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遇袭
赵沉茜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主殿, 没一会,孟太后身边的宫女跑过来,问:“殿下, 怎么了?”
赵沉茜心思百转,面上却不显,不着声色将纸钱掩在袖子里, 说:“没什么,我觉得有些冷, 让宫女进来加炭。”
说完,赵沉茜淡淡看了宫娥一眼。宫娥根本不敢多话,埋头进屋, 默默加炭。孟太后的宫女回去传话,没一会又过来, 说道:“殿下,太后让奴婢转告您, 晚上炭火不要加太多, 窗户要支一条缝, 小心炭毒。但窗户缝隙也不能正对着人,小心着凉。”
赵沉茜点头, 知道今夜不能再问话了,要不然肯定会把孟太后吵起来。她在孟太后宫女的视线中, 将角落的窗户支开一条缝,合上帷幔,熄灯上床,对方才终于满意而去。
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息,很快只剩下赵沉茜一个人。她坐在床沿上,根本没有依孟太后希望的那样睡觉, 而是盯着指尖的纸钱,神色晦暗不明。
因为心里有事,赵沉茜一晚上几乎没睡,第二天才刚开宫门,她就已经穿戴整齐,快步走出寝殿。孟太后还没醒,宫女们端着毛巾水盆候在主殿外,看到赵沉茜经过,大宫女忙追上来,问:“殿下,您这就要走了?不留下来陪太后用膳吗?”
“不用了。”赵沉茜说,“等太后醒来,你们就说我宫外有事,先出去了。改日我亲自来向母亲赔罪。”
大宫女知道赵沉茜忙,不敢硬留,只是遗憾道:“殿下昨夜留宿庆寿宫,太后高兴坏了,昨晚特意向小厨房吩咐了早膳。奴婢好些年没见太后这样开怀了,殿下都不等太后醒来,好歹吃一口再走吗?”
如果放在平日,赵沉茜再忙也不会拂母亲的面子,但今日她是真的没时间。赵沉茜愧疚了片刻,还是硬起心道:“今日不行,让母亲先吃,我尽量快点忙完,等明日进宫陪母亲用午膳。”
“好吧。”大宫女道,“殿下您可一定要来。”
赵沉茜火速出宫,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后,第一件事就是唤人:“传离萤来。”
“殿下。”女官在旁边提醒,“离萤大人出城追狐妖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要召离萤大人回来吗?”
赵沉茜这才想起,昨日她给离萤安排了任务,现在应当正忙着。赵沉茜摇摇头,说:“不必了,让她安心办事。叫黄大师来吧。”
女官领命而去,赵沉茜屏退屋里侍从,走到床榻边,在木头上轻轻敲了敲,床架马上弹出来一个暗格。
赵沉茜看着里面的东西,眸光阴沉似海。
赵沉茜昨夜去洗澡前,很确定床榻上空无一物,但等她出来,脚踏上就落了张纸钱。后面她又问过宫女,昨夜并没有生脸进入偏殿,来往的都是孟太后用了好几年的宫人。
显然从人这边查不出什么了,赵沉茜换了条思路,从纸钱上查。
既然是纸钱,那就是用给死人的,恰巧的是,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小皇子赵茂就真的死了。赵沉茜怀疑这并不是普通纸钱,而是某种法术的媒介。
既然是法术,那就一定有人操纵,顺着法术痕迹回溯过去,说不定就能揪出真凶。
这个凶手手上沾的,可不仅是一个六月婴孩的血,更染着整座镇国将军府的血债。
当年赵茂死后,刘婉容疯了一样指认赵沉茜,虽然高太后出面保下了她,但凶手是谁,其实一直没说明白。赵沉茜原本很不忿自己平白担了凶手的名,但等赵苻登基、赵沉茜掌权后,她看到了宫廷密簿,这才知道,她能平平安安活到过继赵苻,并不是高太后面子大,而是有人代她受过了。
赵茂暴毙发生在绍圣十四年,而容家惊变,就发生在第二年,绍圣十五年。
曾经赵沉茜也怀疑过这两件事有没有关系,后来她翻看了昭孝皇帝的密簿,终于确定,是有关系的。
刘婉容坚持是赵沉茜害死了赵茂,一个原因自然是赵沉茜的身份,赵沉茜作为皇后的女儿,肯定不希望刘婉容生下儿子;另一个原因,就是赵沉茜和容冲的私情。
容冲喜欢赵沉茜,全城皆知,谁知道容冲会不会为了讨赵沉茜欢心,用某种秘术害死皇子?白玉京掌管全天下的江湖术士,而容冲又是白玉京最出众的天才,从小在术士堆中长大,三道九流都有人脉,他对一个孩子动些手脚,再容易不过。
昭孝皇帝当时没有采纳这些理由,但他确实听到了心里去。赵沉茜再不受宠,终究是昭孝帝看着长大的,昭孝皇帝相信长女不会残害亲弟,但是,容冲呢?
昭孝皇帝按而不发,暗中派太监调查了许久。后来,在振威大将军容沐军中监军的太监传回密信,声称他在容沐书房中发现了好些纸钱、纸人,看材质,极似小皇子死时出现在身边的纸钱。
容沐即是容复的第二子,容冲的二哥。容复身为白玉京掌门,终年在各地降妖,分身乏术,长子容泽在京城护卫皇帝,幼子容冲生性桀骜不喜束缚,容沐就担起了家族的职责,走上战场,继续奋斗在抗击北梁、收复幽云十六州第一线。
从容峻开始,容家每代人都从军,在军中威望甚隆,远超皇帝。昭孝帝对容家早有猜忌之心,但顾忌容家势大,只能一边拉拢,一边防备。监军太监在密信中附上了容沐书房的纸钱,昭孝皇帝看到后震怒。
那纸钱,分明和在小皇子襁褓边发现的一模一样!
这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再结合容冲对赵沉茜如此殷勤,昭孝皇帝不由怀疑,容家是不是起了反心,故意戕害皇子,将来拥立赵沉茜和容冲的孩子为新帝,偷天换日,就此夺走赵家的江山。
后来赵沉茜看到密信,觉得昭孝帝因为这种理由就自断一臂、废掉容家,简直脑子有问题。然而帝王的心思就是如此善变,无论再荒谬的事,皇帝相信,那就是真的。
赵沉茜看了许久,轻轻取出里面的东西,三枚纸钱叠在一起,几乎完全重合。
一样的。
这三枚纸钱颜色有新有旧,参差不齐,最旧的一枚是皇子夭折案的证物,她把持后宫后,从掌刑司的证物库中取出;中间的一枚是她从昭孝皇帝密簿里发现的,正是当年监军太监号称在容沐书房里找到,导致容沐惨死疆场、容家被判叛国的引火索;而最后一枚新一点的,是昨夜出现在她卧榻侧的不速之客。
这几枚小小的东西,在皇室中搅起轩然大波,又经由皇室,化成千倍万倍的巨浪,影响了整个燕朝,无数人的命运因之改变。而最初的引子,就只是这么小的一枚纸。
现在她成了纸钱最新的眷顾者,意味着什么呢?她也要步上赵茂、容沐的老路,性命不保了吗?
赵沉茜冷笑一声,将三枚纸钱放在芥子囊里,贴身放好。
她原以为自己冤枉,后来才得知,她是幸运。她背负着谋害皇子的嫌疑却能安安稳稳活下来,甚至有机会过继宗室、夺得摄政大权,都是因为,有人替她受过。
如果不是在容沐身边发现了纸钱,以昭孝帝的猜忌之心,赵沉茜未必能活到出宫。
可是,她没有害过赵茂,容家也没有,凭什么昭孝帝丧子的痛,要他们来承担?
无论幕后搅动这一切的是人是鬼,她一定要抓他出来,让他为年仅六个月就不明不白死去的赵茂,为抛洒热血驻守边疆却死无全尸的容沐,让无端遭受帝王猜忌的容家,谢罪!
外面传来敲门声,女官道:“殿下,黄大师来了。”
赵沉茜顷刻收敛好表情,扬声道:“带他到大堂去。”
赵沉茜整理一下仪容,很快去正堂见黄大师。她没有客套,一上来就问:“黄大师,你可懂追溯行踪之术?”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抚须,矜贵道:“略通一二。”
“需要什么?”
“对方的贴身之物,只要离体不超过三天,我都可以试试。”
赵沉茜不动声色取出昨夜的纸钱,问:“大师能追溯这枚纸钱主人的行踪吗?”
黄大师看到是纸钱,表情凝固住了,显然他也意识到这不是追踪凡人,而是术士之间的比拼。他犹豫了一会,说:“殿下可否将东西给我,我试一试。”
赵沉茜大方地将东西递过去:“大师请便。”
黄大师拿着纸钱,一手掐诀,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说:“这枚东西上设了反追踪法术,老道要花些时间破解,不确定能不能解开。”
赵沉茜自然一口答应:“好。大师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黄大师也不客气,张口要了许多材料。赵沉茜一一满足,为他拨了一个空闲院子,让他安心破阵。
赵沉茜做好了等许多天,甚至忙了半天却没法破解的准备,但两个时辰后,黄大师的童子竟然来找她,说已经好了。赵沉茜喜出望外,连忙过去看。
黄大师捋着胡须,颇为自得,指点道:“这纸钱上的禁制确实很高明,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道在阵法上懂得略多一点,侥幸解开了他的法术,并且反噬了过去。可惜殿下是凡人,无法看到老道的神通,但有修为的人将灵力集中在眼睛就能看到,这里有一条红线,顺着红线走到头,就是施法者所在之地了。”
赵沉茜忍下这群修道者的自恋,问:“不知大师可有办法,让普通人也能看见?只要能解决问题,价钱的事,都好说。”
黄大师满意笑了,这时才不慌不忙取出一个罗盘,将铜钱放在天池中心,指针抖了抖,开始缓慢转动。黄大师说:“殿下别急,老道为您准备了法宝。这个罗盘是为凡人特制的,无需法力就能驱动,无论您走到哪里,指针都会跟着转动,永远指向对方所在的方向。就是此乃本门派镇山之宝……”
赵沉茜都懒得听完,淡淡对女官示意:“带大师下去领赏,不得怠慢。”
女官应诺,带着喜笑颜开的黄大师走了。人群散去后,指针没了干扰,很快停到一个方位。赵沉茜用力晃了晃,指针被暴力撞得左右颤动,但稳定下来的方向始终没变。
赵沉茜抬眸看去,西北方?
黄大师破解了纸钱上的禁制,肯定瞒不过对方,行动宜早不宜迟。赵沉茜立刻吩咐女官:“皇城司还有多少人,都叫来,随我执行紧急任务。”
女官一听,忙道:“殿下稍等,我这就将在城中执勤的人叫回来。”
“来不及了。”赵沉茜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现在就出发,有多少人就走多少人,其他不在司内的,等结束任务后立刻来支援。”
女官听到都吓一跳:“这么着急?离萤大人出城带走了许多好手,如今皇城司中没多少人,殿下,您再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叫萧虞侯来,好歹带几个人保护您。”
藏头露尾九年的凶手终于露出尾巴,赵沉茜怎么等得了?她撕开一张追踪符,一端贴在自己身上,另一端交给女官,说:“我先走一步,你去通知萧惊鸿,让他放下手中的事,立刻顺着追踪符来找我。如果我明天回不来,你给宫里传信,让太后自己用膳,不必等我了。”
女官见赵沉茜心意已决,想着萧惊鸿是习武之人,肯定很快就能追上公主,就没有再劝:“是。殿下千万小心,勿要逞能,等萧虞侯去了再行动。”
皇城司还在司内的人迅速集结在公主府门口,时间紧迫,赵沉茜连衣服都没换,就穿着昨夜参加宫宴的衣服,翻身上马,熟练地驾马飞驰:“走!”
赵沉茜一马当先,其余人跟上。今日元月十六,上元节的余韵尚未结束,汴京街上依然停留着许多观灯的人。他们看到一队人疾驰而过,惊慌地避开。
一位女子忙拉好自家孩子,骂道:“这是谁呀,大过节的在街上跑马!撞着人怎么办!”
昨夜去过宣德门楼的路人撞了撞她,道:“别说了,为首那位好像是福庆长公主,人家根本不怕撞着人。”
“啊?”女子吃惊,“真的是她?大十六的,天都要下雪了,她这时候出门做什么?”
“肯定是她,昨天我在宣德门看见这身衣服了。”路人耸耸肩,不在意道,“谁知道呢,她换了三个驸马,私底下不知道有多乱,肯定寻欢作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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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沉茜顺着罗盘,一路向北,越走风越大,很快,连马都跑不动了。皇城司的人顶着风走到赵沉茜身边,说:“殿下,前面是块平原,积了很厚的雪,根本没有遮挡。您要追的人真的藏在这里吗?”
赵沉茜低头看了眼罗盘,没错,指针正正当当指向前方。赵沉茜收回东西,很确定地点头:“是这里,指针越来越稳,应当就在前面。”
“但前面雪很厚,已经没过马膝盖,马没法走了。”
赵沉茜回头看了眼,很快做出取舍:“把马系在这里,人走。”
风穿过旷野,将地上积雪重新扬起,浩浩荡荡,仿佛白色的龙卷风。积雪不同于新下的雪,经历风吹日晒后硬的像砂砾,砸在身上宛如一片片小刀刮。
赵沉茜带着众人,艰难跋涉在风中。弃马之后,他们又走了许久,连天都黑了,但还是不见人迹。
赵沉茜时不时拿出罗盘来确定方向,没错,罗盘显示就是这里。可是,这一带荒无人烟,地上连脚印都没有,什么人会藏在这里呢?
赵沉茜觉得不对劲,如今难度已远远超过她的预期,而且萧惊鸿不知怎么回事,迟迟没到,赵沉茜决定不再冒进,先撤到避风的地方,等援兵到了再做打算。
赵沉茜高声道:“先别走了,返回到放马的地方,就地宿营。”
皇城司众人不着痕迹松了口气,各自往回走,脚步比来时快多了。他们正高兴着,忽然风雪中传来啊呜一声惨叫。众人吓了一跳,纷纷拔武器,然而风太大了,雪雾连天,根本看不清五步之外。
赵沉茜抚上灵蛇镯,还算沉得住气,问:“是谁?”
无人应话。赵沉茜看了眼怀中的罗盘,意识到今日多半落入了陷阱。她立刻应变,道:“所有人,往我这个地方汇聚,面朝着外面,不要露出后背。”
她话音没落,外围又传来惨叫声。许多人被吓到了,不顾赵沉茜的命令,慌得拔腿就跑。然而队形一乱,又给对方许多可乘之机,惨叫声接连响起,眨眼的功夫,赵沉茜这边就折损五人。
幸而剩下的人都是沉得住气的,现在已汇聚到赵沉茜身边,围为一圈,警惕地看着外面。对方见再无漏网之鱼,施施然从风雪中现身。
赵沉茜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已接连发出好几道符纸,向汴京请求援兵。她看清走出来的人影,瞳孔紧缩:“是你?”
第19章 遗憾
对方咯咯笑了, 血一般的丹蔻抚过脸颊,妖媚之态浸到骨子里:“公主殿下,没想到吧, 我还活着。”
来者正是前夜逃走的狐妖,只不过现在的狐妖一改当日狼狈,身上妖气磅礴, 皮相也恢复成二八少女。狐妖一族妖力越高,外形就能化得更美, 看她的样子,非但完全养好了致命伤,甚至修为还提升了。
这不可能, 凡人被伤到了腹部都要休养大半年,何况当日那一剑伤到了狐妖丹田, 她的妖力外泄了大半,连人形的维持不住了。任何妖怪受这么重的伤, 不死也要闭关几百年, 她怎么可能只过了区区两日, 就满血复活,修为暴涨呢?
赵沉茜余光扫到地上的尸体, 发现这么冷的天,伤口竟然腐烂了, 上面缭绕着黑气。赵沉茜心里一惊:“你吞噬了修士,从妖转邪了?”
天下人妖精怪并存,人族最多,占据了大部分资源和土地,但妖怪、精魅都是天生地养的灵物,靠吸收天地灵气修炼, 和人族一样,同受天道的认可。只要妖怪不主动害人,正派的捉妖师也不会见妖就杀。
但如果妖不靠自身修炼,而走上了吞食凡人甚至修士来提升实力的路子,那就脱离了六道,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祟。
原来狐妖靠偷食别人的气运来壮大己身,已经有些越界了,念在她没害出人命,还能当妖处理。但现在,狐妖的招式中带上了浓重的阴气,可见她消失的这两天并不是养伤去了,而是拜了高人,转修邪道。
狐妖表情一顿,飞快闪过不悦,冷冷道:“胡说八道,老身修得明明是仙道!狂妄小儿,前两日你害得老身修为大跌,羞我辱我,今日,我要你加倍奉还!”
狐妖说着仰头长啸一声,眼睛变成阴邪的血红色,身后浮现出五条尾巴。她声音嘶哑,非男非女,层层回响在旷野中:“我的狐子狐孙们,都出来吧,这女子身上有紫气,吞食了她,可增百年修为!”
一群白色的狐灵从狐妖尾巴中飞出,如万鬼哭嚎,怪叫着冲向赵沉茜等人。皇城司术士连忙拿出法器阻挡,赵沉茜也不敢大意,立刻唤醒灵蛇镯。
尾巴就是狐妖的道行,每多一百年修为,就增一条尾巴。赵沉茜记得上次见狐妖时,她还只有三尾,如今就变成了五尾。两百年的修为换算成人的寿命,恐怕她吃了至少十个年轻修士。
这种时候,能一次性抓来十个修士,她背后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腾蛇睡了一觉后竟然长大了许多,一尾巴就能拍死一只狐灵。腾蛇不断击杀狐灵,但狐子狐孙实在太多了,它保护得再紧密也有许多漏网之鱼。慢慢的,外围的术士接连倒下,能坚持战斗的眨眼只剩寥寥几人。
赵沉茜面不改色,但眼角一直在瞥自己的定位符。狐妖注意到她的动作,咯咯笑了一声,说:“你是不是在等援兵?死了这条心吧,不会有人来了。”
赵沉茜心里咯噔一声,终于确定这场袭击并非偶然,而是蓄谋已久,专门针对她的阴谋。她这边已经动手,恐怕程然、离萤都有危险。
赵沉茜问:“你到底在替谁卖命?”
狐妖不屑地摇了摇尾巴,猛然伸长指甲扑过来:“这就不劳你操心了。等到了九泉之下,问你们赵家的列祖列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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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皇宫。
皇帝赵苻看着面前摊了一桌的求援符纸,问:“献愍太子真的是皇姐害死的吗?”
昭孝皇帝不幸夭折的小皇子赵茂,死后被追封为献愍太子,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现在龙椅根本轮不到赵苻坐。
“官家,您不是听到了吗?”宋知秋侍奉在皇帝身边,温柔小意,红袖添香,道,“直到现在,她都认为容家没罪。若非当年之事乃她和容家合谋,何必这么多年牵挂着一个叛国贼呢?”
赵苻皱着眉,年轻秀气的脸上满是不忍。宋知秋看出了皇帝的心思,接着劝道:“奴婢一介女流,见识短浅,官家不信奴婢的话,莫非还不信国师的话吗?国师都说了,当年献愍太子死时,身上有容家的法术气息,遗留的那枚纸钱就是他们的信物。长公主定然是知情人,要不然,昨夜她怎么一看到纸钱,今早就急不可耐出城去了呢?”
这些证据似乎坐实了赵沉茜参与谋害献愍太子,赵苻的脸色微微和缓了些,但依然愁苦:“无论皇姐做了什么,对朕终究有扶立之恩,只要皇姐能安安分分地相夫教子,回归家庭,朕并不想对皇姐赶尽杀绝。皇姐再强势也终究是个女子,她在野外遇袭,我们却不派人救援,是不是太绝情了?”
宋知秋正容道:“官家,奴婢知道您宽厚心慈,但她扶立您并不是为了社稷,全是出于她自己的私心,她就是想仗着官家年轻,把持朝政,以权谋私,您完全不必用恩情把自己困住。您是天子,生杀予夺天经地义,哪用得着她一个公主施恩?有国师替您试探她,下手定有分寸,官家不必放在心上。”
赵苻的心彻底安稳下来。是啊,他能继位乃因为他是太祖的子孙,和赵沉茜有什么关系?她一个女人,本就不该插手朝堂大事,他容忍她揽权六年,她该知足了。
何况,是国师派人引她出去的。国师可是昭孝朝的大功臣,助昭孝帝扳倒了容家,接管了白玉京的权柄和福地,如今手眼通天,神通广大,据说离羽化登仙只差一步。国师对赵沉茜发难,他有什么办法?
宋知秋观察皇帝的脸色,知道赵苻被说通了。所谓彻查献愍太子案只是皇帝的借口,毕竟查出赵沉茜是害死赵茂的凶手,为献愍太子声张公道而除掉赵沉茜,总好过因想亲政而杀害扶立自己的皇姐。
宋知秋试探着说道:“官家,那奴婢就去安排接下来的事了?”
赵苻点头,许诺道:“辛苦你了,若你助朕办成了大事,朕定重重有赏。”
宋知秋福身,含羞带嗔地乜了赵苻一眼:“官家,奴婢不要赏赐。奴婢对您的心意,官家还不懂吗?”
赵苻从桌子后起身,亲手扶宋知秋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朕定不负你。”
宋知秋心满意足从福宁殿出来,快步走向宣佑门。这是分隔内宫外廷的主道,此刻已空无一人,宋知秋垂着头,疾步匆匆走着,几乎觉得心脏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最清楚赵沉茜的秉性,赵沉茜锱铢必较,容不得丁点背叛,如果赵沉茜能活着回来,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对赵沉茜动手,要么粉身碎骨,要么万丈荣光。
她比赵沉茜更温柔,更贤惠,更善良,更适合做天下女人的表率。赵沉茜那样的恶女都能权势加身,她凭什么不可以?
只要上天给她机会,她一定比赵沉茜做得更好。
宋知秋埋着头赶路,猛地撞到一堵墙。她惊吓地叫了声,心险些从嗓子眼蹦出来。来人连忙扶住宋知秋,问道:“宋姐姐,是我,你怎么了?”
宋知秋抬头,看到是萧惊鸿,这才放下心来。她暗暗吞了口口水,努力恢复平静,扬起笑脸问:“惊鸿,你怎么出来了?我让你办的事,你都办妥了吗?”
“六尚局的人我都查过一遍了,并没有人私藏巫术。宋姐姐,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出宫了,殿下给我发了跟踪符,我得去看看。”
“别!”宋知秋一惊,猛地抓住萧惊鸿手臂。萧惊鸿诧异地看向她,宋知秋定了定神,尽力笑得柔弱可怜,说:“惊鸿,你也知道,我替殿下在宫里办差,一言一行都如履薄冰。殿下只管吩咐,根本不管下面人死活,但那些得罪人的话都要我去说,我又不能像殿下一样出宫住,实在害怕。我这几天心口不舒服,总觉得有人拿针扎我一样,你再去帮姐姐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人私下对我行诅咒之术。惊鸿,姐姐求你了。”
宋知秋说得楚楚可怜,柔弱无助,萧惊鸿也不忍心了。他心想殿下那边能人辈出,她又精于算计,有的是后手,他晚去一会毫无影响,但宋知秋只有他。
尤其萧惊鸿得知自己竟然是容冲的替身,心里也很怄气。他故意不像以前那样对她有求必应,故意怠慢她的要求,仿佛这样,就能报复她。
萧惊鸿这样想着,马上拿定了主意:“好,宋姐姐,我帮你去查。”
将萧惊鸿打发走后,宋知秋快步走到殿前司值班所,轻车熟路进入萧惊鸿的房间。桌子上放着一枚巴掌大的玉符,面前浮着好几张符纸,宋知秋不动声色上前,一一掐灭,将余烬扫走。
赵沉茜竟然连最要紧的神行符都用上了,看来,国师那边进展很顺利。神行符是一种特殊的联络符纸,可神行千里,万水千山倏忽而至,常常用来传递紧要消息。
但这种符纸也有局限,那就是不能识别人的气息,只能传送到定位玉符附近。而且传送距离也有限制,同城甚至同路内都没问题,但如果跨好几路,比如从汴京发到岭南、江南、塞外,那大罗神仙写的符纸也送不到。
一般用得起神行符的人,定位玉符肯定随身携带,这点局限根本不足以成为缺点。宋知秋跟在赵沉茜身边,见识了不少鬼神之术,对神行符的特点早就了如指掌。今晚她哄着萧惊鸿,将定位玉符放到房间里,没有随身携带,而她再将萧惊鸿支开。只要她盯紧了人,赵沉茜永远不可能联系到萧惊鸿了。
宋知秋盯着符纸燃烧过后的浮烟,低不可闻道:“赵沉茜,别再回来了。你这样轻浮善变、用情不专的女人,根本不配得到爱。你祸害了容冲、卫景云、谢徽还不够,难道还要坏了萧惊鸿的名声吗?没有你,所有人都能过得更好。”
宋知秋检查过四周,确定没留下线索后,就悄悄从萧惊鸿的值房里出来。她走到角落处,叫来心腹,问:“谢家那边怎么样?”
心腹悄悄给她传话:“女官您尽管放心,谢相那边有薛娘子守着呢,今夜绝不会叫谢相出府。”
“那就好。”宋知秋喃喃道,“让她小心些,别露了痕迹,让谢相看出不对来。今夜,全是因为赵沉茜贪功冒进,独自去抓妖怪,才意外被妖怪反杀。和我们,可没有任何关系。”
谢家,谢徽被谢康氏叫来说话,进门时,果然看到薛月霏也在。
谢徽觉得很无奈,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薛月霏还要死缠烂打吗?然而意外的是,这位素会拿娇做乔的表妹今夜却很安分,他在室内和谢康氏说话,她就一个人坐在外面做针线,全程没进来和谢徽搭话。
谢徽暗暗纳罕,莫非是他错怪表妹了?他心里不由生出丝愧疚,月霏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姑娘,寄人篱下不容易,故意讨好他,也是为了给下半辈子谋容身之处。改日,他帮康姨妈介绍几位青年才俊吧,只要薛月霏嫁出去,赵沉茜就不会再介意了吧?
他陪谢康氏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定位玉符,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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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消耗战的惨烈程度,超乎所有人预料。狐妖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狐子狐孙一个个死在赵沉茜的法器下,皇城司的术士都已经死完了,赵沉茜一个人竟然还撑了许久。
狐妖恨得牙痒痒,赵沉茜怎么会有那么多保命法器!幸而,国师给她渡了许多仙气,那几个小点心修为也不错,狐妖才能撑到现在,算一算,赵沉茜的保命手段应该耗光了。
可是,她带来的子孙也都消耗殆尽。赵沉茜只要不死,还能让人炼制法器,招募术士,但她的狐子狐孙们却无法再生。这一战她的损失堪称惨重,幸好有国师撑腰,只要杀了赵沉茜,回去少不了她的好处。
狐妖在雪原上吹了半宿冷风,不想再拖下去了。她张开双手,十个指甲竟然一节节断裂,她的容貌也飞快从二八少女退化成中旬妇人。她以自身为燃料,在手心聚起一团邪气,猛然向赵沉茜袭去。
赵沉茜用灵蛇镯抵挡,然而狐妖吃过这东西的亏,早就留着心,作势袭击的只是她的幻影,她真身一闪逼近到赵沉茜身边,利爪径直朝赵沉茜心口拍去。
白光接连亮起,一个玉坠应声而碎。狐妖狠狠一惊,赵沉茜竟然还有护身法宝?那刚才,她为什么会被狐灵抓伤?
狐妖还没想清楚,腹间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她不可置信低头,发现赵沉茜在袖中藏了一柄软剑,仅凭凡刃,竟然能刺破她的护身灵气,一击刺中她的妖丹。
如此精准的手法,定然有高人指点。狐妖嘴里流出黑血,艰难问:“你竟然会剑法?”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赵沉茜知道这是唯一一次近身机会,如果让狐妖逃脱,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赵沉茜毫不手软搅动剑刃,将狐妖的妖丹完全捣碎。
容冲说过,妖怪毕身精华都在妖丹,妖丹碎裂,无异于人族碎心。赵沉茜就不信这样,狐妖还不死。
狐妖怨毒地盯着她,赵沉茜亦冷冷回视。赵沉茜紧握着剑柄,问道:“国师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弃妖修邪?”
狐妖冷笑一声,不屑于回答。赵沉茜看到狐妖的表情,就确定了:“确实是国师派你来的。那就是说,当年赵茂死亡,容家覆灭,都和国师脱不了干系?”
狐妖这才意识到,赵沉茜竟然还在套她的话。狐妖当真想将这个女人的心挖出来,数一数上面到底有多少孔,是不是像筛子一样,全是心眼?
败在这个女子手上,也不算冤。
狐妖盯着她,突然桀桀大笑起来。赵沉茜皱眉,问:“你笑什么?”
狐妖道:“若我不是妖,而你不是燕朝公主,我还真想结识你一下。可惜啊。”
赵沉茜意识到不对,猛然后撤,然而已经迟了。她的软剑还刺在狐妖的妖丹里,根本躲不开狐妖自爆。
这只妖怪,竟然不惜全身寸断,死无全尸,也要杀了她?
赵沉茜本以为自己也要死无全尸,但爆炸关头,她身前不知为何飞来一枚龟壳,挡住了狐妖大部分冲击。龟壳经此一击,颜色从凝实变成浅的几乎没有,叮得一声变回她的手镯,再不动弹了。
赵沉茜被重重摔到雪地上,她不知道灵蛇镯为何有了龟壳,但法宝只能为她挡住妖丹的冲击,并不能化解她摔到地上时五脏六腑经受的碰撞。赵沉茜只觉得全身骨头都错位了,她试图站起来,但尝试了几遍都没有成功。
她躺在雪地上,望着上方吹不尽的朔风,荒唐地意识到她扛过了狐妖暗算,但很可能因为寒冷,活活冻死在此。
当然,在此之前,她也可能因为失血,先一步死去。
赵沉茜积攒起一些力气,不顾剧痛,沾着血写传讯符。刚才对战时她发了太多符纸,如今已所剩无几,只剩下最后三张神行符了。
赵沉茜忍着痛写下一个“救”字,就无力再继,全靠意志力念出口诀,将神行符发给萧惊鸿。她念及今夜萧惊鸿一直没有回信,觉得不放心,又勉力撑着给谢徽也发出一封。
神行符转眼飞出去两张,赵沉茜完全脱力,躺在雪地上,几乎连抬手指的力道都没有。
在萧惊鸿和谢徽来之前,她怕自己晕过去,只能逼自己想朝事,以此来保持清醒。
她大概能猜到,今晚之祸,概是因韩守述之死而起。
韩守述的死是一个警告,也是台阶。如果赵沉茜就此打住,那双方就相安无事。如果赵沉茜坚持追究韩守述的罪名,意味着她要坚持清田,这让幕后之人彻底动了杀心。
国师在朝廷中的渗透,远比她想象的可怕,连大理寺卿都是他的人。大理寺卿和韩守述出自平江府,平江府是两浙路治所,而全朝三分之二的官员都来自两浙路。文官中,究竟还有多少人可用呢?
她迷迷糊糊想了很久,一会想全朝官员姻亲籍贯,一会想清田下一步如何推行,一会又想今夜宫中多少人参与其中。她等了很久,等到连仇恨都无法支持她坚持下去了。
连萧惊鸿和谢徽,都参与了吗?赵沉茜极轻地勾了勾唇角,嘲笑自己的失败。
耗费了两张符纸向敌人求援,实在可笑。她抖着手,艰难取出最后一枚神行符,也是她自救的唯一希望。
赵沉茜手指夹着符纸,有些出神地想,她要发给谁呢?
离萤?她都遇袭了,奉命去追狐妖的离萤恐怕也自顾不暇。程然?程然在杭州清田,根本收不到符,就算收到了,也来不及赶过来。
母亲?赵沉茜才冒出这个念头就自己否决了。任何阴谋肯定是从宫廷发起的,这时候给母亲传信才是害她。谅那些人也不敢主动废太后,孟太后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在没有她的情况下,活下去。
最后再对谢徽、萧惊鸿试一次吗?或许,先前他们被什么事拌住,才没看到她的求救信?
可惜,赵沉茜从来不是一个心存侥幸的人,她不信两个人都这么巧,都恰巧没看到符纸。要想来,早就该来了,何必自取其辱。
赵沉茜发现自己好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想到求助的人,恐怕也没法写出自己的意图。她仰面看着呼啸的雪,轻轻笑了。
人生何其荒唐。她算计了一辈子,少女时和刘婉容斗,成年后和朱太妃、宪王斗,摄政后和臣子斗。如今临终回想,她好像每一刻都殚精竭虑,没有一天是轻松快乐的,实在遗憾。
或许,也不是没有快乐。
赵沉茜很突兀地想起一个人。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果你已经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向任何人表达你的心意,那你最遗憾的,是什么?
赵沉茜闭上眼睛,她不后悔那日大雨,他骤然听到亲人死讯、家族获罪时,她没有出宫。但她着实遗憾,直到他最后逃离京城,她都没有好好和他道个别。
赵沉茜已无力再写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松开手指,神行符泛着金光,悠悠漂浮在她身前。赵沉茜用尽全身力气,微不可闻吐出两个字:“容冲。”
神行符收到指令,化作一道金光,倏而消失在漫天飞雪中。赵沉茜终于放下心,安心地闭眼睡去。
她也知道自己人生最后一个决定,做得十分愚蠢。连她亲手养大的属下、她的驸马都没有来救她,何况一个分开八年的旧恋人呢?她只是在上元节见到了一个肖似他的人,连是不是他都没有确定,就给他发求救信,实在不理智。
万一那个人根本不是他呢?万一他早就离开了汴京,根本收不到传讯符呢?万一他收到了符,完全不想节外生枝呢?
毕竟,她是他灭族仇人的女儿,他盼着她死,天经地义。
第20章 坠欢
大名府。
大名府是北方重镇, 幽云十六州丢失后,大名府就是汴京的最后一道门户,同时是河北的交通枢纽, 北有雄州、磁州,东有东昌府,南接汴京、洛阳, 控扼河朔,北门锁钥, 位列四京之一,地位十分重要。大名府虽不及汴京繁荣,但城高地险, 堑阔濠深,鼓楼雄壮, 人物繁华,别有一番北国的雄浑壮丽。
上元三天, 大名府不设宵禁, 随处可见灯摊, 百姓们拖家带口出来观灯,年轻男女在光影下约会, 为这座军事重镇染上了难得的缱绻之色。
官邸里,知州正在举办上元宴会。昨日是正宴, 今日只是个私人小宴,但规格竟然比正宴还高。
府邸中出入的都是军中实权将领,连和王知州私交一般的将校也赏脸来了,概是因为,今日大名府来了两位不一般的客人。
众人坐在席上叙旧,但都有些心不在焉, 眼睛不断往后方瞟。终于,开宴的时间到了,东道主王知州笑呵呵地从花厅走出来,朗声道:“诸位久等了。”
众人听到脚步声,都眼睛一亮,尤其是看到王知州身后的人,好几个人都失态地站了起来。
“你竟然真的还活着,容……”
“唉。”王知州抬手,拦住下方的话,道,“这两位是江湖高人,路过大名府,我见才心喜,请来府上做客。今日没有姓容之人,诸位自便就是。”
苏昭蜚拱手:“见过诸位,我姓苏,乃一无名无姓、浪迹天下的江湖术士,诸位唤我苏二就好。这是我的表弟,三郎。”
他身后的男子神色沉静,目光湛湛,顺着苏昭蜚的说辞拱手:“初次相见,久仰。”
席上众人了然,容冲如今是朝廷通缉犯,王知州不愿意落人把柄,不肯唤容冲真名,只以三郎代之。而容冲在容家,正好排行第三。
他们顺势装出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纷纷回礼:“不敢当,久仰久仰。”
寒暄过后,宾主落座。王知州主动提了一杯酒,下面人赶紧跟上。很快酒过三巡,一帮人喝了酒,熏意上头,话也越说越开。副将借着醉意问:“我这个人最爱和人切磋武艺,多年求对手不得,苏二郎和三郎可算来大名府了。不知这次二位要留多久,改日我们一起切磋剑术?”
这话主要是冲着容冲问的,苏昭蜚没有越俎代庖,安心喝自己的酒。容冲暗暗叹了口气,替年少时那个轻狂气盛,到处找人比剑的自己擦屁股:“我剑法已撂下多年,不敢当切磋二字。这次我们有公务在身,借道大名府是受将军之托,不能逗留太久,明日就该回去复命了。等下次再来大名府,有机会的话,还请前辈指教。”
副将很吃惊,这是容冲?当年那个自封剑术天下第一,猖狂得谁都看不起的小子,如今竟然用上了“指教”二字?
副将定定看着容冲,容冲微笑着回视。片刻后,副将咧嘴一笑,问:“三郎这是看不上我的剑法,不屑于比试?”
“哪敢。”容冲说,“我也很想向前辈讨教,但实在分身乏术。”
苏昭蜚见状解释:“卢副将,我们此次南下是去汴京采购药材、粮草等军用物资,非三郎不肯应邀,而是确实有军令在身,不得耽误军机。还请卢副将莫怪。”
副将听到他们是去采购过冬物资,倒有些相信了。今年的冬远比往年冷,看样子,也比往年长。朝廷虽然发放了过冬粮食,但燕朝军饷贪污的厉害,粮里面至少一半掺得是草。燕朝的士兵不好过,北梁人生活在草原上,只会更难,河东道要时刻防备北梁人南下劫掠,士兵吃不饱根本不行,董洪昌派容冲去汴京囤粮,十分说得通。
身上携带大量粮食、药草,确实不敢在外面耽搁。王知州和董洪昌是连襟,主动举起一杯酒,替容冲解围:“我们一群老古董,莫要为难年轻人了。和年轻人比武,赢了胜之不武,输了晚节不保,不如喝酒。来来,干一杯!”
有王知州出面,副将顺势下了台阶,笑道:“知州说得对,不如喝酒!”
男人们哈哈笑着举起酒杯,只要喝了酒,刚才的话题就翻篇了。容冲轻轻笑了笑,没有附和,身体上却很给面子地倒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副将瞥见容冲的动作,心里越发啧啧称奇。他记得,容家小公子十分高傲,虽然很能喝酒,但酒桌上越敬酒他越不喝,谁的面子都不给。如今,竟也学会向人情世故低头了。
副将一杯酒下肚,借着酒劲笑问:“董洪昌将购置冬粮这么大的事交给三郎,看来,坊间传闻是真的,董将军真要多一位乘龙快婿了?”
先前容冲一直含笑听着,目光清湛明亮,无喜无悲,哪怕副将拿话激他,他也面不改色,平静应对。但卢副将当众说出“乘龙快婿”,容冲怔了下,眼神倏而转沉。
王知州的夫人和董洪昌的夫人是同胞姐妹,换言之,王知州是董娘子的姨夫,苏昭蜚生怕容冲当着王知州的面说出什么浑话来,忙道:“不错。他这些年忙于奔波,无暇关注终身大事,多亏董将军抬爱……”
容冲突然冷声打断苏昭蜚,肃着眉眼道:“董将军将此重任交给我,一则因为我有芥子布囊,可容纳万石粮草而不引人瞩目,二则因为我有自保之力,路上不会被山贼强盗劫走。至于其他事都是讹传,事关女子名誉,还是勿要造谣了。”
苏昭蜚在桌下疯狂掐容冲,但容冲不为所动,硬是当着王知州的面说完了。苏昭蜚又尴尬又绝望,王知州侧头和旁边人说话,仿佛没听到容冲的话,卢副将心里毫不意外地笑了声,面上一副醉态,大舌头嚷嚷道:“来,喝酒!”
他就说么,白玉京倾族之力打磨出的宝剑,怎么可能说弯折就弯折。怕是宝剑蒙了尘,入了鞘,终于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晦木之下,剑锋依然凛冽淬砺,蛰伏蓄势,只待开刃见血。
宴会厅觥筹交错,几个男人喝得红光满面,各自开始追忆往昔。苏昭蜚酒量不好,没一会就醉了,让容冲扶着他出去透口气。
等走出宴会厅,苏昭蜚还哪有丝毫醉态,用力将容冲的手甩开,气势汹汹逼视着他:“容冲,你在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王知州和董洪昌的关系吗,你在他面前说你和董小姐都是讹传,你是不是疯了!”
容冲施了个洁尘术,将身上恶心的酒味祛除,头也不抬说:“我没说错。你们编排我就罢了,反正我一个男人,也不在乎名声,但董小姐是要嫁人的,没来没由的事,不要乱讲。”
“乱讲?”苏昭蜚都气疯了,“我乱讲?容冲,看来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你父母的仇,你二哥的污名,你大哥的下落,还有被人霸占的白玉京,你都不想管了吗?”
“怎么可能。”容冲手指捏紧,唇线绷得发白,一字一顿说,“家族之仇,我一刻不敢忘。”
苏昭蜚冷笑:“可是现在你一无所有,谈何报仇?娶董洪昌的女儿对你有多少助益,你不是不知道,你到底还犟什么呢?”
眼前又浮现起无穷无尽的鲜血和惨叫,容冲全身紧绷,却还坚持道:“报仇是我的事情,和旁人无关。我不想为了报仇去娶一个女子,这对她不公平,爹娘和二哥在九泉之下知道,也不会赞同的。”
“她自己愿意,你管公不公平!”苏昭蜚都快气死了,忽而沉下脸来,正色问,“容冲,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心里还念着她?”
“没有。”容冲不假思索道,“我早就忘了。”
苏昭蜚定定看着他,忽而一笑:“我都没说她的名字,你这叫忘了吗?”
容冲想反驳却无言,无奈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苏昭蜚从旁边的亭子里拿起一壶酒,径直浇到容冲身上。容冲想看看他发什么疯,便没有躲。苏昭蜚咣当一声将酒壶扔在地上,手心施展法力,凝出一簇火,转瞬将容冲的衣摆烤干。
苏昭蜚指着刚才浇酒的地方,问:“有酒痕吗?”
容冲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当然有。”
“你也知道有。”苏昭蜚冷冷说,“坠欢莫拾,酒痕在衣。洒落的酒即便干了也有痕迹,已经坠在地上的东西,无论昔日多么珍贵、多么欢乐,都无法重拾。容冲,你该向前看了。”
苏昭蜚说完,就用力甩袖走了。容冲独自一人站在风中,默立许久,俯身将跌落的酒壶拾起。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早就清楚,此生他和赵沉茜再无可能了。
可是,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灌再多的酒也终会清醒,用再多理由说服自己,等事情真正发生那一刻,他还是会本能抗拒。
明明在汴京已经想好了,回去就放下一切,重新开始,试着接受董洪昌的女儿。然而酒席上众人拿此事调侃时,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终究意难平。
容冲发怔时,天边突然出现一缕金光,转瞬就停在他身前。容冲先是意外,随即警惕。
如今他隐姓埋名,“容冲”这个身份的传讯牌已沉寂许久。知道他真名的苏昭蜚基本和他形影不离,董洪昌大多数时候派亲信和他联络,不得不发传讯符时,用的也是另一个名字。还有谁会给“容冲”发消息呢?
容冲手心凝出火焰,本想直接烧了,但在火舌舔上传讯符的那一刻,他注意到符纸背面的如意纹。
这么端庄的纹路,一般都是宫廷特供。容冲鬼使神差灭掉灵火,不顾这极大可能是个陷阱,飞快拆开符纸。
不知道意外还是失望,里面竟然空无一字,唯独落款处敲着一枚小章,古体字端端正正写着“福庆”,暗示着主人的身份。
容冲手指夹着这张无字符,怔忪良久,自嘲笑了。
赵沉茜,她永远知道怎么拿捏他。如果她在信中邀他去一个地方,容冲未必会去,但是,她偏偏什么都不写。
容冲好不容易平息的心绪,再一次纷乱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将符纸收好。哪怕是空白符,他也不舍得让它自然焚毁,而是用灵力将符纸封存,强行将其留下来。然后,他顺着神行符残留的灵气,朝外赶去。
他自小习武修道,追踪符纸再轻易不过。看符纸的灵气损耗程度,出发点离大名府不远也不近,看方位,就在汴京周边。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傻,她连内容都没有的一封信,竟然能在深夜将他钓出去。
他就是想知道,她为什么给他写信。既然都发出来了,为何又一字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