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宫阙藏青 > 14、意轻别
    清篁阁内,熏香燎燎,地龙的火气将一切都烧得干热。

    幼青半跪在榻前,八幅湘裙层层叠叠散开,而殷胥半坐在榻上,俯身向她倾斜,抬手握在了她的脖颈,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按在了血脉搏动之处。

    那里有颗小小的红痣。

    幼青不自觉颤了下。

    鸦青的衣袍叠在月白裙角之上,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向幼青压过来。

    他肤色极白,眸色极黑,极为俊逸的长眉在此刻微微拧着,眼尾的红是唯一色彩,像惯来淡漠的神仙有了欲,让人怎么都移不开眼。

    幼青呼吸急促,匆忙错开眼,下意识伸手撑在身前,掌下缕缕银线硌在掌心,刺痛着磨开,她侧头避开交缠的呼吸。

    殷胥望见她躲闪的目光,蓦地紧扣住幼青的手腕,另一手放在了眼前人纤细的腰肢,就这么把人整个圈在了怀里。

    隔着薄薄的衣衫,殷胥几乎感受到了掌下细腻的温度,柔软得烫在指腹,一触碰到就再舍不开手。

    殷胥目光沉了沉,掌下渐渐握紧。

    他掌心炙热的温度,再也无法忽视,幼青出于本能地瑟缩了下,可挣不脱。

    她就落在这张大网之中,挣扎不能。

    幼青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靠近过他,可是那时却没有这样口干唇燥的错觉,如今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只能低声提醒眼前罕见的醉酒之人。

    “陛下,你醉了。”

    殷胥只望着她,没有说话。

    幼青呼吸乱了瞬,怔愣了眼眸。

    他此刻的目光,像极了从前那回,几乎被遗落在角落里的那个乌龙。

    幼青那时还很闹腾,爬上树梢兜了满怀的青杏,跳下树时被他接了个满怀。太子殿下被她扑得向后踉跄一步,却牢牢地没有松手。

    她想给他展示摘的青杏,却在抬头的瞬间,嘴唇不妨擦过他衣领下的颈前。

    他目中的笑意都立时凝住,嘴角慢慢地落下,那时他的目光就似现在般幽深如晦,片刻后他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太子殿下一言不发地走远了,幼青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这是她头一回惹了太子殿下生气,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半晌,于是把酸掉牙的青杏都吃了个干净。

    现在也是惹了他的气。

    她不知道他发起脾气来是这样的,更不知道该如何消解这怒火,本能的她不习惯这样的贴近,只想逃开。

    幼青而今如那时般,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只能抿了抿唇:“陛下可是生气了?臣女如有不当之处——”

    “别说话。”他忽地道。

    幼青扣紧手指,唇角抿紧。

    就在她垂下头的瞬间,檀香忽地侵袭而来,幽幽的全部笼罩住幼青。

    她肩上落上重量。

    幼青顿时浑身一僵,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只知道仍半跪在榻边。

    殷胥很轻地垂下头,抵在她的左肩,连带着呼吸的热气。

    “薛窈窈。”他低声道。

    幼青不知道为什么,半边身子都酥麻不得动弹,脑中嗡嗡作响,胸口似有无数只鸟雀轻撞。

    灯火幽微,熏香蒙蒙。

    殷胥很久没有这样,这样近地靠近。

    近到他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她柔软细腻的侧脸,发梢遗落的光,因为紧张而颤动的眼睫,轻抿的唇瓣,微微错乱的呼吸,不住起伏的胸口。

    甚至颈侧的那颗红痣。

    他终于不由自主地去想那些,他不曾参与过的,遗憾错过的,她的三年时光。

    是不是有另一个人,也曾像他这样亲密地靠近她,也曾看到她颈侧这颗细小又极动人的红痣。

    是不是她也如同现在这样,乖顺得毫不反抗,就用这双承满光的明眸,眼里心里都只望着那个人。

    殷胥目光幽深下来。

    修长指节在幼青腕上腰上慢慢扣紧,所有的温和都在一点点褪去。

    “扬州有那么好吗?沈文观有那么好吗?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仅仅两年,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幼青紧紧抿着唇,眼睛发疼一瞬。

    不是扬州好,不是沈文观好。

    是他先弃了她,将她推给了旁人,如今又有何资格来质问她?

    “陛下当初——”

    隔扇门上传来扣扣两声。

    随即传来宫人的声音,“启禀陛下,长宁公主携着沈文观寻薛二小姐,道有要紧之事,说是人命关天。”

    所有的话都霎那间咽了回去,出口的只剩一句单薄的,“陛下恕罪。”

    “是臣女失仪了。”

    说罢,幼青告声罪,随即起身离开。

    殷胥望着那道匆匆离去的背影,目中一片清明之色,随即慢慢变得晦暗。

    他阖上双目,脑中却蓦地浮现,方才望向他的那双含水的明眸,专注而认真,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指节一点点攥紧。

    殷胥缓缓睁开眼,起身将已凉的茶水慢慢饮尽,眉目渐渐垂下。

    一掀起帘栊,外头寒气倏地扑面而来,所有因着地龙热气积聚的滚烫,都在这肃冷的秋夜中凉下,八角宫灯在风里骨碌碌地轻转。

    幼青立在夜风中,拢了拢身上最后一丝微薄的暖香,颈侧残留的温热呼吸似是还在麻着,半晌她平静了呼吸。

    长宁和沈文观正在帘外,一听见响动都抬眼看了过来。

    沈文观率先松了口气。

    薛二瞧着完须完尾,好像问题不大,幸好他来得及时,也幸好陛下还没有太过禽兽,欺负一个弱女子。

    幼青边快步下楼,边问:“什么人命关天的急事?”

    长宁摇摇头以示自己不知道,只努努嘴看向沈文观:“他白眉赤眼地叫我,说找你有极要紧的事,我瞧他实在着急,便帮这一回来这里找人了。”

    幼青看向沈文观,沈文观动了下眉毛以眼神向她示意,幼青没明白,长宁就更不明白了。

    沈文观一见两人都不懂,真是长叹了口气,又觑了眼周围的宫人,只能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换回了原来的词。

    “反正就是要紧事,人命关天。”

    长宁见状知道不便再打扰,待走出楼阁后,便同幼青辞别,往另一条路而去。

    只剩下幼青和沈文观,二人一同往一条小道上走,幼青行得极快,沈文观跟在身后还喊了两声,“走这么快作甚?”

    幼青脚步没停:“现在总可以说了,发生了什么急事?”

    沈文观双手负后,晃了下脑袋,步子慢悠悠,哼笑了声:“还不多谢我?”

    幼青脚步顿住:“……”

    转瞬间,她就反应过来,这是沈文观撒的谎言,幼青阖上双目,深深呼吸,忽然开始了深深的思考。

    其实被他坑了不止一回两回,为什么她还会相信沈文观的话?

    幼青忍了下:“你又说谎。”

    沈文观理所当然:“不这么说,你能出来吗?”

    幼青道:“可以不要以人命作为理由。”

    沈文观摊手:“用别的理由都不好使,我看也就和人命相关的才能叫动你。不过我这也算没说错么,你在里面也是虎口求生,也算是人命关天,我瞧你是不是又被陛下刁难哭了?”

    “没有刁难。”幼青道。

    沈文观忽地吸了两下鼻子,闻到了幼青身上的酒气:“陛下逼你喝酒了?”

    幼青愣了下,抬起衣袖闻了下,好像是方才沾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很快她放下衣袖:“没什么,没喝。”

    沈文观又嗅了下,不仅有酒味,还有淡淡的檀香,若不是喝酒,那就是不小心沾上的味道,那得和人贴多近,贴多久,才能浑身都是这味儿啊。

    一想到这个,沈文观忽然手抖了下,脑中浮现一向冷淡的薛二,和一脸冷漠的陛下抱在一起……

    不行,根本想象不来。

    沈文观拍了拍额头,忙把满脑子的胡斯乱想都赶出去,他一个知道内情的,怎么也被外面那些离奇的传言给洗脑了。

    也是昏了头。

    带刀侍卫都拦在跟前了,难不成两人在里头谈情说爱么?

    沈文观深深叹气:“依我看,你赶紧走吧,在长安多待一天,就多一天……”

    话还没有说完,沈文观就看着幼青转身往回走,忙拉住人:“诶,你去哪儿?”

    幼青抿着唇,直跑了起来。

    沈文观刚还想追几步,又放弃了。

    这薛二难不成是被虐上瘾了?他实在也是想不通薛二到底是怎么想的。毕竟他和薛二也没有那么熟,也不好管得太宽。

    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当真做到了无愧于心,剩下的他也管不了。

    幼青赶回楼阁时,灯火还亮着。

    可天子近侍已经不在了,幼青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快步登上楼阁。

    帘栊掀起,推开隔扇门。

    灯火依旧通明,里间一片空空荡荡。

    唯有榻上残留的褶皱,博山炉里刚熄灭的熏香,还有空气中残余的幽幽冷香仿佛还证明着,他的确在这里待过。

    幼青在阑干旁,立了良久,直到胸口剧烈的心跳渐止,才缓步离开了这里。

    回到居所,一夜无眠。

    待到天刚破晓,晨雾还未散尽,树梢上挂满白霜之时,幼青裹上斗篷,往棠棣院的方向而去。

    院外守着的侍从瞧见幼青时愣了下,犹豫半晌后,只道陛下如今不见人。

    幼青抿了抿唇,在海棠树下,拢了拢披风,静静地等了起来。

    侍从瞧见这一幕,忍不住道:“陛下当真不见人,这里风大,夫人不如回去罢。”

    幼青道了声谢,却没有走。

    侍从纠结半晌,都不知道该如何好,其实陛下昨夜就回宫了,但这消息还没传出去,他不好透露,可让人在这里苦等,也是不大好。

    正在侍从挣扎思索之际,不远处传来朗朗的一道声音:“薛大夫?”

    侍从和幼青都同时看去,只见陈度一身闲服腰间别着长剑,大步走了过来。

    虽然隐隐有所猜测,但为了确认,陈度还是问了一句:“薛大夫来此是?”

    幼青道:“想来求见陛下。”

    陈度神色略微复杂,半晌叹了口气,瞥了一眼侍从:“怎么不告诉薛大夫,陛下昨日连夜回了宫?”

    侍从很委屈,这事是能随便说的吗?

    陈度也知道,侍从哪里敢随便透露皇帝行踪,不过是找个由头说一嘴。

    “薛大夫不一样。”

    侍从不明白,哪里不一样?

    陈度没说话了,只看向幼青。

    她神色怔愣,似乎还沉在那句回宫。

    陈度极轻叹了一声,而后抬手道:“薛大夫,借一步说话?”

    在幼青点头之后,两人一同到了不远处的亭子中坐下,湖面拂来微凉的风,泛黄的枯叶随水轻流打转,漂泊而去。

    宫人奉上茶果,陈度接过茶盏,兀自饮了一口,摩挲着杯壁,半晌才开了口。

    “薛大夫找陛下,是有什么要事吗?”

    “是。”幼青道。

    她要问他,明明没有放下,为什么要弃她而去,又为什么要将她推给旁人。

    陈度又等了片刻,都没等到下文,也知道这是不肯说了,于是他只能更直接。

    “如果有什么话,我可以代为传达,陛下暂时最近都不会见别的人。”陈度尽量委婉地说。

    幼青怔愣一瞬,半晌轻嗯了一声,垂下头望着茶盏上袅袅的热气,唯有杯壁向还掌心传着微薄的余温。

    陈度又忍不住道:“其实当年殷胥选择把你留在长安,是有多种考量的。”

    不管薛二是置气,还是已心仪他人,陈度觉得这些,薛二应当知道,尽管这些殷胥永远不会主动说出口。

    “当时燕云的局势混乱,殷胥去那里可以说去送死也不为过,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怎么会想着把你带去燕云,拖累你的一辈子?”

    幼青道:“我不觉得是拖累。”

    陈度对上幼青带着执拗的目光,喉间难得一梗,片刻后他别过了头。

    殷胥是不想让薛二受伤,不想让她抛下所有一切,只剩最后那条最艰难的路。

    而薛二那时也只是想同殷胥,一起去面对那个生死难知的未来。

    当年这件事,谁有错呢?

    陈度顿了顿,还是把话说完:“陛下走之前把仅剩的暗卫,也留下来了。又动了朝中势力,上旨为薛御史请了官,这样他这种人才不会卖女求荣。”

    其实背后还威胁了,当时太子殿下在朝中还是有一些势力的,能让薛御史升迁,也就能让他被贬谪,如此恩威并施,他才不敢苛待薛二。

    幼青整个人都顿住,攥着茶盏的手一点点收紧。

    她不知道请官一事,她名义上的父亲也根本没有提过这件事。

    陈度又饮了口茶,目光落远。

    “不管过去如何,既然事情已至如此,大家都往前看吧。”

    薛二放下了。

    陛下也答应了太后所提的那件事,应当是放下了吧。

    不过——陈度摸摸下巴,他总觉得陛下那种人,不像是放下的样子。

    倒像是又不知在谋算着什么,瞧起来就是想把人或骗或强硬地抓回来呢。

    还是不多想了,就当放下了。

    如此也好,相忘于此。

    陈度将茶一饮而尽,告罪辞别了。

    幼青还坐在原处,望着已凉的茶盏,背后一阵阵的发冷。

    她的父亲,可以瞒请官这一件事,就可以瞒其他的事。

    到底还瞒了些什么?

    幼青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当中一定还有别的她不知道的事情。如果不弄个清楚,她定然会后悔。

    次日,秋猎就结束了。

    幼青回至家中后不久,沈文观就被调出去行外差,二人连一面都见不上。

    至于回扬州一事,自然也没空打点,暂且先搁置了下来,她也没有多想。

    而幼青还有更要紧的一事。

    她择了个日子回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