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神木 她心中分外牵挂倒霉鬼。
——姐姐。
如此诡异可怖、难以常理度之的怪物不仅拥有自我意识, 甚至……还会吐露人言。
绕是沈疏意,也在听清那声声沙哑低喃后,感到了难言的恶寒。
他立即联想到金瞳中倒映出来的模糊身影。
色彩斑斓的蝴蝶盛着雾气, 翩翩簇拥着那一人。虽然看不清容貌细节,但见倩影绰约, 似乎是个女子。
他下意识觉得, 这声姐姐唤的正是瞳中人。
然而, 沈疏意虽曾一度怀疑瞳中人是苏漪, 却也不知这声姐姐该作何解。
他收起思绪,对晓羡鱼道:“接下来,我会命人带你去前几处魇眼现世之地。你要做的,就是利用好你这双眼睛——”
直视每一只魇眼,仔细看清里面都有些什么。
他的话音点到为止,晓羡鱼意会点头:“遵命。”
这参与调查的第一步正合她意——晓羡鱼十分想要知道, 是不是所有的魇眼中都会倒映出她此世过往。
沈疏意微顿了顿, 又想起什么:“倘若身体有恙……”
晓羡鱼还以为他要说“及时停下不要勉强”之类的,万万没想到, 首席大人眉峰一压, 冷漠地道:“死不了就硬撑着。”
晓羡鱼:“……”
算你狠。
霜天台不养废物。对首席大人来说, 晓羡鱼仅有的价值就是不受蛊惑。
他自然要物尽其用, 借她之眼好好看个够。
首席大人执着的唯有真相, 至于她这条工具鱼会否遭到反噬, 有没有性命之忧……大概不太重要。
无语凝噎片刻, 晓羡鱼话锋一转:“首席大人, 话说我有一事好奇。”
“霜天台对魇眼是如何处理的?”她目光一垂,落在他腰间不孤剑,“首席大人如此厉害, 有没有试过……呃,戳它一剑?”
既然还能带她去看,说明十七年来出现的魇眼仍存于世,并没有消失。
“‘魇’无法消灭,只能暂且封印。”沈疏意微微一顿,“相传神山灵族有一秘法,可净世间污浊之气——可惜早已失传。”
晓羡鱼下意识道:“神山灵族?微玄圣子不就是……”灵族唯一的后人。
音未落全,猛地想起沈疏意不喜提及上任首席,微妙地咬住话头。
灵族并非凡族,微玄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后人”。据说他本是万年前从神山落入渺渺人间的一丝灵魄,应天授命生出意识、塑成人身,做代行天意的守道人。
——简单来说,他天生地养,无父无母,算是灵族凭空蹦出来的后人。
沈疏意侧目扫她一眼,冷笑出声:“他是灵族又如何,神山早不复存在了。”
灵族失传的秘法,自然该到“神山”里去寻。
神山之所以被称作神山,是因它乃神栖之山——和盈山神栖洞里那等假劣的神不同,神山里栖的是上古灵源神木,供奉祂的古老部族便是灵族。
但神山消失于万年前。在微玄圣子手持天意之剑横空出世前,灵族只存在于古籍传说里。
万古之前,世上本无灵气,只有污浊之气肆虐,滋生妖魔,人间长夜难明。灵族入世、救世,最终覆灭。
神木将根须扎入了人间,化为地脉,灵气自此流入人间,孕育出仙道。
少数天赋异禀之人与地脉生出感应,汲取灵气修炼,超脱凡胎、斩妖除魔。无数仙宗诞生,林立于其根须地脉之上,渐渐繁盛。羸弱人族有所倚仗,阴霾驱散,长夜终明。
——这便是修真史起源。
神木福泽万物而枯,神山也不复存在。那传言中的秘法,便随着神山与灵族的消亡深埋于万载岁月之下。
没有人找得到那虚无飘渺的秘法。
直到后来苏漪身死,世间魇息一夜之间随她弥散,便也再无寻找的必要了。
——谁又能料到,三百年后的如今,魇息竟会卷土重来。
沈疏意的眉目染上些许寒霜意,沉默片刻,转身步下塔阶。
卷宗阅完,晓羡鱼跟着他离开秘阁。
……
一过传送阵,回到前山广场,便突然听到了一声浑厚钟鸣,在山间久久回响。
晓羡鱼上回便听掌门师兄提起过,那声音代表着霜天台有紧急要务。果不其然,沈疏意蹙了下眉,甩下她往钟声方向去了。
——也不知这回又是什么事,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晓羡鱼想了想,打算直接回桃花落。她心中分外牵挂倒霉鬼,很想回去瞧瞧他如何了。
走了没两步,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出声喊她。
晓羡鱼循声扭头一看,居然是商宴。
他站在一棵树下,头上、肩上顶着雪,也不知在这里守了多久。
晓羡鱼愣了一下,走上前去。
——差点把他给忘了。
“商公子,我还以为你昨日便离开了。”她上下瞧着商宴,见对方倦容憔悴,眼下乌青吓人,显然昨夜没休息好,便问:“霜天台的弟子为难你了?”
商宴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商小公子眼下心情十分复杂。
昨日,他被霜天台弟子提前带离,去签魂契。签完以后,对方便欲带他下山离开。
商宴拒绝了。他厚着脸皮在霜天台赖了一晚,打算等晓羡鱼一道离开。
原因无它。他在签魂契前,从那名弟子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如今也算知晓惊天秘密的其中一员了。随即他便突然想到,按自己所了解到的看来,晓羡鱼那时望着魇眼那样久,竟一点事没有,霜天台也许会觉得她很可疑。
昨日与那位首席的短暂接触,已让商小公子对此人脾性有了个大致了解。他思来想去,觉得晓羡鱼多半要被那首席刁难。
二人在盈山经历种种,多少也算有点过命的交情了。商小公子一向自诩是个讲义气的人,他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得和朋友有难同当。
然而,商宴并不知道,要是晓羡鱼真被扣在霜天台严刑逼问,自己又能做些什么。他坐在床边,低头盯着横在腿上的抱月剑出神良久,头一回体会到了何为无能为力。
商宴倒不至于太担心她的小命——毕竟云山不是无名小派,她要是遭了大难,自然有人来捞。
只不过,这骄矜的少年人生中第
一次发现,自己……实在太弱小。
从前霜天台只存在于大人口中,遥远得像是天边的月亮,他纵使仰望、艳羡,那些心绪也单纯而浅薄,留不下痕迹,更不成执念。
世人激励后辈时,总说进了霜天台是如何光耀门楣,那些传言中的剑道天才们就像一个鲜亮而空洞的符号。
直到猝不及防来到这里,曾经清亮的皎月变作耀眼的金乌,他才惊觉那辉芒是如何的炽烈而锋锐。
——那些天之骄子们所行之事,真正关乎天下苍生。他们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
商家为瑶州大族,在当地颇有话语权,商小公子打小娇生惯养,众星捧月,身边人都忙着看他的脸色,读他的心思。他时常以天才自诩,资质也确实比旁人出挑许多。
然而一朝离了家,他却忽然觉得自己能做的事很少,说的话也无人在意。
意识到这点以后,商小公子睡不着了。
他瞪了一宿天花板,次日顶着两只爬满血丝的眼睛起身,刚迈出房门,便从外头路过弟子的闲聊间,得知了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
——晓羡鱼进了霜天台。
还是首席沈疏意破例,亲自邀的她。
商宴木着脸心想,他分明没有睡着,怎么却在做梦。
魂不守舍地走到前山广场,他才终于慢慢回过味来。
然后再次魂飞天外。
“我听说,”商宴望着面前的少女,声音微颤,“你进霜天台了?”
晓羡鱼眨眨眼。
商小公子应该已经了解一部分关于魇眼的事了,但大概了解得不深。晓羡鱼入霜天台的真正原因算内部机密,不必沈疏意提醒,她也知道应该守口如瓶。
“说起这个,我也惊喜得很呢。”她熟练地装起傻,“必然是首席大人慧眼识珠,看出我天赋异禀,奈何明珠蒙尘……”
她絮絮叨叨好一顿自夸,等着对方露出鄙夷神色。不料商小公子怔愣片刻,轻喃了声:“真好。”
晓羡鱼话音一顿,稀奇地端详着他。
“羡慕呀?”半晌,她凑近,十分讨打地问道。
商宴猛地回过神,微微一僵,别过脸去:“有什么好羡慕的,这里那么冷,不像瑶州温暖宜人,我在家里快活得很。”
大概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口是心非得是太过明显,他的耳颈一片透出了尴尬的薄红。
晓羡鱼却是真心实意地赞同他——这种苦行僧般的日子,确实没什么好羡慕的。
她笑眯眯道:“霜天台的选拔三年一度,今年已经结束,商公子若有心,不若沉淀修炼三年,等下一回选拔,说不定能成呢?”
商宴听她口气如此轻松,一时忘了狡辩一声自己没有那个心,瞪着眼睛道:“哪儿有你说的这么轻松,霜天台的选拔有问心和问剑两关,问心关先不说,那问剑关可是要通过二十层试炼塔……”
“很难?”晓羡鱼道。
商宴噎了一下。他匪夷所思地盯着晓羡鱼,只觉得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眸里,暴殄天物地盛满两汪清澈的愚蠢。
“怎会不难?每年选拔时死在里面的人也不是没有……甚至不少。”商宴有点郁闷,“据说能过一层,已经算是寻常仙门里的佼佼者了。”
过二十层是个什么概念?他想象不来。
晓羡鱼神色不变,丝毫没有被他的话震慑到,她微扬了扬眉,平平地“哦”一声,换了个疑问:“你不行?”
商宴:“……”
少年人——他这样的少年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声称“这很难”,却无法大大方方地说出“我不行”。
商宴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你方才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了。”晓羡鱼手臂一抱,懒洋洋地往树上一靠,“商公子,你相信自己吗?”
她这一问透着满满的忽悠味儿,商宴抽了抽嘴角:“我相信又如何,试练塔可不管这些。”
实力不行就是不行。
晓羡鱼弯起眼睛:“那你相信有朝一日,自己手中之剑将无所不能吗?”
商宴一愣,发现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这样年纪和资质的少年,怎会觉得自己将一生平庸。打小他就很有自信,认定自己将来必定有所建树。
可当下怎么就不敢回答了呢?
许是因为他从未细想过,“将来”会在多久以后到来。
所以当短短三年光阴摆在他面前时,他下意识打了退堂鼓。
“我……”商宴垂下眼。
“这个问题,或许三年后的商公子来回答更好。”晓羡鱼一摊手,“行与不行,谁知道呢。”
她劝商宴,并不是撺掇他做个热血上头横冲直撞的莽夫,而是让他先为此努力过。届时行与不行,他皆能坦然脱口。
而不似眼下这般,心生向往又胆怯退缩。如此心境于修行有害无益,他这份不甘心总会滋长成心结。
再说,商小公子的资质确实不差。
商宴安静好久,不知想通了什么,眉梢一扬,郁色褪去:“是啊,总得试试才能知道。”
“商公子想通了?”
商宴拍落肩头的雪,勉为其难地一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且与你定下这三年之约。”
待他苦修三年,实力必将大有长进。
……她何时要定什么三年之约了?晓羡鱼心想,听起来就怪幼稚的。
她好笑地瞧着对方——分明是他自己的心愿,还要表现得像是与人打了赌才去做的。
“好,那便三年之约。”晓羡鱼眉眼弯弯,“祝你成功,商公子。”
第42章 焚烧 眼底一点愉悦之色。
道别过后, 商宴便离开了霜天台。
少年去时的脚步都是压不住的雀跃,看那模样,好似恨不得立即开始练习挥剑一万下。
晓羡鱼心情不错地想:“功德圆满。天底下又多了一个有梦想的人。”
她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桃花落。
步入回春法阵, 寒暖骤替,晓羡鱼发间的雪消融, 顺着鬓边滑落, 打湿几缕碎发。
她甩了甩头, 一抬眼, 忽在桃林间瞥见一抹熟悉身影。
一尾如墨乌发,逶迤淌过漂亮的颈肩、背脊,更衬得一袭白衣漆霜,饶是侧对着她,也能从身段里窥见不俗颜色。
……就是这通身黑雾实在煞风景。
是奚元。
晓羡鱼停下脚步,舌尖走调到十万八千里外的曲子也悄然停奏。
她早已习惯倒霉鬼自己跑出来玩, 遥遥观察片刻, 心想:还有闲情逸致赏花,看来精神不错。
先前奚元说此间桃林很美, 竟不是说着玩的, 他是当真喜欢。
——天底下居然有喜爱桃木的鬼。
晓羡鱼啧啧称奇。
她没吭声, 想看看自己不在时奚元都会做些什么。
深红浅红簇簇交映, 立于花前的青年雪袖轻抬, 手探向枝头一朵新桃, 动作间透着股慵懒的雅意。
这一幕本该赏心悦目。
然而, 就在指尖触及花枝的须臾, 那惨白皮肤竟顷刻“渗”出刺目的猩红颜色,像是由内向外烧了起来。
他的指尖微微蜷了蜷。
晓羡鱼愣住了,再定睛细瞧时, 却见鬼魂周身黑气如阴云拂过,缠绕间,那狰狞的红痕转眼消失无踪。他的手指依旧玉色剔透。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
……方才那是什么东西?
怔神间,奚元不知何时已察觉到她的存在。他转过脸来,笑着唤她:“小仙姑。”
晓羡鱼回神,察觉他的脸色不大好。
奚元的脸色其实从未有过什么明显变化——死人么,总归是苍白、不见血色的。他的状态好与不好,区别只在于眉目间那点依稀的神态。
晓羡鱼对某样东西上了心时,会变得分外细心。
她瞅着奚元,确信他眼下是“虚”的。
四目相对片刻,她走上前去:“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奚元微怔,垂下眼睛,手指可疑地曲起藏入了袖中:“没事,我……”
“说实话。”晓羡鱼知道他脾性,板起脸冷酷下令:“不然我就扔你回云山,再也不带着你了。”
她的威胁十分奏效,对方微微一僵,目光楚楚盯她半晌,最终抬手捻住了身侧的花枝。
这是要亲自给她演示。
晓羡鱼方才果然没看错,碰到花枝的瞬间,他指腹皮肤又透出骇人的猩红来。
隐约地,还伴着极轻的一声“滋”,听上去简直就好像……烧得通
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的声音。
晓羡鱼眼睁睁瞧着那颜色开始蔓延,攀缠至指节处。手背上隐约的乌青血管犹如汲血枝丫,开出靡艳诡谲的血花。
暴烈焚烧着死白的肌肤。
她看得心惊,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离开那截花枝。
往日寒凉如冰雪的手,此刻摸着几乎有些烫人。
“天道威压。”奚元轻叹。
晓羡鱼想,她还是低估了所谓的天道护持之地——威压之下,霜天台的一草一木,他竟连碰都碰不得。
她瞪着他:“既如此,还跑出来做什么?”
“起初不知,后来……”奚元道,“后来便困在此处了。”
困在此处?
晓羡鱼有些不解,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他衣上的落花残瓣。
桃林落英缤纷,穿行而过时,沾身的花瓣总是拂了一身还满。
花满衣,香盈袖,本该旖旎烂漫。然而对于被此地排斥的阴鬼而言,这些轻若无物的落花不是沾在他身上,而是沉甸甸压着他、灼烧着他的残酷刑枷。
晓羡鱼猛地反应过来,召回闻铃伞,一道流光从不远处的竹舍飞出,落到她手中。
金铃碎响,红绸垂落。晓羡鱼将伞撑开在他头顶,边为他拂去身上落花,边道:“你这身子骨,以后去哪儿都得撑着伞,记住没?”
闻铃伞乃法器,内蕴庇佑法阵,病歪歪的倒霉鬼待在伞下会更安全。
奚元乖巧道:“好。”
晓羡鱼低头一看,发现他手上仍旧血痕狰狞,不像方才一瞬消退。
难不成是因为这回伤得更严重些?
“是不是很疼?”她问。
“疼。”奚元的语气流露出几分脆弱,“小仙姑,帮帮我。”
倒霉鬼这么坦然求助还是头一回,看来已经疼得不行了。晓羡鱼问:“怎么帮?”
奚元俯首凑近些许,循循善诱:“你碰到的地方,会缓和些。”
“……真的假的?”晓羡鱼微顿,狐疑地瞄他一眼。那双点墨眸乌漆漆的,空澈又无辜,不似说笑。
她想起奚元曾说过的,有她在时,天道威压会稍减几分。
……好吧。
晓羡鱼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拉起他受伤的手,捏了捏泛红的指节。
“这样?”她不甚确定地问。
奚元低低“唔”了一声,似乎认真感受起来。片刻,却将手贴上了她的掌心,收拢,与她十指紧扣。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自然。
“这样。”他慢悠悠道。
晓羡鱼听着他隐隐上挑的尾音,觉得不太对劲。正要出声质疑,却看见他手上血痕竟真的开始消退,蛰伏回到深处。
“怪了,还真奏效。”晓羡鱼犯起嘀咕,“究竟什么原理?”
奚元搭下眼帘,长睫遮住眼底的一点愉悦之色。“多谢小仙姑。”
谢完,似乎并没有松手的意思。晓羡鱼估摸着他还是有点儿疼,干脆就这么牵着他回竹舍。
虽然事出有因,但这动作还是太亲昵了些。晓羡鱼颇不自在,主动找话题:“你放心,沈疏……首席给我派了任务,约莫这两日便出发。届时远离霜天台,你也能好受些了。”
她的任务属于内部机密,但奚元身份特殊——打从他被收入闻铃伞时起,便在法器限制之下,与法器主人有了无形的契约。
严格来说,他是她的所有物。带上他没什么问题。
奚元温声答:“好。”
“对了,商公子回瑶州了,说是要潜心修行三年,努力通过试炼进霜天台呢。”晓羡鱼老气横秋地感慨起来,“还非要与我赌什么三年之约——年轻就是好。”
“是么。”奚元轻笑一声,“祝他好运。”
这话由一只倒霉鬼说出口,也不知算祝福还是诅咒。
晓羡鱼悄悄瞄了他一眼,直觉他不大喜欢商宴。
回忆起奚元来云山的前因,她心思转了转,佯装好奇地打探道:“说起来,你当初附到商公子身上,难道是与他有何恩怨不成?”
奚元眼皮微阖:“机缘巧合罢了。”
晓羡鱼“噢”了一声,没再追问。
心下却想:“铁定有故事。”
*
两日后,晓羡鱼启程出发,执行她作为霜天台弟子的首个任务。
十七年前惨遭屠戮的,是南边一个名为 “太平”的偏远小城。
她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太平城。
既是秘密调查,自然不宜兴师动众。与她同行的只有一人,正是负责带领她的洛枕风。
据洛枕风说,每一处魇眼出现之地皆已封锁,由霜天台弟子严密看守。他只需给她带路,到了目的地自会有人指引她。
晓羡鱼有些意外,她还以为沈疏意会亲自带她。
毕竟沈疏意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如今晓羡鱼的存在可能会让他触碰到更深处的线索,按说他会想要亲自观察她的反应、第一时间知道她究竟看见了什么。
她问洛枕风:“首席大人不一起?”
“首席事务繁忙,不便抽身。”洛枕风瞥她一眼,大概以为她是害怕,“此行任务难度不大,有我带师妹足够了。”
晓羡鱼琢磨他话中意思,猜想沈疏意确实是打算亲自带她,只不过被别的事情绊住了。
或许与那日鸣钟有关。
能有什么事,比魇眼的调查还重要?
晓羡鱼一问,才得知沈疏意已动身去了寂灭林。
“寂灭林”是一片神秘危险的黑森林,环绕在幽都山之外,乃人鬼两界的天然屏障。相传里头挂满了死人尸骨,活人万不可入。
百年前鬼王出世,仙盟眼见对其诛灭无能,只好囚困。诸派百家耗费无数,于寂灭林外合力设下结界。
分明相安无事了百年,近月来却不知怎么,幽都山开始频生暴乱,凶灵蠢蠢欲动,已发生好几次冲破结界为祸人间的事。
沈疏意大概是忙着修补结界去了。
洛枕风摇摇头,随口叹道:“以前从未出过这样的动乱。那些鬼界凶灵,好似突然疯了一般。”
晓羡鱼顿了顿,“突然疯了”这个形容,倒让她联想到被魇眼污染之地。
她有心想要了解更多,不过这到底是题外话,与眼下的任务没什么干系,洛枕风便没接着往下说了。
不日后,二人抵达太平城。
如今这里已成死城,破败荒寂不说,四处还残余着深黑斑驳的血迹。可想而知曾经满城百姓遭屠时,这里是怎样的惨状。
洛枕风向驻守在此的霜天台弟子出示首席密令。很快,便有人给了晓羡鱼一张符纸,又在她腰间系了根细绳——那绳子灵光流转,一眼不凡,是个法器。
他们领着她来到城郊密林外。
“魇眼就在林中,跟着树上的标记走。”一人神情严肃地交代着,“我们会在外头拿着与你手中子符相感应的母符,若你有何异状,两边的符纸便会同时变色,届时我们会驱动法器将你强行拽回;要是符纸没变色,但你感到不适想要离开,便撕碎符纸。可记住了?”
听起来很是稳妥。晓羡鱼乖巧点头。
“务必多加小心。”
“好。”
万事俱备,晓羡鱼转身进入密林。
这林子从外瞧着占地不大,不过半个小山坡,然而一进来,却好似没有尽头。她循着标记一路深入,走了许久,渐渐感到视野模糊,林中不知何时起了迷雾。
空气中好似笼着一股黏浊的死气,周围的树木开始呈现凋零枯萎的败景,光秃秃的,不似外圈枝繁叶茂。
晓羡鱼知道自己离那阴森邪恶的眼睛已经很近,瘆人的冷意钻进四肢百骸,附骨不去。
标记到此处便没有了,因为目的地已
然十分显眼。
她抬起头,遥遥地便瞧见——在寸草不生的中心,竟是一棵近乎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
那树虽郁郁葱葱,却丝毫不见生机,叶子黑如浸墨,荫蔽之处宛如夜幕降临。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迈入了那夜。
第43章 预示 ……是巧合么?
参天大树巍巍挺立, 树干极粗壮,少说有十人合抱。
据卷宗记录,魇眼就长在那树上。
晓羡鱼绕了半圈到另一面, 仰头看去,果不其然对上了嵌在树洞中的金色巨瞳。
它比不得湖泊与汪洋, 却好似更加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神秘而危险, 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诱人一探究竟。
几道深浅不一树纹沟壑构成它的眼皮, 微垂的弧度,仿佛正在向下俯望着。
湿冷、粘腻的视线与黑沉如夜的树荫,一并压下。
晓羡鱼稳了稳心神,望入其中。
迷雾聚散,眼睛里再次倒映出她的过往。如先前一般,依旧是些琐碎日常。
这回没了旁人打岔, 她看得更专注、更久。
渐渐地, 她好像调换了个视角,短暂与窥探自己的魇眼共情, 胸腔中莫名的恨意阴冷绵延。
那东西……恨她?
但古怪的是, 那恨意虽深刻, 却并不纯粹。很快, 各种复杂凌乱的感情汹涌翻浮, 织成乱麻——
时而偏执痴迷, 时而杀之后快, 时而却是妄图吞噬占有、赤裸裸的欲。
晓羡鱼有些感到恶寒, 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左腕,轻轻摩挲几下。
不知为何,这个小动作令她感到心安。
她没注意到, 自己原本空无一物的素腕间,古怪的红线刹那显现,转瞬消失了。
怔忡间,金眸中往事落幕,转而浮现出一个陌生场景。
晓羡鱼微微睁大了眼。
等等,那是——
*
日薄西山。
太平城郊的密林外,若干霜天台弟子等候在外,个个面容冷凝,守着母符不敢松懈。
符纸始终没有出现异状,但这并不能让他们完全放心。
大家都知道魇眼阴邪,谁看谁遭殃。除了天纹护体的首席沈疏意,晓羡鱼这种例外还是头一回出现。他们未曾亲眼所见,很难打心底里相信。
时间点滴流逝。终于,在斜阳收尽残照前,细碎的脚步声从林子里响起。
众人俱是一凛,不约而同地将手搭在了佩剑上。
他们如此谨慎戒备,是因为十七年前那桩惨案的内情。
霜天台数年调查,免不了折兵损将。其中就有像当年那名屠城者一般,受了蛊惑大开杀戒的。他们之中有人的剑上沾过同伴的血。
洛枕风按住身边一名紧张兮兮、直接拔了剑的小弟子:“别冲动,当心误伤。”
悉悉索索一阵动静过后,红衣少女拨开拦路的树丛,走出密林。
正是晓羡鱼。
她神色自若,环顾一圈对自己严阵以待的众人,笑道:“诸位久等,我回来了。”
看来确实安然无恙。众人稍稍放下心来,与此同时,一道道思量的目光也落到晓羡鱼身上。
洛枕风走上前:“师妹可还好?”
“挺好的,就是那眼睛老盯着我,有点儿吓人。”晓羡鱼拍拍胸口。
旁人并不知她话中的“老盯着”具体是个什么含义,便没太在意。只是十分好奇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他们不便探问——晓羡鱼执行的任务性质特殊,她回去将一切直接呈报给首席后,要不要在霜天台内部公布,需让首席来定夺。
晓羡鱼不主动说,他们便当这是机密了。
洛枕风于是也没多问。天色不早,众人回到城中驻地。
为保险起见,洛枕风本打算让晓羡鱼在这里多休息几日,好再观察观察她的状态。
晓羡鱼却不想留。
“洛师兄,若我没记错,当年第二桩魇眼案是发生在一个叫清水镇的地方?”
这些卷宗上都有记载。洛枕风点点头:“对。”
晓羡鱼道:“那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可好?”
洛枕风面露迟疑。清水镇本就是下一个目的地,只是不知为何她会着急前往。
“你的身体……”
“放心吧,我好得很。”晓羡鱼神秘道,“我看到了些东西,有个想法需去验证一二。”
此话一出,洛枕风便没再犹豫,照她说的做。
待去到清水镇、探查完第二只魇眼后,晓羡鱼嘀咕了声“果然”,然后又急吼吼地拉着他赶往了第三处目的地,不知是在求证什么。
如此下来,二人效率极高。乘着飞行法器,不出半个月便将散落于天南海北的八处地方摸索了个遍——原本任务到杏花村便该结束,可以返回天山了,可晓羡鱼却要再去一趟盈山。
洛枕风不解。重返杏花村,是因为当时晓羡鱼没有去查看井中魇眼,可那盈山之眼她不是已经亲眼看过了么?
“当时与魇眼相视片刻,便被同行的那位商公子打断了。”晓羡鱼解释,“最重要的东西并没看到。”
“最重要的东西?”
“洛师兄,我在太平城的魇眼里,看到了一幕画面。”晓羡鱼道。
此前她不主动提,是因为忙于验证猜想。如今心中已有定论,索性便同洛枕风实话实说——抛开看见了自己的那一段。
“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镇子,镇口的门碑上有‘清水镇’三个字;之后我在清水镇,则看到了被第三只魇眼污染的杨柳庄。”
她的意思表达得清楚,洛枕风一下反应过来:“你是说……”
“对。”晓羡鱼点点头,“魇眼会‘预示’。”
——它将在何处睁开,将在何处降下灾祸。
“难怪师妹这般迫切。”洛枕风语速飞快,“这么说来,那盈山之眼里,很有可能会预示出下一处地点。倘若动作快些,或许霜天台还来得及阻止一场即将发生的灾祸。”
他一刻也不等了,连忙拉着晓羡鱼动身前往盈山。
“若霜天台早日得师妹这等人才,也许很多血案便不会发生了。”
大概是惊觉晓羡鱼竟如此有用,洛枕风的态度还透出了几分敬重。
晓羡鱼将手一揣,不置可否。
这条线索,大概是霜天台调查魇眼以来最大的突破了。所以洛枕风对她另眼相看。
但晓羡鱼总觉得不太对劲。
她起初以为,所谓的“魇眼”是从十七年前伊始,陆续在人间睁开的。
可去过盈山,她才发现不是。
霜天台在十七年前首次发现魇眼、察觉魇息复苏,这并不能说明魇眼最早出现于十七年前。
好比盈山,据后来被押入仙盟地牢的族长和一些山民交代,那邪恶的活人祭祀已在这封闭大山深处持续了几十个年头。虽然没人说得清山神的“祝福”具体是在哪一代人身上开始显现的,但必然远早于十七年前。
也就是说,目前为止最后一桩魇眼案,在时间线上先于第一桩屠城案。
这倒不奇怪。魇眼本就混沌无序,它的出现毫无规律可循,霜天台至今发现的八只魇眼大概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暗中窥伺的眼睛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盈山的事之后,沈疏意便打破了从前的推断,不再纠结于十七年前这个时间点。或许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魇眼便已蛰伏于人间。
晓羡鱼对此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就是在十七年前鲤鱼化形、被辞云真人捡回云山的。
如此一来,晓羡鱼便能稍稍心安——魇眼苏醒与她重回人世,二者间大概没有直接联系。
那些惨祸,那些血案,不是她招来的。
晓羡鱼垂下眼,回想起在盈山神池里,祭神服湿漉漉、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的感觉,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罪孽”这东西,挂在身上有如千钧重。
晓羡鱼答应进入霜天台,是为查清魇眼的真相。一如三百年前,她执着于体内魇骨的真相。
世人皆道那根骨头是她为转世天魔的证明,是她为魇息之主的证明。唯有她
自己清楚,她哪里是什么魇主,不过是一个容器罢了。
她操控不了那根骨头,反而受其蛊惑、挟制。
晓羡鱼比谁都了解,那东西有多么阴邪。
‘魇’汲罪孽、痛苦、鲜血而生,沾上它一星半点的东西,都是极其危险的——曾经的她也不例外。
晓羡鱼不吝以最大程度的谨慎去揣摩那只眼睛。
既然魇眼出现的顺序都是错乱的,为何她还能从其中捕捉到规律?
比起“预示”,它似乎更像在“引导”。
魇眼刻意引她往某处走,不管为的什么,多半是陷阱。
无奈的是,作为唯一的、来之不易的线索,哪怕知道是陷阱,她也得去踩一踩。
以她对沈疏意的了解,那人亦是如此。
晓羡鱼眯了眯眼,破罐破摔地心想:“我且瞧瞧,你究竟想引我去哪里。”
*
顺利抵达盈山后,晓羡鱼再一次踏入神栖洞。
她独身一人,凭着记忆寻路。然而里头弯弯绕绕好不复杂,她有点犯起迷糊来。
上回她便迷了路,对于一个不辨方向的人而言,如此复杂的地方不会因为走过一遭便记得清楚。
太尴尬了,难道她要出去求助外头的弟子?
晓羡鱼抱着伞正迷茫,忽听闻伞里传出几声低咳,奚元微微含笑的嗓音飘了出来:“小仙姑,不若我来带路吧。”
倒霉鬼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难处,晓羡鱼很感动,但她有点犹豫——毕竟上一回奚元说这话时,路带着带着,他就成了恐怖的女鬼。
奚元许是察觉她的小心思,不由笑了声:“放心,这回我不变作旁人吓你了。”
这话说的,仿佛上回是他刻意为之似的。
晓羡鱼撇撇嘴,没多想:“好吧。”
她抖了抖伞,一缕青烟钻出来,落地化出修长身形。
奚元抬手,腕间铜币叮当一晃:“那边。”
晓羡鱼略带狐疑,跟着他几经拐绕,还当真找到了那日追着头骨上残余气息来到的洞穴深处。
“你离远些,乖乖等我。”晓羡鱼吩咐道。
奚元依言停下。
晓羡鱼深入其中,又一次站在那只眼睛下,仰头看去。
散发着诡秘气息的巨大金眸此刻看来,竟似乎含着隐隐的笑意,就像知道她会再一次回来。
晓羡鱼的心紧了紧。
眸底迷雾散开时,她看见了一片花海。
玉盘悬中天,如银月色下,嫣红的花开得漫山遍野,模样美而怪异。它们的花瓣呈丝状,乍然看上去,竟像一朵小小的笑靥,瘆人极了。
晓羡鱼微微一愣,心头冒出了个邪性的名字——“血靥花”。
血靥花特性鲜明,凡是在书上读到过,基本都能辨认出来。
众所周知,血靥花只生长在巫川一带。很多年前,当地巫族人常以此为材料,或入药、或制毒。
巫川。
晓羡鱼舌尖无声碾磨着这二字,无端间,忽而便想到奚元。
前不久他才曾说过,自己手上的铜钱串子是故人相赠,来源于巫川某个神秘部族的占卜圣物。
……会是巧合么?
第44章 纸人 她心想:“他有点可爱。”……
晓羡鱼琢磨半晌, 没个答案,索性暂时按下疑问。
换个思路想,既然接下来多半是要去巫川的, 干脆便顺道查一查那三枚古铜币的来历。
既是一族用以占卜的“圣物”,想必不会遍地都有。没准可以顺藤摸瓜, 打听到一些关于他口中的那位故人的线索。
若是能知道那位故人是谁, 奚元生前的身份便也好找了。
如此一来, 也算是没有因为进入霜天台而耽搁渡魂任务。
晓羡鱼打定主意, 转身离开。
奚元就在洞道尽头的转角处等着她。幽暗冷寂间,青年的一抹剪影诡丽惊艳,犹如月亮坠入此间。
白生生、清落落,也带几分凄寒。
察觉脚步声,他侧过脸来,朝她微一莞尔。
晓羡鱼望着他, 心莫名安定了些。
单巫川这么一个巧合, 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
倘若真有什么问题,先前奚元便不会那样坦然地告诉她手上那三枚古币的来历。
晓羡鱼收起了乱七八糟的思绪, 快步朝他走去。
风从外头山间灌入神栖洞, 被复杂曲折的岔道撕得七零八落, 有一隙阴冷地擦过她身畔, 隐约间, 破碎的风声里竟好似夹杂呓语。
晓羡鱼微微一惊, 猛地刹住脚步, 细微的凉意攀上背脊。
她回头看去, 身后黢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听错了吗?
她心中犯起嘀咕。
方才,好像有谁在她耳畔说了一声“姐姐”。
晓羡鱼原地怔愣了一会儿, 奚元走过来,抬手,手背在她额上很轻地贴了一下。
寒凉的触碰令她回过神。
奚元瞧着她,“怎么了?”
晓羡鱼皱眉,“怪了,我方才生了错觉,听见有人唤姐姐。”
“姐姐?”奚元道,“唤你么?”
晓羡鱼目露空茫,不甚确定地摇摇头。
奚元偏了下头,笑了。“也许不是错觉呢?”
“此处离那眼睛太近了。”他瞥了一眼洞穴深处,“许是某种线索。”
“有道理。”晓羡鱼心中认同,点了点头。
毕竟魇眼不能以常理度之。待她回去时,再问一问沈疏意,看他是否有头绪。
*
入霜天台后的首个任务顺利完成,晓羡鱼回到天山。
首席沈疏意仍旧不见人影,看来寂灭林那边的事情还挺棘手,竟将他拖了这些天。
晓羡鱼想了想,沈疏意现下多半不便分神,一切还是等他回来再当面说。
洛枕风对此有些迟疑:“为何不秘密传讯首席,先派一队人前往巫川?万一去迟了……”
又要人命横死、甚至血流成河了。
晓羡鱼知道对方的担忧:“洛师兄,相信我。”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令洛枕风忍不住觉得,或许这位师妹和首席间有什么秘密计划。
毕竟她的来历摆在那,既然是首席亲自招进来的,想必知道的也比别人多。
洛枕风思忖片刻,最终点头:“好,那便照师妹说的做。”
晓羡鱼笑吟吟谢过。
虽然她同沈疏意之间并没有什么秘密计划,但她不难猜到他会怎么做——
沈疏意又不傻,必然料想得到巫川是个陷阱;而以他的性子和脾气来看,他多半会和她一样,打算去踩上一踩。
既如此,他便断不会让手下人白白送命,或给自己扯后腿碍事。
他会亲自、独自去巫川,不带一兵一卒……晓羡鱼在他那里充其量就是一双眼睛。
所以不必派任何人先过去,届时去巫川的只有她和沈疏意。
除去青炼山上那位闭关避世的微玄圣子,不孤剑乃当世最强的剑,此行的安全还算有保障。
晓羡鱼唯一的担忧是……
她看向手中闻铃伞。
这一去巫川,还要顺道查查奚元的事,不能不带上他。然而鉴于上回他和沈疏意那硝烟纷飞一触即发的初见,这事还挺麻烦。
有沈疏意在,倒霉鬼不便现身。但那位又是个喜欢不打招呼跑出来的,晓羡鱼得提前做做他的工作。
倒霉鬼素来乖顺懂事,她解释一下就好。
晓羡鱼回到竹舍,将奚元召出来。
不料,对方听完她说的话,静默片刻,鸦青的长睫一搭,俊美面容蒙上几分不甚明显的阴郁。
晓羡鱼一愣:“有何不妥?”
奚元神色微恹:“我只是在想……”
他乌眸幽幽一转,欲语还休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直望到人心底去:“小仙姑,我见不得人么?”
晓羡鱼:“……”
“你怎么会这样想?”她大惊,“当然不是。”
“可每回撞上他,你都让我藏好。”口吻幽怨极了。
晓羡鱼一时凝噎。
——这话说的,是她想遮遮掩掩的吗?
还不是因为沈疏意憎恶阴鬼,她不
好成日明晃晃地将奚元带在身侧,沈疏意本就看不惯云山魂术,指不定哪天心情不好就要发难。
更别提眼下这当口,沈疏意还正因幽都山凶灵动乱忙得焦头烂额的,估计看到鬼就烦。
晓羡鱼硬着头皮道:“……我那不是怕他伤害你嘛。不孤剑一出鞘,我焉能阻拦?”
“他脾气这样坏么?”奚元微讶,楚楚可怜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妥协:“罢了,伤我无妨,却不能让他迁怒于小仙姑。”
委委屈屈的。
晓羡鱼听着他微哑的嗓音,心中一动,有些愧疚起来——其实倒霉鬼只是闷坏了,想多出来喘口气,又不是无理取闹,怎么就不能满足他了呢?
她叹了口气:“容我再想想。”
青年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很快敛起,安静乖巧地候在一旁。
晓羡鱼坐下,托着腮苦思起来。
过了片刻,她眼睛一亮:“有了——”
这么快就有主意了?
奚元侧目望去,只见少女掏出储物袋,鼓秋半天,摸出了空白的符纸和笔墨。
“在云山时,师尊曾教过我一门术法,叫做‘点灵’。”她笑眯眯捻起符纸,在他跟前晃了晃,“你从前既然能附到商小公子身上,想必也能附在物件上。”
通常而言,容易撞邪的多是些病弱之躯,或者八字轻的招阴体质,这些人的身体就好比没盖紧的罐子,精气易外泄,所以阴鬼才爱来纠缠。
商小公子当时便是不慎落水染了风寒,一时体虚才招来了倒霉鬼——虽然他吸的不是精气,而是运气。
阴魂附体,附的是有灵之体,死物是不行的。
因此,若想招来阴魂附在某样特定的东西上,就得先为那东西“点灵”。
晓羡鱼执笔点墨,兴冲冲地在纸上画了起来,三两下勾勒出一个潦草的简笔小人。
小人的脑袋还上顶着一片小乌云。
“如何?”晓羡鱼十分满意,“可还像你?”
奚元:“……”
原来她是想捏个纸人,让他附上。纸人虽脆弱小巧,好歹有点自主行动的能力,总比其它不能说话不能动的物件要好些。
晓羡鱼紧接着在纸人面上画了笑脸,点了一对乌漆漆的豆豆眼,再咬破手指,在两颊按出红艳艳的两坨。
奚元盯着那傻气的脸蛋,沉默了。
这,像他?
他幽幽瞥了晓羡鱼一眼,不知为何自己这副投其所好、精心捏造的漂亮壳子,落到她眼中这般形象。
哪里出了差错?
晓羡鱼不知他心中弯弯绕绕,一心完成自己的大作。她掏出工具,将纸人裁剪下来,便开始点灵。
不出意料,第1回 没成功。这小术法不难,但当时她便学得马马虎虎,如今又时隔了几年,手生也是正常的。
晓羡鱼耐着性子继续尝试,无奈接连失败。
她“啧”了一声,和手中薄薄的小纸人较起了劲。
此时已是入夜,月色流照,桃花落一片静谧。
奚元倚在窗前看她抓瞎,冷玉似的面容沾了几许银色,干净剔透,亦生出几分疏离的非人感。
唯有倒映着少女倔强侧颜的双眸,烫着一点掐不灭的滚热星火。
过了许久,那一错不错锁着她的视线微顿,转而落到她手中纸人上。
小纸人周身流过灵光,最终凝于红艳艳的脸蛋。
“点灵”成功了!
“成了成了。”晓羡鱼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出声念道:“亡魂奚元,召!”
奚元低眸笑了一下,无声地应了句“我在”,就这么在月下化作一缕青烟,钻入了那纸人中。
晓羡鱼十分新奇地打量着掌心纸人。
只见它慢悠悠地扶她的手指坐起,短手短腿的,动作竟还挺优雅。
还挺有本尊的气质。
倒霉鬼那标致的黑气到了纸人身上也并未消失,正热腾腾往外冒,小纸人用潦草的手拢了拢,将丝丝缕缕的黑气揉巴揉巴,搓成一团,然后高高举到头顶。
黑雾顿时成了一朵乌云,飘在了小纸人头上。
晓羡鱼愣住了。
符纸上的乌云,她纯粹是画着玩的,并未跟着纸人一起裁剪下来,不成想倒是给了对方灵感。
“这下像我了么?”她听见小纸人笑着问。
墨点的豆豆眼眨动了两下,有点儿俏皮。
晓羡鱼捧着小小的纸人,瞧了半晌,心脏忽然间漏跳一拍。
——糟糕。
她心想:“他有点可爱。”
第45章 碎镜 “此物,可照出鬼王真身。”……
“小仙姑在想什么?”
掌心纸人冷不丁发问, 嗓音隐约带着笑。
晓羡鱼回过神,不甚自然地轻咳一声:“没什么。”
纸人乌漆漆的眼睛盯着她,没说话。
晓羡鱼别开脸, 余光却依旧能捕捉到对方一错不错的视线,耳根没来由有点发烫。
“怪事。”她心中嘀咕, “平日里受美色所惑也便罢了, 眼下他又没顶着那张脸, 我心乱个什么劲?”
晓羡鱼平复了一下心情, 来到窗边,把纸人放到了窗台上。
“你……先自己玩会儿,熟悉熟悉纸人身体。”她正经着神色,转移话题道,“我去清点行囊。去巫川那样的地方,少不了解毒破障的丹药……”
纸人奚元笑着“嗯”了一声。
他没再说什么, 扭头望向窗外。
清夜无尘, 月色如银。
这是一个静谧安宁、再美好不过的夜晚。
清亮的月华流照人间,唯独于极南之地的一道天堑之上悄然湮寂——
淌不入一丝光亮的千仞极渊之下, 地火绵延, 生机断绝。
跨过这道天堑, 便到了传说中的“界外”。
此时此刻, 界外。
血月当空。
黢黑无边的森林影影幢幢, 挂满人头、腿骨。裹着腥气的风一刮, 顿时晃荡碰撞, 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流光剔透的结界似一个倒扣的琉璃碗, 紧紧扣在这片森林之外。
此处的“寂灭之森”乃人鬼两界的交界带。穿过去,则便是一山、一海。
山并非寻常的山,而指鬼界王都“幽都山”;海也不是真的海, 而是那传言中的“妄海”。
此刻结界某处,数十名修士正合力封住一处若隐若现的裂口。那裂口不甚明显,隐于幽暗之中,唯有法芒光华偶尔流转至此时,才隐约显现。
然而肉眼看不到的是,此时此刻,正不断有源自人间的、香甜鲜美的活人气息灌入那裂口,勾得森林深处的“东西”蠢蠢欲动。
令人作呕的腥臭血气愈发逼近,黑暗中瘆人的低吼声此起彼伏。
其中一名修士面色凝肃,低声道:“来了——”
话音才落,无数死气沉沉的“人”便从森林中涌了出来,蹒跚而来。他们的皮肤腐烂发紫,露出森森白骨,却仿佛浑然不觉。
这些在寂灭之森中徘徊游荡的行尸,是最低级的鬼物。
他们是字面意思上的“死人”,只有一点残识拖着早已腐朽的身躯行动,平日漫无目的,唯有嗅到活人血肉气息时格外癫狂。
单独遇上一两只行尸并不可怕,他们的肌肉萎坏,实际上比瓷人还脆弱几分。除了模样恐怖了些,并不算得凶残。哪怕是最弱的修行者,也能轻松对付。
只不过,行尸通常扎堆出没,以排山倒海的数量压人,又不知疲倦,不生退意。人间一旦闹起尸灾来,伤亡必然惨重。
密密麻麻的黑影如浪潮般涌来,场面堪称震撼,巨大的压迫感袭来。结界裂口处的修士们俱是一凛。
“别分神!我等只需专心修补裂口,其余的交给沈剑主——”
与此同时,结界上空。
剑影缭绕的中心,沈疏意御风立于高处,血月披身,如同一尊高高在上的神邸,俯瞰黑漆漆的行尸潮。
他的神情冷淡到漠然,显然丝毫不把这群死人放在眼里。不孤剑甚至还悠闲地待在鞘中。
下一刻,疾风瞬起。
沈疏意垂了垂眼,心
念微动,威压悍然横扫——
刹那间,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一柄出鞘利剑,凌厉剑气碾向来势汹汹的丧尸潮,转瞬便已风平浪静。
不费吹灰之力。
万籁俱寂,似乎连风都畏惧其威压,良久止息。寂灭之森外重归平静,修补裂口的修士们一时沉默,竟也有些看呆了。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沈疏意厉害,可知道归知道,亲眼目睹时还是会受到冲击。
据说沈疏意修为凝滞已久,这些年来难以寸进。但哪怕如此,他也已至无双境大圆满,离天阶只有一步之遥,只缺一个契机。
“契机”是最玄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到来,也许只需要想通一个多年的心结。
又或许他永远也到不了天阶,眼下这般已是天赋与努力双双极致的结果了。
毕竟修真界有历以来,天阶者只出过一位,还是得天钦点、生来带着仙格的微玄圣子……那位还不大能算作“人”。
如此看来,沈疏意无疑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人,这至尊的名头,他当之无愧。
行尸数不胜数,灭了一波还有一波,好在沈疏意实力强大,安全护得下方结界裂口修补完毕。
另一边,此前独自深入寂灭之森调查的人也回来了。
——正是云山掌门谢诀。
谢诀御剑归来,一路见到摞成山丘的行尸,心中感慨。
如此干脆利落、喜欢一网打尽的作风,还真是一瞧便知出自谁手笔。
他来到沈疏意面前,“沈首席辛苦了。”
解决这些行尸对沈疏意而言,比打小孩难不了多小,手指头都懒得动一根,没什么辛苦的。
他淡淡看了谢诀一眼:“谢掌门,可有收获。”
谢诀摇摇头,轻叹道:“还是无法太过深入。”
作为人鬼两界的交界,寂灭之森很古怪——不是一般的古怪。
活人入内,极易迷失……指的可不仅仅是迷路。
曾经,仙盟几番组织队伍,想要前去剿灭鬼都。可是入内后,那些人要么自杀,要么与同伴自相残杀,总而言之,没有人能清醒地回来——活着回来的全都疯了。
这么一看,其实寂灭之森深处的古怪之处,与魇眼有些相似。
恐怖的,从来都是“未知”本身,以及不知何时被悄然摧毁的神智。
“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
谢诀拿出一样东西:
“我遇上一只从幽都山跑出来的高阶凶灵,诛灭后,它身上掉下来此物。”
“诛灭?”沈疏意挑了下眉。
谢诀知道他何意。外面的人进不去幽都山,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按说应该将逃出来的凶灵镇住,用“探魂”审问。
谢诀十分坦然:“这凶灵全无理智,异常疯狂嗜杀,若不就地诛了它,恐怕我也要交代在里面了——毕竟我不是沈首席。”
寂灭之森本就危险重重,倘若被拖得太久,极易出意外。
沈疏意顿了顿,忽笑了一声,没什么温度:“贵派钻研魂术,摆渡亡魂,也拿这些发疯的鬼东西没办法么。”
谢诀心知他一向对云山魂术有偏见,听了这声阴阳怪气,也不恼,只是好脾气地笑了一下:“云山不渡凶灵。”
沈疏意轻哼一声,倒没揪着不放,转而看向他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块小小的破镜碎片,在血色月辉下隐约泛着不详的红光。
谢诀:“那凶灵魂飞魄散前,举着此物高呼‘幽都鬼君临世,极乐将至人间’,情状癫狂至极……我觉得不大对劲。”
——幽都鬼君临世,极乐将至人间。
沈疏意微微蹙眉,接过碎镜端详起来。
谢诀思忖道:“莫非,幽都山要对人界出手了?”
仙盟不是没考虑过,有朝一日那幽都山鬼王会破封而出,为祸人间。
只是,所有人都以为那天到来时,会是腥风血雨,地动山摇。
而不该这般静悄悄,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结界入了人世,就此失去踪迹。
鬼王离开幽都山那夜,远在霜天台的沈疏意竟从眉间天纹感知到了一丝微弱天意。
仙盟这才得知鬼王入世,修真界恐生大变。
如今这山雨欲来的平静,倒更叫人心神不宁。
沈疏意望着手中碎镜,眉心天纹忽流过一丝光芒。
他微微一顿,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
“沈首席可知这是何物?”谢诀忙问。
静默片刻,沈疏意缓缓开口:“此物,可照出鬼王真身。”
这东西不知是从哪里扣下来的,那凶灵带着它,多半是想用此物找到自己家鬼君,好追随他祸害人间。
不过眼下看来,这东西阴差阳错落到他手中,自然是有意义的。
沈疏意敛了敛眸,若有所思。
只是不知——
天意想让他用这东西照谁呢?
“此物交由霜天台保管。”沈疏意收起碎镜,顿了顿,说道:“善后事宜便劳烦谢掌门。我还有要务处理,先行一步。”
谢诀忽然出声:“等等。”
沈疏意侧目。
“我那位小师妹,”谢诀望着他,“她进入霜天台一事,我虽不清楚内情,但想必首席有自己的考虑,云山不会多言,只希望……她平安无事。”
谢诀说得委婉,但表达的意思很明显——云山上下护短,倘若晓羡鱼出了什么事,哪怕是霜天台,云山也势必会去讨个说法。
威胁也好、提醒也罢,孤傲如沈疏意,是极其讨厌受人制肘的。
这位首席大人的神色顿时冷淡下来,微微泛蓝的眼珠锁着谢诀,没有说话。两位宗师级别的人物无声对峙。
最终,沈疏意收回目光,微一颔首:“我知道了。”
云山的要求到底不算无理。一只小鲤鱼妖,不孤剑还是护得住的。
待完成了她的任务,她随时可以退出霜天台,全须全尾回云山。
谢诀于是笑了起来。
那一双含笑弯起的眼睛黑润而清澈,令人联想到某种没有爪牙的温驯动物,毫无棱角。大多数时候,他身上的气质实在不像是一宗掌门。
他十分有礼地一揖,好似几息前沉默的剑拔弩张并不存在。
“那便恭送沈首席了。”
沈疏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第46章 巫川 平平无奇闹个鬼。
沈疏意回到天山, 一大清早,晓羡鱼便被玉简传召去前山正殿。
恰逢日出时分,一点烧得火红的朝阳跃出云层, 打泼万盏金光,洒满半面山脉。
嶙峋锋利的山脊却将晨曦割裂, 群山的另一面仍在沉寂。
晓羡鱼很少起得这般早, 困得睁不开眼, 脚步虚浮地往前山飘。
迷迷瞪瞪行至半路时, 遇上了洛枕风。
“我正欲寻师妹呢。”
洛枕风叫住她,怀里抱着一个长条的木匣子,十分庄重地递给她:“云山寄来的,看着应是剑匣。”
晓羡鱼清醒了几分,接过木匣子。
她低头端详着。
匣子长约三尺,深棕底色, 上头没什么花纹雕饰, 只通体漆了一层亮油,十分朴实无华。
是她的剑匣不错。
晓羡鱼点点头:“没错, 这是我的佩剑。刚到这儿我曾传讯回云山, 请师门帮忙寄剑来着。今日才到, 我险些忘了。”
说着打开手中木匣。
久违的“跃池”正静静躺在锦缎之间。
晓羡鱼握起跃池, 抽剑出鞘。雪亮的剑光溢出, 一旁的洛枕风忍不住赞叹起来:“好剑。”
装剑的木匣朴实, 可这剑倒很是精巧华丽。跃池剑由稀世灵玉打造, 剑身碧色如流、剔透流辉, 剑柄处覆着漂亮的金鳞。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跃池”一剑,含着辞云真人对小徒弟的美好期许与祝愿。
晓羡鱼垂着眼睛端详跃池, 指尖擦过触之生寒的灵玉剑身,也轻叹了声:“是啊,真是一柄好剑。”
她语气里似夹带丝许感伤,极浅淡,转瞬即逝。很快,她恢复笑吟吟的神色,将木匣塞进储物袋,剑则握在了手中。
“有劳洛师兄。”她瞥向腰间那一刻不
歇、闪着夺命连环光芒的玉简,“首席唤我,先行告辞了。”
洛枕风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心头不由得涌出一丝困惑。
——说来古怪,分明衣着打扮都毫无变化,只是手里多了一把剑,她看上去的气质却不大一样了。
那变化很微妙,近乎于错觉。只不过,这一瞬间的晓羡鱼瞧着,倒更像霜天台的人了。
……
晓羡鱼来到正殿,果不其然,半个月不见的沈疏意在里头等她。
他大马金刀靠在主座之上,正低头翻看文书。身前的玉案上摆满待审阅的案卷。
晓羡鱼乖乖巧巧见礼:“首席大人。”
沈疏意整个人身上写满了“很忙”二字,他手中动作不停,只是忙里抽闲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他一边处理手头堆积多日的工作,一边言简意赅发问:“看见了什么?”
他问得突兀,半句废话也没有,好在晓羡鱼清楚他在说什么。她便也直入主题,将自己在魇眼中看到的“预示”悉数告知。
“血靥花?”听完,沈疏意蹙起眉,“你没看错?”
晓羡鱼笃定道:“不会看错,就是巫川才有的血靥花。”
落音,她后知后觉愣了一下,不理解自己这份确信从何而来。
就好像她曾到过巫川,亲眼见过那血靥花似的。
说起来,她应当是曾在某本典籍上见到过,这才一眼认了出来……是何时何地、又是哪本书来着?
一丝怪异从心头飞快流过,旋即又被某种神秘古怪的力量悄然抹消,不留下丁点痕迹。
晓羡鱼有一瞬的神思空茫,下一刻,她不受控制地将这点微渺念头抛在了脑后。
主座之上,沈疏意沉默良久,终于发话:“你即刻同我去巫川。”
——果然。
正如晓羡鱼提前料想的一般,沈疏意打算前往巫川,并且只带上晓羡鱼。
她早已提前做准备,加上今日跃池剑寄到,万事俱备,本就只差沈疏意一个命令。
“一切尊听首席安排。”晓羡鱼心思转了转,又道:“不过,这偌大的巫川,咱们唯一的线索只有一片血靥花海,岂不如同大海捞针?”
沈疏意瞥她:“你有想法?”
“我有一个提议。”晓羡鱼道,“巫川素来只尊当地‘五仙’,不服仙盟管制,咱们霜天台的身份不便行事,不如乔装扮作药王谷的一对师兄妹,前往巫川寻药材。这身份最是方便打听血靥花了。”
以霜天台的地位,弄个以假乱真、经得起查验的药王谷身份没什么难度,只看沈疏意愿不愿意同她个小辈以师兄妹相称了。
晓羡鱼心想,堂堂云山掌门和她也是师兄妹。她虽年纪不大,辈分在这修真界间还算拿得出手,沈疏意不过虚长她这鲤鱼妖身三百岁,受他一声“师妹”还不至于让她折寿。
好在,沈疏意在这方面并没有奇怪的傲气与执着。他微一点头,冷淡地应了。
事不宜迟,即刻出发。
此行虽说要低调行事,但两人各有各的打眼,都不大符合“低调”的标准,尤其沈首席,那身唯我独尊看谁谁死的气质就不同凡响。
因此除了身份需要伪装,外形也很需要。
晓羡鱼头戴帷帽,轻纱覆面,身穿形制简素的碧色罗裙,唯独腰身处有一片精巧的荷叶装饰点缀,倒与她很相衬。
沈疏意压制了境界,犹利剑归鞘,周身凌厉锐气蛰伏。他作了与寻常药王谷弟子一般无二的装扮,着素雅青衫,梳半披发,额间一抹水滴坠玉,恰好遮盖眉心天纹。
有句话说得好,人靠衣装马靠鞍。晓羡鱼瞅了老半天,终于勉勉强强从他身上瞅出一点虚渺的温润来。
……“温润”二字同沈疏意扯到一起,简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在脑中比较了一番,想象着奚元作这副打扮的模样。
下一刻,沈疏意感受到她的打量,冷眸一扫,登时冲刷掉了她无中生有扣出来的一点温润感。
晓羡鱼:“……”
没救。
“首……师兄,笑一笑呗?”她两手一摊,“你这冷脸太吓人了。”
沈疏意当然不可能给她卖笑。他面无表情别了她一眼,转身前往离山传送阵。
晓羡鱼跟上去,没走几步,袖口忽挣动了几下。小小的纸人从她袖子里钻出,脑袋上的乌云沉甸甸,莫名阴郁。
“小仙姑,”奚元的语气很淡,但不知为何,听着似有几分不甚明显的阴郁,“为何唤他师兄?”
纸人的声音只有施术者能听见,晓羡鱼瞄了前方的沈疏意一眼,压低嗓音道:“怎么了?”
假扮师兄妹一事,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奚元。
“师兄这称呼又不涨辈分,值几个钱?”晓羡鱼勾了勾嘴角,有心逗他,“你若喜欢,我以后也唤你师兄呀?”
小纸人安静下来。
——这是怎么了?
晓羡鱼等了半晌,不见他答话,便戳了戳他头上乌云。
没等奚元有反应,前头的沈疏意脚步一顿,回眸凉飕飕扫向她手上纸人。
“点灵”是个小术法,她又学艺不精,沈疏意修为高深,想必瞒不过他法眼。
沈疏意的目光落到纸人上,那小东西一看就用了云山那些不怎么正派的魂灵异术,他眉心一皱,轻易看穿了纸人背后的真身。
是她带在身边不离身的那只古怪阴鬼。
沈疏意容色微寒,启唇正欲说什么,却蓦地想起了谢诀那句“云山不渡凶灵”。
既不是凶灵,倒也不是非得灰飞烟灭不可。有他在旁盯着,小小一只阴鬼也坏不了什么事。
否则,若不由分说伤了那阴鬼,瞧她对其宝贝得不行的模样,保不准她会一气之下撂担子不干了。眼下魇眼的调查还离不开她。
沈疏意轻哼一声,拂袖而去。算是默许了。
晓羡鱼瞧他神色,松了一口气。
奚元的模样不适合在人前现身,太引人注意,这般附身纸人倒也方便。
她冲纸人眨了眨眼。后者端端坐在她手心,没说话,只是歪头眨了眨眼以作回应。
晓羡鱼想了想,小声道:“倒霉鬼,此去巫川,说不定能找到一些你的生前过往。”
小纸人安静一会儿,鬼魂悦耳的嗓音才在耳畔响起。
“有劳小仙姑为我费心。”他笑起来,“我很期待。”
他的语气无懈可击,晓羡鱼听不出是真期待还是假期待。她将纸人往袖中掖了掖,随沈疏意入了传送阵。
*
巫川一带,中州百姓避之不及。
那里地形独特,大山衔着大山,丛林危险重重,迷雾毒沼遍布,稍有不慎便会误入瘴气深处。
巫川更是巫蛊之术的发源地,当地有五大圣教,合称“五仙”,颇受尊崇。
只不过,从作风上看,那些个“圣教”亦正亦邪,立场不明,修炼的术法也实在不像正派。虽也分毒巫医巫,但在外界看来,都和邪魔外道没太大两样。
圣教的人绝不是好招惹的,若非必要,此行最好别惊动当地圣教。
本着低调行事的原则,一入巫川,两人先随意寻了个落脚处。
巫川当地的建筑风格十分特别,乍一看去,城寨村落的底色皆为冷峻的黑,却又并不沉闷单调。家家户户的房屋都装点彩绘、图腾,多是虫兽。
据说巫川当地的“五仙”其实就是中州说的五毒,这样看来,那些图腾或许代表着这里的百姓信奉哪一派圣教。
而图腾高度一致的地方,便定是圣教管辖的区域了。
好在晓羡鱼他们所在之处临近边陲,小城中各色图腾皆有,想来在巫川也算是“五不管”的偏僻地,正适合休养生息
、打听事情。
可不知为何,本该鱼龙混杂的边陲城寨,百姓竟然出奇一致地排外,连间客栈都难寻——他们一瞧来客是外地人,便立刻闭门谢客。
连吃几个闭门羹,终于,在太阳行将落山时,才有个好心的老人家给两人指了一间偏静的客栈。
似乎,这附近只有那间客栈招待外地人。
晓羡鱼连忙道谢,从行囊里抓了一把瓜果递给对方,那老人家瞧了瞧眼前灵俏讨喜的小姑娘,犹豫一下,还是出言提醒了几句。
她的口齿有些不清,带着一种富有特色的腔调,间或夹杂零星几句巫川方言,断断续续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晓羡鱼连蒙带猜,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位老人家是在告诫他们小心,她说,这片地方闹鬼,鬼会吃人。
且那鬼口味稳定,专挑特定的外地人下手。
晓羡鱼来了兴趣,比划着问:“什么样的外地人?”
对方虽然不大会说中州话,但听旁人表达似乎没有障碍,她目光一转,落到一旁面无表情的沈疏意脸上,颤巍巍地指了指他。
晓羡鱼奇道:“凶的?”
沈疏意:“……”
老人家摇了摇头,吐出几个沙哑的字句,大意是说“模样好的年轻男子”。
“……这样啊。”感受到来自一旁的冰冷视线,晓羡鱼连忙转移话题,“可死过人么?多不多?”
老人家轻轻点了点头。
第47章 赠物 倒有点物归原主的意思。
接待异乡人的那间客栈, 叫做丽乌客栈。
在巫川语中,“丽乌”为聚财之意,是个很普通寻常的客栈名。
约莫五六年前, 这一带开始流传出闹鬼传言,说是一只生啖血肉、阴森可怖的无脸女鬼, 专挑异乡人下手。因着丽乌客栈专供来来往往的异乡客入住, 久而久之, 便传成了丽乌客栈闹鬼。
其实, 别的客栈拒不招待异乡人并非全然出于排外。实在是每逢有异乡人来到这里,总是接二连三失踪、横死,谁也不愿自家客栈里死人,平白沾染晦气。
只有丽乌客栈的掌柜不惧这些。曾有不少好奇心重的异乡人闻说闹鬼之事,千里迢迢跑来这里试胆找新鲜。
丽乌客栈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
掌柜的是个中年男子,样貌普通, 中州话说得很好, 交流毫无障碍,晓羡鱼交银子入住时, 顺嘴与他打听了一下闹鬼传闻。
掌柜撩起眼皮, 瞧了她和后头的沈疏意一眼, 面上划过了然神色, 约莫是把他们当成平时那些来找新鲜的外地客人了。
他下巴一点, 慢条斯理开了腔:“确有此事。”
别人经营客栈, 一旦出现不好的传闻, 都是拼了命地遮掩。此处倒好, 非但没有避而不谈、转移话题,反倒大方承认,言语神色还流露出一点微妙的得意。
“传闻啊, 那女鬼每逢夜半,便会敲响异乡人的门,一边敲,一边问:‘我美不美’。”掌柜绘声绘色地说着,“这时可千万不能开门,也不要出声回答她,倘若答了,那可不是美不美的事儿了,便是把她夸作天仙,也难逃一死。”
晓羡鱼好奇问:“倘若开了门会如何?”
掌柜压低声音:“会看到一个没有脸的女人。”
话音至此,他微微一顿,打量了晓羡鱼几眼。
隔着雪白轻纱,也能瞧出这姑娘气质样貌不俗。他心思转了转,对症下药地恐吓道:“据说她因为相貌丑陋,活活剥下了自己的脸。这位客人,你可得当心些,那女鬼最喜欢对美丽的女子下手,残忍剥走她们的面皮……”
熟料,眼前的姑娘丝毫没有受到惊吓,只是纳闷道:“不对啊,掌柜的,你讲的怎么与我在外听说的不一样——那女鬼不是最喜欢年轻好看的男子么?”
掌柜微微一噎,半晌,讪讪回答:“……传言么,多经一个人的口,事情的样貌便多一分偏差,这也是难免的。总而言之,客人还是小心为妙。”
晓羡鱼偏头瞄了沈疏意一眼,心说无妨。
——霜天台首席本尊在此,管它什么妖魔鬼怪,敢来作祟都得灰飞烟灭。
两人取了房号上楼。
晓羡鱼在二楼最里间,沈疏意则在隔壁,对方若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很清楚。
“师兄,咱们也赶了许久的路,今夜就好好休息,明日再四下转转,打听打听师父要咱们找的药材。”
晓羡鱼笑吟吟说着,自然地融入了新身份。
沈疏意瞧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进了隔壁房中。
入夜。
月上柳梢头。
晓羡鱼推开房中窗户,仰看夜空。分明天南海北皆为同一片天,但巫川的夜看起来却那样不同。
夜幕更黑,星月更亮。干净又神秘。
晓羡鱼把倒霉鬼叫了出来。眼下没有旁人在,他出来无须借助纸人身体,白衣青年沐着月色立在一旁,安安静静,同样干净又神秘。
晓羡鱼偏头瞧他:“倒霉鬼,有件事我得同你商量。”
奚元十分干脆:“好啊。”
“……好什么好。”晓羡鱼瞪他,“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奚元笑了笑,轻声问:“小仙姑,可还记得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晓羡鱼眨眨眼睛,回忆半天,茫然摇了摇头。
奚元垂眸看来,乌眸犹一池深不见底的墨。他微微倾身:“我曾说过,我归小仙姑所有,自然一切任你定夺。”
他离得好像有些太近,微凉的气息羽毛似的擦过耳廓,泛起一点痒意。
晓羡鱼微一激灵,往后退了半步。
奚元歪了下脑袋,神色还挺无辜:“小仙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晓羡鱼便立刻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是了,倒霉鬼一开始还叫她“主人”来着。
“……想起来了。”晓羡鱼轻咳一声,“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
她目光落到他腕上,“你手上铜币,可方便取下来一枚给我?我拿着实物也好向人打听。”
奚元微微一顿。
晓羡鱼察觉到他细微反应,心想这要求果然令他有些为难。
毕竟种种迹象表明,那手串对倒霉鬼而言十分重要。
静默片刻,奚元温声开口:“好。”
他上前一步,取下腕间铜钱手串,然后托起她的手,动作轻柔地为她戴上。
晓羡鱼愣住了。
她低头看去,这东西昔日衬着鬼魂殊无血色的苍冷肌肤,平添华丽感,如今落到她手上,倒有点物归原主的意思,变得古朴神秘,显露出几分“圣物”的气息。
“为何……”晓羡鱼一时困惑,“这东西对你不是很重要么?”
她只是想借其中一枚,他倒好,一整串都摘下给她了。
“嗯,重要。”奚元眼尾微挑,含着点笑意,“但它有些特殊,三枚铜币缺一不可,解不下来。”
原来如此。晓羡鱼郑重点头:“你放心,我会好好保管它的。”
她又有些好奇,想问问是怎么个特殊法、解下来又会如何,然而未等开口,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
笃、笃、笃。
不轻不重的三声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清晰而突兀,仿若敲散了凝固的空气。
晓羡鱼吓了一跳,转头望向门口。
房中晦暗,外头走廊倒是点着零星烛火,晕开溶溶浅淡的昏昧光线。
火光摇曳之间,悄无声息地勾勒出一道悚人的长发身影,就这么静静立在门外。
晓羡鱼凑到门边:“何人?”
外头的影子幽幽开了腔,嗓音又尖又哑,极为古怪诡异:“你开门……看看我……可美不美?”
晓羡鱼:“……”
好家伙,女鬼还真找上门了。
且同样初来乍到,这女鬼没找隔壁的沈疏意,也没找其它住客,倒精准无误找上了住在最里头的她。
民间有言,最深处的房间乃是寻常所说的聚阴之地。迷路的阴鬼会在尽头打转,所以这样的房间容易撞邪。
估计是这个原因。
晓羡鱼回头看向奚元,他望向门口那道恐怖的影子,微挑了下眉。
“小仙姑。”他轻声开口,“那是个活人。”
晓羡鱼一愣,活人?
等等,难不成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门外的影子又问了一遍:“你开门……看看……我美不美?”
好啊。装神弄鬼装到她头上了。
晓羡鱼轻快地应声道:“好嘞。”
话音未落,她迅速打开门,与门外的“女鬼”打了个照面。
女鬼:“……”
大概是没有料到晓羡鱼会如此大胆,干脆利落直接开门,“女鬼”不由微微一僵。
“女鬼”身形挺高,甚至有点儿壮实,配上一头披散遮盖面容的如瀑长发,阴惨惨的烛光一照,剪影便十分瘆人。
然而当面一瞧,倒是没了方才那味道。反而觉得哪里怪怪的,有些蹩脚。
“不是要我看看你美不美么?”晓羡鱼笑吟吟道,“我这便来看。”
她说罢不等对方反应,直接伸出手,冒犯地掀开了“女鬼”遮盖面容的乌密长发。底下露出了一张目瞪口呆的……男人的脸。
“……”
万万没想到,“女鬼”竟然是男的。
“咦?”晓羡鱼瞅着他慌张的脸,“你怎么有点眼熟?”
那“女鬼”一听她这话,连忙拍掉她捣蛋的手,长发重新掩盖面容,但方才短暂的一照面,晓羡鱼已然想起对方是谁。
这不正是先前在客栈大堂同掌柜说话时,一旁安静干活儿的那个伙计么?
原来是客栈的人在捣鬼。
那伙计扮作的“女鬼”转身便要逃,晓羡鱼眼疾手快,伸手一揪他的发尾。对方顿时吃痛,哀嚎出声。
“你们掌柜呢?”晓羡鱼没好气,“他知道丽乌客栈闹的鬼是自家伙计么?”
伙计咬牙不语。
晓羡鱼啧了一声:“看来知道。”
不仅知道,这事多半就是那掌柜授意的。
她这头动静不小,不仅惊动了隔壁的沈疏意,对门的住客也推门而出查看情况。
晓羡鱼匆匆扫了一眼,那住客乃是个玉树临风的青年,眉目清俊,很有几分出尘之相,不似寻常人。
她目光一垂,看到他手中拿着一把剑。
修行者?
沈疏意走过来:“怎么回事?”
“师兄,这人大半夜不睡觉,在我房门装神弄鬼。”晓羡鱼气呼呼说着,像是在告状。
沈疏意还未发话,对门的青年便走上前来,主动协同晓羡鱼一道制住了胡乱挣扎的伙计。
“你是……客栈的伙计?”青年端详他片刻,皱起眉,“何故装神弄鬼?”
伙计看事情当众败露,着急否认:“我、我没有——”
晓羡鱼懒得听他狡辩,将他扭送下楼。
很快,掌柜被动静吵醒,睡眼惺忪披了一件外衣出来查看。这一看,登时脸色大变。
“掌柜的,这是怎么一回事?”青年沉声发问,“为何你家伙计夜半三更,在人家姑娘房门前装神弄鬼?”
“……误会,都是误会。”掌柜擦了擦豆大的冷汗,瞪了伙计一眼,磕磕巴巴解释道:“我这伙计……他、他有夜游的毛病,好些年了,什么古方都试过,还请圣教弟子瞧过,也没治好……”
这解释实在苍白无力,晓羡鱼好笑道:“夜游?那可真是巧了。你这伙计夜游时做出的行为,可同你说的那女鬼一模一样。”
掌柜:“……”
晓羡鱼挑眉:“你怎么不说他是让那女鬼给上身了呢。”
掌柜微微睁大眼睛,眸底划过懊悔神色,看得出来,他觉得这番说辞很是不错,至少比什么夜游好得多。方才他怎么就没能想到。
晓羡鱼瞧他那无可救药的神色,一时凝噎。
眼看掌柜大有要抵赖到天亮的架势,那青年一步上前,抽剑一挥。
剑刃虚虚一划,似乎什么也没碰到,只割破了空气。然而下一刻,大堂内全部桌子同时一分为二,轰然倒塌,切口整整齐齐。
晓羡鱼愣了一下,飞快地与沈疏意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人来头不小。
青年眼皮微抬:“这位掌柜,说实话,我不为难你。”
他语气平和无澜,但手中的剑寒光凛凛可一点儿也不平和。
来硬的显然更有效。掌柜瑟缩了一下,苦着脸道:“我说,我这便说……”
第48章 蛊母 保护奚公子这般病气柔弱的美人儿……
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十分简单。
巫川一带确实有些闹鬼传闻, 真真假假有待验证,不过近些年异乡人到此地频频失踪是真的。丽乌客栈也不过是想借着这点噱头,多多招揽猎奇的客人。
于是这才安排伙计假扮女鬼吓人, 没鬼硬闹,好让住客将经历传扬出去。
“我只是吓唬吓唬人, 从未害过谁的性命呐——”掌柜信誓旦旦, “我以后再不敢了!”
闹半天原来是个乌龙。
晓羡鱼原本还想着, 倘若真有作祟的阴鬼, 还叫自己遇上了,那自己正好可以顺手解决赚点功德。
她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想,先回去睡觉吧。
回房前,对门的青年叫住二人。
他彬彬有礼地问道:“在下看二位衣着,可是来自药王谷?”
“对。”
晓羡鱼点点头, 看着好似没什么防备之心, 大喇喇地抖完了底,“我叫谷半夏, 旁边这位是我师兄沈京墨。此行奉师命离谷, 来巫川寻一味珍稀药材……怎知这般倒霉, 刚来便碰到这种事。”
——谷半夏和沈京墨, 是二人此行的化名。
既然身份都是假的, 名字自然不能是真的。沈疏意不必说, 霜天台首席的名讳天下谁人不识。而晓羡鱼先前入霜天台时, 名字于仙盟公示过, 也算个名人了。
青年笑了笑,安抚道:“到底有惊无险,总比鬼怪作祟来得好。”
晓羡鱼:“也是。”
“我姓百里, 名初行,来自沧州。”青年也自曝来历,“来巫川也是奉师命任务。”
晓羡鱼不知他报的是真名假名,但姓百里,又来自沧州,这个身份多半与沧澜山百里家有关系。
难不成,他是沧澜剑派的宗族弟子?
晓羡鱼眨眨眼:“百里?莫非你是沧澜剑派的弟子?”
百里初行点了点头。
晓羡鱼故作惊奇,连忙一揖:“哎呀,失敬失敬。”
百里初行摇摇头:“药王谷弟子圣手仁心,悬壶济世。是在下失敬才对。”
晓羡鱼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觉得他修为虽不俗,但眼神里透着股涉世不深的清澈,百里初行这个名字应该是真的。
既真是沧澜剑派的宗族子弟,那会不会见过霜天台首席?
她余光扫了一眼沈疏意,后者神色寡淡,看不出什么。
沈疏意的容貌略有掩盖,不过,相识的人见了还是可以一眼认出。百里初行自见到他起反应便十分正常,好似并不知沈疏意是谁。
看来之前是没见过霜天台首席。
客套寒暄结束,三人各自回房。
晓羡鱼关上门,同奚元说起方才发生的事情。
奚元倚在案前,支颐瞧她,“难道从没有人开门撞破过真相?”
“你可知何为‘叶公好龙’?”晓羡鱼笑眯眯道,“奔着闹鬼传言来此的,多是不信,图新鲜的。这鬼真闹到他们头上,他们比谁都害怕。再者,哪怕开了门,那伙计想来还有下一步应对,只不过他这回遇上了我,这才翻了船。”
先前那伙计挣扎时,她还在他腰上看到一根断了的细丝线,想必先前是系在梁上的。若不是她动作太快,打他个措手不及,估计那假女鬼就要在烛火明灭间悚然飘走了。
奚元弯了弯唇:“小仙姑英武。”
晓羡鱼微顿,倒是很少有人夸赞她“英武。”
她惊奇地望着奚元,不知为何心尖有点痒,起了点逗弄之意,便调侃似的道:“我不英武些,如何保护得了奚公子这般病气柔弱的美人儿?”
奚元:“
……”
晓羡鱼瞧他凝噎神色,大为满足,懒洋洋躺上床。
……
今夜奔波疲累,她几乎沾枕便眠。
然而到了后半夜,她半梦半醒间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叩门声——
笃、笃、笃。
慢吞吞的。
晓羡鱼撑开眼,顿了几息,伸手将床幔撩开一点缝隙,望向门口。
与先前不同,走廊的烛火不知何时全熄灭了,外头漆黑一片。
房中的窗开了半扇,一泓月光流入窗棂,在地上淌成一片薄霜。晓羡鱼借着隐隐约约的光,瞧见了门上一抹森森人影。
那影子就静悄悄停在她房门口。
凄凄幽泣声漏入门缝,断断续续刮过耳膜,叫人头皮发麻。
“不是吧。”晓羡鱼纳闷地想,“还来?”
房中不见奚元身影,应是回闻铃伞修养了。她翻身下床,几步来到门口,开了门:“这回又是什么花样——”
阴风扑面而来,话音戛然而止。
借着一点极昧暗的月光,晓羡鱼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外。
她没有脸。
一张空荡荡的面皮挂在骨头上,光滑不见五官,然而不知为何,还能令人感受到那上面的视线。
直勾勾的。
“……”
晓羡鱼默默后退半步。
这回闹的不是人,是真鬼。
女鬼身上血肉模糊,千疮百孔,宛如有蛇虫一点一点啃噬而过,黑血雨珠似的沥下来。没有五官的面孔是她通身唯一一块好皮。
而她腹部更是有一处触目惊心的血洞,里头空空如也,仿佛活活被剖了一部分肉。
晓羡鱼手指一拢,从袖中捻出一道符。
意外的是,这传言中“喜爱生啖血肉、活剥美人面”的女鬼并没有扑上来剥她的脸。她只是缓缓抬起枯树枝似的手,指了一个方向。
那是……西南方向?
晓羡鱼微怔,顺着对方指向扭头看去,什么也没有。
紧接着,一声铃响兀起。再回头时,女鬼已然消失不见。
有什么东西从她散去的身影间掉落,砸在地上。
晓羡鱼迟疑几息,弯身捡起。
那是一个老旧的铜铃,表面雕着细密复杂的咒文,触觉冰冷不平。
她凑近细瞧,看见星星点点的深黑血迹,分明早已干涸,却好似仍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味。
晓羡鱼试着摇了摇。铃芯刮过绣蚀的内壁,发出的响动沉闷磨耳,一点儿也不似方才清脆。
正琢磨间,隔壁与对面的房门双双打开。
另外两人察觉动静走了出来,见到她手里拿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物件,陈旧生锈,还隐隐透着阴邪气息,肉眼可见是个脏东西。
沈疏意微顿眉:“哪来的铃铛?”
有外人在场,晓羡鱼正思索着要不要将遇鬼的事情说出来。谁料百里初行盯着她手中铜铃看了片刻,出声道:“姑娘手中的,莫不是蛊铃?”
见对方竟然认得此物,晓羡鱼微微一愣:“蛊铃?”
“据传‘蛊铃’乃巫川圣教用来控制毒蛊的圣物。”沈疏意若有似无扫了他一眼,“圣教从不外露圣物,百里公子是如何识得?”
语气平淡,仿佛随口一问。
巫川一带的五仙圣教神秘得很,外人哪怕听说过他们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很难有机会亲眼见到。
百里初行微微敛眸:“几年前我曾到过巫川,因缘见过此物。”
他这因缘二字,可省略了太多东西。
哪怕来过巫川,五仙圣教的东西是轻易能见到的么?
沈疏意又问:“因的什么缘?”
百里初行静了静,抿唇:“当时……意外遇见一名圣教弟子。”
“那蛊铃,”他眼睫微抬,“她曾用在我身上。”
晓羡鱼意外地瞥了他一眼,心想:有故事。
但百里初行显然不愿再抖落更多,他走上前来,温和客气地询问:“姑娘,可否将此物借我一观?”
晓羡鱼递给他。
百里初行拿过铜铃细细端详起来,感受片刻,轻声道:“不对劲。这蛊铃沾染人血,怨煞之气颇重。”
“蛊”乃毒虫厮杀而成,炼制过程虽凶残,到底是拿虫兽来炼的,寻常的蛊铃不该附着人的血与怨气。
晓羡鱼对巫川的许多东西都一头雾水,她瞧百里初行懂得不少,索性将方才经历如实相告:“其实,方才我开门后遇到了一只女鬼……”
夜半,三人聚集一处。
听完晓羡鱼的描述,百里初行神色微微一变,“蛊母。”
晓羡鱼琢磨了一下这个称呼,“能驭蛊的那种蛊母吗?”
“……还有另一种意思。”百里初行摇了摇头,“相传巫川有一残忍至极的邪术,以怀胎女子的身体做容器,孕育无上蛊王。炼制时先是用‘生息蛊’为母体吊命保其不死,而后在她体内种下无数毒蛊,使其受万虫啃噬,直到诞下腹中的‘蛊王’。”
晓羡鱼回忆着女鬼空了一块的小腹,和她千疮百孔的身体——从死状来看,的确很像是蛊母。
巫川一带虽神秘凶险,在外界百姓眼中有如蛇蝎,但许多传闻其实都是夸大唬人的,自三百年前坠夜城覆灭后,妖魔道溃不成军,人间再没有群魔乱舞、十恶横行的魔宗。五仙圣教倘若真是什么魔门邪教,也不会为仙盟所容。
对于活人炼蛊这样的邪术,五仙圣教是明令禁止的。
晓羡鱼明白了:“此地有人残害无辜,偷炼禁术。”
她眸光微动,又问:“百里公子,蛊母生下来的孩子……是什么样子?”
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健康正常的孩子。
百里初行轻叹:“想要成功炼制蛊王绝非易事,失败的几率很大,也许上百个蛊母中最终只有一人能诞下活胎……一旦成功,诞下的便会是贪婪活人血肉的怪物。”
在场三人互相交换眼神,显然都想到了一处。
需用活人血肉喂养的怪物、频频失踪横死的外乡人……二者之间或许有着联系。
很有可能,失踪的人们正是被捉去当蛊王的养料了。
除魔卫道、惩恶扬善是仙门中人的责任与义务,行走在外撞见这种事,没道理视而不见。
百里初行是个清风朗月般干净正直的青年,他毫不犹豫地道:“此事在下不能不管……二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于公于私,晓羡鱼心知旁边那位霜天台首席都是要管这事的,便道:“惨死之人的冤魂上门指方向,想必是要求助。我们要找的药材暂时也没什么头绪,索性先去瞧瞧那‘蛊母’之事。”
这样一来,三人接下来便同行了。百里初行莞尔一笑:“好。”
“不知二位要找的是什么药材?”他思索片刻,温言问道:“在下对巫川的奇珍异草有些研究,说不定能帮上二位。”
晓羡鱼心思转了转,百里初行看起来对巫川的事情了解不少,不如向他打听打听。
她不动声色地用眼神询问沈疏意,后者微抬下巴,表示允许。
晓羡鱼于是开口:“百里公子可曾听说过‘血靥花’?”
不料落音一瞬,百里初行蓦抬起眸,神色微变。
第49章 情蛊 旖旎生香。
晓羡鱼敏锐道:“怎么了?”
半晌, 百里初行才稍带迟疑地摇了摇头:“在下只是觉得……有些巧。”
“巧?”
百里初行轻叹一声,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缓缓道:“实不相瞒, 在下来巫川,也是为了寻一味用作解蛊的药材。”
晓羡鱼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讶然地挑起眉梢:“莫非也是血靥花?”
百里初行点点头, 有些愧意道:“抱歉, 我研究巫川奇珍异草许久, 独独不知血靥花何处才有。”
晓羡鱼想起先前他提到过,几年前曾在巫川遇见一名圣教弟子,对方将蛊铃用在了他身上……听起来,这个“用”是用蛊铃控制他的意思。
能受蛊铃控制,说明体内被下了蛊。
难怪会再入巫川寻
药材。
沈疏意抱臂在旁,漫不经心似的插了一句:“解的什么蛊?”
此问一出, 百里初行不由微顿, 他闭了闭眼,耳上透出一点薄红, 仿佛觉得难以启齿。
晓羡鱼的脑子里飘过许许多多的阴谋诡计。身中秘蛊, 与他人的傀儡无异, 即便沧澜剑派弟子的身份属实, 此人也不一定可信……
正思忖着, 便见百里初行耻辱地抿了抿唇, 艰涩道:“……情蛊。”
“……”
场面沉默了少顷。
“情蛊?是我想的那种情蛊吗?”晓羡鱼瞧他纯情模样, 不由起了点顽劣的坏心, 她明知故问,“对方是如何用蛊铃控制你的?”
百里初行:“……”
他脑海心头,又不合时宜地浮起了某些画面。
……旖旎生香的欢愉画面。
圣教弟子的穿着极具特色, 通常头戴琳琅银冠,衣着大胆清凉,尤为钟爱铃铛缀饰……每当做些什么时,叮叮当当的声响便在耳边萦绕不去。
哪怕后来离开巫川,回到千里之外的沧澜山,那铃声也总是不愿放过他,夜夜入梦叨扰心神。
百里初行绷着脸,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干巴巴道:“……事不宜迟,天一亮我们便出发吧。”
然后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间。
“这百里公子这么不经逗,还挺纯情。”晓羡鱼扭头看沈疏意,“对吧师兄。”
不料沈疏意眉心轻蹙,容色微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你方才所问是何意?他又为何避而不答?”
晓羡鱼:“……”
原来更纯情的另有其人。
“……没事。”她轻咳一声,正色道,“明天见,师兄。”
*
次日一早,三人结伴出发。
虽然蛊母贴心地给晓羡鱼指了去向,但他们唯一的线索也只有个模糊方位,再无其它。所以三人朝着西南一路直行,一路打听。
晓羡鱼回过神后,有一点想不通——蛊母为何会找上她?
难不成是被她身上渡魂师的气质吸引而来,知道她能帮自己了结夙愿?
人与鬼的思路到底不同,晓羡鱼思来想去没个答案,索性问问奚元。
她头戴帏帽,点了灵的纸人就端端坐在她肩上,薄薄小小一只,隔着轻纱瞧不分明。
晓羡鱼微偏了一下头,用气音小声问:“奚元,你们鬼魂出于什么缘故会选中一个人?”
须臾,唯有她一人能听见的嗓音悠悠飘入耳中:“执念。”
“不对不对,我是说蛊母。”晓羡鱼一听便知他理解错了——蛊母对她能有什么执念?
“那就不知了。”奚元笑了声。
晓羡鱼摇摇头,打算不再琢磨。没准这事本就只是个巧合,那蛊母总会敲开某人的门,不是别人便是她。
一路下来,百里初行很是照顾两人。晓羡鱼走几步便嗷嗷喊累时,他半点儿也没有急躁不耐,而是温和地让她停下休息,留沈疏意在一旁陪她,自己则脚不停地去附近打听。
百里初行离远了后,沈疏意偏头看向晓羡鱼。
晓羡鱼本以为首席大人要斥她娇气拖后腿,然而他并没有。
沈疏意漫不经心地抬起手,食指上缠绕了一丝灵光,是施术残余的痕迹。
方才百里初行离去前,他便神鬼不觉地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窃听术。沈疏意半步天阶的修为,对方必察觉不到。
晓羡鱼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师兄,默契啊。”
也难为在毫无交流……甚至因为隔着面纱、连眼神暗示都没有的情况下,沈疏意还能猜到她的意图,与她巧妙配合。
沈疏意勾了勾唇,懒声道:“你倒有几分戒心。”破天荒又吝啬十足地夸了一句。
通过窃听术可知,百里初行的行踪无甚可疑,不过是在寻常地打听,回来以后也会将一切如实告知,毫无隐瞒。
“我遇到一个好心的当地人,他劝阻我莫要再往前走了。”百里初行道,“若再往前,便会途径‘药人岭’,那是一处附近百姓避之不及的险地。”
“药人?”晓羡鱼道,“我在书上读到过,许多巫川术士会将留着一口游丝气息的将死之人炼成药人,使得他们的身体维持活着时的状态,不死不衰,也无痛苦,专用来试蛊试药。那东西应当不算危险。”
炼药人乃巫川风俗,这种行为在当地人看来非但不邪恶,反而还十足神圣。有些百姓甚至会主动献出自家将死的亲人,给圣教或是一些术士炼做药人,因为他们认为这样才能让至亲的生命延续下去。
哪怕只有身体活着。
百里初行道:“药人本不危险,倘若失控便不一定了。”
他将佩剑握在手中,“放心,我来保护二位。”
沈疏意和晓羡鱼其实并不需要保护,不过在百里初行眼中,药王谷弟子大概是没什么战斗力的。
医修虽不能战,却必不可少。失踪的人那样多,不一定都死了,也许会有需要救助的幸存者。所以百里初行那时才主动问二人接下来的打算。
晓羡鱼笑盈盈:“那便有劳百里公子了。”
金乌寸寸西沉,滚金的火烧云渐熄,暮色将至。
天微微擦黑时分,三人一同上了药人岭。
岭道两旁山林葱郁,借着晦暗的天光望进去,能看见一道道远近错落的人影,微垂着脑袋,似在沉睡。
那些影影绰绰的,想必便正是“药人”了。
也不知哪位了不得的术士在这里占岭为王,将麾下药人都放在此处,久而久之,无名的山岭便成了药人岭。
晓羡鱼抬手,挑开一线面纱观望着这些“神圣”的药人,他们仿佛下一刻便会被惊扰醒来,蜂拥而上。
肩上的小纸人忽地偏了一下头,轻轻道:“小仙姑,你听。”
紧接着,走在前头的两人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停下了脚步。
晓羡鱼修为境界低,耳力没他们好,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夹杂在风声里的动静——
“……救……救命……”
要不说这地方是方圆百里闻名的险地呢,果真不安宁,才上来不久,林子深处便有呼救声传出。
“我去看看。”
百里初行神色一凝,身形一阵风似的掠入了林中。晓羡鱼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沈疏意拎猫似的伸手一抓,带着她跟了上去。
呼啸的风声顿时灌了一耳朵,过了片刻,脚下踩到实处站定,沈疏意松手放开她。
晓羡鱼抬头一看。
只见不远之外,有几人正被倒吊在一棵参天大树上,头朝下,一扭一扭挣扎着,口中嚷嚷着救命。
都是些年岁不大的男孩,嗓门粗哑,带着这个年龄段特有的讨嫌感。
绑了他们的人高度拿捏得极好,一圈药人围在底下,张牙舞爪扑上去,堪堪便要够着,就差一点儿距离。
——便是这一点儿距离最为讲究。
太高不觉威胁,太低死得痛快。
唯有如此,才能让被吊着的人心惊胆战,吓得六神无主。
百里初行一看这场面,当即提剑而上。流光一瞬,发狂的药人齐齐倒下,抽搐在地。
药人死不了,除非将其拦腰斩断。
百里初行只是为了争取一点时间,好让他将树上几人解救下来。
不料,就在他正欲上前时,后方兀地迸出一声短促的笛音——
百里初行猝不及防,耳中“嗡”地一声,刹那只觉头昏脑涨,手中的动作顿住,仿佛被那笛音无形中架了一下剑锋。
那几个男孩更是当场眼睛一翻,口吐白沫厥了过去。
而晓羡鱼和沈疏意这两个神魂强大之人,则没受丝毫影响。
三人循声回望——
只见数丈之外,一名头戴银冠的紫衣少女懒懒倚在树上,手中挑着一支白骨长笛,系着铃铛的赤足在树下晃啊晃,泠泠作响。
她一对狐狸眼微微眯起,满含戾气地笑了一声,开口道:“敢伤我药人,你们好大的胆子。”
显然,这位便是那些药人的主人了。
百里初行握剑的手紧了紧,莫名觉得这道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忘了在何处听过。
紫衣少女的目光掠过三人,在百里初行脸上微妙地多停留了几息。
百里初行不明所以,他皱了下眉:“这些孩子是你绑的?”
紫衣少女微顿,敛起眸中异色:“是我如何。”
“这几个兔崽子溜来此处试胆,捡石子砸我的药人,我怎能不给他们一点教训瞧瞧?”她蔻汁鲜艳的指尖转动着白骨笛,笑嘻嘻问,“怎么,你想做善事呀?”
她轻盈地跳下来,灌木丛中随之沙沙作响,钻出数条毒蛇来,蜿蜒聚向她脚边。
“既然有人自
己送上门来……“她弯腰探手,一条毒蛇便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攀绕,她温柔亲昵地抚着蛇身,意味深长说道,“巧了,我也许久未炼新药人了。”
第50章 错付 他又做错了什么。
紫衣少女话中意味阴冷, 盘在手上的毒蛇也兴奋地嘶嘶应和。
百里初行蓦一皱眉,“你这林中药人莫非都是抓了无辜活人来炼的……”
他话音未落,紫衣少女便娇灵灵地笑起来,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我才不做那样损阴德的事。”
她话锋一转, “我先杀了你们, 再炼成药人不就好了吗?”
“……”
晓羡鱼眨眨眼, 心说杀人就不损阴德了?
她没来得及说出口, 对方便骤然发难。
紫衣少女手指一转,指间银蝶翩跹,白骨笛转瞬横于唇边。
“沈兄,谷姑娘,你们先退后——”
百里初行立刻抬剑将二人护至身后。
晓羡鱼瞥了沈疏意一眼,不知是不是没把那紫衣少女当威胁, 他一副毫不打算出手的样子, 心安理得地退避到后方,顺手还把她也往身边一拎。
下一刻, 笛声倏起——
笛音飞扬, 哀意凄切。沉寂在林中的上百药人被笛音唤醒、驱动, 瞬间变得癫狂, 扑咬而上。
护在最前头的百里初行首当其冲, 被团团围住。他手中剑光如水, 与争相涌上的药人缠斗起来。
那画面看着无休无止。晓羡鱼遥遥看向吹笛的紫衣少女——通常而言, 这些操纵傀儡的术士本体都脆弱得很。
她的手悄悄探入储物袋里, 打算找点暗器什么的,不料纸人奚元忽在耳边道:“小仙姑。”
晓羡鱼偏了下头:“嗯?”
奚元:“我在此地和那些药人身上,皆未见阴怨之气。”
同为阴魂, 奚元在这方面的感知天然敏锐,从前便显露出来过,晓羡鱼很信任他。
她愣了一下,琢磨着他话中意思。
那紫衣少女扬言要拿他们练药人,虽看着视人命如草芥,可林中药人皆非无辜受害。
说起来,来时路上听人提起药人岭时,可怕的见闻不少,倒未曾听谁说这里真死过人。
否则,大概也不会有小孩子敢相约来此试胆。
晓羡鱼心思转了转,望向百里初行游刃有余的潇洒身影,决定去帮帮倒忙。
她用气声对沈疏意飞快说道:“师兄,倘若我赌错了,还要劳烦你兜个底。”
沈疏意微顿,未待开口,便见身旁少女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晓羡鱼莽莽撞撞地卷入战局,“哎呀”一声惊叫,急切道:“百里公子,当心——”
说着伸出手,狠狠推了百里初行一把。
百里初行听见声音本欲回头,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推,身法尽乱,刹那间陷入危险之中。
眼看一个近在咫尺的药人就要咬向他的脖子——
那头原本气定神闲观望战局的紫衣少女见了这幕,瞳孔微缩,笛音猛地转了个调,略带迫切地刹住了药人的动作。
沈疏意挑了挑眸。敢情让他兜底是这个意思。
胆子也真是不小。
晓羡鱼隐在面纱后的嘴角微微弯起。
赌对了。
种种迹象看来,那紫衣少女多半意在恐吓,不会真的动手杀人。
“你!”紫衣少女瞪向捣乱的晓羡鱼,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打算帮他还是害他?!”
晓羡鱼摆出一副刚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的反应,小声嚅嗫:“我……百里公子……”
百里初行此时也缓过神来,他转向晓羡鱼,瞧她瑟缩模样,安抚道:“谷姑娘也是无心之失,没关系的。”
紫衣少女一听,漂亮的狐狸眼中满含无语。
无心之失?他身在局中不清楚,她可看得明明白白。
——那姑娘莫名其妙跳出来把他往药人身上推。
而且,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那姑娘好似很清楚他的剑招破绽何在,挑了个最无可转圜的时机。
她若不停手,他必死无疑。
紫衣少女阴恻恻地盯着百里初行,片刻,忽冷笑了声:“你还是这样天真得愚蠢。”
百里初行一怔。
这语气,仿佛是认识他的。百里初行蓦抬起眸,仔细看着对方,眉心缓缓蹙起:“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认得我,也没见过我。”紫衣少女轻嗤一声,漫不经心转动着手中白骨长笛,“我叫曲流铃。”
百里初行愣住。半晌,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我认得你。”
曲流铃转笛的手微顿。
“我听过你的名字,你是……她的师妹。”百里初行的声音依稀有几分哑,透着隔世般的恍惚,“那年在深山草庐里,她常提及你……”
他闭了闭眼,语气陡然带上一丝冷厉:“我记起来了,是你给我喂的蛊。”
最初听见对方声音时的那股熟悉感一直盘旋心头,终于悄然拨开记忆里的迷雾。
五年前,他为完成仙门委托来到巫川,意外遇袭重伤,半死不活时被一对师姐妹所救。
只是万没想到才脱离狼爪又入了虎口,那两人并非什么纯善之人。
当时他身中剧毒,奄奄一息动弹不得,意识也昏沉。他闭着眼,依稀间听见两人中年纪较小的那人笑嘻嘻说道:“师姐,你看这小男人长得真不赖,不正是你喜欢的那种眉目温朗、干净纯情的正道青年么?”
她说着还来捏了捏他的腕骨,惊奇道:“元阳未泄,还是个处子之身,滋补得很呐。”
在场的另一人——曲流铃的师姐闻言失笑,磕磕巴巴道:“阿铃……莫要胡闹。”
“你怕他不喜欢你?”曲流铃调笑,“师姐可是圣教第一美人,天底下哪个男人能不为你倾倒?”
师姐贫不过她,只叹了一声。
静了一会儿,曲流铃好似想到什么好主意,兴冲冲道:“这有何难,我这就给他喂下情蛊,他会爱上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师姐到时守好他别走开便成了。”
那师姐连忙扑上来阻止,但曲流铃眼疾手快,迅速往他喉中塞了什么东西。
曲流铃给他强喂情蛊后便离去了,百里初行醒来后,并未见过她一眼。
没想到此时此刻,竟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重逢。
“你当年不告而别,师姐也未曾怪你。”曲流铃指腹抚着蛇鳞,不善的目光掠过晓羡鱼身上,回忆起什么,“也是,她就是爱极了你这般温柔性情。可她到底没懂,你对谁都这样,这温柔又有何价值呢。”
“毕竟。”曲流铃转向百里初行,一字一顿,“这位温柔的百里公子,可是连她的名字都不屑于知道。”
她的话勾起了百里初行刻意遗忘的记忆。
因情蛊而情动时,他颓然无力地任由那名女子伏在他身上,两人的腰腹紧贴,交叠的腿如交尾的蛇。
她的指尖拂过他漂亮的颈筋、锁骨,婉声问:“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而百里初行总是微阖下眼,轻声回答:“不必。”
这段孽缘因情蛊而起,除了不由己的情、空荡荡的欲,其余旁的纠缠……确实不必。
看着曲流铃咬牙切齿的模样,百里初行皱起眉,显然没想通——
分明他才是被强种情蛊、丢了身体也丢了心的人,怎么对方倒将他说得像个多情的负心汉。
五年来,他夜不能寐,梦魇缠身,闭目就是深山草
庐里的日日夜夜。
他天赋卓绝,偏因这一段孽缘落得道心不稳、修为凝滞,甚至隐隐要生出心魔。
沧澜剑派的弟子又被修真界戏称作“苦行僧”,只因修炼的内功心法特殊,讲求一颗干净赤诚的道心,入太清境前万不可破元阳。
莫说荒唐情事,百里初行从小生活的环境,连个风月话本子都没接触过。
当时的百里初行,离步入太清仅有一步之遥。
他从巫川逃回沧澜山,师尊得知他经历,当场气晕过去。宗族长辈皆叹他这么一颗好苗子,被个可笑的情蛊毁于一旦。
曲流铃觉得自己的师姐错付了,可他呢?
他又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