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同床共枕
红字似血, 歪扭爬行。
秋夜凉风一吹,云心月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
“云霄说的是云城太守明晚邀约我们,前往赴宴的云霄楼吗?”她抱紧楼泊舟的手臂思索, “送信的会是谁?”
他们两个都不是大周人,在云城应该没有朋友吧?谁会冒着被捉的危险,给他们递信?还是,对方只是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 出于好心?或者只是单纯的做弄?
“应当是,不知晓。”
楼泊舟掀起眼皮子,看向浓雾包裹的墙角, 摘下挂在腰间的短笛, 横于唇边。
怕影响她,云心月松开手,退后几步。
准备吹笛的少年垂眸, 往后瞥了一眼。
怎么那么黏人。
云心月在心里吐槽了一下, 伸手虚虚拉住他垂下的腰带一角。
见她没有退避的意思,楼泊舟才吹响笛音, 让附近能控制的蛊虫去追踪。
盘缠在屋檐边上的银蛇, 嘶嘶吐了一下信子,也顺着墙边蜿蜒翻越墙角,追踪蛊虫而去。
感应到银蛇追踪而去,他看向少女:“想跟去看看,那人到底从哪里来吗?”
“哈?”
完全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的云心月蒙圈,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笛音联想到蛊蛇,再想到追踪术。
楼泊舟耐心等她回答。
“去!”
好奇心最终还是战胜了那点儿对暗夜与不知人的恐惧, 让她的肾上腺素狂飙,只剩下兴奋激动。
楼泊舟“嗯”了一声, 朝她递过手掌。
“等等。”云心月轻咳一声,指了指他大开的衣裳,“你的衣服……是不是要先穿好。”
她不说,楼泊舟都快要忘记了。
“你还没告诉我。”他转过身去,伸手按着垂下的领子,俯身看着少女双眸,“我和那不羁人,到底谁的更好看。”
云心月:“……”
还有完没完,怎么还有回旋镖扎她身上!
“我没看清楚他衣服下什么样子。”她咬着牙,把话一字一字逼出来,“要不我下次认真看看,再告诉你。”
楼泊舟合拢衣襟,直起身:“既然没看清楚,那就不必看了。”
这个问题,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云心月:“……”
少年将衣裳整理时,她打了声招呼,绕过屏风,去拿了件鹅黄的外衣套上。顺道,对照镜子重新梳理了一下头发,为图方便,用黄色圆球的丝线缠入头发里,编了个侧边马尾辫。
待她弄好过来,楼泊舟把手递过去,等她将掌心搭过来,才拉着人娴熟跳窗翻墙,追踪而去,融入暗夜的浓雾中。
秋夜里的云城很热闹。
隔着几条漆黑巷子,尚且能听到主街上喧嚣的叫卖声,看见有炊烟升到天边,薄纱似的飘转。
他们两人手牵手行走在窄小街巷里,脚步轻缓,不疾不徐,不像追踪别人,倒像是躲开人群约会的小情侣。
“想什么呢!”
念头一冒出来,云心月就给了自己一嘴巴。
八字还没画出一撇,什么小情侣。
散散散。
她挥舞着手,赶跑自己冒出来的荒唐想法。
楼泊舟歪了歪脑袋,盯着她扭来扭去的灵活眉头,冷不丁出声:“你又想什么了?”
“没有!”云心月看河边垂柳,哈哈打岔,“我什么都没想,我能想什么?我不就是在想,那送纸的到底是谁。对,我就想这个,别的什么都没想。”
欲盖弥彰。
楼泊舟半点儿也不信她说的话。
走过小桥,他脚步一转,拉动少女走进更狭窄的巷子里。
“我们到哪里了?”
喧嚣逐渐远去,像是隔着遥遥半座山似的,变得有几分飘渺。
过巷冷风一吹,云心月说话都不敢大声点儿,害怕惊醒黑暗的什么巨兽一样,蹑手蹑脚:“这边怎么那么安静?”
静得人心里发慌。
“不知。”楼泊舟脚步自如,耳朵听着四周动静,黑亮的眼眸扫过两侧跟上的蛊虫。
这边竟然有蛊么?
居然让他随身的蛊虫都兴奋了,生出弑杀吞噬之意。
他跟着兴奋起来,血液翻涌得比寻常时候要更猛烈一些,连耳畔也鼓鸣阵阵。
不过,手臂上隔着两层袖子传来的触碰,并不能让楼泊舟充分感受那份雀跃带来的战栗,他略有些不满,停下脚步。
“到了?”云心月左右看看,异常谨慎,“这里好像没有门窗,全是墙垣。”
那不知人是怎么躲藏起来的呢?
楼泊舟“嗯”了一声,将自己的衣袖卷起,把少女一只手拉到眼前,指头从掌心爬过指缝,紧紧相扣。
这下,他满意了,唇角复又挂上柔和弧线。
云心月:“……”
他是不是对肌肤接触有什么执念。
走了小半个时辰,楼泊舟才当真停下脚步,抬眸打量一座建筑。
“好高的楼。”云心月也跟着抬头眺望,“这三层的楼,怎么建得那么高?云城太守不觉得自己威严被挑衅了吗?”
也不知道太守府有没有这么高的楼。
楼泊舟还是用那两个字回应少女:“不知。”
本来也没想要个准确答案的云心月,并不为这个答案感到失落。
她垫脚往内看,理所当然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们翻墙进去?”
不想松开手的楼泊舟点头,伸出另一只手将少女腰肢揽住,把人面对面压进胸口,施展轻功入内。
落地处并没有人,可不远处灯火通明,陆续有人捧着饭菜鱼贯而出。
他们寻了个墙角躲起来。
云心月闻着香味,探头小小看了一眼,吞了一口唾沫:“闻起来好好吃啊……”
有点儿想吃。
想着,又咽了一口唾沫。
楼泊舟回头看上一眼,思索道:“我去拿一碟给你。”
拿?
他怎么好意思用这个词。
云心月赶紧拉住他:“不用不用,先去找那个丢纸条的人吧。”
可别节外生枝,反而被人发现了。
“这里是什么茶楼饭店吗?”她拉着少年往里面挪了挪,生怕他身上丁零当啷的亮闪闪小银饰暴露他们所在,小声问,“我怎么还听到有人唱曲儿?”
“约莫是罢。”他也不清楚。
远离灯火通明处后,云心月就松开了一只手,人也自然离远了一些。
不过她才往侧旁退了两步,又被楼泊舟伸手压回去。
她以为有人经过,也不敢动,就那样缩在少年怀抱里,好一阵才用气音问:“走了吗?”
楼泊舟以为她在催促,问他们现在可以走了没有,便就着这个动作,跳交际舞一样,带着她往高楼的方向去。
云心月:“??”
她懵了。
“你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么诡异、别扭的姿势走路。
楼泊舟语气轻柔温和,理所当然道:“去找人。”
云心月无言以对,沉默了一阵,实在没忍住:“你不要太荒谬。”
哪有人会这样走路的。
“如何荒谬了?”楼泊舟无法理解,眉头微蹙看她,“我们藏着掖着,不见旁人,便算是私下。你分明说过,私下可以拥抱。”
他们这样,有什么问题?
“还是说,你又想反悔,说的话不作数?”少年笑意还在,却无端有种吓人的威慑气息在四周散开。
毒蛇路过,怕不是都要退避三尺。
云心月:“……”
什么跟什么。
好样的,她差点儿被对方绕进去。
“这样好不好?”她想起自己当幼儿园老师的妈妈平日跟她交流的语气,将嗓音放低放轻柔,“我们现在只牵手,这段时间欠你的拥抱,先累积起来,回去就补给你。”
这样总行了吧。
楼泊舟想了一阵,应允:“好。”
只要有,便行。
看他还挺好商量的样子,云心月舒了一口气,赶紧松开他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跟在少年旁边,猫着腰穿过院中垂下的柳树,往银蛇带路的地方去。
只是——
两人躲在树后,看向人声鼎沸的高楼:“确定是在里面吗?”
“嗯。”楼泊舟感应到银蛇在四处打转,“里面气息和温度太杂,它们找不到人了。”
况且,养有蛊虫的地方就在这楼里,银蛇有些受干扰,已经狂躁起来,想要吞噬对方,加强自己的力量。
若是紫蜘蛛在,应当能抵挡一下蛊虫的蛊惑,再缩一缩范围,但恐怕也没办法锁定具体谁人。
云心月望向后门的眼睛,滴溜溜打转:“能追到这里已经很厉害了,不必苛责它们。”她想了想,“既然没办法圈定,又是在人群中。我们不如绕正门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送纸条的人,会不会就是这里的东家什么的。
楼泊舟:“行。”
他利落带着少女翻墙,从窄巷转出,绕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
乍然撞入惶惶灯火之中,云心月不禁伸手捂住眼睛,停下脚步,在巷口处适应了一阵。
抬眸时,见楼泊舟也抬起手遮挡,不由冲他一笑:“原来圣子也会有普通人的反应。”
楼泊舟眼眸下垂,漆黑眼眸的情绪被暗影遮挡,看得不甚分明。
“何为普通人的反应?”
大家都说他不是正常人,倒是很少有人会把“普通人”这个词放他身上用。
骤然听到,竟觉得陌生之极。
“就像现在这样。”云心月放下手掌,眯了一下眼睛,“从黑暗中见到光明,双眼会无法适应,有些难受,甚至被刺出眼泪。但是,只要适应一阵,就会好了。”
她伸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看向车水马龙的长街,举高手伸了个懒腰。
楼泊舟与她手牵手,也被抬起晃了晃。
“还是有光的地方好呀。”她差点儿就兴奋得原地踱起小碎步。
楼泊舟放开遮挡眼睛的手掌:“为何?”
暗影退去,少年眼角的水迹拖着几根浓密长睫垂下,无端给他添了几分可怜无害。
心情松弛下来的云心月,踮起脚尖,用衣袖帮他揩了揩。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多顺手,擦完就看向街上的人间烟火气,也就错过了楼泊舟略带讶然扫过她脸庞的一眼。
“光是有温度的。”她看着重檐下高挂的蜡矩兰灯,满楼红袖罗帕招展,理所当然道,“而且,光能给人勇气,赶走恐惧。”
身在有光处的少女,整张脸的容色都亮了起来,倒显得比兰灯更耀眼些。
“温度、勇气……”楼泊舟跟着低声复述这两个词。
勇气他倒是并不缺,但是温度……
“我无法感受你所说的,光的温度。”楼泊舟侧过身看她,语气平静地说着令人心起涟漪的话,“我在这个世间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只有你带来的温度。”
在她出现之前,世间一切于他而言,皆无实感,连冰冷都不曾有。
他像游离世间的一抹魂魄,不管何物加诸于身,皆无所动心,哪怕鞭子挥落,皮开肉绽,他也只有不解。
曾经,他也追逐过光而去,但是光里的人将他推开,嫌弃他一身污血,说他是怪物,说他不正常,不该与他们站在一处。
可即便他们推开他,让他撞晕在石头上,他还是毫无所感,不明白他们的惶恐惊慌,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只能站在黑暗中,笨拙地一遍又一遍看他们一举一动,模仿他们的动作,摸索着怎么控制身上每一部分的肌肉,对着河水自照寻找不同,慢慢纠正……
可最终能接纳他的除了不知情者,便只有黑暗。
黑暗里,谁也没有什么不同。
云心月愣了一下。
她……刚才的感概,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不用这么肉麻地表白吧。
怪难为情的。
“啊……”云心月眼神躲闪了一下,本想岔开这话,但是看他说得太真,有些不忍心,便也认真回应他,“那——”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指向对面的灯笼,“我带你感受一下光带来的温度?”
楼泊舟没反对,云心月就当他答应了,当即拉着他,小跑过喧嚣人潮,奔向一盏盏照明的灯前。
怕拉他撞到人,少女回眸两次,眼中笑意不曾消失,转回去时,肩上麻花辫缠卷的小球会蹦跳着,彰显主人的雀跃。
明亮的鹅黄,像一抹跳跃的粼粼带状光,直直撞入楼泊舟眼底。
对街卖灯的是个老婆婆,头上戴着深蓝抹额,笑容十分慈祥。
云心月停下脚步:“婆婆,我们可以摸摸这灯吗?”
老婆婆乐呵呵道:“可以,郎君和小娘子随便,小心别弄坏就好。”
“欸!好!”
她没听到两人说要买,又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用竹篾缠绕灯骨。
轻薄的竹篾在她满是裂口的古铜色手掌翻转,就像水里的鱼儿一样顺滑游走。
“呀。”云心月看见了一盏弯月灯,当即从深处挑出来,让楼泊舟拿着,“有月灯。”
楼泊舟看了一眼那些明显精美许多的灯盏,不知她为何独独对此情有独钟,便直问了。
“因为我的小名就叫小月亮、小月牙。”云心月肉眼可见的雀跃,“婆婆,你这里有火吗?”
婆婆说:“有,但是火要钱咧。”
“没事,我付钱。”本来并不是为了买灯的云心月,翻开自己的荷包,“这灯我也买了。”忽然想起什么,她扭头问楼泊舟,“你有小名吗?是不是叫小船儿?”
少年摇头:“我没有小名。”
小名是被期待出生的人才会拥有的东西,他没有。
“没事。”云心月没听出他有任何失落情绪,便也没太在意,弯腰去寻有船的灯盏,“我给你取个小名,就叫小船儿吧。泊舟,小船儿。你别说,还挺相衬的对吧?”
没能找到灯盏,她回眸一笑,双眼弯弯,睫毛翘卷,宛若天上明亮月牙。
把人心都照得亮堂了。
楼泊舟抬眸望了一眼路旁商铺檐上月,又垂眸对上那双随着他视线转动,疑惑看他的眼睛。
他说:“随你喜欢。”
话音落,狐疑瞪大的圆润眼眸又弯弯一勾,粼粼有波。
特别明亮。
可惜,云心月没能从灯盏里找到任何有小船形状或者图案的灯笼。
她回头看了一眼对面挂着“云霄楼”牌匾的高楼,晃了晃两人拉着的手,靠近他耳边,低声道:“你看,我们刚才找到的地方就是云霄楼。”
楼泊舟早就看到了,闻言只“嗯”了一声,充当回应,不知她说这话干什么。
云心月莫名说了那么一句话,也没了下文,反而扭过头去,继续刚才的事情。
她蹲下与老婆婆说话:“婆婆,您会扎小船的形状吗?我们想要一艘船的灯笼,定制的款式,我可以加钱。”
婆婆看了一眼始终扬着一抹笑意的少年郎君,又看向满眼期盼,眸光清亮的小娘子,脸上不由自主浮出和蔼笑容:“不多收钱,一样价格就好,只是要你们多等一阵。”
“没关系。”云心月开心道,“我们能等,通宵等也行!”
老婆婆乐了:“哎哟哟,那我这把老骨头可整不了一夜。”
“哦,是太辛苦了。”云心月才反应过来,挽救了一下,“不过婆婆手这么巧,肯定不用通宵。”
嘴甜的小娘子,谁不爱呢?
反正老婆婆是忍不住半点儿喜色,差点儿把留给小孙女的饴糖都交代出去了。
“对了。”被声音与甜香蛊惑,前去买了一荷叶包“三大炮”的云心月,用折断尖头的签子扎了一块,抖落上面过多的糖粉,喂给老婆婆,“婆婆知道这云霄楼有什么好吃的吗?”
老婆婆兼顾不上太多事情,一不小心就被喂了一口糯叽叽的甜食,赶紧说:“要不得要不得,怎么能吃你的东西。”
“才一口吃的而已,不值什么。您老人家告诉我云霄楼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让我能一饱口福就行。”云心月趁机卖乖,“您看我一个外地人,去这种地方都怕怕的,生怕被人欺负我不知道价钱,狮子大开口。但是难得来云城一趟,个个都说云霄楼好,不去也太可惜了。”
楼泊舟陪她半蹲在旁边,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她的目的。
——原来想要打探霄云楼的消息。
老婆婆手上动作利索:“老婆子家贫,也没去过,只是听说那里的焖兔肉和凉粉不错。”
“唔……”云心月一脸有些为难的样子,“要不您说说其他有关云霄楼的事情?这样,我就可以震慑一下店小二,免得他们以为我是好糊弄的,乱给我点菜。”
“云霄楼就是我们云城最大的饭铺,因地处两国交界,和其他周边小国挨得也近,各国商队往来频繁,时不时就会有些争吵发生。”
“争吵?”云心月看了一眼楼泊舟,追问,“怎么会有争吵呢?”
老婆婆把灯骨扎好,开始糊纸:“小娘子喜欢什么颜色?”
云心月随口道:“紫色吧,跟他身上颜色一致就行。”
扫了一眼少年手中挂着的黄色月亮灯盏,又扫过小娘子身上鹅黄衣裙,老婆婆了然调色。
“我也没太留意,只知道有一次是说丢了个侍女,想要讹云霄楼赔钱。”老婆婆道,“云霄楼的掌柜遣人去报官,那商队一听,马上就走了。”
“那商队这么容易心虚,还敢讹人呢?”
“可不是么。”
……
老少两人东拉西扯,聊了一刻钟左右,灯便做好了。
婆婆觉得小船有些单调,还给船头加了盏气死风灯。
她笑意慈和:“郎君想要红灯还是黄灯?”
楼泊舟看了一眼手中灯盏:“想要黄色的月亮灯。”
尽管难度无端增加,老婆婆还是脾气和善地给他加了上去,神色甚是悦然。
云心月将自己用的签子倒转了一下,伸手从楼泊舟掌心托着的荷叶上戳了一颗“三大炮”,递到他唇边:“你要尝一下吗?”
想尝的话,可以松一下两人握着的手,拿着签子慢慢吃。
可楼泊舟看了一眼,只是低头叼走糯米团团,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
“……”
牛。
她伸手又戳一粒,用力咬下来。
咬完,想起忘了调转到自己用的那端,不够厚的脸皮顿时烧了起来。
偏偏,身边少年是个诸多疑问又直言的性子,温柔又疑惑地来了一句:“你怎么脸红了?”
“……”
云心月深呼吸一口气,一副快要昏过去的样子:“求你,别说话。”
她做人,还是需要点儿面子撑着的。
老婆婆都低头笑了。
拿到灯盏后,云心月向老婆婆道谢,乐颠颠地带着走向云霄楼。
只不过,云霄楼已经客满,没有提前预约,实在无法腾出雅间,就连大堂都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候。
数了数人头,除非等到天亮,否则肯定轮不到他们。
“算了,我们先回去吧。”云心月看了一眼爬到中天的月色,“明天再光明正大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那楼里那么多人,想要找到给他们递信的人,实在太难了。
楼泊舟无所谓,少女不想再看,他就跟她一起慢慢走回客栈。
手上提着灯盏,再经过黑樾樾的窄巷,云心月也不怕了,甚至小声哼着歌走。
“看,这就是光的力量。”她高举起手中的月灯,放到少年眼前,“是我的勇气。”
楼泊舟看着那火光微弱的勇气,并无发表任何意见的意思。
“来来来。”
走到河边石凳旁,云心月招呼少年把灯放下,松一松手。
“为何要松?”楼泊舟一口拒绝,“人前都不必松开,人后为何要松?”
他不干。
云心月:“……”
对方倒是提醒了她一些事情。
她怎么又给自己下绊子,助长了他的肆意行径。
“不是真让你松开,只是让你感受一下光的温度。”她甩了甩手,“哎呀,你能不能信我,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哪里?”
楼泊舟姑且信她,缓缓松开手掌。
云心月抽回自己的手,用力甩了几下,试探碰了一下灯笼,发觉并不烫手,才双手捧了上去。
“看,隔着合适的距离,就算是灼人的火焰,也会变成暖手的光,温度正好。”她往前递了递,“你摸摸看。”
楼泊舟蹙眉,将双手放在灯笼上侧,学少女那样,将灯笼团住。
他清楚知道,自己绝不会有任何触碰的感觉,不过只是为了配合她而已。
“太高了。”云心月想了个办法,“你提着灯。”
楼泊舟陪她闹,去摸灯把,将灯提起来。她则松开手,抓住他的手腕,往下拉去。
两个人两只手,将灯笼包起来。
靠近少女手掌的指尖与掌根,的确能感觉细微的触碰与温度,但却无法令他明白,什么叫光的温度。
让他明白的,是云心月的掌心。
温热掌心带着一股说不清什么感觉的微烫气息,落在他的腕骨上,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熨帖,像是一个另类的怀抱。
很温暖。
“怎么样?”云心月凑近看他神色,“你感受到了吗?”
楼泊舟垂眸:“嗯。有。”
云心月意满离,伸手拿起石凳上的船灯,继续往客栈方向去。
她脚步轻快,曲调都上扬了些许。
楼泊舟手腕上翻,把她渐渐恢复人体常温的掌心扣住,十指交叉。
“你好像很高兴?”
“还好。”云心月蹦了两步,“要是圣子你愿意换一只手牵,我会更高兴。”
“为何要换手?”
“大概是——”云心月一个舞步转身看着他双眼,举起交握的手,真诚道,“手麻了。”
一直牵这只手,血液都不畅了。
“……”楼泊舟恍然,“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刺着皮肤,但是又不痛不痒的感觉,就叫麻吗?”
云心月:“?”
他是在玩幽默吗?
楼泊舟松开手,将灯换一只手拿,重新把她牵住。
云心月顿时高兴了。
这人一高兴,嘴就甜了,一路把人夸。
“小船儿,你怎么那么好呀~”
“你简直就是人美心善的典范!”
“堪称天光见之无泽,明月羞而失色,百花都得退避让道。”
……
夸夸之言,听得楼泊舟人都沉默了,许久,又忽而无声莞尔一笑,眉眼都沾惹了秋水似的潋滟。
两人走到客栈门前,恰逢沙曦和扶风接班,他们行礼过后,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特别锁定他们俩握着的双手。
公主和圣子这是——
云心月心虚,当即把少年的手藏在背后,挪动脚步遮挡:“嗨,沙曦将军,扶风将军晚上好呀。”她悄悄侧身挪动,忙不迭逃回房间。
可惜,一路都是侍卫目送他们牵手回到屋中。
“完了完了。”她倒在桌子上,“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
楼泊舟将灯笼放下:“洗什么?”
“我们的关系啊……”云心月哀嚎。
楼泊舟更不懂了:“我们的关系,有何可洗之处?”
他们的关系怎么就不干净,要清洗这般严重呢。
云心月:“……”
有那么几分歪理。
“算了,你快回去睡吧,夜深了,狗都不吠了。”她晃了晃手,“明天再牵吧。”
她困了。
“你还缺我两个时辰一刻又一盏茶的拥抱。”楼泊舟没有松手,开始跟她清账,“你说过,回来就还。”
云心月膛目结舌,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但是,现在都一两点,说不定已经两三点了,再等一会儿,鸡都要催我们起床锻炼身体了。圣子,你就不困吗?不想睡觉吗?”
楼泊舟只重复他的第一句话,用深邃得能把人吸进去的眼* 睛,直勾勾看着她。
那眼神很容易让人想到狩猎的毒蛇,它为了寻找一击致命的时机,而悄无声息潜伏不动,却显得那么有侵略性。危险的气息,似乎已经透过那双眼睛,浸入了骨头缝里,令人不由自主轻轻战栗。
“抱!抱抱抱!”云心月承受不住他的眼神,哀嚎一声,张开手抱上去。
旖旎没有,无奈倒是不少。
“圣子——楼泊舟——小船儿——”她的嗓音充满要死不活的气息,“我真的困了,你就让我躺着好好睡一觉吧。”
话才说完,失重感传来。
她被少年腾空抱起,放到床上横躺,若不是他紧随着翻身躺到床上,云心月肯定要夸他一句“贴心”。
“等等。”她伸手撑在对方胸口上,握了一手的锥铃,还有几个,轻飘飘从她指缝露出来,轻轻在她手指间扫动。
有些痒。
“你、你这是干什么?”
楼泊舟眼皮垂落:“你说,你要睡觉。”
“我是说,你躺上来做什么?!”她当然知道自己要睡觉了。
“你可以睡觉,我抱你。”
“……”
他的逻辑为什么总是听起来那么有道理,却令人无言以对。
“如今是两个时辰两刻了。”楼泊舟脸上从容而平静,提醒她,“你若是不想明日一整天都不出门,与我在此拥抱,便现在履行诺言。”
毕竟,明日自有明日的拥抱要算。
云心月想拒绝,但是她看见了从少年衣襟滑落半截的蛊盒。
“行。”她最后挣扎了一下,索要保证,“但是只能抱,你绝对不能偷亲我,也不能做其他事情。”
楼泊舟颔首:“可矣。”
他伸手去解腰上一整副的银链子。
云心月警惕抱被子:“你要干什么?”
“解腰链、颈圈、臂钏、银镯和外衣。”楼泊舟将解下的腰链丢到旁边的绣凳上,“再脱双鞋子。”
也不知她在惊慌什么,像被围困的蛊虫一样,随时会跳起来咬他一口似的。
不过——
他不想被蛊虫咬,想被她咬。
想起幻天楼被叼住一块锁骨肉的触觉,温热、刺痛、濡湿,着实有些令人上瘾。
光是想起,锁骨上的牙印似乎就开始发烫。
楼泊舟眼瞳缩了缩,下眼睑抬起,眼尾不揉而泛红,涌起水雾般的润泽光色。
云心月莫名觉得他摘颈圈的动作有点儿……涩,充满了无声的诱惑。
难道这就是皇叔男主自带的属性?
她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贴上清凉的木板,让自己冷静点儿,别被魅惑了。
“你要躲哪里?”楼泊舟将足衣脱下,用布巾沾水擦了擦,赤足踏上不算特别宽敞的床榻,倾身把人拖到中间,躺下抱怀里,合上眼皮子。
云心月缩在他怀里,怎么也不自在。
“要不——”她说,“我去洗把脸再回来睡?”
楼泊舟松开手:“无妨,多加一盏茶功夫罢了。”
慢悠悠起身拖时间的人,欻一下就跑起来,快速洗了把脸,风一样卷回来,踢掉靴子钻进被窝,躺下,拉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闭嘴闭眼。
所有动作,流畅自然,一气呵成。
楼泊舟唇角往上弯了弯。
紧张了一阵,云心月还是睡着了,身体不再紧绷,甚至还念叨了几句呓语。
耳力甚好的楼泊舟听了个清楚。不是什么好话,都在数落他,只不过她最后蠕动着抱紧了他的腰,抱怨了一句“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
他便姑且作罢,不等她醒来与她算账。
真正睡不着的楼泊舟,睁开眼睛,转头垂眸,看向脸蛋被压出一团肉,泛出桃花瓣一样粉嫩色泽的云心月。
少女被他与被子包围,烘出身上天然的香味,那味道像被太阳充分晒过的山花,充满自由明媚的气息。
只是闻着,就能让人由衷感到开怀。
——如她本身一般。
“你不是蛊,那你到底是什么?”少年在浓雾弥漫的秋夜,低低呢喃。
为何,会如此特殊。
他想了大半夜,依旧没能得来答案,只得来了云心月无意拍过来的一巴掌。
轻轻的、啪一下打在他脸上,不疼 ,还先送了一股带着少女温热气息的山花味道,随后才有麻麻痒痒的感觉散开。
很古怪的感觉。
又是他未曾尝过的滋味。
楼泊舟禁不住扬起两边唇角,甚至想要摇醒她,让她再打他一巴掌,最好用力一下,好让他清晰一些感受这古怪的麻痒。
不过——
若是他当真这样做,对方恐怕又要害怕,从而躲避他。
真是拿她没办法啊……
他微微垂下眼皮子,盖住泛起水色的眼眸,鼻尖点在少女皓白的腕骨上,轻轻蹭着。
手腕香气更浓。
楼泊舟眼瞳泛上红色,咽喉骤然变得干痒,让他想要寻水解渴。
可他不愿起身,不愿离开。
哪怕只是片刻也不行。
他只想自己的呼吸化作一条蛇,顺着这股香气往袖管里面穿行,看看到底诞生自何处。
那里,会否藏着一只狡猾的、遍寻不着的蛊虫,特意借着少女明媚的气息,将他蛊惑。
那里,会否就是她心脉所在。
怦怦跳动的每一下,都是对蛊虫的驱策。
她手腕的皮肤那么柔软,与他覆盖薄茧的手掌完全不同,天然就带着温绵,只要他的指甲轻轻一划,就能破开,流淌出鲜红的血液。
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液,想必也带着山花似的暖暖甜香,说不准,连味道也是清甜的。
光是想到那场面,他的脊骨就忍不住颤动、战栗,像是被雷击过的木头一样,哔啵作响,鼓胀而出。
或许,他真该试试。
滚烫、紊乱的呼吸喷在手腕上,有些微痒,云心月挪开手,在他胸口上揩了揩,想要擦走那种粘腻的感觉。
楼泊舟抓住她的手腕,挪回自己脸上,继续用鼻尖轻轻蹭。
他喜欢她的味道。
“别闹。”云心月嘀咕一声,手肘撑在少年胸口上,往上挪了挪,仰头在他唇边安抚似的亲了一下,“安静,睡。”
楼泊舟眸中水色颤了颤,薄唇微启,幽深眼神落在主动贴上来的红唇上。
少年心想,还是罢了。
她那么怕疼,要是心口被划伤一道疤痕,定要哭得喘不过气,光是涂药恢复,就要费牛鼻子的劲儿。
倒不若在他身上咬一口,让红唇沾上血色,再渡给他……
轻颤的脊骨有些发麻,那种感觉一路攀爬到头顶,在耳边叫嚣。
再亲亲他罢。
漆静的深夜里,楼泊舟双眸锁住云心月的红唇,将嫣红色泽烙进眼底。
脸上的麻痒,顺着咽喉往脖颈爬去,令他喉头发紧,筋脉血液沸腾,脏器喧嚣。
抓住少女的五根手指轻动,大拇指不禁顺着她的脉门滑了滑。
云心月挣了一下,红唇鼓起,嘟囔道:“别闹……”
困。
少年仍凝注她的唇,想要上手揉一下,轻轻扫一扫。
——她的唇瓣,似乎比手腕还要温软。
可他应允过二十日之期,也答应过不会亲她。
然而——
若是她亲他,又当如何?
想到方才少女的主动靠近,他鬼使神差般低下头去,低低柔柔喊了一声:“小月亮。”
“唔?”
少女嗓音含糊。
楼泊舟呼吸急促颤动,落在云心月鼻子上。
挺翘的鼻尖在少女鼻梁上轻轻蹭动,潮湿温热的呼吸交缠成一团水雾,极具蛊惑味道的少年音,带上几分轻颤的低柔。
“你再亲亲我罢。”
“好不好?”
第26章 考验她为数不多的定力
近黎明, 天未明。
半透明的夜色里洒下几点茫茫白光,随着窗外风吹草动的沙沙声,一起入户。
楼泊舟黑眸垂落, 紧盯着那微微张开的红唇。
哪怕夜色不甚分明,他异于常人的目力,也足够让他看清楚安静躺在双唇其间的猩红软舌。
——像一枚浸泡在山野泉水里的红果。
少年如是想。
他们九黎管那种招引毒蛇的红色果子为蛇果,小小几粒串在一起, 看着很诱人。
蛇果叶细且不多,很容易就会被过路人发现,可若是不懂其中门道的人吃了, 就会误中毒蛇涂在上面的毒液, 轻则犯迷糊,重则送命。
从前没人告诉他时,他吃过一次, 昏迷了, 一觉醒来被毒蛇团团围住。
只是那些蛇不知为何,争相咬过他后, 也昏迷了。
食物不足的楼泊舟, 便总是寻那无人敢吃的蛇果来吃,酸酸甜甜的味道,可以刺激他稍显迟钝的触觉。
可以说,蛇果是他最爱吃的一样果子了。
如今——
他垂下的眸色深了深,忍不住靠近。
少女呼吸清浅, 吞吐之间也带着山花似的烂漫气息,微微有些甘甜。
好似比蛇果的味道还要诱人。
她已熟睡, 靠在他胸膛一侧的脸,泛出水墨晕开似的一团粉, 让人直想捏一捏。
静候的楼泊舟半是失望半是释然地呼了一口气,将鼻子抵在她额头上,也闭眼睡了过去。
罢了。
他想她主动亲上来。
天边月影西移,旭日东出。
两个时辰又两刻后,楼泊舟便睁开眼,松开怀抱,坐到床榻边撑手继续睡。
云心月被强光刺得眼皮子不舒服,迷迷蒙蒙睁眼时,刚好瞥见他靠坐脚踏的身影。
“你怎么坐地上去了。”她条件反射调转床尾,趴在边上,将被子分了一半给楼泊舟盖着,“冷死了……”
最后三个字,又逐渐迷糊了。
少年不知秋夜寒,但是云心月靠近,将被子盖他身上时,就挨着他的肩膀,触感便缓缓苏醒。
他感觉到了一片暖意。
可少女盖过去的手,反而暴露在秋日不算暖的空气中,一下就凉了。
楼泊舟怕她脆弱的身体会受凉,抓住她的手又塞回被窝里。
少年宽肩窄腰,躲在他背后睡,恰好可以避开过于猛烈的日光。云心月不一会儿又沉沉睡过去,直到日轮升至半空才醒来。
因今夜有宴要赴,打的还是各国旗号,并非私宴,她用过饭后就得开始沐浴更衣,趁最猛那阵日光还在时晾晒头发,梳洗上妆。
哪怕知道她很晚才回,春莺和秋蝉也不得不来敲门催促。
起床困难户抱紧被子挣扎了一阵。
春莺:“公主,我们进来了?”
“嗯——”
脑子还是一团浆糊的云心月,含糊应了一声。
趴在门上认真听室内动静的春莺,险险听到一丝丝回应,便推开门,绕过屏风往床榻方向去。
秋蝉将热水端到架子上。
一转屏风后,两人便同时停下脚步,垂眸屈膝行礼:“见过圣子。”
“嗯。”楼泊舟睁开眼,问,“午时了?”
春莺回:“午时正,圣子和公主都得赶紧起来用过饭,准备沐浴更衣之事,以防耽搁夜宴。”
他们说话时没有压低声音,云心月慢慢清醒过来,摸索着眼前的一方肩膀,当成凭肘枕了上去。
眼睛还没睁开,就开始本能敷衍:“嗯嗯,知道了。”
楼泊舟侧眸看了她一眼,讶然她人前的亲近,但并无半分要提醒的意思。
他恨不得对方再亲近一些才好。
春莺一看这阵仗,赶紧退了:“叮嘱公主洗漱的事情,就交给圣子了,属下去催厨房上菜。”
倒退两步后,她脚步放轻,半点儿不耽搁地溜了。
——在南陵的习俗中,宁愿得罪君王也不能得罪圣女和圣子。
秋蝉需要待在这里帮忙梳妆,不能离开,最多只是识趣避到屏风后,幽怨盯一眼不讲义气的同僚,换来对方更抓紧离开的步伐。
厨房要上菜了?
那可得赶紧起床,菜凉了翻热不好吃。
等等,圣子?
云心月蓦然清醒,呆愣看着自己脸颊上枕着的肩膀。她缓缓挪开,木偶一样抻着脖子,转脸看向楼泊舟。
“你……”
怎么在这里。
想起昨晚的事情,要出口的话变了样,“怎么不躲一下?”
又被她们抓了个现行,春莺和秋蝉肯定要误会了。
“你没说。”楼泊舟理所当然道,“你的房间,你让人进来,没让我躲。”
他为何要躲。
云心月:“……”
算她错了。
“那你怎么坐地上去了?”她打量着少年,小声问,“我睡相很差吗?”
把人给踹下床榻了?
“两个时辰两刻过去了。”楼泊舟撑额,一脸温柔笑意说,“我还是讲信用的。”
不知为何,云心月总觉得他还有三个略带嘲讽的字没吐出来——不像你。
“呵呵。”她职业假笑,掀开被子穿鞋,用力蹬脚,假装咬牙切齿是因为要使劲儿,不是针对他,“那圣子真是棒!棒!的呢。”
套好靴子,还得用力在地上跺两下。
“夜宴我们俩代表的是两国颜面,要好好捯饬才可以。”云心月把人拉起来,面带微笑往外推,“圣子还是早点回去准备的好。”
楼泊舟脚步微开,停下:“我有件事情想和你商议。”
“什么事?”
“以后都能将拥抱累积起来,晚上再用掉吗?”楼泊舟一脸认真看着她,“我喜欢和你一起睡。”
“……”
屏风后的秋蝉想当场改名寒蝉。
——噤若寒蝉嘛。
云心月的回应是将他推了出去,“嘭”一下把门关掉。
“今晚见!”
此时此刻的她,已经完全忘掉了蛊盒的威胁,感觉自己连脑浆都热得沸腾了。
漱口时,此事还在她脑海里打转。
少年清澈又轻柔的嗓音,像贴在她耳边回响,如有实质的温热吐息轻轻挠着耳廓。
“噗——”
云心月抖了抖,一口盐水喷出去,差点儿把自己呛死。
他哪里来那么多惊人的虎狼之词!
真是服了。
一直到暮色向晚,整装待发时,她心绪都还乱着,只匆匆瞥了一眼镜中金光璀璨的自己——红线缠绕的飞仙髻,以及红绿间色的一套敦煌风服饰。
妆造是精致华贵的,只不过深秋时节露手臂和肚脐,她还是觉得有点儿冷。
幸好,西随的服饰也不全是不管人死活的设计,这套衣裙还配了件用珠玉宝石点缀的金丝薄狐裘,披上去之后便暖了。
就是——
一条条的布料太多,稍有些累赘,一不小心就踩中或挂到什么东西上,全程需要侍女在两侧提一提。
上马车之前,她都懊恼自己怎么脑子糊涂,随手点了这套拖拖拉拉的衣裙,不点那套火红的厚实衣裙。
那看起来方便多了。
车门敞开,踏上前室的云心月一眼就看见了楼泊舟。
他换了一身威严庄肃许多的黑紫长袍,不再分上衣下裳,只是颈圈和腰链一样没落,头上戴了一顶银冠,冠上有枫叶与飞鸟,还有一圈颤动的银色蝴蝶。
银蝶薄薄几片,镂空叠起,振翅时仿佛要飞走,让人忍不住伸出手接一接。
“真漂亮。”
楼泊舟似乎在犯困,手肘撑在窗边,双眸合着,眼皮子上泛出几丝红,底下有些青黑。
听到少女的话,他问:“什么漂亮?”
云心月的眼睛重新挪回少年脸上,扫过清峻深邃,如秾丽画卷一样雌雄莫辨的眉眼。
“蝴蝶漂亮。”
她抬脚,往里走。
“哦?”楼泊舟唇角弯了弯,漫不经心将曲着的一条长腿伸直。
腿上厚重长袍的布料滑落,紧紧包裹在黑色丝绸布料上的长腿显露,内里的丝绸柔软垂顺,完整勾勒出少年绷直而结实的腿型。
云心月:“……”
他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皇叔男主了不起啊,天生自带性张力了不起啊。
天天在这考验她为数不多的定力。
她想装作没看见,直接抬脚跨过去。但是伸出来的皂靴上,盘缠着银饰做的蛇,蛇鳞片片覆盖,红宝石做的眼睛栩栩如生。
云心月动作顿了顿:“你这蛇……”
真的假的?
楼泊舟睁开眼眸:“假的。”
他屈指在车壁上敲了一下,将企图翻窗进来的小银蛇震落,让它远远跟着,别凑上来吓人。
待会儿要是少女忽然想到分车前去,他今晚就做蛇羹当消夜。
小银蛇感应到杀气,不敢反抗,直直倒在车轮轴上荡了荡,委屈巴巴把自己摔下去,钻进路边找新老大——金线蛇求安慰。
金线蛇略有嫌弃,避开了蹭过来的小脑袋。
“你这是干什么?”
云心月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探头往外看,恰好瞥见可怜的一线小蛇晃晃荡荡滚落地,身上沾满灰尘蠕动的场面。
那一刻,她从一条蛇身上瞧见了几分心酸。
真可怜啊。
她感叹着关紧窗门,端正坐好。
“没干什么,警告银十不要偷偷上车。”
楼泊舟伸手,将她虚虚搭在膝盖的手拉走,张开指缝紧扣。
云心月:“……”
算了,牵吧。
“银时吗?”
名字还挺有意思。
她好奇追问,“你还会给自己驯服的蛊虫取名字吗?”
疑似疯批的皇叔男主,居然这么有反差萌。
“嗯。”
“那它们都叫什么名字?”
“银蛇有十条,所以从银一排到银十,金线蛇一条,就叫金一,还有红一、青一以及黑一。紫蜘蛛叫紫一,黑蝎子八只,从蝎一开始排,还有……”
“我知道了。”云心月微笑打断他,“你的蛊,不用全部告诉我。”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为什么要听有多少蛊围在她四周,将她团团包裹。
马车辚辚,向南而行。
他们穿过喧闹人群,在云霄楼前停下马车。
自高空看,云霄楼共有东、南、西、北、中五座高低错落的楼宇,楼宇之间有飞虹桥槛、等腰朱栏相通,五座楼宇并其间扶疏花木,连绵起伏如山峦, 层层重重,檐角交错,仿若一座山林般广阔。
云心月没法从半空往下看,只知它远观富丽堂皇,比霓虹未有不及,近看炫目迷离,恐灯火彻夜通明如白昼。
“公主,到了。”
沙曦一下马车就来接人,递出手掌搀扶云心月,以示公主的娇贵。
云心月不需要人搀扶,但还是把手搭过去,走红毯一样,先摆出标准的完美笑容,缓缓下车。
两人才落地,就有一名面白须短的男子满脸笑意迎上来。对方身材圆滚,好似一粒喜庆的圆子,被包裹在一团红里面,骨碌碌便滑了过来。
这么有特点的一个人,云心月很难不注意他,更难不注意他高高鼓起的肚子。
此人腰间的革带,紧得几乎要将他勒穿,变成破皮漏馅的甜汤圆。
“下官云城太守,见过南陵圣子和西随山月公主。”他弯腰作揖时,像极了被压下去的不倒翁,云心月总疑心他起来的时候会弹一下,随后摇摇摆摆个不停。
可并没有。
白汤圆起身很稳,说话的气息也很稳:“鄙人姓云,二位称呼鄙人云太守就成。”
“云太守安好。”云心月和楼泊舟冲他一笑,各自回了自己所代表的国家的礼仪。
云太守赶紧再回礼,把人往雅间请。
云霄楼的主楼共有三层高,入门处最是喧嚣,大堂客座皆满,跟他们昨晚所见一般。往里走到尽头,再西折便到了西楼。
西楼中央有朱栏围起来的一处高台,一眼可往上望到顶。
他们入门时,刚好有舞姬手中抓着彩缎,陆续从足有十几二十米的高处往下跳落,表演飞天舞蹈。
初时有柱子之间的珠帘绣额挡住,云心月没看清楚,走到楼梯处时,旁边“欻”一下有东西掉下来,她吓得捏紧了楼泊舟的手,还以为谁坠楼了。
可她要维持一国公主的气度,不能大喊大叫,只能按压住后怕的急促心跳。
楼泊舟不动声色地与她左右互换,换另一只手牵她。
云太守沿路一长番寒暄问候,等坐下来用饭都还没停嘴。
两国的礼官和主将随行,也穿得隆重。云心月感觉自己和楼泊舟就像吉祥物一样,听到差不多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茶盏或者筷子笑一笑,偶尔夸两句“大周不愧是中原大国,真是繁华迷人眼”云云,剩下全交给两位礼官。
雅间窗扇大敞,可见方才朱栏围起来的高台。
大概是见她好奇,云太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册子,递给她翻阅:“这是云霄楼的百戏册子,山月公主若有想看的,只管告诉下官便是。”
节目单?
云心月这下是真好奇了。
松开两人牵着的手,她双手接过翻开看了看,发现节目单居然有附近好几个国家的文字,不仅只有大周文字。
难怪云霄楼会成为云城第一,这么多人追捧。
这服务,太细心了。
不过,要不是系统自带翻译功能,不需要特别启动,面对这各人不同的口音和密密麻麻的陌生字体,她真成哑巴和文盲了。
并不习惯集体活动单方面做决定的云心月,将册子摊开,也给楼泊舟看看,问他有没有想看的节目。
“没有。”
少年语气是清澈的,眉眼也是温柔的,但是吧,云心月莫名觉得他好像有点儿不太耐烦。
怕楼泊舟突然发疯,语出惊人,她悄悄把手伸到底下,勾住他的手指摇了摇。
“你喜欢听曲还是看歌舞?”
少年垂下的眼眸抬起,点漆似的眸子中凝住的光,忽然便流转起来。
窗外,拉着长绸的漂亮小娘子绕转一圈飞行,与雅间愿意互动的客人握手。
云心月总觉得很危险,半眯着眼睛看她们发白的指尖,总觉得她们体力不支会摔下去,闹出人命。
“听曲吧。”楼泊舟终于回应了,笑意温和,“晃来晃去,眼睛都花了。”
“圣子可以先选曲,再翻到后面。”云太守又道,“后面三页有不同伎人嗓音和容止的简单记载。”
嗓音记载很细节周到,容貌举止这些外形记载是什么鬼。
云心月翻到最后三页看了看,嗓音和外形似乎并不偏向哪一类,甚至连被火烧伤半边脸,嗓音有些沙哑的伎人也在内,而且,点他们的价格反倒更高。
她不明白。
难道不是唱功越厉害的人,点曲的价格越贵才对吗?
云太守解释道:“这云霄楼的东家,是一位老员外,心地善良,觉得这些人不容易,才给他们一处容身之所。若有善心者,便能来点他们的曲儿,让他们少唱多挣钱。”
“哦——”云心月还没见过这样的慈善活动,一时有些新鲜,“这高台与雅间,指的是在外面表演和单独表演的价格吗?”
云太守点头:“是也。”
“那就让这位带着八岁盲眼孙子,被火烧伤的老人家专门来我们这里唱一曲《檐上月》吧。”云心月将册子合上,递给沙曦她们:“你们看看还有没有想看的百戏。”
沙曦接过,与其他人一起商议。
云心月端起被倒满的杯子,又喝了一杯水。
频频喝水的结果便是——
想去更衣。
云太守马上喊人给她带路,春莺和秋蝉随侍在侧,前往恭房。
像他们这样的雅间,恭房也有专门的熏香,还有人专门伺候,云心月不习惯,让她们都退了,自己搞定。
衣服是有些麻烦,但没人催她,她也就慢慢来,不紧不慢。
不过把捆在一起的一条条布解开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闷闷的钝响。
她手顿了顿,盯着窗扇,不太确定是不是刺客,要不要喊人。
“咚——”
又一声闷响,云心月确定了不是窗户外有人想进来,而是窗外底下有声音传来。
她摸到窗边,轻轻开了一条缝,往下面看去。
只见暗夜中扑出来两个人,扭着一个人不知干什么,拼命往身后黑黢黢的屋子里拖拽。
喊人?不喊人?
云心月迟疑了一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贴着她的耳朵说话:“想去看看?”
“!!”
她瞪大眼睛,慌张扭头,对上少年平静温和的面容。
人差点儿当场就炸了。
“你、干、什、么!”
这不是相当于私人厕所吗?他为什么会进来!
“找你。”楼泊舟半点儿没有觉得自己有何不妥,“我到时,春莺在门外喊你,你没回应,她怀疑你昏倒了。我说没有,你正蹑手蹑脚偷偷摸摸挪到窗边,估计没听到,也不想被突然惊扰。她不信,担心你有危险,我便进来了。”
“??”
按照这个逻辑,为什么不是春莺进来找她。
算了。
云心月放弃与他辩驳:“那你刚才都看到了吗?有两个人好像把一个人弄晕了,拖到了那个黑屋子里。”
“嗯,看见了。”
那又如何,和他有什么关系。
就算那两个人在剁一个人,丢进黑屋子里,也与他无关。
那里又没有蛊。
“你陪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要是出事了,我们就告诉云太守,让他去处理。”
不确定的事情,云心月不好意思浪费公共资源,楼泊舟则是万事随心,根本没有想过直接把事情丢给当地官员。
少女既然想去,他就作陪。
为了不被人发现,他们直接从后窗的墙面攀爬落下去,藏身在黑暗的树底下。
下落的时候,云心月没敢看,直到碰到地面,才仰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座楼宇跟其他地方稍有不同。
“欸,你看。这一面墙的窗,好像都是关着的,不像其他楼宇,窗大都敞开。”
楼泊舟抬头瞄了一眼,“嗯”了一声作答。
他们缓缓向着黑屋子挪动,矮身走到一侧,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
怕窗上会映出两人影子,没真这么干,只猫腰蹲着。
这边太过安静,云心月连气音都不敢发出,只能戳戳少年打手势,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
楼泊舟看着她在耳边打转的手指,轻轻摇了摇头。
他看不懂她想说什么,还不如直接做嘴型。
见他略有迷茫,云心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叉,又在耳边转了转。
楼泊舟张嘴,想要用嘴型告诉她,换种法子罢。
云心月却误以为他想要说话,赶紧把手压过去捂住他嘴巴,坚决地摇了摇头。
少女掌心的山花味道,带着微温呛入楼泊舟鼻息里,顺着气管一路透进肺部,浓郁得折返进入咽喉。
他鼻息与咽喉里,全是她的味道。
不容忽视。
咽喉急急滚动好几遍舒缓,嗓子仍是发痒,他不由张开嘴,想要把那股味道驱逐。
殷红薄唇轻启,一根纤细、柔软的尾指顿时陷落,敲击过他的牙齿,重重压在他的舌上。
云心月脑子轰鸣。
楼泊舟咽喉发紧。
此时,身侧门扇往内拉动,在近乎窒息的黑暗中,发出有着衰老陈腐之气的低低喘息。
“吱呀——”
第27章 苗疆少年似是在蛊惑她
门扇往内, 拉起一股细风。
细风似河流汇聚,推动着他们的衣摆往内去。
楼泊舟眼疾手快,将少女揽进怀里, 一个转身将衣摆卷走,便侧转到屋旁。
头上与身上的银饰格外听话,行动中稳如泰山,半点儿不该发出的轻微动静都没有。
也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
变故突生, 云心月不敢乱动,怕自己挣扎引来少年对抗,闹出什么动静, 只能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 努力忽视自己手上的感觉。
——濡湿、温热的感觉。
还有那将手指间细细小小的可爱绒毛染上露珠似的水汽,轻轻搔动盘桓的呼吸。
她不敢抬眼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只能盯着他颈圈上微微晃动, 并没有撞在一起的锥铃、银片, 还有太阳纹的衣领。
可衣领旁边,就是少年细腻的一片白皙肌肤, 以及吞咽时扯动的小片皮。肉。
看着它滑动, 云心月莫名就觉得自己有些口干。
少年轻微吞咽时,舌尖总会往上顶着指腹,那种被拉扯着,好似随时会滑落对方咽喉的感觉,就像被滑腻的爬行动物缓缓缠住一样, 令人不由自主轻颤、战栗。
“真是麻烦。”
“嘘,别说了, 赶紧走,小心被人发现。”
屋里迈出来两人, 脚步很轻地离开黑屋,在黑暗中穿行如流星。
过了好一阵,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才迅速将自己的手指抽出,背到身后去。
彼时,那种温热潮湿将她全部包裹,密不透风纠缠的感觉,还难以挥去。
她的手指在秋风里抖动。
手指抽走时,楼泊舟不情愿松开,还合了一下牙齿,稍作阻拦。
不过,他长大所吃的食物特殊,牙齿咬合力比常人要强很多,如同野兽的利齿一般锋锐,能将金银直接咬下一块。
面对少女比金银要脆弱得多的手指,他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将它咬断,只好缓缓松开。
脸上泛起几丝热意,凉风也无法带走,云心月生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新的虎狼之辞,赶紧扯住对方说正事儿:“走,看看里面什么情况。”
两人离开,里面应该只剩下一个人。
他们两个制住对方,问清楚情况,应该不难。
楼泊舟侧耳细听屋内,没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
少女小心翼翼推开老旧木门,入内找了一圈,果然什么都没有。
“奇怪。”哪怕无人,这样的环境也让云心月无法敞开嗓子说话,一直用的气音,也下意识放轻脚步,“怎么会没有人?”
那两个人离开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抬着什么离开。
难道她看错了,两人扑倒拖拽的并不是人,而是其他东西?但能反抗挣扎的,起码得是活物吧?
这里只有废弃的桌椅和木柴,根本就没有其他活物。
屋内无火,只有屋外枝叶漏下的斑驳月光透进来的迷蒙光线,她看得不甚清晰,也找不到什么线索。
“这里有密道?”云心月只想到这个可能。
嗅觉不差的楼泊舟告诉她:“这里有新鲜的血腥气,至于密道,我不清楚。”
这里被简单清理过,无法光靠一双眼睛去找密道,但要做些什么动作,必定会把人引来,打草惊蛇。
他们不熟悉这里的布置,很容易吃亏。
若只有他一人,倒是无论怎么闹都无妨。
云心月刺激得寒毛倒竖。
那肯定有密道!
看多了港片的人,“黑店”和“人。肉包子”几个字,几乎马上跳进脑袋里,循环播放。
“我们回去告诉云太守,让他来处理吧。”她另一只手忍不住搭上少年手臂,紧紧握着,“我们毕竟不是大周的人,不好越俎代庖。”
在别人的地方上乱探* 查,万一扣个刺探情报的帽子,那就不好办了。
楼泊舟无所谓:“嗯。”
两人离开黑屋,摸到西楼底下,才从另一侧楼梯上去。
那边僻静,背对楼梯面向外的两个黑衣打手无所事事,在小声闲聊,云心月路过听了一耳朵。
“欸,你那晚真的没听到吗?城里都传开了。”
“听到什么?”
“南郊竹林闹鬼的事情啊!”
“说有鬼女在唱地狱曲,想找替死鬼?”
“是啊,那曲调从未听过,阴森森的,特别瘆人。”
……
那女鬼,说的不会是她吧……
她唱歌有那么难听吗?
简直就是污蔑!
没想到只是路过,还能听到跟自己有关的流言。
——还是那么扎心的流言。
云心月心情复杂地快步回到顶楼,与着急得快要转成陀螺的春莺汇合。
“公主,圣子,你们这是去哪里了?”
怎会从更衣的房里进去,从楼梯处上来。
“一言难尽,先回雅间,我们找云太守有些事情要说。”云心月提起裙摆,恨不得自己飞起来,直接到对面去。
只是还没走,旁边的更衣间就有个美貌夫人推开门出来,一脸不虞:“真是晦气,不过想透透风,却瞧见了那等脏污的东西。”
透风?脏污东西?
这边几乎都是更衣间,只对着黑屋一侧有窗。
云心月当即推开自己刚才进去的更衣间,往窗边大步走去。
只见刚才黑樾樾的林间小屋,已经被火把围住半边,敞开一条路。
火光之中,有两个黑衣人用木板抬着什么东西往后门方向走。
距离太远,还有遮挡,她眯眼看得辛苦。
看得清清楚楚的楼泊舟告诉她:“板上有一块白布盖着一团鼓起来的东西,白布边上露出来两条羊腿。”
黑衣人走到枝叶稀疏处,云心月也隐约看见了一团红白,下意识扭起眉头。
“他们是发现我们去过了吗?”
为什么动作那么快,他们刚离开,那边就已经有了应对的措施。
看对方这大摇大摆的样子,也不清楚那被拖拽的到底是羊,还是人。
如果是人的话,便可以肯定,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应对的法子,将现场彻底打扫干净,不留什么把柄。
就算他们立即告诉云太守,恐怕也没有丝毫作用了,反而要给南陵和西随惹麻烦。
“来得这么快,应当不是发现了我们,只是谨慎使然。”楼泊舟立在窗边,垂眸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轻笑了一声,“看来那送纸条的人,也不是无的放矢。”
这云霄楼,说不准当真会夺命。
云心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自己背后像是有人一直在阴恻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样。
“那人到底是谁?”她完全想不到,“为什么要对我们发出警示?”
难不成,云霄楼还想对他们一行人不利?
先前遇到的那些劫匪,不会就是云霄楼派出去的吧……
对方要命不要钱,也不太像寻常山匪。
细思极恐。
“不知。”楼泊舟收回视线,落到她身上,“你的百戏应该要开始了,要回去看吗?”
他似乎完全不受刚才的事情影响,脸上淡淡的笑意一直挂着,不曾落下。
好像世间万物变动,都与他无关一样,看一眼便当真只是看一眼,绝不会关心更多。
云心月叹气:“回吧。”
这件事情想管就得深究下去,短时间内肯定无法解决,他们只是过路人,并不能在此长待。
若是不能管,掀起涟漪反倒会祸害牵涉其中的无辜者。
察觉到她兴致下降,楼泊舟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突然不高兴?”
云心月在想刚才的事情,没听到,便没有回应。
楼泊舟盯着她有些乏乏的侧脸,唇角温和笑意拉平了一些。
等两人回到雅间,几乎要坐不住,想出去寻人的沙曦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云太守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笑得跟福娃娃一样:“圣子和山月公主怎的去了那么久,菜都凉了,我着人换一批。”
他挥了挥手,让手下去办。
云心月打起精神应付:“只是从更衣间出来,碰上圣子,和他一起下楼转了一圈,消消酒气而已。”
“是下官思虑不周了。”云太守马上着人去点了热的甜汤,替代酒水。
等弹琴唱曲表演百戏的伎人陆续进来,云心月慢慢就把糟心事给忘记了。
古代的百戏到现代已经失传不少,她看着很新鲜,捧着甜汤边看边喝,没一阵就重新展颜,使劲给人鼓掌。
“好!”
烧伤的老人家和他八岁的盲眼孙子压轴登场,唱的《檐上月》是一首思念家乡的曲子。大概因为老人家自己就是作曲填词的人,自知曲中真意。琵琶一响,咿咿呀呀的调子配上略带沙哑的歌喉,十分催人泪下。
云心月听得眼泪汪汪,让沙曦多给他一些打赏。
贵客打赏,烧伤的老人按例到近前跪谢。
不好意思受老人家跪拜的云心月,让他赶紧起身,不必多礼。
“我只是折服老先生精妙的词曲,每一个调子都落在人心弦上一样,一弹一颤一相思。”
“贵人过誉了。”
老人家虽然年过半百,须发全白,但是梳得整整齐齐,就连身上的粗布衣裳也干干净净,要不是有小半边脸烧得全是疙瘩,还有些扭曲,称得上一句儒雅。
就是——
他的容色实在愁苦,眉头像两团拧在一起的石头疙瘩,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那瞎眼的小孙子也格外乖巧,没有这年龄小孩子的咋咋呼呼,除了帮忙提东西之外,只安静跟着老人,低垂脑袋。
云心月只能看见他蒙眼的布巾和发顶。
谢过贵人,老人家双手抱紧琵琶,行过礼后便躬身退下。
一直退到门槛处,才转身离开。
云心月托腮看着对方转身时露出的半边完整脸庞,小声感概:“看这模样,老伯年轻时候也是俊俏书生一个。”
说不准能考个探花什么的。
只可惜,这年头能上殿试的条件,容貌端正就是其一。
哪怕他能作出《檐上月》这般催人泪下的曲子,还精通诗书礼乐,也没办法有更大的施展空间。
“你喜欢书生?”
一直对百戏没任何表示,全程都端着毫无变化的平和笑意看戏的楼泊舟,忽然便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话。
云心月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只如实道:“还好。只是温润君子,谁不爱多看两眼呢?”
跟温柔的人呆在一起,就算不说话,那也是极其舒适自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愉悦时刻。
想到自家母上大人那温柔如水的性格,她就忍不住唇角的笑意,容色比饮酒听曲的时候还要陶醉。
楼泊舟撑在额角的食指,轻轻敲了敲乌黑的发丝。
温润君子么……
夜宴告一段落,他们本想告辞,但是云太守说:“这云霄楼最有趣的地方,绝非面上吃喝玩乐的五座楼,而是他底下的拍卖场。不知圣子和山月公主,可有兴致一观?”
底下?拍卖场?
这五个字就有些意思了。
云心月忍不住凑到楼泊舟耳边低声问:“你们南陵,有地下拍卖行吗?”
“南陵圣子不处国政,只行蛊与医,我亦不知。”楼泊舟这次倒是多解释了两句,“不过,国法应当不允。”
礼官夏成蹊忍不住道:“云城还有这等存在?”
“哈哈,诸位莫要想岔了,这不过就是寻常的拍卖交易,只是宝物珍贵,怕被人抢,才没放到明面上来,进出拍卖场也要着斗篷戴面具。”云太守乐呵呵道,“要是谁拍卖成功,便能提前从雅间退场,雅间背后就是通道,谁也不知你离开,便不用担心自己怀揣宝贝的事情被发现了。”
着斗篷戴面具什么的……
云心月忍不住道:“我曾在客栈听客人说过,前往一个叫什么楼的仙家之地,也要披上斗篷,戴上面具,拿上请柬才能去。”
“幻天楼。”云太守补充完,才解释道,“不过云霄楼只是我云城的商人所建,并非幻天楼那样的仙家之地,无需请柬,只要是客人,提前定好雅间便能进。”
“既然如此……”云心月瞄了一眼楼泊舟,“圣子想去看看吗?”
楼泊舟:“去罢。”
她想去看看,那便去。
他国面前,两位礼官和主将也不好反驳圣子和公主的面子,更不好在云太守面前说这样实在冒险,只能提高警惕跟上。
拍卖场在地底,地方比上面楼宇狭窄不少,且要用各国能流通的银票证明自己的购买力才能入内。
许是给云太守面子,他们一行人不必证明也可入内,只是拍卖场规定,每个雅间最多容仨人,如何分配便成了问题。
因此事涉及三国,云太守肯定要和两位礼官或者楼泊舟和云心月一道,那才叫有所交流往来。
不等一众人商议,楼泊舟直接牵了云心月的手,率先进入一个小雅间。
“我们选好了,你们随意。”
云心月:“……”
拍卖场昏暗,她又戴着面具,连个眼神都没留下就被拽进了垂下绣帘薄纱的雅间里。
雅间很窄,就设了一张小桌,三把椅子。桌子正中放上一盏莲花灯,灯火如豆,把四周放着的糕点照得模模糊糊,只能看出大概的轮廓颜色。
隔着一道薄纱帘子,云心月能清楚听到外面动静,却看不清他们的身形。
沙曦和扶风选了他们右边的雅间,副将选了左边,把他们包裹在中间。
选好雅间落座,薄纱帘子另一面的高台亮起一点灯火,有人敲击金锣,让一众人安静下来。
“诸位贵客安好,今夜的宝物拍卖即将开始,请诸位将雅间灯火吹灭,以免暴露身份。”
云心月听到一阵阵“呼呼”声,又看薄纱帘子外的点点暗光彻底灭掉,便也吹熄灯盏。
灯盏灭掉之后,她总疑心四周藏了什么不确定因素,特别是他们前后都只有薄纱遮挡,谁要进来,直接掀开帘子就能进入。
看过的恐怖片,不打招呼就往脑子里钻,弄得她老觉得会有第三个人出现在雅间。
“怎么了?”
黑暗之中也不能完全遮挡视线的楼泊舟,立即就发现了她的异样。
“没事。”
云心月悄悄挪了挪椅子,靠着右边的石墙,寻找点儿安全感。
看着她离远的身体,松开的手掌,楼泊舟眉眼冷淡下来,起身将自己的椅子搬过去,与她并排,拉过她的手,重新插。入五指。
薄茧从掌心滑过,撑开指根,填塞指缝的力度很轻,但是直到十指紧扣了好一阵,那种若有似无的痒意,还停留在掌心与指缝交接处。
就连指根上小小的脉搏跳动,在黑暗中都是那么明显。
“咚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仿佛跳的不只是静脉。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这样黑暗窄小的空间中,牵手都显得过分亲密了一些。
云心月有点儿不太自在。
感觉到她的挣扎,楼泊舟扣着她手背的手指更用力了一些,并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腰腹上搭着。
这更要命了。
掌背温硬的触觉,明显的起伏线条,都烙在上面似的鲜明。
云心月挣扎着把手拉回来:“这样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
怎么觉得他们的对话有点儿奇怪。
“椅子的把手硌着我的手肘,会疼的好不好。”云心月倾身过去,放低声音跟他讲道理,“我不能一直这样侧身跟你说话,腰会被我扭断的。”
楼泊舟在其坚持之外的事情上,还算是个听得进意见的人。
他伸出另一只手,搭上椅子把手处:“既然硌手,那就断了它。”
说话时,压低的嗓音更显轻柔,像春日落在肩头的垂柳一样。
云心月:“……”
她伸手,握住少年手腕,问:“有没有不损害公物的办法?”
个人素质什么的现代教育产物,请让她多保留一段日子,别这么快给她全部磨光了,好吗?
倒是还有个办法。
楼泊舟牵她的手上用力,直接把人从椅子上提起来,放在自己岔开的大腿上。
这样,他的手还能绕过少女后腰,与她十指紧扣,放在她柔软的腹部上。
可称半个拥抱。
他是满意了,但是从来没有和谁这么亲密过的云心月,差点儿要热到炸开,化身爆米花。
“你、干、什么!”
她发现,自从穿越之后,这句话都快要变成她的口头禅了。
“可以牵手又不损坏物件的法子,这不就是了?”
黑暗中,楼泊舟的嗓音没有半点起伏,十分平静。
云心月:“……”
来了来了,这种熟悉的哑口无言的感觉,它又来了!
正想说点什么,“当——”一长声,高台金锣响。
“灯起!”
霎那间,围绕高台中心一圈,七八盏灯火自顶上往下照射,把置放期间的宝物照得纤毫毕现。
光自中心往雅间渐弱,透过薄纱帘后,更是朦胧迷离。
她被声音吸引,只往外看了一眼,对那被拍卖师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宝物没有丝毫兴趣。
拉回视线看少年,打算好好讲道理时,云心月直直撞上了一对直勾勾盯着她的深邃眼眸。
那眸子极其黑亮,像是一汪幽深的静水。当它映照着午夜的天,那便是群星闪耀;当它映照着静谧的海,那便是静水流深;当它映照着山间的雾,那便是朦胧迷离。
如今——
那双眼里映照着她,却像生了火。
“你……干嘛这样看我?”
好奇怪。
云心月往外挪了挪,想跑。
楼泊舟手上用力,又将她揽了回去,一张脸也霍然靠近,近得眼睫毛都快要扫到她的鼻梁了!
这下,她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少年抬眸看着她的眼睛,不知在探究什么,看了一阵便垂眸,睫毛像蝴蝶一眼,颤动着,将眼神落在微微开启的红唇上。
“我想现在就亲亲你。”
楼泊舟睫毛一颤,又抬眸对上云心月双眸,眼神深深,语调柔柔,似是在蛊惑她一般。
“可以吗?”
远山般冷白的脖颈上,棘突难以抑制地滑动。
“你、你是嘴巴痒了而已吧。”云心月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伸手抓过桌上的一盘糕点,塞进少年嘴里,“多吃东西少说话吧你。”
一天天的,说什么虎狼之辞引。诱她。
紧张之下,她也给自己塞了一块糕点,找点事情忙活。
怕对方还用脸蛊惑她,她转了一下,面对桌子,不敢看他。
这一转头,发现盘子挪开后,桌上多了一张裁剪潦草的纸条,发黄的纸张隐隐透出点红。
熟悉的感觉,让她暂时忘记了现在的处境,甚至连咀嚼的动作都忘了,叼着糕点松开手,放下手中盘子,伸手去拿纸张。
纸张展开,上书三个大字:危!速离!
红色的扭曲字体被水迹晕染,像淌下的血泪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云心月下意识找楼泊舟说这件事情。
一转头,正对上俯身贴住她后背靠过来的少年,嘴里的糕点不偏不倚,怼到了他唇角边上。
楼泊舟瞬间眉笑颜开:“这也是给我吃的糕点?”
他凝注着少女双眸,偏头,张嘴。
轻轻咬住了糕点另一头。
第28章 好一幅美人出浴图
突然之间, 天地寂静。
云心月只能听到自己狂跳的心脉突突搏动。
雅间的一切都像是罩上一层迷离薄雾,朦朦胧胧看不清,连整个世界都像齐齐后退了两步一样, 只将他们留在原地。
唯有楼泊舟的眉眼越发清晰。
她的眼神顺着弧线流畅的眉弓,滑落薄红的眼尾处,继而坠入深邃的、点漆似的眼眸中,就像是坠入不知底细的深渊里。
谁也不知道底下是什么, 只下意识心跳加快,连耳膜都忍不住鼓动雷鸣,嗡嗡直响。
一旦自拔, 秾丽眉眼撞入眼底, 又像是看见斑驳千年的壁画在眼前徐徐展开,崩碎斑驳风尘,重现昔年辉煌。
他的眉目鲜活得, 就像活过来的壁画。
一笔更比一笔艳绝, 一划更比一划深刻,过目便不能忘却, 如烙**底。
吐息之间, 淡淡的白茶香气随着潮湿热雾散开,比南方的回南天还要粘腻地、无孔不入地侵占肺腑里每一寸地方。
除非屏息不闻,否则呼吸之间全是他的气息。
她停顿不动,或者说,无法动。
楼泊舟的唇在慢慢靠近, 他一直盯着少女想要沉沦又挣扎的眼神,心里斟酌着, 一点点靠近。
直到——
两人的鼻尖交错点在一起。
白茶与山花交杂,氤氲出另一股独特的味道来, 那是两人交融的气息。
少年男女谁也不算镇定,咽喉比沙漠还要干,还要渴望水源的滋润,生出抢夺对方津液的冲动与欲念。
楼泊舟的眼神沉下去,血液沸腾叫嚣着,想要探进去,汲取水源,抢夺她的津液,滋润干渴的咽喉。
沸腾的血气一路上涌,一路下行,让他整个人都泛红充血,似一尊杀欲横生的雕像。
曾闻杀欲与爱欲同存,本质都是摧毁与重建。
不知少年可知否。
呼吸碰撞交缠,生成的水雾蒙了云心月的眼,一切都像是梦一样不真切,脑海里一直有一道声音,急切呼喊她共沉沦。
相牵的手,缓缓收紧。
少年亦收紧。
泛白的指骨在黑暗中,白得好像金纸,毫无血色。
楼泊舟眼瞳轻动,将糕点咬断,垂下长睫。
沾满糕点碎屑的嘴唇只轻轻擦过她的唇,垂下的眼眸复又轻轻抬起,一直盯着她。
塞满糕点的脸颊,一次次鼓起,又陷落。
凝静的眼神,满是想要汲取吞咽什么的渴盼。
就好似——
他嘴里咀嚼的不是糕点,是她的舌。
云心月愣在原地,叼着半块糕点不知所措,不知回应,只知道看着他的双眼。
苗疆少年会蛊惑人心,大概并不是一句虚言。
迷糊之中,她如是想。
“当——”
帘外金锣响起,有人拍卖成功。
一声锣响,把她从虚无之境拉回现实之中,云心月仓促转过头,躲开少年充满侵略气息的眼眸,心跳如擂鼓。
她捏紧手中纸条,往后递过去:“你看这东西。”
别看她。
楼泊舟盯着少女泛红的耳背,久久不动,好一阵才伸手接过纸条,先给自己倒了两杯水喝下,方有闲心去看。
刚刚,若不是少女手指突然收紧,他恐怕已经控制不住,像是对待蛊虫一样,一直将对方逼迫,直到逼入绝路,待对方反抗,再死死压制,待她屈服为止。
可手指传来细微收缩的紧张轻颤,她眼眸中的挣扎,无不告诉他,她此刻并无多少情愿。之所以同他这般,被困在渴盼之中难以自拔,不过是受他影响,被他气息所压而生出的幻觉。
是故,她才会有所挣扎,而非合上眸子,沉溺在无端涌来的情绪中。
那一瞬间,他竟生出一丝不忍。
对,就是不忍,而非册子告诉他的不能、不可以。
以楼泊舟对世情的理解,他没办法明白“不忍”与“不能”有什么区别,只是他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告诉他——
不能吓到她。
否则,沉沦之后换来的,会是她的躲避与疏离。
他下意识拒绝那样的可能,生生将沸腾的血液压下去,平息杀欲。
纸条展开,看完。
他问:“纸条在我们进来之前就有了,那人可能还在云霄楼,要去找找吗?”
银蛇或许不能准确找到谁身上,但是可以帮他们圈定范围,看看会不会在别的地方出现。
相比跟少年继续呆在狭窄的空间里,这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去。”
云心月怕沙曦担心,摸过去跟她和扶风打了声招呼,以甜汤喝太多想去更衣为由,才和楼泊舟往外去。
银蛇感觉到浓郁的杀气,来得比谁都快,整整齐齐十条蛇,挤挤挨挨靠在一起,就在拍卖场入场的口子边上乖乖等着,不敢造次。
云心月害怕躲到少年背后,只露出半颗脑袋,跟地上的银蛇面面相觑。
“……”
一窝蛇,好可怕。
银蛇见她歪头,也跟着歪头看她。
被十双红色冷血眼睛盯着,着实有些诡异,云心月“咻”一下收回脑袋。
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的银蛇,齐齐仰头看主人,等待吩咐。
楼泊舟正烦躁着,温柔笑意都蒙上几分阴森:“看什么,吓到她,今晚选一条烤蛇。”
银蛇们:“……”
好想离开,但是打不过怎么办。
“也、也没吓到啦。”云心月缓缓挪出半颗脑袋,对上慢慢歪头看着她,莫名显得呆萌无辜的小蛇们,“别对它们那么苛刻嘛。”
怪可怜的。
楼泊舟垂眸看蛇:“我苛刻吗?”
银蛇疯狂摇脑袋,差点儿把自己摇成水草,原地打结。
云心月:“……你的蛇能听懂人话?”
这真不是修仙世界吗?!
“听不懂,只能明白我一个人的意思。”楼泊舟用最温柔的声音,吐出最令蛇扎胆的话,“的确蠢了点。”
蛇蛇委屈缩脑袋。
其他人的善意恶意什么的,它们也能明白,只是听不懂人类语言而已。
“算了算了。”摊上这么个主人,云心月都觉得它们蛇生不易了,“别骂它们了,让它们去找人吧。”
楼泊舟一挥手,蛇便散了。
没多久,站在暗中握着她的手,大拇指不停扫动的少年睁开眼。
他说:“在后院。”
后院离他们出来的地方不算远,翻两堵墙就到了。
如昨晚所见一般,通往厨房的路灯火通明,人如流水往来,但是其他地方则晦暗不明,连灯都不多一盏。
“递纸条的人是厨房帮工吗?”云心月用气音说话,“所以她需要往来楼宇和厨房之间,也有机会在糕点盘子里塞纸条。”
只是——
对方怎么敢肯定,他们一定会看到纸条?
若是他们没看见的话,岂不是白忙活。
除非——
“此人能知道你吃糕点喜欢端盘子,也知道你爱吃的糕点是云片糕,一定向谁打探过,或者混入过客栈。”楼泊舟也用气音回答她。
他们没有在驿站落脚,客栈来往的人杂,混入其中也不算难。对方只要不是想蓄意靠近,便不会引起两国看守的人注意。
云心月点头:“有道理。”
就是没办法锁定人,他们要查,还得回客栈问,再交叉对比信息,圈出怀疑的人。
工程量有点大。
事情有了些许眉目,但是目标太大,让两人都在原地思索了一阵,衡量到底还要不要继续管。
云心月是觉得,这警示的人或许带着善意,提醒他们不要深究,要离开就赶紧离开,不要涉入危险之中。
这么一来,便意味着对方肯定知道点儿什么,甚至已经一只脚陷在里面,才会这么着急。
别人提醒他们小心,他们却什么也不做,扭头就离开,是不是有点儿太……不人道了。
思索时,楼泊舟侧对她的耳朵忽然一动。随即,少年转眸望向隔壁院子,黑亮眼眸凝定不动。
云心月问:“怎么了?”
她顺着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只有黑天一片。
“隔壁有蛊虫在干扰它们。”楼泊舟唇角露出个温和斯文的笑容来,眸中好似看见绝世孤本一样兴奋,“它们已经打起来了。”
还是棋逢敌手、生死难料的打法。
真是——
令人欢喜呐。
云心月:“??”
要打起来了不担心一下,这么开心作甚。
楼泊舟拉着云心月翻过一堵墙,坐在另一堵墙头上。
墙头有垂柳遮掩,四周无灯无火,只有淡薄月色从乌云洒落,加上他们披着黑斗篷,直接便融入暗影里。
院里谁也没发现他们。
一群人举着火把,把一条银蛇与一只蝎子围在中间,神色警惕,却并无吵闹之音。
只可惜,楼泊舟并不止这么一条蛇,在确定这边有蹊跷之后,他将其他无所获的蛇召过来,让它们从后面溜进去查查情况。
他反手一掏,短笛横在唇上,轻轻吹奏。
云心月看他动作,担心了一把,连眼瞳都扩大了,不料少年吹奏归吹奏,却是无声之曲。
看着少女惊乱的瞳孔,那双温柔深邃的眼眸弯了弯,多添上几分戏弄成功的戏谑。
云心月:“……”
这人不仅疑似疯批,还有些恶劣。
“怕什么?”楼泊舟吹完,收起短笛,唇边笑意温和动人,“我不会将你至于危险之中的。”
生而为人十九年,他只碰过这么一个能让他拥有正常五感的人。
上天入地,他都定要牢牢抓住。
绝不会放手。
云心月不知他真实所想,险些翻了个白眼,好歹想起这是续命的金主,便送了他一枚假笑,敷衍一下。
楼泊舟直言:“笑得真丑。”
“??”云心月压低声音,凑近威胁,“你别逼我骂你,我骂人很脏的哈。”
也不知她这句话戳了他哪个笑点,少年埋头,双肩无声抖动起来,像是忍笑得十分辛苦。
云心月:“……”
他是真病得不轻。
病得不轻的楼泊舟接下来的举动更大胆,他居然拉着她,从墙头跳落,直直往人群中走去。
云心月:“!!”
她拼命拉住作死的对方,但是没能拉动,反而晃动少年身上银饰,丁零响成一团。
清脆空铃的响声随风相送,瞬间引起了小院中人的注意。
“谁!干什么的!”站在正中的一位壮汉握着刀喊道,“来人,将他们拿下!”
他一声令下,数个黑衣汉子瞬间持刀冲上来。
云心月赶紧解释:“误会,都是误会……”
黑衣汉子完全不听解释,提刀就上,她赶紧调转方向,拉着少年往院外跑。
院子里的人好像很怕他们跑掉,马上便有人堵住院门,凶神恶煞地横刀相对。
两人只能停下脚步。
楼泊舟问她:“害怕吗?”
云心月欲哭无泪:“你说呢?”
他们两个手无寸铁的人,对上一群手持利刃的壮汉,有任何胜算?
没有胜算的话,能不害怕吗?
“怕的话,遮住双眼。”楼泊舟反手将腰带从腰链间抽出来,放到云心月手臂上,“一阵就好,保证不会让你见到一滴血。”
云心月:“……”
这是什么新的病娇语录吗?
见她不动,楼泊舟抬脚踹走冲上来的两个人,清除障碍,绕到她身后去,拿起自己的腰带展开。
腰带即将蒙上少女眼睛时,背后有一道嘹亮的声音响起:“贵客,你们怎么在这里?更衣室要往另一边走,这里不能进。”
听到“贵客”两个字,做主的壮汉抬起手,喝住要冲上去的打手,扫了一眼他们身上的斗篷和胸前扣着的面具,将目光放到门前的人身上。
定定打量了半晌,他狐疑问:“你们是参加拍卖场的贵客?”
云心月赶紧点头:“对,喝多了水,出来找更衣室,走错路了。”
反正没人看见他们从哪里进来,能胡扯就胡扯。
“既然走错了,就赶紧离开,这里都是贵重的宝物,闲人勿闯,否则等同入室抢劫处理。”
“是是是,我们这就走。”
“快!”
“好。”
云心月赶紧拉着楼泊舟走,楼泊舟不愿意动,她悄悄掐了一把他的掌心:“走——”
有些尖锐,但是又算不上太刺激的痛意传来,楼泊舟颇感新奇,看了少女几眼,跟着迈开脚步,往外面解救他们的小娘子走去。
月色虽暗淡,可走近了,还是能看清楚对方长相。
云心月惊讶望着解救他们的人,差点儿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好歹知道背后有人盯着,她忍住了没说话,收敛神色跟对方离开。
对方当真将他们带入楼宇内的更衣室。
门扇一关,小娘子脸色垮了,十分难看,甚至称得上虚弱:“你们真是不要命了。”
云心月打量着长了些许肉,显得没那么像尸体的小娘子:“是你递信给我们?”
“是。”都出面了,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她说,“我叫连蘅,本来是冲着幻天楼给的工钱高,才进来做工的,没想到不小心撞破了这里的秘密。
“怕你们上当,念你们好歹救过我一命,就送去警告信,没想到你们是半点儿不怕死。”
“……”
“既然知道这里不简单,你还敢留下来?”云心月上下打量她,“你图什么?”
连蘅理所当然道:“图钱。打工不为钱为什么?为东家卖命啊?还是给有钱人送倒贴的劳力?”
云心月:“……”
无可辩驳欸。
“我阿姐想自己开一家铺子,以后不用受制于人,我想与她合伙,多筹点钱。”
云心月问:“你到底发现了什么?不如和我们说说,说不定我们可以帮忙解决。”
“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不过就是他们倒卖宝物而已。”连蘅叹气,“但是这种事情,私下没被发现还好说,要是被发现,东家损失就大了。东家损失大了,泄露消息的人能有好果子吃?”她警惕盯着云心月,“你们可别乱来,想着揭发,毁掉我的饭碗。”
倒卖宝物?
此事的确可大可小,就看那位云太守怎么处理了,要是对方跟云霄楼关系匪浅,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事情过去了。
他们的确不太好管这些事情。
“放心,如果只是倒卖宝物的话,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云心月终于安心了,“我们肯定不管。再歇一日,我们就得启程,赶往南陵去了。”
他们不能在云城耽搁太久。
连蘅听她说完,开门左右探头,似在窥探什么:“我不能离开太久,厨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们别乱走,今晚闯进来一个人想盗取宝物,后院的戒备强了很多。我只是个烧火、送菜的丫头,可救不了你们几次。”
云心月不好耽搁她干活赚钱:“你安心去忙吧,我们这就回拍卖场。”
她拉上一直盯着自己掌心出神的楼泊舟,往拍卖场入口走去。
连蘅目送他们离开,才赶紧回厨房。
拍卖场的确不少珍奇的宝贝,有些很明显不是正规手段能得来的东西。
不过作为外宾,还是借道送亲、迎亲的外宾,他* 们也不好伸手管这些事情。
最终,两位礼官各自拍下一个算不上特别珍贵,但是又够格调的宝物,就算没白来一场。
回到客栈,云心月累得慌,但是沐浴过后,趴在床上却有些睡不着。
她开了窗,走到露台上,伸手敲隔壁的朱栏:“楼泊舟——”
屋内,楼策安看向正在泡药草的兄长:“公主好像在喊长兄。”
楼泊舟药浴没泡完,便道:“你帮我问问她,有什么事情。”
楼策安放下手中药钵,走到露台上,温和一笑:“公主有何事?”
云心月蹙眉:“……”
他怎么瞧着有点儿装。
“你过来,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想了想,补充道,“很急的秘密。”
她说完,抱着手臂跺着脚,转身就跑了。
外面冷死了。
楼策安:“唉……”
要不先说说关于什么的呢。
罢了。
他也转身回屋,把话对楼泊舟如实转告。
不用他说,楼泊舟其实也能听到,让弟弟出去,只是不想她一直喊,吹冷风而已。
“还有多久。”
“很快。”楼策安将药钵的药倒进浴桶里,道,“一刻就好。”
一刻之后,楼泊舟匆匆披了件宽松的袍子,连银饰都没戴,只套着手腕上的银镯和臂钏,带着一身清苦药香,便大步走过去。
他没走门,翻的窗。
楼策安张嘴伸手,没能拉住对方:“长兄,这——”于礼不合罢。
楼泊舟头也不回,将露台的窗关掉。
楼策安:“……”
裹着被子在等少年的云心月,听到脚步声回头抱怨道:“你怎么那么久啊……”
“泡浴。”
云心月抬眸一眼,少年衣裳半湿,衣襟半合,露出大半结实白皙的胸膛。
青筋微微涨起的脖颈上,青丝凌乱。
好一幅美人出浴图。
“……”
男主为了蛊惑她,先用眼神乱她心,后用美色引。诱,是不是过分用功了点儿。
她裹紧了被子:“倒也不用特意泡个澡才过来。”
刚才那样衣着整齐就挺好。
楼泊舟在她床边坐下:“你说的急事是什么?”
“两件事情。”云心月挨过去,总觉得他冷,给他分了一个被角,“第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幻天楼那个梳妆的地方,碰到一个女子?”
“嗯,所以呢?”
“我今晚在那院子的时候,想明白了一点。要是对方发现我们之后,想找人抓我们,应该边跑边大喊才对,而不是慌慌张张四处望,好像怕人来抓我们一样。”
楼泊舟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所以呢?”
“没了啊,就是突然想明白了这点,但不知道她为什么怕有人来抓我们。”云心月托起下巴,“这很奇怪。”
楼泊舟盯着她从被子里冒出来的手,伸出自己的手:“牵。”
云心月拍了一下他的掌心:“你怎么老想着这种事情,正经点儿。”
这件事情虽然只是解开了一个谜团,实际上毫无作用,但是就跟做数学题一样,理解了的那一瞬间,就是莫名有成就感。
楼泊舟收回手:“一盏茶。”
“……”
“牵吧牵吧,谁牵得过你。”云心月把手伸出去,小声嘀咕着,往他旁边挪了挪。
“还有——”她靠近少年耳边,“你觉不觉得,那个连蘅好像有些古怪。”
耳边呼吸温热,掌中手指细软,楼泊舟晃神一瞬。
少年垂眸看着她黏在脸侧的发丝,竟生出一丝想要取而代之的嫉妒。
——他想如同那缕湿发一样,将她缠绕包裹起来,紧紧相贴。
“欸。”云心月挥了挥手,唤回少年神智,“你困了吗?有没有听到?”
楼泊舟收回垂落的眼神,轻轻抬起,换上流淌温和柔润笑意的容色。
“哪里古怪?”
第29章 少年对“情”的惊人理解能力
凉风敲窗。
云心月把被子扯了扯, 让楼泊舟盖好。
少年不知冷,只将握着她五指的手藏入被中,置于膝盖放好, 倒没在意别的。
“你想啊,要警示我们的话,直接递信给守卫就是了,为什么要用血字裹着石头丢?要涉险丢石头不说, 确定那样的方法,不会反而勾起别人好奇心?”
特别是在不知情者眼里,这样古怪的事情要么笑笑过去, 要么叛逆地去探一探。碰上天性谨慎的反而要去认真探查, 才会放心离开,生怕自己被背刺。
唯有当真没有能力又生怕惹上麻烦的人,才会看到就惊恐远离, 生怕沾上一点儿。
她私以为, 正常人看到拥有两位大将军的迎亲队伍,都绝对不会以为他们是没有能力惹麻烦的存在。
所以——
“你觉得对方是想引我们去查吗?”楼泊舟斜靠在床尾的木栏上, 姿态有些散漫。
半开的衣襟鼓起来, 露出更大一片胸膛。
云心月从侧面看,一眼全览,忍不住伸手拉过衣襟,使劲儿掩了掩:“圣子,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
楼泊舟平日洗完澡, 都这么晾一会儿水汽,并无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他手上还是将旁边的系带绑紧。
匆忙间没带腰链和革带, 宽松的袍子就算绑上系带,口子也有些松垮, 更添几分若隐若现的诱人。
“反正一开始肯定是这样,现在嘛——”云心月干脆撇开双眼不看他,只盯着不远处圆桌上的烛火,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她好像后悔让我们去查了。”
大概是今晚那神秘消失的人一事,让她发现了此事出乎意料之外的危险,她良心发现了。
而且,云心月总觉得,现在的小娘子,似乎没有初见时候那么怯弱、自卑的样子。
这就更能证明,她一开始就在装的事情了。
少女思索时,头颅往左侧,将下颌骨枕在虚握的拳头上,露出一大段布着淡淡青筋与墨发的玉白脖颈。
楼泊舟手指动了动,但是没举起来:“你还想去探查一下?”
她难道就不怕,连蘅刚才也是装模作样骗她,其实对方由头到尾都是云霄楼的人。
云心月脑袋转动,冲他灿烂一笑。
少年明白了。
没多久,一身黑紫短袍的楼泊舟就带着少女,避开眼线,溜了出去,直冲今夜银蛇锁定的院子。
院子的确如连蘅说的那般,守卫愈发森严了,但是楼泊舟用银蛇声东击西,把人引开。
少年带着她,就像是带着一只风筝似的,直接滑向背后的窗,手指在缝隙中别了一下,窗户就开了。等他们滑进去,楼泊舟挥一挥袖,窗扇无声合上。
全程流畅得如同水汇入河流中。
云心月都要怀疑苗疆是不是需要圣子表演杂技,他怎么像是从小就耍一样,这么得心应手。
薄薄的月色下,她满脸都写满了惊叹。
默默竖起大拇指表扬了一下少年,云心月才提起裙摆,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在屋内转悠。
屋子里半边都是架子,架子上摆着数不清的宝物,另外半边则堆满箱子,箱子里面装有不少金银珠宝。
堆积一处的箱子,体积都不算特别大,她随机挑了一个,轻轻扒拉开珠宝往下探,没发现什么暗层之类藏人的地方。
她自己细思极恐的、将人剁成一块块存放的事情,也没有找到线索彰显它发生过。
银蛇亦未曾在室内找到血腥,只找到几个蛊盒,盒子里面好像装有几个很厉害的蛊。盘旋在柱子上的金蛇和紫蜘蛛不约而同爬下来,想要争夺里面的活蛊,将它生吞活剥。
它们在此等候主人许久,已经迫不及待开宴了。
一群蛊围着几个盒子打转的场面,实在令人发毛,云心月看上几眼就溜了,想再看看架子上的东西有没有什么蹊跷。
走到最后一个架子那里,她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就连旁边的破柜子都翻了个干净,还是没找到别的什么东西。
她捏着下巴思索:“这里居然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宝库?”
莫非她真的想太多了……
“还想找什么?”楼泊舟垂首看着她思索的模样,低声问她。
外间守卫已经陆续往回,岗哨重归之后,对方肯定会入内排查。
云心月脚下无意识划着干净的地面,暂时没想到别的,只想到那间小黑屋。
她总觉得那里有密道什么的。
但是现在过去的话,线索应当已经被清干净了,他们前去也没什么用,最多只能证实有没有密道。
“你想说什么?”
“唔,也没什么。”她说,“就是觉得小黑屋一定有密道。”
“为何如此笃定?”
云心月也不能说是看剧看小说多年的经验猜测,只能从逻辑去说服对方:“要不然,怎么解释三个活物进去,却只出来两个?就算没有密道,也肯定有我们没发现的大箱子,把人藏起来了。”
他们紧跟着就进去,那样都找不到,总不能真的大变活人吧。
分析完,她抬起眼眸,看向少年。
云城今夜有风,也有月。
枝叶幽影落在窗纱上,透进室内,暗光浅浮。浮动光影中,少年眉目半明半暗,黑亮眼眸自然垂落,凝定不动。
云心月猝不及防撞入他眼眸,被其深邃眸色慑住,脸颊一热,匆促后退了两步,险些撞到架子上的横板。
还是楼泊舟眼疾手快,用手背挡了挡,才免了一祸。
只是他这么一挡,相当于将人堵在墙角与他之间。
“谢谢。”
云心月不敢看对方,低头从他手臂下绕过,却感觉肩膀被什么扯了一下。
侧眸一看,肩上并排的间色小绒球中,不见了一只浅蓝色的小球。
视线转回与肩膀齐高的横板上,她看到横板边沿的木刺勾住了几丝小绒毛,在光影下轻轻飘摇。
她伸手摘了,蹲下去,从架子最底下找回自己的小绒球,塞进荷包里。
“我们赶紧走吧。”
此时。
外面的脚步声已十分明显,连她这种没有内力的人都听到了。
“开锁,搜里面!”
云心月赶紧拉住少年手腕。
楼泊舟不紧不慢,瞄了一眼外间,等门被推开,人涌进窄小的屋内,他才打开窗扇,抬脚踩在窗框借力,乘风翻越墙头而去。
后窗倒是也有守卫,不过已经被蛇咬中,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们顺利出逃,沿着阴暗窄巷回到客栈。
待落脚屋内,云心月才松了一口气,往凳子爬去,趴在桌上。
“真刺激……”
楼泊舟坐到她旁边,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缓过来的云心月一起身,又对上了那双特别专注的黑亮眼眸。
“……”
他没事吧。
“你……有什么事吗?”
她忍住往后挪动,避开少年的冲动,免得喜获蛊盒警告。
真不怪她敏感,对方总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她,她很难不想逃避。
话说,她今晚也没干什么……吧?
好像不对。
刚才在宝库里,她是不是躲开他了?
忽然想到这一茬,云心月在心里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
“你好像一直都很怕我,但是又从来不会真的逃跑,离开迎亲队伍。”楼泊舟凑近,盯着那双滴溜乱转的水润眼睛,“甚至,并不严词拒绝我的靠近,为什么?”
“!!”
云心月冷汗都淌下来了。
皇叔男主的脑子,居然这么清晰的吗?
“男女有别,你老是这么盯着我,我肯定会怕啊。”她努力解释,“这种怕,是很正常的。至于不拒绝你的靠近……那不是因为联姻的事情已经定下了么,你可是我未来的夫君,不多相处相处,怎么培养感情呢?”
“是吗?”楼泊舟将距离又拉近一些,“害怕,也是正常的事情?”
凑近的距离让呼吸相撞,她又再度闻到对方鼻息之间的白茶清香,以及淡淡的清苦药香。
白茶清鲜,越闻越香,像一根线似的,总令人不由自主顺着往源头去。
云心月悄悄屏息,小幅度点头,生怕自己动作大了,能把牙磕上去,撞到对方。
“害怕本来就是情绪的一种,是对未知的恐惧,只要是面对不清楚的事情,人都有可能害怕。”
她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琢磨着对方的心理。
已知,对方是疑似疯批的皇叔男主,可推断出,对方童年可能受过某种伤害,导致了他性格上的这种缺陷。
又知,对方一直重复“害怕”这个词,且对自己爱得深沉,手段用尽求亲亲抱抱。
所以——
“我害怕、惊惧的不是你,而是未知。”
她试探伸手去抓少年的手掌。
没反抗。
她双手抓紧。
楼泊舟眼眸垂下,看了一眼她像是求生抓浮木一样抓自己的动作。
默了默,他才平静相问:“你若是并非害怕我本身,为何我想亲你的时候,你在害怕?我们并非第一次亲,算不上未知罢。”
云心月:“……”
她听少年直白的话语,听得头皮发麻,像是有八只蜘蛛腿将她头皮抓住一样,让她无所适从。
苍天。
皇叔男主身上,是真没有“害羞”这个词吗!!
“那、那……”
楼泊舟唇角笑意还在,眼底却成了深黑色:“怎么,还没想好怎么骗我?”
“天地良心!”云心月冤死了,“我没有骗你的意思!”
就算当初确定跟系统绑上,她想的也是,如果能培养感情,那就皆大欢喜,若是拿不下,也只能自认倒霉,回去等死。
续命是她的事情,总不能生逼人家非爱她不可。
“我——”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脸都急红了。
楼泊舟就那样看着她,紧盯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动,判断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从前,他就是这样练正常人所有的表情,自然清楚知道,脸上肌肉的每一个走向,都代表什么意思。
急了一阵,见对方毫无所动,云心月就冷静了,气鼓鼓看着少年。
“你知道什么叫害羞,什么叫感情上的水到渠成,什么叫两情相悦下,肢体动作的自然而然吗?”
楼泊舟:“不知。”
“……”云心月尝试解释,“害羞就是,当我们的感情还没发展到足够深厚时,面对一些更亲密、亲近的动作,就会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想要避开,需要更长世间去适应。明白?”
楼泊舟:“不明白。”
云心月:“……”
她死鱼眼,他紧盯着。
“这么说。”云心月挣扎了一下,换个说法,“你和今晚那个指挥的大块头不熟悉,对不对?”
楼泊舟安静听着,继续盯她。
“要是他突然靠近,哪怕他真的长得很好看,好看得压根儿不像话,你难道就不会下意识回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和怕怕的吗?”
长得好看,难道就可以放弃自己底线了?
云心月眼珠子转了转,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心跳有点紊乱。
唔——
太好看的话,的确是有点儿考验个人道德准则。
“不会。”楼泊舟淡淡道,“该害怕的是他。他敢这么做,我可以在那之前将他的脑袋摘下来。”
而且——
那人哪里好看了。
不如他弟弟万分之一的容色。
云心月哀嚎:“可我没有这个能力,将你的脑袋……”说着,觉得有点儿不对,弥补了一下,“当然,我绝对没有想摘你脑袋的意思,就是个比喻。”
妈妈,女儿这嘴还是输在不够利索。
呜呜呜。
“我真不是害怕你才躲开。”她垂死挣扎,要死不活地说道,“你用脑子想想嘛,我当时要是害怕,我蹲下去捡什么毛球啊,我直接跑才对啊。”
她现在已经后悔为什么要避开他眼神,松开他的手捡毛球了!
云心月包着他的手,一脸真诚看着他:“你信我。”
楼泊舟好整以暇看了她半晌。
他并非对少女所言无所动,只是——
不知为何,他还是觉得心里有种空泛的失落,就好像一只没有蛊虫在里面的蛊盒一样。
虚无、寥寥。
这种感觉,只在他幼年被父母丢弃在十万里荒山野林里,让他自生自灭时,他才尝过。
后来,便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昔年他在荒山,被蛊虫野兽追逐个没完,只顾着逃命与反杀,根本无暇回顾那一瞬间闪过的感觉,到底源于什么。
如今,他可以盯着她,静默思索,却早已经失去了分辨的能力。
他只清晰知道,对方给了他想要的答案——她不怕他这个人。
可他却完全没有满足的感觉。
是因为还有两个疑问不曾得到解答吗?
楼泊舟盯着少女快要僵硬的笑脸,如是想。
“那你说,什么叫感情上的水到渠成,什么叫两情相悦下,肢体动作的自然而然。”
咦?
峰回路转?
云心月鼓气,松了松两边僵硬的肌肉:“这水到渠成……”
她要怎么说呢。
卡壳了。
楼泊舟等了好一阵,没能等来解释。
“怎么了,很难说清楚?”
云心月干笑:“是有点儿难……”见对方下眼睑往上抬了抬,似乎有些小情绪,她马上丝滑接话,“但是难不倒我。”
她垂眸想了想。
“这两情相悦下的自然肢体接触,其实就是水到渠成的意思。”觉得自己找到了支点的人,话语流畅起来,“只有先发展了感情,情谊渐渐深厚,两个人自然而然就会有越来越多、越来越亲近的肢体接触,是以谓之水到渠成!”
瞧她这脑袋瓜子,“是以谓之”都拽出来用了。
“你——”云心月眨了眨眼,一脸期待的笑意看着楼泊舟,“明白了吗?”
楼泊舟还是不太明白,他所关注的事情,都落在两个字上。
“你的意思,是要和我有情?”
云心月拼命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先有感情,接触起来才不尴尬不抗拒。
很好理解吧。
听到她雀跃的回应,楼泊舟用略有些怪异的眼神看她。
情之一字,他只听过两种解释,一人说是混着蜜糖的毒蛊,一人说是穿肠的毒蛊。
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不过对他来说,天底下至毒的蛊,乃他所求。
似乎——
也未尝不可。
“怎么了吗?”云心月总觉得他的神色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我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在脑袋里回想过滤了一遍,除了有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肉麻之外,应该没什么可以钻的空子才对。
难道这对皇叔男主来说,还不够肉麻吗?他总不会想听,古早小说那种排比式的表白吧。
她觉得自己办不到。
“没有。”楼泊舟收起自己黑沉的眸色,唇角温和笑意瞬间真切许多。
云心月不敢掉以轻心,困得连连打哈欠也没催他离开。
倒是少年一反常态,让她好好歇息,他从窗户翻到露台,又从露台攀到楼策安屋内。
有风入户,吹乱一头黑发蒙住双眼的楼策安停下手中动作。
待窗户关上,他才好脾气整理自己,重新称算药材:“长兄回来了?”
楼泊舟:“难不成,还有旁人会翻你的窗?你们不是说,只有未曾教化的蛮人,才会随便翻窗。”
楼策安:“……”
这只是寒暄。
罢了。
“这话我没说过,长兄不要算在我身上。”他将称好的药倒在纸上包好。
楼泊舟走到榻边坐下:“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脾气很好的楼策安温声道:“长兄尽管说。”
“什么叫温润君子?”
“《诗经》有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大概就是说,温润的君子,就像一块柔润有光泽的玉一样,其容色、言语和性情,该当温和顺从,不刺人?”
“你看我有几分温润君子的模样?”
楼策安:“??”
兄长,撞邪了?
他转身看向捏了一条肚子鼓胀的金线蛇把玩的少年郎君,默了默。
“容色?”
楼泊舟蹙眉,右手大拇指在食指根部的银色戒指上一按,一片利器弹出来。
他在自己左臂上,臂钏的空隙里划了一刀,让金蛇吸食。大拇指一动,利器又收回。
楼策安放下药包,去寻金创药。
“只有容色吗?”楼泊舟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
楼策安将东西摆上托盘,走向榻边小凳:“长兄有自己的性情与言语习惯,纵然并非温润君子之类,又何妨呢?”
这世间,何必非要人人趋同。
他将托盘放下,也无催促之意,只同坐等着他把蛇喂好。
屋内三十六支的落地桑枝金盏灯,将容貌与神色一模一样的两人照亮。
只不过,白衣金线的少年郎君似春水本身,上善至纯,眼神净透;紫衣银线的少年郎君如静水流深,面上有春意,往下摸一摸,便有透骨寒气侵袭。
楼泊舟没有回应这个问题,举起大拇指又问:“那这是什么意思?”
楼策安迟疑摇头:“不清楚,像是什么暗号手势?”他想了想,问,“这是公主对长兄做的手势吗?”
“嗯。”楼泊舟道,“我带她进了一个宝库,她满脸惊讶看着我,竖起了这根手指。”
楼策安觉得自己明白了:“那应当是做得好的意思罢。”
楼泊舟觉得有理。
“还有一事。”
楼策安看金蛇不动了,伸手去拿药瓶。
“她说——”现在想起来,楼泊舟还是觉得怪异,“她想爱我。”
咚——
药瓶砸了楼策安的膝盖。
楼泊舟吐了一口气:“你也觉得她说谎,骗我了,对不对?”
怎会有人想与他有情。
就连将他从十万荒山找回来的弟弟,都未曾说过这样的话。
楼策安捂着自己的膝盖,俯身捡药瓶。
他小心求证:“这是公主亲口对长兄所言吗?”
短短几日光阴,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就这么相许了?
“嗯。”楼泊舟将金蛇扯下来,漫不经心缠做一团,丢到床脚去,“她亲口所言。她还说,要我们的情谊渐渐深厚,两个人就会有越来越多亲近的肢体接触,水到渠成……”
楼策安赶紧喊停:“其他的话,就不必告诉我了。”
到此为止便可。
楼泊舟抬眸,仔细打量他的神色:“你为何会露出这般容态?”
楼策安:“……”
也许是他要脸罢。
“她也时常会露出这般容态,然后避开我。”楼泊舟有些烦躁,将企图爬榻的小银蛇拽住,打结,“说这就是‘害羞’,不叫‘害怕’。胡说,骗子。”
定是在糊弄他。
楼策安忍不住帮云心月叫屈:“长兄,这就是普通的不好意思,或者叫害羞。”
楼泊舟眼皮子都没抬:“你也骗我。你上次跟我说的不好意思,脸上的筋肉不是这样的。”
“害羞也分很多种……”
楼策安替他解开臂钏上药,语调缓缓地解释清楚他提出的每一条反驳,末了,感叹一句——
“长兄说得对,公主的确爱你。”
不然很难解释。
第30章 他吃味了?
屋内的云心月裹在被子里。
窗外院墙处啾令唧令声一叠又一叠, 此起彼伏鸣叫,宛若催眠曲,她却完全睡不着。
脑海里全是系统说的攻略, 以及少年一句又一句直白诉说爱意的话。机械音与温柔少年音交响,炸得她脑袋一阵赛一阵嗡鸣,简直不得安宁。
特别是少年几次三番垂下眼眸,深情、专注凝视她一人时的眼神, 拼命在她脑海交叉闪烁,彰显存在。
云心月觉得,她的良心受到了谴责。
自己带着目的接近, 小船儿还这么深爱自己, 是不是……太可怜了。
将脑袋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她撅起下唇,吹开遮挡脸面的散乱发丝。
散乱的发丝后, 少女健康红润的脸庞满是苦恼。
要不……对他好一些?
说不定, 还能一举两得,让对方彻底打消给她喂蛊的可怕念头。
一砸手心, 笃定主意的云心月, 终于安心睡过去。
此时。
与她隔着半道中墙的楼泊舟,正回应楼策安那句感叹:“可我还是不懂她所言,不明白她所行。”
既然爱他,为何又说爱温润君子;既然爱他,为何还会害羞躲闪。
楼策安猜测:“约莫是公主情人眼里出西施?”
“何意?”
“定是她太爱你, 所以将你看成自己最是喜爱的模样。”
楼泊舟更不能明白:“她又不瞎。”
他是不是真正的温润君子,她会毫无所觉?
楼策安:“……”
他兄长这般直白性情, 的确难为公主了。
“再说了,她既然最是喜爱温润公子, 又为何会爱我?”楼泊舟觉得说不过去。
此言,说中了楼策安的疑惑:“大概,情爱一事就是这般没有由来,甚至掺杂各种矛盾?”
他独身十九年,也不太懂情爱。
楼泊舟沉吟了一阵,再问:“道谢之事未行,我又将她吓着了。接下来,我该如何行事,她才会愿意让我养?”
若对方是蛊就好办了。
蛊皮糙肉韧,不必兼顾喜怒哀乐,也不用怕吓破对方的胆,尽管用拳头让对方听话就好。
“让她高兴。”
“如何才能让她高兴?”
“对她好些吧。除了不做让她伤心害怕的事情之外,或许可以试试多陪她。”楼策安想了想,补充道,“不要急着……咳,太亲近,得慢慢来。陪她锻炼、饭后散步、观景赏月、用饭闲聊什么的。公主脾性很好,我上次送公主一包肘子,她就挺高兴的了。”
那肘子,其实远比不上什么金钗玉佩。
由此可见,公主亦是性情中人,看重本心逾于其他。
要是哄不好的话,那多半是兄长的问题。
楼泊舟撩起眼皮子。
惶惶火光下,他双眸像是被点燃了似的。
“你送她肘子?”
“公主定以为肘子是兄长所送,才会那样高兴。”楼策安立马补上这句话。
楼泊舟眼神挪开,看向窗外。
他倒是想到另一件极有可能会让她高兴的事情,而今更深露重,云霄楼又刚遭过两次试探,恐怕不会想到还有第三次来袭。
将南陵圣子服和头冠脱下,他随手勾走一件袍子和一张面具。
“我出去一趟。”楼泊舟就说就跑。
楼策安根本叫不住人。
楼泊舟在山野多年,轻功卓绝,很少有人能追得上他。
他就像暗夜里的枭鸟,眼神锋锐不受黑天影响,飞掠无影。
偶尔有枝叶漏下的月光落在银片上,反出几道粼粼细光,留下“叮铃铃——”的脆响。
若有人听见,立马探头来看,也窥不到半点儿人影。
没多久,他就落在云霄楼西楼后的小黑屋屋顶上,细听脚下动静。
屋里没有人。
楼泊舟一个翻身从檐上落到门前,推开门扇,往里丢了一个烟雾折子。
落地的烟雾弥漫,慢慢往细小的缝隙里面钻。
他把门关上,重新翻上屋顶高处站立,抱着手臂,举目四望。
没多久,隔壁巷子堆叠杂物的尽头处,有白雾袅袅上升。
他看也没看发现烟雾后,往这边冲来的云霄楼护卫,只在屋脊上点脚屈膝,展手飞掠而去。
那地方不远,他很快就找到了,将杂物清开,让银蛇进去搜索血迹。
他则坐在洒落半边月色半边树影的墙头,把玩手中的紫玉短笛。
云霄楼的管事也聪明。
见屋内只有招引烟雾的折子,并无他物,便明白了对方目的,赶紧着人包抄巷子,将楼泊舟堵住。
初时,率先冲入巷子的护卫,根本没有发现墙头的少年。
他们甚至将堆在一起的秽物翻腾了几遍。
等第二队的人来到,才有个眼神挺好的年轻郎君,在巷口停下脚步,握着手中的棍子,指向高处:“那里有人!”
呆在墙头下的人顺着年轻人棍子指向,仰头望了一眼,瞥见一只皂靴静静垂着,先慌乱了一阵,你推我涌往后退,避开危险,才有闲心抬头细看。
护卫们先看清楚垂在墙头的一条长腿,继而是一方回环鸟蝶纹的红色袖摆。
袖摆被一只银腕扣束着,规规矩矩拢在一起,只露出堆叠的褶皱。
“你到底是谁人!”
楼泊舟不爱与人说废话,没有理会对方,继续摆弄手上短笛。
呼——
深秋北风一吹,枝叶往旁边倒去,将屈膝斜坐墙头的红衣少年,全部暴露在月色下。
护卫一眼便对上了他脸上的半张麒麟面具。
雪白的银饰,将露出来的弯唇衬得像是一滴沸腾的鲜血。
薄雾冥冥,凉风入巷。
红衣少年如同刚从地狱爬上来的鬼魅一样,笑容诡异。
为首的管事瞳孔震惊颤动,握刀的手险些没拿稳。
须臾,银蛇爬上墙头。
楼泊舟伸手,让银蛇缓缓缠上自己的手指,垂眸看墙头下的人:“密道中有鲜血,不超过两个时辰。所以,你们把人弄去哪里了?”
听到这话,管事瞬间清醒,眼神变得凶戾。
但他不清楚对方底细,没有贸然行事,而是先打探打探,顺便抛出息事宁人的话。
“我等不知郎君此言何意,若郎君只是过路人,不如早些离开为好。”
云城三百里远的地方,虽也有苗人群居,更有一城与南陵同名,皆为九黎。
可是,他不信巧合。
毕竟——
今夜先有一南陵圣子误闯宝库,后有一疑似苗人的郎君破密道。
两人并非同一人的可能太低了。
念在对方并非此地中人,又未曾真正查到什么的份上,他们可以放人,但对方也得聪明些,不要将事情往外泄露才是。
楼泊舟不是礼官,听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只知道,对方不愿意告诉他,那被擒人最终的去向。
殷红薄唇一弯。
“我说,我要那个被你们从西楼背后黑屋抓走的人。”少年嗓音温和,像是在商量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一样,“够明白了吗?”
“明白了。”管事脸色一变,握紧手上的刀冲过去,“你在找死!”
既然不愿意妥协,那就见阎王去好了。
管事一冲,其他护卫拔刀的拔刀,举棍的举棍,全部向着楼泊舟而去。
楼泊舟麒麟面具下的薄唇更弯,主动跳入他们之中,游走在人群里。
抓住一人手腕一拽,对方手上的刀就替自己挡了一下;拉过一人的脑袋往前一撞,就开出一个可以活动的口子来。
他从前也常被野兽包抄,相比默契十足的野兽而言,这群人的攻击力实在太弱了。
“真是没有意思。”
楼泊舟叹了一声,一手捉* 过一人的后脖颈,一手扭转一人的手臂,将人当成陀螺丢出去,先稍稍拦一拦。
旁人与当事人都没看清楚他动作,他便已经收回手,从提着后脖颈的人身上抽出腰带,捆在那人嘴巴上,缠绕一圈。
然后——
他俯身,抬眸,唇角翘起,一手按住此人肩膀,一手落在此人咽喉上,微微用力。
“喀嘣——”
脖颈断裂,被捆住嘴巴的人瞪大涨红的眼睛倒下。
楼泊舟垂眸看了一眼:“不见血腥,干净。”
正好,免得让她闻到不好的味道,又避他如蛇蝎,退开三尺之外。
“现在,可以说了吗?”
护卫们哆嗦后退,但竟无人说话。
半刻后,楼泊舟拖着管事,丢入了宝库小院,成功引起第二场动乱。
*
翌日。
云心月日上三竿才起,推窗就见两国队伍在整理行李。
一般来说,赶路都要踏正开城门的那一刻,提前候着,才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地方落脚。
毕竟古代不比现代人口密集,野外过夜危险系数也高很多。
不过云城的位置比较特殊,前后城池的距离都比较远一些,需要一天半的功夫才能赶到下一个有人居住的镇子或者村庄上。
但只要赶半天路左右,就能抵达一片庄园附近,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庙宇,也能凑合落脚一晚。
他们午后才赶路,便是算好要在破庙处过夜。
空腹锻炼半个时辰左右,云心月才去吃东西,怕耽误大家,她就用干净的布巾裹了几个肉包子,方便随时走。
“怎么不见你们圣子?”
没看到楼泊舟的身影,她还有几分惊讶,询问南陵的侍卫。
他不会又玩什么不跟她见面的失踪,然后大晚上站在床头吓唬她吧。
正说着,就见通往大堂的帘子被撩起来,一道白衣金线的身影落入后院日光中。
“楼泊舟。”云心月喊了一声,小跑过去,将包子递上,“吃了吗?”
“公主。”楼策安侧身,颔首,“我已经用过早饭了,你吃就好。”
他不敢吃。
万一兄长吃味,他可哄不来。
云心月嚼包子的动作停下,举着半块包子绕楼策安打了个转,背对大堂,“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怪有礼貌的样子。
感觉他和平时很不一样。
楼策安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是衣服不一样吗?”
虽说祭司不允许他们透露圣子有两人的事情,可要是公主自己发现了……
那可与他们没有丝毫干系。
“不对。”云心月嚼嚼嚼,吞下,将热气消散的半块包子塞嘴里,鼓着腮帮子上下打量他,“就是……感觉气质不一样了。”
楼策安漆黑的眼眸亮了。
公主果然是个聪明人,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
“是吗?”他问,“哪里不一样了?”
快想通其中关窍!
云心月不负他所望,一阵见血戳出问题所在,就是过于直白,有些他兄长的风范,令他心情复杂。
她说——
“你今天怪装……端庄的,把自己弄得像那种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类型。”
楼策安:“……”
能不能换一个词。
温润如玉有点戳他兄长的心。
他抬起眼眸,悄悄往楼上窗扇瞥了一眼。
毫不意外,对上缝隙中一双因彻夜不眠而充血泛红的幽深眼睛。
那双眼就那么幽幽、深深地看着他,像极了昔年十万大山里瘴气遍布中的兽瞳。
令人毛骨悚然。
“是吗?”楼策安笑得有些勉强。
看他神色,云心月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临急临忙修改了一下。
“不不不,也不是像。”她拍了拍楼策安的肩膀,“你本身就是温润君子。”
楼策安:“……”
啪。
窗户关上了。
但是兄长的视线如影随形,贴在他后脑勺上,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谢谢。”
他的笑意难以为继。
云心月看他垂下的眼眸,莫名看出几分带着温软的无辜,湿润的眼球笼罩灰暗,好像一只被主人斥骂的猎犬一样。
好可怜的样子。
她开始回想,自己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还没寻到根源处,沙曦回来了,说匿名的信件已经帮她悄悄递到云太守手中,可以出发了。
楼策安疑惑:“什么匿名信件?”
沙曦不知,她只是遵命办事,遂告退去指挥队伍先行。
云心月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忘了?我们查探的那些事情,幻天楼和云霄楼的古怪之处。”
这些事情他们不好插手,但是匿名举报只是顺手的事情,说不定真有人能解决。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固然最好;要是真有不对劲的地方,这就是重要线索!
楼策安轻轻扯回自己的袖子:“原来如此。”
云心月看着从自己掌心溜走的袖管,眉头一皱,缓缓抬起眼睛,盯着楼策安看。
他——
今天真的很奇怪。
她伸出手要抓住对方的手腕,楼策安紧急往后退了两步。
云心月瞳孔放大,惊讶看着他的步伐:“你……”居然避开她?
他绝对有蹊跷!
平时老缠着她不放,少一会儿都跟要了他的命一样斤斤计较,现在这么生疏有礼貌。
不像他。
楼策安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用冰凉的刀子抵着他的脊骨,从尾椎慢慢往上挪动。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后穿透他的脖颈。
危险且极其折磨人。
云心月俯身,一步步靠近,把人逼到角落去:“……撞邪了?”
这么反常。
楼策安一步一退,直到脊骨贴到冷硬石墙上,硌得微疼。
他实在很想逃。
只可惜,少女步伐有些灵活,左右围堵,好像要将他的脸撕下来仔细端详一般。
他实在无处可逃。
“圣——”
进来喊人坐马车赶路的春莺一下噤声了,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喊人。
一般碰上这种情况,她们都当自己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
楼策安看见春莺,像是看见救星一样,立即提声喊道:“马上就来!”他垂眸,清了清嗓子,一脸柔顺可亲的随和模样,看向云心月,“公主你看——”
行程松动的余地有限,云心月明白。
她收起脸上的若有所思,笑眯眯拉住楼策安的袖子:“小船儿,走吧,一起坐马车去。”
她就不信,这大半天行程,还不够她琢磨出一点儿头绪来。
楼策安:“!!”
他被拖动着往马车停靠的地方走,不住扭头往二层露台边上的窗户看。
窗户纹丝不动。
好像楼泊舟早已离开那里一般。
“……”
完了。
兄长忙活一夜未睡,没撬到什么线索已经够烦躁了,现在又扎他心窝一下……
真惨。
得不到任何援助的楼策安,就这样被云心月推上马车,与她共处一室。
楼策安知道兄长为了和公主单独相处,多多牵手,总是将春莺和秋蝉赶到别的马车上。
没想到,现在却害苦了他。
对上少女啃着包子打量他的直白视线,他只能艰难维持笑容。
他觉得自己也挺惨。
马车碌碌南行,出城前被堵了个严实。
云心月顾不上探究楼策安身上那些事情,撩开帘子问随行在侧的侍卫:“这是怎么了?”
侍卫前去打听,没一会儿便回来报,说云霄楼出事了,太守府的人在办案。
效率这么快!
云心月感叹了一下,在马车经过时撩开一条缝隙偷偷往外看,但是除了人很多之外,并没有看出什么。
只得了云太守擦着头上汗水,匆匆前来告罪的一句:“招待不周。”
出城半日,他们一行人抵达庙宇附近。
思索良久的云心月,终于在快要消磨掉的记忆里,翻到自己曾说过的“温润君子谁不爱”一话。
再看楼策安的眼神,便显得万分复杂。
一丝愧疚夹着一丝怜爱,一丝不可置信夹着一丝新奇……
天可怜见的,小船儿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做到这么卑微的吗?
难不成她说自己喜欢什么,他就扮演什么……
不行,继续想下去,可就有些人心黄黄了。
话说回来,照小船儿这种雌雄莫辨的浓颜长相来说,真的很适合cos人外。
“公主?”
已经下车的楼策安喊了对方好几遍,都没能得到回应,忍不住轻轻敲了敲车门。
笃笃——
“公主,下车歇歇脚罢。”
云心月回神:“哦,好。”
她提起裙摆走到前室,刚屈膝准备跳下去,眼前就出现了一条虚握成拳的绅士手臂。
唔……
居然君子到这么细节的地方。
真是用心呐。
云心月都忍不住给他点儿甜头。
“小船儿,你今天真贴心。”她扶着他的手臂跳下马车,捏起手指比了两颗楼策安看不懂的小心心,“爱你爱你。”
比完,转身。
少女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任务一样,哼着歌儿雀跃蹦走。
楼策安:“……”
坏了坏了。
兄长应该要疯了。
他赶紧扭头找回自己的马车,去将人替换出来。
刚一只脚踏进去,马车里就伸出来一只苍白的手,把他拽进去,压在车壁上。
熟悉的药草混合淡杉木香气,骤然逼到他鼻子底下。
楼策安坐定一看,自家兄长下眼睑上缩,抬起眼帘,眼眸漆黑、凝定。
每一次,他想从别人身上看清楚,或者透析什么东西时,就会有这样恣肆又沉凝的眼神。
仿若少年郎君生长的、毒瘴弥漫的野林,又似沉峻险幽的十万大山。
“长兄你听我说。”楼策安知道他直肠子,便不绕弯,“公主待我亲近,只是将我当成了你。你耳力好,应当听到,她喊的是楼泊舟和小船儿,不是我。”
他们可连姓名都还没互通过。
楼泊舟:“可她说你是温润君子。”
她爱他,但她也爱温润君子。
楼策安:“……”
救命。
“但我觉得,公主只是对君子有好感,但对长兄不一样。”他想到马车上对方自然拉开两边的距离,“她愿意亲近你,只是暂时还无法做到你所愿这般亲近。可对上我时,却很自然避开触碰。”
顶多拍拍肩膀,扶扶手臂。
楼泊舟不语。
“长兄若是不信的话,大可试试。”楼策安看着他黑沉眼眸,真诚建议,“你只要在她左右,她定会向你走近。”
楼泊舟松开手。
楼策安舒了一口气,见他要下车寻人,把人喊住,拿了一方帕子,沾了药汁要往他眼睛上揉。
楼泊舟抓住他手腕:“你要做什么?”
“替你擦擦眼睛,松快一下。”楼策安叹息,“长兄刚才想必也不曾闭目养神罢?”
兄长定是心系公主,一直注意着他和公主两人的动静。
楼泊舟松开手,让他擦。
等药汁涂好,他便下车寻云心月去。
云心月在水边帮忙洗米,侍卫们则要弄干净的水烧开饮用。
她和侍女们一排蹲着,在河边淘洗,与身边几人说说笑笑闹成一团。
她并没有发现他。
还是旁边有侍女淘洗完,起身瞧见了站到背后的他:“见过圣子。”
气氛似乎一下凝固起来,不复快活。
云心月回头看了一眼,将竹筛交给旁边的侍女:“你们先回去吧。”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没多久,其他人都跑光了,只剩下云心月站起来,向他招手。
楼泊舟抿唇,没动。
云心月提起裙摆,向他走去:“你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怎么感觉哪里都怪怪的。
平日人没跑光,他的眼神就已经像套索似的,抛过来将人套住。
今日竟有如此定力。
她抬眸看向一动不动的楼泊舟,忽然起了坏心,将冰凉的手往他脖子上摸去。
只碰一下,她就打算收手了,但少年伸手将她手掌牢牢压住。
“凉!”云心月嗔怪一声,“快松手。”
她挣了一下。
素日,少年很少会松手,她便用力了一些,但没想到他这次这么干脆。
云心月一个不稳,差点儿往后倒去,匆忙间伸手拽少年手臂,少年亦伸手扶她。
两人同时发力,半抱在一处。
暮色渐退,苍茫天幕转为暗蓝,不见浮云,最后一丝天光化作轻纱似的薄雾,笼罩在两人身上。
楼泊舟弓身,伸手替她捞散落的裙摆,云心月仰头望他。
两人微凉的鼻尖,在晚风中轻轻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