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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山海有相逢 他们各有各的路要走

    想到了这一点,一股郁气忍不住从周稚宁心里腾起,整个人越发静不下心。

    好不容易挨到了散学,周稚宁也顾不得周明承在身后叫了她一声,就匆匆地跟着茗烟离开了。

    周明承看着周稚宁的背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唐衔青挑眉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位宁堂弟只是不理我罢了,怎么如今连你也不理了?”

    周明承斜睨了他一眼,冷言道:“许是她心情不好。”

    “哈哈哈——”

    唐衔青却乐不可支:“我倒第一次见你用‘心情不好’这个借口为人开脱。子瞻啊子瞻,你对你那位宁堂弟,比对外面的世家小姐们都温柔体贴,真是叫我开了眼界了。”

    周明承先是一僵,随即脸色骤然阴沉,脱口而出道:“慎言!”

    言罢,即刻甩袖离去。

    徒留唐衔青还在背后促狭而笑:“激动成这般模样,真像是戳了他肺管子似的。”

    *

    周稚宁还来不及探望赵淮徽,黄玉林那边就传来了消息。

    事情谈妥了。

    周允能十分急切能与杨忠宝搭上关系,因此在定下婚书以后,就将送嫁之期一再提前,甚至提出夜间用小轿送嫁。

    这副做派,越发能看出这门婚事的蹊跷。

    周允德本还是不同意周稚宁与黄玉林如此大胆的,可听闻了周允能的迫不及待后,他沉默了许久,终是颓唐地松了口。

    杨氏也在此时深刻的意识到自己到底干了什么蠢事,她将一桩本可以明媒正娶的婚事,硬生生扭曲成了无媒私奔。

    她痛苦地擦着眼泪,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巧珍却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心窍通明聪慧,一早就发现了弥漫在整个家庭之中的异样气氛。一开始她还是忐忑,以为是与黄玉林之间的事情受到了阻碍,暗地里垂泪了好几次。如今得知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便不想再去计较其他。

    只有周巧慧和周巧秀两个小的还在没有反应过来,不可置信为什么周巧珍一夜之间就要嫁出百里远,甚至以后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但是大局已定,多拖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

    因此,在周允能前来对周允德报喜的时候,周允德只与他推诿了几下,就答应了下来,同意第二日夜间送亲。

    见他答应的爽快,周允能也是眉眼带笑。从来不曾对周允德真心温和过的人,这次却难得软下语气:“贤弟莫要怪愚兄给珍姐儿择了条这样的路子,珍姐儿也是我的侄女,我不会万分亏待了她。贤弟也且放心,待珍姐儿允了杨大人,我再修书一封过去。愚兄虽在官场上没什么建树,但要让杨大人卖我这点面子还是做得到的。”

    以往,但凡他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周允德,周允德都会高兴许久。

    可如今周允德看着自己这位同胞兄长,却觉得他的嘴脸既丑陋又陌生,像是从来未曾见过的模样。心里就连发寒这点情绪都找不见了,只有无尽的冷漠和厌烦。

    “那就多谢——”周允德顿了下,接着开口,“周大人了。”

    *

    一天的时间,杨氏就是拼了命也给周巧珍搜罗不到一件精致嫁衣。她就捧出自己这些年的体己银子,几文、几两的凑,从平城那家她几次都舍不得买一件衣裳的成衣坊,买了一件火红颜色的嫁衣。

    这件嫁衣的针脚算不上精致,在那家成衣坊里只能算中等货色,却已是杨氏能拿出来的最好。

    周巧珍本已经上了面妆,见了这身嫁衣,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阿娘——”

    杨氏慌忙给她擦眼泪:“傻孩子,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哭呢?这不吉利。”

    “我不哭。”周巧珍扭过身给自己擦掉眼泪,强颜欢笑道:“阿娘给我篦发吧。女儿要出阁,都要请一位福寿双全的人为自己梳头呢。”

    周巧珍将梳子递过去,自己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等候。

    可是过了许久身后都没动静,周巧珍再一回头时,却发现她身后居然站的是周稚宁。

    周稚宁对她微微一笑:“阿姐,我来为你篦发吧。”

    周巧珍一愣,下意识朝屋外望去。

    杨氏就站在门槛后,对她含泪笑着说:“娘是最最最愚笨的人了,你怎么能让娘来篦发呢?我的珍姐儿,娘对不起你。所以在这个大日子,娘要离你远一点。有福之人,不见无福之面。这样才能期望喜娘娘保佑珍姐儿一辈子没病没灾的——”

    说着,她已经抑制不住哭腔:“娘也只能在这些地方为我的珍姐儿祈福。”

    整个屋子都有了泪意。

    周稚宁强自忍着,认真地为周巧珍梳发。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夫妻无病——”

    “四梳阿姐健康顺遂——”

    礼成,妆完,是时候离开了。

    这夜的风很大,夜色模糊了一切。火红的嫁衣像是一片再也望不见的云角,一直往夜色里飘、往夜色里飘。

    谁都没说话,静静地送嫁。

    远处的运河之上停着渡船,黄玉林就站在登船口,背脊挺的笔直。

    身边有人陆陆续续送上了自己为新婚夫妇准备的贺礼。

    周允德拿出了自己攒的银子,杨氏送的是祖母传下来的首饰,就连周巧慧她们也送了一本自己亲手抄写的经文,愿周巧珍一生平安。

    一天时间不够抄,她们就熬了两个晚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仿佛只要落笔诚心,佛祖就真的能够听见她们的心愿,能够在将来某一日重新用渡船将大姐带回来。

    黄玉林一一将东西收下。

    周稚宁正准备拿出自己准备的,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一片颀长清瘦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远处的大树下。

    渡河的风卷起他的披风,三千青丝飘扬在空中,眉眼冷淡又俊美。

    竟然是赵淮徽。

    周稚宁朝他走过去,声音涩的像几天几夜都没开口:“赵兄,我还以为你——”

    赵淮徽静静地垂眸看她,淡声道:“以为我病死了么?”

    月光洒下来,透过树梢的缝隙,零零碎碎地照耀在赵淮徽的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白光,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只对周稚宁落下偶然的一眼。

    都说周稚宁是冷清美人,其实月下树影里的赵淮徽也格外动人心魄。

    赵淮徽在此时却伸出手,一翻手腕,露出一只小巧的荷包来。

    “贺礼。”赵淮徽言简意赅。

    他没有具体提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但周稚宁知道赵淮徽送出手的东西,都不是凡品。她就代周巧珍和黄玉林谢过,随后去将贺礼转交了。

    再回到树荫底下时,那边的渡船已经要开了。

    硕大的船身在黑夜里模糊了全部的线条,只留下沉重与粗笨。它艰难地向前挪动着,顺着水流往下。初始很慢,却又很快。快到在船头挥手的周巧珍没一会儿就成了一道影子,只有她头上的红纱还在不停的飞舞,却最终也消失在天边。

    二人都拢袖遥遥目送。

    良久,周稚宁垂下干涩的眼眸,道:“我记得赵兄曾问我,为什么不反抗。如今见过了我阿姐,赵兄找到答案了吗?”

    赵淮徽略一抿唇:“约莫找到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有资格、有地位去拒绝一件他们厌恶的事情。

    周巧珍和黄玉林两情相悦,却不得不无媒私奔,这其中除却杨氏的错处,更多的还在于周允能的压迫。

    地位低者,连想求一个顺心都那么艰难。

    所以这世上才有那么多的不得已,那么多的伤心和离别。

    做赵徽的时候,他不懂。但做赵淮徽的时候,他明白了很多。

    赵淮徽轻声道:“我以前曾经做错了很多事情,以前不觉得,现在想想,我伤了很多人的心。”

    他的披风被风卷的猎猎作响,声音被风一吹,显得飘忽破碎,像是从云端吹来的声音。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周稚宁拍拍他的肩膀,“无论赵兄以前做错了什么,现在还有改过的机会。最起码,你的家人会站在你身边支持你。”

    然后周稚宁就看见赵淮徽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如鲠在喉的表情。

    她骤然想起来,赵淮徽似乎是家族弃子,被赶到平城来的。

    周稚宁低咳了两声:“再不济还有朋友……”

    赵淮徽:……

    他更沉默了。

    周稚宁觉得自己似乎忽视了这个士族的不受欢迎程度。

    赵淮徽抿唇道:“我以前没有朋友,至少没有真心的朋友。”说着,他一顿,转向周稚宁,“但我想,我们应该能成为朋友。”

    周稚宁笑了笑:“能与赵兄为友,是在下之幸。”

    风吹起两人的衣摆,相互交缠。

    两人并肩往回走。

    赵淮徽问:“这件事结束后,你打算去哪儿?”

    “离开平城,去考院试、府试,再去省会考乡试,会试,最后考殿试。”

    周稚宁肩膀削瘦,仿佛不能承受一片雪的重量,可此时她挺直了脊梁,似乎像一把永不会弯腰的刀:“大姐的事情,出现一次就已经足够了。我周家的人,不能再给人算计第二次。我必要功成名就,才能得对起今天的一切。”

    她是时候撕开伪装的一切,显露全部锋芒,朝着科举这条艰险而漫长的道路进军了。

    这是对周允能的宣战,也是她守护家人的筹码!

    赵淮徽似乎并不惊讶于周稚宁的选择,他轻声道:“我也会离开平城,望山高水长,我与你能再度重逢。”

    周稚宁一笑:“与君共勉。”

    *

    在周巧珍嫁出去不久,县试的最终成绩也出来了,周稚宁榜上有名,不用担心落第。

    再没了可担心的事,周稚宁一家也跟着收拾包袱离开了平城。他们走的悄无声息,谁都没有告诉,就连茗烟也是在回禀事宜的时候,才发现周稚宁一家都消失无踪了。

    周明承站在小院的入口,看着已然空荡的庭院,眉眼处一寸寸阴沉下来。

    他转眸看向茗烟,往日里温润的嗓音此时像是淬了寒冰一样,透露着无尽的冷意:“我派你到宁堂弟身边,难道真的只是做一个小厮那么简单吗?”

    茗烟面色骤然一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主子当初派奴才来,是为了好好看住宁主子,免得宁主子被府里人欺负。主子全是为了宁主子着想,是奴才疏忽了,辜负了主子对宁主子的一番好意,奴才该死!”

    周明承瞥了他一眼,却并不说话。他回过头,视线投向远方,一双瑞凤眼危险的眯起,似乎要透过千里万里、重重云雾,看清周稚宁离开的方向一般。

    “离开却不与堂兄作别。”周明承低低地开口,嗓音似乎被风一吹就散,可又无端令人发冷,“你可真不听话啊。”

    另一边,赵淮徽没去送别,而是去了存文堂。

    还是这间二楼茶室,但格挡的竹帘却被人拉开了。春日里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洒进来,照耀在赵淮徽身上,似乎要将他身上的寒气全部驱散,只留下一地的金辉。

    贾政道摸着胡子,眉眼带笑:“你那位同窗要离开了,你不去送送?”

    赵淮徽垂眸呷了一口热茗,语气冷淡:“离别终有再见日,何必不舍相送?”

    “我以前倒不知道你是个口不应心的孩子。”贾政道哈哈笑道。

    赵淮徽一顿,颇为不自在地将手中茶盏放下。

    看出他的别扭,贾政道也不再打趣他了,而是从袖口里抽出几卷文章递给赵淮徽:“看看吧,平江笑笑生的新文章,写的是县试题目。”

    赵淮徽伸手接过去细看,不过几行字就入了神。

    县试题目虽然有许多,但平江笑笑生也不是每道题都写。只有稍微有点深度的,她才会挑出来写一篇,有的字数多,有的字数少,不一而足。

    一口气将文章看完,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赵淮徽将文章重新放回桌案上,郑重地说:“老师,她很厉害。”

    贾政道问:“比你如何?”

    赵淮徽沉默了一会儿,说:“若比文采辞藻,她不如我。若比深意玄奥,我不如她远矣。”

    “平江笑笑生确实是人才,这几篇文章一出,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打起她的主意。”贾政道摇摇头,“周府那位老爷就比很多人都快一步,已经在派人打听她的消息了。”

    赵淮徽眉心一蹙。

    “也算我多事,忍不住出手替她遮掩了一阵。但只要鱼饵尚在,鱼群就会蜂拥而至。到时候平江笑笑生的真实身份终将公布于众,她自己也不难想到这一点。届时大浪涛涛,即便是她,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贾政道微微笑,“不过她也是个聪明人,此刻她怕是已经在赴考的路上了。”

    赵淮徽微怔:“她是举子?”

    能写出那般沉稳老辣文章的人,居然还只是没有得到功名的举子么?这般精彩绝艳的人物,居然在这些年来从未传出过消息。

    这未免也太沉得住气了。

    “若平江笑笑生能通过科举进入朝廷,于国于民都是件好事。要是哪一天徽儿你遇见她,能护则护,能帮则帮。”贾政道喟叹,“我大明朝能得这样的人物,乃是千古幸事。”

    赵淮徽垂眸应下:“是。”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徽儿,你要回琅琊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赵淮徽也不例外。会试就在眼前,他要跨过这道门槛,才能再谈其他。

    赵淮徽垂下的睫毛微颤,但亦是应道:“是。”

    【第二卷:科举之路】

    第22章 那个病弱公子可还好? 也不知赵淮徽正……

    两年后,北上运河之中。

    茫茫河面之上,波涛荡漾,大块大块地浪花撞碎在海岸处的礁石之上,化作一片齑粉。天光与水色相接之处,金色的光线收成一束,暑气也渐渐稀薄,整片河面上满是清凉。

    这时,一艘足以承载二十来人的船只从夜幕之中摇曳而出,挂帆乘风,一路向北直隶府而去,速度极快。

    船舰之上或站或坐了许多人,大约都疲倦至极,靠在最近的船壁上睡的正酣。

    只有一个书生尚无睡意,在船头来回踱步,嘴上念念有词,似乎在默背着什么。只是他背书太过用心,没注意到帆船在一处水浅处忽然转舵,一股大力传来,那书生一个不稳,猛然朝船外一摔,眼看着就要坠入河中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从身侧伸出,一把抓住那书生的胳臂,将人硬生生扯了回来。

    书生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地后退数十步,才吸气道:“好、好险!”

    “兄台方才离船头太近了,帆船转舵时拉力太大,这才会掉下去,兄台下次可要注意了。”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书生看过去,正见自己面前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穿一身普通淡蓝色圆领儒士长袍,眉眼秀美,鼻梁高挺,周身气息冷冽,如一棵松柏终年积雪。本来这样的人一般没有人敢靠近,但他面色白皙到几乎接近透明,身形清瘦,即使背脊挺的笔直,可依旧无端透露出两分脆弱感。

    书生心中暗赞一句,拱手道谢道:“多谢兄台救命之恩,在下名叫陈穗和,敢问兄台大名?”

    少年拢袖行礼,声音浅淡:“周稚宁。”

    *

    拒绝了陈穗和的接连答谢后,周稚宁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她从自己的包袱里摸出来一封信,信的封面上用凌厉的字体写了四个字“赵淮徽敬上”。

    周稚宁垂下眼眸,用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信壳子,眼眸里闪烁着暗芒。

    这封信是她在启程前往北直隶府应试的时候收到的。

    这两年来赵淮徽与她通信不算多,但每一封都有事言明,因此每次接到赵淮徽的信,周稚宁总是格外慎重。

    如今这一封是赵淮徽为她抄录的一份大理寺升迁名单,单子上赫然出现了杨忠宝的名字,而且升迁的职位还是大理寺少卿一职。

    短短两年,杨忠宝就从区区从七品升到了如今从四品上,这样的升迁速度不可谓不快。更值得令人深思的是,主动作保让杨忠宝升迁的人不是太子,而是与太子争锋相对的四皇子。

    要知道,当年杨忠宝进大理寺,可是太子安排的。

    升迁名单后面还夹了一封短信,依旧是赵淮徽的字,但内容只有简短的四行:

    “杨忠宝之妻为周允能远亲,此女软媚善惑,携带嫁妆两千金嫁之,杨甚宠爱。”

    看来当年周巧珍逃跑之后,周允能来不及震怒寻找周巧珍,就火速另找了一个女子送给了杨忠宝为妻。美色与财帛双重攻势之下,杨忠宝很快就从太子这边倒戈向了四皇子,从此官运亨通,连番升职,直到如今的四品上。

    周稚宁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如同以往一样将这些信件尽数撕了,推开船窗伸手往外一扬,信纸碎片很快就随风飘散了。

    *

    第二日船靠岸落锚,周稚宁迎着晨曦从船舱里钻出来,下了大船。

    只是还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声呼唤:“周兄!周兄且等等我!”

    回头一看,正是陈穗和。

    昨夜暮色深重,没能看清长相,今日晨光熹微,再看陈穗和时,周稚宁才发现这书生还长了一副端正模样。除却眉眼间还稍有几分稚嫩,五官、脸型已经逐见英朗,很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意气风发的感觉。

    “周兄步履如此之快,可叫小弟好跑。”陈穗和气喘吁吁。

    周稚宁却弯弯眉眼:“兄年长于我,何称小弟?”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疏离,可陈穗和却眨眼一笑:“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若不是怕唐突于兄,便是父母也叫得。”

    颇具幽默感,又知恩图报,倒是个好人。

    周稚宁心中暗暗评价一句,随即自然与陈穗和并肩走在码头之上。

    “也不知陈兄唤我有何要事?”周稚宁目不偏移地问。

    陈穗和笑说:“我唤周兄乃是因为我观历届举子,有由北往南的有,可由南往北的却是少之又少。心中实在好奇,这才忍不住叫停周兄。”

    这样一说,周稚宁就明白了。

    古代由于南北教育资源不平衡的缘故,北直隶府所出的官员远远少于南直隶府,这就导致了朝廷里大部分官员都是南直隶府人。但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报团现象的产生。南直隶府瞧不上北直隶府科举人才匮乏,不登大雅之堂。北直隶府却认为南直隶府不过占了天时地利,何必洋洋得意。

    双方互不服气,由此引发南北举子之争。

    这种争端一开始只是南北举子互喷,争相比科举排名。但到后面就演变成,已经成功任官的南北举子,在科举上相互刁难。

    今天北方主考官刁难南方考生,故意给个差点的名次。那么明天南方主考官就会刁难北方考生,直接落黜也有可能。

    这种刁难令双方都气愤不已,可又偏偏抓不出什么毛病。毕竟文章一道本就各有解释,于是,若是考生的文章里出现了一些模棱两可,可以斟酌的地方。那么是进取还是落黜,看的就不是考生才华,而是考生的出身了。

    如今虽然南北势成水火,但南直隶府到底是人才济济,因此北直隶府的官员渐渐落了下风,护不住北直隶府的考生了。

    考生们寒窗苦读,当然不可能任凭自己栽倒到这一块儿,便开始从其他地方找出路。后面也就衍生出了调户籍的现象,让自己由北直隶府人,变成南直隶府人。

    所以,每回春闱、秋闱前夕,都可以看见大批的考生坐船从北而下,却很少看见有考生从下往北的。

    周稚宁算一个,陈穗和也算一个。

    对于周稚宁来说,因为周允能是南直隶府官员,官官相护。所以只要周稚宁继续在南边待下去,免不了会被周允能拿捏。若是她投靠北直隶府,这其中可以利用的空间顿时就多了起来。

    更值得周稚宁北上的是,赵淮徽曾在给她的信中透露过,圣上逐渐不满南北之争。毕竟当一方势大,压制另一方的时候,这种不加收敛的权利也会影响到皇家。

    只有势均力敌的朝局才是圣上所希望看见的。

    太子看出了圣上的心思,如今已经在暗暗扶持一些北方官员,希望提拔一批北直隶府人才与南直隶府相抗。

    这种情况对周稚宁绝对有利,所以她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只是这些是个人私事,周稚宁不会告诉陈穗和,就扯了个幌子:“在下祖籍在北方,如今北上也不过是顺应先祖。”

    陈穗和倒是直爽的多:“原是如此。我还以为周兄也是不满朝中南北之争,想要以北直隶府考生身份应考,再一举中第,以肃清朝廷风气呢。”

    这分明就是陈穗和自己的想法吧?

    周稚宁笑着打量了陈穗和两眼,见他目光如炬,大步流星的模样,便将口中的一些不合气氛的话吞了下去。

    这种想法虽然天真,但也符合少年人青春热血的模样。

    只可惜,现在的朝廷就是一团乱麻,各种争端不断。四皇子和太子的党争,南北政治之争,资源之争,数不胜数。

    若想凭借一个人改变这样的局面,属实是白日做梦。

    更何况,他们现在还不是官员,只是一个小小白衣罢了。一切的一切,保家也好,卫国也罢,都要等到高中那一天才有资格再提。

    周稚宁回头望了一眼这条茫茫江河,她始终不会忘记三年前就是在这条河上,藏在黑暗中的大船载走了大姐周巧珍。

    那片飞舞的鲜红头纱一直在她脑海中翻涌,每次午夜梦回之时都恍若亲眼所见。

    *

    离开了码头以后,周稚宁寻了间在举子之中颇有声名的客栈住下,巧的是陈穗和也来到了这间客栈。在陈穗和有心攀谈之下,二人很快成了好友。

    这时候来投宿的读书人都是来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的,指不定哪一个眨眼之间就成了举人老爷,这也是给客栈增光添彩的事情。

    因此店主对待举子们都十分殷勤,即便是周稚宁和陈穗和这种出手并不阔绰,又声名不显的举子,也照顾的仔细小心。

    于是在日复一日的温书之中,时光如掷,眨眼便是八月秋闱之时。

    八月初,满城尽带黄金甲。

    挎着考篮出门之时,周稚宁看见路边花圃里正开着一朵金灿灿的菊花,细密的花瓣略微散开,花头微垂,晨光熹微之中,恰似一张被模糊了线条的剪影。

    陈穗和道:“八月初,菊花开。秋榜出,桂花开。周兄,愚弟就先预祝你团榜有名了。”

    “未免言之过早。”周稚宁淡笑道。

    乡试的难度要比会试更上一层楼,且是分为三场。四书文、五韵诗、经义贴,以及公文写作和策论等等。

    她这三年又只是在乡下私塾苦读,哪怕有赵淮徽常为她寄来一些京城时兴科考书籍,和京城官场变动,不致使她太过脱离主流思想,但到底是在乡下的黄土里埋了几年。这回下场,她只能说尽力而为。

    二人一路交谈,一路朝贡院走去。

    科举考试,提前达到贡院排队是常识。毕竟礼房的胥吏需要对举子搜身,又要核对身份名碟等物品,花费的时间难免长些。

    即使周稚宁和陈穗和二人已是起的较早,但是达到贡院之时,贡院门前早就是大排长龙了。

    天边的朝阳堪堪露出半个头,冰凉的晨光照亮年轻人们尚且睡意惺忪的脸庞。他们脸上还带着睡印,眼窝里挂着眼屎,甚至有人连口水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头上的儒巾都是歪的。

    约莫在追求功名的路上,没人能精致起来。

    等排到周稚宁和陈穗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负责搜身的胥吏都不耐烦了,语气动作都不由粗鲁了很多。

    “去,去站着,把衣服脱了!”

    陈穗和听话地走过去,但一转头,却发现周稚宁没有动。

    胥吏上下把周稚宁瞥了几眼,冷笑一声:“怎么?不想考了?”

    但周稚宁脸上挂着笑,从袖子里递出一个大银锭,悄悄地塞给胥吏,低声道:“还望大人抬抬手,小人身上有点病,脱了衣服不太好看。”

    这个大银锭可是周稚宁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就等着用在检查这一关,分量足到那胥吏一摸,脸上暴戾之气尽消,立即眉开眼笑起来。

    “公子这是患了……?”

    周稚宁也不说话,而是凑近了胥吏,稍稍把脖子这块的领子往下一拉。只见她右脖子这块地方,密密麻麻长着红疹子,看起来可怖的很。

    “嘶!莫不是花柳病?!”那胥吏吓了一跳,立即离了周稚宁八丈远。

    但科举考试,又没有规定得了花柳病的人不能应考,于是胥吏也不为难周稚宁,赶紧给她盖了章,把人放走了。

    周稚宁笑了笑,手指在脖子上的红疹擦了擦,白净无暇的指尖立即多了一片嫣红。

    倒是不枉她比陈穗和还早起了一刻钟,用胭脂画了这些疹子,还挺管用。

    *

    顺利入了场,核验过廪保互结亲共单,钟声一响,开始答题。

    乡试第一场试题是:“大学曰:‘国治而后天下平’,中庸曰:‘君子驾恭而天下平’,孟子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又曰:‘修其身而天下平’。天下平一也,所以致天下平有四者之不同,何欤?”①

    周稚宁粗略扫一扫题目,便知道这一道四书题与院试不同之处在于,院试之时是单考一书,但乡试之时是四书杂糅。

    不过这只是乡试第一场,主考官不会出特别难的题目,主要还是考察考生对四书的基本掌握情况。放到现代,就是基础知识的考试。而且每道答案规定在二百字以上,比现代八百字作文还少一点。

    周稚宁微勾唇角,觉得“现代八百字作文”放到古代,很像个冷笑话。

    随后她转了转手腕,让毛笔吸饱了墨水,开始在草稿纸上记录下自己的思路。

    约莫一刻钟,第一道题就被周稚宁放过了,开始着眼下一道。

    下一道是五韵诗,主题是“菊”。

    诗虽是周稚宁最不擅长的,但好歹这些年她也苦读过赵徽的大作,总结了一些作诗的模板。不说能得多高的分,总归不会出错也就是了。

    就这样在草稿纸上涂涂抹抹半日,又在答题纸上正正经经誊抄了半日。

    等到周稚宁用一手方正圆润的馆阁体,写完全部试题之后,贡院外刚好开始敲第一遍钟。

    这是提醒考生现在都可以交卷了,还没有写完的要注意时间。

    现在不是在平城了,周稚宁没必要藏着掖着。仔细将卷面检查过一遍之后,她干脆利落地起身交了卷。

    走出考试院,中间还有一个大院子,专门供提前交卷的考生休息,等攒够十五人,再统一放牌出院。

    有实力提前交卷的都不是等闲人,而周稚宁就是第一个到这个大院子的。不过她才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大院子里很快就来了第二个人,周稚宁打眼一看,发现居然是陈穗和。

    “周兄?”陈穗和也是惊讶。

    这段时间二人虽为友人,但陈穗和是仰慕周稚宁仪态风范,而周稚宁也还没有完全将陈穗和纳入挚友范围,因此双方只是在用膳、外出时相伴,温书还是各温各的,没有过多交流。

    此时互相见了,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低估了对方的实力。

    特别是陈穗和,他能有报国的远大志向,全是因为他自认有这个实力。从四书五经,到策论诗赋,他无不精通。从小到大,无人能望他项背。

    他这回交卷,还信心满满要做交卷第一人,却没想到被周稚宁抢了先。

    陈穗和略一思索,言语就比以往多了几分尊敬:“恭贺周兄为考场交卷第一人,名次定然稳中向好。”

    周稚宁抿唇轻笑,还是那句话:“未免言之尚早。”

    这样淡然处之,不骄不躁的态度,让陈穗和更为刮目相看。

    他已经自觉是同龄人之中颇为尊师重道,戒骄戒躁之人了,但在周稚宁这个年岁的时候,还是不免有少年人的轻狂。

    可周稚宁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却一身沉静,谈笑之间,风度淡然。这种风仪姿态像是只有那些底蕴深沉的世家,才能培养出来的。

    若不是陈穗和看周稚宁当真是囊中羞涩,还以为他同自己一样,是故意隐瞒身份出来应考的官家子弟了。

    这人确实是个可以结交的人才。

    陈穗和眼神一动,便主动对周稚宁抱拳道:“先前与周兄相交之时,我尚未通报家世底细。又因秋闱在即,周兄沉潜温书,不便打扰。如今得了空闲,我这点身家着实不好再隐瞒了。”

    周稚宁眉心一挑,看向陈穗和。

    “我姓陈,名穗和,字明珍。家父乃是工部郎中陈国安,供职于都水司。”陈穗和道。

    工部郎中乃是正五品官职,虽然不高,但陈穗和怎么说也是出身官家,与普通商户、农户不同,难怪一开始就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不过让周稚宁略微讶异的是,她曾在赵淮徽的来信之中,见到过陈国安的名字。

    据说因为陈国安出身北直隶府,又生了一副铁心肠,性情刚硬,为人沉闷,因此在朝中一直得不到重用。但基层容易出技术型人才,陈国安虽然官不大,可在都水司地位无比稳固。只因为经过他手做下的水坝,很难见到损毁,很大程度上保障了黄河一带百姓的人身安全。

    这也难怪陈穗和在乡试时,要折返回北直隶府应考,立志为北直隶府争光,改变朝中局面。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曾见到过父亲明明才华出众,却受朝廷不公平待遇的事实。

    他想争光,不仅仅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父亲。

    由此,周稚宁对陈穗和的态度也软化了许多,也介绍了自己的出身,只是略过不谈和周允能的亲戚关系。

    谈到她父母皆在西河村之时,陈穗和略一抚掌,笑道:“好巧,我有一友人也去过西河村。”

    西河村地处偏远,道路难行,陈穗和竟有友人去过,这倒是让周稚宁有些惊讶。

    “不知是哪位?”周稚宁问。

    “正是琅琊赵氏嫡子,赵徽。”

    周稚宁讶异。

    陈穗和道:“我与赵兄是偶然结识,彼时他正要南下。我问他缘由,才知道他是要去西河村处理一件要事,行色匆匆,我便与他没有过多交谈。”说着又想了想,“这约莫是两年以前发生的事儿了。”

    两年以前?

    周稚宁略微思索。

    两年以前她就在西河村,但那时村子里的生活风平浪静,没听说出了什么要事。顶破天了的,就是那年抓了几个偷鸡的小贼,将他们扭送到了官府法办了。其余的,就全是东家长,李家短的琐碎事。倒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需要这么一位士族嫡公子来处理啊。

    见周稚宁表情,陈穗和笑道:“莫不是周兄你也认识赵兄?”

    闻言,周稚宁回过神,看向陈穗和摇头:“倒是没有这个缘分,不过我尚在乡野之时,曾拜读过赵徽兄的大作。”

    “若是周兄愿意,改日回到京城,我为周兄引见。”陈穗和道:“赵徽兄虽是士族,可礼贤下士。虽才华横溢,但谦虚内敛。是个极好的人物,我想他见了周兄,也会恨不得引为知己的。”

    周稚宁礼貌地笑了笑,心中却想,能够真正突破阶级偏见,做到礼待所有的人,除了赵淮徽以外,她还没有见到第二个高门子弟做到过。

    想到赵淮徽,周稚宁抬起头看向远方。

    天边的如血残阳模糊了房屋棱角,房梁的阴影打在她的脸上,将一双秋水剪瞳照耀的格外动人。

    也不知道这个被自己家族抛弃病弱公子,现在正在做什么?

    第23章 天子门生 知卿不附贵,天子真门生

    入夜,晚风拉扯着竹林,在九曲回廊上投射下斑驳的倒影。月光从稀疏的竹叶间落下来,在泥地上形成一块块银辉般的光斑。

    一道颀长的身影快速从回廊掠过,暗色的披风被足底疾风带起,翻翩出利落的弧度。

    吱嘎——

    少年推开一扇木门,月光顺着他的动作盈满屋内,他肩头的两只狰狞兽头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全天下就只有你还坐的住,外面可都要闹翻天了。”

    闻言,屋内人也不抬眸,而是嗓音微冷:“门。”

    这时少年才注意到,虽是八月初的天气,可屋内已经早早燃起了碳火。橙色的火舌舔舐着铜盆周围,烧的红彤彤的木炭时不时迸溅出零碎的火星,熊熊的火光将屋子里照的通明。

    火盆后则是一张梨花木桌,桌后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面容苍白病弱的清俊男子。此时他正目光专注地翻看着手上的书卷,身姿如竹,笔直冷冽。即使屋内炉火正旺,他依旧在身上披了件银狐轻裘。光与影交错之中,他双眸漆黑无比,看不见一丝色彩,仿佛沾染着铺天盖地的冰雪气,让人忍不住后退。

    程令仪赶紧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院逐渐刮起的深秋凉风,问:“你寒症发作的还如往日一般厉害?”

    赵淮徽略一抿颜色苍白的唇瓣:“总归死不了。”

    “别总把死啊活啊的挂嘴边,不吉利。”程令仪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闷闷地说:“你知不知道,圣上要下旨封你为大理寺少卿。”

    “知道。”

    赵淮徽语气有些淡,像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程令仪就受不了他这点,皱眉道:“你知道什么啊知道?大理寺少卿可是正六品的官职!从大明朝建朝起,就没有人能在初入朝堂之时就获得六品官职,哪怕你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说到此处,程令仪语气越发沉重:“圣上给你的这份殊荣太大了,简直就是把你推在了风口浪尖的位置,那些反对的朝臣都快吵成一锅粥了!”

    然而尽管程令仪十分严肃,赵淮徽也只是眸光收敛,依旧专注在书卷:“嗯。”

    程令仪:……

    “嗯?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一个嗯?!”

    程令仪的声量快要把房顶掀翻了,他直接抽走了赵淮徽手里的书:“赵淮徽,你别跟在这儿跟我玩装聋充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圣上为什么会把这个职位给你?你是不是跟圣上承诺什么了?”

    没了手里的书,赵淮徽终于抬眸看向程令仪,道:“你可知什么叫‘知卿不附贵,天子真门生’?”①

    朝廷局势风波迭起,官员各有出身,相互抱团。出身高门的看不起寒门学子,南直隶府瞧不起北直隶府。除此之外,又有不同利益而划分出的小团体,不一而足。这些人集结在一起,左右朝局,令人头疼。

    圣上早就对这种现象不满,意图暗地里培植天家势力,便是天子门生。无关贵贱,无关南北,无关利益,只听命于圣上一人。

    毕竟只有在任何方面都不相关的人,动起手来的时候才能毫无顾忌,真正为国为民。

    所以圣上给赵淮徽权利,赵淮徽就替圣上培植势力。

    这并不是承诺,而是交易。

    道理程令仪都懂,但他道:“可你家是琅琊赵氏,有从龙之功。高祖立下圣旨,只要赵氏子弟不以功勋之身入朝廷任职,爵位就可世袭罔替。这回你若是领了圣上的旨意,不就等于自愿放弃承袭爵位了吗?”

    “高祖下旨后,赵氏一族观其殊荣太甚,为了免遭后世君主忌惮,族中暗中立下规矩,每任家主都只能娶一妻,生一子……”赵淮徽神色浅淡,“但你瞧我那位父亲,在我母仙逝后,不依旧娶了续弦,生了我庶弟?若我放弃爵位,自有他来顶上,必不会叫这偌大的家业散尽。”

    琅琊赵氏一脉单传这件事,已经成了大家默认的死规矩。只要人丁不旺,这个爵位说不定哪天就因为后继无人而断掉了。

    可偏偏到了赵淮徽的父亲,赵政这一代出了岔子。赵淮徽生母柳氏仙逝后不到半月,赵政就要续弦,对象还是柳氏的庶妹。

    这一行为激起众多反对,可赵政硬是不肯罢休,甚至称他们是真心相爱。

    最终闹了三月有余,连京城那边都惊动了,圣上亲自下达祝婚的旨意,才让小柳氏成功进了家门。

    也是奇怪,小柳氏进门不久便怀了身孕。怀胎不足十月,又因为脚滑早产。不到七个月,就诞下了一个身体健康的麟儿,取名为赵麟。

    赵政高兴异常,斥重金为赵麟准备了一场满月酒。这消息传到京城,算是彻底打破了赵家坚持百年的规矩。

    “一张已逾百年的圣旨就是一捧沙,没有半分威摄力可言。”赵淮徽抬眸看向程令仪,“特别是在另一方已经不守信用的情况下,什么时候扬了这捧沙,就全看圣上怎么想了。”

    可是偏偏赵氏的人被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蒙了眼,还以为自己是千万被打压士族之中的例外。

    程令仪无话可说,只略微叹了口气,将书卷还给赵淮徽。

    “罢了,从小你就比我聪慧,这前路怎么走都由你。只是有一句,你如今是最年轻的正六品,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可别又叫人给抓住了错处,如同几年前一样摆你一道。”

    赵淮徽闻言一顿,随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开始垂眸看起书卷来。

    程令仪见他如此,终于笑道:“若是没记错,你这本《平江笑笑生文集摘要》,已是看了两年有余,如今怎得还在看?不如我改日送你本新的?”

    “平江笑笑生是位奇才,她的文章自然是常看常新。”

    “我知道,听贾先生说,你于殿试上那篇《民生论》,词藻肌理都带着平江笑笑生的影子。贾先生还说若是换做以前,你必写不出来这样贴近百姓的文章。”

    赵淮徽翻书的苍白指尖一顿,淡声道:“我虽视平江笑笑生为我良师,然而对我有所助益的也还有益友。”

    言罢,赵淮徽抬眸看向窗外。

    此时月华如水,盈满庭院,恍若盈盈水光。

    “今日似是八月初九?”

    “确是这日子,才考过乡试第一场。”程令仪道。

    赵淮徽垂眸深思片刻,随后抿一抿苍白的唇瓣:“既是如此,我写一封手书,你替我寄给一人。”

    虽是没提名字,程令仪却不疑惑,反而抱臂嬉笑道:“便是你那益友,名唤周稚宁的那个,对吧?”

    赵淮徽不理会他,兀自研磨抬笔。

    程令仪倒是啧啧道:“也是,最近朝局复杂,政策多变。可这乡试第三场偏偏要考时事策论,稍有不慎,就有落黜的可能。毕竟是你第一位主动结交的好友,弥足珍贵,你自得小心护着些。”

    毛笔一抖,在绢帛上晕出一大团墨渍。

    赵淮徽面无表情地将废稿揉成一团,扔向程令仪:“多嘴。”

    “阿嚏——!”

    与此同时,客栈之内,周稚宁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陈穗和见状放下书卷,替周稚宁将半开的窗户关紧,关切道:“近来起了很厉害的北风,周兄若要夜晚温书,需将窗户关紧些,以免染上风寒。”

    “多谢陈兄关怀。”

    周稚宁拱手致谢。

    经过陈穗和的坦白,他们二人的友谊更进一步。用过晚饭之后,陈穗和就主动来找周稚宁一同温书。二人秉烛夜读,确实比一个人埋头苦读感觉好的多。

    “再有三日就要考第二场了,周兄可有把握?”陈穗和问。

    第二场是考论文一道,虽然听起来简单,但要在短时间内写出新意,又要贴合考官想法,就是极难。

    周稚宁便摇摇头:“尽力而为罢了。”

    陈穗和闻言,笑道:“周兄自谦了。”

    烛火摇曳,映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眉眼衬的格外意气风发:“我还望与周兄一同中第,来年春闱之时,二人结伴同行呢。”

    周稚宁笑了笑。

    随后二人又互相交流了一下自己写论文的心得,直到半夜晓静之时,陈穗和才退了出去。

    三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依旧是晨色熹微之时,周稚宁和陈穗和结伴挎上考篮去了贡院。

    审核流程与之前的别无二致,不多时,乡试开始,这回的题目是:“礼以安上治民。”

    这句话的原句应该是:“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是出自孔丘的《孝经·广要道》,主要释义是“更使君主安心,人民驯服,没有比用礼教办事更好的了。”①

    这个考题与院试时候的论一样,都是考“礼”之一字,以校验考生是否具有做官的潜质。只是院试之时可以答的粗浅一些,但乡试之时就得细细琢磨,且要言之有物,角度新奇,才能从众多考生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周稚宁抿起唇,还是先行将墨研开,构思大致思路。

    在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里面,统治者们之所以崇尚儒道,皆是因为在儒道的核心在于礼教。所谓“以礼治国”,就是构建一种长幼有别、尊别有序的社会体系,通俗来说,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在这种管理下成长起来的百姓易于管理,如同绵羊一般,若不是真将人逼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天,轻易不会造反。

    虽然这种思想内核实在容易磨平人的血性,但也不得不承认,它在维持封建王朝存在这一点上占据关键位置。

    于是,周稚宁执起羊毫笔,在浓黑的墨汁中略蘸了蘸,落笔写下:“乡饮礼酒,始于西周,颓于元而必盛于明……”

    乡饮酒礼从西周开始,是古代士大夫们向百姓宣传正确礼仪的地方活动,主要宣扬尊老敬贤,伦理教化。但自西周礼乐崩坏以后,这个风俗也逐渐没落。如今明朝若要以礼教治民,那最方便,也是最有渊源的方式就是重新恢复“乡饮酒礼”。

    从乡饮酒礼盛行之时,西周君安民乐的盛况,到中间礼乐崩坏的惨景,再到如今恢复礼治的必要性……周稚宁笔耕不辍,将文章写的调理清晰,有条不紊。

    写完后,周稚宁又好好誊抄了一番,等到敲钟过后,周稚宁就交了卷。尔后不久,陈穗和也紧跟着周稚宁出了考房。

    两人在贡院内相遇。

    陈穗和笑着走近:“看来我这次又差了周兄一步。”

    “侥幸而已。”周稚宁拱手。

    二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很快又有其他考生从考房里走了出来。

    总体来说,这第二场的考试并不难,所以大家交卷都比较快,神色也比往日里轻松。

    于是很快就凑齐了十五人之数,胥吏打开后门,放一众考生离开。

    有几个年纪稍轻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神色之间颇为自得:

    “以往科考,我北直隶府考生名次一直落在南直隶府后头,但今次科考,我势要让这天变一变。”

    “这么说来,想必王兄已是胸有成竹了?”

    “胸有成竹不好说,但愚兄自以为定不会差给南直隶府那帮人。”

    ……

    这几个人一唱一和,将其中那个“王兄”捧的颇高。

    陈穗和略一思量,对周稚宁耳语道:“周兄以为如何?”

    “题目虽然不难,但不难也是难。”周稚宁也是耳语回应,“简单的题目最难写出新意,稍微不慎,名次就会不佳。”

    但是这个问题那几个少年显然没有意识到,还以为题目不难是自己天生聪颖,稍稍运笔,就可以力压群雄。

    这样的心态属实骄狂,陈穗和颇为看不上眼,便不想再过多注意,可偏偏对方又提到了几个熟悉的人名,让周稚宁和陈穗和都侧目而视。

    “都说南直隶府之中,赵徽那厮的学问排第一,周明承那厮的学问排第二,余下的唐衔青之流不过是陪衬。那咱们北直隶府之中,以推举学问而论,谁又能得第一呢?”

    “那自然是赵厉、宋基、刘濂这几位。”王兄以手揣袖,摇头晃脑,“再有一人,听说是工部主事陈大人的长子,从南直隶府而来,如今暂住在招松客栈。这个人学问也是不错,曾写过几首小诗。我拜读过,才情乃是上佳。”

    陈穗和到底是个少年人,被他人这样夸赞,免不得有些脸红:“真是惭愧,那些小诗都是我闲来无事时,打发时间用的。当不得夸……”

    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王兄又啧了一声:“倒是他身边有一位唤作周稚宁的,名不见经传,既没有文章传出,也不见有小诗刊印。啧,与这样的考生交往,倒显得陈穗和俗气。”

    陈穗和这回脸更红了,只不过是被气红的。

    与周稚宁一同温书的这两天,他知道周稚宁绝对不是平庸无能之辈。有时周稚宁只是随便给出两分见解,就绝对是剑走偏锋,可偏又能落到实处的好点子。

    他有心想上前争论,但又觉得为了名誉之事,而将周稚宁扯进来当街与人舌战,又不是周稚宁一向的作风。

    “周兄——”

    陈穗和看向周稚宁。

    “人言而已,不听就过去了。”周稚宁面色不变,“还是快回客栈温书的好,三天后的第三场考试要考时政,朝廷最新出的司法条律你可曾背熟了?”

    陈穗和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对周稚宁拱手施礼:“周兄说得是,若是为了这些身外之言影响了温书,那才是大大的不值。”

    周稚宁点头。

    二人随即不再看这几人,大步流星地掠过他们,径直往客栈去了。

    到了招松客栈之后,一打眼,客栈掌柜便满脸带笑地朝着他们迎了过来。

    “二位公子。”掌柜先手见礼,又转向周稚宁,“快马急送来两个包裹,是给周相公你的,店小二已经替您送到房里了。”

    乡试期间,周围客栈入住人数暴涨,所需的房费也跟着水涨船高。周稚宁出不起这么多钱,只能住在招松客栈最为低廉的客房,房间窄小,不通风,也不包三餐。可偏偏这样的房间最多,在客栈底下拥拥攘攘挤成一团,像是白木下摇摇欲坠的危卵。

    所以居住在这种房间里的寒门学子,大多生性自卑,不喜欢出来见人,生怕惹得那些佩金戴玉的公子们瞧不起,吃一顿讥笑。而那些出身清贵的公子,也不屑于与此类寒门学子相交。平日里虽然都是住在同一间客栈,可是都互相视而不见。

    这还没有正式考过乡试,考生们之间就已经分出了三六九等了。

    不过不管他人如何,招松客栈的掌柜倒是对所有人都礼貌有加,从不对公子们谄媚,也不对寒门学子们颐指气使。

    掌柜待人有礼,周稚宁也记他这个情。

    “多谢。”

    周稚宁简单道谢,随即回房。陈穗和尚跟在她身后,二人一推房门,就看见桌上放着两个包袱。

    包袱都不大,但显得鼓鼓囊囊的,显然是装了好些东西。

    周稚宁打开一看,才发现这包裹里装着的是一些新做的鞋袜、护膝,还有两个漂亮的火炉套子。

    粗一扫针脚,周稚宁便认出这是大姐周巧珍的手艺。

    同时,包袱里还夹着一封信,是黄玉林代周巧珍写的家书。

    周稚宁捏着这封书信,眼里有几分克制不住的想念。

    也不知道这些年周巧珍过得怎么样?黄书生待她好不好?远离家乡以后,异乡的吃食还适不适应?

    周稚宁抿紧了嘴唇,却没有率先拆开周巧珍的书信,因为另一个包裹必定还有几封信件。

    果然,打开另一个包裹以后,里面装的也是鞋袜和护膝,但比不了周巧珍的手巧,有些地方针脚还不够密,想必是周巧慧做的。

    另外,包袱里还装了一条编得特别精致的扇穗子。红绳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玉石包裹的严丝合缝,玉石虽说有些浑浊,但也略显透亮。不必说,这定是周巧秀送的。

    再余下的就是四封家书,应是周允德、杨氏和周巧慧、周巧秀四个人一人来了一封。

    周稚宁颇为哭笑不得。

    陈穗和在一边看着,他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从小也见了许多好东西,但如这般编织技巧新颖的东西还是第一回见,一时忍不住被周巧秀的扇穗子吸引了视线。就问周稚宁借过来,放在掌心之中来回翻看许久,笑道:“瞧这玉石,还刻着周兄的字呢。”

    “何处?”周稚宁凑过来看。

    果真,玉石的底部小小刻了“简斋”二字,刻的十分齐整,就是字体过于微小,若不是陈穗和看了几遍,就连周稚宁也不会发现。

    “而且周兄你闻闻。”陈穗和将穗子递给周稚宁,“这穗子上还沾染着一缕梅香。”

    周稚宁捏着穗子,也是忍不住失笑。

    应是周巧秀喜欢看梅,就连房间里也常年的存着一些梅枝,由此染上了梅香。

    “没想到周兄家中,妹子都如此雅致。”陈穗和笑道:“怪不得能养出周兄这样处变不惊的人才。不过正巧,我扇子上正缺个扇穗儿呢。赶明儿,周兄也替我向妹妹们说个情,也替我编一个。”

    他这话完全是朋友之间打趣的语气,周稚宁也不放在心上。二人又说了几句玩笑话后,陈穗和就离开了。

    周稚宁暂且没有温书的打算,便拆开了家书一封封看。

    周允德信里还是老三样,一是报家中平安,叫她勿念。二是告邻里和睦。三是鼓励她专心应试,不要出错。只是在书信的末尾,周允德恰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近来吾观金桂渐胜,应饮温酒矣。”便是提醒她天气见凉,记得加衣。

    父爱总是藏在这类别扭的细节处。

    周稚宁笑着摇摇头,继续看杨氏的那封信。

    对比起周允德,杨氏信件之中对于周稚宁的关心就多多了,衣食住行,无一不问。又絮絮叨叨了许多邻里趣事,家中琐事。

    末了,杨氏提及周巧慧已经年满十六了,再过了年,就要十七了,这个年纪也得说婆家了。正好家中有两位秀才,周巧慧在同龄人中择婿也更有底气,西河村附近有好几户人家都有意求娶。

    但是经过周巧珍的事情之后,杨氏不敢乱作主张,于是写信来询问周稚宁的意见,顺便还将几户人家的条件都列在信后。

    周巧慧和周巧秀的信件里面也都是这件事,这倒让周稚宁有些为难。

    她如今在外考试,单看这些条件,见不到真人,也是白帮忙。但是若是要等她考完回去,周巧慧一拖再拖,估计就得奔十八去了。

    在古代,十八就成老姑娘了,别说杨氏不乐意,这邻里四方的口水都能淹死一个周巧慧。

    周稚宁拧着眉毛,将杨氏列出来的条件看了好几遍,最终勉强挑出来几户门第清白,且看似是书香世家的人家。但这些也都是看似,她也不敢保证对方人品如何。

    周稚宁想了想,展开了书信,提笔写道:“择婿要义第一,乃是观其人品。如何见其人品?观其待老弱病残、鳏寡孤独者之姿态……”

    看一个人人品怎么样,不单单要看这个人对自己的态度,更是要看这个人对其他弱势群体的态度。

    这种检验人品的方式,从古到今都通用。

    周稚宁又回忆了现代女孩子们用来检测相亲对象人品的办法,再筛选出一些古代也可以用的,将之通通写在信纸上。等到最后周稚宁感到手腕酸疼以后,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写完了十张纸。

    捏着手里这厚厚的一沓信纸,周稚宁不由苦笑了一下。

    嫁姐嫁姐,什么时候等她的三位姐姐都出嫁,她大概就什么时候能够松一口气吧。

    在将写给周巧慧的信件寄出以后,周稚宁才开始看周巧珍的信件。

    周巧珍的生活过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黄玉林待周巧珍如珠似宝,什么重活都不许她做。家中的生计也是夫妻两个共同努力,黄玉林算账,周巧珍纺织。生活虽不算富裕,但也很舒心。

    将一封家书看完,周稚宁高兴的同时,也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

    她想要保证周巧珍的平静生活不被打破,就得先取得功名。

    黄玉林的那句话还犹闻在耳。

    到时决定他们是无媒苟合,还是情定终身的关键,就是周稚宁能爬多高。

    周稚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这几封家书都小心收起,随后挑亮油灯,开始温习法律条例。

    寂寥无人,习习秋风,唯有窗外星子两三点伴着窗内灯火摇曳。

    第24章 乡试第三场 像是现代公务员考试题目……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乡试第三场即将开始。

    窗外晨雾尚且朦胧,月亮还在云层里露着弯钩。

    周稚宁在床上辗转几次,横竖无法再闭眼,干脆披衣起床,拨亮了屋内的油灯。

    这时候才刚到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离起身前往贡院还有一段时间。

    周稚宁抽出一本《大明司法条例》的书,随便翻开一页开始温习。

    约莫看了有一刻钟,她才放下书,就着洗脸盆中过夜的凉水匆匆洗了把脸,打算去叫陈穗和。但这个时候,门反而自己响了。

    “笃笃笃——”

    来人的力道有些轻,好似怕打扰到屋内人一样。

    “谁?”周稚宁问。

    “回相公的话,我是客栈的小二。”门外传来店小二的声音,“您有一封急件,那信客定要我即刻送上来,不能耽误。”

    周稚宁想不到这时候还有谁会给自己寄信,开门谢过小二,将信件拿到手里,她才认出这是赵淮徽的笔迹。

    不做耽误,她立即拆信查看,眉心不由一挑。

    *

    半个时辰后,周稚宁落座于考场之上,胥吏开始分发试题。

    由于第三场是考官员的政务处理,对明朝法律的熟悉情况,所以考官往往会出一道具体案例,然后询问考生该运用明朝哪条法例?如何判处?

    若是情况一边倒的还好说,最怕的就是“正当防卫”和“寻衅滋事”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案子。这时候,就得看朝廷上流行的风气是“法不容情”,还是“法外有情”了。

    果然,这回考官给的试题是问:

    四川乃是天府之国,积粮甚多。但一日,四川临近省份河南发生了天灾,饿殍遍地。为了营救百姓,河南太守紧急下发奏章,要求调粮。可是四川粮仓的负责人另有公务,没有接到这份急调,而是守粮仓的小吏接到了。小吏便按照急调所言,马不停蹄地运送粮食去了河南。

    但与此同时,灾情波及到四川,四川太守也要调粮,可小吏先救了河南的急,导致四川无粮可调,这就造成了四川本地人民增加了本不必要的死亡数。事后,小吏和四川太守被双双问责。小吏认为自己是听从长官命令,并没有违反法令,大声呼冤。太守认为自己毫不知情,也大声呼冤。

    那么,请考生作答,按照明朝律法,小吏与太守应如何判处?

    见到题目的一瞬间,周稚宁不免幻视了现代公务员考试的策论。虽说一个古,一个今,但某些官场上的规则是亘古不变的。

    就比如这个小吏,他听从长官的命令没有错,但坏就坏在这个长官不是自己的直系领导,而是其他省份的领导。换到现代,就是河南省的省长让四川省的粮库保安给他调粮,双方你情我愿,四川省省长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就犯了越级听命的错误。

    当然这个四川太守也有错,粮库是重中之重,明朝规定粮仓每三日巡查一次,不可有误。但这么大批的粮食被调走了,四川太守却茫然不知,可见是尸位素餐。

    如此看来,当是太守的过错更甚。

    但是周稚宁一边拧眉,一边默默地研磨,脑子里却想到赵淮徽寄给她的那封急信。

    那信中所写的就是朝廷针对司法条例的态度,其中有一条就是在争论“法要不要责尊”。

    法律的制定约束的都是庶民,但尊者位超然于庶民之上,且各负才能。如果身处尊者位的大人们,也像庶民一样严格守法,难免会杀掉几位人才。这对于一个国家造成的损失,远远多于保护下几个普通庶民。

    因此,朝廷多数官员认为既然是“尊”,当然与民不同,所以支持“法不要责尊”的人占大多数。

    周稚宁明白,赵淮徽给她写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想劝她也随波逐流,而是提醒她在论述的过程中要注意些措辞。即便与朝中主流持相反意见,也不能将主流意见驳斥的太死,态度不能激进。否则像这样的文章,是很容易被考官黜落的。

    就这样凝神想了许久,周稚宁才拿起羊毫吸饱了墨汁,在草稿纸上缓缓写下了一句:“世上尊者繁多,唯有君权,至高无上……

    这世上固然有很多尊者,但在古代,君权才至高无上。

    只要皇帝需要你,你就是尊者,法不责你。一旦你对皇帝没有用了,你就是庶民,即使位尊,也要如同庶民一般守法。

    四川太守固然官居三品,可地位再尊崇,也越不过皇帝。

    所以“法不责尊”这条例,四川太守还远远够不上“不责”的资格。因此,太守理应被罚,小吏就略施薄惩。此外,再完善一下省内外调遣制度。

    这大概就是周稚宁策论的全部内容了。

    *

    交完考卷出了贡院,这一场乡试就算是彻底结束了,接下来只要等待八月底的阅卷和放榜就好。

    周稚宁觉得自己肩头上的压力无形消失了一些,连走出贡院的脚步都轻松了不少。

    但陈穗和与周稚宁不同,他对此次的策论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小吏与太守,他认为都有错,于是写着写着,就变成了各打五十大板。

    但是应试文章最忌讳的就是当“两面光”,如果想两面都讨好,那么结果就一定是两面都讨不了好。

    陈穗和心里正跳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男声:“陈公子留步。”

    然后,一名身着儒士袍的年轻公子缓步从陈穗和身后走来,在他面前站定。

    这人长眉长眼,肤白唇红,带着一股子风流气。可脸色过于白皙,眼眶下又有浓重的乌黑,面容还带着几分浮肿,致使他看起来有几分虚浮感。

    陈穗和一打眼便觉得陌生,犹疑地问:“不知这位公子叫住在下可有要事?”

    “并非要事,只是叙旧。”

    “叙旧?”陈穗和越发犹疑,“可我与公子似乎不曾见过。”

    那人一展折扇,勾唇道:“在下左世堂,家父乃是工部主事左长峰,与令尊同样供职于都水司。三年前飘雪时分,在下就曾在都水司衙门与陈兄远远见过一面,只是不曾正式拜会。不过三年,陈兄怎的忘却了?”

    陈穗和仔细一想,似乎真想起来了一段。

    三年前,陈国安从都水司主事升为了郎中,官职也从正六品到了正五品,而原本的都水司主事一职就空缺下来了。等了一段时间,才由吏部做主补进来一个新人,正是左长峰。

    新主事上任那天,正是陈国安带着陈穗和一同去祝贺了一道。所以算起来,陈穗和当真与左世堂有过一次会面。

    想起了往事,陈穗和态度不由好了两分,笑道:“原来还有这层缘分在,以往不知,倒是怠慢左兄了。”

    左世堂笑道:“陈兄不必客气。”

    随即两个人颇为自然的并肩行走。

    虽然陈国安与左长峰之间的官职不过一级之差,但官场向来有“官大一极压死人”的说法,更何况陈国安还是左长峰名副其实的顶头上司,左长峰的任用考核、政绩贡献都是要经过陈国安手审批的。

    左世堂眼珠一转,笑容不由带上几分讨好:“现在乡试结束,不知陈兄将要作何打算?”

    “自然是与友人一同出城赏游。”陈穗和回答的很爽快。

    “既是如此,我就不打扰陈兄了。”左世堂还有几分讨好人的小聪明,知道陈穗和有约就不主动凑了,但还是邀请了一下,“不过我与赵鸿飞赵兄,还有何明欢何兄会举办一场桂花肥蟹宴,若陈兄有兴趣,尽可以协同友人一同前来。”

    陈穗和点头答应了,左世堂就识趣地先一步离开了。

    然后陈穗和也跟着离开了贡院,走向了等在贡院右侧的周稚宁。

    血一般的夕阳下,周稚宁一身淡碧色的直裰,腰间系着一条编织精巧的红绳,宽大的袖袍被晚风吹着,如画的眉眼冷淡似雪,浑身上下带着一种万里江山,巍峨不动的气势。

    周稚宁已经等了陈穗和一段时间了,问:“何以现在才出来?”

    “方才遇见一位故人,叙了叙旧。”陈穗和说。

    他本来想和周稚宁讨论一下策论内容的,但是见着周稚宁之后,他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一些,改了主意,笑问:“乡试三场都已结束,周兄再欲何为?”

    既然还要等待放榜,则必然不能够返回家乡。在这段时间,有空余时间的学子大多会选择参加一些赛诗会,或者自我估量一下成绩。觉得还有希望的,会继续温书。觉得发挥不佳的,就直接离开了。

    周稚宁思量片刻后,道:“听说城外桂花开的正好,我想买瓶桂花新酿一试。”

    “赏花、喝酒、吟诗、作对,果然是极好的消遣去处。”陈穗和笑着一拍手,“我与周兄想法相同,不如同往?”

    周稚宁自然不拒绝。

    于是两个人在乡试三天之后,挑了个好时辰一同步行出东门,买了些桂花酿,就寻了处山水宁静处坐了,相互把盏。

    “若是只有酒,岂不无趣?”陈穗和拈着酒杯,“不如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我棋艺不佳。”周稚宁摇头苦笑。

    她和陈穗和交往之时,最怕的就是陈穗和身上浓烈的文人气。

    手谈、斗茶、闻香、品茗……

    这些都是古时那些官家子弟最爱的活动,可她偏偏做不来。若是换成赵淮徽这个世家公子在这儿,怕是能和陈穗和相谈甚欢。

    陈穗和却是不依,他道:“周兄定是又在谦虚,来来来,咱们下盲棋,我让周兄执白先行。”

    周稚宁实在推脱不得,只好道:“好吧,那我这第一手就下在三之十三。”

    “我下左上角星位。”

    “五之七。”

    “右上角星位。”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酒没喝多少,棋倒是下了两句,可次次都以周稚宁输棋告终。

    到最后,陈穗和让周稚宁一手,让她以手沾酒液,在石桌上画棋盘计算步数,可是饶是如此,周稚宁还是输了陈穗和四又三分之一子。

    “我又输了。”

    周稚宁蘸尽酒盏之中最后一滴酒,长叹一口气。

    果然她不适合这些风雅玩物。

    陈穗和倒是喝的尽兴,脸红彤彤的,一双眼睛格外亮。

    见着周稚宁认输,陈穗和不由抚掌哈哈大笑:“周兄,你也有输我一招的时候。我着实没想到,原来周兄的棋艺不是过谦,是当真不佳。”

    周稚宁只好苦笑,想,若改日再遇到赵淮徽,她定要向他讨教几手好棋。别说能赢得了陈穗和,只求再不要被杀的如此狼狈就是了。

    *

    与此同时,贡院内,监考官们还在日夜不停地批改试卷。本来众人都安静无声,整间屋子只能听到落笔的沙沙声。

    但是忽然,一个蓄着山羊胡的官员站起来,拿着一张试卷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来回踱步,搞出的几番动静,让周围的官员不由侧目。

    “文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可是有发现文章大不逆?”一人停下笔问。

    “非也。”山羊胡的官员摇摇头,“我着实不知该如何判定,不如诸位大人一同来看看,也好拿个主意。”

    这些大人都是做惯了考官的了,倒是没有哪一次见到有卷子能如此让考官为难的。于是都起了兴趣,放下手中的朱笔纷纷围了过来。

    一张卷子的字数也不长,就算是细细看来,一刻钟的时间也足够了。然而看完以后在场的考官们却纷纷陷入了沉默,居然都不知道该如何评语。

    良久,才有一人道:“此子确实才华不凡,而且见地不俗。只是这言语之间颇露谄媚之相,何以只有圣上为尊?难道孔夫子不是天子,就当不得尊者吗?所以依我看来,这篇文章好则好矣,但远远够不上榜首之位,只给她一个亚魁便可。”

    “亚魁不过第六名。”

    “是不是过于严苛了些?”

    “这篇文章足以问鼎解元,但这谄媚之相又确实有辱读书人的清白。”

    ……

    众位官员一同议论,可终没有定论。

    却有一名身材略微魁梧的大人冷哼道:“我北直隶府难得出这么一位人才,诸位皆是南直隶府出身,自然看不惯。”

    此语一出,更是一时激起千层浪。

    有同为北直隶府出身的官员扯住那人的袖子,低声道:“元通,慎言!”

    曹元通脾气硬,心肠直,虽是被制止了,可依旧不满地说:“难不成我所言有虚?此人文章卓绝,而且有理有据,一看就知道是个干实事的好苗子。结果这群人倒扯这个‘尊不尊’的不松口,人家说圣上为尊何错之有?你们难道还要硬说圣上‘不尊’吗?”

    这顶帽子扣下来可不得了,当即有人怒道:“曹元通你说话小心些,我们何时有说圣上‘不尊’的意思了?”

    可曹元通也不是很服气。

    眼看着一场争吵就要起了,主考官不得不站出来说道:“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大家都是同年,又都是在朝为官,为圣上效力,何必彼此闹得不愉快呢?”

    一旁也有人附和道:“是啊,大家都是同僚,何必伤了和气?既然这份卷子咱们都无法判定,那不如看谭大人怎么说。”

    主考官,也就是谭素华将这份卷子看过一遍,也是深深拧起了眉头,陷入了斟酌。

    “这卷子实在难说,大家你有你的见解,我也有我的见解。”另有人开口道:“若是能交给圣上亲观,事情就可以解决了。”

    “为了一份试卷就去面圣,圣上只会怪我们白食朝廷俸禄吧?”

    “若是有一人能够代表圣上的意思,代替圣上阅卷就好了。”

    谭素华听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人,眼前一亮,当即把试卷收了起来。

    “罢了,你们不要再议了,这份试卷先暂存在老夫这儿,半月之内,老夫必然给你们一个结果。”

    主考官无论是身份、资历还是威望都是足以让这些官员信服的,因此大家虽然不明白主考官到底想到了什么方法,但都勉强安静了下来,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判卷。

    先前拦住曹元通的官员与他进的是同一间房,才落座,李显就道:“元通兄,你那脾气好歹也收一收,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咱们北直隶府的官员是个什么情况?你又何必与他们南直隶府的硬碰硬呢?”

    “我就看不惯南人那副矫揉造作的样子。”曹元通提到南人就生气,“天天说话跟绕弯子似的,开口典故,闭口经典,跟不掉书袋子就不能说话似的。他们还歧视咱们北人粗鄙,他们呢?他们拐着弯儿骂人就不粗鄙了?”

    当年曹元通刚来朝廷任职,就因为听不懂那些南方文人说话,而被明里暗里讥讽了一顿。可偏偏曹元通连讥讽都听不懂,还以为这群文人是在讨论历史呢,谁知道是在借古讽今。

    从此曹元通就和南人结下了梁子。

    而随着南北双方官员对于后辈刁难的升级,曹元通对南人的态度也就越差。

    “咱们被这些南人打压了这么久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咱们才子不够多嘛。但你瞧瞧今天的那篇策论,那写的叫一个精才绝艳!这群老家伙肯定是不敢让这名学生进官场,这才百般刁难。但我就是豁出去了也得把她保下来,说不定将来她就是咱们北直隶的人才!”

    李显无奈地摇摇头,道:“咱们两个官微言轻,这种保人的事情,哪儿轮得到我们?而且你没看见谭大人的表情吗?这个人最后到底是得解元,还是得亚魁,还是得看那边。”

    “哪边?”

    李显放下朱笔指了个方向,曹元通顺着看过去。

    那是北方琅琊的方向。

    *

    八月秋日高照,琅琊的街道似乎都带了几分秋日的哀静和素淡。

    赵府内,山茶花开的正好。

    主考官在仆人的带领下穿过庭院时,都不由得对这些花树侧目,却忽然瞥见远处的游廊上站着一个青年。一袭青衫衬得他眉眼异常俊美,满身风骨又冷淡疏离。一双凤眼如墨点漆,薄唇微抿,遥遥望来时,似乎是于雪山之巅投下的淡淡一眼。

    青年远远地对主考官点点头,动作之间颇为熟稔:“原来是谭大人。”

    谭素华还了礼,同样上了游廊。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青年身上还罩着一身银狐裘,裘领拥簇着他苍白的脸颊,使人无端多出几分破碎感。除此之外,青年好像极度畏寒,才八月里的天气,手上已经揣了个金绞丝南瓜手炉。其余身体部位也都拢在狐裘之内,受不得一点风。

    “如今你这身子还未养好吗?”谭素华问。

    “勉强度日罢了。”赵淮徽面色平淡。

    谭素华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天妒英才,又不忍让赵淮徽站着听他说话。两人干脆一路穿过游廊去往暖厅,在路上,谭素华将来意匆匆说了一遍。随后又具体聊起了有争议的那篇文章,起先赵淮徽神色不变,依旧淡漠。可越听到后面,赵淮徽忍不住蹙了眉心。

    这文风怎么如此熟悉?

    赵淮徽忆起在周家时看周稚宁写的两篇文章,其水准就算在三年之内大有进步,也只能说是平庸,远远比不上这一篇令人惊艳。

    刹那间,赵淮徽便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平江笑笑生。

    “怎么?可是这篇文章确有不妥?”谭素华注意到赵淮徽的神色。

    “并非不妥,而是……”

    赵淮徽略微一顿。

    自回琅琊以后,他就将平江笑笑生的文章全都钻研了一遍,可以说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平江笑笑生。

    谭素华谈起的这篇文章,无论是风格还是行文思路,都与平江笑笑生极像。

    那这文章必然是出自她之手了……

    “这篇文章极好,我想就是圣上也会喜欢的。”赵淮徽道。

    赵淮徽得圣上看重,越级领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这个消息谭素华早知道,自然也懂得如今赵淮徽的意思,其实就是圣上的意思。

    他说这篇文章极好,那这篇文章就绝对当得起解元的位置。

    谭素华便一笑:“我明白该如何判了。”

    言罢,他抬眸望了望这山茶花满院的院子,道:“八月里,正是一同赏花吃蟹的好时候,但如今我正忙,等过了乡试这阵子,我再来登门拜访。”

    赵淮徽唇角微勾:“谭大人若下次登门还是因为公事,那蟹膏温酒,就得大人请了。”

    谭素华爽朗一笑:“我请我请。”

    谭素华离开后,赵淮徽先目送了他一段,随后才将目光落在了身边一缸清水莲花之上。

    水缸里,还有游鱼两三条,黑红相交,嬉戏莲间。

    波纹荡漾之间,映出赵淮徽冷淡俊美的面容。

    赵淮徽敛下眉眼,似乎是望向游鱼,又似乎在透过游鱼望向某个人。

    只要平江笑笑生当真参加了科举,那么将来总有他们见面的一日。

    届时二人同朝为官,未必不能成为好友。

    第25章 乡试出榜 名次将出

    旭日东升的清晨,淡金色的晨光透过密匝匝的枝条,投落满墙晃动的树影,斑驳交错,疏影横斜。

    招松客栈内,零零散散坐了些用早点的文人。

    “陈公子,这是左公子特意送来的。”

    小二恭恭敬敬地为陈穗和这一桌拿上来了一个紫竹编篮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躺着一方紫光暗滑的墨条。

    “这是送的第几回了?”周稚宁呷了一口牛乳茶道。

    “第七回了。”陈穗和说,面色有些为难。

    自他与左世堂相遇之后,左世堂就三天两头地往他这边送东西。联系他们二人父亲的官职,陈穗和不难猜到左世堂的意图。

    但是……

    陈穗和皱起眉头:“罢了,待我清点一下,再将这他的礼品退回给吧。”

    周稚宁便瞧了那墨条几眼。

    叩之清朗,神采奕奕,应当是紫玉光墨,这左世堂还当真是出手阔绰。

    但是左长峰不过六品官,哪儿来的银子供儿子如此挥霍?

    周稚宁敛下神色。

    *

    简单用完早膳以后,陈穗和就上楼清点礼品,周稚宁则起身去了城内的平安书斋。

    北直隶府的书斋种类也很多,斋内流连的文人更是不少。

    不过周稚宁去的早,但没有遇到人满为患的情况。于是她照例挑了一本赵徽的文集,然后找了一个清冷的角落坐了,细细翻阅起来。

    关于赵徽的情况,周稚宁近来知晓的不多,就好似这个人前半生烈火烹油,轰轰烈烈,闹的整个大明都知道了这么一号人物。但后半生忽然冰雪寂寞一般,极度收敛,消息断绝。

    周稚宁唯一知道的,就是赵徽殿试之时,以弱冠之年一举中第,得圣上亲封为状元,震惊朝野,轰动大明。他所作的一篇《民生论》更是广为传读,各家书坊争相刊印,几乎达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

    古时消息传播的不太快,等到周稚宁得知这个消息时,殿试已经过去了三月有余,而她直到今日才有时间回过头观摩这篇“状元之文”。

    但是当周稚宁将文集里的《民生论》读过一遍之后,她不由愣了一愣。

    她曾将赵徽的文章全都钻研了一遍,可以说她对于赵徽的文风十分了解。

    若说以往的赵徽是金碧辉煌、珠光宝气,极度浪漫,那么在这篇《民生论》里面,她居然看见了赵徽的改变。

    各种理论阐述都不再是悬浮的了,有种他飞了许久,终于落到了实地的感觉。

    周稚宁不解地蹙了蹙眉心。

    一个人的文风是具有稳定性的,除却那些追寻文风诡谲的文人以外,一般一个人的文风短时间之内不会发生变化。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赵徽的改变?

    周稚宁带着这个疑惑又将文章看了两遍,但终究找不出一个答案。

    不过这种探索问题的感觉,让她久违的感受到自己好似是在做一个研究。课题就是赵徽,题目就是《论赵徽文风的几重变化》。

    想着,周稚宁忍不住一笑。

    若她能与赵徽成为好友的话……也许这些问题有的是时间供她想出答案。

    “你确定陈穗和会喜欢这些文集吗?”

    书架左边忽然传来一道男声,带着几分挑剔和质疑,打断了周稚宁的思绪。

    “这些文集既不是名家所出,刊印的纸张和书墨都平平无奇,哪里比得上我今早送的那块紫玉光墨?”

    周稚宁抬眸朝书架左边看去,从书籍之间的缝隙里,隐约可见两个男人正站在她面前交谈,其中一个正是左世堂,而另一个约莫是左世堂的友人。

    友人道:“左兄,陈穗和这个人与常人不同,他不爱金玉珠宝一类的俗物,你就是送再多也没用。你瞧,陈穗和就连交往之人也不拘达官子弟,或者寒门布衣,由此可见一斑。”

    话音落下,周稚宁就听到左世堂冷哼一声,似乎极为不屑:“你说的是周稚宁?一介寒门白衣,怎及你我出身官宦之家?陈穗和与她交好,反而对我处处拒绝,当真让我匪夷所思。”

    “周稚宁才能平庸,科考成绩不佳,还出身贫寒,确实不配与陈穗和此等出身之人为友。反而是左兄与赵鸿飞、何明欢几位皆是出身官宦之家,论才选能,也只不过是居于赵厉、宋基、刘濂三位之下。陈穗和与你们为友,才更衬得上他的身份。”

    友人显然也是要仰仗左世堂的,因此处处都捧着左世堂说。

    左世堂闻言,便越发瞧不起周稚宁,从出身到成绩都议论了个遍。

    周稚宁坐在角落里听他们恶言恶语,一时不知该起身离开,还是该坐好不动,只好颇为尴尬地当作没听见,继续把自己埋在了书堆里。

    直到左世堂挑了好了文集与友人离开,周稚宁才收拾着回到客栈。

    巧的是,她前脚刚进客栈,后脚左世堂就和友人带着精心包好的文集也进来了。

    “周兄。”友人对周稚宁微笑拱手,表面功夫做的滴水不漏,完全看不出他前一刻还瞧不上周稚宁的出身。

    左世堂只对周稚宁略略点了点头,眼神中的轻蔑和高傲几乎要溢出来了。

    周稚宁装瞎当做看不见,也与这二人简单见礼,随即就一人退到桌面,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时,陈穗和正好从客栈二楼出来,一打眼就看见了周稚宁正坐着喝茶,便笑道:

    “周兄?我寻了你好一阵儿了,听说你去了平安书斋?怎么也不叫我。”

    平安书斋?

    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左世堂和友人皆是一顿,然后隐晦地看向周稚宁。

    周稚宁则颇为无辜地朝他二人笑了一笑。

    这条街上必然没有第二个平安书斋了,也就是说,他俩在议论周稚宁的时候,很有可能已经叫周稚宁本人听去了。

    友人要面子,顿时面露尴尬。

    但左世堂本来想要结交的就不是周稚宁,得罪与否并无要紧,他反而觉得周稚宁是在偷听他们说话,品行低劣,着实可恶,因而他对着周稚宁冷哼一声,厌恶道:“果真小人……”

    言罢,他转身迎上陈穗和:“陈兄。”

    陈穗和被冷不丁拦住,再瞧清来人,笑意一下子淡了不少,但还是礼貌点头:“原来是左兄。”

    左世堂从友人的手上拿过文集,道:“陈兄,我今日路过平安书斋,瞧见斋内有几本文集刊印的不错,所以特意买下替你送来。”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明显经过精心装裹的文集,陈穗和抿了抿唇,道:“文集暂且不谈。”他转身拿了一个包裹出来,递到了左世堂手边,“这些都是左兄送给在下的,在下现在原封不动,归还左兄。”

    这些全是左世堂这段时间给陈穗和送的礼物,件件都很要费些心思和银钱。

    左世堂本是信心满满,因为陈穗和就算不喜欢其中一两件,但收了他的东西,总要与他做个人情,面上无论如何都要和软些。

    有了这个突破口,哪怕陈穗和现下对他不冷不热,他往后也有机会与陈穗和攀下交情。

    只是现在……

    左世堂脸色一变:“陈兄,你、你……此举何意啊?难不成这些东西,陈兄还瞧不上眼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陈穗和摇头,“只是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我收不得。”

    说完,陈穗和就不顾左世堂的推拒,将包裹硬塞到了左世堂友人的手里。

    “这……”友人也是不知所措。

    左世堂沉下脸色,却又不好对陈穗和发脾气,只好勉强忍住不耐烦继续开口劝。

    但陈穗和打定主意不收,左世堂怎么劝都劝不动。

    最后左世堂黑着脸对友人使了一下眼色,叫友人一同帮忙,但陈穗和早就烦了。

    可是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陈穗和就是再杰出,也不过是少年人,学不来老油条那一套,因此硬又硬不下心肠,狠又说不出狠话,左右为难。

    看陈穗和这模样,倒很有几分后世里,员工被领导劝酒的为难。

    周稚宁用茶杯挡住自己唇角的笑,饮下最后一口茶,站起身给陈穗和解围。

    “陈兄,咱们不是约好去城外钓鱼?这时辰都快到了,该动身了吧。”

    周稚宁的话给了陈穗和一个顶好的脱身理由,他连连应是,摆脱左世堂两人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周稚宁离开了客栈,徒留左世堂落在背后,表情极度难看。

    “该死的乡巴佬!”左世堂恶狠狠盯着周稚宁的背影,显然十分不满周稚宁居然敢带走陈穗和。

    “算了,左兄,消消气吧,也给大家留份体面。”友人上前劝道:“好在陈穗和只是退回了咱们的东西,但没跟咱们交恶不是?咱们以后还有机会。”

    左世堂咬牙:“若不是瞧他家世尚可,又有中举的希望……”

    后面半段话左世堂没能说下去,但意思也不言自明了。

    友人慌张地左右看看,生怕碰见了与陈穗和熟识之人,连忙把左世堂劝走了。

    *

    离乡试交卷,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了。朝廷规定乡试成绩必须在半个月之内出来,这满打满算的,放榜的日子就在今明两天了。

    即使是周稚宁,此刻在心里也升起一点紧张和忐忑。

    为了缓解这种情绪,周稚宁决定去街上逛逛,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是才一上街,她就见着一个熟人。

    左世堂带着友人从远处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三四个小厮,每个小厮手上都提着一大堆礼品。

    “名单你都搜集齐了吗?”左世堂问。

    “这名单从出了贡院我就开始准备了,早就齐了,保证没一个差的。”友人回答。

    “那就好。”左世堂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今年有望高中桂榜的人,我们务必要与之结交。将来官场之上才好说话。”

    左世堂自己也明白,虽然他现在也有些名气,但都是花钱砸出来的,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将天赋发挥到极限了,再无可能更进一步。所以与其到时失望而归,不如在这个时候多结交一些才俊,以供他父亲和家中科举有望的小弟,将来在官场上行事方便。

    “左兄,陈穗和那边怎么办?他一直都不肯收我们的礼。”友人为难道。

    一提到陈穗和,左世堂就有点恼火:“我就从来没见过像陈穗和这样的人,宁愿和一个臭乡巴佬为伍,也不肯接受我的好意!”

    但是陈国安又毕竟是左长峰的顶头上司。

    左世堂深吸一口气:“罢了,还是给他再备一份,被退回来再说。”

    “好,我马上准备。”

    友人刚把话说完,转头就看见了尚未来得及避让的周稚宁。

    双方三目相对,友人意识到方才左世堂贬低周稚宁的话,怕又给周稚宁听去了,不由又是一顿尴尬。

    “周兄。”友人顾及面子,还是简单给周稚宁打了个招呼。

    但这回周稚宁身边没了陈穗和,左世堂连个起码的态度都不想给,满脸不屑:“何必与低贱之人言谈?”

    在左世堂看来,周稚宁出身不高,又没有值得他结交的才能。与她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

    周稚宁倒也没反驳,自己主动退到了一边,给他二人让开了一条路。

    左世堂自认为这是理所应当,正要走过,耳边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大街上的人都不由得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只见伴随着红鞭炮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远远的,两块既严肃又喜庆的巡视牌出现在了二人的视野中。巡视牌后,则是穿了一身红色皂衣的胥吏,捧着个长条盒子。而胥吏后面,又是两排佩刀衙役。

    这一行人走来热闹又盛大,当真是引人注目极了。

    友人疑惑地观察了一下这队人前进的方向:“他们约莫是去贡院外的?”继而又惊又喜,“定是乡试出榜了!”

    第26章 解元之位 左世堂竹篮打水一场空

    往年乡试成绩的发放都是有固定日子的,到了当天,会有很多考生挤在贡院外看榜。但是今年的乡试榜单要比往年提前几天,打的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当下只有尚在城中的考生瞧见了这个送榜队伍,还有很多尚在城外游玩的考生未曾知道。

    既然遇上了,那就不能错过。

    在这大街上的,但凡是应试的举子,都立即跟上队伍后面,一同往贡院的方向走去,周稚宁也不例外。

    左世堂简直是慌不择路的,一时要跟上胥吏,一时又不忘吩咐小厮赶紧先把礼品送去。忙来忙去,途中踩中自己的下摆,差点摔个大马趴。

    在正儿八经的桂榜面前,任谁都会忍不住慌乱。

    走了一段路后,得知消息的考生越来越多,整个队伍也变得越来越庞大。特别是在路过举子们住宿客栈门口的时候,考生们更是犹如过江之鲫一般,源源不断地从门内涌出来,险些踏破门槛。

    人群熙熙攘攘,议论声更是如油锅鼎沸。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在议论为什么今年的桂榜提前了,是不是乡试里出了什么变数?又或是朝廷里面有什么新的动静?

    但是大家思来想去都没一个结果。

    等到走到贡院附近的时候,跟在队伍后面的考生们已经成了一片乌泱泱的人海,打眼望过去,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人与人之间简直没有了缝隙。还好送榜的胥吏带着一排佩刀衙役,否则还真不好在这人海中开出一条路来。

    好不容易走到告示牌前站定,胥吏道:“诸位瞧好了,桂榜就封在这长盒中。而今我要启开封条,取出桂榜了。”

    一众考生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胥吏开盒的手。

    撕封条、开长盒、取桂榜,然后张贴。

    整个过程只花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就完成了,而后胥吏道:“桂榜张贴完毕,还请诸位一观。”

    言罢,胥吏就在佩刀衙役们的护送下,飞快地离开了告示牌前。

    此前碍着胥吏是官员,考生们不敢擅动,此时胥吏一走,考生群就就像炸了锅!

    前面的立即开始看榜,后面的不断往前挤。而先看了榜的又不肯走,非要足足把整个榜单看他个三五遍,确定自己当真榜上无名之后,就痛苦哀嚎一声,仰天嚎哭起来,捶胸顿足,看起来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告示牌上。榜上有名的则拍着大腿兴奋大笑,直呼:“我中了!我中了!”,离开人群。

    另有富家公子们不必自个儿挤,自有小厮仆役替他们挤进去看。更有考生不用小厮,非要自个儿亲眼看见桂榜,于是小厮们更是成群结队地扑进人群里替他们家公子开路。

    这些人使得告示牌前越发拥挤,几乎是水泄不通。

    周稚宁不是体格健硕之辈,被迫跟着人海挤了半天,最后连桂榜的边角都没瞧见,倒是先挤累了,只好先行退出来。结果她方才离开人群,就看见陈穗和才收到通知,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他本来十分紧张和慌乱的,但一看见周稚宁因为挤榜,衣服都被挤得皱巴巴的,头发也凌乱了,一副狼狈的模样,便忍不住笑了:“周兄,我可难得见你如此狼狈。”

    周稚宁只好苦笑。

    两人实在挤不过这些考生,就想着先在一边等候,等到日落以后再来看榜。

    但谁料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动,人海最前面就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什么?周稚宁!”

    这一声压倒了所有的嘈杂之声,仿佛直冲九霄,把周稚宁本人都喊得一震,忍不住回过头来。紧接着,她就看见有双手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推开了人群,恶狠狠地冲过来:“周稚宁,你怎会是解元?!”

    一语落地,震惊四座。

    “什么?周稚宁是解元?”

    “这怎么可能?!”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周稚宁面色冷静,对左世堂拱手:“在下尚未看榜,没想到左兄倒先我一步告知,真要多谢左兄报喜了。”

    左世堂被气的眼眶通红,恨不得七窍冒烟:“你岌岌无名,又没有文章流传于世,根本就是一个平庸无能之辈。你、你如何当得起解元?!”

    曾经讥讽过周稚宁的人更是觉得天都塌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对啊,她如何当得起解元?”

    “我不信!我绝对不信!”

    ……

    陈穗和也是一样的震惊,他和周稚宁相处的这段时间,也是知道周稚宁一直有意藏拙,迟早有一天会如潜龙飞天。但是没想到这条龙一飞,就是一个解元。

    可这边左世堂已经快气疯了,他就是看准了周稚宁无权无势,无才无德,才敢放开手欺负人。但是如今桂榜明晃晃地告诉他,他不仅看走了眼,还得罪了人。

    解元之才,将来必定进入官场啊!

    他几乎是头脑一热,一把攥住周稚宁的胳膊:“你这分明就是弄虚作假,我要向考官大人揭发你!走!随我去见官!”

    陈穗和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拦住左世堂,沉声道:“慎言!你口中一句简单的弄虚作假,落在大人耳中可能就是科场舞弊。历朝历代,科场舞弊会出多少冤案你难道不知吗?!”

    这时,左世堂才发现原来陈穗和就在周稚宁旁边,他脸色又是一变。

    本来因为周稚宁是陈穗和好友,他即使再不屑周稚宁,也会注意不当着陈穗和的面给她难堪。但如今他确实是太气了,居然没发现陈穗和。凭借两人的关系,若他要动周稚宁,就必定会和陈穗和撕破脸。

    但是……

    左世堂攥紧了拳头。

    但是若今天一朝放走周稚宁,来日周稚宁为官作宰,难保不会为了今日的羞辱而对他动手。这样一个人,给左世堂带来的威胁可比陈穗和要大多了。

    更何况,如果在此时就一口咬定周稚宁这个解元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他还能找到许多人证与物证,毕竟哪怕周稚宁确实是扮猪吃虎,她以前的名字和文章也是实打实的下等水平,这是骗不了人的。

    这些东西,再加上众口铄金,说不定真的可以拉下周稚宁……

    左世堂眼底闪过一丝阴狠,大声道:“陈兄,你何必以冤案压我?周稚宁这个解元本就来路不当!她分明就是另用手段,使桂榜蒙羞。”进而又转向人群,“诸位都看看桂榜,亚元居然是赵厉?!只要是认识赵兄的,都应该清楚以赵兄的水准,拿到解元是绰绰有余。”

    话音一落,周围人都议论起来。

    “对啊,若不是周稚宁,那解元之位就是赵厉的了。”

    “我要是赵厉,必定恨死周稚宁。”

    “听说周稚宁在平城县试之时就名次不佳,这回一飞冲天,若不是她早年有意藏拙,那便是使了手段。”

    “她定是使了手段,否则她与我们一同在北直隶府这么久,我们却从来不见她作什么诗赋篇章。倒是赵厉的文章篇篇老道,就是解元之才!”

    ……

    眼瞧着众人的情绪都被左世堂煽动起来,个个叫嚷着要拿周稚宁见官,陈穗和的脸色难看至极。

    周稚宁也是面沉如水:“左世堂,能证明我未曾作弊的办法有许多种。我敢当着大家的面写文章,大家叫我做什么题目,我便做什么题目。倒是我真实水平如何,自然一目了然。”

    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办法,但是左世堂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周稚宁做这篇文章。

    “你说的倒轻巧,谁知道你有没有提前准备题目,然后再背下答案,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揭发你的那一天?所以,你还是先跟我去见官比较好。”

    说完,左世堂便对身边小厮一使眼色,小厮们立即推开人群走过来将周稚宁团团围住。

    这些小厮体格壮硕,周稚宁加上陈穗和两个都未必打得过。

    周稚宁冷笑:“你不让我做文章,分明就是害怕我证明己身。”

    当着众人的面,左世堂自然不能让周稚宁有辩驳的机会,他立即道:“你若是不心虚,又为何要抗拒与我一同见官?你这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左世堂要见官,其实心里早有打算。他与本地县官有些关系,届时只要说一声,无论如何先打周稚宁一顿杀威棒,打晕了再说。再寻些证人做下证词,这件官司就成了,任谁也别想翻身。

    这件事自然要越快做越好,不能给任何人反应过来的机会。

    于是左世堂当即下令:“你们还不快快把这人绑了送去官府?!”

    “是!”

    小厮们立即领命,朝着周稚宁抓了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有一名考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声报信:“别吵了,别吵了,主考官谭大人来了!”

    这个消息把在场的考生们都震了一下,任谁也没想到这件事情居然会直接惊动主考官。

    虽然他们确实不信周稚宁得了解元,但也不意味着他们想被卷进科场舞弊案啊。

    因此有几个胆小的,当下就偷偷跑了。余下一群还没来得及跑,就被谭素华带来的佩刀衙役围了个水泄不通。

    谭素华着一身绯红官府,紧蹙眉心:“尔等因何聚众喧哗?”

    左世堂见潭素华来了,心中一下子紧张起来。

    能做主考官的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言辞之间若不能多加注意,说不定都得把自己搭进去。

    见没人先开口,潭素华干脆将目光投向了被围在中心的周稚宁:“你叫什么名字?”

    周稚宁也在思考措辞,她斟酌着道:“小子周稚宁。”

    说完,她的大脑就飞速运转起来。等下潭素华问起作弊一事,她该如何解释才能做到把自己完完全全摘出来。若是留下半分污点,那她后半辈子的仕途都会受影响。

    然而让周稚宁惊讶的是,潭素华听到她的回答以后,竟然像是见到了什么稀罕物似的,来来回回将人打量了几遍,才道:“原来你就是周稚宁,这次的解元。”

    周稚宁点头:“正是。”

    “不错不错,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谭素华见周稚宁如此年轻,周身气度又卓尔不凡,不由笑道:“也难怪朝廷要指明给你这个解元之位啊。”

    一句话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傻了。

    什么叫朝廷指定给的解元?周稚宁不是出身寒门吗?怎么有如此恩宠?

    周稚宁本人也是微怔。

    谭素华笑道:“也是,你还不知道。本官与一众考官在批改你的文章时十分犯难,不知该如何判定。于是就将你的文章呈交朝廷,得了朝廷认可,才允了你的解元之位。”

    这也就是说,周稚宁这个解元是朝廷认可的,谁若是对此存疑,那就是怀疑朝廷,乃至质疑陛下。

    左世堂脸色一白,差点因为腿软摔在地面上。

    他以为周稚宁的解元是如同其他人一样,通过考试获得的,但是没想到竟然是朝廷亲自赐的。

    有了朝廷这两个字,他再想污蔑周稚宁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一开始因为左世堂而对周稚宁议论纷纷的考生们,此刻也都瞪大了眼睛,又是不可置信,又是因为自己口出狂言而感到后怕。若是周稚宁事后追究,他们岂不是逃不过一场牢狱之灾?

    但是周稚宁的目光并没有放在群众身上,而是笑着看向左世堂:“左兄,你可还要拿我去见官?”

    左世堂浑身一悚,立即摇头:“不、不,只是误会。”

    潭素华经久官场,哪儿看不出这到底是误会,还是故意诽谤?他冷哼一声,道:“不见官,可以称为误会。但既然你见了官,本官就不能将之当成单纯的误会处理。若是恶意造谣中伤,害了周解元,本官该如何对朝廷交代?”

    左世堂几欲昏死过去:“大人,大人,我……”

    可潭素华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来人,将此人带到府衙,切记严加审问。”

    “是!”

    佩刀衙役们走过来,一左一右地架起左世堂,直接将人带走了。而左世堂的友人早在闹剧开始之初,就悄悄地溜走了。

    周围起哄之人见到左世堂被处理,个个胆颤心惊,生怕周稚宁也连带着将他们也一起告了。但是周稚宁并没有再提追究责任的事情,反而开始对潭素华道谢。

    谭素华见状一挑眉毛,别有深意地说:“你是朝廷亲封的解元,大可不用受委屈,尽管道来便好,本官定为你做主。”

    周稚宁依旧道谢:“小子谢过谭大人。”

    谭素华便点点头,笑着说了句:“不用谢,你是个聪明人。”

    追责责任谁都可以做,但放弃追究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毕竟抓了左世堂一个,还可以说是有人嫉妒解元,造谣中伤。但若是抓了一批考生,事情必然闹大。这若是被有心人抓住,周稚宁的这个解元说不定就会留下污点,这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周稚宁的做法既是保全自己,也是得了人心,不可谓不聪明。

    谭素华离开后,周围的考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晌,才有一名考生满脸通红地站出来道:“多谢周兄了。”

    但凡周稚宁要追责,他们这些人肯定免不了一顿杀威棒。

    “是、是啊,多谢周兄。”

    “我为我先前的言语不当道歉。”

    “对不住,周兄。”

    ……

    一时间,周围的道歉声此起彼伏。

    有人提议:“周兄还未曾亲眼见到桂榜呢,大家都让开吧,让周兄先看。”

    “对,让周兄先看。”

    前面的考生纷纷附议,给周稚宁让开了一条路。周稚宁也不跟这些人客气,拉着陈穗和一起挤到了前头。

    那一团名字的中心,赫然就是周稚宁的大名。而陈穗和则排在第五名,虽然比不上周稚宁和赵厉、宋基等人,但也算不错。再看左世堂,居然连前三十都没进。

    “左世堂排名当真难看。”

    “听闻他已往有望中举的考生住处,送了许多礼品以图友好。”

    “他人品不佳,行为不检,还蓄意构陷解元,这样的人就是送来夜明珠,我等都不屑与之结交。”

    “是极,是极。”

    左世堂汲汲营营了大半个月,到头来不仅把自己该巴结的全得罪了,还要狠狠吃上一顿板子,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与此同时,琅琊。

    八月底,桂花飘香。

    赵淮徽着一身浅色外袍,手持书卷独坐于桂花树下,看似是在念书,实则是在默默发怔。

    这边,程普卷着赵淮徽的被褥出来院子里晒,见着他家主子又开始发呆,便问道:“公子,怎么还呆着?咱们该收拾收拾进京了。”

    赵淮徽一愣,回过神来却道:“不用手炉了,我不冷。”

    答非所问,叫程普无奈一笑。

    “若公子实在在意那个平江笑笑生,我去给公子你打听打听不就完了?”程普一边收被子,一边说,“等知道了她的姓名,公子你再登门拜访,就不必像今日这般魂不守舍了。”

    赵淮徽自见了那考卷起,便知道平江笑笑生必是解元。

    只要他想,眨眼间就能知道平江笑笑生的真名。

    但是似乎是近乡情更怯,已经到了要揭开面纱的时候了,他反而有些手软。

    毕竟这面纱揭开以后,底下的那张脸对他到底是笑还是哭,是喜还是怒,他自己都没有预料,也没有准备。

    “罢了。”赵淮徽抬眸望向远方,眸色幽深,“只是乡试而已,往后还有会试和殿试。也许等到她能够见到圣上的时候,才是我们最好的见面时机。”

    第27章 前往京城 预备进行会试

    周稚宁回到客栈之后,才发现客栈里机灵的小二早就打听好了中举考生,跟掌柜的一起紧赶慢赶搞出了几条横幅挂在客栈门口。除此之外,掌柜的还特意请了舞狮队来,一阵敲锣打鼓,鞭炮齐天,方圆三里的百姓都被吸引过来瞧热闹了。

    几个先脚回客栈的举人都被人群围在中间恭喜,陈穗和更是被前来贺喜的人群挤的脚不沾地,昏头昏脑的分不清谁是谁,后来只能不管来人身份,只管一味的拱手作揖,给红封喜钱,忙得团团转。

    周稚宁这个解元得到的待遇更是夸张,有文人想借她身上一样物什开光,以保佑来日也能一举中第的;也有妇人领着自家孩儿,希望她能以手抚顶,借点文昌老爷神气,将来也能青云直上的。更有人遣了家仆端着两红盘银锭,并一应房契、田契,想与她结交的。甚至还有一二十男男女女跪在客栈外,求她收用作家中奴仆了。

    活脱脱一副范进中举。

    周稚宁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将自己身上能给的香包、毛笔以及稿纸都给出去了。也顺应母亲的盼愿,摸了好几个小孩的脑袋瓜。

    不过那些银子、房契,还有那些投诚而来的男女,她都没留用,和掌柜的并上小二几个一顿好说歹说,将人给劝走了。

    最后一场热闹散尽,已是华灯初上。

    周稚宁随手拾了条板凳坐了,望见客栈内满眼鞭炮炸开的红纸屑,不禁笑着摇头。

    也难怪千百年来,无论朝代怎样更替,一举中第始终都是中国人殷殷期盼之所在。原来真当你中举的那一刻,所有热闹与吹捧声都会如潮水般向你袭来,那一瞬就是再冷静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迷失在这繁华之中。

    就是周稚宁,在看见这热闹后的残温,心中竟然也会有些许的不舍。

    这边,陈穗和已经累的不行,背面的汗已经浸透了他那身石翠直裰,额上也频频流热汗。若不是还顾及读书人的体面,他都要仰面倒在条凳上喘气了。

    掌柜的一面笑着给陈穗和递了杯热茶:“陈公子请用。”一面让小二端着盘文房四宝走向周稚宁。

    “周公子,小人先贺您得中解元,前途无量。”掌柜的说着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红封递给周稚宁。

    周稚宁知道掌柜的应是有事要说,所以也不推辞,将红封收了拆开一看,发现里面放着的是五十两银票。

    掌柜的笑道:“咱们客栈虽然长久开着,却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年轻的解元。都说墨宝留文气,小人今天也斗胆求周公子您一幅墨宝,将来长长久久的挂着,也是一段佳话。”

    周稚宁声名不显时掌柜的就悉心照料,周稚宁早就记了他的情,因此没有不允的,当下就持笔在小二端着的红漆盘里写下一句。

    挂起来之后,便是“纤纤不绝林薄成,涓涓不止江河生”,意寓功在不懈。

    掌柜的喜不自胜,对周稚宁拜了又拜,又亲自奉茶。

    周稚宁笑了笑,倒想她该向赵淮徽讨教几笔妙字,否则她的馆阁体总显得过于圆润可亲,失了大气磅礴了。

    *

    尔后几日,周稚宁在客栈里给赵淮徽写了封信,告知了自己乡试的成绩,但隐去了具体名次,只是再三对赵淮徽道谢,谢他送来了那封急信。

    然后她又给周允德和杨氏写了封家书,书中告知了自己高中解元的消息。虽然当地官府接到消息之后,自会去家中报喜。但官府的人告知,和她自己写家书告知,当然是不一样的。

    在把信寄出去之后,周稚宁就和陈穗和收拾好了包裹,一同坐船继续北上去了京城。

    院试是在一州县之内,乡试是在一省之内,会试是在一国之内。考过乡试的举人们需要在知晓成绩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京城参加会试。届时,京城之内会汇集五湖四海所有的举人考生,又是一大盛况。

    与盛况相随的是极其严苛的入城条件,周稚宁和陈穗和两人给了路引,接受完盘查之后,已经是申时了,可二人还未曾用过午膳。

    因此一入了北京城,周稚宁和陈穗和二人连行李也来不及放,直接找了一个小面摊坐下叫了两碗阳春面。

    陈穗和锤了锤自己因为赶路而酸软的腿,苦笑道:“早就听家里人说科举是最辛苦的,以前还不以为然,觉得念书是这世上顶顶幸福的事儿,倒是没想到这份儿辛苦说的是赶路。”

    古代科举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全国旅行,离得远的考生恨不得提前半年出发,这一路上车马劳顿,日夜颠簸,还有人曾水土不服死在路上。周稚宁和陈穗和赶了这半个月的路,腿脚都快走坏了。天气也逐渐由温转凉,快到了落雪时分。

    “我只盼望着晚上能有盆热水叫我泡泡脚,再让我睡个囫囵觉。”周稚宁也是苦笑。

    二人几口吃完阳春面,填了肚饱,就匆匆找了个客栈入住了。结果因为过度疲惫,两个人一进客栈就睡了个昏天暗地,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过来。

    周稚宁揉着眼睛推窗往外看,只见漫天星子明亮又硕大,星光下,高高低低的房屋寂静无声,仿佛都陷入了极端沉睡。偶尔打更人敲着竹梆子走过,拉长了的嗓音透破黑夜:

    “戌时已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周稚宁便简单收拾了一下,推开门下了楼。

    巧的是,陈穗和也坐在大堂,他想是饿坏了,正不顾风仪的对着一碗面大快朵颐。

    周稚宁笑着坐他对面:“好啊,陈兄你居然吃独食,也不叫我一声。”

    陈穗和被她吓了一跳,抬眼看清人,转而又笑了,马上就叫了碗面上桌。

    周稚宁也不跟他客气,从竹筒里拿出筷子便开吃。

    有了碗热腾腾的面食下肚,周稚宁感觉自己就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整个人都舒坦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碗面胜过我以往吃过的全部山珍海味。”陈穗和喝了口面汤,长舒一口气。

    周稚宁笑道:“饿了吃什么都是美味。”

    更何况这北方的面食与南方真的不一样,同样都是面,北方的面就劲道、味儿重、分量足,不仅得仔仔细细地嚼,还得大口大口的吃,否则囫囵吞枣般地吃下去,恐怕夜里醒来肚子还是撑的。

    也是在这一刻,周稚宁才切身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北京,这个即将决定她命运的州府。

    *

    吃完了面,周稚宁和陈穗和都精神抖擞,暂无睡意。客栈小二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就给二人推荐了几处北京城的好玩地儿,趁着尚未宵禁,周稚宁干脆与陈穗和一起出门闲逛。

    出门是正是戌时,街面上热闹的很。有外地来的商客、赶路的行人、本地的商贩、出门游玩的妇人,更多的还是远赴京城应考的举子。不过不管是谁,周稚宁一个都不认识,只揣着手与陈穗和并肩闲逛。

    但没一会儿,她抬头往前看时,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个穿大氅的青年,背影看起来高高瘦瘦的,一瞬间让人觉得十分眼熟。

    周稚宁一怔,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赵淮……”

    但下一瞬间,对方与同伴说笑着转过头来,周稚宁的声音又戛然而止。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平平无奇的五官,仿佛一见就忘。

    不是赵淮徽。

    周稚宁微微发怔,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她想起离她给赵淮徽寄去信件,已经有一个半月了,就算是赵淮徽住得再远,此时也该赶到京城了。但她在客栈住了这些日子,却一直没有见到赵淮徽的踪迹。

    怎么?赵淮徽是不打算赴京赶考了?还是他文章太差,没能考上?

    周稚宁望着那大氅出神地想。

    与此同时,前往北京城的官道上正有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过来。赶马车的车夫身材异常魁梧,眼神如炬火,亮得惊人,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

    马车里则盘坐着一名青年,那轻便生得异常俊美,只是眉眼微冷,唇色苍白。他似乎极度畏寒,不仅穿着一身雪狐里子的儒士装,还在外面罩了一件银狐千金裘。

    在车马摇晃之间,青年伸手掀开车帘,静静看向窗外雪景。尔有一两片雪花飞入马车之中,让他的衣袍沾了些许雪屑,青年也并未不意。

    程普道:“公子,再有三日我们就能赶到北京城了。前些日子周公子还给您写信,说她要去北京城考会试呢。这下巧了,咱们与她正好叙旧!”

    提到周稚宁,赵淮徽冷淡的神色也有一瞬间的柔和,但嘴上还是道:“此去京城是为了面谢圣上恩典,叙旧只是顺便。”

    程普笑的见牙不见眼:“对,顺便。”

    他家公子惯会嘴硬。

    *

    周稚宁与陈穗和在街面上逛了许久,发现了北京城许多乐趣。比如说花花绿绿的泥人、街边的剃头匠、小贩卖菜时拉长了嗓子唱的卖菜谣,还有北京豆汁儿……罢了,这点不算。

    往日书里读来念去都只见文字,不比今日在街上一游,南北方生活的截然不同便一下子就凸显出来,往日在书本里所读到的那些,也一下子有了具体印象。

    周稚宁一路走,一路看,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显得比平日里更似一个风姿不俗,仪表清雅的少年书生,一路上叫不少人为之侧目。

    与此同时,高楼之上,华灯遍布。三三俩俩的青年文士聚在一起,正把酒言欢,畅谈天下事。只有一人远离这些热闹,独自倚窗而坐,眉心紧紧蹙起,似乎心思全然不在此酒宴之上。

    一紫衣文士见状,端酒走来,笑道:“子瞻兄,你家那位堂弟还未找到?”

    周明承摇头,接过文士手中酒盏慢慢饮了一杯,叫文士略微惊奇。因为周明承温润恭谨,认为酒会令人做出放浪形骸之行,所以一向克制,从不饮酒,任凭谁劝也无用。可他今日居然饮了一杯,可见他对那位半路失踪的堂弟关心至极。

    “我听说唐衔青也在寻你堂弟,你俩甚少为一个人这般上心。”紫衣文士打趣道:“这倒真让我好奇,你那位堂弟会是个怎样的人物。”

    先前周明承神色未显,可一听到唐衔青的名字,他神色一冷,拧眉问:“他可寻到什么消息?”

    紫衣文士看出他不虞,讪讪道:“倒未听说。”

    周明承这才眉头略松,丢开酒杯,看向窗外。

    窗外是高楼飘纱,灯火通明,人群拥攘。时有陌生面孔的年轻书生在人群之中穿梭,偶尔一瞥,周明承也会看见像她的人,视线也不由为之驻足片刻,但也仅仅是片刻,这些人只要转过一个角度,那点相似感就立即如云雾般消散无踪了。

    为何不能长的再像些?

    周明承的视线在人群重快速穿梭。

    这个不像,这个也不像,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忽然间,周明承一怔,继而猛然直起身子朝楼下某一处看去。

    灯火浪漫处,一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生正穿梭在人群之中,她笑盈盈的,那双桃花眼仿佛是被春日映照时的湖面,粼粼有光,动人心神。

    而楼下周稚宁似有所感,可当她抬起头左右四顾的时候,又只见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什么异常。

    “周兄,你在看什么?”旁边陈穗和扭过头来问。

    周稚宁犹豫一下,然后摇摇头:“没什么,看错了。”

    陈穗和就笑着拉住她袖子,将人往前面带:“我方才听周边人说,前面有个小楼专门挂灯谜。可以解谜,也可以挂谜。南南北北的文人都往哪儿去了,咱们也去看看热闹吧。”

    周稚宁点点头,任凭陈穗和拉着自己到了一处挂满灯笼的小楼。仰头粗略一数,这些灯笼约莫有五六十盏,每一盏都记着一个灯谜。楼底下还有两名小厮,各自拿着一根竹篙,左右侍立。如果有人破解了某一个谜题,就差遣这些小厮把对应的灯笼拿下来。

    如若猜对了,便可以自己再写一个新的灯谜挂上去。如若猜错了,便要拿出一锭银子来捐献,以便给城内贫苦百姓开设粥棚。

    周稚宁听了解释,心中默默佩服建设这灯谜楼的人想法奇妙。既可以操弄风雅,又可以娱乐大众,还可以接济贫民,一举三得。

    这时,正好已有文人想出其中一个字谜的答案了,就叫人帮忙把二楼左侧的红灯笼拿下来。

    小厮领命,揭了灯笼,当着大家的面儿念道:“谜面儿是‘口道恒河沙复沙’,打司马迁《史记》中的一句。”

    “河沙之多,无法尽握,谜底当是‘不可胜数’。”

    小厮拆开灯笼里的谜底看,笑道:“恭喜这位公子,所言不错,还请公子另写一个字谜。”

    旁边有侍女捧出文墨与纸笔来,那文人提笔便写,只是写完,他不等小厮挂上灯笼,就将人按下,“不必挂了。”然后转头对众人笑道:“诸位莫要怪在下轻狂,但在下写的这个灯谜,恐怕在场的各位无人能解。”

    一语既出,众皆哗然。

    好嚣张的书生!

    有人年轻气盛,当场问道:“若是有人破了你这谜题,你该当如何?”

    金文脸上挂起微笑,似是并不将这人放在眼里,慢慢悠悠地说:“那我愿捐出一百两开设粥棚,接济百姓。”

    一百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不管是有人想叫金文吃吃苦头,还是有人想让这一百两粥棚落地成真。在金文说出承诺之后,很快就有人越众而出,要提笔作答。

    然而……

    “今有圆材埋在壁中,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问径几何?”率先作答的人皱着眉,面露不满,“你这算哪门子灯谜?这明明是算经科。”

    金文却笑:“灯谜楼可没禁止我用算术当灯谜。兄台这样问,可是答不上来了?”

    回答者面色略微难看,却没有还嘴。

    算术一般是基层官员用的多,而文士用的少,且明朝科举一途,算经科就相当于现代的艺术考,要的分数相对较低,考这类科的学子一般是胸无大志,也没什么读书天分,所以明朝对此类考生放的官儿也不多,官职更是不高。这就造成了大多文人只知道四书五经,却不知道算术。金文的这个题一出来,霎时间就难倒一批人。

    陈穗和倒看出了点门道,毕竟他父亲陈国安就任职于都水司,测算水位的时候就要用到算术。但他知道是知道,却不精通,此时只能快速在心中默算。

    金文见众人都是一脸的菜色,不由哈哈笑道:“今日我这一百两银子,算是有心用,没处花呀。”

    陈穗和最见不得有人嚣张,他撇撇嘴,悄悄地问周稚宁:“周兄,你可想出来了?”

    周稚宁默默点头。

    因为这类题目放在现代,其实只能算是高中数学题。

    所谓“今有圆材埋在壁中,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问径几何?”,就是问“现在有一个圆柱形的木材埋在墙壁中,不知有多大,用锯子去锯这个个圆柱形木材,锯口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问这块圆柱形木料的直径是多少?”

    周稚宁左右看了看,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就蹲在路面石板上画起图来。

    旁人对此动作不解,纷纷够头观看议论。金文倒是走上前看了看,眼中却有一丝趣味。但随着这个草图逐渐成型,金文眼中的趣味又渐渐变成了惊讶和惊艳。

    陈穗和也蹲到周稚宁身边,指着地上的图问:“周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画假设用图。”周稚宁回答,并指着地上的草图说:“你瞧,长为1丈的圆柱形木材部分镶嵌在墙体中,就跟我画的图一样。已知弦是一尺,弓形高为一寸。根据勾股定理可以得出……”周稚宁沉吟着算了会儿,然后给出答案,“木料的直径是二十六寸。”

    “嘶。”陈穗和越发不解,“周兄,勾股定理是什么?”

    周稚宁挠挠下巴,尴尬道:“就是个很厉害的定式。”

    陈穗和还想再问:“周兄,你是如何算出……”

    但话还没说完,他们二人头上忽然响起金文急切的声音:“这位兄台,你是怎么解的二十六寸?”

    周稚宁与陈穗和双双抬头,只见金文直勾勾的盯着周稚宁,眼里尽是热切。

    “我这是算对了?”周稚宁起身问,将手里画图用的石头扔掉,“那你说的一百两可算数?”

    “算数!”金文立即点头,对着满脸惊异的众人宣布,“这位兄台得出了正确答案,在下于明日午时便开设粥棚,诸位若是不信,可尽管前来督察!”

    说完,金文就想拉周稚宁的衣袖,语气激动:“这位兄台,你到底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出答案的?”

    但是周稚宁与金文并不熟,立即避开两步,神色疏远。

    金文也意识到这一点,他急切道:“你若是因为你我互不相识,就不肯告诉我,那我改日上门拜访。我手上还有名帖,我这就给你。”

    然后金文就急切地翻起了自己的袖子,要掏自己的名帖递给周稚宁。

    陈穗和见状,不由上前对周稚宁悄声道:“周兄,我往日里听闻有人因痴迷于算科一道,而神智尽失,行为似颠似狂,严重者还会伤人。我瞧着这人恰如癫狂发作,咱们不若先走为上。”

    金文这副模样确实看起来不太正常,周稚宁也深以为然,于是和陈穗和迅速钻入人群中离开。而金文刚刚从袖子里把名帖翻出来,两个人早就离开人群,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欸,这、这……”金文气了半晌,但又无可奈何,只好转身离开灯迷楼门口,转而上了灯迷楼二楼。

    二楼处,有几个锦衣华服的青年正在谈笑。

    其中有一人极为不凡,雍容华贵,仪表不俗,见到金文上来,青年笑道:“文哥儿,你不是说无人能解你的题么?方才的场面我看的清楚,那位小兄弟用不了一刻钟就给解出来了。”

    金文有些不服气,嘀嘀咕咕地说:“她解了我的题就走,却连怎么解的也不肯跟我说,实在气人!”

    这副痴迷小儿的做派,逗得华贵青年一阵摇头轻笑。

    “家弟的算术能力我知道,京中能胜过他的寥寥无几。”这时,华贵青年手边一个孔武青年开了口,“而且我观那人像是个生面孔,应是近来赴京参加科举的考生。殿下,那人应当是个可用的人才。”

    华贵青年笑了下,温润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精光:“科考之时,果然四处都是俊杰之才。金武,你替本宫留意留意吧。”

    第28章 周明承? 你怎么忍心不与我通信?……

    陈穗和带着周稚宁一同离开了灯迷楼,转到了与之相反方向的城南。

    此时,如墨般的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雪。时间似乎已经不早了,陈穗和和周稚宁商量一番,决定还是先回客栈休息。

    只是今日他们似乎不该出门,一路极为不顺,因为来时还顺畅的胡同口,在此时不知为什么被一群文人堵上了。双方似乎是在吵架,挤挤攘攘的,互不退让。

    二人本不想凑热闹,但谁让这个胡同口是去客栈最近的路,若要绕路,则要多走半个时辰。于是二人打算从这群吵架的文人背后绕过,不要惊扰他们就是了。

    但二人刚刚靠近,就听到一人操着南方口音,恼怒道:“我南直隶府文士自小修习诗词文卷,自然出挑者甚多。你们北直隶府不重文墨,多是武夫之流,二者之间自然不能比较。你们猜灯谜输给了我们是理所应当,你们应该敢做敢认,怎么反而恼羞成怒,翻脸不认账了?!”

    这话刚说出来,很快就有人大声反驳:“胡说八道!这几个灯谜的谜底全是你们南直隶府才有的物什,什么白凤凰,什么石龙子,可我们北直隶府何曾见过这些?你们分明是借了公平比赛的名头,故意挑了你们熟知的事物来羞辱我们!”

    原来早在周稚宁和陈穗和二人猜灯谜之前,这群文人就已经在灯迷楼外打过照面了。因着正好南南北北各有四五个文人,于是他们自发组成了两队,比试谁猜的灯谜数量多。

    双方各使心力,可北方一直要逊于南方。北方气恼不已,南方自然得意。于是一离开灯迷楼,双方就开始就着灯谜的事论起来。一开始确实是心平气和的你来我往,后面渐渐就变成了剑拔弩张的互相诘问,再到后来,双方都开始忿忿不平,直接在胡同口站定吵了起来。

    两拨人各有占一个道理,为了猜灯谜的胜者究竟是谁,吵的脸红脖子粗。但是这种事情光吵是吵不出结果的,所以也不知道是谁先翻起了旧账。

    南方说自己出了多少举人、状元,北方这边就说他们出了多少忠臣、武将。南方攻击北方粗鄙无礼,北方就攻击南方矫揉造作。

    最后话题竟然一路上升,跑到了科举之上。

    因为多年来南北官员交战,考生们或多或少都受过牵连。于是双方又互相举例,自己这边的人受了多少刁难,蒙了多少委屈,落黜了多少人才。

    那几个南人也是气狠了,居然口不择言,道:“你们北直隶府就是文荒之地,再怎么吹嘘,会试之时也会败给我们南直隶府。哪怕你们的解元到了我们这里,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三流文士。往来如此,将来亦是如此!”

    由于教育资源并不均衡的原因,导致北方文人怎么也考不过南方文人。哪怕是北方的第一名,在和南方文人放在一起的时候,也只能排到十名开外,甚至更差。

    为此,朝廷之内还为了“要不要将南北榜单分开来”这个问题吵了不下数十次。

    可见这人的一句话,直接戳到了北方文人们的痛处。

    “你、你们——”

    北直隶府这边,有一人气得手指发抖,身形摇摆,眼看着就要捂着心脏晕过去了。可这时,他眼角余光却正好瞥见周稚宁站在人群之中。这人显然是认识周稚宁的,当下双眼一亮,方才险些要栽倒的身体立即撑住了。甚至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抢上前去一把拉住周稚宁的手。

    “既是自小苦读诗书,怎么能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那人指着周稚宁道。

    南人一笑,嗤道:“你说的天外天,人外人,莫不就是她?哈哈哈哈!北人不济,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让一黄口小儿称雄。”

    “你休得胡说!你可知,这位简斋兄乃是我们北直隶府的解元!你可还知,她的解元乃是朝廷亲封,由谭素华谭大人亲口传的旨!”

    周稚宁不喜这人把自己当压过对方的筹码,她用力挣脱开这人的手,转身就想和陈穗和离开,谁知道这人的话叫对面南人起了几分慎重。

    南人皱起眉头,对着周稚宁拱手,主动报出家门:“在下姓秦,名雨花,字慎之,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对方通报姓名,若是自己不理,恐怕这场争论又要升级。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周稚宁只好简略道:“周。”

    “周简斋?”秦雨花将周稚宁上下打量了一下,“若你当真是由朝廷亲封的解元,那还算有些分量。我且问你,你可是要为这些北人出头,与我等一较高下么?”

    考试前闹出争端,真被有心人拿捏了,他们这群人谁也逃不了责罚。

    于是周稚宁皱眉:“什么南南北北,我只知道大家都是大明文人。同国,同族,不是死敌,又何须比试?”

    她分明是不愿,但在秦雨花看来这就是不敢。

    秦雨花的慎重褪却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蔑嗤笑。

    抓住周稚宁的文人被这声冷笑再度气得不轻,越发恼火:“你冷笑些什么?不是我夸口,简斋兄不是不愿与你比试,而是你不配。若你识相些,能请周明承、唐衔青之流来,再不济叫张峰雪来,我们简斋兄倒愿意比一比。”

    听见这几个名字,周稚宁心中一沉,当即道:“这位仁兄,你要搭台子唱戏,何必让我当戏子?会试在即,闹出什么大事来,咱们谁都收不住场。”

    那北人,也就是董明辉急了,他道:“你也是北人,怎么甘愿见他们南人骑在我们头上!”

    南人闻言也炸了:“分明是你们不讲道理!怎能倒打一耙?!”

    北人这边血气方刚的,先前被激了几轮早就按捺不住了,立刻就揪住一个南人的衣襟:“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说谁倒打一耙呢?再胡咧咧,我打得你满天开花!”

    见他动了手,南人们登时也急了,七嘴八舌地开始讲道理。吵吵嚷嚷的,直闹的周稚宁头疼。

    南北矛盾已久,再加上这群文人尚年轻,整个就跟个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着。

    “冷静!大家都冷静!”周稚宁尝试调和,“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但是大家都怒火攻心了,没一个听她的,反而有人怒道:“这群北蛮子动手了,大家伙还愣着做什么?打呀!”

    然后这个火药桶砰一声,炸了!

    一群文人挥手便打,打不过的就拿旁边摊位上的东西乱砸。一时间笔墨纸砚齐飞,把看热闹的都看呆了。

    周稚宁眼看着劝不动,又不想加入战火,索性拉着陈穗和要避到一边去。

    那里秦雨花已经抓起了鸡毛掸子要打董明辉,董明辉这边的人瞧见之后,大喊一声:“不得了!北蛮子动兵器了!”

    这下把整个场面搅和的更乱了,有人直接扛着圆凳冲过来要砸人,结果人没砸着,手里圆凳倒是脱手飞出,直接往周稚宁面门砸来。

    周稚宁慌忙避让,可也不知是谁冲过她身边,直接将她撞到在地。她不由满脸冷汗,咬牙闭眼。

    这下是要硬挨这一下了!

    但她等了好半晌,迟迟不见应有的疼痛传来,她不由睁眼一看,面前不知何时居然站了个长身如玉的背影,一伸手,居然替她挡了这一遭。而那飞过来的圆凳被反摔出去,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砰——!

    一时间,闹成一团的文人都不由朝这边看来,却又在看见来人之时陡然安静下来。

    以秦雨花为代表的北人一时愣住,不知来人是谁,以董明辉为代表的南人却满眼惊喜。

    董明辉:“子瞻兄?!”

    子、子瞻?

    周稚宁看向眼前人,对方一身白衣胜雪,拢在淡淡的雪色月光之中,于昏暗夜色,热闹街头转过身,清亮如三月春水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了周稚宁怔怔的脸。

    竟是周明承……

    冬日里的天空总像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北京城的房屋尽数被隐没在这些灰暗的色彩之中。初雪洋洋洒洒,似乎纷飞不尽。

    茫茫雪色之中,周稚宁看着周明承亲手将她扶起来,又解开了自己的披风替她披上,才将将回过神来。下意识唤了声:“承堂兄。”

    周明承一顿,继而眉眼舒展:“我还以为你与我早就生分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听到你唤我一句堂兄。”

    周稚宁只好抿唇垂眸。

    二人的对话叫旁人听去,几人的反应各有不同。

    陈穗和满面惊讶不已,他和周稚宁在一起近半个月,有时也谈起过周明承,可周稚宁面色之平淡,根本看不出她竟是周明承的堂弟!

    那可是周明承啊,出身高门,灵秀风流,温润如玉,又城府极深。是当之无愧的世家嫡子,也是三年前与赵淮徽一同殿上受试,最终得圣上钦定探花的俊杰。

    先前和周稚宁起了争执的董明辉也是脸色不定,一想到自己拿人家堂兄的文气做名头压人,一时间脸色羞愧。

    只有以秦雨花为代表的北人不太认识周明承,只看周围人反应推测此人地位甚高,因此一时间没有轻举妄动。

    周明承转身对他们说道:“此处不远就是京城府衙,以你们的动静不消多久,就会有佩刀衙役赶来。若你们因此被按上个聚众闹事的名头,这会试怕还未考,名声就已经坏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虽然不冷,可也全然没有对周稚宁时的柔和。

    亲疏偏向,一听便知。

    董明辉知道周明承的身份,也明白他所言非虚,当即请罪:“是小子们言行无状,这才惹了祸事。”

    其余南人们亦是各自认错。

    “念你们是初犯,此事我便令府衙不再追究。”周明承说着,看向人群以外,“收了兵器吧。”

    人群外响起收刀入鞘的声音,这群文人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在说话间,早有佩刀衙役将他们围住了。

    秦雨花脸色微变,心头残留的火气一下子就没了。

    本来这些文人打起来也只是意气用事,有了周明承告诫,当然不会接着动手。于是都领了周明承的情,一个接一个全散了。

    陈穗和的视线在周稚宁与周明承之间游移了一下,看出周明承似乎和周稚宁有话要说,便找了借口独自一人回了客栈,于是最后就剩周稚宁与周明承站在初雪之中四目相对。

    当年是周稚宁不声不响跑掉的,如今与周明承再见面当然无话可说。周明承却静静看了周稚宁一会儿,然后伸手替她轻轻拂去了肩头落雪。

    “长大了。”周明承声音有些轻,仿佛被这冬夜里的风雪一吹,就能消弭无踪。

    周稚宁几乎一怔,随后抬眸看向周明承。

    三年不见,周明承也变了。年少时虽然也如温玉一般,可眼神转变之间还是会流露出两分耀眼的少年锋芒。如今的他也似明玉,却更加温和内敛了。

    只是……

    周明承像是才喝完酒,薄薄的唇瓣上还沾着一层酒液,冬日下显得晶莹。神色中也仿佛掺杂了些许酒气,明明是极温润的眉眼,可却因为这一丝酒气,多了点难以言喻的邪性,像是极为克己复礼的人,终于借着酒兴展露了自己的阴郁冷寒的底色。

    周稚宁定了定神,不再多看,而是问:“承堂兄是怎么找到我的?”

    “意外碰见。”周明承笑了笑,将那丝寒意深深藏起,好似又是大家熟悉的翩翩公子,“这也算缘分,对吧?”

    周稚宁不答。

    毕竟这不知该称作是缘分,还是孽缘。

    “你离开以后,我曾找人去西河村寻过你,但听说你去了很远的乡下温书,一去就是两三年,音信断绝,几乎毫无消息。”周明承声音温柔,“后来再听到关于你的只言片语,便是你中了解元。我很高兴,本想你应该会差人来告诉我。没想到这封家书等来等去,到底是没等到。就连见这一面,也是因为我在茫茫人海中多瞥了一眼。”

    周稚宁叹了口气:“承堂兄可怪我?”

    “怪你心狠么?”周明承笑了笑,雪花落在他鸦黑的睫毛上,显得温柔至极,“那我大概是怪的,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弟弟,会忍住三年都不与她的兄长通信。但你若是以后改了,我便不再怪你。”

    周稚宁虽是无奈,却又笑了笑:“承堂兄,这么些年来,你的性子好似分毫未改。”

    还是这般温和,对她也还是这样好。

    随后二人并肩而行,冬夜的初雪被他们踩在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佩刀衙役得了周明承的命令尽数散了回府衙,只余下小厮茗雾端着长柄灯为二人掌灯。

    摇曳的烛火从纸灯笼里透出来,像是要灼开浓郁的夜色。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周明承温声问。

    “老样子。”周稚宁望着前方雪路,“春秋四季都在埋头苦读。”

    周明承轻轻一笑,答复却莫名:“四季轮回是为一载,堂弟,咱们之间却已差了三载有余了。”

    语气幽幽,带着些许遗憾。

    三载春秋,几年的寒来暑往,伴在周稚宁身边的都不是他周明承……

    然后,周明承偏过头。看见冬夜的月辉似乎格外冷冽,笼罩在雪地上,将周稚宁的眉眼衬的格外秀美,肤色如玉。垂眸时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脖颈,竟也带着无边脆弱柔秀。似乎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给这雪色的肌肤上留下一点暧昧的痕迹。

    不知为何,周明承忽然感到一阵口渴,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下。

    周稚宁这时却抬起眸子,迎着周明承的视线看了过来。

    这一眼,恍若年少时他俩并肩走在街头,风声甚急,他为了听清周稚宁的声音而俯身靠近,却又被周稚宁一个抬眸而初尝少年人兵荒马乱的心绪,险些胡言乱语,犯下错处。

    但他如今到底不是少年了,他懂得隐藏心绪,也再不会失了仪态风姿。于是他不躲不闪,平静地与周稚宁四目相对。

    周稚宁微微一笑,眉眼清丽:“以前却不知道,原来堂兄是个如此在乎时光更替的人。”

    “并非在乎时光,而是割舍不断亲缘。”周明承轻声,“你我二人终究血脉相连。”

    周稚宁明白周明承对她的好,超过了他对自己的任何亲眷。但周稚宁也不明白,为什么周明承单单要对她一个人这般好。

    难道这世上真有一见如故,莫名投缘的说法?

    周稚宁不理解,便对这份好做不出回应。所以她又沉默了,只低着头走路,好像这条路上有朵花似的。

    周明承早明白他这位堂弟的性子,遇到不想回答的事儿,或者不想理的人,要么敷衍,要么一味回避。只是瞧着周稚宁不理他的样子,周明承却不觉得恼怒,唇边反而勾起了一丝微笑,伸手拉了拉周稚宁的袖子,语气无奈而宠溺:“不想回话便算了,好歹瞧着些路,别摔了,到时候伤了叫大夫,你又得嚷嚷着药苦。”然后他又唤:“茗雾,把长柄灯给我。”

    长柄灯递到周明承手里,他端稳当了些,就走近周稚宁身边亲自替她掌灯。

    此后风雪渐急,两个人彼此再无话说,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客栈。

    周明承知道周稚宁对他其实一直有边界感,他也很会把握分寸,送到客栈门口时就收了灯,温声道:“改日我叫府上人把我的名帖给你送来,你若有事,就尽管拿着名帖去府中寻我。”

    周稚宁低低嗯了一声,既像答应,又像是没答应。

    周明承笑了下,说:“别闹小孩子脾气,也别遇事死撑着不来寻我。”

    说完,他将倾过身子靠近周稚宁,将披在周稚宁身上的披风拢紧了些。

    周稚宁不习惯与他人靠的这么近,正要往后略退一步,可转头就对上了周明承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

    “堂弟,还有一事需你放心。”周明承声音温柔,“你中解元的事情,我并没有告诉父亲。”

    周稚宁一顿,继而凝视周明承的双眸,问:“堂兄,为什么?”

    她好像看不透周明承到底想做什么。

    但周明承唇边微笑加深,似是在笑周稚宁不该问出这种问题。他伸出手,拂去周稚宁肩头的夜雪,语气低沉而宠溺:“因为我们是兄弟,是最应该亲密无间的兄弟。既然你要扮猪吃虎,那为兄自然会替你掩盖痕迹。”

    周稚宁面色略微复杂:“在堂兄所结识的子弟之中,也有如同我们这般的兄弟吗?”

    “自然有。”周明承笑着看向周稚宁,“他们的亲密程度胜我们千万倍。”

    周稚宁不说话了。

    周明承又说了句:“夜间记得添衣,免得着凉。”

    随后就后退两步,笑着带茗雾转身离开了。

    客栈的灯与火被渐渐抛在身后。

    茗雾不解地说:“府里那么多少爷、小姐,公子您怎么偏偏喜欢宁公子?我瞧着宁公子对您,并不如其他少爷、小姐柔顺。就单论一条,公子您在府里头问话的时候,从没有人敢不答,可宁公子连不告而别都做得出来。”

    “茗雾,你很喜欢柔顺的人么?”周明承侧眸问。

    “这是自然。”茗雾语气理所当然,“就是咱们府里挑丫鬟小厮,也得挑听话会来事儿的。说再难听点,就那大街上挑小猫小狗,也得挑条顺自己心意的呢。这要不然就是给家里请了个祖宗,这不得闹翻天?”

    谁料周明承竟然笑了,说:“可我要的是亲兄弟,不是你口中的丫鬟小厮,也不是小猫小狗。他不用总是顺着我的心意,更不用事事都要应答我、捧着我。”说完,他回眸望了一眼客栈,眼中幽光隐现,“过于柔顺总会令人厌烦,就像府里那群人一样。长长久久的见到同一副面孔,当真令人腻味。宁堂弟她就不一样,但是你应该不会明白,对吧,茗雾?”

    茗雾当然不明白,难道事事都听你的还不够好吗?大概这世上只有他家公子会觉得不好吧。唉,他家公子将来最适合娶个会闹腾的烈婆娘……

    第29章 二姐婚事 又是为姐姐操心的一天

    一夜无梦,第二日周稚宁早早的就醒了,正好陈穗和来敲门给她送家书。

    周稚宁匆匆整理好仪表放人进来,谁料陈穗和一见着她,就十分夸张地给她行了个礼。周稚宁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

    “这叫提前抱佛脚,不灵心也安。”陈穗和一本正经地说:“万一哪一天又蹦出个大官儿认你作堂弟、表弟、知心好友、红粉知己什么的,小弟我也能跟着借借光。”

    周稚宁一听就知道陈穗和是在点周明承的事儿,毕竟陈穗和对她是坦诚相待,她却另藏秘密,哪怕是另有理由,也难免叫人心有隔阂。

    “再不会有了。”

    周稚宁苦笑一声,相处到今日,陈穗和的人品周稚宁也信得过,她便将周允能与自家结的仇怨粗略的说了一遍。

    陈穗和听罢愣了愣,才道:“以往只知道骨肉至亲是天底下最紧密的,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说完,他又蹙眉,“既然你们两家有仇,但周明承对你又这般好。你们……这……”

    这种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关系,就连一个古人看了也为难。

    周稚宁本来也不想把陈穗和牵扯进来,便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陈穗和也是佩服她的态度。

    知道了苦衷,陈穗和心里那点不快也没了,反而拍拍周稚宁的肩膀,表达了下他的兄弟义气:“周兄,将来只要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们陈家虽然比不得周家有势,但也不会对不公之事坐视不理的。”

    周稚宁笑了下,道:“陈兄仗义相助,我倒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陈穗和很有北人的豪爽:“报答就不必了,只叫家姐替我编一个扇坠子如何?那般样式的扇坠子我满城都找遍了,都没瞧见一个类似的。”

    “那扇坠子是我三姐编的,她向来灵秀,不喜按照前人既定的说法来,所以这坠子大概是她想的新编法,市面上见不到。”周稚宁微笑。

    陈穗和闻言,抚掌而笑:“好有意思的人,想法当真与众不同。”

    见陈穗和笑容里带着满满的赞赏,周稚宁略微思考了一下,唇边不由流露出一丝微笑,但她没有多说,而是向陈穗和伸出手:“你替我拿的家书呢?说来说去,险些把家书忘了。”

    陈穗和也不打趣了,连忙将家书递给周稚宁。

    这信是杨氏托周允德写的,内容还是周巧慧的婚事。自从周巧珍的事情后,杨氏就不敢再女儿的婚事上擅作主张了,一切都听从周允德和周稚宁的话。所以自接到上次周稚宁寄回家的信件后,杨氏就按照信件里的方法一板一眼地替周巧慧挑选。看哪户人家是既对自家人好,又对旁人好的。

    虽然这办法耗时耗力了些,但几个月下来,还真叫杨氏挑到了一个不错的。

    那人姓蒋,单名一个言字。相貌生的清秀,人也是好得出奇。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还会教周巧慧认字。周巧慧与他见了几面,又加上信任周稚宁,显然很满意这门婚事。

    更重要的是,虽然蒋言他父亲死得早,就剩一个寡母又当爹,又当妈地把蒋言拉扯长大。但他家世代书香,祖上还出过太子太傅。哪怕因为蒋父的去世才家道中落,但家底也颇为丰厚,再加上蒋言又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了秀才,未来未必没有振兴家业的希望。

    这样一户好人家,前来说媒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照理说这里面其实没有周巧慧的事儿,毕竟家底不丰,家中又只有周允德这么个大龄秀才。杨氏本都要放弃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周稚宁得中解元的消息传回了乡,情形一下子就不一样了。解元可比秀才值钱得多,更何况周稚宁还那么年轻,是肉眼可见的少年俊才。

    所以这么一来二去的,蒋家就想着直接上门提亲,先把日子定下来再说。家里人没有不愿意的,只有杨氏心里还有周巧珍的阴影,说什么都要给周稚宁写封家书问问意见。

    周稚宁捧着信,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全家人,哪个不希望三个姐姐都嫁个好人家?不说穿金戴银,仆人成群,但起码衣食无忧,相公是个知冷知热的好人。所以挑选夫婿都要慎重慎重再慎重,最好是她去亲眼瞧一瞧才好。

    但现在她远在千里之外,怕是一年半载都回不了西河村。古代女子的妙龄又如同流水,一眨眼便消逝了,总不能让周巧慧等她回家了再嫁人吧?可是若是就这么轻易地许出去,周稚宁又不放心,毕竟是自己亲姐姐。

    因此思来想去,墨都研了一大滩了,周稚宁才提笔写了封回信,希望周巧慧再等一等,不要一时喜欢就决定嫁给这个蒋言,可以再往更大的地方瞧一瞧。若是周巧慧实在喜欢他,也不是不能嫁,但蒋家给的彩礼一定要让她亲自来管。无论是银钱,还是田契铺子,都需一应攥在手里。

    然后,周稚宁就想了些可以保障周巧慧婚姻安全的法子,全部写在了家书之中。这回写完之后,家书的厚度居然还上次还夸张,捏在手里简直可以做一个小枕头。

    为了不让周巧慧多等,将将把墨吹干,周稚宁就跑到楼下请掌柜的寄了信。看着信客将写有她名字的信封装在信车里,摇摇晃晃的离开,周稚宁眺望的眼神中又带了一点担忧。

    与此同时,皇宫内。

    赵淮徽在小黄门的引领下,走过了十二道汉白玉桥,进了养心殿。

    当今圣上不喜奢侈,所以养心殿的装饰也并不华丽。与寻常人家相比,只是屋内多了一些陈设和暖炉,其余的都无甚差别。

    “臣赵淮徽,见过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梨花木桌后面,一个体型微胖,笑意盈盈的中年男人虚扶了赵淮徽一把。

    “赵卿难得进宫一趟,就不要搞谢恩那套假把式了。”皇帝显然不拘小节,“朕且问你,你替朕寻找天子门生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臣已物色了几个人选,请陛下过目。”

    赵淮徽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由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呈交给皇帝。

    皇帝接过,认真的从头看到尾,只是在看到名单上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眉头一皱:“平江笑笑生?”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继而忍不住撇撇嘴,“朕知道这个人。近来有臣子上书,说这个平江笑笑生的文章欺辱朝廷,藐视天威,是为反臣,理应将人抓出来严加处置。你倒是与众不同,居然想把她搜罗来当朕的门生?”

    赵淮徽拢袖道:“陛下,看一个人是不是反臣,不能看她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她做了什么。”

    “朕看到了,看到她写了不少文章骂朕还有朕的臣子。”皇帝将名单往桌上一扔,很是疑惑,“你怎么偏偏就选上她了呢?”

    赵淮徽抿了抿唇,道:“臣能从她的文章里看出来,她是个心有天下的人。”

    “你们文人都觉得文如其人,可朕偏偏觉得文未必如其人。”皇帝摇摇头,“朕不同意让她当朕的门生。”

    赵淮徽蹙起了眉头,双臂平举,躬身深拜:“还请陛下三思。”

    “朕说了,朕不答应。哪怕是三思,四思,五思,朕都不会答应。”皇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伸手拿过桌面上的其他奏折,“名单既已交过,该选哪些人朕心里也有数,你就先退下吧。”

    赵淮徽不动,还是保持着下拜的姿势站在原地。

    皇帝见状,忍不住皱起眉头:“赵徽,你这个倔脾气又犯了是不是?”

    赵淮徽还是那句话:“还请陛下三思。”

    “算了,你爱站到什么时辰就到什么时辰,朕不管你。”

    和赵徽当君臣久了,皇帝就格外见不得赵徽这种冷着脸,倔着脾气的样子,好似就这么磨下去,他就会妥协似的。再说了,这可是他的第一批天子门生,他不得挑个顺心如意的吗?挑个爱骂人的书生干什么?要来和赵徽凑一对儿?一个摆右边一副冷脸,一个摆左边专惹自己生气?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皇帝哼了一声,故意高声道:“魏闲,你去后殿将朕积了三天的折子都搬过来,朕今日一次批完。”

    魏闲看了看身姿笔直的赵淮徽,又看了看皇帝,犹豫着应下:“是。”

    然后就搬来了一堆折子。

    这些折子来自天南海北,什么都有。有征税哭穷的,也有拿本地珍品上贡的,更有没什么事儿,专门上个请安折来问好的。

    皇帝批着批着,就全神贯注起来。

    魏闲不敢打扰,就只敢在旁边注意着给烛火挑芯儿。

    这么熬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的烛火逐渐开始晃眼,皇帝才揉了揉眼睛,丢下手中朱笔,问:“魏闲,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魏闲轻声说:“就快到午时了。”说完,又往赵淮徽那边递了递眼色,“这赵大人也该离宫用膳了。”

    皇帝也顺着魏闲的视线看向赵淮徽,却见他还是一模一样的姿势站着,即便是脸色苍白如雪,也在极力忍耐。只是那薄唇实在是毫无血色,身子也摇摇欲坠,令人看着悬心。

    “你——”赵淮徽这个倔脾气实在令皇帝头疼,但是皇帝朝着自己这个病弱大臣发不了大脾气,只好斥责魏闲,“你这个大太监是怎么当得差?真叫赵大人白站这些个时辰吗?去,端把椅子过来让他坐,别晕在朕的养心殿里头。搞不好,明日就该有言官参朕不善待臣子了。”

    魏闲委屈巴巴地照办,可椅子端来后赵淮徽还是不坐,又是那句话,语气寒冷如冰:“还请陛下三思。”

    “赵徽你——”皇帝气得要把手上的折子砸下去,但又确实把一折子给人砸晕了,来日更不好向言官们解释。皇帝只能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好好好,你非要朕纳平江笑笑生为门生也可以。”虽然这样说着,但皇帝还有些不甘,他略一思索,便想了个主意,“按理说,我不应该质疑你的眼光,但朕也不想找个爱骂人的书生当朕的门生。不如这样,朕和你打一个赌。就赌这个平江笑笑生能不能在会试之时得个会元,如何?”

    赵淮徽抿了抿苍白的唇瓣,问:“敢问陛下,赌注是?”

    “她的命,和你的官。”皇帝笑笑,“这很公平,对吧?平江笑笑生骂了朕这些年,弹劾她的折子跟这雪花一样多。要是让朕容得下她,那她必得有点真才实学,得会元就是最好的证明。可若是她不能,这就证明她是沽名钓誉之辈,也证明你办事不力,给朕看走了眼。这样新罪、旧罪加起来,朕杀了她再贬你的官儿便不为过。”

    “可陛下,若是她能呢?”

    “若是能,朕就按你所言纳她为天子门生,从此直上青云一路。如何?”

    赵淮徽神情一松:“臣愿赌。”

    这副毫不怀疑的样子倒让皇帝意外:“赵卿,你与这个平江笑笑生素不相识,就敢这么信她?”

    赵淮徽拢袖落座,神色略缓:“臣信她,胜过于信自己。”

    第30章 再见赵淮徽 周稚宁,好久不见……

    出了皇宫后,程普照例在外面候着。见赵淮徽出来,他立即上前帮赵淮徽披上大氅,然后道:“马车我已经准备好了,大公子可要现在就去看周公子?”

    赵淮徽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道:“先不忙,去一趟朱雀街吧。”

    程普以为赵淮徽去朱雀街另有要事,没想到马车到了以后,赵淮徽竟然只是下车亲自买了一袋炒栗子,然后才让程普往客栈去了。

    客栈内正是饭点,周稚宁和陈穗和围在一起吃铜锅子。桌面上摆着现切的羊羔肉,以及一些用来烫水的青菜、盘大的粗粮饼子。

    陈穗和用小刀剜了一点韭菜末擦在肉片上,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北方的菜实在太硬了,来了这些个月,真快把我吃伤了。”

    周稚宁虽然没说话,但也叹了口气。

    北方的东西都挺好吃的,而且因为地界原因,他们还能时不时开开荤,比在南方时容易吃肉。但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有吃伤的一天。更何况她和陈穗和都是在南方长大的,口味更偏重于清粥小菜类。但在北方清粥小菜连开胃都不够,大家吃的都是硬菜。她入乡随俗这段时间,都快把自己吃上火了,嘴角还起了几个小燎泡。

    陈穗和又吃了一口,便恹恹地放下了筷子:“稚宁,我去后厨问问,看他们有没有腌白菜之类的东西,咱俩拿着拌饭吃。”

    周稚宁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和手上的肉片,还有盘大般的饼子做战斗。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身前传来了板凳挪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身影在她面前坐下,却不言不语。一阵若有若无的冷冽味道从对面传来,让周稚宁微微一怔,似是想起什么一样迅速抬头,继而正好与对方四目相对。

    经历了三年的岁月打磨,眼前的人身上似乎染上了些许风霜。只是眉眼间的冰山雪色还是如旧,好似冬日里冷感的阳光,叫人感受不到一点温度。但当对方将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她的时候,眼底却起了一丝波澜。

    “周稚宁。”赵淮徽轻笑,“许久不见。”

    周稚宁没想过赵淮徽会从天而降般出现在她面前,以至于她卡壳良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好在赵淮徽也是个冷性子,打过招呼后,就将炒栗子放在了周稚宁面前。

    闻到熟悉的香味,周稚宁不由笑了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一边问,一边熟稔地拿了栗子磕。

    “最近几天。”赵淮徽言简意赅。

    “那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周稚宁挑眉。

    赵淮徽先是抬眸看了周稚宁一眼,继而又偏头,轻笑道:“顺便罢了。”

    周稚宁一贯知道赵淮徽嘴硬,她笑着剥开一颗栗子,顺手丢给赵淮徽,问:“你是士族,这回入京应该不是来科考,只是来游玩的吧?”

    但赵淮徽答:“我有正事要做,我如今是……”但话到嘴边,他又顿了顿,似乎是顾及到了某一点,并没有明说。

    高门子弟口中的正事说不定是拜访哪个高官,伴哪个贵女出游,又或者是去某个极负盛名的名胜古迹游玩。

    周稚宁也不放在心上,多给自己剥了几个栗子,一齐塞进嘴里。

    赵淮徽见她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思考了一下,就拿起茶壶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

    周稚宁给他竖起大拇指:“赵兄,你是越来越有同理心了。”

    得了夸奖,赵淮徽神情不动,但扫了一眼桌面上几乎没动几口的饭食,眉峰微挑。

    “你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送这袋板栗?”周稚宁道。

    “非也。”赵淮徽摇头,“是庆贺你得入会试。比起三年前,你有了很大的进步。”

    周稚宁笑了一下:“你是不是不知道谁是北直隶府的解元?”

    赵淮徽知道那人一定是平江笑笑生,可他不想在这时就知道那人的身份,于是他摇摇头,抬眸看她:“不知。”

    周稚宁又忍不住笑了:“那等你到殿试那一天就认识她了。”说完,她又道:“你可知赵徽近日消息?”

    “他近来升了大理寺少卿。”赵淮徽唇边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可你为什么会忽然问起他?”

    “他的文章变了,但我不懂为什么。”

    闻言,赵淮徽唇边微笑更深,眉眼间的冰雪都好似被骤然融化了几分:“你可想见他?”

    “我确实很期待和他见面,但是……”周稚宁拧着眉头,“像他这样年少成名,又家世出众的人,恐怕一生都过得极其顺遂。在这种情况下,他应当性情狂妄、放荡、不拘一格,怕是会极难相处……”

    赵淮徽眉心顿时一蹙,紧紧地抿紧了嘴唇。

    “所以,我会因为他的才华而仰慕他,与他结交,但若要成为一辈子的挚友,怕是不可能的事。”

    赵淮徽拢在衣袖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晌,才低声说:“这些都是他以前的性子,几年过去,说不定尔今他已经改了性了。”

    “一个人的性子再怎么变,也不会翻天覆地。”周稚宁摇摇头。

    赵淮徽一下子默然无语。

    尔后二人无话,周稚宁默默地吃,赵淮徽默默地陪,期间做的就是给周稚宁多倒了两杯水。待了大概一刻钟,赵淮徽就起身与周稚宁告别了。

    巧的是,赵淮徽前脚离开,后脚陈穗和就提着两瓮腌白菜从后厨钻了出来。见到桌上莫名多了一袋栗子,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哪儿来的炒栗子呀?”

    “朋友送的。”

    “哪儿?”

    “刚走。”

    周稚宁给他指了个方向,陈穗和看过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离开的身影,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晌,喃喃道:“这人怎么那么像赵兄啊?”

    但赵徽如今身份贵重,前程远大,也不认识周稚宁,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个小客栈呢?

    陈穗和摇摇头,将脑海里的想法给甩了出去。

    客栈外,程普伴着赵淮徽坐了一程马车,回过头问:“大公子这是怎么了?见了一次周公子,脸色都不好看了。”

    赵淮徽垂着眸子默默坐在哪儿,好半晌才开口问:“程普,不许你告诉周稚宁我的真实身份。”

    “这是为什么?”程普不解地问:“大公子你已是大理寺少卿了,周公子也即将会试。万一她真的金榜题名,你们必然同朝为官。那到时候、到时候怎么瞒?”

    赵淮徽神冷下神色,再度强调:“总归是不许现在就告诉她。若是能晚一刻便晚一刻,能多瞒一点就瞒一点!”

    他说完就紧紧抿着唇,好似耳边又响起了那些话:

    “赵徽,你以为你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全是因为你的狂妄自大!”

    “是啊,人人都知道那件事是冤屈了你,可谁愿意替你作证?如今的众叛亲离,好友断绝,不正是你一手种下的因吗?”

    “你这种人,你这种性子,身边除却阿谀奉承之人,不会有一个真心好友。”

    ……

    赵淮徽紧紧的闭上双眼。

    绝不能告诉周稚宁他的真实身份。

    绝不能……

    *

    往后一段时间,整个京城算是风平浪静。再之后冬雪渐收,寒冰初融。到了隆庆25年春天的时候,三年一度的春闱正式拉开序幕。

    前来做会试主考官的全是进士出身的大学士,尚书以下,副都御史以上的官员。为了防止有官员协助考生舞弊,考官们大多提前半个月入贡院接受检查,在春闱开始前十二个时辰内,几乎都留在贡院没有出过去。

    周稚宁与陈穗和将准备好的饭食与笔墨放进考篮,选在天色未明的时候去贡院外排队。毕竟她身份有点问题,趁天色尚暗时接受检查,更加有利。

    但是没想到因为会试是在京城举行,检查格外严格,即使周稚宁身形清瘦,又攒了足够多的银子贿赂,但负责检查的胥吏还是非要脱掉衣服检查不可。

    周稚宁勉强冷静:“小哥,我前几日才退了高热,大夫嘱咐我不许吹风,否则有性命之忧啊。”

    小哥道:“入贡院者都需要褪衣检查,这是规定,我管不得你是不是高热方退。”

    周稚宁紧紧皱起了眉头。

    “若你实在不方便,那就请你找位官员来为你作保,担保你不会舞弊,我才能放你进去。”

    但是周稚宁来的实在太早,哪个官员会在这个时分外出闲逛,还正巧是周稚宁熟识?

    周稚宁抓住考篮的手慢慢攥紧,额头上有了些冷汗。

    正是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递上一枚腰牌:“我为她作保,可符合规定?”

    周稚宁一怔,转头一看,正是周明承。

    周明承也是正正经经的正七品,腰牌一出,负责检查的胥吏立即改了态度:“原来是周大人作保,这自然可行,还请这位小公子进去吧。”

    周稚宁看了眼通往贡院的路,对周明承说了句:“多谢堂兄。”

    “谢什么,你我是兄弟,不分彼此。”周明承笑容温和,“但你怎么不跟我说你前些日子发过热?早知道我便遣人用马车送你来了。也省得你在门口和这胥吏拉扯。”

    周稚宁不敢多说,以免露馅儿,垂眸道:“是我一时忘记了。”继而问,“堂兄是特意来寻我的?”

    “是啊,谁知你来的这么早,好险才赶上。”周明承笑着从衣袖里面拿出一支羊毫笔递给周稚宁,“这笔你收着。”

    周稚宁看了一眼,一下看出这并不是什么很名贵的笔,笔身和笔头用料都普普通通,也不知道周明承为何要受累跑这么一趟来送。

    但直到她把笔接在手里,翻来看了一遍,才发现这笔身上刻着几个她无比眼熟的字——

    “文昌神君护佑”。

    这和她第一次下场时,杨氏替她去文昌神君庙跪求的笔一模一样。

    周稚宁吃惊:“堂兄,这笔……”

    “我听说京城的文昌神君庙比平城的更为灵验,所以赶在你会试之前去求了一支。若你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过了这场会试,咱们兄弟二人将来便可同朝为官了。”周明承笑眼温柔,里面仿佛盛着一条星河,闪烁耀眼。

    周稚宁心绪复杂,她将这支笔放进考篮里,轻声道:“多谢堂兄。”

    周明承笑道:“你我兄弟,何必言谢?哦,对了,我曾差人去打听了一下,你们这届考生里有谁水平不错。后来得知有个叫张峰雪的颇受追捧,你可留意一下他。”

    “多谢堂兄费心,我先进场了。”

    周明承为她让开一条道,静静地目送她进了贡院。可背负着周明承的目光,周稚宁的心却格外煎熬。

    真到了为了大姐,与周允能对峙公堂的那一天,她与周明承该当如何?

    周稚宁叹了口气,望向眼前巍峨严肃的贡院。

    罢了,罢了,也许到时候会有两全之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