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抢种 可怜这些小麦
商老板叫商会连银子带米一块儿送了来,其他老板也陆陆续续地送来了承诺的蔬菜、水果。
辽东县的基建工程也又一次启动,在一块选址还不错的地方开始打地基盖马厩,重中之重是建好驯马师们居住的房子。务必要宽敞漂亮,给予师傅们最高级的待遇。
当魏熊在周稚宁当初画下的巨幅建模图上,如约定般画下一道道红圈时,周稚宁笑道:“好啊,屋子房子都建起来了,今年大家也不愁过冬了,好啊,咳咳。”
茗烟在她身后站着,适时将手上带着的银狐裘披风披到她肩膀上:“主子小心些,天气一日日转凉了,眼看就要过冬。您的风寒还没好全,依旧咳嗽着,可要担心身子呀。”
身上的银狐裘披风几乎是触体生温,周稚宁垂首摸了一下,心想赵淮徽倒是真的为她好,总是留些好东西给她,哪一日她总得有个回报才是。
随后,她才抬起头来笑着对茗烟道:“我的身子没什么大不了的,赵兄给我留了好几贴药,你去熬了给我端过来吧。”
“哪儿还需要您吩咐,药早就备上了。”茗烟说,“张婉儿姑娘知道您风寒还未好,一早就过来给您煎药。现下里,那药估计还在火炉子上温着呢。”
周稚宁有些头疼:“怎么她又来了?”
“人家张姑娘一片痴心,奴才们怎么好拦?再说了,她好歹也是张班头的表妹。”茗烟说。
要是对张婉儿太过无礼,岂不是打了张班头的脸?人家现在可还在养伤呢。
周稚宁想一想,道:“罢了,药且先放一放,你与我再叫上魏熊,一同去乡下菜地里瞧一瞧吧。”
茗烟知道周稚宁是想躲着张婉儿,立即应下就去办了。不过茗烟还是记挂着周稚宁的身子,不敢真不让周稚宁吃药,所以他叫魏熊悄摸儿地拿帖药出来,他再自个儿煎给周稚宁喝。
还好辽东县附近的几个村儿没有不认识周稚宁的,一听说大人病了药煎药喝,都争先恐后地要献自家的药罐子。
最后茗烟挑了个新的,蹲在田埂上给周稚宁熬药,周稚宁就和魏熊下田。
周稚宁走在田垄处,眯着眼睛往左右两边望一望,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仓皇,不见绿色。她便看向跟随在身边的老农,问:“老伯,现下农田里都种什么粮食?是小麦么?”
老伯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人极瘦,皮肤被太阳晒的很黑,脖子后天一抹晒伤的赤红,脸上的沟壑条条道道,眼珠浑浊而沧桑。
闻言,他道:“回大人的话,是种小麦。但小麦也分春秋,早在九、十月份我们就该播秋麦子了,但是咱们穷,手上没钱买麦种。现在好不容易盼来了大人,咱们农民手上也有了点富余,可眼看着就要十一月了,播秋麦子的气节就要过了。与其种了小麦又叫它们冻死,我们干脆就不种了。”
但是农民是一年的收成管一年的饭,现在不种秋麦子,到了来年种春小麦的时候又要等。商老板他们的羊毛已经被周稚宁一薅再薅了,现在没有个更大的理由,是再薅不到银子了。可没了银子做保障,来年辽东县说不定又有一大批人饿肚子。
周稚宁皱起眉头,她看着脚下的泥土,然后蹲下来抓了一把。
感受着泥土的湿润与肥沃,周稚宁惋惜道:“这么好的土,要是能种点东西,来年肯定能有好收成。”
魏熊点点头,觉得可惜:“北方本来就以小麦种植为主,现在可惜了。”
“诶,要是我们叫上足够的人来一起种。”周稚宁抬头问:“那是不是可以抢在十一月之前下种呢?”
魏熊迟疑道:“可行是可行,但辽东县的农田那么多,就是再来几千上万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把小麦全部播种。”
“但就算不能全部播种,播一半也好啊,来年也有一半的口粮可以支撑。”周稚宁不舍地将手中的土重新抛回土地,“我得想个办法,找点人过来帮忙才行。”
“那不如求助乌雅连识?他们部落人多,而且现在通商一事尚未完全确定,地牢里还关押着一大批俘虏呢。”魏熊道。
“不可。”周稚宁摇摇头,“种地不比其他,草原人对此甚是生疏。万一乱种,导致小麦还没发芽就死在地里,反倒是得不偿失。要找,也得找有种植经验的汉人才行。”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农民们肯定都在忙自个儿家的地。哪里有时间来咱们辽东县?”魏熊摇摇头,“依我看,这麦子是种不成了。”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以?”周稚宁站起神来,“让我来想想办法。”然后又看向老伯,“老伯,这几天您先回家去,天气冷了,小心冻着。这麦子我来替你们想办法,一定不让大家吃亏。”
老伯忍不住哽咽:“周大人,您真是观音菩萨在世啊。”
周稚宁就怕老人哭,赶忙又是一阵安慰,就和魏熊离开了田垄。
这时候茗烟的药也熬的差不多了,还冒着热气呢。
周稚宁接过来吹了两口气,正要喝,结果瞧见黑漆漆的药汁忽然荡起了一点涟漪,与此同时,她也觉得鼻尖冰凉凉的,似乎落了雨一般。
她抬起头看向天空,才发现不知何时,天空已是积满了乌云,黑云压城城欲摧,叫人没由来的觉得压抑和喘不过气。有星星点点的白色碎屑不断地飘落下来,却不是雨,而是雪。
“天啊,下雪了。”茗烟呼出一口白气,不可思议地看着天空,“北方这么早落雪吗?”
“是啊。”周稚宁清亮的眼眸清楚地倒映出飘雪的模样,“北方的初雪来的比南方早的多,现在只是小雪,往后才会下大雪呢。”
随后她低下头吹了吹汤药,紧接着就将这碗苦汁一饮而尽。虽然喉头的苦意如同翻江倒海般涌上来,可热药下肚,她略有些寒冷的身子倒是有了些暖意。
但再看那几位老伯,都穿的十分单薄,周稚宁将空了的药碗递回给茗烟,道:“回县衙之后,去拟张告示出来,告诉全县百姓,县衙可以免费提供姜汤,路过县衙的百姓尽可以进来喝碗浓汤驱驱寒。”
不像现代用电器就能得到一杯热水,古代要热水就只能烧柴。柴价虽不算太贵,但烧开一锅水要耗的木材却不少,总体来看也是贵的。穷人负担不起这个价,更穷的,就算是砍了柴,也是用柴去和富人换米吃。
冻死和饿死各选其一。
所以周稚宁的这碗热姜汤其实能在无形之中救下许多人,只是县衙的账簿上又要记一大笔开支了。
茗烟简单在心里算了个数,就忍不住为这笔数字咂舌,但他也知道周稚宁向来舍得在老百姓的身上花银子,也不就多说,答应下来。
尔后,周稚宁又对魏熊道:“魏熊,你去核对一下有哪些富商承诺过要送我们过冬衣裳的,预备要送多少套。把数字记下来,再去县内查访一下,看看哪些人家过冬衣裳不够的,优先发给他们。”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若是备下的过冬衣裳不够,就以两三个人算作一件,暂且先凑合着。余下的我再来想办法。”
魏熊也点头:“是。”
“茗烟心细机灵,魏熊可靠沉稳,有你们二人协助我办事我很放心。”周稚宁低低咳嗽了两声,目光担忧地望向这片土地,“但当务之急还是麦子……”
*
虽然只是下了一场小雪,可是雪过以后,辽东县里外上下、各事各物都披了一层薄薄的雪。雪渐化吸热,辽东县的温度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低下来,县衙里的衙役不少人都换上了厚实一些的棉服。
在这样的天气下,周稚宁在县衙大堂上坐着批折子总是手僵,在茗烟的劝说下,还是将办公的地点移去了自个儿房间。
嘎吱——
茗烟推门进来,斯哈斯哈地搓自己的耳朵,一面哈白气,一面说:“主子,您让我办的事儿奴才办妥了。”
周稚宁正在和逐渐冻结的砚台做争斗,闻言,头也不抬地问:“有多少人来喝姜汤?”
“可不少咧。”茗烟搓着手回想了一下,“一上午就有二十来个,一锅姜汤只够轮一遍的。这还只是小雪呢,这往后要是落了大雪,咱们怕是还得再支几个锅子。”
“支就支吧,总不能把人给冻着。最冷的时候,你们再去药铺买些强身健体的药放在汤里一起熬,银子不够使的话就从县里的账上直接拨,告诉刘师爷一声就成。除却买种子的银子绝对不能动,其他的你就看着办吧。”周稚宁舀了点温水进砚台,这才出了点墨,“茗烟,过来给我研磨。”
“主子,您要写信?”茗烟窜过来按住墨条,利索地磨起来,“您是要管京城里的赵大人要人么?”
“京城离咱们这儿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周稚宁拿毛笔蘸了磨,“所以我自然要找位更近的。”
然后开始在信纸上落笔——
“柳怀禛将军敬启,后辈周稚宁久慕鸿才,冒昧致书,以求教诲。今……”
此前赵淮徽曾对她说写过一封家书给柳怀禛,在信中请求柳怀禛在辽东县危难之时出手相助。周稚宁一直在想该如何利用这个关系,才能既全了自己,又不至于太为难别人。
如今这个机会正好,她借只是借些人手来,总不至于让柳怀禛太为难。
写完信后,周稚宁落下自己的印签,就交给了茗烟去寄。
若是快马加鞭的话,大概一两天的时候就能到。
果然,两天以后,周稚宁就收到了柳怀禛的回信。
茗烟笑道:“都说柳将军生了一副侠义心肠,这次回信定是有消息来了。”
周稚宁也是笑着拆开了信封,打眼一看,发现柳怀禛给她写的开头首句是:“忽得兰言,欣喜若狂。”
她自己倒是久久慕名柳怀禛,要高兴的发疯也该是她发疯才对,怎么柳怀禛会这么回她?
只是略微想一想,这事儿就被周稚宁抛到了脑后,继续往下读。但是越看,她的脸上却越凝重。
因为信的语言虽然很委婉,但还是明确地透露出了“未能为力”这四个字。
只是具体原因柳怀禛并没有透露,只是遗憾地表示自己这边抽不出人手。
“边境难道有异动?”
周稚宁蹙眉深思,却想不到会有谁在这个时候来犯。
这时,倒是隐约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像是两方人扯起皮来,你一句我一句吵的不可开交。
这事儿周稚宁一般懒得管,都是叫茗烟处理,茗烟也在行。果然,茗烟才听见了吵闹声,就撸起了袖子,哼哼道:“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大人心烦的时候闹事。”
说完就跳出门去。
周稚宁还在苦苦思索。
若是从柳怀禛那里借不到人,她就只能拜托乌雅连识了。可是这是最下乘的方法,鬼知道没接触过种田的草原人会把种子种成什么样?说不定到了来年他们会是白忙活一场。
罢了罢了,现下是能抢种一点是一点,先叫魏熊带几个衙役收编几个小组,先领头下地干活儿吧。
周稚宁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站起身来,正要去前厅大堂寻魏熊时,却远远地瞧见魏熊拍打着自己的衣服,脚步匆匆地朝她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周稚宁才看清魏熊的衣服居然都湿了,脸色也不好看,是被气成这样的。
一见着周稚宁,魏熊就向她告状:“大人,今天排队领姜汤的队伍里不知道怎的,混进来两个打北边儿来的汉子,不知道咱们这儿排队领汤的规矩,只管抢。好几个乡亲都被抢了汤喝,我原先要与他们理论,谁料他们与我将打起来,撞翻了装河水的水桶,把我搞成这幅狼狈模样。”
周稚宁眉头皱的更深。
魏熊的能力她是知道的,寻常人根本打不过他。
那两个人应该不是普通人。
“走,带本官去瞧瞧。”
“是。”
两个人一路到了前面大堂,魏熊指人给周稚宁瞧:“就是他们俩。”
周稚宁眯着眼睛看过去。
确实是两个身形魁梧不输魏熊的汉子,一个国字脸,一个胡子拉碴,身上都披着破衣烂布,脚上的靴子也满是泥泞。
可是周稚宁更加仔细看了看那鞋,随后冷笑一声,道:“魏熊,带一伙衙役去将这两人扣下。”
“大人,这两人恃强凌弱,是不是要打他们的板子?”魏熊问。
“恃强凌弱?我看倒是‘临阵脱逃’这四个字更适合他们。你看他们脚上穿的,三寸的皂底纳四层的布,靴后还有丝绦相配。不是杀人越货的贼匪,就一定是逃兵!”
周稚宁沉下脸。
这两个逃兵若真是从北方来,看来柳怀禛那边确实是出事了。
第72章 县债 做文章
魏熊再加上几个衙役,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两个逃兵给抓了回来。
周稚宁的书房中,这两人噗通两声给周稚宁跪下,求饶道:“大人,大人,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就是冻坏了,这才忍不住多喝了两碗姜汤,我们再也不敢了。”
周稚宁不确定这两人会不会是柳怀禛手下的兵,也担心立即挑破二人身份,他们会愧极生变,闹出一些棘手的事来,于是先按下逃兵一事不表,而是先顺着二人的话道:
“要想饶你们也容易,你们需得一五一十地说清自己的身家背景。不然在这落雪的时候,忽然冒出你们两个生面孔。不是卷了主家钱财出逃的家仆,就是抢了百姓财物的劫匪!”
两个人对视一眼,见周稚宁没提逃兵的事儿,眼里有些庆幸,便自称是更北边儿居住的百姓,开始对周稚宁表起清白来。
“大人,我们二人本是居住在北边的村民。本来也是安居乐业,但是今年落雪来的比往年更早些,堵塞了回城的路,以至于导致境外的探子回报不及时,竟然误了大消息。”
周稚宁眉头一皱:“什么大消息?”
“边境线外的元朝残部要偷袭我们。”
话音落下,房中的人都震惊了。
早在太祖立国之时,就已经把元朝旧部打的接近崩溃,已然成了一片乌合之众,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所以太祖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设置边防九镇,也只是为了防止有敌国攻打。
现在太祖崩逝,又经历了成祖,以至于到如今的陛下,已有两三代朝代更迭,没想到元朝残部却在这时卷土重来了。
“他们趁着风雪而来,因为事发突然,所以一击打溃了柳怀禛手下的两个先遣小队,差点叫他们夺了城。是后来柳将军又带人夺了回来。”
这下周稚宁知道为什么柳怀禛那边抽不开身了。
“这些元人,亡我大明之心不死!真是可恶!”魏熊咬牙。
周稚宁默默点头。
其实以柳怀禛的能力,哪怕有风雪的相助,这些元人也只能占据一时的优势,不会是柳怀禛的对手。况且元人早就被打的只剩残部了,剩下的这些实在不足为虑,她倒不用太过担心。
“魏熊,把他们带下去关起来。”周稚宁敲了敲自己的桌面,“改天寻个差不多的日子,派两个人将他们押送给柳将军。”
两人面面相觑,大呼冤枉。
“大人饶命啊!我们可都是良民!”
这时魏熊也终于可以骂出声了:“呸,什么良民,当逃兵就算了,还抢百姓的姜汤喝,只是把你们重新押回军营,而不是打你们几十板子已经很好了。”
两个人瞪大了双眼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就这么被魏熊和几个衙役带了下去。
“这么看来,这两个逃兵应该就是那两支被打散的先遣小队里的。边境苦寒,这二人耐不住寂寞,干脆就逃了。只是身上的其他物件都扔得,就靴子一时找不到替换,所以才一直穿着赶路。”周稚宁道。
这事儿在边境很常见,周稚宁并不意外。
“主子,咱们本是要找柳将军借人的。现在将军抽不开身,那咱们这地……”茗烟叹气道。
不用茗烟多说,周稚宁自己就头疼了。
现在播种秋小麦的事情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
北方下过了小雪,天气就是一天一变,受冻的人一多,县衙里的暖炉锅子一天到晚都不熄火。
县衙,漫天飘雪,北风呼啸。
茗烟一边将抓好的补药丢进锅子里熬,一边冻的直发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朝烧的正旺的火炉靠近了些。
“哟,茗烟兄弟,可委屈你在这儿熬着了。”岳中旗三两步走进来,大力拍去身上的雪,“这天气可真是冻坏人了!来,也给我来碗热汤。”
茗烟揭开锅盖给岳中旗舀了,岳中旗接过之后也不讲究,叫旁边蹲着喝汤的百姓给他腾了点地方,就在犄角旮旯里盘腿坐下了。
“欸,我说你别光顾着喝啊。” 茗烟把抄勺交给厨娘,自个儿蹲在岳中旗旁边,“大人叫你和魏熊一块儿去那些大户家里领棉衣的,衣裳呢?”
“急什么?那些大户上赶着巴结咱们大人,衣裳是少不了,只是运回来要花一番力气。”岳中旗砸吧了几下,咕噜噜灌完剩下的,再一抹嘴,“天寒路滑,道路又泥泞,我们的车队有一半儿陷在了东边进城的泥地里。魏熊和几个兄弟在哪儿看着,我自个儿跑来到县衙里寻人来帮。顺便取取暖。”
茗烟翻了个白眼:“你不早说,白叫人家受冻。”
然后就站起来预备着跑到后唐去告诉周稚宁。
偏巧那边周稚宁已经掀开了门帘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告示,见茗烟和岳中旗都在,便道:“可是要出去?”
茗烟就将岳中旗的话重复了一遍,请示道:“大人,这会子雪正大呢,那车怕是不好出来。要不叫魏熊他们回来,等雪停了再拉?”
“行。”周稚宁说话的时候嘴里也冒着白气,折起告示道:“正好本官另有事情吩咐,你叫上些人和本官一块去城西。顺便把魏熊也叫回来,只留一两人看着棉衣就是。”
说完,她就连轿子都不曾坐,直接出了县衙大门。
岳中旗还在疑惑:“大人做什么这么急?”
茗烟却已经急急忙忙地取了把油纸伞,赶忙跟着追了出去:“大人!大人!你不穿斗篷好歹打把伞啊!你的风寒还没好呢。”
岳中旗的问题没人解答,他又不是个聪明的,只好糊里糊涂地先把碗放好。
那边有几个同样喝汤的百姓笑着说:“岳捕头还不快跟去,周大人说这话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就是把县衙里的衙役老爷们都带去也没什么,有什么大家替周大人看门儿呢,保管出不了错儿。”
岳中旗便一笑,果真多点了两个衙役一块儿去了。
等到岳中旗带着魏熊等人一路赶到城西的时候,周稚宁已经一头钻进了田里,低着头,弯着腰,似乎在丈量着什么。茗烟则打着把油纸伞站在周稚宁身边,自己也不敢挨着伞檐半点,全都拢在了周稚宁头上,一边嘴上还劝:
“大人就是有再要紧的事儿,也不该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咱回县衙先穿身暖和的披风来吧,不说挡雪,但好歹御寒。”
周稚宁却没理他,兀自研究着什么。
茗烟劝不动,只好给魏熊和岳中旗两个使眼色。
这二人一左一右地靠上来,还没站稳呢,就听见周稚宁道:“从明天开始,本官想卖县债。”
茗烟不懂:“大人,什么叫县债?”
周稚宁沉吟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现在咱们辽东县要下种子,可是缺人。但隔壁县城的农田现下大多数都弄好了,接下来就等着过冬。咱们要是能借动他们的人帮辽东县办事,种子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大人,这不可能。”岳中旗摇摇头,“属下就是在这片土生土长大的,这个时候天冷,乡亲们又大多没有足够的棉衣,只能待在家里不出来。一家人凑在一起取暖,倒还能省些柴火。顶多再有些人家砍了自家的白菜、萝卜出来卖,赚额外的油水。否则大家是不会轻易出来的。”
“是啊,大人,别说其他县城农民的棉衣了。就是咱们辽东县的棉衣也不够。”魏熊在这时开口,“就拿属下去那些大户家里领的棉衣来说吧,咱们辽东县人口有近两万人,除却妇孺病残以及其他行当的,也还有农民的人数起码也有八九千。可大户们送来的棉衣只有一半儿,还有一半儿还不知上哪儿去凑呢。”
棉衣是重要物资,在严寒的古代是足以卖进典当行的物件儿。所以一般家庭里边儿能有一件棉衣就是万幸,若有遇见谁人要外出,一件棉衣还得两个人轮流穿。其余的就多穿两件夏衣蹲在家中挨冻。
周稚宁道:“这便是本官要卖县债的理由,而且要卖给那些布商。”
然后周稚宁就将自己写的告示拿给魏熊三人看。
“县债乃全县共有,持有县债者来年可根据米市行情、辽东县的收成情况向辽东县索取一定比例的银两,债份儿越多,来年米市价涨,辽东县收成越好,能索取的定例就越多……”魏熊一字一句地读出这些字。
岳中旗紧接着读:“但今年县债售卖分为两千份,一份卖今年一斤白米的价格。”
茗烟赶紧算了一下:“今年的米价虽因为商老板他们囤货居奇涨了一段时间,但因为有赵大人和周大人都找个商老板,这段时间白米的价格已经降了不少。来年不知道会不会再涨。”
“所以决定这县债多少的,其实还是辽东县的收成?”魏熊说。
周稚宁点点头,用手指了一下这片土地:“你们看这片土地,肥沃、辽阔,如果种上种子,来年必定丰收。本官想这对于那些商贾来说,会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话虽然是这样说。”茗烟为难,“但是大人,你这县债的说法我们从未听说过,难保那些商贾会信大人。”
“本官也知道,但好在那些马厩已经修建的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可以找个日子接驯马师们来了。到时候,咱们再借乌雅王上的名,好好出一回风头。”周稚宁一笑。
“大人这样说,可是已经想好了叫我们做什么了吧?”魏熊笑道。
“到时候,魏熊你便这样……”周稚宁靠近魏熊,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第73章 徒弟与师傅 汉人的以礼相待
乌雅连识与周稚宁一同盖章的《两族通商文书》发放出去之后,着实在周围的县城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激起了大范围的讨论。
这个时候,恰逢马厩已经搭建好了,周稚宁便和乌雅连识一同敲敲打打地去接驯马师们入城。
看着辽东县门口的即使冻的发抖,但依旧努力保持礼节的守城士兵们。和后面被三到六个人团团抬着的三牲礼,乌雅连识不由挑了一下眉毛,对摸鱼儿说:“他们的礼节未免太周全了些。”
摸鱼儿瞥了一眼两队原地待命的唢呐乐队,也是默默点头,但他觉得:“王上,属下觉得这正是周大人认为王上威严遍布草原,所以才会对驯马师们礼遇有加。”
诚然,这个马匹拍的乌雅连识非常舒服,但以他对周稚宁的了解,这人闹这么大动静一定是另有所图。
“先看看周稚宁到底要干些什么。”乌雅连识说。
很快,到了驯马师入城的时辰,远远的就看见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了过来。
这些人高大强壮,马匹也是健壮不已,毛发乌亮。一双双碧绿的眼睛,昭示出他们的异族人的身份。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将他们显得轮廓硬朗。
马队到城门依例下马对周稚宁行礼。
为首的一个大胡子用不甚正宗的中原话说:“中原的官员你好,我是驯马师以勒扎。这些,是我们乌雅族进献给中原官员的礼物。”
周稚宁抬头朝后面看去,发现在以勒扎的身后还跟着一支马队。十二匹骏马的背上,背满了充满异域风情的礼品。有色彩大胆鲜艳的腰鼓,也有毛色光滑漂亮的羊皮。
周稚宁微微一笑,行手礼道:“多谢。”
紧接着,就该是乌雅连识出来说两句。
乌雅连识走到驯马师的面前,客套地说:“以勒扎,你是草原上最厉害的驯马师,也是最忠诚的草原战士。本王相信你在辽东县的这段时间,一定凭借你忠贞坚定的良好品质,和周大人他们相处愉快的。”
这便是在提醒以勒扎不要将驯马的秘诀透露出去,只帮辽东县训马,做好分内事情就够了。
以勒扎闻言,单手盖住左胸,神情认真道:“草原神在上,我必然不负王上重托。”
周稚宁心里也跟明镜一样,她笑了笑,转头对茗烟和魏熊点了点头。
茗烟和魏熊收到周稚宁的眼神示意后,茗烟悄悄退出了人群,魏熊则高声喊道:“奏乐!起!”
磅礴的乐声呼啸而起,唢呐高昂入云,笛子声轻快欢乐,鼓点也是给的恰到好处。
以勒扎以及其他驯马师被这突如其来的乐曲一惊,有些不知所措,周稚宁解释道:“这是我中原对待重客的礼节,还请您和您的族人请往这边走。”
言罢,周稚宁领头走在前面,以勒扎以及马队跟在后面。
乐队站在两边吹奏乐曲。与此同时,还有百姓们夹道欢迎,齐声欢呼:“欢迎乌雅族!欢迎乌雅族!”
被这热情的喊声吓了一跳,但驯马师们大多数还是以一种又好奇又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
然后,茗烟不知道从哪儿领出来几个穿着干净的小孩子,穿过人群来给驯马师们送花。
只是这花并不是真的,而是用彩布扎出来的绢花。堆在一起新奇又好看,许多驯马师接到花之后都面露惊奇,连声夸奖:“好漂亮!”
以勒扎也忍不住将这绢花看了又看,然后摸了摸给他献花的小孩子光滑的脸蛋。小孩子被他粗糙的手一摸,忍不住咯咯地笑了笑,轻声轻气地说:“叔叔再见。”
然后就跟着小朋友部队一块走了。
以勒扎的目光跟着这孩子飘出去老远,一脸胡子的黑汉子都忍不住咧开嘴笑了笑。
乌雅连识在旁边看着,顿时心生不妙,但又挑不出什么错儿,只好继续跟着队伍走。
很快,队伍到了马厩处。
自从动工以来,乌雅连识一次都没来看过。因为以他来看,马厩就是马厩,再怎么修的精良也修不出个花儿来。再加上周稚宁自个儿也没去监督过,所以他也以为马厩建的必定平平无奇。
谁知到了现场一看,才知道这马厩建的十分整齐规整。这栏杆,这房顶,一看就知道是用的新木,靠近时鼻尖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木香。
马厩旁边还有一排排精神面貌看起来极好的小伙子们,个个劲衣短打,站的规规矩矩,双手背在身后,两脚之间的距离与肩同宽。
见到这一群奇装异服的驯马师们,为首的一个小伙子站出来,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喊:“全体都有!向师傅问好!”
话音落下,十来个小伙子卯足了劲儿高声喊道:“师傅好!”
所有人都被这热情的问好震了一下。
以勒扎懵懵地抬手:“大、大家好。”
周稚宁笑道:“以勒扎,这些是本官为你们安排的学徒。以后会在你们手底下做些打杂之事,协助你们驯马。你们若想保留秘诀,防着他们也无事,但他们对你们,依旧以师徒之礼相待。”
乌雅连识和摸鱼儿眉心一跳,总觉得周稚宁这样安排对他们很好,但是一转头看见以勒扎等人同样一副震惊脸,又总觉得怪怪的。
“现在请各位师傅挑选自己的徒弟。”周稚宁道。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做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场面一时间有些僵,倒是徒弟队伍里那个领人喊话的小伙子主动站出来,自我介绍道:“各位师傅,在下姓庄名黎国,今年十七。早年就当过驯马小吏,有些经验在身上。不知道有哪位师傅看得起我,愿意让我来帮帮忙,打打杂。”
不愧是专门挑选出来的机灵人,在这种场合格外会灵活变通。
既然有人主动开口,又有周稚宁在一边看着,总不太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于是由以勒扎缓缓开口道:“我收你。”
庄黎国脸上露出一个笑,立即小跑了两步到以勒扎面前,结结实实地给以勒扎行了个拜师礼,然后就恭敬地站在了以勒扎的身后。
有了以勒扎做开头,其余乌雅族人也逐渐松动起来,开始各自挑选徒弟。
不过半个时辰,每个小伙子都有了各自的师傅。
这时候,也差不多快到午时了,该用膳了。
周稚宁笑道:“诸位,我们中原人有句俗语,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远道而来做客,本官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今日,本官特意在繁华的米城设下筵席,请大家赏脸亲往。”
其实周稚宁说话太讲究,这些驯马师没怎么听懂。这时候,他们身边的徒弟就派上了用场,一个个都悄声在自家师傅身后或重复,或翻译,这才叫大家明白,原来周稚宁要专门请他们吃饭。
中原人就是客气啊。
以勒扎笑呵呵地说:“谢谢中原的官员。”
周稚宁便摆摆手,示意徒弟们牵上师傅的马,一块儿跟着去。
乌雅连识本觉得连着马一块儿牵去是不是太过招摇了,谁知他才转头,就看见魏熊居然跑去牵了驮礼物的马队,带着领头马也踏上了去迷城的路。再加上乐队吹吹打打,徒弟们浩浩荡荡,衙役们为周稚宁开路,整个队伍招摇极了。
哪怕因为寒冬许多人都缩在家里头,看见这样大的阵仗都忍不住探出头来瞧瞧热闹。
“这是哪里来的队伍?”
“听说周大人要和蛮子们通商啦!”
“哟,你们看那些东西,蛮子也有这么好的鼓啊。”
米城离乌雅族们进来的地方还有点远儿,一伙人跟着周稚宁走了半天,都没看见酒楼出现,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旁边还时不时有群人跟看猴似地瞧他们,驯马师们都有些为难。
但是抬头一看,周稚宁身为本县父母官,也跟着他们一块儿走呢,而且还一脸正经,看起来也不像耍着他们玩儿。
于是几个驯马师对视了一眼,把心里的疑问又压了下来。
这时候,徒弟们就表现的非常有眼力见,纷纷搀扶起师傅的右臂,态度也是恭敬谦让。还有一些驯马师实在体力不支的,徒弟甚至能够主动蹲下来背着师傅上路。
本来师傅与徒弟之间还因为族群有所生疏,但一场徒步下来,双方之间的距离无形之中拉近了很多。
第74章 挑钱多的 找只肥羊看看
左喻是整个米城里数一数二的布匹商人,周稚宁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吹吹打打进城的时候,他正在议事厅内和自己的几个庶弟谈事。
一个蓄着胡子的矮胖男人愤愤道:“商老板这王八蛋,不过就是因为攀上了周大人这根高枝,在老子面前嘚瑟的跟什么似的!因为西北布市更新较晚,我便想把手里的一批陈布卖去西北,好歹赚点银子回来,不至于让这批布料砸在手里。船我都商量好了,结果商老板这家伙硬说自己是为朝廷办事,硬生生抢走了我的船!害得我最后是赔了一大笔银子啊。”
“可不是。”另有人愤怒地开口,“商老板的那些狗腿子们不过是给周大人送了点白菜,也有一个算一个的傲慢起来。就隆裕典当行那掌柜的算什么东西?!就他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天天嘴里心头一刻不忘‘周大人’,气的我恨不得给他一记窝心脚!踹死这个王八蛋!”
左喻叹气道:“米城里边儿商老板一人独大,他又向来心黑,要从咱们手里捞油水,不给就不肯给咱们入商会。若我们也在这商会里边,周大人说要捐款捐物的时候,哪儿轮得到他们?”
“周大人有个好官,也是个清官,可哥哥你可曾听过‘好官不长命,清官家中贫’这句话。”一个瘦长的男人摸着胡子慢慢悠悠地开口,“当然,小弟我这样说并非是诅咒周大人短命破财,而是她要振兴起整个辽东县,光靠商老板给的那些东西必然不够。但是以周大人的性子,必然不会在同一批人身上一薅再薅。等到周大人下次有难处的时候,就是我们上位的时候。”
左喻点点头,深以为然:“其实砸银子倒没什么可怕的,后面周大人能不能给咱们好处我也不甚在意。但别人都打通了这条路子,咱们就不能落下。否则谁知道有一天,那些脏心烂肺的东西会不会在官府面前给咱们挖坑?到时候咱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其他几个庶弟听到左喻这么说,也是纷纷点头同意。
民不与官斗,他们这些经商的更是要和官府打好交道了。
左喻便叫来身边的小厮,吩咐道:“等会儿我写封手书,你叫上府里的大管家亲自给辽东县的周大人送去。再叫管家在府里的库房中多挑些雅致的小玩意儿,不需要太贵,但一定要有些意境。最好是些上好的字画、书法,好好打包起来,一块儿送到县衙去。记住,务必要亲自交到周大人的手上。”
小厮点头应下,又说:“可是老爷,奴才听说周大人到米城来了。”
左喻一怔,其他人跟着激动起来。
矮胖男人急切道:“今儿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周大人怎么忽然就来了。你跟爷好好说说,可别说漏了一句半句嘴儿。”
小厮赶忙转向矮胖男人,恭敬地说:“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但听咱们后院儿里专司后厨的瑞宝说,他今早去买猪肉,亲眼瞧见周大人带着一帮异族人敲锣打鼓地往回春楼的方向走了。周大人麾下的茗烟、魏熊都在,还有两个依仗也特别大的异族人,看上去似乎身份也不简单。”
“好好好。”左喻兴奋地一拍手,“二弟、三弟、四弟,咱们的机会来了!快,趁这个时辰商老板那伙人还不知道消息,咱们先赶去回春楼。二弟,你向来管理酒楼得当,快些找出咱们名下有些名气的酒楼,待周大人饮宴结束后,再请她前往一聚。”
矮胖男人高兴领命:“是,我马上就去。”
“三弟,你管着钱庄,先带些银子赶去回春楼,一定要抢在周大人之前结账,万万不可让周大人自个儿动银子。”左喻看向瘦长男人。
瘦长男人沉稳地点点头:“我明白。”
最后,左喻才看向一个穿蓝袍的少年,笑道:“四弟,你读过不少书,又最为机敏。周大人学识广博,你们二人必然聊得来。届时记得说些好听的,让周大人高兴高兴。”
但是这个四弟却没有爽快地答应,反而嘀咕道:“若是周大人喜欢谄媚之人,那她便不是周大人了。”
左喻吩咐道:“不管怎样,这事儿可是关乎到咱们左家的未来,你可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候犯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得有点数。”
说完,左喻就拉着左晓棠出了门。
另一边,回春楼中。
周稚宁特意叫茗烟在这边定下了大堂的位置,只要是来回春楼吃饭的人,都可以看见他们这群人,乌泱泱一群,几乎挤满了整个大堂。
“诸位。”周稚宁站起身来,举起酒杯,“感谢诸位与辽东县和平通商,即日起,本官将选定辽东县周边的商贾成为你们草原的专属供应商。布匹、粮食、古玩,都有。乌雅王上,您以为如何?”
乌雅连识左右看了看,发现回春楼上上下下挤满了看他们的汉人,他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明白了周稚宁的意图。
他瞬间有些不爽,觉得周稚宁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又利用了他一次。
但如今通商协议的宣告已经发了,他也已经站在了这里,就是心里再想骂周稚宁一万次,也只能顺着周稚宁的话说。
他站起来道:“本王以为周大人说的特别好。”
周稚宁眯着眼睛笑的很开兴,乌雅连识瞥了她一眼,总觉得这人笑的和狐狸一样。
于是放下酒杯之后,乌雅连识凑近周稚宁道:“本王知道你在利用我,现在你总该说说你的目的是什么了吧?”
周稚宁浅浅呷了一口酒,似笑非笑地说:“王上这是想分一杯羹?”
“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见者有份’。”乌雅连识道。
其实他身为草原最大部落的首领,复仇成功之后对这些金银财宝都没什么兴趣了。但是如果能从周稚宁的嘴里要点东西,他还是很乐意的。
周稚宁拿眼角余光看了下围观的群众,心里估摸着米城的富商这会儿应该都知道他们到回春楼的消息了,然后就笑着对乌雅连识道:“王上如此配合本官,本官必然不会让王上空手而归。这样吧,等会儿本官就安排两个商贾来。王上见了他们,只需要展示草原丰厚的物资,以及王上雄厚的兵力。吓一吓他们,王上自然也能得偿所愿了。”
乌雅连识狐疑:“就这么简单?”
周稚宁点点头:“就这么简单。”
就在这时,回春楼的门口赶到了几批人。
打眼一看,有以左喻和左晓棠为首的左家,有以李春华为首的李家,以及其余几家。值得一提的是,只有左喻所在的左家不是商老板的商会里的,其余各家都是。而且两拨人在门口就互相使眼刀子,一副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模样。
乌雅连识分不出来这些人的派别,只看向周稚宁:“你怎么叫来了这么多人?这叫本王挑哪个好?”
周稚宁微微一笑:“挑钱多的。”
第75章 定好棉衣 预备着升官儿吧
乌雅连识点点头,仔细看向门口一争来抢去,要抢第一个进门的两拨人,不由觉得有趣。他仔细观察这两波人的穿着,指着一人道:“他们穿的倒是十分富贵。”
周稚宁眯着眼睛看了看,见那人正是她在商老板身边见过的商会老板之一,便笑道:“好,那便请王上去和他聊聊,本官去聊其他人。”
乌雅连识点头之后。
周稚宁便高声道:“那边几位老板,有话不如进来再说。”
李春华狠狠地挤了一下左喻,哼道:“听到没有?周大人唤我了。你边儿去!”
左喻被挤地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好歹旁边有左晓棠扶住了。
左喻愤愤不已,对左晓棠说:“你瞧见没有?他那张狂样儿!”
左晓棠却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多说,而是沉默地扶住左喻慢慢地往里走。
可是因为李春华等人抢了先,一大票人将周稚宁和乌雅连识身边的位置堵的严严实实的,左喻和左晓棠两个就是把脖子都够长了也瞧不见里面。
人堆儿里,李春华对着二人见了礼,笑的一脸谄媚:“见过周大人,见过这位……”
周稚宁笑了一下,郑重介绍道:“这位就是乌雅族新继位的王上,也是传说中那位卧薪尝胆、武功高强、聪明睿智的乌雅连识。同时,也是这次辽东县和乌雅族通商的有力促成者。”
乌雅连识的汉语本来就不算很好,这回周稚宁还特意多用了些成语,叫他听的有些云里雾里。但只瞧李春华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敬畏,一脸惊叹的模样,他便知不管周稚宁说了什么,反正肯定是他的好话就是了。
他便抖擞了一下精神,微微扬起下巴,摆出了王上应有的架子。
“原来是乌雅王上,小人真是没见识了。”李春华赶忙又给乌雅连识行了次礼,笑着看向周稚宁,“小人一听说周大人带着乌雅王上进了城,就知道大人必然又有新的点子来振兴辽东县了。小人虽不才,但也算有些银两。如蒙大人不弃,小人愿意帮忙。只求大人也能将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赏小人一个……”
周稚宁指了指乌雅连识:“有王上在,本官不好做主。不如你与王上聊一聊,也好彼此了解了解。”
李春华还以为周稚宁这是在变相提醒自己给贿赂,当下连连点头:“是是是,王上还请这边请。”
乌雅连识便和李春华上了回春楼的厢房,摸鱼儿随后。其余乌雅人的汉语比乌雅连识更不如,听不太懂他们要干什么,但看自家王上满脸笑意,也就不再担心,兀自吃吃喝喝起起开。
于是当大多人都跟着李春华走后,留在大堂的就只剩左喻了。
左喻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连忙拉着左晓棠走到周稚宁面前给周稚宁请礼问安:“给周大人请安。草民左式布匹行左喻,这是草民那不成器的小弟左晓棠。”
周稚宁只是简单看了他们一眼,便知道虽然左家也算大户,但财力比不过李春华。
“起身吧,无需客气。”周稚宁道。
左喻颇为紧张,他搓着手说:“大、大人,天寒地冻的,您还要亲自来米城跑一趟,必然是有什么要事。不知这其中有没有草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周稚宁笑道:“近来天冷,百姓们要抢种麦子,却又因为缺少棉衣,使得大部分百姓不能出门。本官想为百姓们筹措一些棉衣与可以帮得上忙的人手,不知道左老板能帮多少?自然,我们也是会给银子的,自然不会叫老板您白做。”
整个辽东县的棉衣必然数额不少,就算是商老板也不敢轻易答应。
左晓棠正要让自家哥哥考虑考虑,谁知道左喻却一口答应了下来:“好!”
“哥!你——”左晓棠一惊。
左喻却认真道:“我们左家经营多年,家中不说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是说得过去,乡下也有两个庄子,养着一下闲散懒汉,只要大人愿意,草民即刻差遣他们去帮忙。至于棉衣,草民不才,手底下有个布匹庄子。每年倒也能产出个万八千儿件衣裳,保管每件都是实心儿的,绝不做那种以次充好的勾当。穿在那些乡亲们身上,必然能暖和身子。”
周稚宁颇为意外地看了左喻一眼,想了想,道:“既是如此,那左老板先坐,等到乌雅王上与李老板谈完之后再说。”
“周大人,草民向来笨嘴拙舌,话说不利索,也说不清楚。但草民的小弟还曾念过两年书,也算有点子墨水在肚子里,大人与他聊聊,免得叫草民的愚笨给气着。”左喻笑着后退了两步,把左晓棠引见给周稚宁。
左晓棠年纪很是稚嫩,约莫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不过周稚宁也是少年为官,两个人站在一起,左晓棠看上去居然被周稚宁还要年长。
“给周大人请安。”左晓棠跪下来认真地行礼。
左喻看见自家弟弟行礼没什么大错儿,便笑一笑,悄悄地退了出去,要去回春楼掌柜的哪儿结账。
周稚宁以为左晓棠会顺他哥哥的意,与她东扯西赶地聊会儿,谁知左晓棠自从坐下以后就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这倒叫周稚宁有些意外。
不过既然左晓棠没得说,周稚宁自然也乐的闭嘴,干脆也是闭口不言,慢慢地喝自己的茶。
就这么喝完了三盏茶,左晓棠倒是先坐不住了。
左晓棠看向周稚宁,轻声说:“周大人,草民听说您是清官儿。”
周稚宁略一挑眉:“你想要说什么?”
“草民是有些志向在读书上的,只是家中不好,出身商贾,按照咱们大明的律不许应考,所以只敢在底下多读些书聊以消遣。”左晓棠看起来跟个闷葫芦一样,说话的时候声音也是低低的,“书里面有这样的话,叫官儿应该予百姓,而不是从百姓手里面夺。”
周稚宁闻言忍不住笑了:“你觉得本官找商贾要银子的做法不对?”
“第一,商贾也是百姓。”左晓棠抿了抿唇,“草民听说光是周老板就给了大人有近十万两银子,其余商会诸位也是只见多,不减少。就连草民的兄长,现下也要给大人您上贡了。第二,您只管着拿,却不知道商老板那些人在背后仗着您的微风四处耀武扬威。楼上的李老板就是,以为自己捐了钱就是为朝廷办事,所以口头心头时刻不忘。而我们这样没有门路的人家,就会被这些人欺负。”
周稚宁沉吟了一下,问:“所以你觉得你兄长其实无力承担辽东县的棉衣,但为了搭上本官这条线,于是忍气吞声地和本官做赔本买卖。”
左晓棠嘴唇嗫喏了两下,最后还是点点头:“对。”
周稚宁便抬起头来左右寻找了一番左喻的影子,却在回春楼的掌柜的处看见,左喻正和一个矮胖、一个瘦长的男人使劲儿地往掌柜的处挤。与此同时挤过去的,还有另外的一群人。个个都捧着银子,似乎是要结账。
诚然,似乎就连左喻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在使银子的地方他毫不吝啬。
“好,左晓棠,本官且问你,你是一直在书斋中读书吗?可曾随你的兄长管管商贾上的事情。”周稚宁问。
左晓棠摇摇头:“回大人的话,草民家中兄弟颇多。有大哥打理布庄,二哥掌管酒楼,三哥主理钱庄。因为大哥特许草民不必插手生意,随心而为就好,所以草民不曾打理过生意上的事情。”
“难怪你有说这话的勇气,不是读书人,怕没这气量。”周稚宁一笑。
古往今来,最没有骨气的是读书人,但最有骨气的其实也是读书人。正是因为从小到大一直埋在旧纸堆里,才会养成一副思慕古代贤人舍身取义的性子,以至于不怕权贵,不畏官府,敢说敢为。
“可是大人也是读书人,甚至还是状元。”左晓棠抬起头来看周稚宁,稚嫩的脸庞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十分清澈,也有几分一路闯到底的倔强。
“既然你这样说,那你近日可以跟在本官身边,多看看,再来说说本官是不是真的成了只是往商贾手里面掏钱的官儿。”周稚宁笑道:“另外,你兄长那边,本官是不会叫他吃亏的。本官会给他相应的银子,也会有一份儿县债。你且再往后看一看。至于商老板之流仗着朝廷的关系耀武扬威……左晓棠,你该知道,本官与朝廷都不是瞎子。什么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只是现在时候未到而已。”
左晓棠面露疑惑。
这时,左喻那边终于靠着二弟和三弟的努力,捧着银子挤到了回春楼掌柜的的面前结了账。随后,这三个人像是干成了什么大事一般,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用衣袖擦着脸颊的汗,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而楼上,乌雅连识和李春华也谈论地差不多了。
厢房门被打开,李春华点头哈腰地送人出来,乌雅连识则是对着周稚宁点了点下巴,眼神明亮又高傲,似乎是觉得自己给周稚宁争取了天大的好处。
周稚宁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这才抬起头来看乌雅连识,说:“王上,这儿还有一位左老板,不知道王上可想与他座谈片刻?”
没曾想,乌雅连识直接摆摆手:“不必了,本王心中已经有了最好的人选。”
话音落下,刚刚还因为自己抢账单成功而高兴的左喻,现下里脸霎时间就白了一大半,他赶忙上前走了两步,想要跟乌雅连识自荐,没想到乌雅连识却说道:“这位李老板要捐给你们五千两银子,是两千件棉衣。”
即使比不过商老板的财大气粗,这个数额也左喻能给出来的强多了。
李春华不屑地瞥了左喻一眼,眼里带着赤裸裸的嘲笑。左家人则是全部咬着牙,一副深感不甘的模样。
周稚宁则站起来笑道:“两千件恐怕不够,只是若是李老板愿意给五千两银子,那不如就拿这银子来请左老板一同裁剪冬衣。两家人合作,加班加点的,应该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制出来,也不会误了农时。”
“你们辽东县到底有多少人?”乌雅连识啧了一声,但还是没干预周稚宁的安排。
峰回路转,左喻的心都差点跳出来了,简直是欣喜若狂,连忙再周稚宁面前保证:“大人,草民一定尽心尽力,草民现在就让管家带庄子上的人来帮着一块儿播种!”
周稚宁笑道:“人是要带的,但本官也不会让大家白效力。这一回的捐款不与朝廷相干,全是本官自个儿出的主意。所以如果又叫大家白白地给银子,而本官又坐享其成的话,本官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说着,楼上的乌雅连识对摸鱼儿说道:“摸鱼儿将军,你可听见了?这人说她也会心里过不去。你有没有新学了什么成语可以形容她?”
摸鱼儿苦思冥想了一下,然后十分坚定地说:“巧舌如簧!”
“什么意思?”乌雅连识挑眉。
“就是说周大人嘴巴又能骗人,又能骗鬼。”摸鱼儿小声解释道。
乌雅连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哼哼道:“周稚宁这人可真是巧舌如簧!”
在旁边听见了一切的李春华忍不住擦了擦脸颊汗。
这乌雅王上这么听不懂中原话,那他刚刚给乌雅王上讲的那一通,这位王上到底听懂了没有啊。
楼下。
周稚宁叫魏熊和茗烟拿出几张告示来,分别发给左喻和李春华。
“这是本官要推出的县债,李老板捐的银子多,本官就比照县债的价格分你对应的股数,当然左老板也一样。若是辽东县有什么地方银子周转不过来的,也暂且拿县债抵了,等到来年粮价一开,再与诸位对账。”周稚宁道。
在座的几个都是商人,不会看不懂这些东西,只把告示拿在手里看过几遍,便明白周稚宁的意思了。
但是在粮价未开的时候就提这些,几个老板都觉得周稚宁有空手套白狼的嫌疑。
但是既然是要有求于人,被骗骗又怎么了?大家都是大户出身,谁家里缺这万把两银子了?
所以没人把周稚宁口中的县债当回事,只将告示一收,就满口答应,开始拍马屁。
“好好好,周大人给咱们的东西肯定都是最好的,咱们都相信周大人。”
“对,周大人对咱们不薄,县债肯定是好东西。”
……
周稚宁闻言不由以拳抵唇轻咳了一下。
难怪人一旦当上官儿就容易迷失自我呢,原来每个官儿的手底下都有一群不分青红皂白,两眼一睁就是拍马屁的小喽啰们。
*
借助乌雅族的族人们演了一出大戏,把县债给推广了出去,周稚宁便打道回府。这其中自然又少不得一顿走,师傅们有了经验在先,都有赖徒弟或背或搀扶,就是坚持走路的,走的累了也在一边和徒弟聊聊天以解疲惫。
这么一天两趟的下来,就是再内敛沉默的师傅,也不得不和徒弟说上两三句话。这口子一打开,往后的交情也好攀了。
当然,周稚宁也不会白白的等着李春华、左喻他们做好了棉衣再动工。她叫上魏熊一块儿将领回来的棉衣发给各家农户,便叫领了棉衣的跟着县衙走,有一个算一个,组成了二十几个耕地小组,从辽东县东边的第一块儿农田开始,全力抢播麦种。
“乡亲们。”周稚宁披着赵淮徽留给她的披风站在田埂上,高声对着百姓们喊道,“只有今年种好了麦子,来年才会有一个好的收成。来年的收成好了,后年大家才能过上更安心的日子!”
话音落下,田里也传来了对周稚宁的回应:“大人说得对!”
“大家伙儿,努力加油干!”
乡亲们的热情都很高涨,只是天寒手冷,雪落在田里化成了水,也容易是的泥土泥泞,道路难行。
所以大家种的时候还是有些吃力。
特别是北方的天空黑的又早,才抢种了不到两个时辰,天就快黑的看不见手了。为着不叫乡亲们摸着蛇挨咬,周稚宁便叫魏熊将大家带了回去,约定明日再继续。
“县衙里的厨娘们做好晚膳了吗?”周稚宁一边走路一边问。
茗烟跟在身后打伞,道:“回主子的话,咱们刚从回春楼回来之后,奴才就跟县衙里的厨娘说过了。只是为着大家能吃口热乎的,这晚膳不能做太早。但是咱们人又多,奴才估摸着这会儿还没能做完呢。”
“唉,还是缺人手啊。”周稚宁皱着眉头,“实在不行,茗烟,赶明儿你和魏熊也一块去帮忙,只叫岳中旗在上边儿看着。”
“我?”茗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奴才虽然也是出身在村儿里,可这种地的手艺老早就还给奴才的老子娘了。现在这一时半会的,可还真记不起来。再说那魏熊,他那可是山匪出身,干的惯的都是打家劫舍的买卖,这就更不会种了。”
周稚宁裹着披风不说话,心里想着还要去哪儿拉些人头回来。
不过刚回了县衙,周稚宁就发现今日的县衙和往日的不太一样,来这里喝汤的百姓们似乎比以往更多了,还有人挤在里头围着一个人。
见到周稚宁过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周大人回来了!”
所有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看向周稚宁,然后人群中间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路的尽头,站着一脸苍白的张班头,搀扶着张班头的姜嫂子,以及笑容满面的刘师爷。
“班头!”周稚宁也是惊喜地走过去,“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你怎么这么快就来县衙了?也不说在家中多修养几天。”
张班头咳嗽了两声,笑道:“小人在家里躺一天,就白吃县衙一日的米钱,小人的心里过意不去。再说了,小人听说大人您要抢播麦种,想着这时候县衙肯定缺人,就想着自己哪怕是干干煮饭的活计也好,就来了。”
“大人,您还不知道张班头的脾气?就是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偏要回来,那就叫他回来吧。”刘师爷高兴地说,“这样小人就是煮饭也能有个伴儿了。”
听见这话,周稚宁才发现今日刘师爷居然穿了一件围裙。应该是厨娘那边人手忙不过来,下田的话刘师爷又太过年迈,这才选择去厨房帮忙。
周稚宁摇摇头,看向姜嫂子道:“嫂子,你也这样由着班头。”
姜嫂子只是笑笑,张班头却道:“大人,您可别说了,一听说大人可能会人手不够,拙荆比小人还着急。这不,又窜村窜户地去找了她的那些小姐妹们,别的不能说,只说这饭,就一定能保证大家可以吃上一口热乎的。”
周稚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周围人也看着张班头笑,每个人的眼底流淌着的都是善良和暖意。
于是周稚宁松了口,让张班头回了县衙。
与此同时,京城之内。
皇帝站在养心殿的门槛后,稍稍探出头看着漫天的飞雪,不由搓搓手感叹道:“啊,又是一年冬天了。魏闲,你说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第几个冬天了?”
魏闲在身后小心地给皇帝披上一件披风,笑道:“奴才记性差,已是不记得了。只知道陛下自登基以来,下了好几场瑞雪。民间都说瑞雪兆丰年,奴才看今年的雪也很不错呢,想必陛下这回也能听到一些好消息。”
“好消息?你指的是谁?”皇帝摇摇头,“朕叫太子去查户籍的事儿,没想到后面倒是牵扯出了一大批人,个个都和三皇子有点关系。朕还没死呢,他们倒为这皇位争起来了。”
涉及到争储的事情,魏闲从不敢多说话。
皇帝也不需要一个太监多说什么,兀自道:“唉,朝廷里的官员们也是。除却赵淮徽与周稚宁之外,没人是真心臣服于朕。朕,放眼天下,居然只有两个天子门生。比起史书上记载的英明帝王们,朕似乎总是差了一些。”
“陛下这可就是说笑了,这天下都是您的,您又正值盛年,还怕没有时间再去开疆拓土吗?再说了,您新提拔的那位周明承大人不是很合您心意吗?您还给人指去了工部,那可是个好位置呢。”魏闲笑道。
“明承啊,他倒是个可用的人。但就是他那个爹……哼,没什么出息。”皇帝哼道,“年轻时候倒也有几分可用,就是老了以后,越来越不中用了。”
“陛下不知道?近来明承大人似乎与周允能大人疏远了许多。听说是为着皇子府宴请的事儿,明承大人瞒着周允能大人没说,最后还是周允能大人自个儿发现的,叫周允能大人生了好大的一场气,人都气瘦了。不过不见明承大人道歉,父子两个至今都还僵着呢。”
“是吗?”皇帝惊讶,“难怪近来周允能没在朕面前掺周稚宁了,原来是家中出了这事儿。这个周明承,倒是有点意思。朕记得按照辈分讲,周明承应当是周稚宁的堂兄。”
“是啊,陛下好记性。”魏闲拍着马屁。
“他们周家倒是不错,出了几个好苗子。周稚宁在辽东县干的那些事,徽儿也全跟朕说了。”皇帝眼里流露出一些笑意,“她做的事情不错,不过是两个草民,朕也愿意看在周稚宁的面子上给他们个恩典。哈哈,总算朕没看错人。”
“陛下的眼光自然是好的,等到春节述职之时,周大人就该从辽东县回来了。到时候,陛下您就能好好的跟周大人说说话了。”
“是啊。”皇帝负着手,看着外面的飘雪,目光深远,“朕也应该想想,该给周稚宁升个什么官儿了。”
第76章 杀掉最后一批纨绔 准备回京问政
有了姜嫂子带领妇女们加入,在耕田一事上节约了不少人手,省下来的男人们,例如茗烟和几个伙房师傅,全都一起加入了抢种麦苗的行列。如果不是周稚宁风寒还没好全,至今还要喝药,以及还有全县的政务需要她处理,就连她也想下田去帮忙。
李春华和左喻那边也在源源不断地提供帮助,一车车的棉衣跟着风雪一块儿被送到辽东县。每到一车,就能多一车人下田干活儿。
再加上驯马师那边也活动开了,十来个徒弟跟着这十来个驯马师跑前跑后,一会儿跑马一会儿喂草料,也是累的够呛。
全县唯一算得上清闲的人,就只有乌雅连识、摸鱼儿和左晓棠了,三人倒是经常在田埂上碰见。
天空飘雪,落在人温热的肌肤上几乎瞬间就化成了雪水。
乌雅连识看着埋头在田内工作的农人们,看见他们冻红的双手,以及专注的眼神,目光不由颇为复杂。
“摸鱼儿,他们汉人种田,倒也不是很容易,似乎和我们寻找新鲜的草源一样累。”乌雅连识道。
摸鱼儿点点头:“在我们草原上,这么冷的天气都得在手上套个皮子,不然来年手上一定会生冻疮。”
一年种,一年才会长。
但是每到收成的时候,也就是草原异族大举进犯的时候。
乌雅连识抿了抿唇,心里也不觉得当时周稚宁故意让他耕田的行为不对了,反倒是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这些汉人。
正好,旁边就有个正经汉人左晓棠在,乌雅连识便问道:“这个汉人,你知道这些田一年能得多少粮食吗?”
左晓棠迟疑了一下,然后默默摇摇头,道:“回王上的话,在下出身商贾之家,不是农家人,不清楚。”
乌雅连识挑了一下眉头:“难怪本王看你好手好脚的,却没有下去种田,原来你不是农家人。”说完,他就走到农田旁边,稍稍俯下身子看向农田里的农民,“汉人农民,你们一年能赚多少钱?”
那农民是位老人家,向来老实,此时遇见乌雅连识的询问,便赶忙擦了擦手,恭敬地回答:“以前收成好,交税少的时候,一年也能赚个十五两银子。可是现在不行了,一年能赚五两银子便好。”
乌雅连识对中原的银钱没有多大的概念,听完之后他走过去问左晓棠:“喂,汉人商贾,你们一年能赚多少银子?”
左晓棠也听见了那位老人家的话,脸色凝滞了一下。他的长相本来就给人一种呆头呆脑的感觉,如今他摆出这种表情,整个人又透露出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张嘴的局促感,不由让乌雅连识觉得眼前这人痴傻蠢笨。
乌雅连识啧了一声,看向摸鱼儿:“原来中原也不是每个读书人都跟周稚宁一样聪明。”
说完,他便重新走向了农田,去仔细看农田里麦苗的栽种。
左晓棠却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因为他想到了自家的账簿。他虽然不怎么管事,也从未经手过家中的账本,但最起码的银两开销他是算得出来的。
他们左家已经算是米城那边不算富贵的商贾之家了,可早膳还是能做两三桌人的吃食,鲜磨豆浆、鸡汁羹、上好的五香包子、红梗米饭等等,算起来就能有十几二十两银子。午膳又有荔枝鲜鸡、八宝火腿粥、炙烤兔腿。晚膳纵然用的清淡些,也必然有荷叶碧绿粥,再配一叠上好的,从三必居买来的扬州酱菜。
单是这一天,似乎就要吃掉农民好几年的用度。
难怪朝廷规定“士农工商”,且在业的商贾后代不许科举。若是银子叫商贾们赚了,功名也叫商贾们得了,全天下的好事都给商贾了,那整个大明也就乱了套了。
左晓棠觉得自己懂了一点东西,但是死读书过度的脑子还是木着的,有些迷糊。
这时,周稚宁自个儿披着披风打着伞,远远地从县衙处走了过来。看见左晓棠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发呆,便走过去拍了他一下,问:“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左晓棠被吓了一跳,看见是周稚宁以后,先是问了礼,然后就说道:“也没想什么。”
话虽是这么说,可嘴唇还是嗫喏着。
周稚宁便揣着手,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吧,本官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左晓棠得到了鼓励,便沉思了一下,然后问:“大人,您做官以前是做什么的?”
“本官?”周稚宁停顿了一下,然后道,“本官是寒门出身,未能做官之前,会在闲暇之时去帮家中劈些柴火,或是帮家中的姊妹们运送些绣样去集市里卖。只要是能贴补家用的,本官或多或少都做过一点。”
左晓棠愣了愣,然后才低着头说:“难怪大人此前要问草民是不是一直窝在书斋里读书。”
“怎么?出来转了这几圈,有了感悟了?”周稚宁微微一笑。
左晓棠点点头,但又摇摇头:“只是草民还是很糊涂。”
“糊涂是正常的,你该多看看,再多听听,多学学。你这样性子的人,将来是可以帮上辽东县大忙的。”周稚宁道。
她叫左晓棠跟着她来辽东县,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她看中了左晓棠这读书读到把自己淤进去的特性。
能把自己读成这样的人,大多数都是一根筋,而且心不坏,满脑子都是国、民、君、臣,是调教好了,就能对百姓一心一意。但这种人也有很多的臭毛病,排第一的就是喜欢纸上谈兵,再就是脱离现实和书生意气。只要改掉这几个的臭毛病,等将来她被皇帝调走了,不在辽东县,辽东县没人出谋划策的时候,左晓棠说不定就能成为辽东县最重要的救星。
左晓棠却不知道周稚宁是怎样想的,他听了周稚宁的话,还以为周稚宁是想在学问方面提点他,便很是规矩地又行了一礼,问:“那大人是否要布置几道题目给草民做?”
“题目?”周稚宁挑了一下眉,然后又点点头,“对,本官确实要给你布置几道题目。其一,是叫你算算商贾每年收入与农家每年收入的差距。第二,是叫你翻找一下四书五经中关于民生问题的全部言论。然后写一篇策论给本官。”
左晓棠对于其他问题可能反应不快很迟钝,但是对于写文章却是拿手的很,双眼一亮,立即点点头答应下来。一本正经地说:“草民定在十天之内写完交给大人。”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周稚宁则搓了搓手,往自己手上哈了一口气,然后踩着雪走到了魏熊旁边。
和其他农家人一样,魏熊也在下地干活。就算两只手插在冰冷的泥土里冻的通红,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反而一直目光专注地插着自己的麦苗。
周稚宁叫他:“魏熊。”
魏熊愣了一下,才惊讶道:“大人怎么亲自来了?可是茗烟没能给大人煎药?小人这就去叫他。”
“等下,不是药的问题,而是本官有件事情要吩咐你。”周稚宁说,“祖宗的规矩,每个官员在每年年近新春的时候,就要去京城接受问政。本官算了算时间,今年的问政也快到了。除开赶路上要花费的时间,咱们最迟这个月末就要启程离开了。”
“如今已是十一月中下旬了,还差十来天就入了十二月,十二月后就要新年,确实是要抓紧赶路了。”魏熊仔细算了一下时间,又皱起眉头,“可是大人,咱们问政走了,这里的农活儿丢不开啊。还有乌雅连识,也要找个由头先把人送回草原才行。还有……”
魏熊仔细想着辽东县还有什么事务是离不开周稚宁的,却发现不管是辽东县的伤病、破损的城墙,还是矮旧的房屋,以及村民们过冬时的衣裳,周稚宁都已经考虑、打点的妥妥当当了,唯有现在的麦种还是个问题。但有了左喻的帮忙,再加上棉衣的问题已经解决,全力抢种之下,十一月之前必然能够种完。
“辽东县内的政务本官也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只是监狱里面还管着一些当年冤假错案里的凶手尚未处决。绝不能让这些人留到咱们回京之后,所以本官希望你在预备咱们启程回京的同时,和张班头、岳中旗还有刘师爷商量商量,挑个差不多的时候送这些人上刑场。”周稚宁说着,垂下了眼眸,“这些人本该以前就杀的,但是他们身后都有些京城里边儿的关系,为了摸清楚关系网这才拖延到现在。如今要去京城问政,他们的保护伞难免要给这些纨绔子弟撑腰。找了由头来压本官,与其到时候为难,倒不如这时候一刀了断来的干净。”周稚宁看向魏熊,“只是作为执行官,你怕是会招些怨恨。魏熊,你可怕?”
魏熊却爽朗一笑:“小人本就是贼匪出身,早就不怕这些了。如今能杀些蛀虫,正是痛快。大人请稍等,小人这会儿便去办。”
然后就将手上的泥水在衣服上擦了擦,利落地跑去了县衙。
砍头这件事儿还是得光明正大才好,即使整个县城里的人能来看的寥寥无几。可魏熊还是连同着张班头、刘师爷一起,细心带了犯人出来,又将他们赶至常杀人的菜市口,每个人还给了一碗断头饭,就开始静待午时的到来。
断头台上跪着的几个纨绔子弟吓的都快尿裤子了,一个比一个脸色惨白,根本没心思吃面前所谓的断头饭。
这回他们明白,就算是神仙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们。
可是他们怎么能甘心?
生在富家,这就是他们的命好!不过是一些贱民而已,杀了就杀了,周稚宁凭什么砍他们的脑袋?
“周稚宁!你这个狗官!杀了我,京城里的大人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一个纨绔子弟激动地破口大骂,肆意宣泄着他的恐惧和愤怒,“你绝对斗不过他!每个和他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周稚宁撑着伞站在雪里,任凭这人如何叫骂也巍然不动。
等到天色来到午时的时候,周稚宁才后退了几步,看向旁边的刘师爷道:“他们面前的断头饭不吃也不要浪费,端下来,改日喂给村头的黑犬。”
不浪费粮食,到什么地方都是一个良好习惯。
刘师爷照做,却气得那纨绔子弟好似发了疯,他大骂道:“周稚宁!我等着看你下来陪我!我等着!”
岳中旗翻了个白眼,一脚踹翻那人:“吵什么吵,我家大人也是你能骂的。喂,刽子手,快来行刑。这张臭嘴老子可听不下去了。”
刽子手点点头,走过来,口中含了一大碗白酒,噗一声吐在钢刀之上,然后对准着疯狂辱骂周稚宁的纨绔,一刀下去,人头落地,叫骂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来的就是其他人害怕的哭泣声。
刘师爷想了一下,还是走到周稚宁身边问道:“大人,要不要小人去查一查这人的身家底细?改日若是大人回了京城问政,也好有个防范。”
岂料周稚宁摇摇头:“防范什么,本官杀了这许多人,早就把该得罪的都得罪透了。”
除却那几个一开始就站在她身边的人以外,其余的怕是都要警惕。
第77章 乡亲送别 刘备泥人
杀了几个纨绔之后,周稚宁本来要和乌雅连识商量着送他回草原,但刚好草原那边也派人来请乌雅连识和摸鱼儿回去,毕竟他们确实在汉族人的地界待的较久了,草原上虽没什么大事发生,但平日里也有些小政务积攒。
周稚宁便顺水推舟,将乌雅连识送回了草原,还额外送了些中原里的小玩意儿。
随后,周稚宁就预备着去京城。
只是问政而已,将来肯定还能回来,就没想着让县城的百姓们知道,只叫了张班头、刘师爷和岳中旗几个,安排好了县衙内的事务,就在十一月末的时候坐上了魏熊给她定好的马车。
此时天空的雪下的比以往更厉害了,路上是白茫茫一片,整个辽东县银装素裹,一切似乎都沉浸在了无边无际的冷色之中。
周稚宁抱着个暖炉子站在马车前,眉眼冷秀如玉。
旁边,魏熊在给拉马车的马匹套缰绳,茗烟则是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脖子和肩膀之间还夹了把伞,手上还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小心翼翼又快速地朝周稚宁跑了过来。
周稚宁见了他,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茗烟,你刚刚说要回县衙一趟,就是为了去给本官煎药?”
茗烟笑道:“这回回京城,咱们路上可没有家伙事儿给主子您煮药喝。您这病奴才又实在不放心,想着临走之前起码喝一点药垫一垫。”
“难为你费心了。”周稚宁接过药,因为茗烟一路护着,所以这药还是温的,她也不怕苦,就着碗就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感觉嘴里翻腾着的苦味,她忍不住咂了咂嘴,“嘶——”。
“大人,良药苦口呢。”茗烟咧着嘴笑,然后把身上的包袱放上马车,一面铺开垫子,一面说,“虽然辽东县也很好,但是奴才还是有点想京城,想平城。主子,咱们回去这一趟,还能去平城走走么?”
周稚宁摇摇头:“为官的想要去哪儿,只能听陛下的。黄河要修河堤了,东北要修长城了,西北要打仗了,都调我们去。所以我们这一生,也就是天南海北的乱跑。平城远在南方,离京城都尚有几月的路程。就算我们回了京城,也回不了平城。除非这次问政,陛下不准备把本官留在辽东县了。”
“那要真是这样,辽东县的父老乡亲们肯定要伤心难过。”茗烟说,“大家都会舍不得您的。”
说到父老乡亲,周稚宁抖了抖自己的披风,问:“对了,茗烟,你回县衙熬药的时候,应该没叫其他人知道吧?咱们这回是问政,不是其他什么。叫百姓们知道了,不明所以的还以为本官调任了,白白的叫他们伤心。”
以往茗烟对周稚宁的问话都回的可积极了,但这回茗烟居然沉默了一下,然后对着周稚宁狡黠一笑:“大人,您真不应该看低了自己。”
“什么?”周稚宁愣了一下。
然后茗烟就爬下马车,探出半个头朝来时的方向看了看,指着一道逐渐清晰的影子说;“大人瞧,他们来了。”
周稚宁回头看过去,只见在远方有一辆驴车正在不断地往他们这边赶。为首的赶车人居然是岳中旗,后面还窝了四五个乡亲,个个都穿着棉衣,带着棉耳朵,揣着手,漆黑的眼睛全都一致性地看向周稚宁。
等岳中旗赶到了,他跳下马车给周稚宁问好:“大人!”
周稚宁看着车上挤成一团,犹如被赶入羊圈即将被卖掉的羊羔的乡亲们,不由皱起眉头:“茗烟不懂事你也跟着乡亲们胡闹?这时候出来干什么。别说冻一个好歹,就说赶路的这些事情,都够你们再种半亩地了。”
岳中旗不好意思地扣着脑袋笑道:“大人,小人也劝过大家了,但是劝不住,大家非说要来送送您。”
然后,岳中旗让开身,一个中年男人就从驴车上蹭了下来。他怀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捂的特别紧,似乎是怕被风吹一下就冷透了似的。
“大叔,您快回去吧,这大冷天的,何必出来遭这个罪。”周稚宁连忙两步迎上去扶住人,“本官就是去京城一趟,用不了两三个月就回来了。”
大叔憨憨地笑了笑,布满岁月纹路的脸上尽是真诚,说:“俺知道大人是要回来的,但是俺们还是想来送一送大人。”说着,就将怀里的事物露出来,里面居然是用瓷碗装着的,煮的漂漂亮亮的鸡蛋,“之前大人给俺们村儿发银子,俺就和俺媳妇儿买了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这是老母鸡下的第一笼子蛋,俺和俺媳妇儿都商量过了,一定要送给大人吃。”
周稚宁心中感动,却推辞道:“大叔,本官不能要你的东西,鸡蛋有营养,自己留着吃吧。”
但是这个大叔还没说话,就另外有乡亲抱着碗走了上来:“大人,这是俺家的腊肉。俺听说俺们这儿离京城可远了,大人在路上肯定没有好东西吃。这腊肉留着,好下饭。”
一边说,这老乡就一边儿使劲儿把腊肉往周稚宁怀里塞。
周稚宁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可是她身后又挨上来一个,手里捧着的是二三十个白面馍馍。这几十个馍馍做的特别好,甚至把大拇指按下去,这馍馍还能缓缓回弹呢,一看就松软的很。
那老乡说:“大人大人!这是俺和俺女人大早上起来做的白面馍,可香咧。大人带着,路上吃!”
周稚宁被挤在中间,真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进退两难,只好喊:“茗烟,快过来替本官劝劝乡亲们。”
谁知茗烟笑道:“主子,奴才早叫您不要低估自个儿了。您都不知道,您就是在县衙里坐着啥都不干,都有乡亲每天来县衙里头问问,这是把您当保护神呢!所以您要走的这件事儿,奴才和魏熊、张班头他们根本瞒不住。”
岳中旗点点头:“是啊,大人。乡亲们听说大人您要回北京一趟,个个都想把家里的东西拿过来给您带在路上,共有百来个人呢。小人和刘师爷还有张班头几个那是一劝再劝,这才选了几个代表出来给您送东西。要是都这样儿了您还不收,那可就真是辜负乡亲们的一番心意了。”
就连魏熊也说道:“大人,收下吧。”
周稚宁无奈,只好收了东西,但她又怕几个老乡们没吃法,硬要把鸡蛋和白面馍一人发一个,一定要老乡们接下了她才肯罢休。
茗烟走过来替周稚宁提食篮,笑着说:“主子,吃的还是次要的,还有为老伯要送您呢。”
周稚宁一愣:“谁?”
那边,岳中旗已经将人从驴车最里头扶了下来,其余的几个乡亲看见了也都连忙去帮把手,可见这人岁数不低,地位也很超然。
但是等周稚宁看清楚来人是谁时,不由疑惑:“您是水伯?”
当时她刚到辽东县的时候,在县内调查时遇到的一位卖泥人的老伯。水伯本来对她仇视不已,她隐瞒身份之后,两人才相谈甚欢,谁知道最后被岳中旗叫破了身份,她被水伯狠狠骂了一顿不说,还弄坏了水伯做的泥人。
水伯来到周稚宁面前,直直地对着她跪了下去:“草民余金水,叩见青天大老爷周大人!”
周稚宁连忙把人扶起来:“水伯您起来,您这一跪叫我怎么担得起呢?”
经过差不多半年的时候,水伯比当初看起来更年迈沧桑了,但是眼睛却更亮了,看着周稚宁的时候,眼里满满的仰望之色。
“大人,当初是老朽的错,您是一个难得的好官、清官,但是老朽这双眼睛不好,硬是把您认成了贪官、昏官、狗官。”水伯拍了拍岳中旗,岳中旗点点头,从后面的驴车中取出来一只十分精巧的小箱子递给水伯,水伯接过来,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指珍视般地滑过箱面,“当时大人叫老朽给大人做一个刘皇叔的泥人,可是最后这个泥人没能做成。老朽在知道大人为了辽东县做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每天都在后悔,要是那一天给您做成了这个泥人就好了。”
周稚宁的目光落在这只箱子上,眸光微微闪动。
然后,水伯就打开了这只箱子。
箱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穿着汉朝官府的刘皇叔泥人,泥人一手执官印,一手按在青铜剑柄,目光炯炯有神,眉眼刚毅正直,简直是栩栩如生。
“大人,老朽当时说羡慕蜀国的老百姓有一个刘皇叔,可惜咱们这个地方来不了刘皇叔。现在想想,是老朽错了。”水伯将箱子递给周稚宁,“大人,您是咱们明朝最配得上这只泥人的人。还请您收下!”
周稚宁按住这只箱子,看着里面这只千百年来,承载着老百姓们爱意与敬意的刘备泥人,只觉得哪怕自己在辽东县的这段时日再吃苦,再受累,再劳心劳力,都是值得的。
“水伯,这真是本官收到过的,最最最好的礼物。”
与此同时,京城之内。
周巧秀与杨氏一起坐在床边纳鞋底子,但是周巧秀照例闲不住,纳到一半,就忍不住探头看向了窗外。
“阿娘,你瞧瞧,爹又去门口望了。”周巧秀说。
杨氏笑着将针在头发里面擦擦,然后继续刺一针下去,道:“自从知道你小弟就要回京城了以后,你阿爹每天没事儿干就喜欢去门口晃悠。”
周巧秀用手肘撑着下巴,问:“阿爹是很盼望小弟回来吧?”
“是啊,你不盼望?”杨氏问。
“我当然也望着小弟回来。”周巧秀撇撇嘴,“就是爹就没这样望过我回来,难不成就因为小弟是男人,但我是女人不成?”
杨氏的手顿了一下,说:“你天天男人女人说个没完,可你悄悄自己,哪里像个姑娘家了?你二姐都已经嫁出去了,下一个为娘的就该操心你的婚事了,可你呢?连个像样的鞋底子都纳不出来。”
说到婚事,周巧秀就更惆怅了:“阿娘,可我一点儿都不想成婚。大姐成了婚,这都多少年了,我都见不到她一面。二姐也成了婚,可之后就守在了平城,连京城都来不了。要是让我憋这么久,我可憋不住。”
“你这孩子。”杨氏放下手里的活计,“哪有女子不嫁人的?”然后又压低声音,“为娘看和你弟弟交好的那位陈公子就挺好的。”
周巧秀不说话,只将手里的鞋样子一丢,扭头就出了门。
她这边埋头走路,没一会儿就走过了大门口,结果十来步之后,迎面就撞着个黑影。
“哎哟!”周巧秀捂着额头后退两步,“是谁撞我?”
对方却笑道:“好不讲理的姑娘,明明是你撞的我。”
周巧秀抬头一看,发现竟然是陈穗和。
过了半年,陈穗和的眉眼越发俊朗了,眉眼清亮有神,笑着的时候格外引人心神。
周巧秀不由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偏过头去说:“你来做什么?我小弟还没回来呢,若是要叙旧,你来的太早了。”
“你怎知我就单单是来找简斋兄的?”陈穗和笑着摇摇头,“我是来拜见伯父的。赵大人有句话托我带给伯父。”
周巧秀一家子都是由赵淮徽接来的,此时住的宅子也是赵淮徽名下的,自然知道若是赵大人托人带的话不是寻常话。当下便忍不住问了一句:“赵大人说什么?”
“这我可不能和你说。”陈穗和说着就要错过她,但走到一半,还是扭过头来说,“不过你最近还是少出门的好,简斋兄这回在外面当官确实是立了很大的功劳,但也同时得罪了不少人。到时候等简斋兄回京,怕是要功劳、新恨一块儿算了。”
第78章 回京遇故人 周大人的私事
两个月以后,京城的天气越发的冷了。
周稚宁坐在马车上,遥遥看着越来越近的北京城门,心里不由涌起万千感慨。
茗烟坐在一边说:“主子,就要进城了,咱们得先去驿站收拾一下,再去吏部那边报道。对了,主子,奴才要去告诉周大人一声么?”
这话叫周稚宁想起赵淮徽,自从赵淮徽离开辽东县以后,她与赵淮徽就有几个月未曾见面了。
但是周稚宁还是摇了摇头:“等去吏部报到之后,本官再亲自登门去寻赵兄。”
茗烟点点头,继续专心看路。
很快,马车就在京城里修建的驿站内停下。茗烟把周稚宁扶下车,说道:“主子,咱们明朝的驿站修的都不怎么样,这时候来京城问政的大人们又多,咱们来的迟些,不知道还能不能分得一个好房间。要是没有暖和一点的棉被和好炭,奴才真怕您这风寒又犯了。”
一路上茗烟为了周稚宁的风寒没少费心思,每停在一个驿站都要打听当地的名医去抓些药,也是全靠了茗烟的费心周全,周稚宁的风寒才痊愈了。
此时听见茗烟这样说,周稚宁不由莞尔:“本官哪儿就有这么娇气了?”然后就赶去,“先拿着本官的官印去驿站内登记。”
茗烟答应了一声就走。
周稚宁见茗烟轻快的步伐,心里倒也有些庆幸。
女子第一次初潮过后,第二次的月信往往不太准。再加上周稚宁一向劳累,路上又吃不上什么好东西,以至于近两个月以来,她居然没能等到第二次月信。虽然这让周稚宁白白的提心吊胆了两个月,但也着实给她省却了不少遮掩功夫。
“大人。”魏熊忽然开口,语气低沉而警惕,“哪儿有两个家奴打扮的人,一直在鬼鬼祟祟地瞧着大人。”
周稚宁一愣,然后朝着魏熊指的地方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确实有两个穿着灰衣灰裤的人,正躲在树后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时不时地还往周稚宁这边瞥一眼。谁料周稚宁瞧了过来,正好与其中一人对上了眼神。那人顿时吓了一跳,忙扯着身边地同伴往后跑。
“呵。”周稚宁冷笑了一声,“魏熊,去,把那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本官揪回来。”
“是。”
魏熊的体格毋庸置疑,就是比起蒙古人来也不遑多让,别说是抓两个小厮了,就是让他和那些草原异族碰一碰,魏熊也能做到毫不逊色。
所以,不消一刻钟的时间,魏熊就把人提到了周稚宁的面前。
“哎哟,大人饶命,饶命啊!”
两个人一见到周稚宁就磕头如捣蒜,怂的跟什么似的。
周稚宁拢着手,冷眼居高临下地瞧他们,问:“谁叫你们来瞧本官的?躲在那树后面多久了?说。”
两个人既然都被抓了现行,那谁也不敢再多瞒一句,把自己知道的尽数吐出,道:“大人,草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之前听几个弟兄说近来有位从辽东县来的大人要回京,上头有个人物想要知道这位大人什么时候回京,回京之后在城内的哪个驿站落脚。要是谁能第一个提供消息,就能得到十两银子。我们兄弟两个也是想赚些花费,这才想来驿站内瞧瞧。今日刚瞧见大人您有点子像,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呢,就被您给抓了。”
周稚宁眉峰一挑。
她知道自己在辽东县杀了一批人,估计会得罪不少人,但是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这么耐不住,她才刚回京呢。
“如此说,你们可有画像?或者有人为你们口述容貌特征?不然你们两个是凭什么在驿站内认人?”周稚宁问。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其中有个人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画像交给周稚宁,低声说:“回大人的话,就是这个。”
周稚宁接过来一看,不用多做思考,便知道这画像画的是她无疑了。
魏熊便立即轰走了两个人,威胁他们不许把这事告诉别人,然后才转过来对周稚宁道:“大人,看来已经有人盯上咱们了,这驿站是不能住了。”
“快去把茗烟叫回来。”周稚宁皱眉。
如果有人蹲守在驿站外面,那驿站里面也必然有人盯着。周稚宁相信,只要他们前脚在驿站里头登了记,后脚这消息就能传出去。
魏熊点了点头,赶紧去驿站里把茗烟抓了回来。
也好在驿站的人多,茗烟还在哪儿费劲儿排队呢,还没来得及登记。
回来听周稚宁和魏熊这么一说,茗烟愁眉苦脸:“这可怎么办?没个落脚的地方,咱们今晚住哪儿啊。”
“总不会流落街头。”周稚宁重新坐上了马车,“先带本官去吏部报道,既然有人要知道本官的消息,那本官就大大方方地让他们知道好了。”
于是一行人又去了吏部。
此时正是官员们上班的时候,周稚宁下车时,身边来来往往的全是官员,也有不少从外地赶来京城问政的官儿。每个都紧抿嘴唇,面色紧张,脚步匆匆。看来这次问政是决定了很多官员的升降,以至于大家的态度都很郑重。
周稚宁取了自己的官印,叫魏熊和茗烟在外等待,自己一个人进了吏部。
算起来,周稚宁这是第三次进吏部。第一次中举,第二次调任,这一次是回京。吏部的装潢还是以前那古板老旧的风格,迎面就是一张四方桌,两边摆着太师椅。桌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似乎刚刚才有人在这坐着喝过茶。
左右两边是两个耳房,分别摆着三四行桌椅,桌椅后头坐满了官员,其中有两个官员的桌前更是排起了长队。
“这位大人,您是打哪儿来的?”
“陕西。”
“大人,请您给下官看看您的官印和当初的调任文书。”
“在这儿。”
“下官要提醒一下大人,圣上每日下午会在西暖阁接见各位大人,请大人在这两天先预备着。等着上头几位内阁大臣问政完了,才会一级一级的轮下来。”官员十分客气地说,脸上也带着笑,将印章还回去,“请下一位大人。”
周稚宁收回自己的视线,随便选了条队伍排上。
近来回京问政的官员特别多,这么一排,就足足排了半个时辰。
等轮到周稚宁的时候,就是吏部官员自个儿也有些疲惫了,揉了揉自个儿的太阳穴,连眼睛也没抬地问:“敢问这位大人打哪儿来?”
周稚宁客气地回答:“边防九镇,辽东县。”
吏部官员揉太阳穴的动作忽然一顿,他慢慢地放下手,抬头看向周稚宁,眼神里带着一丝丝深藏的打量之色:“您姓周?”
“大人说得对,在下周稚宁,字简斋。”周稚宁拢袖笑道。
话音落下,左右耳房以及回京问政的官员们忽然纷纷扭头朝周稚宁看了过来。
周稚宁默默站着不动。
吏部官员笑了一下,不知为何先往外头看了一眼,然后才看向周稚宁,十分和气地说:“周大人在辽东县的事迹咱们都知道,听说您不仅将整个辽东县的基础建设和经济实力在短时间内提了起来,还处理了一批冤假错案,保下了两个小衙役。”
小衙役这三个字被这个吏部官员咬的颇为虚浮,尾音微微上扬,似乎带着点嘲讽玩弄似的笑意。
周稚宁笑着说:“陛下神威光耀四海,邪魔宵小自然无所遁藏。”
吏部官员眯着眼睛笑:“周大人真是好口才,难怪当年在殿试之时出口成章,一举夺魁。”
这个时候,周稚宁才发现眼前这人似乎有点眼熟,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这人居然是张峰雪。当年殿试的时候,张峰雪是第二个回答问题的,本来也颇为出彩,只是相比周稚宁见绌,再加上外貌又比不上探花,所以当年在殿选之时只得了个榜眼的位置。
周稚宁破规矩领了县官离开京城之后,张峰雪连同杜华、陈穗和等人都留在翰林苑继续考试学习。没想到现在再见面,张峰雪居然已经进了吏部当了官儿。只是看这忙活的样子,似乎也是从底层做起。
“原来是张大人。”周稚宁笑道,“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了。”
“是啊,周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张峰雪脸上是笑,可语气里藏着刺,“在我们这一批举子里面,只有周大人是最前途无量的。”
周稚宁笑笑不说话,递上了自己的官印和当初的调任文书。
张峰雪只是扫了一眼,便给盖上了印章。
因为周稚宁的这份文书他根本用不着检查,当年周稚宁被任命的时候,他就在那场琼林宴。所有人都惊叹于周稚宁居然能得到圣上的垂青,以至于圣上竟能够为周稚宁破了大明百年以来的惯例。
甚至是太子也对周稚宁另眼相看,哪怕周稚宁在琼林宴上对太子不敬,太子也能对周稚宁赞不绝口。
就连向来与太子互相不对付的四皇子,对周稚宁的态度也是欣赏大过敌视。
这叫从小到大都是天子骄子的张峰雪十分不得意。
既生瑜何生亮?!
张峰雪将文书和官印还给周稚宁,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神情:“只是不知道周大人是不是以为自己将来必然为位极人臣,所以处事并不圆滑。这回回京,大人可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周稚宁从容笑道:“还请张大人赐教。”
张峰雪就站起来,迈步走到门槛后面,指着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的那张四方桌上未能完全冷却的茶盏,说:“方才坐在这儿喝茶的,可是四皇子。”
话音落下,吏部外面就响起了太监拉长嗓音的喊声:“四皇子驾到——”
吏部内的所有官员立即起身出去迎接,周稚宁也随着他们一同出去,然后跪在了地板上。
四皇子和他的仪仗迎面走过来。
“诸位请起,我只不过是来随便看看。”四皇子比之往年,相貌依旧俊美至极,可那一双眼睛却更添了些幽暗。
“是,多谢四皇子殿下。”
官员们齐声回答,然后起身。
四皇子的眼睛在人群之中逡巡了一周,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周稚宁身上:“周大人。”四皇子缓步走过去站在周稚宁面前,“许久不见。”
按照身高来说,四皇子要比周稚宁高上两个脑袋。两个人站在一块儿,周稚宁只能被迫仰视他。
但是周稚宁选择先后退两步保持距离,再抬头与四皇子对视:“劳烦四皇子殿下惦记,微臣惭愧。”
“虽说当年你我二人不过是在琼林宴之上匆匆见过一面,但是可以算是一见如故。”四皇子朝着吏部外门伸出手,“不知周大人可否赏我一个面子,与我一同走一走这宫道。”
周稚宁拢袖行礼:“殿下言重,微臣自然随行。”
随后,四皇子走在前面,周稚宁落在后面,一前一后地往宫道走去。
魏熊和茗烟本来就在吏部外头小心等着,结果看见周稚宁跟着一个气度不凡,身着五爪蟒袍的男人一同走了,都忍不住一惊。
“茗烟,你随侍在大人身边的时间最久,你可认得那人是谁?”魏熊看向茗烟。
茗烟不愧是被周明承带在身边培养过一段时间的,只是略略皱眉想了一下,就回答道:“周明承大人曾经带着我外出过,这一位,若是我没记错,应该就是四皇子殿下。”
若说辽东县是魏熊在行,那么现在回了京城就是茗烟在行了。
魏熊问:“我不懂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我只问这个四皇子和咱家大人的关系咋样?”
茗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但是他只是一个奴才,怎么懂得官场上的政治利害关系?所以他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道:“要不这样,魏熊,你去找赵大人吧。跟大人把现在的情况说一下,再请他过来一趟。这个时辰,我想大人应该还在宫里头。但是宫里头有两个门,一个东华门,一个西华门。你去东华门守着,我去西华门守着,千万别看眨了眼。”
“好。”魏熊点点头,“如果出了什么事,怕也只有赵大人能够拦一下了。”
说完,两个人分开行动。
另一边,四皇子和周稚宁在长长的宫道上行走,周稚宁没怎么来过皇宫,其实不太知道他们现在具体是走在哪一条宫道上,只知道越走,周围朝他们行礼的宫人们就越少,周围的环境就越安静,景别也越加荒芜。
看周边终于没人打扰他们说话了,四皇子才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周稚宁道:“当初是我小瞧你了。”
周稚宁同样停下脚步,道:“殿下哪里的话?微臣只有一点微末本事,本来就不值得殿下放在眼里。”
四皇子扯了扯唇角,看向周稚宁道:“周稚宁,你别跟我打官腔,你心里想着什么我都清楚。当年在殿试上面,你扯出南北户籍的事情摆了我一道。现在你去了辽东县,又给我杀了一批人。那些人是些个什么来历,后头有些什么人撑腰我想你不是不明白吧?”
“殿下是想说,这些人的背后是有您的门生撑腰?”周稚宁微微一笑。
四皇子这些年来四处拉拢官员,每一个都要结结实实地把银子花下去,对方才肯帮四皇子办事,所以花费银两不少。那些投在四皇子门下的门生,为了寻求皇室的庇护,给四皇子送了不少金银财宝,支撑了皇子府里的财政。但是没想到银子花下去了,自己该保的亲戚却一个都没保住。这下子,就有些门生质疑四皇子的实力,改投太子去了。
虽然这些人也只能给四皇子带来些钱财上的帮助,但是狮子多了咬死象。走的门生一多,财政受影响不多,也动摇府内的人心。
“你既知道,就该明白从今往后要怎样行事。”四皇子眯起眼睛,“周稚宁,你不要以为自己是清官,身上没有一丝漏洞让人去抓。我告诉你,人就是人,就会有缺点,有短处。”
“殿下的话微臣都明白,只是微臣是天子门生,只忠于陛下一人。若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包庇殿下,那微臣怎么对得起皇恩呢?”周稚宁道。
“你这是在拿父皇压我?”
“微臣不敢。”
“好。”四皇子微微一笑,“周稚宁,你很好。”然后话锋一转,“你知道太子哥哥已经被父皇派去南方监管冬害了吗?”
周稚宁略微一想,道:“殿下,今日微臣与您一同出来,可是吏部所有同僚都看见的事实。如果微臣在这里出任何事情,恐怕殿下都不能逃脱嫌疑。”
“你小看我了,我没这么蠢。”四皇子后退两步,似笑非笑,“只是我听说周大人在辽东县立了大功,这次问政怕是要高升,我提前为周大人贺一贺喜。”
说完,便慢慢地后退,离开了。
周稚宁预感四皇子似乎在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她抿了抿唇,收好了手上的官印与盖章文章,迅速离开了这里。
但是让她意外的是,她赶到吏部门口的时候,本来应该等候在这里的魏熊和茗烟两个人居然都不见了。
她不由拧起了眉头。
不过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支持周稚宁,就比如那些北方官员,特别是与辽东县离得近的,对周稚宁就十分欣赏。见状,便好心地走过来告诉了她原委,并让她找个小黄门在此候着给魏熊和茗烟传口信,自己可以先回去。
周稚宁心里也想先行提防四皇子出手,想要找赵淮徽商量商量,便也不想着多留,快步离开了,往东华门的方向去了。
这些日子泡在辽东县的乡下,周稚宁也锻炼好了自己的脚力。一时半刻的,东华门隐隐就要出现在面前了,之时,周稚宁也远远看见前方魏熊正在和两个人说些什么,其中一个人披着大氅,身材高瘦,背影十分像赵淮徽。
周稚宁一喜,高兴地快跑两步到魏熊身边,脱口而出:“赵——”
谁知后面的话没能喊出来,背对着她的两个人就转过了头。
“赵什么赵?你小子,刚回来就想着找赵淮徽,竟然都不想着来找我们。”曹元通一拳砸在周稚宁的肩膀上,直把人锤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李显在旁边拉了曹元通一下,温和笑道:“你做什么?当心把人打坏了。”
曹元通爽朗一笑。
周稚宁讶然:“曹大人,李大人,怎么是你们?”
“正好碰见了你的家仆。”曹元通快人快语,“他说你刚到吏部不久就被四皇子带走了,正不知道该如何去寻你,要来求赵淮徽帮忙呢。本官与李大人听了,还真以为你小子出了什么事儿,正着急要派宫人一块儿去找你,结果你倒自己回来了,那四皇子没为难你吧?”
周稚宁摇摇头:“皇宫禁地,四皇子自然不会对小子怎样。”然后也对着魏熊安抚,“魏熊,辛苦你了,去将茗烟也寻回来吧。等会儿在宫门口等本官,现下本官要与这二位大人叙叙旧。”
魏熊:“是。”
然后去了西华门。
曹元通笑着对周稚宁说:“近来四皇子老是吃瘪,人都快憋出内伤了,难免火大了些。你也是倒霉,我和李显本来都商量好了,预备着去吏部接你。没想到你脚程比我们还快,直接撞上了他。”
曹元通说着,李显就在一边笑着,也不多说话,和以前一个样子。
“听说太子被陛下派去了南方监管冬灾?”周稚宁问。
“是啊,南北户籍这事儿牵扯的人实在太广了,如果要动,就得大动,陛下肯定不会同意。所以在象征性处理完一批人以后,也就放过了。正好冬天南方起了雪灾,就叫太子去处理了。至于四皇子……”曹元通抠了抠下巴,“户籍一案和四皇子府有断不干净的联系,四皇子也吃了挂落,被没收了实权,现在在户部帮着户部尚书重新清查全国各省的人头数。一天到晚埋在纸堆里,就是烦也烦死了。”
户部负责全国各省的人口排查,包括每家每户的人头数、姓名、来历、是否良籍等等。
周稚宁点了点头。
李显温声道:“好了,你也别老跟简斋说这些事情。这回简斋回来,我估计是要升了。你得先预想着她会去哪儿?”说着,又转向周稚宁,“简斋,你长久的没在京城,即使有赵大人与你通信,怕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京中的很多消息你怕是不知道。”
周稚宁严肃:“还请李大人赐教。”
“近来问政一开始,陛下就患了风寒。但因为放下政事,每日还是在西暖阁接见臣下。只是事务实在冗杂繁忙,且偶尔有遇上一些不顶事的官员,常常气的发火。从前日起,陛下有时就开始当着我们的面怀念前朝设立丞相一职。”李显道。
周稚宁思索:“但是太祖开国时就曾说过,前朝多败于奸相误国。为了不叫朱家江山断送在外人手里,凡是朱家后代子孙都不许设立丞相一职。这——”
“对,陛下也正是困于太祖遗命,在是否恢复丞相一职面前进退两难,但是我与元通商量之后一致认为陛下还是会恢复古法。”李显微微一笑,“这正是你的机会。”
“我?”周稚宁一愣,“难不成二位是想?”
“是,我们想辅助你坐上这个位子。”李显分析,“我们二人已经年过半百,仕途眼见着是没什么指望了。可是你不一样,在科举一途上你很有天赋,能够高中状元。且你能得到陛下青眼,让陛下频频为你破例。另外,你在政务这方面也是天赋独到,让你上任辽东县,你居然就拿下了这么好的政绩。”说到这里,李显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太年轻了,甚至未及弱冠。简斋,你的未来一定是风光的。”
“李显说得对。”曹元通拍了拍周稚宁的肩膀,“你的肩膀上负担着我们北人的未来,只有你风光了,我们北人才有彻底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周稚宁拢袖:“多谢二位大人栽培。”
“话说到此处,简斋。”李显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向周稚宁,“你定亲了没有?”
周稚宁拢在袖子李的手一紧,然后默默摇头:“尚未。”
“简斋,有时候你该知道,若是想再往上一步,必然需要做出一些牺牲。我不知你有没有属意的意中人,但即便是有,也请你先将她放一放,你现在需要的,是一位能为你的仕途带来助力的夫人。”李显神色认真,“若你愿意,本官愿意做媒,为你举荐——”
周稚宁深知要是李显把女方的家世门第说出来再拒绝,那她就要得罪人了,于是她连忙赶在李显说完整句话之前,急忙插嘴道:“李大人且慢!”
李显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嘴里,不由挑眉:“简斋,你有话说?”
“是。”周稚宁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小子的婚事就不劳烦大人费心了。”
李显皱眉:“你是真有心上人了?简斋,现在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时候。”
“并非如此。”周稚宁不敢用这个理由,因为李显总会逼问她那个‘心上人’是谁的,“是小子自己,有一些情非得以的理由。”
“什么理由都不应该成为你的理由。”李显眉头皱的更深了,“除非你告诉我真实原因。”
周稚宁忍不住扣紧了袖子,大脑飞速运转为自己找借口。
古代男人可以不娶妻的几个理由,除却丁忧、国丧之外还有什么?
曹元通也是不理解:“简斋,你到底是为什么?”
“小子是因为、因为——”周稚宁鼻尖上都冒出了一些热汗。
李显严厉:“说。”
这时候,周稚宁终于福至心灵,抬头看向李显:“其实小子一直有一个难言之隐,那就是小子不举。”
李显一愣,曹元通瞪大了眼睛,周围来往的官员但凡有听到的,也不由隐晦地瞥了周稚宁一眼。
与此同时,茗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十足的绝望:“主子,您说什么?!”
周稚宁一瞬间仿佛背后惊悚般扭过身去,谁知道却在茗烟身边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赵淮徽看向周稚宁,目光与周稚宁悚然的眼神相接触,然后他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嘴唇,默默地扭开了头。
周大人的隐秘私事,将从今天开始成为新一代的官场八卦。
第79章 赵府秘密 被逼自戕
周稚宁与赵淮徽一同走在宫道上,旁边走着李显和曹元通,茗烟和魏熊两个则跟在身后,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决定不说话。
而前方,李显的面色十分尴尬,曹元通在他旁边悄声说:“都怪你一直问一直问,你瞧瞧,问出不该知道的来了吧。这回怎么办?我可不帮你打圆场。”
李显也是个男人,有妻有儿,自然明白“不能人道”四个字里面包含着多少东西,这是对于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和对自尊的践踏。如果不是他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周稚宁怕也不会对他们说实话。
只是这实话说的时机太不巧了,怎么就叫赵淮徽也听见了呢?这两人又是好友,这怕是……
李显自己在心里懊恼了一阵,旋即扭过头对周稚宁说:“简斋啊。”
周稚宁其实也很尴尬,此时听到声音,忙转过头去应:“是,小子在。”
李显见周稚宁对自己的态度依然恭敬谦逊,没有任何不满,越发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些,想要安慰,却也不好当着大家的面旧事重提,于是他深沉地说道:“以后都会好的,不要着急。”
“是,小子听大人的。”周稚宁默默地说。
曹元通倒是比李显直接一些,他走到周稚宁旁边,伸手拍拍周稚宁的肩膀,道:“你别不自在,这种病古来多少人都得过?大多数不也都治好了。就拿咱们朝来说,你别看朝堂上那些大人都威武的很,其实也有几个跟你一样。比如礼部的邢大人,兵部的林大人,还有那——”
看曹元通越说越不着调了,李显连忙捅了他一手肘子,曹元通一时吃痛,嘶了一声,嘴上也立即转了个话锋:“其实我说这些呢,就是劝你看开点。有什么困难,咱们一起帮你。本官赶明儿就去那几位大人家里讨个药方,你放心,绝对不说出你的名字来。”
说着,他语气一顿,还是给李显打了个圆场:“李显他呢,也是为了你的仕途前程着想,你莫要怪他。若是你有这个隐疾,从此我和李显便不再提成婚这些事情了。往后我们还是帮着你,你也安安心心的,莫要多想。”
李显道:“元通说的不错。”
隐疾这个借口虽然丢面子一些,但起码解决了被催婚的问题,周稚宁心里也是尴尬中带着一丝放松,便对着李显行了一礼,道:“多谢李大人体恤。”
话至此,再说下去也只是徒增尴尬,更何况赵淮徽还在旁边,二人身为好友,必然有很多的话要讲。于是李显和曹元通主动告辞,匆匆离开了。
二人走后,周稚宁有心想活跃一下气氛,开玩笑道:“本来是想去吏部盖过章后,再去登门拜访赵兄的。没想到竟然这样瞧,叫咱们在这东华门遇上。”
赵淮徽轻咳了两声,说:“今日陛下有事问我,正唤了我去西暖阁问话。出宫时我走的是西华门,正好遇上了茗烟来寻我,说你被四皇子殿下带走了。我担心你出事,便和他一块儿赶来找你。只是没想到撞破了你的隐私,是我不对。”
“不算隐私,只算一点不便启齿的小毛病。”周稚宁有心把话题掰正,便道:“四皇子那边似乎要有小动作,但我刚回京城,正是不通事务的时候,一时半会倒想不到四皇子到底要做些什么。”
赵淮徽闻言,仔细思考了一下,说:“近来四皇子一党颇为失意,四皇子虽然向来肆意,但也因为户籍一事变得低调沉稳起来,做事也越发仔细周到。若是要防备他,怕得用上十分的警惕心。你那堂兄——”
话到这里,赵淮徽停顿了一下,问:“你回京之后,你那堂兄可曾找过你么?”
周稚宁摇摇头:“未曾。堂兄甚忙,我也是今日早晨才到京城,还没来得及找时间见面。”
“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我本不该在你面前多说你堂兄什么,只是你应该还不知道,你堂兄周明承此时已经任了工部里清吏司主事一职,正六品,主管制造、收发各种官用器物,以及度量衡和铸钱等事宜。”赵淮徽说。
按照道理,周明承是和赵淮徽一届的考生,赵淮徽一举夺魁,周明承位居第二,一时间风光无两。所以在考试结束之后,赵淮徽上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从四品上,成为开朝以来最年轻的少卿。而周明承身为探花,却只被赐了个正七品的小官,留在翰林苑侍弄文书,似乎大材小用了些。
如今周明承进了工部,虽然几个年头过去只是从七品到六品升了一级,可掌握的权力却重多了。特别是这铸钱的工程,是朝廷公认的油水多。无论放谁进去,都能被喂成一只大老鼠。
自然了,越是利益重的部门就越不好进。周明承必然是有人举荐,才能得到这么个官职。
“你堂兄正是得四皇子举荐,再由陛下亲自拨入工部的。”赵淮徽道。
四皇子和陛下毕竟是亲父子,哪怕是为了户籍的事情陛下要惩处四皇子,但也不会太拂了情分。所以四皇子最后举荐了周明承进工部,陛下虽然看出他在打什么主意,但还是念在父子亲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过了。
只是、只是四皇子居然举荐的是周明承——
周稚宁双眼有些发直。
早在初次踏入科举一途的时候,周稚宁就知道自己和周明承两个是不能做世俗意义上,彼此提携相互扶持的堂兄弟的。他们两个之间隔着周允能对她长姐的算计,也隔着四皇子和太子两个阵营的沟壑。只是他俩虽然明白,都颇有默契的不将之提到明面上来说。
所以在未为官之前,二人还能坐下来彼此称呼一下“堂兄”、“堂弟”。
但如今四皇子举荐周明承,很明显是要委以重用。而她又势必不会与四皇子为伍,甚至要彼此为敌。
也不知道往后二人见面,彼此情谊还在不在。
周稚宁默默叹了一口气。
赵淮徽看向周稚宁,极黑的眸子清晰的倒映出周稚宁的面孔:“我便是知道你为难,所以本来想迟些再将事情告诉你。只是没想到你那么巧,在吏部就遇上了四皇子。”
周稚宁抿了抿唇,开口道:“迟些或者早些都没什么要紧的,早晚不都要知道的?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既有感慨,那便是心有触动。”赵淮徽眼眸微动,眉眼俊美非常,“想必你和你堂兄的关系应该极好。”
周稚宁扯着唇角笑一笑,倒是没有开口说话。
赵淮徽见此,便抿一抿唇,将一句“比之你我关系如何?”的话给咽了下去,另起了个话锋说道:“既然四皇子那边已经起了意,那你就不适合在外头居住了。京城里的驿站虽然有专人看管着,但到底是人多眼杂。你的住处我已经为你打理出来了,是我名下的一座宅子,就在朱雀大街那边,和你的伯父们一起居住。”
提到家人们,周稚宁眉眼舒展,笑道:“我离开京城之前把父亲、母亲还有三姐托付给你。特别是我那三姐,天生最是好动,一点儿都闲不住,必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先代他们向你说声对不住。”
赵淮徽轻声哼了一下,道:“周简斋,你要与我说对不住的地方可稍微多了一点。往后日子还长,你且慢慢补着吧。”
周稚宁不由低声浅笑。
此时正巧一阵风吹过来,裹挟着的寒气刹那间叫赵淮徽脸色微白。
周稚宁现在与赵淮徽熟识,已然不是当初生疏的关系了。见状,她主动上前替赵淮徽拉一拉披风,仔细地掖紧了,说:“身子还是这么畏寒,出门也不知道叫个人跟着。”
说到这里,周稚宁左右看一看,才发现一直跟在赵淮徽身边的程普不见了。
“程普人呢?”周稚宁略微疑惑,“他可不是个做事马虎的人。”
赵淮徽闻言,略微垂下眼睑,道:“琅琊赵氏那边来人了,程普被他们叫了去问话。”
琅琊赵氏是个什么情况周稚宁也懂,赵淮徽母亲早逝,父亲娶进门的续弦偏偏又是自己的亲姑姑,而他的弟弟赵麟更是不足十个月就降生。这事无论放在谁头上,都憋屈的很。
所以听说十一二岁时候的赵淮徽格外不给家里人面子,在外宴饮时,动辄争强好胜,言语讥讽之间,定要将继母与庶弟贬低的一无是处。以至于双方的关系降至冰点,甚至往后更是爆发了一件大事,让赵父怒火中烧之时,直接将赵淮徽赶出家门,不许他再回琅琊。
现在琅琊那边派人过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周稚宁多嘴,也就多问了一句:“可知来的是谁?”
赵淮徽面色冰冷,眉眼间十分冷寒:“赵麟,来科举应试的,作陪的还有他母亲。”
连声弟弟与母亲都不愿意叫,想必心里正是恨极。
周稚宁闻言,便拍了拍赵淮徽的肩膀以作安慰:“不必为这些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情劳心伤神。她要问就让她问好了,你只管做你自己的。”
赵淮徽点点头。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出了宫门,门口正停着两辆马车。一辆很显然是赵淮徽自己的,上面挂着赵府特制的灯笼,车夫腰间也挂着赵府的牌子。
另一辆马车虽然看起来也颇为不凡,但所用的灯笼、帘布的纹样,都很显然不是京城当下时兴的款式,很显然是从外来的。
周稚宁眉头一挑,看向身边的赵淮徽时,他却已然已经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另一辆马车前站着的一名小厮弯着腰,恭恭敬敬地朝赵淮徽跑过来,道:“大公子,主母要见您,还请您车上一叙。”
闻言,周稚宁这才知道原来这马车上坐着的竟然就是赵淮徽的继母,那位接替姐姐嫁进赵家的小柳氏。
赵淮徽语气冷冰冰的:“有什么事情便现在说了吧,本官正忙,没有闲工夫与她多叙。”
周稚宁正在犹豫她要不要先走一步,毕竟这样的家私她一个外人不好多听。
正在犹豫之间,马车里面传来了一位妇人柔和的声音:“徽哥儿何必与我这样见外?就是你不拿我当母亲看待,我也是你的亲姑姑。此时来见你,不过是心慈了些,临行前应了你故友之托来给你带句话,你若是不听,那我便叫人回绝了他罢。”
听到“故友”二字,赵淮徽眼神中飞速地闪过一丝冷芒:“谁?”
“徽哥儿真是贵人事忙,连国珠兄弟也不记得了么?”马车里的妇人说,“当年那件事你叫国珠兄弟受了多大的委屈?现在他只想托我转告你一句话,你也不想听了么?”
赵淮徽神情一滞,冷硬的眼底挣扎着浮现出愧疚与后悔。
片刻后,赵淮徽缓缓道:“好,我上车。”随后,又转向周稚宁,软下语气,温和道,“你上我的马车,车夫会把你带回家的。”
周稚宁拉住他的袖子,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心:“不要紧吧?”
赵淮徽摇了摇头。
他本想就这么直接离开,但是看着周稚宁看向他的眼神,他沉默了片刻,又道:“好友之间不该有秘密,但有些事情我一直瞒着你。若你想知道,回来之后,我告诉你。”
言罢,他便跟着那小厮一块儿上了妇人的马车。
马车夫高高地扬起鞭子,很快马车就消失在了周稚宁的面前。
周稚宁看着马车摇摇晃晃走远的样子,不由皱起了眉头,转头看向身边的魏熊。
魏熊道:“大人,小人知道你想问什么。”
“既然知道,那就还请你告诉我。”周稚宁与赵淮徽相交这么久,并不希望看见赵淮徽在她面前被莫名其妙地带走,她视赵淮徽为重要之人,“赵兄他这是怎么了?”
魏熊想了想,说:“小人当年跟在柳将军身边,对赵大人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当年柳将军剿灭我们山寨之后,有一次接到了琅琊那边了一封信。看过信件后,柳将军发了很大的脾气。立即向朝廷递交了回琅琊的折子,甚至都来不及等陛下批准就连夜动身出发了。现在想来,柳将军回琅琊大概就是为了赵大人。”
“那你可知道当年赵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周稚宁问。
魏熊的表情越发尴尬了,他抿了抿唇,道:“小人知道的确实不多,只听到了零星几句,关于赵大人被赶出赵家的原因是、是因为他让府中的一位丫鬟怀了他的孩子,尔后这名丫鬟又被赵夫人以行为不检为由,被逼到大着肚子跳井自戕了。”
第80章 一家子团圆 终于见到了父母
周稚宁一愣,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不信。”
“小人一开始本来以为柳将军有一个不争气的侄子。”魏熊道,“但是后面接触到赵大人本人之后,小人也不信赵大人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茗烟闻言,在一旁插嘴道:“要论外头称兄道弟、山匪贼寇的事情魏熊你拿手。可是要论家宅阴私、后院手段的事情我拿手。赵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咱们清清楚楚,就说在辽东县,人家给咱家主子砸了多少银子?愣是没说一个‘还’字,由此可见这件腌臜事儿根本就不是赵大人做的。”
魏熊皱眉:“我也相信不是赵大人做的,可我想不出还能是谁。”
“是赵夫人。”周稚宁冷淡地说。
若论利益关系,赵淮徽出事了,获利的便是赵夫人的儿子赵麟。
但是魏熊摇摇头:“赵夫人这样做图什么?哪怕是赵大人不接受亲姑姑嫁给自己父亲的事情,但只要赵夫人好好对赵大人。以赵大人的心性、人品和才干,一定能保整个赵府扶摇直上。赵夫人这样做,根本是不值得。”
茗烟啧了一声,拍了魏熊的胳膊一下,却被他胳膊上硕大的肌肉震疼了手,嘶一声说:“魏大哥,你要是说这话,我这个做弟弟的就不由得要说你一声了。你平时跟着大人,也该长点儿心眼了。你想想啊,都说那个赵麟未足十月就降生了,这里头必然大有文章啊。指不定在姐姐尚未逝世之前,赵夫人这个当妹妹的就和姐夫搭上了梯子。是月份大了瞒不住,这才火急火燎的进门。我再多嘴说一句,也得亏是当年的赵夫人逝世了,否则……”
否则未出阁的女儿怀了姐夫的孩子,这放在古代定然是要浸猪笼的罪过。
“而且魏熊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当年的赵夫人过世的这样巧?正好给自己的妹妹腾了地方?若是非要往阴暗里想,那就是如今的赵夫人杀——”
“茗烟,住口!”
赶在茗烟尚未把话说尽的时候,周稚宁急忙喝停了他。
“你总说别人要长心眼,我看你也该在嘴巴上装个门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在后宅里过了这些年还不知道吗?”周稚宁皱起眉头,“没凭没据的,这话若是叫旁人听去了,只会说咱们诽谤。”
茗烟得瑟的机灵劲儿一下子没了,拉耸着脑袋说:“主子,茗烟知错了,下次一定管好自己的嘴巴,再不乱说了。”
只是话虽然这样说,周稚宁也知道茗烟说的不错。世界上不会存在这么巧合的事情,如何存在,那就大概率是人为。
周稚宁不由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小柳氏的马车上。
马车摇摇晃晃,小柳氏端坐在上位,端庄漂亮,即使眉眼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可也同样增添了一分成熟的风情。那双和赵淮徽有四分相像的眼睛轻轻一转,眼底里便晕开了笑意:“徽哥儿还像小时候一样,看着总让我回想起咱们以前,姐姐还在的时候。”
赵淮徽眼底里透露出嫌恶与不耐烦,道:“国珠到底托你给我带了什么话?赶紧说。”
小柳氏轻轻一笑,倒是不着急开口,反而道:“当年国珠家境贫寒,凭着与赵府管家的甥舅关系,才能来赵府私设的学堂里寄读。那段时间,我记得没人瞧得起这孩子,只有你愿意与他为友。只是多年之后,也是他站在堂上,当着你父亲的面指控你奸污了我的贴身丫鬟银川。我记得你当时骂他是不仁不义之辈,已然与之割袍断义,我还以为你会恨他一辈子。只是没想到到如今,你反而念起旧情来。”
赵淮徽深吸一口气,冷着脸说:“当年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真相,我自然恨过国珠,但如今我也该知道,我最该恨的人是你。国珠年幼丧父失去,只有一个舅舅尚且念着他,你若拿他的舅舅作为人质要挟,他必然对你言听计从。这样违心的背叛,我本就不该一直记恨。只恨当年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之时,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该有傲心傲骨,不该忍气吞声,谁知道人也有那力不从心的时候。”
“徽哥儿倒是成长了许多,这些话倒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小柳氏微微一笑,“以你这样的人品心性,也难怪国珠这孩子多年以后还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她拖长了声音,柔和的语调像是淬了毒的针,一下子扎在了赵淮徽的心里,“以至于羞愧过度之下,拿菜刀切下了自己的食指赎罪。”
赵淮徽瞳孔一震。
食指对于读书人来说是何其重要?且不说没了食指,从此自己苦练数十载春秋的书法一朝断送,就是朝廷就有明文规定,参加科举的书生不可以身有残疾。
所以国珠这一刀,就是从此斩断了自己的科举之路。
赵淮徽恍惚想起当时他是如何骂国珠的?
他讥讽他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是白眼狼,没良心的狗,极尽刁钻痛骂之语。国珠被他骂的脸色惨白,神情灰暗,险些连站立也做不到。最后他父亲做主要将他赶出赵府之后,国珠呆愣了许久,最后凄然一笑,然后狼狈踉跄而去,从此再无消息。
“切下食指以后,国珠算是不能读书了。尔今在城隍庙寄宿,靠帮人解签文为生。”小柳氏的声音传入赵淮徽的耳朵里,其中那高高在上的意味,眼神更加冰冷。
“够了。”赵淮徽语气极冷,“你不必说这些话激怒我,国珠到底让你给我带了什么话?你若再顾左而言其他,我即刻下车,不必再说。”
小柳氏扯了扯唇角,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徽哥儿,你还是对我这么不耐烦。罢了,我也不再自讨没趣了。国珠就想问你什么时候回琅琊,他想再见你一面。”
“国珠怎么了?”赵淮徽问。
“你们两个的事情我如何知晓?”小柳氏挑了挑眉,神色似乎很无辜。
只是赵淮徽不吃她这一套,依旧冷冰冰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恍若堆积着高山上的积雪,寒的令人心惊。
于是小柳氏面上的无辜之色也装不出来了,唇边的笑也渐渐压了下去。
“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好心来带话,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赵淮徽冷眼瞧着她。
“麟哥儿也长大了,不日也要下场考试。”小柳氏脸色略微阴沉的说,“我知道教你的那位贾政道老师是世间难得一遇的大儒,只是行踪难觅。我想让你替麟哥儿写封推荐信,叫你老师也能收麟哥儿为弟子。”
小柳氏以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一封推荐信,换国珠的嘱托,根本就是赵淮徽动动手的事情。
谁料赵淮徽听了之后,只是冷笑了一声,连半句话都不再多说,直接喝道:“停车!”
然后掀开帘子直接下了马车。
小柳氏一惊,却碍于主母身份不好跟下去,只能急切地将窗帘打开,探出半个头去喊道:“徽哥儿你站住!”
赵淮徽脚步一顿,微微侧眸看向小柳氏。
小柳氏咬牙切齿:“徽哥儿,是,我是对不住你。可还不是因为你逼我逼的太急?那些年你是个怎样的脾性,你难道不知道?奚落羞辱,我受的太多了。难道我反抗也有错?”
要么就不做,要么就做绝。
当年小柳氏一直隐忍不发,结果一朝计成,直接将赵淮徽牵扯进银川怀孕一事,最后又逼得银川跳井,连真正和银川苟且的那个汉子也给送远远走了。人证物证毁灭的干干净净,竟然连半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
以至于当时的赵淮徽百口莫辩,最后被赶出赵家家门。
“麟哥儿到底是你弟弟!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你到底为什么就不肯帮帮他?只要你动动手写一封信而已。”小柳氏语气转缓,“就算你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该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你母亲去世之前曾经对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你母亲说若我将来产子,是女儿,你就当细心爱护。是儿子,你就当耐心教导。如今正是你履行诺言的时候。”
赵淮徽听完,再不肯停留,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小柳氏看着赵淮徽毫不留情的背影,气的攥紧了拳头,险些将用新鲜凤仙花汁染就的指甲给别断了。
旁边的丫鬟为难地说:“夫人,大公子不肯帮这个忙,怎么办?”
小柳氏咬着牙道:“去,叫麟哥儿跟去徽哥儿的府里。无论是厚脸皮赖着也好,软磨硬泡也好,一定要叫麟哥儿给我把这封推荐信弄到手。”
“可是,这——”丫鬟犹豫地说,“徽哥儿不会对麟哥儿不好吧?”
“哼,你懂什么?麟哥儿天生是蠢笨,别人给他个棒槌他都当针使。除非徽哥儿当真一巴掌扇他的脸上,否则以麟哥儿的性子,他决计瞧不出来。”小柳氏道。
也许是当年坏孩子的方式太下作了些,以至于赵麟一出生就不算太机灵,甚至是有些蠢笨。天生就不太听得懂别人的话,也看不懂别人的眼色,甚至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好似是脑子里缺了个筋一样。就好比当年赵淮徽如何的仇恨他这个庶弟,阴阳怪气的讽刺也好,当面斥责也罢。赵麟顶多就是回去自个儿伤心一阵儿,赶明儿就又死不要脸地跟在赵淮徽的屁股后头了。
这股黏人劲儿,当年可算把赵淮徽气的够呛。
也是因为这个,小柳氏才知道赵麟怕是这辈子都科举无望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找贾政道来教一教,兴许还能烂泥扶上墙。
唉,拼一把吧。
小柳氏为儿子的焦心不已,一赶回自己落脚的宅院,就让赵麟跟着程普一块儿回了赵府。
与此同时,赵府旁边的别院内。
送别了赵淮徽以后,赵淮徽的马车夫就将周稚宁等人送到了周允德他们落脚的别院。
此时,周允德还是一如既往的在院子门口坐着。
北京的雪纷纷下落,有些吹在他的胡子上和披风上,温融水现,沾湿了衣裳。
周巧秀站在门槛后遥遥地喊:“爹,回来吧,今天小弟许是不回来呢。听陈大哥说,小弟就是回来了也要先往吏部去盖章子呢。折腾这一阵,要回来许是要大晚上了。”
但是周允德摇了摇头,道:“早回来,晚回来,总是要回来的。长日漫漫,左右我闲着没什么事,不如等一等你弟弟。”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现在我们一家人寄住在赵大人家里,到底不是咱们在西河村的房子。你小弟若是回来,可找得到路吗?”
周巧秀在此时撑起一把油纸伞,噔噔地跑过落雪地庭院,走到周允德身边,然后塞给他一个暖手炉子,自己蹲在一边道:“爹,你老糊涂了。小弟如今当了官儿了,他回来自有这个小厮,那个护卫替他指路呢,他不用自个儿看路。”
周允德看了她一眼,无奈的笑一笑:“回自家,不应该叫别人指路才是。”然后眼神远远地望向远方,似乎在怀念着什么。
“爹,你又想西河村了吧?”周巧秀托着脸问。
周允德嗯了一声,又说:“也不知道你大姐现在过的怎么样了。”
“那个黄书生肯定会对姐姐好的,不然就叫咱们小弟揍死他。”周巧秀哼哼地说,举着个拳头挥来挥去,作势要打人。
可是拳头却忽然在某一时刻凝注了,脸上也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嘴巴一张一合,却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爹、爹——”
周允德不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面问:“你这是怎么了?”
可是话后面的尾音却也凝滞在喉咙里,久久发不出来。
只见在纷飞的大雪里,周稚宁站在马车边。她披着一身银狐裘,眉眼如冷玉一般清秀美丽。当年稍显婴儿肥的脸颊,此时已经稍稍褪去了稚嫩,留下来的只有越发俊美漂亮的眉眼,和眼神中那抹越发动人的清亮。
周允德眼睛发直地站起来,本想要扶住身边的木门,却险些一个手滑,将自己整个人都摔飞出去。
周稚宁眼疾手快,立即去捞,将老人家一把稳住。
等牢牢抓住人冰凉的手,周稚宁才无奈一笑:“爹,怎么不回去等我呢?”
周允德却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拉着周稚宁的手,似乎怕松开的下一秒,眼前这个令自己骄傲的儿子就在自己面前消失了。
周稚宁知道周允德心绪激动,也不说话,就这么任由周允德看着。
就这么等了好半晌,周允德才哽咽似地吐出了几个字:“好、好、好。宁哥儿,咱们、咱们回家,回家。”
周允德拉着周稚宁的手,却在转身的一瞬间赶紧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赶着周巧秀说:“快,快去叫你娘,她见到宁哥儿回来不知道要有多高兴咧!”
周巧秀本来也因为周稚宁的突然出现而高兴疯了,此时听到了,连忙兴奋地欸了一声,赶忙的就往家中跑去,大喊道:“娘!娘!你瞧谁回来了!”
杨氏不满的嘀咕:“秀姐儿,怎么越大越没有规矩了?瞧你这鬼喊鬼叫的样子,哪里像个姑娘家,将来——你、你是,宁哥儿!是宁哥儿!老爷,是宁哥儿回来了!”
杨氏激动的直接冲出门来,竟是连伞都顾不上打。
周巧秀在一边高兴的哼哼:“只说我咧,娘叫的声音可不比我小。”
杨氏又高兴又激动,直抹眼泪水:“秀姐儿,快,去街上买两块上好的肉回来。娘今天下厨给你们做好吃的,我们这一家子分别了这么久,可算是团圆了!”
周稚宁没说话,可唇边一直都勾着笑。
多好啊,这就是家。
如果大姐和二姐都在的话,那这个家会更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