你是要大人做鳏夫吗!
“凤姐儿进来, 不要杵在外头,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清明雨淅淅沥沥,天亦是灰濛濛的。
沈锦书一早就蹲在如意小馆的门口发呆, 看地上的蜗牛慢悠悠地爬出一段白色的痕迹,再渐渐被雨水冲刷掉。
散子掰进碗里,又将蓬松的油条剪成段, 拿热豆浆冲进碗里, 滴上香油与醋, 这本是沈锦书在码头上最喜欢的吃食之一,到今日却也是没了滋味。
“雁雁, 苏女夫子肯定不是凶手。”
沈锦书一说托腮, 一手用调羹将豆浆搅了又搅,单只是喝了两口, 便迫不及待地念叨,“她虽平日里在学问方面凶了些,但是对我们都很好, 会教我们折纸,也会教我们《天工开物》里好多东西的做法。她不可能会杀人的,她与山长伯伯关系也很好啊。”
莲清书院的事一出,又涉及了几位夫子, 在没查清案子之前,暂不开堂, 沈锦书也就不用去书院。
苏玉环在书房内落下折扇一把,即便说是去年秋日所遗失, 却无人能证明此话。而戴佳伟就算是百般解释杨慎行并非他所杀, 可衣襟夹层处藏的紫槐花瓣确实证明了他在案发当晚去了书房。
二人并不招认杀害杨慎行之事,亦没有直接的证据, 此案只好暂时作罢。
沈雁回与谢婴问了半天话,只能将他们放了,派捕快暂时跟踪注意他们的行踪,叫他们莫要偷跑出青云县才行。
“那凤姐儿相不相信谢大人?”
沈雁回在沈锦书的桌前放了两块紫苏糖,哄她吃朝食。
“相信啊,可是苏女夫子是不会杀人的。”
沈锦书嚼了一块紫苏糖,又伸手去摸软绵绵,“软绵绵,你说对不对?”
“喵。”
软绵绵不知什么时候在外头抓了一只蜗牛,用爪子在地上滑来滑去,引得苦命的蜗牛只能缩在壳里,连头都不敢探出来。
“凤姐儿乖乖用完朝食,谢大人很快就会将案子破了,到时候凤姐儿又可以去上学了。”
沈雁回摸了摸沈锦书的脑袋,看了一眼阿福,示意他过来与沈锦书多说两句话。
才入学那日,沈锦书虽念叨着一定好好念书,可待明成将她送到莲清书院门口,她又怯了。莲清书院里头的学子们个个比她年长,大多她也不相识,这叫她日后可怎么办才好。
但不过短短几日,她便日日要起早,飞快用完朝食后,便让明成赶紧带她去书院。
沈锦书是莲清书院里最小的。见书院里收了个这么小的孩子,大家还以为这是走了什么后门,还是哪位夫子的亲戚。
可沈锦书不仅学东西快,嘴甜,还生得粉雕玉琢,能日日拉着袖子杵着脑袋来问问题,这谁瞧了不喜欢。很快,她便成了莲清书院的宠儿,乐意给她讲学问的人多,给她带饴糖,带各种好吃的人更多。
这么个案子一出,弄得沈锦书哪位哥哥姐姐都见不到,平日里最喜欢的夫子还成了嫌疑人,这她哪能高兴。
已是从晨起叹气叹道眼下了。
不过阿福也是有办法,清明时节路人的形容熙熙攘攘,想必到了午时也不会有太多的生意。阿福就让沈锦书充当起女夫子,让她教他写几个字。
沈锦书一有事做,还是她喜欢的,自然也就咕嘟咕嘟迅速将朝食用了,一笔一划、有板有眼地教起阿福写字,暂时将那些烦恼抛之脑后。
清明不似寒食,可开火。
沈雁回将寒食挑选好的榆钱重新干净,焯了水,揉了面粉与盐进去,团成了窝窝头的样子,做榆钱窝窝。
剩下的榆钱则预备中午做上蒸菜或是炒肉片吃。
“雁雁觉得五姨会是凶手吗?”
李芝兰一边帮沈雁回捏榆钱窝窝,一边直叹气,“五姨是周姨姐妹中最小的,也是最努力的一个沈姨说,她小时候是个书呆子呢,读书读得连饭都忘记吃。后来五姨家里供不起她念书了,秋日里她就自己去挖藕来卖,想尽办法凑钱,差点淹死在藕塘里。她那么喜欢读书,杨老不仅是她的恩师,亦是让她入莲清书院当女夫子的人,她如何会杀了他。”
自小到大,苏玉环的样貌在李芝兰的记忆中不曾有过什么变化。她一直很年轻,将那些青丝全都梳成一个发髻,用发带绑好。
她喜欢把弄着一把折扇,连教李芝兰识字时,她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
儿时不懂事,她还曾大言不惭地与母亲说,长大要嫁给苏玉环,让母亲一顿好揍,引得苏玉环握着折扇在一旁捂嘴偷笑。
后来她才知道,这样芝兰玉树的人,是女子啊。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有学问。
她还记得她儿时的第一支毛笔,就是苏玉环送的。
这样的人,怎么会杀人呢
“是不是凶手,并不是我们说了算。”
沈雁回在指尖沾了些油,防止面粉糊黏连在一块儿,轻声安慰李芝兰道,“不过,我的菜牌还未写完,苏女夫子可是答应了我要给我写的,不然我的饮子小摊可开不出来了。”
门前摆着的小推车上还挂着一半的菜牌,吱呀晃动。另外的一半,还在等着有人将它们全部填满。
苏玉环的样子在沈雁回的脑海里打转,该用什么词去形容她呢。
不羁。
“也是,五姨喜欢吃槐花做的菜,也喜欢吃榆钱窝窝。待案子结束了,想必青云县的槐花开得也盛。我相信五姨”
李芝兰将手中的榆钱窝窝仔细地捏好,“届时将榆钱窝窝给五姨送去,再摘些槐花,做槐花饭,这是沈姨她们几个小时候很喜欢吃的饭。再给她酿槐花酒,都给五姨。”
桌上的榆钱窝窝整齐地握在扁箩中的箬叶上,表皮粗粝却被点缀的榆钱叶织出翠绿的花纹,攥紧了春意。
如意小馆外烟雨濛濛,乌云遮蔽了光亮。
但清明时的雨很快便会散去,日后便是无数艳阳天。
“沈小娘子,你快救救咱们!”
牛大志挎着刀从外头快步踏进来,神色局促,脚步虚浮,“我,我们马上要被毒,毒死了”
他捂着肚子,见到桌上的茶,立刻给自己倒了一杯,并未喝下,而是给自己好好漱了漱口,走到门口吐掉。接连几次,反反覆覆。
最终痛苦地趴倒在桌子上哀嚎。
“牛叔叔,你这是怎么了!”
沈锦书正在教阿福怎么写好自己的“福”字,阿福正美滋滋地给她展示呢。二人见牛大志神色痛苦地趴在离自己不远的桌上,似是快翻出了白眼,沈锦书连忙与阿福过去搀扶他。
“没想到,没想到我牛大志一世英名,最终并不是殉职在了我的捕头生涯中,而是,而是呕”
话还未说完,牛大志立刻起身,跑到离如意小馆不远处的桃花树下,一阵狂吐。
“牛叔叔,凤姐儿给您拍拍。”
沈锦书不顾外面的细雨,站在牛大志身旁给他拍背。
“凤姐儿,你真好呕。”
“牛叔叔,你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阿福搀扶着牛大志进如意小馆,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给他塞了一块紫苏糖压一压。
“小饼,小饼他不是人”
牛大志面色苍白,踉跄着撑直身子,连嗓音都嘶哑了,“沈小娘子,你,你快阻止他来你这儿应聘厨子。”
他话未毕,门口又冲进来两位捕快,神色凄惨,如同他方才一模一样。
“我宁愿去跟踪苏玉环与戴佳伟,也不要只是回县衙喝一口水的功夫,就差点被王饼给毒死娘,儿不孝,可能要早去了。”
一位捕快眼泪汪汪,亦是翻了白眼。
“真的有这么恐怖吗?冰糖肥肠还未吃习惯?”
沈雁回将那一扁箩的榆钱窝窝给收到了厨房,架起了蒸笼,恐他们不小心给吐里头了。
“那定是比冰糖肥肠还恐怖,王饼这厮,他都学会骗人了,说这是沈小娘子你做给大人吃的,先叫我们尝尝。我们一早就去巡街了,正饿呢,也没管,就尝了一口”
另一捕快大口嚼了几块酸萝卜去掉嘴里的怪味,“那一口,我恍惚间,见到了我太爷爷。”
牛大志与另外两名捕快趴在如意小馆的桌子上一动不动,只有沈锦书与阿福偶尔上去还戳上两戳,确保他们还活着。
王饼之菜胜过牢狱千万刑罚。
“沈小娘子!”
王饼在官衣上系了条围裙,手里端着一盘菜,从如意小馆的门槛处跳进来,“我想通了,我决定弃武从厨,应聘你这儿的厨子,当厨子,是我王饼从小的梦想。沈小娘子,你快尝尝我这道醋溜鳜鱼做得如何?”
一道醋溜鳜鱼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到牛大志与其他两人面前,惊得三人连连弹跳起。
若是光看这道醋溜鳜鱼的外表
火候纯正,酱汁醇厚地浇盖在上头,点缀葱花几段,确实不错。
“王饼,若沈小娘子真尝了这道醋溜鳜鱼,你是要大人做鳏夫吗!”
一捕快强撑着身子,还要护着沈雁回,“如此恶行,大人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们俩怎么这副样子?”
王饼的眼神中露出了一种清澈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怎么眼泪汪汪的,莫不是被我方才做的酱烧琉璃肺给好吃哭了?沈小娘子,你快尝尝。若你说好吃,我立马辞了眼下这差事,来如意小馆当厨子。”
他的眼神中满是期待、自信、渴望。
王饼做的酱烧琉璃肺,采用公羊肺,未灌水洗上一个时辰,而是简单冲洗后便直接下锅。
卖相是还成,要不众人也不会听他说是沈小娘子所做,而蒙混过去。
但一口给牛大志臊了二里地。
“我。”
沈雁回咽了咽口水。
牛捕头与这两位捕快平时也是练家子,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此刻翻起了白眼,都快吐沫子了。
她吃了,明天还能开如意小馆吗家里头还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顾。
空气一时凝固住了,如意小馆安静得出奇,只有软绵绵在地上滚蜗牛的声音。
“凤姐儿,要不你尝尝?”
王饼端起了醋溜鳜鱼,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沈锦书与阿福身上。
他们俩咬着紫苏糖,一下子躲到了牛大志身后。
“我,我说小饼,小饼,祸不及孩子。”
牛大志艰难地将沈锦书与阿福护到了身后。
那一盘醋溜鳜鱼又被静静地放置在了桌上,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
“沈小娘子,我来应聘厨子!”
僵持不动间,又有人拿着应聘告示快步进门。
王饼盯着醋溜鳜鱼的身子一怔,霎时间生起一股“杀气”。
竟有人来与他抢他心心念念的行当。
“你是”
沈雁回反反覆覆打量了此人一眼,“怎么瞧着好像有点眼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还似乎不止一次,只是实在是不太容易记起。
“嗨,我是”
此人眉头一扬,见沈雁回对他还有印象,别提心里有多得意了。
话未说完,谢婴便踏入如意小馆,走到沈雁回的身旁,凑得极近耳语。
只是言语间,又带着些别样的情绪。
“雁雁自然会觉得眼熟。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雁雁,认识吗?”
木,木瓜!
沈雁回又盯了那人一眼,这不是客来楼的小陈吗?
“你要来应聘厨子吗?”
谢婴直直往一旁的桌子一座,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做菜水平如何,与本官讲讲,又或是现场炒一道来。”
那姿势极为有腔调与派头,知晓的是坐在如意小馆的凳子上,不知晓的还以为坐在公堂之上。
这到底是谁的如意小馆!
沈雁回站在谢婴背后揪了揪他的衣襟,轻声道,“谢婴,你还替我管上了。”
“不可以吗,雁雁。”
谢婴抬头,狭长的眼眸似春水,眉头微蹙,恳求道,“我也是想帮雁雁相看相看。”
美色误人,沈雁回默认。
沈雁回时常想自己活了两辈子,看什么都看透了,最终到底为什么会栽在谢婴手里。
这厮甚美!
“呃”
小陈不解地看了谢婴一眼,“到如意小馆应聘厨子,是由大人把关吗?”
眼下,竟还有这这这样的规定?谢大人已经殚精竭虑到去饭馆里帮忙着干活了!
谢婴轻抿了一口茶。
“既是雁雁的饭馆,日后本官是要做老板郎的,本官自然要把关把关。”
第64章 鳜鱼蛤蜊,香螺,笋蕨馄饨
只过了清明两日, 便是艳阳天。
不同于冬日暖阳,春日晨曦洒在河畔,闪着光亮。
“今日的蕨菜与笋好新鲜。”
天微亮, 就有菜摊贩子将所用的新鲜时蔬摆到如意小馆门口的箩筐中。
经过十多天的考量,沈雁回已挑选出价格比较适合而品质相对又较好的两家菜摊,作为如意小馆的短期合作伙伴。
她与他们半月签一协议, 每前一日告知明日所需的时蔬与量, 由菜摊贩子在卯初时分送到如意小馆的门口。
半月一结账, 并不签长期。
一来,一些菜摊贩子能与酒楼食肆搭上线, 成为供货商, 定是要比自己辛苦吆喝叫卖许久才卖出几十文钱要好得多,自然会尽量送些好菜。
二来, 若是时间一长,便好像认定了他家,非要从他那儿进货, 难免生出些懈怠又或是偷工减料的心思。
故,半个月,刚刚好。
“包些笋蕨馄饨吧,反正我坐在这儿无趣, 雁雁也不让我招呼客人。”
莲清书院还未开学,沈锦书也不愿意呆在家里, 晨起就要与沈雁回撒娇将她带到如意小馆。
而沈丽娘的肚子已显怀,一家人不愿意让她出去卖刺绣络子, 她在桃枝巷更是无趣, 索性来如意小馆瞧瞧看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地方。
沈雁回是一定不会让她招呼客人的,这要是有什么磕着碰着, 后果不堪设想。
沈丽娘揉好了面,将面剂子擀得薄如蝉翼,叠在一块儿,给一家子包馄饨吃。
新鲜的蕨菜与春笋一定要焯过水去处苦味,再过油爆炒,与剁好的肉沫一块调味,拌成色泽鲜亮的馅料。
她用手捏起一张馄饨皮,用竹筷慢条斯理地轻佻起一团馅料,对折两端,灵巧的指尖将它们捏合,便是一只圆鼓鼓又玲珑的馄饨。
她将每只馄饨的馅都塞的很满,却一点儿也不破皮,可见技巧之娴熟。
“霍,怎么我两日未来,如意小馆大变样了。”
食客踏进门槛,环顾了四周,挑了一旁的木桌坐下,满意道,“这个位置极好,抬眼既能瞧见河畔桃杏春色,亦不用与不熟识的人攀谈。前阵子有位兄弟,虽是客气,人的脾气也敞亮,但他与我闲谈间,就差没将唾沫星子飞我的菜里了。”
他坐在圆凳上,嚼了几颗冬枣,嗅了嗅外头的花香,“沈小娘子,来壶百花春且再做两道下酒菜来,对了,我要一碟子熏豆。”
“可要来一道鳜鱼蛤蜊与炒香螺?都是下酒好手。”
“春日就该吃这些,炒来!”
如意小馆今日的店内格局,确有变化。
从小推车上拆下的木头,木匠老李揣了一百文与一盒青团回家后,怎么想心中都有些不好意思,索性今日一大早,他又拿着木头上门来了。
小推车是柏木做的,这样好的木头总不能劈了当柴火使。沈雁回扫了如意小馆一眼,不如改一下馆内格局,将两边的桌子往中间靠拢,在窗旁用柏木钉出两张吧台来。
如意小馆时常有行商一人用饭,总是要与人拼桌还是麻烦。若是遇着些能说会道的,一拼桌就是来得正好,但总有人不爱说话,长途旅程,就想点俩菜吃口酒。
这两张吧台,实在是太适合孤独的旅人与内敛之人了。
鳜鱼蛤蜊并不是真正的蛤蜊肉,而是以假乱真。
处理好的鳜鱼去掉小刺,切成蛤蜊肉大小的薄片稍稍腌制,等食客们点这道菜时,用虾吊过的高汤烫熟。
其味之鲜,不是蛤蜊,恰似蛤蜊。
在木桶里呆了一上午的螺蛳们早早地吐完了泥沙。不用浪费盐与香油,只需将两把铁剪子放在里头,也是一样的效果。
只是一早上,陈莲便已经将螺蛳的尾部剪了个干净。
炒香螺只需用姜、料酒去腥,再用豆酱大火爆炒,下入多多的蒜块即可。
既是下酒菜,要的便是迅速。两道菜,用不了半刻,就已经出锅。
沈雁回还是没有招到她的帮厨。
那日小陈前来应聘厨子,做出来的菜与王饼有异曲同工之妙。
好在谢婴机灵,留了个心眼,与他们说既是二人挣一行当,那便互相试菜,互为评价。
小陈不知王饼之菜的杀伤力,而王饼也不知小陈实际上是二代小饼,二人互相尝了菜,纷纷倒地不起。
后又知小陈还在客来楼做工,只是趁着清明换班偷偷前来应聘,被老陈拎着耳朵捉了回去,一路大骂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是要毒死如意小馆的食客吗!
沈雁回的招厨子计划,失败。
要知晓,不是每一个厨子都乐意在一个仵作身旁炒菜的,即便她炒得菜再美味。
毕竟在沈雁回杀鸡剖鱼时,免不了要想入非非。
“这鳜鱼都不是鳜鱼味了,好鲜。”
鳜鱼蛤蜊爽滑弹牙,颇有嚼头。
炒香螺得用筷或手夹出,先吸一口汤汁,再使劲一吸溜,要的就是这慢条斯理的爽快。若是遇到不好吸的,便用一旁备好的竹签,像挖宝似的将螺肉仔细挑出。
两只螺蛳,一口酒,坐那能吃上一个时辰。
临近饭点,进如意小馆用饭的人多了。沈丽娘将装着笋蕨馄饨的扁箩抱进厨房,给食客们腾出桌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苏女夫子。”
沈锦书坐在柜台旁的竹椅上,用竹签给软绵绵挑螺肉吃。这几只大螺蛳沈雁回只是用清水煮了煮,并未放任何酱料。
眼下的软绵绵较聘来时大了一圈,毛色水光油滑,在沈家过得是皇帝般的日子。
前两日软绵绵想啊呜一口吃掉滚来滚去的蜗牛,被沈锦书打了俩嘴巴子,今日吃在它看来一模一样的螺肉,开心得将尾巴翘得高高。
“凤姐儿不用担心,谢大人会找出凶手的。”
阿福在人群中招呼着倒酒,还不忘记安慰上沈锦书几句。
“凤姐儿,怎么还没去上学呢。”
有食客见沈锦书没有什么精神气,开口安慰,“来婶婶这儿,婶婶这有藤萝饼吃。”
“赵婶婶。”
沈锦书虽心底里不太开心,但面对这些喜欢她的叔叔婶婶们,还是扬起一张笑脸,“谢谢赵婶婶的藤萝饼,赵婶婶今日又漂亮了,朱唇粉面,比西子还好看。”
“哎唷我们凤姐儿小嘴真是抹了蜜了。”
食客笑出了眼泪花,连塞了好几块藤萝饼给沈锦书,“这读过书就是不一样,也拿几块给阿福吃。凤姐儿吃了赵婶婶的藤萝饼,这小脸可不能再拉下来了。”
她忍不住揉了揉沈锦书的脸颊。
“嗯!”
藤萝饼以藤萝花为馅,辅以桃仁与饴糖咬一口层层掉出酥皮,酥松绵软,甜滋滋的,有浓郁的花香与坚果香。
甜食确实能驱散些许不悦,沈锦书咬了几口藤萝饼,将身下的包好,准备等阿福忙完再与他一块吃。
“以后不用到饭点便在县衙杵着,我让李叔新做了两只吧台,你坐那儿,不差你与明公子两人。”
县衙就在对街,沈雁回吆喝了两声,便叫谢婴与明成过来用饭。
“我想了想,我确实不该帮你相看厨子。”
谢婴站在柜台的一角,帮沈雁回擦了擦额角的汗,“眼下如意小馆生意这样好,光靠你一人,累得慌。”
其实靠他一人之力,完全能养得起沈雁回一家,并不用她成日做菜这般辛苦。
但他昨日刚提了一嘴,便被罚不能进房三日
“我可不会放弃如意小馆的,谢婴,你这是纯纯的PUA。眼下如意小馆的生意不错,等干两年,我想着把周围两件铺子也盘下来,开个如意大馆。届时多招些厨子与伙计,我便当数钱掌柜就行若是没有如意小馆,谢婴,万一你哪里又被圣上召回去,拍拍屁股走了,我与凤姐儿便要喝西北风去了。”
尽管谢婴并不明白什么叫作劈幽唉。
尽管谢婴解释了很多遍,自己会一直留在她身边陪她,不会拍拍屁股走。
统统不行。
三日就是三日
这是谢婴第一次后悔自己说出的话。
“该来的总会来的,多炒两菜而已,你摆这副表情做什么。”
沈雁回眯着眼,用手戳了戳谢婴的额角后指了指一旁的吧台,“就算你用这副好像我欺负你了的表情,我也不会少一日的。我已经决定好好修生养性,眼下我心外无物。你好好去那里坐着,我给你煮笋蕨馄饨吃。”
明成在一旁笑成了一朵桃花。
也算是见着谢大人使用美男计了。
也算是见着谢大人的美男计失败了。
馄饨煮起来很快,只需添两拨冷水,再滚上一滚,便能熟透。
出锅时调个汤底,掰一些谢婴从汴梁叫人送来的紫草,再淋上香油与醋。
笋蕨馄饨皮薄馅大,漂浮在汤底上如银元宝。
做馄饨之人与煮馄饨之人的技艺都很高超,熟而不破皮。
笋丁与蕨菜脆嫩,蕨菜带有春日里独有的野意的清香,两鲜融合,山野珍馐。
“莲清书院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沈雁回在给谢婴端馄饨时,自然也十分在意那件案子。
“唉。”
谢婴长叹一口气,盯着漂浮的馄饨许久,“没有雁雁带我查案,真是没有一点儿头绪。眼下还被禁足三日,真是思绪如麻。”
他托着下巴,抬眼巴巴地盯着沈雁回。
“你少来。”
沈雁回倒了一杯梅子果茶,“谢婴,你还年轻,不要成日里想这些东西,能不能跟着我打八段锦养生正经点,案子。”
谢婴轻笑一声。
“不负雁雁所托,抓到了沈奈。”
第65章 洞庭饐,潇湘绕雁
三月芳菲。
如意小馆附近河畔的桃杏两树开得茂盛, 花瓣溢满枝头,侧枝却依旧一茬一茬地往外冒着骨朵,引来不计其数的蜂飞蝶舞。
馆外小推车的菜牌已经挂了一半, 吹得叮当作响,另一半则是由馆内那外身着青衫的苏女夫子提笔书写。
“苏女夫子的字写得真好看。”
沈锦书坐在一旁,一边欣赏苏玉环在板上龙飞凤舞, 一边给凉了一半的菜牌们悬铃铛。
莲清书院的案子总算告一段落, 明日沈锦书便可复学。
“锦书天赋高, 只要勤勉练习,将来定是要更胜女夫子的。”
苏玉环蘸了蘸墨汁, 见沈锦书也在一旁一笔一划地练字, 下笔虽还未写出巧劲与力道,但除了看她写的菜牌几眼, 又专心练她的去了,实在是乖巧可爱。
她忍不住逗弄,“锦书未取字吧, 要不要女夫子给你取一个?”
“好啊!”
沈锦书先是将眼睛眯成了月牙,而后叹了口气,“凤姐儿也可以取字吗?家里没有人有字,连阿爹, 雁雁都没有。凤姐儿知晓,好官谢大人是有字的阿爹说等凤姐儿及笄后, 想一个。”
取字大多是名士文人、达官贵人的事,普通老百姓给自己孩子取名, 多取“富贵长生”, 得个平安之意,叫孩子健康一声便好, 书都不曾翻过几本,哪还有闲功夫给他们取字。
陈莲不会未卜先知,不知自己的儿子这么有出息,能中个秀才,当然也没有给他取字。
倒是沈长生多了些文化,与母亲和妻子商量着给两个姑娘取了“雁回”与“锦书”。
苏玉环摇头笑道,“锦书要是愿意,这个年岁也可以。”
“那可以取两个字吗?”
沈锦书一听,立刻又咧开了嘴,小心翼翼地打听。
“听锦书的意思,是已经给自己取好了?”
苏玉环笑意更浓,“说来给女夫子听一听好不好?”
自己的老师这样问,沈锦书当然有些不好意思,立刻羞了脸,握着毛笔一旁的墨汁中搅弄。
“说,说出来怕苏女夫子笑话凤姐儿。”
沈锦书如今的心,就像厨房木桶里的鲈鱼,扑通扑通的。
她支吾了许久,才轻声开口,“凤姐儿想给自己取‘潇湘’二字。”
“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
苏玉环饮了一口茶,若有所思,“潇湘是个好地方,景美人美,亦是有才华之人的象征用地名做字,倒是少见。凤姐儿如何想取这个字?”
瞧着她这副样子,里头少不了含义,竟是自己偷偷将字想好了。
“戴夫子曾讲过李太白的‘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这句诗真好,凤姐儿早就记在心里了。”
沈锦书的脸红得更甚,那根笔杆子在墨汁里搅动着,几乎要搅坏了上头的马毛,连墨汁飞溅在了脸上几个小点,都不知晓。
“噢,我明白了,哈哈哈”
苏玉环忍不住打开折扇扇了扇风,哈哈大笑,“洞庭潇湘,水暖食足,是大雁过冬的场地方。锦书你这字,取得可真好啊。这样一看,我那些‘琢玉怀瑜’,可真是叫人贻笑大方了。”
大雁栖于潇湘。
沈锦书心底想好了,是要一辈子保护沈雁回的。
“在说什么事情,竟笑成这样。”
沈雁回在厨房里就能听见前堂传来的大笑声,她夹了几块点心,端到二人面前,好奇询问。
“洞庭饐,可是来得正巧了。”
苏玉环毫不客气地用手指取了一块,衔在嘴中,“在给锦书取字,与这洞庭饐还有些许渊源。不过这洞庭饐多为吃喜宴时主家蒸制的,平日里见得倒是少。沈小娘子,谁家喜宴从你这儿订洞庭饐了吗?味道倒是有些熟悉”
咬一口洞庭饐,软糯香甜,唇舌中带有浓郁的橘叶香,与平日的花饼相比,味道独特。
“呃没有,我还不会做这个,是岑婆婆送给我吃的。”
沈雁回搔了搔额头。
洞庭饐岑婆婆一早送来的说是贺
自那以后,岑婆婆每每做些果子糕点,都要取出一份,拿来如意小馆。
美其名曰——小谢与沈小娘子吃了开心,她便开心。
若是喜欢这洞庭饐,还有岑婆婆做的其他糕点,那届时,喜宴的糕点,就包她身上了。
洞庭饐是取莲叶与橘叶捣汁与糯米粉揉作面团,混入蜂糖,用橘叶包裹蒸制的。
做法倒是不难,但是要做得甜味正好,且糯香柔软,需要熟能生巧。
像岑婆婆这样的老人家,不说能如沈雁回炒出色香味美的菜,但做一些老派的糕点,还是手到擒来的。
“是码头边的岑姨吧。”
苏玉环又尝了一只,颇有感慨,“玉环少时,去找四姐姐玩耍,岑姨总会给我们塞一些饴糖糕点,想来这洞庭饐味道这般熟悉,果真是岑姨做的。”
“苏女夫子喜欢就多吃几个,厨房还有。”
沈雁回欲转身去厨房再取,却被苏玉环用折扇勾了勾手腕,她仿佛看透了什么,轻笑道,“这几只就够了。既是洞庭饐,玉环又怎能夺人之喜呢。”
苏玉环身上墨香浓郁,凤眼微眯,抬手用折扇勾手的姿势,颇有几分意思。
“咳。”
谢婴三步并作两步,勾了勾沈雁回另一只手腕,偏头望向苏玉环,亦是眯着凤眼,“确实不该夺人之喜雁雁,县衙的公务处理完了,案子已了。”
他的身后,跟了一只小狗崽。
沈雁回再次觉得,与读书人说话好累。
一想起日后沈锦书也会变成谢婴与苏玉环,她更累了。
不是一开始是问的在笑什么吗?
如何眼下感觉二人像是锅要炸了般相处。
“在下还是要多谢大人,查明案情,还在下一个清白。”
苏玉环收回折扇,朝着谢婴微微行礼。
“不必客气,谢雁雁就好。”
谢婴往沈锦书身旁一坐,盯了一眼她学的字样,有苏玉环的几分味道,忍不住夸赞,“凤姐儿的字愈写愈好看了,谢大人教你簪花小楷,想学吗?”
“好啊!”
是沈雁回受了原先码头上木箱机关锁的启发,瞧出书房的锁与机关锁有异曲同工之妙,一锁双扣,根本就不是什么密室。
书房梁上有扇透气的天窗,虽不能直接进人,但从上往下看,恰巧能看清正对的桌案。
虽是雨骤风急,却因清明几日下雨,屋檐上生了青苔,印了半枚脚印,并未被冲刷干净。
沈奈本想夜访杨慎行,问问他莲清书院下任山长之事,奈何他来时苏玉环就已经在内。
他生了好奇心思,爬上天窗,想要瞧瞧二人在说些什么。
苏玉环曾与杨慎行吵过几次,并不是因为莲清书院的男女同堂。
他是苏玉环的老师,亦是同意苏玉环进莲清书院当女夫子的引路人。
杨慎行古板了一生,偏偏在授课生涯中遇上了苏玉环这样一个人。她勤学好问,从不拘泥于女子身份,是他带过的女学生中,最出彩的。
百姓中有些钱财的,送自己的女儿来读书,不过读上两年,识得些字,便不再来了。
只有苏玉环,便是一日挖几箩筐的藕,也要继续求学。
若不是他跳下河中,将陷于泥泞中无力起身的苏玉环拉了上来,世上哪还有苏玉环。
怎得是个女子,杨慎行不懂。
“请老师允我继续读书。”
苏玉环凑了秋日的学杂费,跪在莲清书院的门口,不断磕头。
她挖藕挣的钱,根本不够费用。
十二岁的苏玉环,穿了一件薄衫,满身污泥。
她特别瘦,就像她挖的那些藕,细细一截,沾满了泥。
可藕如莲一般,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
比雪犹松在,无丝可得飘。洗干净了,照样是洁白无瑕的。
他怎得同意了,从来都古板的杨慎行有些不懂自己。
再次能进入莲清书院的苏玉环渴望知识,更加出类拔萃。
杨慎行觉得,若是她能走科举就好了。
苏玉环凭借自身,正在慢慢拔出杨慎行身上对男女求学的偏见。以至于后来杨慎行将她招为莲清书院的女夫子,再同意蒙学,继而同意男女同堂,一步一步,将莲清书院变成如今的样子。
他们俩争吵,是杨慎行劝苏玉环走科举。
苏玉环并不依。
“玉环,陛下新政,已经同意女子走科举了,你之才华,不要无端浪费在莲清书院里。”
苏玉环夜访书院,一是还书,而是挑明本心。
“人各有志。眼下莲清书院男女合堂需要玉环,新招了一批孩童聪慧异常,很是可爱。若玉环走了,他们会想我的。”
她宁愿留在小小的县里,当一名小小的女夫子。
自她来了莲清书院,见着他们求知若渴的面容,就已经决定好在这里生根发芽,永不后悔。
杨慎行从来就没有看错人。
他知晓苏玉环不会去,便早就想好山长的人选。
苏玉环走后,戴佳伟来过,不过是为了男女合堂的事劝解杨慎行几句。未果,便只好作罢离开。
戴佳伟此人古板,让杨慎行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但古板归古板,若是有女学子遇到不懂的问题,他嘴上虽念叨着“区区此种问题,都不懂吗?待你出去了,别说是我戴夫子教过的学生。”,但他还是会指点一二,本性并不坏。
唯有沈奈,虚情假意。
他偷偷在招生时多收钱财,拢共就那么些名额,若是去找沈夫子,给足了银钱,他便能划去别人的名字,改成给钱财的那人的名字。
若不是有人托他的仆从张大,将此事告知他,杨慎行至今还蒙在鼓里。
山长之位,是断不能留给沈奈的,他还准备辞了沈奈。
有德,才配称为师。
杨慎行与苏玉环在书房中商议辞退沈奈之事,全被天窗上的他看在眼里。
待苏玉环与戴佳伟走后,他与杨慎行发生争执,狠下杀手。杨慎行常年操劳莲清书院的事,身子并不好,又因清明之雨诱发咳疾,如何打得过沈奈。
待沈奈将杨慎行打翻在地,便害怕地逃了。而后他愈想愈害怕,若是杨慎行醒来,必会告发他。
雨夜,他再一次回了莲清书院,却见杨慎行因内出血而气绝身亡。
沈奈心一横,索性给杨慎行换了衣裳,整理了书房,模仿字迹写下遗书,制造出自缢的假象。
他只是一个夫子,又怎么会懂这些尸体的门道,自缢于他杀,竟能被沈雁回一眼看出。
在勘察现场时,他趁着戴佳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之际,偷偷将苏玉环的折扇丢在书架下面。
没错,沈奈喜欢苏玉环,偷过她的折扇,也与她诉说过自己的心意。
可苏玉环竟一点儿也不在乎!
说什么要将心思放在学问上,更能说出自己根本不喜欢男人这种愚蠢的话!
什么不喜欢男人,怕是根本就是为了拒绝他沈奈扯得谎言。明明她与山长走的那样近,若非有些私情,如何当的了莲清书院的女夫子。
如何能当下一任山长!而他在莲清书院那么多年,竟要辞退他!
区区女子而已。
既不接受他的情义,就连名气都比她大!
凭什么!
她才来几年。
爱意在此刻化为了满腔恨意。
“那时谁找到了证据?若是脾脏破裂而亡,又被换了衣裳,必然口吐鲜血,那便会有血衣。”
沈雁回嚼着洞庭饐,若有所思。
“它。”
谢婴指了指脚下摇着尾巴,与软绵绵示好的小狗崽。
第66章 槐花饭,牛掌柜,请做筵席
“给我温一碗酒。”
“得咧, 客官您的酒!五文钱。”
四月里,百花盛。
如意小馆的门廊檐上,多了一只泥巢。巢里两只燕子像是不怕人似的, 衔来柳枝固巢,又衔绿虫与浆果喂崽。那几只小燕子被养得肥肥胖胖,成日里叽叽喳喳地叫唤。
“就得喝上一口, 才有力气赶路, 畅快。我这一路走来, 嘴巴里干,又不想只喝碗茶水, 可真巧了, 唯有你一家食肆门口还卖酒。要真去了酒肆中买碗酒喝,指不定要抱一坛子上路呢。”
行人掏出钱, 丢进小推车上的瓦罐,“匡当”几声,撞出脆响。
他瞧了一眼地上正在献慇勤的小狗, 眉头舒展,疲惫之意骤减,“也真是神了,我倒是从未见过这猫儿碰到狗儿, 不追逐打闹,还能相处得这般融洽今日实在是风尘仆仆, 还有事要办,下次再路过青云县, 定是要来这如意小馆内用一次饭。”
“客官慢走!”
阿福捧着瓦罐, 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喜洋洋, 软绵绵它不吃小桃子,你不要再叼给它了,你是全青云县混得最差的小狗。”
如意小馆的桌子上摆着扁箩,里头是新鲜的槐花,一簇簇的,宛如串串铃铛,嫩绿托洁白,格外幽香。
而馆内槐花的香,不止于桌上的槐花,而是甑中米粒与槐花交错,由炭火烘烤后散发。
喜洋洋将刚从花朵变成指甲盖大小的小桃子滚在地上,低下了头。
软绵绵瞧都没有正眼瞧它一眼,自顾自地用用舌头打理自己的毛发,然而趴在门槛处晒太阳。
坐在一旁喝茶的明成,第一次从一条狗的脸上,看到了辛酸与委屈。
没办法,谁叫软绵绵是原住民,而喜洋洋是后来者,但并没有居上。
“我说你来我们如意小馆之前,也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狗中一霸了,你成日去哄只狸奴做什么?”
阿福在碗中打了些米饭,又倒了肉汤与几块骨头,放到喜洋洋跟前,“再说了软绵绵能吃小桃子嘛,下次你去小河里抓条鱼给它,说不定它能多瞧你一眼。”
喜洋洋呜咽了一声,一边吃饭,一边决定暗自苦练捉鱼技巧。
喜洋洋本是莲清书院那块地方的一只流浪小狗。虽然流浪,但书院里头的学子们都喜欢它,成日给它喂好吃的,将它喂了个膘肥体壮。
可遭了案子那两日,学子们都回家去了,没有人喂它。
恰逢谢婴夜里查案,想回顾案发现场。沈雁回知晓他的胃并不好,指不定查着查着,又忘记用饭,就给他用油纸包了两个肉饼带着。
那半枚脚印被找到后,谢婴才有功夫坐下来吃肉饼。
油纸一打开,香味四溢。莫说都快一旁的捕快们给馋晕了,何况饿了两日的喜洋洋。
它趴在谢婴脚旁直打滚。
谢婴无奈,既是沈雁回做的,他也舍不得全给了喜洋洋,只能和喜洋洋一人一狗,将肉饼分了。
捕快们站在一旁,看着为案子愁了几乎十二个时辰未眠的谢大人,与小狗一块吃肉饼。
一派和谐。
喜洋洋也不是白吃了那肉饼,案发经过没人瞧见,可狗却瞧见了。
它嗅了嗅,竟在莲清书院的刨出了血衣。
沈奈家中有妻室,自然不能将血衣带回家中,而出了莲清书院,就是东边桥夜市,总不能抱着血衣奔跑。
情急与害怕交错之下,他在假山石处挖了个坑,就地掩埋了血衣。为防止被人发现,他还在上面覆了一块石头,撒了些紫槐花瓣。
假山石处本就有不少积石,紫槐花甚美,平日里学子们都在这儿玩耍,脚印错乱,无人会在意石头的挪动。
既能闻到肉饼香,闻出血衣,更是不在话下。
但自从吃了谢婴的肉饼,喜洋洋就一直跟着他,哪里都不去了。
如意小馆也确实需要一位看家好手。
“自从来了青云县,我也是什么都养过了。”
明成嚼着几粒熏豆,与沈雁回比划着,“沈小娘子,你知晓县衙的猪如今有多大了吗?那长得‘嗖嗖’的,大人也不让吃,就这样养着。还有县衙的兔子,吃不光似的,春日一到,那是一窝接着一窝生啊。还有那鸡,张大人家是不是开养鸡场的,每个月都送鸡来”
“那明公子不是照样喂得自得其乐,来福它们又大了一圈。”
沈雁回笑着给他添茶,“你已经将祖母的饲料偏方都学了去。”
“那可不,我学起东西来可是极快的槐花饭好香,快些给我来上一碗。”
“再焖一会儿,等甑底出了锅巴。”
半年的时光,明成的身上少了些贵公子气,多了几分
淳朴。
“沈小娘子,试试我新制的澡豆与唇脂。”
几人攀谈间,见芍药协牛俊踏入如意小馆。
牛俊的澡豆装在印着“英俊”字样的小瓷瓶中,就连唇脂也是打了新的铜盒,上头印了春日里各种花的式样,底部亦有刻字。
这几样东西,均装在精致的木盒之中。
“好漂亮。”
沈雁回挑了其中一盒唇脂,蘸了一些抹在手背上。那颜色娇嫩欲滴,似是将桃花攥进了铜盒之中。
她亦蘸了一些到唇上。
“这些都是送给雁雁的哦。”
芍药将另外几盒唇脂的颜色在沈雁回的手背上全然试了个遍,“雁雁花一般的年岁,就该配上花一般的唇脂。”
她仔细打量了沈雁回一眼,嫣然一笑,“雁雁抹这个真好看。”
“这般客气做什么。”
沈雁回将东西重新放进木盒里,打趣道,“牛掌柜这样阔绰,我可是听说如今这春日礼盒,要卖上二百八十文。”
“嗨,沈小娘子莫说笑了没有你与谢大人的鼓励,我也没有如今这个胆子嘛。”
牛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这次他并没有脸红,而是自信了不少。
牛大胆总是来如意小馆用饭,瞧着沈雁回一个仵作将如意小馆开得风生水起,自我反省了自己是不是对儿子的要求太过高了。
谁说杀猪匠的儿子就一定要杀猪。
他最近卖猪肉时,有不少妇人都夸赞他儿子的唇脂颜色好,或是胭脂粉嫩,或是澡豆抹了一个冬日,脸上也不起皮了,连自家丈夫瞧见自己都说年轻了不知多少岁
真有这么神乎?
儿子确实开朗了不少,与人打交道不在结巴,还总是傻乐呵。
他知晓他傻乐呵,是因为翠微楼的芍药。
自从知道刘成与牡丹那件事后,他因从前自己编排刘成,偷偷骂了自己好几回嘴贱。
芍药这姑娘,挺好的。乐观开朗,与他那闷蛋儿子,倒是有些别样的配。
也该为他们俩考虑考虑了。
牛大胆与媳妇儿再三商量后,决定给儿子开个胭脂铺子。他们打听了地段,找了好铺子,没想到儿子“叮铃当啷”地掏出一大笔钱,将铺子的租金给付了。
给夫妇俩看得是目瞪口呆。
他到底靠着卖澡豆胭脂,挣了多少钱?
连租铺子都不要他们俩付钱,那他们成日卖猪肉挣的钱该如何使?一定要给儿子办一场大婚事。
自那以后,街上多了家牛氏胭脂铺子,多了位牛掌柜。
“不过,雁雁你这胭脂可不是白收的。”
芍药牵起沈雁回的手,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她,耳根处爬起一抹红晕。
“让我猜猜。”
沈雁回笑得花枝乱颤,“要我做筵席对不对?我可是自从知晓你要成亲的消息,盼到现在了。我们芍药姐,可算来找我了。”
牛俊与芍药的婚期,就在四月。
“你真是我们定得急,可会影响到如意小馆的生意?”
芍药整张脸虽羞得通红,但依旧皱了皱眉,有一丝担忧。
“一点也不会。”
沈雁回拍了拍芍药的手背,朗声笑道,“给芍药姐做筵席,那我定是要大展身手,拿出我所有的看家本领,如意小馆歇业两日,不会有事的啦!”
“多谢沈小娘子。”
牛俊望着这对好姐妹,感叹颇多,眼泪花要都出来了。
自在码头那日,他就看出了谢大人对沈小娘子别样的感情。谢大人与沈小娘子对他有鼓励之恩,是自他研究澡豆起,第一次赞赏他的人。
他尝试着去各处卖澡豆,自然有不少嘲弄的,尤其上像瓦子那样什么人都有的地方。
“你一大男人,坐地上做什么,这做的不是挺好看的。”
有人帮他捡起地上的瓶瓶罐罐,教训了几个嘲弄他的人。瓷瓶都碎裂了,她却从地上瓷片上蘸了一些抹到唇上。
“这世上什么行当都有,你喜欢你就去做。他们总是说我爱翻筋斗,女子却是武生腔调。你知晓吗?我听了只想笑,我就爱翻筋斗,我做什么,还要他们来管?”
她笑起来真好看,像他们家院子里冬日盛开的腊梅花。
她涂那盒唇脂,也好看。
“不说了,我那槐花饭好了,我去给你们盛。”
沈雁回将木盒子收好,嬉笑着,“难得芍药姐来我这儿,我今日必须多炒几个菜,再开一坛百花酿,让芍药姐试试我的菜,能不能做你筵席的掌勺人。”
“今日我定是要将你吃醉的。”
“那试试!”
甑中的槐花饭已经熟透了,正滋滋冒着香气,用饭勺铲上一铲,还能铲出底下的锅巴。
一双手从后头搂住了沈雁回的腰肢。
谢婴声音轻柔,“雁雁,我们的筵席,到时候请谁掌勺。”
“要不我给自己烧一顿。”
他的指尖拂过她的脖颈,引得她一阵战栗,“青天白日的你别闹。”
“届时你去当厨娘,我就给你当烧火工,咱们一块蹲厨房。”
谢婴偏头瞧她,见她唇色艳艳,“新的唇脂?”
“然后谁也找不找我们俩,这还怎么成亲,三娘非得揍你不可唔。”
沈雁回好不容易将手中的槐花饭端稳,放在一旁,“谢怀风,你这”
“我这色中饿鬼。”
谢婴咬住沈雁回的唇瓣,轻轻舔/弄,“我先替雁雁说了。乖雁雁,张嘴。”
槐花饭出锅的香气萦绕在整间如意小馆。
就是厨房的人,不出来。
“哎唷,我要饿死了我说大人啊。”
明成撩开厨房的门帘后,迅速退出。
“怎么了?”
众人一致疑惑齐刷刷地看他。
“饭,它还没好。咱们,再等会。”
明成一脸讪笑。
“谢怀风,你的话本子到底都藏到哪里去了!”
第67章 东山枇杷,兰花豆
四月里, 河畔的绿柳浓密,不长新叶,开始飘柳絮。
桃杏两树的花瓣渐渐开始凋谢, 长出不少青色的小果实。
柳絮飞,花瓣落。
“阿嚏!”
这是牛大志坐在如意小馆门口,打的不知第几个喷嚏。
“牛捕头, 这是雁雁姐姐炖得枇杷水, 你先用热气熏熏鼻子, 再喝,会好受些。”
阿福乖巧地给牛大志端来了一碗鲜枇杷与枣子一块炖的糖水, 正往外冒着丝丝热气。
“谢, 谢阿阿嚏!阿福,且离我远些!”
谁不爱春日。
百花齐放, 处处好风光。
唯有牛大志,闻到花粉的味道,就止不住的难受。如今柳絮纷飞, 更是像添一把灶台火。
这亦是没有办法,谁叫从前青云县筹备县衙搭建时,在周围种满了鲜花绿柳,美其名曰这是文人雅客们都爱的。历任县太爷都是有才华的读书人, 定是也爱。
实在是苦了牛大志这十多年。
“且等等!且等等!沈小娘子,沈小娘子你要做什么!”
牛大志一碗糖水下肚, 才好受些,就见沈雁回拿着挎包朝他缓缓走来。
牛大志如何不知道她挎包里的东西为何物。那粗细长短各不一的针, 比他家隔壁那绣娘手里头的种类还要丰富。
这样的针, 在他看来,沈雁回只用来验尸。
“牛捕头, 长痛不如短痛让我来给你扎两针。”
沈雁回轻轻将布包往牛大志面前一排,密密麻麻的针不计其数。她轻车熟路地捏起几根细针,“虽不能让你这症状痊愈,但稍作缓解,还是不错的。”
几根细针在暖阳的照射下,更加亮闪闪。
“这,这不用了吧阿嚏!”
牛大志一脸苦涩,一着急,脸红脖子粗,鼻子更痒了。不知人是否自古都对尖锐之物有一种天生的恐惧,让牛大志站在身前厮杀,他倒是不会那么害怕,可这短短几根小针,试想它们扎在身上那种痛痒感,真叫他有些股栗。
他今日打喷嚏无数,再这样下去,伤身伤肺,头亦会昏沉沉。
这样的状况,别说沈雁回,旁人看了都替他担忧。
“明成,抓住他!”
“得勒,沈小娘子!”
“不要啊啊!”
牛大志一直不是很能明白,为何明成此人瞧着比他不知瘦了多少,力气却能这样大。初见他时,还真以为他是谢大人身边端茶送水的书僮。
直到他们在县衙内比摔跤,常年稳居第一的他,轻飘飘被明成摔了个狗啃泥。
譬如眼下,他正被明成双手钳制住,被迫接受沈雁回的针灸。
其状悲切,惨叫连连,整条街道都能听见,甚至还在县衙内办公的谢婴,都有所耳闻。
“成了!”
沈雁回收回了牛大志身上迎香、印堂等穴位的针,笑眯眯地瞧他,“牛捕头如今可觉得好些了?”
待牛大志睁开眼睛,果然觉得鼻中通畅不少,那种见到柳絮就忍不住打喷嚏的痒意也减少了。
“是感觉还不错。”
牛大志使劲嗅了嗅,感受春日的新鲜味道。
“只是暂时的。你这是长年累月的老症状了,还需定期扎针与喝药,听他们说,你总是嫌药苦,不好好喝药若是不好好治,老了可遭罪,一个喷嚏将自己喷没的大有人在。”
沈雁回偏了偏头,似是迎客人般,“眼下可以进来做了吧,坐在外头,不知晓的还以为我对牛捕头你有偏见呢。”
牛大志知晓自己打喷嚏,来如意小馆这儿讨口水喝,都不好意思踏进门,恐叫人没了食欲。
故一来就搬了个小竹椅,跟门神似的杵在如意小馆的门口。
“真有一个喷嚏能把自己送走的?”
牛大志半信半疑,进了如意小馆,洗了一把手后,便开始吃桌上的一大篮枇杷。
“霍,真甜呐!”
怪不得方才煮出的糖水这般好喝。
金丸似的枇杷披着一层鲜亮的外衣,藏在翠绿的枇杷叶中,掰下果杆子轻轻撕开表皮,便露出橙色已经熟透了的果肉。
塞一颗进嘴中咀嚼,肉多核小,柔软多汁,口感细腻,甜中裹挟着一丝微酸,叫人忍不住再去剥上一只。
“自然是有。”
沈雁回亦吃枇杷,笑道,“待老了,身上骨头与糖薄脆那般脆弱,这一个喷嚏下去,说不定胸前的肋骨都给崩断了。”
小病拖着不治,久了便成大病。
她像是哄小孩似的,先哄哄牛大志,也不知他会不会上当。
牛大志自然是对沈雁回的医术深信不疑的,这大半年他可都看着呢。
他最喜欢买街口哪家糖薄脆,用来当朝食了。
酥脆的糖薄脆,一口下去,直掉渣。有一次抓那小窃贼,他将刚买的糖薄脆塞在胸前,等抓完贼后再拿出来吃。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糖薄脆俨然就碎成几瓣,酥成渣了。
他已是三十多岁,若再过十多年,他吃糖薄脆时,一个喷嚏,胸前的肋骨与糖薄脆一块儿断了
牛大志不愿再想,悲壮地怒吃了好几个枇杷,生出要好好治病的决心。
长痛不如短痛。
“今日的枇杷真是甜。”
食客剥了几颗来吃,大为夸赞,“我家树上的枇杷还带着青色,我家囡囡这两日爬上去摘了几颗硬要我吃,那酸的我舌头都打结还有这兰花豆,酥酥脆脆,太适合吃酒了。沈小娘子,一会儿与我装些,我带回家吃。”
“有很多呢,但钱大哥吃完我给您装。”
枇杷滋味甜美,兰花豆亦不差。
四月的蚕豆最为嫩,可与腊肉同蒸,可与春笋咸菜同炒,去掉豆荚,都能品出它的软糯清甜。
而兰花豆是用剪子在蚕豆的豆荚上剪个口子,放进油锅里烹炸,那口感可就完全不用了。
炸过的蚕豆陡然间变得酥脆可口,咬下一口“卡嚓”作响。讲究些,便是剥掉豆荚,只尝里头的豆,不讲究些,便是将豆荚与豆一同嚼了,亦是喷香。
炸蚕豆这名字可不好听,它的别名是兰花豆。
“这可不少青云县的枇杷,在我朋友专门从姑苏摘给我的太湖洞庭东山枇杷,好吃吧。”
荆三娘坐在一旁的圆桌前吃酒,咽了一只枇杷,又嚼了几颗兰花豆,“待届时我儿婚宴,我再叫我朋友运来仙居的东魁杨梅,届时大家都来捧场!”
“老夫人说笑了。谢大人的婚宴,我们哪有资格参加嘛。”
那食客吃着枇杷口舌生津,笑着捧场,“今日能吃到这什么东山枇杷,已是福气咯。”
“莫叫我老夫人,我也不老嘛。”
荆三娘捋了捋头发,吃了一口酒,颇为感慨,“我们虽为谢家,但那些瞧不起人的亲戚,早就在我夫君去了那几年与我们断了。当年我儿中了探花,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上的亲戚,忽然如蚂蚁似的一窝一窝地登门造访,我光举着扫把赶人,就赶了半个月如今我儿初来乍到,也不认识什么人。我们家就只剩下我儿与我了,哪还有亲戚。但我儿的婚宴,定是要热热闹闹的,你们都来,且都来啊!”
她说到这儿,喉头忽然涌出一股酸涩,又吃了几口酒。
一晃多年,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母亲哪是用扫把赶的人。”
谢婴不知何时已经来了如意小馆,他将手巾递给她,轻声一笑,“谁见了你的剑不逃。”
荆三娘本是漠北人,不知与谢婴的父亲发生了什么故事,愿意离开自由辽阔的漠北,嫁入了谢家。
漠北的姑娘,刀剑都使得,弓箭也拉得。
那帮子亲戚虚情假意寻上来时,要不是明成拉着,荆三娘说不定能将人的头颅给砍下来。
他们孤儿寡母时不曾接济过一个铜板,金榜题名时却要叫谢婴帮自己的儿子谋个差事,或是塞女儿过来给谢婴当姨娘妾室。
统统狗屁!
“母亲说的不错,本官办流水席届时青云县的百姓若是得空,都可来吃筵席。”
谢婴非常自觉地坐到吧台旁,给自己倒了茶。
“啊?”
“啊啥啊啊,大人英明!”
“天底下竟有这般美事我哎唷我那日要做工啊,我,我不做工了!”
“什么做工,吃大人的婚宴,怕是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我便是在话本子上都没有见过的,我一定要去!”
这逢年过节,去邻县走亲戚,不得好好吹上一顿?
这还能老了讲给孙子孙女的,想当年,你爷爷奶奶我,是吃过那位大人的婚宴的。
沈雁回给谢婴添了一碗蚕豆饭,又配了一碟子清炖排骨与炒蒌蒿。
“谢大人,您到底贪了多少银子?真是好大的阵仗与手笔啊。”
“银子不多,养得起雁雁便好本官在汴梁为官两年,兢兢业业,说本官什么的都有。说谢婴此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不计其数,就是没有人说谢婴贪财呐。”
谢婴抬眸,露出一抹清浅的笑,佯装叹气,“只是这谣言,日后偏偏要从本官娘子口中传出去了。”
“我去看看厨房的酿肉炖好了没有。”
不要脸。
谢婴不要脸。
贬官,真是人生一件美好的事。
谢婴嚼着米饭,吃了一口喜欢的人做的菜,心底偷乐。
感谢贬官。
“咱们这儿,是不是招厨子啊。”
喧嚣热闹的如意小馆门廊处,来了位捏着招聘告示,风尘仆仆的人。
“李虫?”
牛大志一口兰花豆险些进了气道,瞪着眼睛。
“你这没良心的小鬼,还知晓回来啊!”
第68章 给可怜的王饼一次机会吧
“头儿, 我可算见着你了。”
上次一别,到还是去年的秋月里,说是要回家探亲, 说是家里老太爷病重,从此一去不复返。
面对牛大志,李龙有些不好意思, 讪讪地挠了几下头, 依旧站在门口不进来。
毕竟他说回去探亲, 连封信都不曾写回来他回去那几日,恰逢县衙正在忙僵怪的案子, 谢大人与头儿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要他与老太爷问好。
眼下他又招呼不打一声,就回来了。
“如今老太爷身体可还算硬朗?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牛大志似乎并不生气, 反而朝着李龙招手,满脸尽是重逢的欣喜,“你杵那儿坐什么, 你进来坐。你们家离青云县还怪远的,这一路不累?赶紧坐我身边来。”
“头儿”
多月未见,李龙本有许多话与牛大志讲,但他走到牛大志的跟前, 千言万语只化作了“对不起”三字。
本说好只去半月,却去了半年。
“你甭这样, 你的事我可都听说了。老太爷不让你当捕快嘛,你说说, 你自个儿是怎么想的?”
牛大志将自己面前的蚕豆饭推到李龙跟前, 又喊沈雁回多添两道菜,“你先一边吃, 一边与我说。”
“头儿,我家里的事,你怎么知晓。”
李龙大口地嚼着蚕豆饭,难免心酸,哽咽道,“我怕是不能当捕快了。我本就是老太爷养大的,如今他身体不好,不希望我成日拼在前头,就老老实实地找个普通的行当。老太爷一个人将我养大,眼下大夫好不容易将他从鬼门关里拉出来,我不能不孝。”
这半年来,他拚命照顾老太爷,老太爷总算渐渐康健,连大夫都说这实在是难得。
李虫本名李龙,胆子颇小,来青云县打拼时,偏偏遇到了牛大志。
那窃贼捞了他的钱袋子,他竟一点儿未察觉,全凭牛大志追了好几条街,才把那窃贼拿下,将那钱袋子给取回来。
他还记得当日牛大志宝刀一横,就将那窃贼吓得屁滚尿流,好威风,好风光。
后来他百般询问与恳求,到底能不能跟在牛大志身后当个小捕快,给他买了一个月的糖薄脆做朝食,毕竟就是为了给他抓窃贼,牛大志才被那窃贼使劲踹了一脚,将还未来得及吃,放在胸前的糖薄脆都给踹碎了。
成日里见着牛大志便跟着,当捕快李龙自然是如愿以偿了。只不过干捕快表面是风光啊,到底能有几个人能做到像牛大志一般一口气能追窃贼几条街,又有几个人能见到长剑匕首,自己冲在面前,将别人挡在身后呢。
这几年下来,李龙虽没办错什么事,但遇到贼人时,依旧容易两腿发软,办不成什么大事,大伙最终将“李虫”这个外号送给了他。
这哪里是神气摆尾的一条龙嘛,分明是喜欢躲在树叶里蠕动,胆子小小的一条虫。
“你也不打听打听你头儿的名号,那周围几个县不都有我的朋友?我要知晓你李虫都在家里做什么,照顾你那老太爷嘛,端屎擦尿的,也没办法回来。如今瞧瞧,你的孝心都感动阎王爷了,人大夫说了,这老太爷再活个七八年都不在话下。”
牛大志知晓李龙家里事一大堆,并不责怪,他吃了一口酒,拍了拍李龙的肩膀,“我说虫儿,你可想好了,这捕快不当,偏偏要当个厨子,这里头差的可大呢。”
他随即一想,又改口道,“说大也不大,咱们沈小娘子不也是仵作与掌柜两头当,这里头差的更大。”
“我”
李龙咬了咬牙。
他真的很喜欢干捕快,虽然他总是做不好,那他也喜欢。
那种能保护百姓的感觉,真的很好。
可老太爷老太爷想让他平平安安的。
“先试试?”
沈雁回与李龙不太熟识,毕竟他去年秋月里就走了,也没说过几句话。
她给这几乎半年未见的二人又添了一道响油鳝糊,一道凉拌芫荽鸡丝,“若是他日还想当捕快了,就回去当,牛捕头说的没错,我还干两个行当呢。”
“人真的可以干两个行当?”
“为什么不可以?”
沈雁回笑了笑,将他面前的酒杯添满,“只有得空就行。”
李龙觉得,不同于从前,今年的沈小娘子,似是更加和善。
就是不知晓为什么,沈小娘子举手投足间,有些像谢大人
李龙今早才上的码头,本想来县衙与从前的兄弟们见一见,请他们吃一顿酒,再好好告别他的捕快生涯,偏到街口前,见到了招厨子的告示,还就在县衙的对街。
他本就是厨子出生,要是没遇到牛大志,他眼下一定是个很好的厨子。
既然老太爷不让他干捕快,那就当厨子吧,且在县衙的对街,还能总是碰着他的好兄弟们。
可没想到,这如意小馆,竟是沈小娘子开的?
更没想到,方才他进门时,就瞧见谢大人在给沈小娘子擦汗,目光柔和似春水。从前谢大人有过这样的眼神吗?不都是对着犯人们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实际让人不寒而栗。
就是不知晓为什么,谢大人举手投足间,有些像沈小娘子
二人的笑与身影在李龙面前重重叠叠,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进而使劲摇了摇头,大拍了一下脑袋。
半年未见,天翻地覆了!
“人沈小娘子都这么说了,来,虫儿。”
牛大志狠狠地拍了几下李龙的肩膀,哈哈大笑,“来与我露两手,你走得早,我还没吃过你做的菜呢!你与你讲,还好你走得早,没有经受小饼非人般的折磨。”
“做三道,有荤有素,有爆炒,有清炖,若火候与味道合适,你便可以留下来。”
沈雁回指了指后厨,“眼下正好过了饭点,但里头还有不少菜,我不限你用什么食材,去做来就好。”
回去的大半年,老太爷的菜,都是李龙亲自做的。虽说老太爷口味清淡,所做之菜并不符合饭馆所需,但好在将拿刀几年,生疏了拿铁锅的技巧给练回来了。
厨房里不断响起油崩响的声音,亦有菜刀剁肉的“咚咚”声,且似乎像是那么一回事。
“头儿,这根本不公平!”
县衙的其他捕快们都知晓李龙回来了,纷纷人传人,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都进了如意小馆。
其中就有神色戚戚的王饼。
“凭啥子虫哥能做三道菜,我就只做一道菜,就不让我当厨子了!”
有人很想当捕快却不得不当厨子,有人很想当厨子却不得不当捕快。
王饼捧出了生平最“天真”的一张笑脸,快步走到沈雁回跟前,眸色闪闪,“善良的沈小娘子,你愿意再给可怜的王饼一次机会吗?这一次我一定会做的让大家满意的。”
“不可以。”
谢婴呡了一口茶,很干脆地替善良的沈雁回无情地拒绝了可怜的王饼。
“哈哈哈”
明成在一旁笑得直拍大腿,“这招只有大人用的时候还有些用处,你学什么大人嘛,哈哈哈,再说了,如今大家身体康健,还要预备去吃本月去吃牛掌柜家的席面,还有五月备好谢大人的席面,要是再吃你的菜,可能得像小鸡似的,蔫到元日里。”
“明成,你拔刀吧,眼下我们就决一死战。你可以侮辱我,你不能侮辱我做的菜!”
“来吧,来吧!哥正愁这两日没事可做呢!”
“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沈雁回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终于开口,终止了这一场二人间的斗争,“但是你的试菜得换人试。”
“换什么人?”
王饼将刀塞回去,兴冲冲地问道。
“牢狱里那些人,若是吃了你的菜,半盏茶的功夫,还未倒下,我就招你当厨子,如何?”
沈雁回喝了一口茶,狡黠一笑。
“好啊,我眼下就去做,虫哥,我来了!”
王饼搓了搓手,跃跃欲试。据热心狱吏赵大哥所述,牢狱里那些个人,还是挺喜欢吃他的冰糖肥肠的,每每有人不服气,或是出口辱骂谢大人几句,赵大哥都会找他要冰糖肥肠。
“雁雁,狐狸耳朵露出来了。”
谢婴戳了戳沈雁回的额头,笑了笑,“这招恐会对他造成终生打击,说得我有些同情王麻子那帮人了。”
几人攀谈间,李龙几道菜也已经上来了。
一道肉片炒四鲜,一道春韭炒鸡卵,一道莼菜鲈鱼羹。
不光是色泽鲜亮,那香味实在是扑鼻,叫人忍不住品尝。
不过谢婴还是未让沈雁回动筷,万一这是三代王饼呢。王饼做的菜,从卖相上,就极具诱惑力。
“来吧,既是我收的徒弟,就由我先来尝。”
牛大志深吸一口气,逐步品尝。
肉片炒得四鲜分别是鲜虾、木耳、猪皮与春笋。肥瘦相间的肉片早就被煸出了油脂,几点都不肥腻。山里长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几种味道融合在一块,各有各的鲜美,却又互不影响。
春日自然要吃春韭,鲜嫩的春韭香味独特,油亮亮的,与炒得蓬松暄软的鸡卵结合地恰到好处,这道菜的火候极为得当。毕竟只要稍微火大一些,春韭就会黄了。
鲈鱼肥,莼菜美。
莼菜特有之滑嫩与鲈鱼的滑嫩相结合,尝上一口,实在是叫人鲜掉眉毛。若是吃醉了酒来上这样热气腾腾的一碗,整个人都会浑身舒爽。
“一、二、三!好,没有倒下,大家可以都来试试了!”
捕快们纷纷数着牛大志在尝完菜的倒下时间。
不止如意小馆店内的几个人,还有其他的食客,沈雁回都招呼着过来尝。
“真不错,这羹好吃。”
“吃春韭啊,吃得多有力气。”
李龙此人,做出的菜,确实滋味不错,能当如意小馆的厨子。
“与他们相同,一月两贯,可在店里用饭但不像阿福,你可要自己找地方住了,李大厨你可愿意?”
沈雁回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轻松许多了。
“我自然是愿意的。”
李龙朝着沈雁回作了好几个揖,十分激动,“谢沈小娘子给我机会,日后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过两日还要去烧芍药姐与牛掌柜的筵席,你与我一同去吧。”
“好!”
这边正沉浸在入职的喜悦中,那头的厨房忽然传出“彭”得一声巨响。
王饼一脸锅灰,从厨房跑出,“沈,沈小娘子,这甑怎么突然炸了!”
一只煮饭的甑都能煮炸吗
沈雁回扶了扶额头,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
“王饼,本官命令你,永不能,踏入,如意小馆的厨房。”
第69章 腌咸鸭蛋,捞初网鱼
“喏, 沈小娘子,这是今早我挖春笋时,才从小苍山脚挑来的黄泥, 你瞧瞧。”
一早菜贩子来送时蔬时,顺道挑了一扁箩黄泥来。
“还得是小苍山上黄泥细腻。”
沈雁回取了一点儿黄泥,用手指揉搓了一会儿, 将十文钱塞进了菜贩子手心, “辛苦娥姐, 拿了吃茶。”
“你说这这什么好意思呢。”
菜贩子时蔬倒进如意小馆门口的箩筐中,再将自己的扁担重新挑起, 满是污泥的手接过钱时有些微微发颤, “这黄泥也是顺手挖了些,还没我半筐春韭重, 哪好意思收您钱啊。”
她卖了这么久的菜,还是第一次与饭馆食肆合作,可怠慢不得, 日日选了最新鲜的送来,还是几人中来的最早的。
如意小馆的沈小娘子很是心善,人也很好,平日里对她颇多照拂。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沈雁回顺道给菜贩子倒了杯热茶, “小苍山到我这儿还有些路程,这两箩筐都将扁担给压弯, 我只是顺口说了一嘴山脚的泥好,你就与我挖了, 空用了好些力气, 你拿着给蓉姐儿买糖球儿也是好的嘛对了,后日我接了牛家的筵席, 牛叔给了我不少银钱,你与那几位商量商量,所有眼下味道最好的时蔬,我都要几筐,亦是要最新鲜的,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四月里虽天气转暖,但一早儿还是更深露重,菜贩子的脸冻得有些红了,连握钱的手指皲裂了好几道口子。
“欸”
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手,接过热茶一饮而尽。
自从开了如意小馆,沈雁回坚持了两月不睡懒觉,如今到点就醒,慢慢就习惯了。
除了有些时候会在被窝里躲上一会儿懒,其余的时辰,都是一早到了如意小馆。
眼瞧着如意小馆愈来愈好,沈雁回连每日打开门锁,支开小轩窗时,心里都是敞亮舒适的。
她真的在古代有了自己的小饭馆,她真要在心里夸赞自己千万遍了。
“这么好些黄泥,是要腌咸鸭蛋吗?”
李龙囫囵给自己煮了一碗水饭,就着辣芥瓜吃了个水饱,洗了碗就着手帮沈雁回从箩筐里将菜拿出来清洗备菜。
他一瞥,恰巧瞥见了那一扁箩的黄泥,“一看就是小苍山的黄泥,这黄泥好,腌出来的咸鸭蛋油香油香的。”
“嗯,我昨日去东市时,瞧见那卖的咸鸭蛋个头大,还不贵,买了两篮,如今在后厨柜子底下放着。马上要到立夏了,眼瞧着都来不及腌,但我想了想,在夏日就着吃粥也是好的。”
那鸭蛋只只饱满,里头的黄定是个头也大,若是腌制得到,届时剥开用筷子一戳,油能流满手心。
“沈小娘子若信得过我,就交与我腌我吧。从前家里的咸鸭蛋都是我老太爷腌的,别看他年纪大了,但腌起鸭蛋、皮蛋来,好得不得了,我从他那学了两手不过那一扁箩黄泥多了,怕是腌完能剩不少,有些浪费。”
回忆起少时,李虫总是搬着小凳子坐在老太爷身边,瞧着他将一只只咸鸭蛋裹上黄泥。
“那自然是好的,就交给李大哥吧。”
沈雁回回想起方才黄泥的触感,笑了笑,“多出来的黄泥,等凤姐儿今日下学,叫她自个儿捏几个泥人玩。”
腌咸鸭蛋与做老式糕点是一样的,年岁大的人,都自个儿有一套技巧。
既是有会腌的,沈雁回自然顺理地承包给了李龙,毕竟这玩意,要想腌得流油,家家有秘方。
后日就是芍药与牛俊成亲的日子,除了当日新鲜的时蔬,她买的腊肉咸鸡鸭几乎将厨房给堆满。
牛大胆给儿子摆了得有四十来桌,光凭厨房这些,当然是凤毛麟角,剩余的全在县衙内堆着呢。
“霍,活鳖与鳝鱼,这么多啊。”
“竟还有海货,可真是下了血本。大人,您说一只这么大的海虾得多少钱呐。杀猪可真挣钱,瞧得我也想去杀猪了。”
“天呐!如何能吃鸽子,怎么可以吃鸽子,鸽子这般辛勤,如何能吃它们!来福我儿,快躲远些!”
这是明成这几日观县衙大院有感,与沈雁回相处久了,从前总在谢婴面前自称“小的”有两年的他,不知何时,亦变成了“我”。
直至芍药来试菜时,沈雁回做了一道琉璃脆皮乳鸽,夹了半只给明成。
他一边将半只琉璃脆皮乳鸽吃了个干净,一边收集起它们的羽毛来,以做挂念。
不过县衙底下的各大乡里,有游缴等官员偶有来拜访谢婴时,瞧见县衙内的各大动物们,眼都瞪大了。
待他们回去,大肆宣扬了谢大人有多么的勤政爱民,都将家禽放在县衙内研究。
毕竟谢大人手下的一名侍从,还特地与他们攀谈交流了如何将猪仔养得溜圆的心得。
“雁雁,快来瞧瞧,如何将它烹了。吃了它,我们今年人人都是好运道。”
李芝兰不用像沈雁回与李龙一般,要提早来如意小馆备食材,只需巳初时分来即可。
她一手捧着一束紫楝花,另一手上拿着用细柴串好的一条闪着银光的鲥鱼。
除了本就栽在花盆中的牡丹与蝴蝶兰,李芝兰总是爱在柜台前插上自己新摘的花,春日桃李与细柳,就连油菜花,都被她插过好几回。
她总说,艳艳姐说了,花能让人的心情一直舒畅。
今日的紫楝花似星宿似的串满枝丫,簌簌清香。
“这是初网第一网初鲥,四姨与那船工关系好,叫她拿了一条送给我们。这旁人可拿不到,瞧瞧如何做了,我们一块吃。”
她顺手将鲥鱼挂在了厨房的灶台旁,又将在瓷瓶中灌了一些水,将紫楝花收拾了,好好插进瓷瓶中。
“那清炖吧,既是初网,定不能将浓油赤酱埋没了它的鲜味。”
“好。”
四月的白日渐渐长起来,天也亮堂堂,不出半个时辰,就有食客陆续进来用饭。
二人炒菜,沈雁回空闲了不少。
一早送来的黄泥,才叫阿福用水搅拌化开,若是再不用,一会儿又要干透了。
李龙帮忙炒了几个菜后,便唤他去腌咸鸭蛋。
眼下做生意都不容易,虽是两筐鸭蛋,亦是卖鸭蛋的小贩亲自从东市送来的,只只新鲜,光滑圆润,没有任何碎裂。
两篮鸭蛋已全部清洗掉上面的污垢,到如今也是晾得差不多了。
阿福用水搅拌化黄泥时,顺道用筛子将里头的沙石与杂志全都筛了个遍,现下木桶里化好的黄泥,更加细腻似粉质。
李龙的腌料中放了粗盐与清酒,更是放了米汤与他自己秘制的料,搅拌后全然混入了黄泥之中。
一只只鸭蛋被投入了下了腌料的黄泥,出泥后又在稻壳中滚过一圈,再仔细小心地放入备好的瓦罐之中,一定要确保鸭蛋们不能有破皮,以免让一只鸭蛋坏了一整坛子。
“好好玩,明年的咸鸭蛋,让阿福来腌吧。”
阿福的小手裹满了泥浆,帮李龙滚好几只后,立刻洗了手去招呼食客。
玩归玩,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食客们。他可不能因为一时贪玩忘了本分,他还要攒钱上学堂呢。
“那阿福可有将李叔方才放的料给记下了?”
“那可不,阿福全都记在脑袋里了。”
“那明年全给阿福来腌,好不好?”
“好!”
阿福笑着应答了几句,帮腾不出手的李龙擦了擦额角的汗,又给他喂了一杯茶水,便招呼客人去了。
“小孩,你们这,什么是招牌?”
招牌不就悬在他们面前的柜台旁吗?怎得还要问他。
许是与他一样不识得字吧。
阿福抬眼,是几位从未见过的食客。
不过如意小馆一直有行商来来往往的,隔两日便有面生之人来用饭,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热情地给他们介绍菜色。
“那便来道莼菜鲈鱼羹,再给我们炒两个荤,一个素。”
“酱爆腰花、梅子酿肉,再配一个春韭炒银芽,客官您看如何?”
“成。”
几人对望了两眼,点了点头。
待阿福上完了菜,几人又将他拦着询问。
“你们街口贴的告示可为真?这如意小馆的掌柜,当真要嫁给谢谢大人?”
男人一口饮干净了面前碗中的酒。
“那当然是真的。”
阿福热情地与他添酒,满脸自豪道,“谢大人最疼我们雁雁姐姐了,下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呢。”
“这样啊。”
待阿福去了别桌,几人的脸色霎时变了。
“成亲?”
男人拿筷子搅动地面前的酱爆腰花,“贬官贬来成亲来了,真是好笑。他谢婴,也会有在乎的人?”
“大哥真是谢婴。”
另一男人警惕地摸了摸袖口,却被身旁之人一把阻止。
谢婴背着手,趁着沈雁回不备,将手中的发簪簪在了她的鬓发间。
“昨日去买订饴糖时瞧见了,果然与雁雁很适配。”
金累丝的蝴蝶栩栩如生,立与沈雁回的鬓发间,灿如春华。
“你都走了好几家饴糖铺子了,还没走完啊。”
沈雁回顺手抚了抚鬓间的蝴蝶,莞尔一笑,走进厨房,“多谢大人的厚爱,今个儿吃什么呢,小人请客谢怀风,你不准进来!”
“谢怀风什么都吃,全凭雁雁。”
“出去啊!”
嬉闹间还能听见谢婴的笑。
“大哥,这真是谢婴吗”
男人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握剑的样子,还在他的脑海中磨灭不去。
处处是血。
身旁的男人紧握着酒杯,面色狠厉。
“如何不是?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第70章 甜锅糍,避风塘?
四月二十六, 春意融融,是个好日子。
河畔的槐花一串接一串地簇在繁茂的绿叶中,恰如风铃。
今日亦是芍药与牛俊成亲的大喜之日。
牛大胆虽是屠户, 但平日里是个爱唠的,逢人少不了说上几句吉祥话,交了不少朋友。今日莫说青云县的, 邻县亦来了他不少好友。
杀猪匠这行当虽说听起来不好听, 但对于他来说, 可是个极为挣钱的行当。毕竟他从十多岁跟着师傅杀猪至今,熟能生巧, 能说会道, 将青云县许多酒楼食肆的生意都拢了去,攒下了不少银钱。
故, 这次牛俊的婚宴,还是颇有派头,红绸挂了满街, 好不风光。
沈雁回昨日就收到了一封厚厚的大红包,沉甸甸的,开启她今日一整日畅快的心情。筵席的食材,光靠一辆板车根本装不下, 她还雇了两位脚夫,帮她一起去县衙将食材打理了, 一块挑去筵席的宅子。
提鸡笼,抓兔子, 拎鹌鹑有的忙。
“谢大人, 速速搭把手。”
沈雁回起得早,谢婴亦是跟着她一早起了。只不过他要将县衙的事情忙完, 才得空去牛俊家。眼下趁着沈雁回在院子里忙活的功夫,他能帮衬便多帮衬些。
“三十多桌,雁雁指不定将锅铲都给抡冒烟了。”
待装点好一切,谢婴忍不住勾了勾沈雁回的衣角,“晚些我来帮你。”
烧筵席可不比在如意小馆,一旦去了忙活起来,那是一整日都不带停歇的。
“我只是掌勺,也不是所有的菜都归我炒,芍药姐与我说光帮厨就有七八个,不会那么累的。”
“放心吧大人,小的也在一旁帮忙,定不会让沈小娘子太过受累。”
李龙在一旁替沈雁回打着包票。
没想到他才做回厨子不久,沈小娘子就带他一块去给人家烧婚宴的筵席,他感激都来不及。
这是对他的信任。
“李叔,你怎么将刀也挎上了。”
阿福歪着头,瞧见了李龙腰上的横刀,他疑惑却又开玩笑,“莫不是今日的猪羊大菜,需要李叔拿刀切?”
“李大哥的刀快,用来开鱼脍也是不错。”
沈雁回亦在一旁顺着阿福的话玩笑道。
李龙的腰上,挎着他当捕快时的横刀。
眼下他虽然暂时不当捕快了,但牛大志并未将这刀给收回去。他美其名曰,说不定日后又当上捕快了呢,毕竟此刀跟着他多年,届时难不成还要再给他备把新的不成。
“你们俩还是会说笑,我要是拿这曾经沾了血的刀去牛俊的筵席上开鱼脍,牛大胆宰完猪,得宰我了我这不带着,替大人保护沈小娘子嘛。”
李龙理了理腰间的横刀,虽是玩笑了几句,但依旧眉头微皱。
最近两日,有几位生人都来如意小馆用饭,吃酒的间隙便与阿福打听诸多事情,他总觉得他们的行为举止有些怪异。
可他还是希望是他多想了。
沈雁回拍了拍谢婴的手背,笑着帮明成一块拉板车,“放心吧,不累。再说了,你帮我作甚,是会炒三脆羹还是会炸鹌鹑?你快些处理好县衙的事,晚些来吃筵席才是对的你当下最重的任务,便是帮我照顾好喜洋洋与软绵绵,县衙里那么好些动物,它们一会儿定是要打闹起来的。那么,谢大人回见啦。”
她摆了摆手,与明成几人一块去了牛俊的宅子。
牛大胆对儿子成亲出手果然阔绰,离宅子还有几里地,就见树枝上皆挂满红绸,便是红毯也铺了得有三里地。
他家离沈雁回家的桃枝巷不算太远,自从开始着手准备牛俊的婚宴,他便请了瓦匠将宅子好好修缮了一番,又请木匠打了不少家具添置。
他的宅子本就大,如今又作修整,更显富贵与气派,叫一同过去吃酒的瞧了都羡慕。
“哎唷雁雁,这么又这么好些东西。”
牛大胆见了沈雁回一行人大包小包,连忙出门帮忙搬弄,“昨日不是已经送了一批来吗?那些活鳖鳝鱼,如今都在后厨好好将养着雁雁你真是个实在姑娘。我见他人的喜宴,那厨子总是要吃些回扣的。你这一车车的,你说往里头贴钱了牛叔都信。”
今日牛大胆与他的媳妇邹娘子穿得精神又喜庆,身上的衣裳一瞧就是新制的,面貌也收拾的端正。
真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
牛大胆猪杀得多,平日里并不是很注意自己的外表,今日则是不同,他浑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连发髻都用头油梳得光亮,当真有了几分富贵老爷的味道。
“牛叔今日穿得好阔绰,雁雁见了也要喊上一声的牛老爷的。”
沈雁回又仔细端详了一旁的邹娘子,她穿着一件绣着玉兰的褐色纹金祥云样交袄,发髻处簪了一支款式精致的银簪,别了一朵红色小花,夸赞道,“这又是牛叔哪家的小姐亲戚,这位貌美的娘子,雁雁怎么从未见过的。”
这一夸赞,可叫邹娘子笑得花枝乱颤。
“雁雁你这孩子嘴忒甜了,快收了,邹姨单独包给你的这孩子是阿福?来,邹姨这好多饴糖,快抓两把。”
邹娘子忙拉过沈雁回,往她的怀里塞了一封红包,又拉着她说了好些体己话,这才放她去了厨房。
后院内贴满了红纸剪好的“喜”字,每处房前都悬两只红灯笼。一旁种了好些树,有菜地一块,就连菜栅栏处都挂上了红绸。
喜气洋洋,一派祥和。
院内早就有几位厨子在那忙活备菜,杀黄鳝的,处理海虾的,点泥炉的
他们见了沈雁回,纷纷抬手与她打招呼。如意小馆的掌柜,大家还是有所耳闻,只是他们亦是平日里在厨房呆着的主,倒是未曾见过沈雁回。
早就听闻这沈小娘子胆识大,做事亦能干,今日一见,这年纪似乎瞧着只有十七八九?
这几人都由牛大胆从青云县各大酒楼食肆请来,他与掌柜们好说歹说,又是封了红包,才将他们聚到一起。
怎么说自个儿做的菜也是让自家的酒楼食肆颇有名气,如今一场筵席竟叫他们与十多岁的姑娘打下手。
其中一两位厨子,难免生出些不服气来。
“好大的厨房啊。”
阿福一进后院,便忍不住感叹。他绕着两只灶台走了好几遍,伸手摸了摸好几口铁锅,“明叔叔说得没错,没想到当杀猪的这么挣钱呢,好大的宅子,好大的院子,好大的锅。”
这是他在青云县,除了雁雁姐姐的新宅子外,见过最大的宅子了,便是这厨房,都抵得上大半间如意小馆了。
“那将阿福送去跟着牛叔杀猪,好不好?”
沈雁回笑着将她的家伙什放到灶台上,“说不定等日后阿福到了牛叔这个年纪,挣的钱说不定比牛叔还多呢。”
阿福脑海里回想起他从前见牛大胆杀猪的光景。仅一人就将一只肥猪扛在身上,又能轻易地将它吊着放血。
猪猪嘶嚎,有些可怜。
“不好不好。”
阿福使劲晃了晃脑袋,立刻反驳,“阿福连杀鸡都不敢,哪能去杀猪啊。阿福还是老老实实地当雁雁姐姐的跑堂,等挣了钱,阿福去上学堂凤姐儿今日能早些下学吗,阿福给她装了一口袋的饴糖。”
“哪能因旁人成亲早下学,阿福多等等,凤姐儿就来了。”
沈雁回笑着将方才几位喜娘端来的几碗甜锅糍分了阿福一碗,“不过晚些今日莲清书院那几位夫子都来吃酒,阿福若是有想问的学问,可以问问。”
“好!”
阿福兴奋地将甜锅糍喝了一大口,却被烫得龇牙咧嘴。
锅糍干嚼就已经酥脆可口,但喜宴筵席大多掰碎了加糖后用热水冲泡,成了待客佳品。
只要有客人来了主家,都要先泡上一碗给客人喝。
酥脆的锅糍被热水冲泡得软烂,变成了一碗茶水,一碗下去米香与甜香融合。
甜上一甜,是对自己今年日子顺遂的祝愿,亦是对新人的美好祝福。
“好久不喝锅糍了,怪香的。”
李龙连喝了两碗,一手提了两只活鸡,又拿了一菜刀,“我去后胡同里将鸡杀了,免得在人家院子地上沾了鸡血,冲撞了喜气阿福可要与李叔一块去?”
“不去不去!我帮雁雁姐姐掰竹笋,削莴苣的皮。”
阿福使劲摇了摇脑袋。
“胆小。”
李龙笑了一声,便自顾自打开后院的门,往后巷去了。
“沈小娘子今日的主菜打算做什么?”
沈雁回才将一大块腊肉清洗干净,正预备切片与芋头同炖,便有两位帮厨走进厨房与她攀谈。
他们这语气,不算客气。
“筵席都一样,花炊鹌子、荔枝白腰这样的八大纲菜是必须,再备好酱烧蹄膀、清炖甲鱼,响油鳝糊,那些比较费事。那些海味,最好是清蒸,不能用浓油赤酱盖住风味,届时我再思量着炒个避风塘口味的,海参炖上黄米作粥,做几道拔丝口味的甜品,孩子们爱吃”
“什么是,避风塘口味?”
两位帮厨越听眉头越皱,如何越听越不懂起来。
本想着为难为难眼下这位传闻名气颇大的小姑娘,怎么她如放鞭炮似的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
竟还在说头晕了。
院子的后巷不如前堂,一般比较冷清,李龙挑了一处泥地杀鸡。
不远的槐花树有槐花抖落,被风吹拂到他面前。
李龙抬眼去瞧。
他揉了揉眼,似乎有几个身影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