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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王法

    所以, 只是与世俗众人的做法不同,便要承受这些无端的揣测与故意为难了吗?

    贺长情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些话了。可是天地良心, 她和祝允清清白白,不过就是主仆关系,当主人的既然享受着金玉奴绝对的效忠, 那必要时候选择站出来维护一二, 不也是人之常情吗?

    究竟是她这样的人太过离经叛道, 还是这个世道根本容不下金玉奴这些人群?

    自打这样的念头萌生以来, 便一直萦绕在贺长情的心头。只是现下的局面,根本不适合她再纠结这些太过深远的问题,于眼下的困境, 毫无助力。

    “我不与你在这里做无谓的争辩, 圣上与嘉妃娘娘马上亲临,你们觉得这种市井场面好看吗?”皇家最重颜面,几个当朝权臣的子弟聚众吵闹,实在不成体统。即便曾经的六皇子愿意忍让, 可梁淮易如今圣上的身份也不由他轻描淡写地就此揭过。

    “这不是还早,距离宴会开始至少还有一盏茶的功夫。”人群中, 有个身形丰腴的年轻男人暗自咕哝着, 声音算不得大, 但落在贺长情的耳中却意外得清楚, “用得着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吗?”

    都说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鸣筝阁这些年因为圣上信任的缘故而在北梧名声大噪, 莫说是那些平头百姓, 便是许多朝臣都不敢轻易驳她的面子。

    眼前这人说话虽不中听, 但还是有些魄力与胆量在的。贺长情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只是这一打量,才发觉实在是眼生。

    京都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吗?她怎么印象全无?

    “我是善意提醒你们。听不听,全在诸位。于我,自是不会有半点损害。”贺长情将目光从章远安和男人身上收了回来,带着祝允回到了席间。

    其间,纵是有些不善的眼神,可经贺长情一提醒也不得不收敛起来,没有了带头闹事的家伙,这场闹剧自然只能惨淡收场。

    顾清川见那些人再不敢同贺长情叫板,一颗提着的心方才落了下来,只是他到底出不了这口恶气,于是用肩膀狠狠地一撞那年轻男人,语气凶狠:“好狗不挡道,让开!”

    顾清川仗着他穆国公世子的身份向来嚣张,人又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练就出了不同于京都中所崇尚的矜贵气质的那种武夫做派,一般人还真没有几个敢招惹这疯狗的。

    一时间,众人的兴致没了个七七八八,有人干脆张罗道:“散了,散了。”

    “阿允,你坐。”贺长情用眼神示意祝允到自己身边的位子坐下,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强硬,“给我斟酒。”

    一直以来,贺长情也觉得主仆有别。只是若关起门来,太过拘泥那些繁文缛节,做起事来倒是碍手碍脚的,只要确保出门在外,能拿出她作为牧心者应有的派头和气势就是了。

    因而,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在人前,以祝允的身份会配和她坐到一处。

    就算今日是沈从白和左清清在此,她也不会大方到往旁边一让,让他们与她同桌而坐。

    只不过是被章远安等人激出了她的一身反骨。不是自以为是吗?那她就偏偏要和这群人作对,好好杀杀他们身上那股高高在上的威风。

    “主上,阿允站着就好。”主人的视线刚好被自己的肩背堵住了,或许她并未能察觉到章远安那恨不得把他剥皮入腹的眼神,祝允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泛起冷来。

    贺长情微微朝前倾了倾身子,一双眼睛便对上了不远处紧紧瞪着他们的章远安:“有我在,你怕什么?坐!”

    原来,主人是故意的,她非但看出了章远安的不怀好意,还刻意做出在那些北梧人眼中看来格格不入的举动。只是,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她是在为自己说话,为章远安的那个金玉奴打抱不平吗?还是说,主人是在为金玉奴挺身而出?

    可她,不是牧心者吗?牧心者和他们自古便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主人差使奴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怎么会有例外?

    想到了这种可能的祝允再次看向贺长情时,眼神都不由地变得复杂了一些。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还尚未能意识到的钦佩与崇拜。

    他小心谨慎地在贺长情身畔坐下,声音低若蚊蝇:“谢谢主上。”

    尽管世事不会因为一人的仗义执言而发生任何的改变,金玉奴卑贱的烙印也早已和着血肉,深入骨髓,但能有这样的人肯说上一句话,他们的处境就会好上许多,但凡少受一些罪也是好的啊。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如他这般的好运。他找到了这么体恤下属,爱惜手下之人的牧心者做主人,章远安今日带在身边的这个金玉奴,或许也因主人的一句话而得以少受些苦难。

    但他们毕竟都只是少数。

    更多的金玉奴会被困在落星谷谷底,日日受尽瘴毒之苦,或许活不到四十岁便会魂归天地。侥幸跟着牧心者离开落星谷的,会像那时的元弋一样,过上不人不鬼的日子。

    也不知元弋现在还好吗?遇到那样的主人,会不会早已被秦知行磋磨致死?

    就在祝允陷入在脑内混沌一团的思索时,余光里却见章远安忽然逼近到了他的眼前。

    章远安是刻意避开了贺长情视线范围的。巧合的是,贺长情身边恰恰还围了几个叽叽喳喳,正拉着她扯闲篇的贵女。

    这明显是冲他而来的。可就算祝允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已经是有些晚了。好在他在鸣筝阁中受训多年,章远安的这点谋算还伤不了他。祝允反应及时,虽是挨了一掌,但不痛不痒,没受到什么实质伤害。

    “宫廷之内出手伤人,你眼里还有王法吗?”待贺长情反应过来,出手在祝允身后扶了一把时,也已经是着了他人的道了。

    “贺阁主!”章远安的声音比贺长情还要大上几分,恨不得把所有人的注意全都吸引到他们这边,“你说话可要仔细。什么是王法,我今日的所作所为哪一点违背了北梧的王法?”

    顾清川也是没想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场景还是发生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不着声色地挡在了贺长情的身前:“章公子,消消气,你上回托我打听的那事有眉目了。不过,这里好像不是说话的地方啊。”

    也不知这两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看起来今日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章远安在听到顾清川的这番话后,居然暂时放弃了与贺长情的对峙。

    无论如何,麻烦可算是走了。贺长情拧着细眉,看向祝允:“你怎么样?”

    其实祝允也没受多重的伤。章远安似是有点三脚猫的功夫在,但他闪躲及时,所以那力道便显得还不如宁昭公主面对面的一掌来得迅猛。

    看着贺长情对自己担忧的神情情真意切,祝允那点小心思顷刻间又如雨后春笋般不可收拾了起来。

    于是从贺长情的视角来看,往日里抽刀拔剑都从不犹豫的祝允此时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在听到她的问询之后,甚至都没有顾得上回话,只颤颤巍巍地瑟缩了一下。不过他到底还是有着清醒的理智在,于是一瞬的错愕过后,祝允便往她的身边挪了一挪:“……还好。”

    什么还好啊。章远安这个野蛮人,在皇宫里都敢如此嚣张跋扈,看把人都给吓成什么样子了!章相义子是吧,她记下了。贺长情在心中默默记了一笔,打定了注意要让此人为自己的所言所行付出代价。

    只是,令贺长情没想到的是,章远安今日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与她作对到底,誓要把恶心人的这一歹毒心思贯穿在整场宫宴的始末。

    一盏茶后,圣上牵着沈慈的手,二人相视一眼,含情脉脉地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同落座。

    如此显然又用心的布局,便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圣上是在变着法地明示众人,嘉妃虽为皇妃,制同皇贵妃,可他身旁那属于皇后的位置也只能是留给她的。不过是碍于太后的阻挠,一时无法宣告天下罢了。

    席间自是一片欢声笑语,仿佛片刻之前由金玉奴牵引而出的不快从未发生过。

    粉饰太平的碎裂便在章远安去而复返之后:“圣上,臣日前得了一个金玉奴,此奴能歌善舞,不如就由他来替微臣为嘉妃娘娘的回宫献上一份心意如何?”

    此人贼心不死,居然还惦记着这回事。只是他偏偏是在圣上面前提出的,她若是发出什么反对意见的话,难保不会惹得圣上对她颇有微词。况且只是一支舞曲罢了,想来或许也不会有什么过分之处?

    贺长情把玩着手里的酒盅,决意还是先按兵不动。

    不过很快,贺长情就后悔了。

    只见那金玉奴戴着流苏面纱,穿了一身轻薄的纱裙,摇曳着腰肢在众人面前舞了起来。那金玉奴明明就是个男人,便是比寻常人瘦弱了些,章远安也不能刻意将人打扮成目下京中最时兴的舞娘装扮吧?

    贺长情索性别开了头去,她还是无法习惯一个男人在她面前穿得如此暴露。实际上,不只是她,在场的许多贵女以及宫娥都感到了些微的不适,一时间气氛很是玄妙尴尬。

    也不知章远安这么做,到底为的是什么,真就只为讨好嘉妃娘娘吗?可依照贺长情对于沈慈的了解来看,她不会喜欢的。

    “主上,您看那金玉奴身上的刺青,好像有古怪。”

    第52章 以奴为乐

    “能有什么古怪?”嘴上虽是这样说的, 可贺长情还是忍不住侧目望了过去。

    只见那金玉奴瘦弱的四肢上,以及轻纱遮盖不到的地方,遍布着大片的刺青, 不仅有花鸟鱼虫,甚至还有些奇奇怪怪的,类似于图腾一样的东西。

    方才光线昏暗, 再加上贺长情故意偏开了头去, 这才致使她一直都未能发现。也是直到此刻, 贺长情才明白章远安为何一定要坚持让他的金玉奴在圣上和嘉妃娘娘的面前献舞。

    说什么庆贺嘉妃回宫, 聊表心意都是假的,于人前炫耀彰显他的不凡也不是章远安的主要目的。他是要以这种方式,羞辱践踏一个人的自尊, 越是看着金玉奴低到尘土里, 或许才能满足他内心中的那些黑暗龌龊。

    贺长情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般地抬眼看向了高台之上端坐着的梁淮易,只是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她的一双手甚至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圣上似是也很惊诧, 只是他稍抬着眉梢,朝她投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们相识日久, 贺长情岂会不知他眼中的深意。千言万语, 只能说, 章远安目前的行为还远不到让圣上喊停的地步。

    也是, 毕竟梁淮易早已是一国之君, 他不需为金玉奴这类人群考量, 他更应该做的是制衡百官, 以及如何给北梧子民一个满意的交代。

    很显然, 绝大多数人对于金玉奴的存在还是颇感新奇的, 此人又舞姿尚可,应是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被扫兴。况且那昭示着耻辱的刺青又没有刻在他们的肌肤之上,自然无甚所谓。

    看来指望圣上怕是不行了。

    贺长情又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的沈慈身上。她还和旧时一样,便是成了妃子,也依旧是那样的温婉端庄,看起来对什么都是淡淡的,除了她眼中的那个男人。

    “主上。”祝允将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他犹豫许久,哪怕明知不妥,但还是大着胆子,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贺长情藏在桌案之下的手背,“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

    金玉奴的处境,无人可解。连圣上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哪怕章远安的做法真的引起了旁人的不适,又有谁敢站出来说一句不是呢。毕竟章远安的背后是章相,很多时候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章相的授意。

    祝允只是不想看着贺长情陷入在这种无力与为难的拉扯之中心烦不已。旁人的事情,就应该由他们自己自求多福,自行解决,与主人有什么相干。

    他想了许久,似乎也只有提前离席这一个办法。于是祝允揉着胸口,声音闷闷的:“方才挨的那些打,现在好像发作了。”

    祝允已经为她想好了所有的借口,贺长情也明白,她现在只需点一点头,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看着那金玉奴摇曳生姿却又分外别扭的动作,贺长情最终还是不咸不淡地开了口:“章公子,今日宫宴上可还有不少尚未嫁人的女娘,你让一个男人露着半边身子在这里又跳又舞的,于礼不合吧?”

    “别急啊,好戏才演了一半。我敢保证,今日在座的诸位绝对会大饱眼福。”章远安并不搭话,只是直起身子当着众人的面为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酒。

    他到底想做什么?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还另有幺蛾子?

    莫说是贺长情,就连邻桌的一些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不得不承认的是,几乎所有人都被章远安这一句话吊足了胃口。

    这个时候,若还是铁了心地要给章远安找麻烦,就是明摆着和众人对着干了。贺长情无法,只能闷声坐着,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本以为那酒是章远安倒给自己要饮的,却不想,他大手一挥,那酒水便一滴不剩地被泼溅出去 ,不偏不倚,全洒在了那个金玉奴的身上。

    也不知那酒水有何问题,只见金玉奴倏忽顿住了自己下腰躬身的舞姿,即便是冒着大不敬的风险也再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奇怪,太奇怪了。

    紧接着,人群里爆发出一连串的惊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原本黯淡一片的刺青居然发出了亮眼的红光。

    此时夜色浓厚,即便有宫灯照亮四野,也无法与白日相比,身上发着红光的金玉奴在这一刻无疑是最夺人眼球的存在。

    “章兄,好手段啊。”有与章远安相熟之人,暗中压低了声音向他提前道喜,“就你这一套下来,圣上和娘娘定会重重赏你。等你回去了,章相定然也会对你赞不绝口。”

    人前嚣张不已的章远安,一听到章相,反倒谦逊不少:“我并无旁的所求,只要义父能满意便好。”

    只是很快,一片喝彩叫好声中便有了些微倒吸凉气和暗含不解的声音。因为在场众人全都亲眼看到,那金玉奴因为那杯泼在身上的酒而被激出了痉挛之症,整个人抖动个没完便也罢了,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有如被滚烫的开水灼烧过一般,红得骇人。

    只是这些不同的声音大多被淹没在权贵们的玩乐取笑当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贺长情却是听得清楚,看来不是所有的北梧人都像章远安和秦知行那样,完全不把金玉奴当回事。这让她心中稍安,至少异类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些丧心病狂的所谓权贵们。

    巧得是,恰巧上来一个宫娥欲要为她布菜,却不想被疼到倒地不起,面目狰狞的金玉奴给吓了一跳。整个人霎时间抖如糠筛,手中一个不稳,甚至还将汤汤水水扣了贺长情一身。

    宫娥应是吓坏了,着急忙慌地跪在她身前,口中央求不停:“小阁主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这小宫娥倒是给了她一个再次向章远安发难的机会,贺长情欣喜都来不及,当然不会与一个本就无辜的宫人为难。

    因而在宫娥眼中看来,这小阁主根本不像外界传得那样,不仅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相反还脾气温和,待下宽厚。她甚至还会为自己打抱不平呢。

    宫娥默默地退守在一旁,一双眼却时不时地觑着贺长情。便见这位小阁主从位子上站起身来,公然指责开了章相的义子:“章公子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把大家伙都吓成什么样子了?”

    在座的有不少贵女妇人,她们的日子早被闺阁与家族所填满,没有历过风雨,也未有什么见世面的机会,因而胆子也要小上许多。其实,她们中的好些人都早已颇有微词,只是不敢吭声罢了。

    贺长情此举,倒是顺了她们的心思。一些家世显赫的少女们便纷纷附和了起来:“是啊,这算什么好戏,明明是惊吓还差不多。”

    “在下下在这金玉奴身上的毒乃是世所罕见,原意只是想博个彩头,但他自己身子骨太过柔弱,满堂彩没博成,竟然还冲撞了各位。我代他向诸位致歉了。”嘴上倒是说得好听,可章远安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可一点没有觉得抱歉的自觉。

    贺长情见了便是一阵作呕。

    “圣上下旨举办宫宴本也只是出于为本宫庆祝的私心。而今章公子的这一出,心是好的,可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事与愿违了。”就在贺长情以为今晚还会在这种无趣的热闹当众无尽度过,沈慈却忽而开口,还同她站在了同一阵营里。

    只能说,不愧是住在她私宅里许久的人,近朱者赤,如今嘉妃娘娘应该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有了沈慈帮着说话,贺长情底气也足了许多:“章公子你如此罔顾他人,惹得嘉妃娘娘不快,还不把那金玉奴带下去吗?”

    至于解毒,那是章远安作为牧心者的私事,贺长情便是有心,也无力将手伸得那样长。

    章远安自是没有想到,一向看起来柔柔弱弱,随遇而安的嘉妃,还有这样与人针锋相对的一面。要知道,这嘉妃娘娘可是圣上目前唯一的女人,宠她宠到了公然与太后生出嫌隙也浑不在意的程度。得罪了她,和得罪圣上恐怕也没什么两样。

    就因这样一句话,将章远安的计划全盘打乱,原本还意气风发的人,此时明显局促不安起来。

    就在他不知该当如何的时候,圣上又冷着脸,添了最烈的一把火:“嘉妃说得是,朕没有这样以奴为乐的特殊癖好,相信诸位爱卿也不会有例外吧。下回莫要将这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再拿到朕的面前来现眼。”

    咯噔一下,章远安悬着的心好像瞬间不跳了。他是不是把事情给办砸了,被圣上如此痛批还是小事,关键是回去以后他该如何向义父交代?

    都怪贺长情,若不是她屡屡作对,又何至于引发了圣上与娘娘对他的不满!想到这里,章远安瞪向贺长情的目光里都满含着杀意。

    无妨,他还有最后一招,是特意留给贺长情的小惊喜,定叫她和她那金玉奴有来无回。

    第53章 信号弹

    圣上都开了口, 章远安自然再难坚持,于是只好臊眉耷眼地命人将早已脱力的金玉奴给一左一右架了下去。

    贺长情分明听到,站在她身后的几名宫娥纷纷长出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 这场闹剧可算是结束了。她似乎也失了在此间停留的兴致,疲惫感瞬间袭来。

    “圣上,属下身体不适, 就先行告退了。”贺长情朝着高台之上的二人作了一揖, 也不管后续如何, 就带着祝允提前离席。

    在这一点上, 梁淮易还不会强迫她这个昔日挚友。贺长情郁闷地发现,他们之间不知何时起渐行渐远,似乎也就只剩这点情谊了。但好在, 她能够做到来去自如, 不必强颜欢笑,已经比这天底下的绝大多数人要强上数倍,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贺长情和祝允在宫门处领回了身上常年携带着的武器兵刃。宫中规矩便是如此,一切都要为贵人们的安全让路, 因而他们每每入宫都得在宫门处卸甲缴械,贺长情本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今日一一清点这些东西的时候, 贺长情却隐隐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的东西, 对不上了:“你没有带信号弹吗?”

    其实问这话的时候, 贺长情便已有了不好的预感。祝允跟了她许久, 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尤其是在她明确提出需要格外注意的事项之后, 还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出门时, 阿允特意检查再三, 确实是带在了身上的。可为何现在却……”祝允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 不由地急出了一脑门的汗来。

    如今鸣筝阁不比原先,本就地处偏僻,又树敌良多的他们,一切行事都得小心为上。主人命他每每出门身上都要至少备上三颗信号弹,防的就是若有个突发状况,他们还可以及时向阁中众人求援。

    可现如今丢了什么不好,偏偏弄丢了传信需要的东西。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问题的?

    “之前上缴时,阿允未曾留心信号弹还在不在。不过先前在路上,有位醉酒的公子撞了上来,不知是不是那时……”此次参加宫宴要筹备的东西太多了,他身上杂七杂八防身用的暗器亦是不少。没成想,就是疏忽了这一回,就能埋下如此大的祸患。

    祝允对此愧疚不已,想着尽力弥补却又无从下手。无奈之下,他只好将目光放在了贺长情的身上。主人不光是他,也是鸣筝阁的主心骨,有她在,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

    只是,任何的逢凶化吉靠得是绝对的实力,而非无能为力之下,时有时无的好运。靠山山倒,靠水水流的暗亏,她已经吃得够多了。

    贺长情也没有法子,她只能将其余的兵刃一一收好:“先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得赶紧走。”

    她并不相信是在宫门处发生的意外,一来,宫人们没有那样大的胆子,他们不敢做手脚。二来,深宫之中处处守卫森严,便是旁人故意为之却也难如登天。

    那信号弹,约莫是在半路被人给偷去了。怎么会那样巧合,他们出门参加个宫宴,信号弹就能被人给寻机拿去。想来,那背后之人在今夜一定会有大动作,因而才早早地断了他们与鸣筝阁联系的法子。

    二人再不敢停留,离开宫门后便直奔着鸣筝阁的方向而去。

    既然已对身在暗处的敌人有所猜测,那宁愿多费些波折,也要尽量确保沿途的安全。贺长情放弃了近日来自己早已熟悉的原路,改走了最繁琐的路径。

    这一路会途径多位朝中大员的府邸,且他们之中多半都与她有所交情,贺长情有几分信心他们不会袖手旁观。这样一来,若是当真半路遭人截杀了,她和祝允也能第一时间找到藏身的地方,不至于与人对峙僵持,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月色清寒,照得脚下的石板路透出森然冷意。

    贺长情猛地刹住了步子:“前面没路了,往西南方向走,我们得去谢府。”

    谢引丞并不在朝为官,他府上的家丁定然不如其他大人们的那般训练有素,但也聊胜于无。谢府已经是这个方向所能指靠上的唯一一个大户人家了。

    那种不好的预感已经越来越强烈。贺长情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必须要快一点,再快一点,避免与他们正面对上。

    可世事偏是喜爱与人作对,纵然贺长情一早做出了打算,却还抵不住命运同她开的玩笑。

    逼仄的巷子口深处,十几名黑衣人从天而降,看起来像是埋伏了许久。

    “主上,我掩护,您快走。”祝允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将贺长情挡在自己的身后。

    一切都如主人所猜测的那般,这群人的确是有备而来,甚至连弩箭都用上了。看来是不除掉主人,誓不罢休。

    纵然他们以少敌多能侥幸获胜,可对上弩箭,恐怕非死即残。如果二人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死在这里,祝允只希望那个人是他。

    “别傻了,后面也是他们的人。”事到如今,贺长情却是出奇地冷静,就好像一个前有狼后有虎只顾着仓皇奔逃的人,忽然被逼至了悬崖边上,倒也无需再担惊受怕了,“我们被包围了。”

    “阿允保护主上,定不会让您出事的。”祝允打量着四周,正在思忖着从何处才有机会突破重重屏障,下一刻,便觉得自己肩上一重。

    贺长情拍了拍祝允,示意他侧身一步,自己则是定定地看向了这些黑衣人:“我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有句丑话我要说在前面,即便今日我们二人不幸殒身在此,凭鸣筝阁的手段,也有的是法子查出你们的家人老小。况且,前面便是谢府,我们并非孤立无援。所以,你们当真要动手吗?”

    想来这些人是京中某些官宦人士豢养的死士,从他们的嘴中无法套出任何线索,这样的人死了便是死了,没有家人朋友,也无从查起。

    但只要人活着,总是有些挂念的。这数量庞大的死士,总不能个个都是脱离狼群的孤狼。据她所知,京中还无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募集这样多能够上如此严苛标准的人手。因而,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可能,便值当她押上全部搏上一搏。

    只是这一次,贺长情还是低估了他们的背后之人。

    “别听她的蛊惑,动手。”

    随着打头那人的一声令下,身前身后数十个黑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把长刀,朝着他们二人飞身而来。

    贺长情和祝允并肩而战多年,早有默契,因而二人调转身位,互相将后背靠在了一起。在只有两人的情况下,也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和对方,最起码不用担心后背什么时候被人捅上一刀。

    贺长情的声音从祝允身后传来,一如往常般从容不迫:“不要恋战,找机会。”

    “是。”祝允紧握着的匕首早已被汗水打湿,但听到贺长情的声音,心中的慌乱无措才被勉强镇压了下来,“阿允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助主上突出重围。”

    这是显然又会错意了。

    贺长情拔剑出鞘,弯腰一躲,旋即抬手便刺中了面前一人的咽喉,血流霎时喷将出来。

    贺长情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热血,声音愈发坚定:“我的意思是,一同去谢府。没我的命令,你不许死。”

    同去同归,不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同生共死吗?祝允压抑着内心深处不合时宜的雀跃,用匕首扫过了面前几个黑衣人的小腹,那割痕深入内里,直接让那几人命丧当场。

    贺长情和祝允二人的身手在江湖中都算是排得上号的,不然也不会有以一敌十的底气,只是对上弩箭这样超越人力的存在,便不够看了。

    这群黑衣人显然是长期训练出来的队伍,默契与武力绝非是一蹴而就的结果。

    他们分工明确,前行者是吸引火力的大部队,在贺长情和祝允被前仆后继的同伴们折腾得无暇分身时,便是暗处释放冷箭的最佳时刻。

    月色下,弩箭的箭矢闪烁着寒芒,被人悄悄对准了缠斗其中的贺长情。

    扣动扳机,一支箭矢便破空射出,正对着贺长情的后脑而去。

    “主上小心。”主人说得对,他们绝不能恋战,拖久了对他们一点益处都没有。祝允的一颗心其实并不在对付这些黑衣人上,而是在暗中盯着那些拿着弩箭的家伙。

    只是他看到是看到了,也及时将暗器放出,放倒了碍眼的暗中伤人者,只是他所能做的实在收效甚微。慌乱之中,站在贺长情身前的祝允只来得及抬手用匕首挡了一下,弩箭的一击过于强悍,他的虎口都被震得一阵酸麻。

    眼看着,那箭矢便要正中他的胸口,祝允甚至都闭紧了双眼,准备赴死。没有谁的血肉之躯,可以抗得过飞速而来的弩箭,他不是不愿认命,只是放心不下他死后要一人面对这一切的贺长情。

    主人,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贺长情能不能安然都是后话了。祝允只感觉自己被人大力一拽,那如流星迅疾的箭矢堪堪擦过他的胸口,射歪了一些,正中在左肩上。

    一阵剜肉蚀骨般的剧痛传来,祝允感觉左肩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上的疼痛令他一瞬白了唇,甚至呕吐感都随之翻涌而来。

    但,那又如何。他活下来了,这就意味着,他还可以和主人并肩作战,至少还能为她再挡一次那该死的弩箭。

    “你个傻子,还有闲心笑?”都什么时候了,若不是方才她及时将人拉了一把,恐怕这回祝允都该去地底下找阎王爷报到了。

    她救得了祝允一次,却并不一定次次都能从弩箭之下抢人。难道今日真的要她葬身于此吗?

    就在贺长情愁眉不展之际,身后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忽然插了进来:“小阁主,你们快上马车!”

    第54章 淬毒

    此地距离谢府尚且还有一段距离, 即便贺长情早已有所预料,却还是不敌对方敌在暗的先天优势。

    别说是顺利求援,就是该如何突破包围, 都是一大问题。而谢引丞的忽然现身,则是直接为他们跳过了这一棘手的问题。

    她就知道,自己命不该绝。最起码, 不该断在这一场不明不白的算计里。

    谢引丞掀开了马车车帘, 从里伸出了一只骨肉匀停的手来:“来不及了, 快上车。”

    “你这手, 人能抓住吗?”贺长情是很感谢谢引丞的仗义,可他似是怕急了,说几句话的功夫便手一缩, 只颤颤巍巍地留下几根葱白的指尖在风中又抖又晃着。

    如果不是练家子, 可能还真没法精准抓住这救命稻草。

    “阿允,你先上去。”贺长情转身捞了身后的祝允一把,在她和谢引丞的合力之下,才算是成功转移了伤员。

    祝允此时已是疼得冷汗直流, 整张脸都白得吓人,也顾不上和贺长情做无谓的谦让, 便听从了她的安排。反正, 依主人的性子,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 她就一定要做殿后的那个, 不亲眼看着伤员得到妥帖安置, 她定然不会放心。

    因而这个时候, 只有他确保自己无恙, 才能让主人没有后顾之忧。这样一来, 才能给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马车被车夫驾得左摇右晃,车内颠簸非常,最后还是靠着谢引丞揽着祝允的双肩,他才不至于跌了下去。

    将祝允扶着靠在马车车壁上,谢引丞才忧心忡忡地抬眼看向了车帘那里:“小阁主,你不进来吗?”

    下一刻车夫也被塞了进来,车帘之外,贺长情的声音算不得大,却足够三人听得真切:“大伯,你也去车里躲着吧。我来驾车。”

    有了马车,那赢的把握便从零变为了三成。贺长情有信心带着马车里的三人一起冲出包围圈,只是可能唯一对不起的便是这匹马了。

    她半蹲下来,拽着缰绳快速在人群中冲过,四条腿的动物一旦发起力来可远不是人可以比得上的。

    大多黑衣人被发疯似的马冲撞到一边,躺在地上挣扎成一团,偶有几个不怕死的居然跃上了马车,欲要同贺长情同归于尽。

    不过这些不成气候,贺长情还并未放在眼里。她只从怀中摸出几只飞镖,挥手一掷,数名黑衣人便应声倒地。

    借助马的外力,贺长情一改此前的境地,一路所向披靡,只是暗中对准他们的弩箭仍不敢掉以轻心就是了。

    “你们几个。”寒芒在眼角余光中熠熠生辉,贺长情抬手向后叩了叩车壁,沉声提醒,“都趴好伏低,不要动。否则被射成筛子,大罗金仙都救不了。”

    祝允自是有经验,贺长情并不担心他。只是马车里的谢引丞和车夫,一个是手不能提的弱质书生,一个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无论是哪个,都没有见识过即将到来的风雨。

    稍有不慎,恐怕便会枉送了性命。

    “谢公子,今日拖累了你们,实在对不住。”贺长情攥着缰绳的手心里微微汗湿,此时此刻,她手上还多了两条人命,今日绝不能死在这里,“不过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将二位安然送回府上。”

    以这马的速度和离谢府近在咫尺的距离,若是能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也不是不能做到。

    “良叔德叔,快开门!有人追杀你们家主!”

    别看平日里谢引丞温文尔雅的,却没想到,这人这么有爆发力。全神贯注在盯着对方弩箭的贺长情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干嚎震得耳鸣不断,就连被缰绳抽打得似乎早已用尽全力的马都攒出一股劲来。

    “别让他们进去!”

    夜空之下,又是嗖嗖声一片,便见数支箭矢齐齐射来。值得欣慰的是,对面的背后之人应当和军中关系较浅,能搞来的弩箭数量并不多,不然纵使是再多来几个帮手,他们这一行人今日估计也是插翅难逃。

    马车还未赶至近前,谢府的大门便被人从里拉开,两只白花花的脑袋怯生生地钻了出来:“家主,这是怎么了?”

    “先都进去。”马车还未停稳,谢引丞和车夫就忙不迭地架着祝允下了马车。而此时受了箭伤的祝允已经疼到人事不省,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整个人几乎全靠着谢引丞在撑着:“小阁主,麻烦你走在最后,不然我等恐怕没有一个是他们的对手。”

    “这是自然。”这个时候,除了她殿后,也没第二个合适的人了。好在那群黑衣人在眼见着他们进了谢府之后,便明显忌惮了起来,之前穷追猛打的行动骤然变得迟疑不前。

    看来,对方想要她死不假,可远不至于到了彻底撕破脸皮的地步。他们正是还不想闹得满城皆知,因而才在去宫宴的路上偷了与阁中联系用的信号弹,只为暗中除掉她。还好铤而走险,事实证明,选了这条路是对的。

    两扇大门被良叔和德叔合力关上,在拴上门闩的那一刻,众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松下口气来,唯独贺长情眉间的忧色半分未解。

    她轻轻拍打着祝允的侧脸:“能听到我说话吗?”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即便外面的黑衣人不会攻进来,但也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此离开,这个时候出去找大夫,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祝允的伤耽误不得,再这样拖下去,能不能有命活都还是两说。贺长情决定自己上手:“谢公子,你府上可有什么治外伤的药还有烈酒纱布,我得看看能不能帮他把箭拔出来。”

    “这些东西,府上都有,小阁主尽管放心。但我看他那箭伤,怕是不能直接拔吧。”谢引丞抬手唤来了一旁的良叔,“快去把二叔请来。”

    “小阁主,谢某二叔在医术一道上也算略通一二,有他在,哪怕能为你打个下手也是好的啊。”

    “既如此,就有劳你们了。”这么些年,他们有多少次都与死亡擦身而过,什么受伤中毒都是在所难免,但是处理起这样严重的箭伤来,贺长情还是第一次。

    其实她心中并非十分有把握,但若是有人能从旁协助,自然是极好的。

    “先把人带到厢房去,都看着点,别牵动了他的伤口。”

    唯一庆幸的是,那箭伤并不是贯穿伤,否则此时真就要麻烦得多。

    贺长情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祝允的衣裳,裸露出那片鲜血淋漓的皮肤,只是本该是鲜艳的红色,此时却变为了浓稠暗沉的黑色。

    “怎么了?”贺长情的神情似乎不对劲,这让谢引丞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们在箭上淬了毒。”真是心狠手辣,这是铁了心地取她的命。若不是祝允替她挡下这一箭,此时躺在榻上生死难料的可就是她了。

    若是此时何云琅在这里就好了,哪怕是世上最奇怪最偏门的毒药,他都有得是办法。

    正在思忖着,厢房外便是一阵骚乱。一个不修边幅,看起来邋里邋遢的中年男子挤了进来:“让让,让让,听说这里有人中了箭?”

    “二叔你来得正好,快给看看。我这位朋友不仅中了箭,箭上还淬了毒。”

    谢二叔来得及时,连脚下的鞋跑丢了一只都似浑然未觉。只见他先是翻了翻祝允的眼皮,又用拇指尖沾了一点箭矢边的血迹仔细嗅闻起来。

    整个过程看起来煞有其事。

    贺长情主动让到一旁,盯着谢二叔的侧脸问道:“您可有解法?”有时候,越是这样看起来不着调的人,越是不世出的高人。或许这位谢二叔就是那种高人呢?

    更何况,现下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能希望眼前这位有着在世华佗的神力。

    过了不知多久,谢二叔才缓缓摇了摇头:“这毒很少见,我之前看的那许多医书都没有记载,不过以我的经验来看,一时半刻也不至于毒发。当下最要紧的还得是,尽快为他拔箭。”

    谢引丞听得心惊肉跳。他知晓自己二叔年轻时也喜好混迹江湖,见多识广,这才想着把人喊来帮忙,但是他一个连京都都没出去过几遭的读书人都明白,中箭之后万不可随便拔箭,否则稍有不慎,便会血尽而亡。

    他们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是张口就要拔箭:“那个……二叔,小阁主,以我浅薄的阅历来看,如果拔箭拔得不当,他可能当下就不行了。你们,要不要再思量思量?”

    贺长情又何尝不懂谢引丞的意思。只是,祝允不比旁人,他身上既有寒约盟,又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箭头留在体内,真不知他能不能熬得住。

    一番天人交战过后,贺长情决定先把能做之事都做了:“谢二叔,你帮我压着他,我先把箭杆拔断,至于箭头……之后再说。”

    “箭头也有办法取出。”谢二叔言之凿凿,看上去信心满满,“我在医书上见过,前朝便有人试过这法子,绝对可行。”

    第55章 失踪

    真的能有办法?贺长情心里直犯嘀咕, 不过眼下形势危急,她还是很愿意虚心求教的:“敢问谢二叔,这法子是什么?”

    来不及解释许多, 谢二叔回身嘱咐着在屋外等着伺候的下人:“赶紧去后厨看看,可还有淘米水?”

    淘米水?那和拔箭有关系?怎么看都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的东西啊。

    可能是贺长情的眼神太过困惑,谢二叔看向她后明显一愣, 之后才想起要解释的一茬来:“前朝有人中箭, 那军医便是用的此法。用淘米水灌注伤口, 这样一来, 伤口便会发痒难耐,等箭头在体内松动了,自然就好取了。”

    “原来如此。”听上去真的是很神奇, 可是谁也不知道究竟管不管用。毕竟, 如若真的有医书上说的那样玄妙,为何没有流传下来?

    不管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总比上手硬拔要强, 贺长情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没有把握就乱来的情况下,那便是害了祝允。

    良叔和德叔很快去而复返, 二人手上都端了一小碗的淘米水, 面色不算太好:“我们去晚了, 后厨的小丫头已经倒得差不多了, 紧拦慢拦也就剩这点儿, 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毕竟谁也不曾料到, 淘洗过米粒的水有朝一日还会另外有它的用处, 若不是良叔德叔去得快, 这半天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谢二叔凑过去瞅了一眼, 方才点点头:“够了够了,不用太多,但凡有点儿就可以。”

    “谢公子,谢二叔,劳烦你们二位帮我按着些人,别让他乱动。”如何把箭头从体内去除都是后话了,有办法便好。

    贺长情放下心来,着手起了眼前的事宜。她先是将之前沾染了血污的剪刀细心擦拭干净,又在火上来回过了几遍后,才对准了箭杆。

    “小阁主,你手别抖。”谢引丞越看贺长情的动作越觉害怕,于是微微别开了眼去,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于他而言还是过于刺激了。此番被赶鸭子上架,也实在是无奈之举,总不能看着人死在面前吧。

    人家是出于一番好心,贺长情原本并不想吭声的,可没想到的是,谢引丞反而还倒打一耙起来。听了这话,她不禁抬头觑了眼谢引丞,正色道:“不是我抖,是你在抖。你再这么抖下去,我就要剪歪了。”

    “德叔,你力气大,这种事还是得你来。”虽说谢二叔如今被夺了权,可面对生死攸关这样的大事还是颇有着几分魄力,关键时刻当断则断。

    “行,德叔你上。”谢引丞巴不得有人替他说这话,随即便如释重负般地让到一旁,自己个儿则是躲到个角落里,想看又不敢看地时不时往他们这里瞄一眼。

    德叔一上手,贺长情明显感觉到了祝允左右两边都被人稳稳地控住,饶是她失了手,不慎戳中了痛处,祝允也不会因为胡乱挣扎而导致伤势更重:“把住了,我要开始了。”

    剪断箭杆本就没有什么难的,这种活儿就讲究个胆大心细,外加还要手脚麻利。贺长情一箭刀下去,那沾血的箭杆便从祝允的身上滑落,咣当一声跌落到地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几乎屋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这都不过只是个开胃菜而已,真正难的还在后面:“谢二叔,灌注伤口的事,还是麻烦你来吧。”

    诚然,贺长情并不想将祝允的小命系挂在他人身上,可她的确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贸贸然上手的话就怕有个闪失。她不能拿祝允开玩笑,即便对方只是一个金玉奴,她也没有那样的狠心:“我还是,不太懂该怎么做。”

    这一晚,谢府厢房里的蜡烛几乎燃了一夜,人影幢幢,好不热闹。

    幸运的是,谢二叔的医书没有骗他,用淘米水灌注伤口致使其发痒松动的确是个妙法,尽管贺长情依旧想不明白,为何没有流传下来就是了。

    “明日一早,我就带他离开。今夜,辛苦诸位了。”她要谢的不仅是谢引丞和谢二叔这些人,更有忙活了一整夜的下人们。

    祝允能捡回一条命来,在场的众人全都功不可没。

    “小阁主不要见外,你替阿丞解了心结,我们谢府能帮到你也是荣幸。”谢二叔摆了摆手,示意贺长情无需放在心上。

    说来也怪,不是说谢引丞积蓄实力,韬光养晦多年才一举夺了他二叔的权吗?照理来说,谢二叔应该和谢引丞这个现任家主不对付才是啊。可是单看谢二叔的言行举止,和这一晚的劳心劳力,根本不是伪装就能做到的。

    一个人,究竟是表面功夫,还是真心实意,用心感受其实是可以发现它们之间的区别的。看来,谢二叔应当很是关心自己的这个侄子才是。

    又或许,谢引丞的夺权,本就是这谢二叔计划的一环呢?看上去,谢二叔其实是个用心良苦的长辈。

    贺长情并没有在谢家的家事上多做思考,她只是回身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祝允,随即又移开了目光:“如果毒明日还不能及时清除,我怕他胳膊就要保不住了。”

    她说话的声量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谢引丞几人悄声商量,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经恢复清醒的祝允,在她转身看过来的一刹那,闭紧了双目。

    贺长情说的那些话,全被祝允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朵里去。尽管他表面不动声色,之后又在合适的时机缓缓清醒过来,可他心中还是忍不住密密麻麻地痛成一团。

    如果缺了个胳膊,那他岂不是形同废人?那样的话,自己这个金玉奴会不会毫无价值?毫无价值,甚至身体都有残缺的金玉奴,是一定会被牧心者弃如敝履的。

    他不想,也根本不敢想象那一日的到来。即便他内心深知贺长情的为人,知晓主人一定不会因为这个就抛弃了自己。可以残废之身跟在主人的身边,不仅再也无法为她分忧,危难时刻更是无法替她挡灾,终究活成个拖累。

    既是拖累,就该自觉主动,悄无声息地离开才是。

    这些内心的酸楚与好不容易做出的决断,祝允未曾表露分毫。他不能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舍,那样主人一定会大骂他胡思乱想,然后再勒令他留在身边。

    可就算勉强留下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世上对他们关系的恶意揣测已经够多了,从前他还可以仗着金玉奴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赖在她身边。可以后呢?

    更别提,时日一久,主人一旦发现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废物,会对他有多失望。他不敢看到贺长情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所以在那之前,还不如远远地躲开,哪怕寒约盟发作,他也认了。

    “你身上还在发着热,把这碗药喝了吧。”贺长情将谢府所剩不多的药材搜罗了个遍,才熬出这一碗寡淡的汤药来。没办法,聊胜于无,总不能这一晚什么都不做就眼睁睁地等着。

    方才谢府门上的小厮来报,透过门缝他们看到那些黑衣人还未离去。看样子,不到天亮,他们怕是不会放弃,非得等到天光大亮,再也无法动手时才肯死心。

    她到底是开罪了什么人,值得如此不惜血本地谋害于她?

    贺长情趴在祝允的榻边,一边守着人,一边克制不住地思忖着这个问题,人便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还是第二日谢引丞将她唤醒,贺长情才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望着空空如也的塌上,贺长情心中立时就有了不妙的预感。她赶忙一把掀开被褥,手往上面探去,一摸,果然半点热气都无:“祝允人呢?”

    谢引丞皱着眉头,吩咐身边的良叔即刻将府上所有的下人都调集到一处问话。不过很显然,历经整整一夜的人仰马翻,府中下人谁都没有发现祝允是何时离开的。

    谢引丞顿感头疼不已,他还说自己有了报恩的机会,可现下人都丢了,还算报哪门子的恩:“小阁主你别急,或许,或许他只是出恭去了?又或是在屋里憋久了,出去走走?”

    这话说到后面,他自己都不信。

    贺长情摇摇头,放弃了这种自欺欺人的可笑念头:“可能是他听到了我说的话,担心自己成了废人,所以天不亮就已经离开了。”

    这个蠢货,自己的箭伤未愈,毒素还未清除,拖着这幅身子瞎跑什么,这不是找死吗?更何况,金玉奴原本就是不能离牧心者太久的,他就未曾想过若是寒约盟发作了,该当如何吗?

    “谢公子,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贺长情思前想后,或许只有一处地方,祝允有可能在那里。

    事不宜迟,确定谢府门外已经没有对方的人在蹲守后,贺长情立刻赶往了源合堂。

    祝允的情况,约莫在整个京都里,现在只有何云琅能解了。又加之,何云琅也算鸣筝阁的一份子,即便人的性情再古怪又能如何,他定然会出手相助。

    第56章 下落

    源合堂外, 贺长情一下下地叩击着紧闭的两扇木门,只是任凭她怎样叩门,里面都鸦雀无声, 简直跟没人在一样。

    别人或许不知,会放弃,可贺长情却是了解何云琅的, 他一日不研制出天底下最毒的毒药, 便哪里都不会去, 只会留在铺子里。

    到了最后, 连声的叩门几乎演变为了砸门。何云琅有理由怀疑,若是他再不去给人开门,下一刻, 贺长情能把源合堂给整个掀了。

    “你先在这儿躲着, 别出声。”何云琅嘱咐了好一通后方才起身,火急火燎地就要去开门。

    只是人才刚迈出半步,便觉得腕上一紧。

    低头一看,就见早已面色发白的祝允, 此时勉强攥着他的手腕,声音有气无力地哀求起来:“别和主人说, 我在这儿。”

    “还用你说?你们主仆两个一天天的, 尽给我找麻烦, 非得把我折腾死才安心是吧。”何云琅虽然嘴上嫌弃, 但还是很细心地扯过自己晒药用的棉被盖在祝允的身上, 又将一捆捆干草药堆在那棉被周围, 确定将人藏好后方才离去。

    “何云琅, 祝允来找你了吗?”甫一开门, 贺长情就一步逼至近前, 什么也顾不得便要埋头往里冲。

    晨风乍起,还带着积淀了一夜的寒凉,就这样跟着贺长情一并进了屋内,何云琅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摩挲着手臂,一脸被人惊扰过后的不耐烦:“主上一大清早的就来找我,做什么?”

    何云琅揉着惺忪睡眼,衣襟又半敞着露出里面的肌肤来,显然是刚刚被她吵醒的样子。见状,贺长情的心便凉了半截,但她还是不死心地问道:“祝允有没有来你这里疗伤解毒?他失踪了。”

    “祝允?他没来啊。”何云琅跟在贺长情身后进了铺子里,许是这事发生得太过突然又稀罕,他的语气也不免染上了几分焦急,“发生什么事了?他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失踪了?”

    “一两句话同你解释不清。”贺长情边翻找着那些药材和各类瓦罐,边心不在焉地道,“大致就是昨夜遇刺,祝允为护我中了毒箭,箭虽然在谢家二叔的帮助下顺利取了出来,可是毒解不了。”

    这个祝允,到底怎么想的啊。明明只需一晚,她就会带着人来找何云琅了,解毒的事情自然会迎刃而解,又何至于搞这么一出?

    贺长情跟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随后又站在原地打量了一遭这毫无异样的铺子,终于是放弃了:“他要是来找你,即刻通知我。”

    “那是一定,主上慢走。”何云琅忙不迭地将人送走。但看着贺长情风风火火地消失在街角的背影,他心中还怪七上八下的。

    祝允承诺他,只要不告诉贺长情他藏身在源合堂里的事情,只要毒一解,他就愿意做自己的药人。

    天知道,要在天子脚下找一个长期愿意配合的药人有多难,既用不了强,钱财又使不太上劲。可要研制出天上地下第一毒的毒药,总不能一直用家禽来试药吧。

    祝允的出现,可算是给他解了燃眉之急。就算联合起来诓骗的人是贺长情,但只要他演技精湛,和祝允配合到位,便是贺长情也未必就能看得出来。

    事实证明,因为担心祝允的主上在方寸大乱之时没了往日的冷静与细心,确实没能发现端倪。

    可难保她不会杀个回马枪来。若是被主上发现了他偷偷藏起了祝允,这可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啊。

    不行,为今之计还是得尽快解毒,保下祝允的胳膊。这之后,便是他们主仆二人之间的不愉快了,又干他这个妙手回春的大夫什么事情?

    最不济,功过相抵,贺长情也怪不到他头上。

    说干就干,何云琅即刻挪开那些一捆捆的药材,替祝允掀开憋气的被子:“我把人哄走了。这样,我先替你试一个解毒之法,但不能保证立马起效,而且可能会让你有万蚁钻心之痛,你能忍得住吗?”

    “全听何大夫的安排就是。”祝允咬牙应了下来,而后说完这句话人便疼晕了过去。

    “我看你小子真是找死。”除非从此不再相见,不然依贺长情的性子,这祝允回去以后且有的好受呢。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何云琅当日便差药铺的其余人照常抓药看病,为的就是不让贺长情那么快地起疑,他自己则是一心扑在了熬制解药一事上。

    至于贺长情,她实在想不到放眼京都,除了源合堂,祝允还能去哪里。与其自己这么毫无章法地瞎找下去平白耽误功夫,还不如尽早回鸣筝阁调人来得更快。

    因而,整整担心了贺长情一夜的沈从白和左清清还没彻底放下心来,便被派了出去找人。

    “每一条街道,你们都要找仔细了。哪怕大张旗鼓一些,也没问题。”她就是要故意让全城人都知晓,鸣筝阁的阁主昨夜遇刺,而金玉奴为了护她险些丧命。

    闹得越大,那背后之人一时半刻才不会再敢有所行动。无论如何,敌在暗的这种局面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被动了。

    街市之上,行人如织,傅念卿正带着自家婢女在书画铺里采买,门口却乌泱泱地挤进了一队人来。

    个个身强力壮,看上去便十分不好惹。

    望月咽了口口水,着急忙慌地将傅念卿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姑娘小心,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打头的人是左清清,他时刻记得临行前贺长情的话,此时恨不得敲锣打鼓。有人主动搭茬,当然得贴上去。

    于是,左清清干脆将手中的画纸一抖,露出画上画着的俊朗少年来:“你们可有见过此人?”

    “这是小阁主身边的那位?”傅念卿不由地为之一愣,看着左清清几人的眼神明显带上了几分防备,犹豫再三,傅念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可是犯了事?”

    回想她与贺长情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这个人虽然话不多,但一直都跟着贺长情,想来也算是小阁主的左膀右臂。

    贺长情拉她出水火,因而就算是她的身边人,傅念卿心想,自己也要尽可能地多出份力:“小女虽不明白这其中缘由,但他是贺小阁主的身边人,几位开罪了鸣筝阁的话,会否为自己带来麻烦呢。”

    出门找个人,还能平白无故被误会。左清清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我们就是鸣筝阁的人,找他又不是为了抓人。昨日他与主上在谢府门前遇刺,他护主心切就中了毒,现在已经失踪了。”

    “谢府门前?”傅念卿的指尖一松,手中一把折扇就此坠了地,她整个人都变得怅然若失起来。若是小阁主的身边人都能中了毒,那谢公子那样的文弱书生岂不是更大事不妙?

    这一下,傅念卿也没有心思再挑选谢礼了,当即冲身边的望月道:“我们现在就去谢府看看。”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掌柜的心疼得直拍双腿,心痛不已:“这可是大师的墨宝,你们就算看不上也没必要扔了吧。”

    “望月。”傅念卿这才发现是自己关心则乱,险些添了笔霸王账出来。

    那折扇也不知采用了什么材质,据说是水泼不湿火烧不坏,这样无意一摔,当然无伤大雅。傅念卿来不及惊讶,只把折扇收于怀间,将银两给掌柜留下后,便携着望月一道走远了。

    “不是,这叫个什么事。”左清清被傅念卿搞得莫名其妙,索性追了几步出来倚在门边,“所以,你到底见没见祝允啊?”

    “未曾见过。”走出好远的傅念卿转过身来,脸上挂着些许带着歉意的笑容,“不过若是有消息,小女一定遣人通传。”

    行吧,能有这样一句话,也算没白和人聊了一遭。

    左清清这边未有进展,另一边的沈从白也十分头疼,不仅是因为他绕了几条街都没见到祝允的半个人影,还有一个在旁絮叨不停的林治岁。

    “你怎么话这么多?”终于,沈从白忍无可忍,被迫顿下了步子。

    沈从白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林治岁全然没想到,自己还能把人惹成这样,不自觉地声音都低了不少:“我就是和你说几句。你不觉得,主上对那个金玉奴也太放在心上了吧,既然中毒了还偷跑出去,就该留他自生自灭才是。”

    他的一腔苦水急需找个人倾倒一番,但没想到的是,任凭他把嘴皮子都快磨穿了,沈从白的反应也是淡淡的。

    憋了一路的郁闷在此时化作了怒意,林治岁不满地啧了声,用胳膊肘顶了下沈从白:“和你说话呢,怎么个想法你倒是也说说啊。”

    “你话真多。”沈从白缓缓将视线对了过来,盯着人只留下了这四个字,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带着祝允的画像走远了。

    要死要死,鸣筝阁里的好兄弟怎么全都倒戈了?难道他们都没有觉得那个祝允很是烦人吗?那就是一个惯会装可怜,博同情的贱人!

    林治岁再无法同沈从白共事,独自一人找了个酒馆买起醉来。

    今日的街上几乎全是鸣筝阁的人,秦知行吃个酒都不自在,干脆派出人去:“去打听打听,看他们都在忙活什么。”

    第57章 同盟

    秦知行派出的下人很快便赶回来回话, 说是鸣筝阁众人是在奉贺长情的命,在全城搜寻祝允那个金玉奴的下落。

    听闻此言,秦知行险些没被逗乐:“我早看她和那金玉奴眉来眼去了, 不过就是个下等奴隶走失,看把她急得如此兴师动众。”她手底下那些人,居然也就由着她胡来吗?

    还没等秦知行问清个中细节, 眼角余光便扫到了身旁一个喝酒如灌水的男人。那男人名叫林治岁, 是上次在鸣筝阁里故意撞他的那个, 秦知行近日每每想起此人便气得牙根直发痒。

    不过说穿了, 他只不过就是贺长情的一条狗,狗如此狂吠,不也是受背后之人的撺掇吗?他堂堂一个侯府世子, 还犯不着和条狗斤斤计较。

    看他说什么来着, 贺长情如此耗费人力,定然会引发一些人的不满。眼下不就正好有一个吗?

    想到这里,秦知行勾了勾唇角,主动坐到了林治岁的身边, 与人勾肩搭背起来:“一个人?”

    林治岁喝到两脸酡红,闻言才懒懒抬头看了一眼来人, 只不过刚刚看清是何许人也, 下一瞬, 一声不屑的讥讽便从嗓子眼里崩了出来:“滚!”

    秦知行不仅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还被人当众给辱骂一番, 登时火大得拎起了林治岁的衣襟:“谁给你的狗胆, 与本世子这么说话!想找死是不是!”

    “那你就杀了我。”林治岁眼一闭, 还真有点从容赴死的意思。

    他这幅样子, 反而是让秦知行的一腔怒火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总不能, 当真动手打死一条人命吧?到那时,他安定侯世子的名声更臭,京都里还有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和他缔结良缘?便是爹,也得被他给拉下水来。

    更何况,他主动找这个林治岁是为了离间贺长情的身边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对,一定要忍住。

    秦知行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怒火,伸手替林治岁将衣裳上的褶皱抹了抹平,挤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来:“林公子好大的火气,来,坐下喝酒。今日你喝多少,全记在本世子账上。”

    林治岁喝了不少冷酒下肚,此时醉意翻涌起来,但还是保留了一丝清醒:“你能有那么好心?”

    “当然不,本世子与你闲谈几句。”秦知行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与鸣筝阁众人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现在开始改性装温良已然是来不及了。还不如,开门见山来得方便。

    很快,一坛未开封的梨花酿被送到了桌上,毕竟吃人嘴软,林治岁的态度也不像先前那样冷硬了。

    他只是一碗碗地仰头喝着酒,拿身旁的秦知行当空气一样,不予理睬。

    秦知行也不恼,一条腿屈起踩在长凳上,无赖般地吹了声口哨:“我看外面全是你们的人,听说是在忙着找那个金玉奴?你怎么不去,在这里喝酒躲懒?”

    这话一下戳中了林治岁的痛处,只见本就面色不善的人脖颈一侧忽然青筋暴起,而后竟是操起手中的瓷碗就一把摔在了地上。

    瓷碗和地面相接触的一刹那便落了个四分五裂的下场,无数片碎片骤然飞溅到四周,其中一片还在秦知行的侧脸上刮过,留下了一条血痕。

    天杀的蠢货,就知道拿死物摔摔打打!秦知行简直要咬碎自己的一口银牙。他觉得自己当时低声下气地去求傅念卿时,都没能拿出如此刻这样的好脾气来:“想来你也看不惯那个金玉奴。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主上视你为仇敌。做交易?你想都别想。”林治岁伸出手来在桌上撑了一把,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就要往外走,可是人还没站稳,就被秦知行的人给拦了下来。

    “一口一个主上,叫得好生亲热。可我看贺长情对你也没有很重视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贺长情信任的除了那个金玉奴,在鸣筝阁里就只有沈从白和左清清,他林治岁怕是连人一个正眼都得不到,“我秦知行别的本事没有,但对付女人自认还是有几招的。你,要不试试?我保管就只一次,让她对你欲罢不能。”

    欲罢不能?这是一个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的词语,有时候,甚至还是一个充斥着侮辱性的词汇。秦知行这样说,简直是把那些龌龊心思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

    当真是,卑鄙无耻。林治岁明知道这或许是一条不归路,可他还是拒绝不了自己内心深处对这诱惑的向往,他一点点地转过身子,看向了对方:“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啧,白日宣淫,这可不好啊。”嘴上是这么说的,可秦知行还是一脸坏笑地贴到了林治岁的耳边,“我有密不外传的神药,待你寻到合适时机把她一个人哄骗出来,到时候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你还怕她不把你当回事?到那时,软玉温香在怀,甚至就连鸣筝阁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秦世子,当真阴毒。”心中有所猜测是一回事,可亲耳听到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治岁猛地吞咽了口口水。他不得不承认,这法子真是为人不耻的下三滥,但如若能一招取胜,其实倒也值得一试。

    “无毒不丈夫,能成事就可以。”秦知行看出了林治岁眼底的心动,主动伸手和对方握在了一起,“如今,我们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事成之后,人和鸣筝阁都归你。作为报答,我侯府在有需要时找你,你不可推辞。”

    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亏。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感受到了贺长情对他的刻意冷落,连带着鸣筝阁的其他人似是都听到了什么风声,总是有意无意地在疏远于他。

    眼下,和秦知行这样的人结成同盟虽是与虎谋皮,但却是解眼下困局的一个可行法子。林治岁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应下来。

    ——

    “傅姑娘,您是来找家主的吧?这也是不赶巧了,他刚出门。”良叔没想到会在府门口遇见傅念卿。这位京中才女,最近似乎很爱来他们府上找家主,家主也总是与其相谈甚欢,因而良叔不敢怠慢。

    既然已经出门去,想来是没有什么大事了。

    傅念卿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将怀中的折扇递了出去:“还要劳烦良叔代我转交,就说之前幸有谢公子为小女说话,我一直感激在怀,近日搜寻许久才终于得了这把宝扇。还请他莫要推辞,一定要收下才是。”

    谢引丞也放心不下祝允,因而前脚那位贺小阁主刚刚离去,人便带着德叔去了自家医馆,想的是就算找不到祝允的踪影,但若能找人问清那毒的解法也算是救人一命。

    良叔将昨夜的大致经过说了出来,末了还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们得罪了什么人,京都里就敢动手,还好那个小阁主机敏,找到了谢府门前来。要不然啊,今日一大早京都里可就要闹翻天了。”

    鸣筝阁那是什么地方?名头响亮,京中的诸多官员都要卖他们几分薄面。小阁主更是与当今圣上关系匪浅。纵然他们这些年因为明里暗里触动了不少人的根基,遭人嫉恨,但是如此明目张胆敢闹到台面上来的,还是第一次。

    想必这回贺长情碰上的,是个硬茬。

    “傅姑娘?您这,可是有什么话要说?”良叔是谢府上伺候的老人了,察言观色对他而言早已得心应手,因而他一眼便看出了傅念卿的神色不对。本想就此含糊过去,没有必要非得问出个究竟来,可说到底昨夜那事都和谢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良叔放心不下,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劳烦良叔操心了,我没有话要说。”傅念卿将沉重的心绪尽数压了下去,只带着望月匆匆作别,“折扇的事就拜托良叔了。家中还有事,我和望月就先行告辞了。”

    有很多话,无法开口,更不能说与旁人听。这便像是那个忠义两难全的千古难题一样,怎么选都有它的道理,但同时也都有躲不开的弊端。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回的事件其实便是个教训,若是个聪明人便应当学会早早地退步抽身。

    可做人又不能只计较利益得失,贺长情对谢引丞有恩,因而谢公子为偿还恩情,也不惧自身安危地插手其中。

    而她呢,则更是如此了。小阁主当时明明应了秦知行的请求,原本没有必要在她面前揭露秦知行的真面目的,可她怕自己误入迷途还是这么做了。之后秦知行纠缠不清,又是小阁主主动站了出来替自己说话。

    这样的人若是惹上麻烦,又如何让她划清界限,早早地置身事外呢?

    “望月,我们先回府一趟。”本来出门打算将折扇赠予谢引丞后就去庙里上香的傅念卿临时改变了路线。

    如若她能说动祖父出面,那是不是当别人想要对贺长情出手的时候,也会顾及一些傅家的面子呢?

    第58章 病倒

    金光遍洒, 给庭院中刚刚被浇灌过后的草木勾勒上了一圈柔边,其上的露珠也在这样无边的光景里熠熠生辉。

    酸枝木躺椅上的老人眯了眯眼睛,像只狸奴一般舒服地打起了盹, 任凭庭院里的下人来来回回地忙着洒扫除草,自己则是再也不肯分出半个眼神。

    直到,自家最是受宠的那个小孙女蹑手蹑脚地走近。

    犬尾草在傅老爷子的鼻孔里钻啊钻的, 惹得他鼻间一阵阵的痒意上涌, 最终在阿嚏一声后, 人才恋恋不舍地睁开了眼:“卿儿, 这么大人了,别胡闹。”

    傅念卿将犬尾草扔至一旁,半蹲在傅老爷子跟前, 替他捶着双膝:“祖父, 卿儿有一事不解,想来征求深明大义的您的意见。”

    傅老爷子哼哼一声,嘴上说着别给我戴高帽,可心底里还是十分受用的, 于是掀开一条眼缝:“先说来听听。”

    “您不是一向支持我与秦家退婚吗?”提起这个,傅念卿便有些心虚, 那时也是她犯蠢, 被秦知行哄骗得团团转就也罢了, 可居然连祖父的劝告都听不进去了。

    傅老爷子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 他不明白, 明明已经和秦家退了婚, 为何自己这个小孙女忽然提起此事。

    总不能是对方反悔了吧?想到这种可能, 傅老爷子不禁急得面色发红, 人也从躺椅上直起半个身子来:“他们侯府又来纠缠了?”

    “并不是, 您稍安勿躁。”傅念卿扶着人再次在躺椅上躺好,看着傅老爷子的情绪重归平静后,方才开口,“卿儿是想说,当初还多亏了鸣筝阁的小阁主,一语点醒梦中人。不然我至今都要被蒙在鼓里,他日若是真进了安定侯府的门,怕是悔之晚矣。祖父不是常常教导于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傅老爷子哦了一声,便已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老人家捋着白色胡须,老神在在地道:“那你的意思是,这位小阁主现在遇到难处了?”

    “昨夜就在谢府门前,小阁主和她的手下遇刺,那手下为了护她身中毒箭,到现在都生死未卜。”这些事情,腿脚早已不便的傅老爷子不出谢府大门,自是不会知晓了。

    傅念卿如若不把事态描述得严重一些,怕是他都未能意识到贺长情如今的处境该是多么严峻:“不过,京都之内就敢对小阁主那样身份的人出手,卿儿又怕那背后之人不是我们傅家惹得起的。”

    “你果然长大了。”这个卿儿,前面铺垫了那么多,末了只说了一句或许会惹上麻烦,可见她心中早已做出了决定。

    懂得权衡利弊,却又不只囿于其间,一切行迹都从心而出。这才是他们傅家的子孙应有的样子。

    傅老爷子哈哈笑了几声,大手一挥很是爽快地应了下来,“如若我傅云鹤是个畏手畏脚的,几十年前便来不了京都。况且助人有得是法子,也未必会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的境地。这事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交给祖父来办。”

    ——

    顾清川火急火燎地赶到时,正碰上臭着一张脸,独自喝着闷酒的贺长情。

    他几步上前,劈手夺过了那只酒壶,沉声问道:“出了这么大事,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喝酒?”

    贺长情不为所动,像是没察觉到他人一样,没了酒壶,喝不了酒便干脆盯着虚空中的某处发起呆来。

    看她这反应,顾清川便知自己是拗不过人的。于是叹了口气,在贺长情的对面坐了下来,语气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你人怎么样?没受伤吧?”

    “我没事,但祝允他就不好说了。”贺长情托着腮的几根手指无意识地抖了一抖,明明心里担心得要死,可嘴上却是没好气,“私自远走,毒发也是他活该。”

    祝允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更何况,京都里的大街小巷,如今哪里没有他们鸣筝阁的人?他除非是个瞎子,是个聋子,不然根本不会不知情。

    顾清川的喉头滚了一滚,问出了他最不想问的那句话:“你很在意他?”

    “他是我的金玉奴,我能不在意吗?”贺长情只觉得顾清川的这飞醋吃得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往日里她或许还能耐着性子同人解释几句,可是眼下,她是真没有这样的心思。

    在顾清川的眼里,他这一句话可把小姑娘气得不轻。一看对方的小脸鼓成一团,顾清川顿时心虚得汗流浃背:“你别恼啊,我就是随口问问。你没事就好,祝允的事我这就去派人四处打听,一有消息马上联系你。”

    “辛苦你了。”鸣筝阁的人手终归是不够,但若能发动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或许就能找到祝允的行踪。哪怕她要再一次欠上顾清川巨大的人情,她也不得不这样做。

    这个死祝允,欠她的要用什么来还!

    不过这些不满和如何发泄都是后话了。就算祝允偷偷跑出去,找神人解了毒,但寒约盟可是有时间限制的。

    一旦发作,只能等死。

    世上怎会存在如此阴损的毒?

    很久以前,贺长情便有了替祝允解寒约盟的想法,不然她也不会收了何云琅进鸣筝阁。只是那人性情实在古怪,不能寻常视之,要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源合堂里,还真是劳心劳神。

    数年过去,何云琅研制了不少药物出来。这当中有疗伤救人的神药,也有不少被她拿去问讯让人开口的奇毒,可偏偏就是这寒约盟的解药和他自己最想做出来的天下巨毒,总也不成功。

    一晃经年,人都在京都里扎根了。

    贺长情想事情想到脑壳作痛。她是真的想不明白,除了源合堂,祝允又能去哪里呢?

    不过至少,她不能因为一个祝允就方寸大乱。鸣筝阁里还有很多事在等着她去做,就比如当务之急,她就一定要挖出暗害她的幕后凶手。

    此人不除,她便日日不得安寝。

    贺长情命人将沈从白叫了回来:“祝允还是没消息,是吗?”

    “是属下无能,暂时还未能找到祝允。”沈从白单膝跪在地上回话,只是话说一半,忽然抬起头来,犹豫着道,“此外,林治岁在寻人的过程里,独自跑了。”

    “随他去吧。”林治岁的心早已不在鸣筝阁里了,只是到底曾经出力不少,让她就这样一脚把人踹开,实在不讲道义。

    只要掀不起大风浪,鸣筝阁里多养一个人又能如何呢?只待慢慢寻了时机,挑出错来,再将人赶走就是。

    “从今日开始,你不必再查祝允的下落了,此事都交由清清便是。你去想办法查查,看京都里究竟是何人在豢养大批死士?几处军营里还有兵部,他们的弩箭可有缺漏或是替换,若有,又是被谁给流出去的?”

    说着,贺长情从身前的桌案上取出那枚箭头,递到了沈从白摊开的手掌里:“这箭头我也看过了,并不是一般兵器,上面的制样和纹路特殊,绝对出自军中。你去仔细查查,只要有一丝消息,都速来回我。”

    “是。”沈从白郑重地将箭头收好,人也不多言,即刻带了一队人就匆匆离了阁里。

    望着沈从白的最后一抹衣角也消失在视野中,贺长情从昨夜便开始忧虑不安的心终于稍稍落定了一些。别看她经营鸣筝阁这许多年,外表看起来风光无限,但真正能令她全心全意信任又有惊世之才的,身边不过就一个沈从白而已。

    有他在,不知能替她省多少心。

    贺长情揉了揉酸胀不已的额角,从昨夜开始她便一直未能好好歇息,不是身体上疲于奔命,就是心中顾虑重重。而直到此刻,将一切都安排下去后,那困意便如山倒般压了下来,再也无法强撑。

    贺长情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沉,人便昏死了过去。

    “小阁主?”

    是剑兰的声音。

    贺长情觉得自己的眼皮似有千斤重,挣扎了好久,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拿来调动眼皮,她才找回几分清醒:“剑兰,我这是怎么了?”

    她分明记得自己刚刚才和小白说完没多久,怎么再一睁眼,人就从竖着站变成横着躺的了?

    “你这是急火攻心,还饮酒,所以一下就病倒了。”剑兰还未回话,便见贺夫人端着一碗飘着袅袅热气的药走到了她的榻前。

    贺长情没想到母亲会来,还端了一碗药要亲自送到她的面前,这让她很是受宠若惊:“母亲……”

    贺长情想要起身行礼,这才发现,什么叫做急火攻心。原来便是这种感觉,就好像那些民间传说里说的那般,被精怪吸干了身体里的精气一样,酸软无力。

    “因为一个祝允,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贺夫人用勺子不断搅弄着汤药,又替贺长情吹着热气,“依我看,你就应该早早地把他赶出去。什么金玉奴,不要也罢。”

    “母亲,我不是为了他。”最起码,不止是为了他。她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呢?恐怕说再多都是徒劳。

    果然,贺长情心头刚刚浮现出这样的想法,耳边就传来了贺夫人质疑的话:“这话你自己信吗?孤男寡女,成日里一起进进出出,我看他就对你绝不止主仆之情那样简单。你敢说,你对他一点额外的感情都没有吗?”

    第59章 鉴宝会

    啪嗒一声, 贺长情的眼角处滚落下了一颗泪珠,顺着她的侧脸一路下滑,直至滴落在了枕畔。

    她知道自己与母亲算不得亲缘深厚, 但也没想到这最伤人的话有朝一日也能从母亲的口里说出来。

    世上所有人都可以说她和祝允之间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她听过几次,也可以自嘲地一笑而过。可这个人, 唯独不能是母亲。

    贺长情没有回答这问题, 而是翻了个身子, 面朝着墙壁哑声道:“我累了, 母亲请回吧。”

    其实早在脱口而出的瞬间,贺夫人就后悔了。刚生下贺长情的时候,她还没学会该如何做一个母亲, 那时她又过分沉湎在被秦先望背叛所带来的伤痛中, 实在是亏欠这个女儿良多。

    而到后来,心结渐渐放下,她也打算对贺长情弥补一二的时候,贺夫人才惊觉, 自己那个女儿早在无人处如野草般疯长,不仅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还一个人挑起了鸣筝阁的大梁, 早就不需要她这个母亲了。

    如今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无论初衷为何, 在贺长情的心里, 或许都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批判, 而非是出自一个母亲的真心关爱。

    “那你, 好好休息吧。”贺夫人敛起所有情绪, 只朝着剑兰招了招手, 二人便一同退了出去。

    屋外,剑兰朝贺夫人福了福身,压低了嗓门道:“夫人,小阁主她只是身子不舒服而已,您千万不要多想啊。”

    木已成舟的事情,还纠结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事说来还是要怪自己,贺夫人只忧心忡忡地嘱咐了一通:“她这病来势汹汹,你多照看着点儿。一日里,你至少需得向我回禀一次。”

    “是。”剑兰再次福身,又跟了几步方才送走了贺夫人。以她一个外人的视角来看,贺夫人对小阁主似乎也是很关心的,真不知她们母女二人什么时候才能和好。

    贺长情这一病,远比想象中的来得猛烈,她足足躺了五日才恢复了些气力。

    何云琅中间来过,开了几副药方,说她这是气血两亏,表面看似是一时的急火攻心,但实则是多年的忧愁郁结所致,只不过有了这次的诱因,才一下发了病症。

    因而,何云琅一口气在药方中多加了十几味药材。说是一定要让她趁机好好将养身子,否则拖久了,便是铁打的身子都扛不住,将来人老了,可就要缠绵病榻了。

    缠绵病榻这个词,是个人都会被吓得不轻。贺长情也不敢大意,当真乖乖在榻上安安稳稳地躺了几日。

    “剑兰,扶我出去走走,我得透口气了。”只是等熬到第五日,贺长情终于是耐心告罄,要知道这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痛苦程度不亚于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

    眼看着小阁主这几日里面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剑兰也便放下心来,扶着贺长情,二人一同走到了回廊上:“小阁主,婢子斗胆想劝您一句,何大夫让您静心少思,要常常心中愉悦,这病才能好上大半呢。可您看您,愁眉不展的,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根治啊?”

    “有吗?”贺长情抬手抹了抹自己的眉心,自己表现得真有那样明显?

    可话又说回来,一晃五日了,幕后之人没有挖出来,祝允也依旧没有下落,这一桩桩一件件压在她的心头,除非是失忆或是即刻蹬腿死掉,否则她又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呢?

    “你不是我,又如何能知我的心事呢。”贺长情倚栏远眺,心中非但没有因剑兰的这一句话而得到些许慰藉,反而是忧愁更甚。

    不知怎的,贺夫人那句“你对他一点额外的感情都没有吗”忽然萦绕在剑兰的心头。看小阁主这样子,明显是把祝允放在了心尖尖上,难道真的是对一个金玉奴动心了?

    可这话,贺夫人都问不得,她一个婢女就更没法开口了。

    剑兰无法,只好上前替贺长情揉捏起双肩来:“剑兰蠢笨,解不了您的心结。”

    贺长情闻言也拍了拍肩头上剑兰的手背:“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人的思绪就像天边的云彩,时而舒展,时而打卷,终究也没个静止不动的时候。又这样一连过了三日,总算是有件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事情传到了贺长情的耳朵里。

    “剑兰,为我梳妆打扮。”贺长情的嘴角终于绽放出了一丝笑容。

    没想到,赵明棠的动作如此迅速,已顺利在国公府里站稳了脚跟,如今穆国公在外甚至会时不时地提一嘴赵明棠的存在。那样古板顽固的老头儿,哪里会肯这么上道得帮她做戏?显然是对赵明棠此人十分满意。

    虽说贺长情是提前同顾清川打好的招呼,所谓受主家信任的门客不过就是逢场作戏,可这一招终究是个慢棋,急不得。她原没有指望能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的。

    没有期望,这样突如其来的便就成了惊喜。

    这赵明棠办的鉴宝会,她便也前去凑个热闹好了。

    鸣筝阁外,一辆马车早已备好,贺长情像往常那样缓步上前,只是在看到车夫是左清清后明显愣了一下:“怎么是你,赵青峰呢?”

    这个赵青峰,该不会是从桑城回来以后,把心玩野了吧?

    贺长情的这一沉默可是不得了,左清清当即想到了主上怕是怪错人了,赶忙解释起来:“主上可别责怪赵大哥,是我硬抢了他的活儿,这不是怕再有个什么意外,他护不了您嘛。”

    青天大白日的,她要去的鉴宝会又在京中尚云楼举办,还没有人胆敢有这个胆子闹事。

    不过有心防范总是好的,贺长情没有拒绝:“既如此,今日就换你来吧。不过找祝允的事情你安排好了没?可别因为陪我去尚云楼反而把找人的事给搁置了。”

    祝允祝允,又是祝允。这几日里他也算是发现了,这个祝允才是主上的宝贝疙瘩,一刻不见,主上就想念得紧。更别提,他们是好多日没见,这加起来不知道得有多少刻了吧。

    “安排好了,他们一刻都不敢懈怠,保管到时候给您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左清清指天发誓,一再保证他绝对没有偷懒,“您就放心坐我的马车走吧。”

    “那你带路。”贺长情钻进了马车里打了个响指,即便隔着车帘,那道声音也是异常清脆响亮。

    尚云楼并不是京都里赫赫有名的那几家酒楼,只是占了个地广位置佳的便宜,赵明棠把鉴宝会的地点定在这里,显然是经过了一番考量的。

    傅云鹤的墨宝,绝对配得上这样的场面。

    只是待贺长情照着酒楼小二的指引,来到了尚云楼的大堂时,还是不免被眼前的布置给惊到了。

    “主上。”左清清用手虚捂在自己的嘴前,环顾了一圈后压低了嗓音,悄悄问道,“您什么时候还给了赵明棠这些?不是只有那幅夜宴图吗?”

    “我也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给……不是,我就没给过他这些东西,难道是……”

    一个刚来京都的青州人士,在无亲朋倚仗的情况之下,才短短不到半月的时间便搜罗了这些宝物,如果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那就一定是抱到了大粗腿。

    这个大粗腿,照理来说应该是她的。可她由于担心被安定侯府的人提早察觉出端倪,因而也只给出了一幅傅老爷子的墨宝。

    剩下的这些,无论是碧玉雕成的白菜,白玉制成的梅花盆景,还是旁的珍珠玛瑙,今日在场的一应珍宝,统统和她无关。

    难道是穆国公所为?可真要是那样,事情就不是遂了她的愿那样简单了,那简直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穆国公该不会看上了赵明棠,真要将人给扣下,做他们国公府的幕僚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还真是……荒诞不经。

    贺长情本就没有大好的身子此时禁不住这等刺激,当即就打起摆子来,幸而左清清眼疾手快,赶忙在她身侧将人扶稳:“主上?我带您到旁边坐。”

    “主上,您好些了没?”左清清用两只手上下扇风,急得好比热锅上的蚂蚁。

    “暂时无碍。”但如若穆国公真有那个打算,那她这些算计还真是付之东流了。贺长情都怕自己到时会被气得喷出一口老血。

    就在贺长情考虑着该如何稳定心神时,一个本该在京郊外军营里的人却忽然出现在了尚云楼中。

    顾清川?换个思路想,如果这些宝物不是穆国公赠予赵明棠,而是顾清川拿来给赵明棠充场面的。应当更能说通一些。

    好在,顾清川隔着人流,朝她这边眨了个自以为是的眼。

    迷不迷人,贺长情是感觉不到了,但最起码她的心中稳当多了,安心得很。

    顾清川大步流星地走到被人群簇拥着的赵明棠身边,长臂一揽,将人勾到了自己怀里:“怎么样?本世子给你操办的这鉴宝会如何?”

    大堂内的众人依旧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处,但几乎所有人都在暗中打量着二人。对于他们来说,这个赵明棠此前可是闻所未闻,如今不知怎的,前脚刚进国公府,后脚就被重视成这个样子。

    惊讶、艳羡皆有,但更多的则是嫉妒。

    “小世子您这可真是要折煞赵某了。青州百姓只要收到今日鉴宝会所得的这笔银子,定不会忘了你和国公爷的大恩大德的。”

    哟,原来还是个心系故土的热心肠。

    这两个人的一唱一和里暗含了太多消息,贺长情一边暗中观察着在场者的神色,一边看向身旁的左清清:“你看他们两个人的这场戏,演得如何?”

    第60章 真伪

    “啊?他们是在做戏?”

    很显然, 左清清作为一个看戏的不那么合格,他还摸不清眼下的状况。好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人学会了不动声色, 没有在这种场合里扯着个嗓子给她叫喊出来。

    贺长情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座:“你坐下,挡着后面人了。”

    “不好意思啊,对不住。”闻言, 左清清还好声好气地回首冲身后的那几名公子抱了抱拳, 殊不知在许多人的眼中其实并不想与他们鸣筝阁扯上半点联系。

    他们来得应是早了许多, 左清清都快把小二端上来的一盘瓜子嗑完了, 都没见到他们要等的半个人影。也是实在憋不住了,他开口问向身边的人:“主上,您说秦家的人会来吗?”

    万事没有绝对, 这尚未发生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贺长情只得低声道:“应该会吧。秦先望不常出门, 可秦知行惯爱凑热闹。更何况他们安定侯府素来与国公府不对付,赵明棠的排场如此之大,他们一定听到了风声。”

    正说着,便见小二弯腰弓背着请进了一个身着绯色烫金云纹圆领袍, 束着镶玉鎏金冠的公子来。那公子甫一进门,便叫嚷起来, 又是鼓掌又是大声叫好, 生怕旁人不知他的到来。行事做人如此张扬, 不是秦知行, 又是谁呢。

    人, 果然还是来了。

    贺长情装作没看到人一样, 依旧从面前的瓷盘里捏了一小块芙蓉荷花酥放到了嘴里, 吃完还不忘了与身边的左清清点评一二。

    可有些人啊, 你不去招惹他, 他便浑身不自在,非得上前找顿骂才肯罢休。

    秦知行走至近前,踹了下他们的桌脚:“怎么?祝允那金玉奴还没找到?”

    左清清听得浑身经脉一阵狂跳,他偷偷往身侧打量了一眼。近日主上因为祝允的事情心乱如麻,偏偏还有人在她伤口上撒盐,秦知行这货一激,他是真怕主上再气出个好歹来。

    可超出他想象的是,贺长情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完全没听到这话。

    无论怎样,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没有再生出什么枝节就是好的。左清清起身,干脆横出一只胳膊,将想要再进一步的秦知行给拦了下来:“秦世子,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秦知行大抵是命里犯贱,明明自己不是别人的对手,可每一次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开口,便是语气欠揍的那副样子:“金玉奴不跟你了,你转眼就又勾搭上一个。可以啊,换男人就跟换衣裳一样简单。”

    “嘿,我这暴脾气。”这是什么污言秽语,很难想象这种话是出自一个官宦之家的世子之口,连左清清这样没读过几本书的人都听不下去了。只见他三两下撸起衣袖,一拳招呼上去:“你嘴是不是啃过粪!我今日,今日非得拔了你的舌不可。”

    “贺长情,你不管管你手下?唔……”秦知行的脸被打得歪到一边,再也没有了片刻之前的嚣张。

    这秦知行非得挨了几拳,才能想起来她与左清清是阁主和部下的关系,而非他心中的那些苟合男女。

    看来,不是那些歪心思的人错看了她和祝允。而是这世道大多对女子苛刻,只要看着她们与哪个男人走得稍近一些,无所谓青红皂白,便会立马编排出一连串甚嚣尘上的情节。

    “清清。”

    秦知行的眼底亮了一亮,他就知道,这么大的场合闹起来,贺长情也一定觉得是丢人的。只是他还没能掸掸衣裳上沾染着的尘土,就见贺长情的视线从他们这边移开,口中淡淡吐出几个字来:“打得好,继续。”

    “得令。”而后,左清清竟是将他的衣襟拎起,又照着打了几拳。

    这边秦知行挨了几拳过后,他那些站在一旁的随从似乎才从这种错愕中回过神来,一堆人上前硬是将二人给拉了开来。

    也是此时,众人差不多全都落座,鉴宝会如期举行:“感谢诸位的捧场,赵某有幸受到了国公爷的青睐,这才收了这些宝物。不过我人在京都,吃住都在穆国公府,也没有什么用得到银子的地方。最近听说老家青州的灾祸得以稍缓,赵某不才,却也想为乡亲父老做些什么。今日宴会所得,赵某将悉数送至青州百姓的手上。”

    都说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赵明棠精心捯饬过一番后,别说,站在这样的环境里,还真有点那功成名就的意思。

    不过在京都要想有一席之地,单单是做表面功夫可不行,很快便有人对赵明棠此前放出的消息提出了质疑。

    “敢问,你口中说的那幅夜宴图何在啊?我们大家伙可都是冲着傅云鹤的墨宝来的,该不是没有吧?”

    傅老爷子书画都是一绝,只是正如他当世大儒的名头一般,亲自挥就的名篇名句是多,可流传下来的画作却是屈指可数。

    当年一幅仙鹤献寿图惊艳寰宇,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人也都再未曾见过傅云鹤的其他画作,是以在座众人很难相信会有真迹就这样横空出世。

    再者言之,便是穆国公当真有这等私藏,会大大方方地给一个府上新来没多久的幕僚吗?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能。他们今日来此,便也是冲着这偌大的噱头来的。无论如何,一定要探探虚实再说。

    “诸位请看。”随着赵明棠步调的移动,他身后的红绸也被人一把拽下,而那万众期待的夜宴图便这样展露了真容。

    只见花烛高燃的宴会之上一片觥筹交错,在场众人皆神态各异。宴席之上满面笑容的宾客们明明只是画者笔下不可动的死物,却有种令人身临其境的魔力,仿佛那欢声笑语就响在耳侧;起舞的舞女们身着轻盈的华服,足尖点地,下一刻更是要冲破画纸一般。

    更为精妙的是,就在推杯换盏的饮酒者里,有位坐在角落里的年轻公子,他斜着一双醉眼,眉目间流转着的欢颜颇具感染力,仿佛与他谈笑风生的人便是画卷之外的观画者。

    此画一出,当即听取哇声一片,四座都跟烧开的水一般沸腾了。

    如此画技,纵使不是傅云鹤的真迹又能如何?能有幸目睹一番,便已是不虚此行了。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轻易地被敷衍过去,当下就有人穷追不舍地问道:“这画的确惟妙惟肖,称得上是举世无双的佳作。可是赵公子你又如何证明,它就是出自傅云鹤之手呢?”

    这个问题,早在贺长情送画之日,便已经同他说得十分明白了。赵明棠笑容不减,正要一一为众人指出,便见自己的眼角余光里绕出了一个女子。

    傅念卿款步上前,即便面对着诸多明晃晃的视线也并不露怯,反而是落落大方地笑答:“各位,小女傅念卿,想必大家也对小女的家世有所耳闻吧。既如此,不如就由我来为大家一辩真假。”

    这怎么,和他想得不一样?赵明棠自然是相信贺长情的,只是这半路杀出个傅云鹤的亲孙女,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敌是友,该如何得知啊?

    赵明棠一时拿不准主意,不由地在台上将求助的目光向贺长情投了过来。所幸此刻众人的注意力全在傅念卿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身上,没人察觉到赵明棠的异常。

    贺长情不动声色地扯过耳后一缕头发,百无聊赖地理了一理,神情淡漠,仿佛台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这个动作代表了什么意思,是让他安心的意思吗?

    赵明棠不解,只能强行自我安慰,应该是了。这小阁主还有闲心理头发,应当侧面证明眼下的事态还尽在掌控吧?

    无论是不是,他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赵明棠回神,侧身一步将身旁的空地让了出来:“傅姑娘请。”

    “祖父作画与落笔写字不同。这第一不同便是在落款的章子不同,诸位可还记得那幅仙鹤献寿吗?红章上的鹤之一字,缺少一点,为的就是与名字避讳,从那以后,凡是画作,皆用此章。”

    离近的人打眼那么一瞧,果见落款之处的红章上,那鹤字少了一点。

    傅念卿一边将众人察看画作的地方空了出来,一边继续道:“这第二不同便是祖父的作画习惯所致,一幅画往往比一幅字要用上更多的心力打磨。祖父偏又喜好面食,因而午后常常困倦却又不舍懈怠光阴,于是就用木框绷紧了绢纸,站着作画。提笔悬腕的角度和力道不同了,笔锋自然有所差异。”

    “因而,小女敢担保,这幅夜宴图确为祖父真迹。且是祖父在我十岁那年,当着小女的面亲手所画。”

    瞧瞧,人家亲孙女都站出来验明正身了,且说得清晰条理,又有谁能再说出半个质疑的字来?

    赵明棠彻底松了一口气,朝着傅念卿作了一揖:“多谢傅姑娘肯为赵某说话。”

    “言重了。小女听说今日尚云楼的鉴宝会上有夜宴图,本着不好让祖父心血埋没的念头这才特此前来,并非是为谁说话。”傅念卿说话滴水不漏,早早断绝了有心之人的攀扯。留下这样一句解释后,便一刻不停地下了台。

    她脚步匆匆,像是另有要事。

    “小阁主。”于是在一些有心之人的眼中,这位出尽风头的大才女驻足在了贺长情的案前,“祖父听说了你的事迹很是欣赏,因而特意举办了家宴,不知能否赏光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