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潘多拉口口声声的救赎,难道竟真有几分真心实意?
无垠黑暗, 浩渺星河。
黎渐川落在熟悉的高背椅里,艰涩地睁开双眼,只感觉无比混乱, 无比虚弱。
从身躯四肢到大脑心脏, 他全身上下都痉挛颤抖着, 充斥着痛苦的碎裂感。
当所有外在影响全都一丝不剩地如浪潮般退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个副本内的一切经历对他的精神体所造成的伤害。
但幸好, 这濒死般的剧痛并没有持续太久。
围绕着他的星辰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能量波动,修补起了他残破不堪的精神世界。
由潘多拉主导开辟的全维度互动平台实际上与晚餐类似,是以收集和交流信息为主,并不具备治疗玩家的能力。
但不久前在魔盒隐秘地的失利到底还是影响到了潘多拉在魔盒游戏内的整体力量,全维度互动平台不再是潘多拉的自留地,魔盒的力量也同样渗透了进来。
“……交流交易,这就是魔盒游戏赋予潘多拉这个游戏次席主人的主要权柄吗?”
黎渐川沸腾涣散的思绪渐渐平静, 腾出余力思忖着, 扩散感知, 观察四周。
片刻, 他收回了视线,拿起了那卷熟悉的牛皮纸。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魔盒排行榜, 不需细看,黎渐川就知道它已如被刷新过一般, 大变样了。
上一次所见的排行榜上的第二、第五、第八、第九、第十, 已经全部消失。一些全新的名号涌上来, 有熟悉的, 也有陌生的。
一局游戏, 为这份排行榜来了一场毫无预兆的大洗牌。
牛皮纸下方的讨论区已全被相关信息占领,再无第二道声音。
“魔盒排行榜近半玩家一夕陨落, 疑似与救世会秘密行动有关!”
“Ghost魔盒数再增,仍霸榜第一,其最新情报,报价五千万美金,联系方式……”
“已确认五位大佬的排行榜死亡变动发生于同一时间……合理怀疑其死亡原因是五位都匹配进入了同一副本……该副本情报全无,情况未知,危险度极高,暂标为SSS级!”
“求购SSS级副本信息!”
“排行榜新玩家资料交流,十万美金起……”
“现实世界消息……以加利福尼亚湾为中心,全球范围内多地能量波动异常,各势力均有动作……”
黎渐川快速浏览过这些讨论,没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
他现在只对克系副本、最终之战,或是魔盒、潘多拉,这些相关方面的信息有需求,其它的,对他来说,暂时没什么价值。
放下牛皮纸,黎渐川又取出自己仅剩的魔盒,仔细观察了一番。
造物主和宁准曾经的心脏被封印其中,令其隐隐散发出一层神秘奇异的光亮,好似藏了一颗异变的星。
黎渐川没有贸然打开它,只观察过,确认之前那些魔盒里的物品还在,都被收进了这个魔盒里,不用打开魔盒,只需他心念一动,就能自然取出,便放下心来,又将它收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黎渐川的精神世界也已经被修补得差不多了,他默念脱离,精神体便被轻轻一拽,向上飘去。
群星之上,无尽虚无之中,黑暗泛起涟漪,如潮水聚拢拨散,显露出一张空白卡牌。
血色缓缓漫过,牌面列出血字,显现着黎渐川在本局获得的特殊能力。
“特殊能力:午夜时停。
使用该能力,可令一定范围内的时间停止,范围大小取决于玩家精神能量强弱。
午夜时分附带‘时间循环’效果。
该能力不限使用次数,每使用一次,玩家随即丧失未来相应长度的某一段时间。”
竟然是时停。
这让黎渐川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确是在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他明明并没有为那条法则付出太多,但却在结算时,得到了这样强大的一项特殊能力。
不过,这项特殊能力强大归强大,副作用也是相当厉害的。
“随机丧失未来某段时间”,这个描述非常简单,可越是简单,就越是麻烦。因为随机,因为不确定,因为丢失的是未来,未知的危险和时间的影响,相信没有哪个玩家可以放心无视。
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得到多少,也必将付出相应的代价。
黎渐川自认为付不起这个代价,便敬谢不敏了。
当然,这只是他放弃这项特殊能力的原因之一。
之二,则是他对第一周目的自己的一些猜测。
无论是在其它某些情报里,还是在部分玩家、潘多拉以及魔盒口中,曾经的玩家King都与世界重启这件事脱不开干系。更准确地说,是King出于某种原因,采取了某种手段,于第一周目最终之战失败后不久,重启了世界,为人类争取到了第二次机会。
假如这是事实,那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又是采取了什么手段,能令世界重启?
黎渐川设身处地去想,原因的话,大概简单,无非就是不重启就完蛋,或者不重启就不会有第二次最终之战之类的。毕竟能让他不看好未来,而去选择重来的情况,也就那么几种。
至于他重启世界的手段,黎渐川认为,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特殊能力。
也就是说,King在第一周目的特殊能力,很可能就是重启。
重启时间,重启世界。
如果魔盒游戏真有这样一项堪称逆天的强大特殊能力,那么得到了这项特殊能力的King,又付出了什么代价,承担了什么副作用?
最后,这样强大的他,却也并没有闯过最终之战,甚至疑似落入了游戏的陷阱。
倚重时间,真的会是好事吗?
黎渐川的直觉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他潜意识里不想再和这样以时间为主的特殊能力多打交道,即使在不久前,他刚刚体验过时间之力的强大。
“除非再来一个‘重启’,”黎渐川随意想着,“但就算真能再拿到‘重启’这项特殊能力,我大概率也不会再有重启世界的机会了,潘多拉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
思考清楚,黎渐川也没有再多犹豫,直接将新的卡牌融进了旧卡牌里。
新旧卡牌于血色覆盖下合二为一,显露出升级后的镜中穿梭。
“特殊能力:镜中穿梭。
每局游戏不限使用次数。
获取镜中世界的固定通道,穿梭于任何可称之为镜面的存在之中。
1.当镜面置身光亮范围内时,玩家脱离镜中通道后可选择是否隐身,隐身不限时间,不限身体状态。
2.在确保手指干燥的前提下,以手指直接接触任何无生命事物,均可使该事物变化成一面直径二十公分的圆镜。圆镜将成为玩家的眼睛,并可供穿梭。圆镜可随时主动取消。
3.夜晚使用该能力,无任何负面效果。
负面效果。
1.随使用次数增多,玩家的身体将出现实质性烧伤与无法缓解的灼烧感,永久保持至游戏结束,无视魔盒游戏天亮即痊愈机制。
2.圆镜受到攻击,玩家将失明一秒。”
强大的午夜时停融进镜中穿梭里,却没有为它带来太大的改变。除去夜晚的无负面效果,其余便只体现在了消除镜中穿梭之前带有的部分时间方面的限制,比如隐身时间和圆镜维持时间等。
这个结果在黎渐川的预想之中。
时间,除非独立存在,否则大多数时候,便是润物无声。
特殊能力结算完毕。
崭新的卡牌缓缓沉入黑暗里。
熟悉的迷幻眩晕袭来。
黎渐川神思一沉,难得地放松了刹那的心神,任由一股莫测的力量扑卷星河,裹挟着他飞掠在光怪陆离之间,脱离游戏,回归现实。
五天后。
青藏冈仁波齐基地。
黎渐川坐在病床边削苹果。
他动作快而利落,削完一个,递给病床上的人闻了闻,然后反手塞进自己嘴里,三两口吃完,一扬手,果核飞进了垃圾桶。
这一套欠揍的操作完成,也没能惹来病床上的人半声笑骂。
意料之中。
可黎渐川的呼吸还是忍不住沉了沉。
病床上的青年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如果不是仪器上心电图的波纹依旧正常显现着,黎渐川都要怀疑他并非沉睡,而是已然离开了自己。
静静地注视了青年许久,黎渐川移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再度拿起一个苹果,继续削皮。
青年的一切都有医疗组专人负责,黎渐川除了坐在病床边削苹果,再没有什么可做的。
或者说,他想做的,都受困于这具从南极浮冰间打捞上来,抢救清醒没多久,仍还虚弱的身躯,而不能去做。
处里医疗组组长王蔚给他的建议是,休养一周,之后再进行身体和精神方面的恢复训练。
这意味着,他在未来至少半个月内,都无法再进入游戏。
“我知道你的内心很煎熬。”
他醒来的那天,是新年,是宁准的生日,老所长裴慧笙来检查他和宁准的情况时,同他促膝长谈。
“你想要尽快通关克系副本,拿到可以拿到的一切,前往最终之战,获得胜利,消除破维通道,切断造物主和中枢大脑与潘多拉的连接。你知道,完成这些事,也有一定的可能帮助到同中枢大脑战斗着的宁准。”
“但是,很多事情欲速则不达。”
裴慧笙道:“只有在这件事情上作为主力军的你恢复得足够好,我们也准备得足够充分,才能握到几分胜算。仓促迎上去,得来的结果,可能不是我们希冀的。”
“宁准的情况目前是比较稳定的,两个月之内,都不会恶化。当然,我不是要让你把最终之战拖到两个月后,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能早则早,我的意思是,稳住你的心,不要乱。”
“心不乱,才能更好地往前走。”
裴慧笙走后,黎渐川独自一人在阳台坐了很久。
之后回到病房,他整个人便忽然从一头压抑着暴怒与狂躁的狮子,变作了一名心态轻松、安静配合的普通伤者,日常除了睡觉吃饭,就是蹲在病床边,给宁准削苹果。
虽然他削的苹果,宁准一个都没吃到。
“咚咚。”
病房的房门突然被敲响。
卢翔推门进来,打断了黎渐川坐禅一般的削苹果事业。
“宁博士的情况怎么样?”他问。
黎渐川放下苹果:“老样子,两股能量僵持着,处于平衡状态,短时间内不会被打破。”
卢翔检查了下病床周围的仪器,确认一切正常,转手把一张电子纸丢给黎渐川:“你的假批下来了,十天,从恢复训练结束的时候算起,够不够?不够我再跟封处磨点儿,但超不过两周。关于最终之战的各种情报筹备、启示调查,以及面对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的处理方案,处里最迟一个月就能准备好。”
“也就是说,大概一月后,你就要进游戏了。”
黎渐川扫了眼电子纸:“十天够了。”
卢翔转头看向他:“老黎,不管你是想去调查什么,还是只单纯地去散散心,都可以,我们不会强制你留在基地,但是你一定要隐藏好自己,保护好自己。上一个副本的情报被未知玩家泄露,全世界都在找你。地下黑市里,你的赏金高得离谱,已经仅次于宁博士了。”
“昨天救世会的南极计划被披露,各方势力都在行动,局势很乱,你必须加倍小心。”
黎渐川颔首:“我明白。”
他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乱来,因为他还有任务未完成,还有爱人在等他。
“你往下翻。”
卢翔朝他的电子纸抬了抬下巴:“根据你提供的情报,处里联合其它组织去调查了2036年12月31日的能量监测数据,大部分没有发现,只有冰岛、希腊和南极附近,有一些异常数据残留,但不能确定。”
“除此之外,这一天全球范围内发生的、值得注意的事情,处里已经详细分析过,表格在电子纸的最后一页。”
黎渐川滑动翻页,浏览资料。
忽然,他的目光凝在了一段文字上:“光明未来联合组织于2036年12月31日执行种子计划,从多国太空站发射出人类基因库,目标定位未知星系……分析组把这件事单独拎了出来,是怀疑这可能与潘多拉的来历有关?”
“看来你也有这种怀疑,”卢翔道,“虽然从时间上来说这个猜测完全不可能,但在无限维度里,或许一切都皆有可能?”
黎渐川闭了闭眼,胸膛剧烈起伏起来。
他从这个可能存在的真相的背后,嗅到了无尽的荒谬与残忍,窥见了无边的恐怖与绝望。
潘多拉口口声声的救赎,难道竟真有几分真心实意?
这些高维生命究竟知道些什么,才会觉得于幻梦中毁灭才是属于地球人类的最好结局?
白夜研究所声称的未来无望,Fraudster最终之战所遭遇的循环毁灭,还有其它种种或真实或虚幻的诡异暗示,全都于此刻涌进了黎渐川的脑海,令他紧紧拧起了眉。
他一时不敢深思。
卢翔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静静坐在一旁,未曾打扰他,过了很久,见他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道:“谢长生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你要再去看看吗?”
第422章 他只想打碎那块该死的玻璃。
黎渐川同卢翔核准确定了探望谢长生的时间。
谢长生的状态很差, 一回来便被安排进了特殊病房,不允许日常探望,想要见他, 必须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还要提前打申请, 等批准。
即使是这样,在所有被迫卷入救世会南极计划的玩家里, 他也已经算是结果较好的了。
据处里特勤组的同事说,当他们发现南极附近的异常,调配救援队紧急赶到时,破冰船已近乎完全沉没,海面起了风,浪流汹涌,浮冰众多, 一具具尸体或漂在水中, 或撞在冰上, 血水染红大片海面, 鲜艳浓郁的红比极昼夜里的晚霞还要刺目。
各方组织的救援人员平静默契地打捞着尸体,或可能还存在的活人, 彼此之间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黎渐川对这些描述没有任何印象。
他清醒过来是在直升机上。
大概是受大量奇异物品爆炸的影响,当时破冰船上的人类都陷入了昏迷, 就算有谁游戏结束, 顺利返回了现实, 也一时无法从这种状态里苏醒。假如救援不及时, 玩家活着出了游戏, 却不知不觉死在了南极深海,这种可能性, 也不是没有。
按后来的消息,上百玩家,最终活着的可能不超十人。这十人里,还有至少一半都无法醒来,只勉强吊着一口气在。
由此可见,还活着、还醒着的黎渐川和谢长生已算是极其幸运的了。
至于他们这支从冈仁波齐出发前往南极的五人小队里的其他三人,宁准犹在沉睡,池冬因在副本内被潘多拉完全污染而无法脱离游戏,决战爆发后,已确认死亡,遗体被运送回了基地,方既明在决战末尾受到了太大影响,出现了精神问题,前天就被送去了首都,接受专家治疗。
黎渐川在方既明离开前去看过他。
他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双耳也已经听不到了,嘴里一直含糊地念着什么,分辨不清,似乎是一些陷入谵妄状态后的混乱呓语。
医生说他的眼睛和耳朵在生理状态上仍是正常的,只是受精神影响出现了失明失聪的情况,未来能否治愈,无法确定。
“那边没问题,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卢翔开口打断了黎渐川飘飞的思绪。
“……好。”
黎渐川回过神来,应了声,起身简单收拾了下,给宁准掖了掖被角,又同病房隔间里二十四小时看护的医疗组成员打了个招呼,就晃着一身病号服,和卢翔一道离开了自己和宁准的病房,去往特殊诊疗区。
一路上,只要是有花的地方,便全都是白菊。
处里的主要力量搬到这里后,这里就沿用了处里的传统,凡有战士牺牲,鲜花便换作白菊。
到达特殊诊疗区后,黎渐川一边消毒过检,一边和负责谢长生的医护人员交谈。
“他的情况还是不太好……”
“宁博士曾为他进行过两次催眠治疗,这不同于普通的催眠治疗,宁博士动用了特殊手段,封锁了他精神方面的一些问题,给他打上了许多‘补丁’,但这始终是治标不治本的。”
“这次游戏里,他的记忆回归,催眠封锁被提前破除,原本被宁博士用于修补他的精神体的超维造物五色稻又被取出,使用后消散大半……再加上,他醒来后,看到了他的猫……总之,他的问题非常严重,依照我们目前的治疗方案和水平,仅能让他恢复到现在的状态。”
卢翔在旁问:“就……没有别的法子?”
“有,”周斐然的声音响起,“真实世界恢复,虚假消失,宁博士醒来,再为他治疗一次,然后再加上沈晴的帮助和他自己的意志力,就有望痊愈。”
黎渐川转头,看到这位高挑瘦削的副所长从一间病房内走出来,面色疲惫,眼神平静。
“大多数玩家的精神体都在一局又一局游戏里不断变强,而停留在现实里的身体与之相比,便会显得孱弱,不匹配。长时间下来,精神体便会对玩家的一切起到更为重要的主导作用。而精神体的状态,基本上只看两点,脑域和意志。”周斐然道。
她看向黎渐川:“我也看过你给出的谢长生的相关资料。在他意识到愿望世界的扭曲,并对其进行深入调查时,他的精神体就已经出现了问题。”
“他的疯,或者说,一些类似的玩家的疯,一方面是陷落进了真实与虚假的撕扯,一点一点被动摇或摧毁了意志,另一方面也是在追寻真相的过程里,受到了高维意识的影响,刺激了脑域的畸形异变。”
“在他单纯依靠自己无法从这双重危机里脱身时,他选择了向宁博士求助。在当时来说,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佳选择。”
黎渐川道:“五色稻一点作用都没有了吗?”
“有一些,但微乎其微,”周斐然道,“他之前偶尔清醒时,我问过他,当初宁博士对他的治疗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重构了他的部分记忆,让他的逻辑和情绪不再剧烈冲突,改善了他的精神状态,二是引出了五色稻的力量,用五色稻缝补了他的脑域与精神体创伤,让他可以恢复正常。”
“不过,在进行后者这方面治疗时,谢长生主动要求把五色稻留作一个后手。日常里,五色稻便是补丁,便是良药,而到需要它的关键时刻,比如你们的这次决战,谢长生更希望它能是痛击潘多拉的一颗炮弹。”
“如你所见,这颗炮弹已经在不久前发射了出去,残留下的能量不足以再缝补伤口。”
黎渐川神色一顿。
高空之上,挡在宁准身前的三道身影,爆炸的魔盒,光华朦胧的五色稻,受到阻击与接连两道重创,再无力其它,只能取出心脏,孤注一掷的扭曲阴影,和命运天使徐徐舒展开的洁白羽翼,这混乱、破碎而又疯狂的一切如挥之不去的旧影,再次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没有他们的出手,宁准将更危险,造物主也没有那么简单被封印。
“……先稳定他的情况吧。”
黎渐川道。
“我们会竭尽所能,”一名医生道,“去看看他吧。”
黎渐川点头,抬步走向病房,卢翔留在外头等候。
特殊病房仍不准医护人员之外的人进入,黎渐川只能和之前一样,站在整整一面单向玻璃墙外,观察谢长生的情况。
他看起来是好了一些,直直睁着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不再只充斥着麻木与绝望,连转都不会转,像被打碎了魂魄一样。
在他的斜前方,病房隔间被改造成了一个全透明的小屋,橘猫被单独隔离在里面。
这个点大概是橘猫的午休时间,它大口嚼过两下猫粮,慢悠悠走到了墙角,一屁股把自己摔进了软乎乎的猫窝里,然后埋下脑袋开始吧嗒吧嗒地舔毛,做着睡前准备。
从粉色的小肉垫,到毛绒绒的小肚皮,橘猫舔得细致,谢长生也看得专注而认真,一张漠然清冷的面孔时不时就会因为橘猫的小动作而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很显然,他眼中零星的一点神采,正是因此产生的。
医疗组不敢让谢长生接触橘猫太多,他发疯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也不敢让橘猫真的离开谢长生的视线,这只会让谢长生的情况恶化。
无奈之下,他们就采取了这样的方式,大部分时候人猫分离,偶尔谢长生状态好时,再让他和橘猫接触。
是的,是橘猫,而不是沈晴。
在黎渐川的最后一眼里,沈晴并没有死去,黎渐川能确认他还活着,但他之前能短暂变成人类,是因为这一局游戏非常特殊,而不是他真的已经从愿望之中恢复。
游戏结束,现实回归,跟随在谢长生身边的依旧是容纳着残缺的、被扭曲的人类精神体的橘猫,而非真正的沈晴。
在真真切切地见过沈晴,触碰过他属于人类的温度,贴近过他嬉笑怒骂的鲜活之后,恢复过往记忆的谢长生,回到现实世界,再次见到透着懵懂人性,却仍难掩兽类本质的橘猫,会想些什么?
对很多人来说,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从没得到,而是得到后又失去。
黎渐川怀疑,要不是还有一个最终之战吊着,谢长生可能根本不会再有心力去配合治疗,努力恢复。
但现在,只要未来仍有希望,谢长生就不会倒下。
黎渐川站在那面玻璃墙外静静看了那一人一猫很久,直到医生提醒,才收敛神思,转身退后。
告别卢翔,独自离开特殊诊疗区时,黎渐川听到自己回响在金属走廊里的空荡脚步声,恍然有种自己已失去身边所有一切的错觉。
他的爱人、挚友、同袍,好像全都被一块巨大的毛玻璃割去了另一个时空。
他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眼睛,只能站在这块毛玻璃的这一侧,无力地望着他们模糊而熟悉的轮廓。
这是一种非常奇异、非常恐怖的感觉。
它像无尽的黑色海水,围绕着他,扑卷着他,试图将他淹没。
黎渐川不乐意被它淹没。
他只想打碎那块该死的玻璃。
“快了……快了。”
他喃喃说着。
半个月后。
黎渐川完成恢复训练。
在各项指标确认正常后,他暂别宁准,动身离开了冈仁波齐。
行程的第一站,黎渐川选在了地中海。
多洛委托给他的那份录像带,是奇异物品中的实验品,可以在现实世界出现。黎渐川第一次将它取出,它便如多洛所说的一样,显现出了一个地址。
这个地址属于地中海沿岸的某座小城。
黎渐川抵达这座小城时已是傍晚,他用假身份入住了一家小旅馆,然后顶着一张伪装过的假脸,走向海岸线。
晚霞完全沉落前,他来到了一栋红瓦白墙的房子附近。
这栋房子的年纪明显不小,四处都是饱经风霜的痕迹,尤其门廊与阳台,掉漆严重,颇为陈旧。房子的主人大概也无力或无心维修,只任它这样垂垂老去,刻上岁月的伤疤。
黎渐川没有急着靠近这栋房子。
他停留在了房子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
咖啡馆很小,三五张桌子,没有店员,只有一个懒散的店主。黎渐川边慢吞吞地喝着咖啡,边和店主聊起附近的八卦。
对面房子里的故事自然而然地被囊括进了这场八卦里。
店主向陌生的异乡人念叨着生活不易的老婆婆,和这位老婆婆跑去大城市闯荡,一年多都未曾回来过,只会时不时往家里寄钱的小儿子。
“……当然,我们只是猜测,可这是有一定依据的,对不对?毕竟去那座大都市闯荡的年轻人不止卡斯特尔一个,可其他人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所以我们当然会忍不住去想,他或许没什么正经事业,更可怕一点,他可能在从事某些非法工作,这都不是全无依据的,对不对?”
“如果是你,你也会这么想的,小伙子。”
店主道。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黎渐川又稍坐了一会儿,便结束了晚餐,起身结账离开。
走出咖啡馆时,黎渐川顿了顿脚步,看向店主,开口道:“太太,你有没有想过,神秘的卡斯特尔也许是一位守护世界的超级英雄?”
店主一愣,大笑起来。
出于对黎渐川这个离谱笑话的欣赏,她大手一挥,送了黎渐川一块小小的蛋糕作为他本次光顾的赠品。
黎渐川接过蛋糕,沉默片刻,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住在红瓦白墙房子里的,有着一个不着调的小儿子的老婆婆,迎来了一个很迟很迟的美梦。
梦里,她的卡斯特尔回家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他放下行囊,拥抱住她,告诉她,他再也不会远行,他将陪伴在她身边,直到这栋老旧的房子再见不到晚霞与月光。
黎明到来前,黎渐川将彻底发挥过能力的录像带带离了这栋房子的阳台,抹去了自己来过的所有痕迹。
次日天亮,当地政府来到这栋房子,送回了卡斯特尔的骨灰。
他作为魔盒玩家,一直在为他的国家效力,直到死亡降临,才令他自由归乡。
在咖啡馆的店主惊讶,那栋房子的老婆婆失声痛哭时,黎渐川已经动身离开了这座城市。
他向欧洲而去,在一处华丽而荒凉的地方,远远地望见了一个骑士家族的墓园。
墓园最前方,是一块新立的墓碑,上面没有刻任何名字,只刻下了一行字,“一个被自由与信仰蛊惑,奉献了一切的坏蛋。”
他又来到非洲,于开罗见过“禁忌”,又在那家熟悉的小旅馆睡过一夜,与那张真实而又美好的照片打过照面。
之后,他辗转抵达一座被废弃在沙漠里的疯人院,据闻,它曾关押过很多大人物,包括“禁忌”的上一任首领。
在这座疯人院里,黎渐川遇到了Red。
第423章 他看到了很多赞美,也听到了无数咒骂。
撒哈拉的风卷着黄沙, 仿佛这片无垠的金色海洋泛起了朦胧的浪花。
天与地的交界处在毫无束缚的广阔空间里,扩成了无限广大的一线,落日余晖自这一线泻下, 像是一颗巨蚌颤动着闭合不严的缝隙, 窥见了一抹世界之外的红。
很快, 这红淌落下一滴,自远处的沙丘滑来, 伴随着一道野蛮而张扬的轰鸣声。
那是夕光。
亦是一名披着红色防沙头巾的女人。
她驾驶了一辆高大而狰狞的改装机车,扬着滚滚沙尘抵达,像一朵从沙棘里刺出的狂烈玫瑰。
“好久不见,King。”
她干脆利落地停了车,跳下车座,勾开鼻梁上的防风镜,以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望向坐在院墙边长椅上的黎渐川。
黎渐川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
他早就察觉到了Red组织的影子, 尽管比起“禁忌”跟来的小尾巴, 他们更加谨慎, 更加隐秘, 但很可惜,他们有着一位不太谨慎, 不太隐秘,刻意张扬着向他发出会面邀请的首领。
“‘禁忌’果然还有你的人。”黎渐川道。
Red无谓一笑:“没有才奇怪, 不是吗?”
“看来你想起来了很多东西。虽然迄今为止, 我都没有得到太多关于真实的碎片, 但很明显, 在我们上一次的会面里, 你比我缺失的更多。”
她靠上摇摇欲坠的铁栏门,打量着黎渐川:“我听说了那局游戏, 他们两个也在。”
Red没有点明,但黎渐川很清楚,能让Red以这种熟悉的口吻向他提起的两个人,只有沈晴和谢长生。Red自称没有想起太多,可沈晴和谢长生明显不在未被想起的行列内。
“他们都还活着,”黎渐川道,“等到一切结束,就能恢复正常。”
即使Red极大可能是友非敌,黎渐川也不打算对她透露太过详细的情况。
Red也并不在意他的隐藏,只眉头一展,回道:“活着就行。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确认过自己关心的事情,她放松了些,开口道:“谈点交易?”
“关于潘多拉的,”她道,“他们的来历,你们有了一些比较靠谱的推断,对吧?”
“我听到了些风声,但更具体的打探不出来,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确实不错。我知道有些秘密碍于魔盒禁忌或其它窥探,不能交流,不过这个应该不在讳莫如深的范围内?”
早在知道Red跟来时,黎渐川就猜到了她的目的,听她提起这个,也不惊讶,只道:“我要克系单人副本的相关情报。”
“别急着拒绝。”
黎渐川抬眼看向Red:“我知道Red组织有人暗中进过克系单人副本。”
“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也很好,只不过上一局游戏结算前,我用‘溯源’看到了更多,有一名玩家同你们的这位成员接触过,这两天我调查过他,确认了一部分信息。”
Red讶异地挑起眉:“这还真是让我有点意外了。”
“可以。”
她没思考太久,直接道:“一条克系单人副本的情报,换你们对潘多拉的调查结果。”
黎渐川取出一张电子纸,抛给Red。
Red接过,对黎渐川这副早有准备的做派一番咋舌,显然,这份潘多拉的情报被选作交易内容,是黎渐川已有预料的。
“……潘多拉有很大概率曾是地球人类,且与早就解散消失的光明未来联合组织有关?”
Red翻过电子纸,见到里面的内容,露出了有些意外,但又不太意外的表情:“我有过类似的怀疑,觉得潘多拉和地球人类之间可能会有一些关系,但没想到,他们居然有可能就是地球人类。”
“好吧,也有道理,毕竟能够对人类如此残忍而又理所当然地赶尽杀绝的,只会是人类自己。”
黎渐川淡淡道:“他们宣称是为拯救人类而来。无意入侵地球,无意发动战争,只是地球人类过度反应,不甘不愿,才导致了后面一系列的麻烦。”
Red露出一抹温柔浅笑:“放他娘的狗屁。”
“地球人类需要他们拯救?”
她面露嘲弄:“也对,汇总一下各方情报,也不难看出,不管地球人类怎么想,潘多拉最初肯定是这么想的。他们认为地球人类需要他们的拯救,最初破维而来时,他们大概率也确实怀抱着拯救的初心。”
“但是,首先,没有谁能初心不变。就算潘多拉真的是源自于地球人类,破维重回地球的本意也确实是为了拯救地球人类,可在真正降临地球后,在见到力量已远不如他们的地球人类后,他们就已经变了。”
“他们降临之后的种种行动都清楚明白地表现出了这一点——潘多拉疗养院在加州开展的造神实验,救世会对地球文明遗迹的争夺,以及这些高维生命对地球超维能量不加掩饰的觊觎——愿望世界到来前,他们就已经快要拉不住自己那块遮羞布了。”
“哈,这可是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顿了顿,Red道:“再者,谁说初心就一定干净纯粹?”
“我不相信他们破维来到地球,是带着一颗完全的、没有丝毫瑕疵的救世心肠的。拯救之外,多少都会掺上杂质。更何况,他们决定的拯救,问过地球人类的意愿吗?”
“没有。因为他们心知肚明,假使地球人类拒绝、反对,他们也绝对不会改变。”
“针对地球人类的拯救或毁灭,从来都不是由地球人类自己说了算的。”
“弱者面对强者,永远不会有真实的自我和权力。拥有绝对力量的高维生命插手进低维生命的世界,不论初衷如何,也都是对低维世界的破坏与侵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他们难道真的不懂?”
“自欺欺人罢了。”
她的声音毫无温度:“神明大发慈悲来拯救蝼蚁于末日洪流,蝼蚁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想用自己那套狭隘的思想来拒绝,这简直就是不识好歹。”
“真的是……好一套高高在上的强盗逻辑。”
Red忍不住嗤笑,射向天穹深处的目光锋利无比,好似利箭。
黎渐川静静听着,没有打断Red的话语。
Red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潘多拉所做的一切,既是为所谓的自以为是的拯救,也是为虚伪无耻的掠夺与摆弄。只是这两者无论是前还是后,都不由地球人类来选。
曾经的人类以拯救的口号来毁灭现今的人类,听起来还不如单纯的高维生命入侵更让人容易接受。
至少后者不像前者一样,阴间笑话般满是荒谬。
Red又骂骂咧咧了一阵,在看完电子纸上的所有内容后,才抬手抹了把脸,从这摊可笑又可悲的思绪里捞出了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
“我和Blood交易过克系单人副本的情报,”不等黎渐川再开口,Red便率先说道,“据说你在上一局游戏遇见他了,应该也从他拿到这部分情报了吧?他对克系单人副本的相关信息好像不太吝啬。”
黎渐川点了点头,但还是听Red简单转述了一遍,确认一下和他从Blood获取到的是否一致,有无遗漏。
“除此之外,Red组织内确实还有一些克系单人副本的情报,来自于组织内的一名成员。”
Red道:“他和Blood一样,离开副本后,没有留下太多相关记忆,仿佛被清洗过一样。他所得到的副本相关信息,仔细算算只有两条。”
“一是这个副本的时代背景类似于大约二十年前的华国,但与真实历史上的华国又不太一样,里面存在类似克苏鲁的神与各类教派。”
“二是克系单人副本其实是一个直接就可以通关的副本,因为它从一开始就达成了魔盒游戏两条通关条件中的一条,游戏内剩余玩家数等于或小于三。”
“所以,克系单人副本的难点不在于能否通关,只要玩家想,那随时都可以通关离开,只不过不解谜,得不到魔盒而已。它真正的危险之处,在于不知不觉间的迷失,让随时可以通关的玩家不想通关离开。”
“打个比方,如果这真的是一个大型网游,那它退出的按键其实一直都摆在那里,明晃晃的,但是,身处这个网游里的玩家就是主动地、自愿地不想去按下它,或许是认为不需要,又或许是已经沉迷其中。”
“克系单人副本的可怕,可见一斑。”
Red忍不住感慨。
听到这两条情报,黎渐川平静好似一潭死水的眼神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你想过进克系单人副本?”
黎渐川从Red的表述里捕捉到了这一点信息。
Red没什么隐瞒的意思,坦诚道:“凡是已被疯狂找上门的玩家,在知道克系单人副本有可能令我们摆脱疯狂,重获哪怕片刻的宁静后,就不可能不动这个念头。”
“但真正能匹配进去的几乎没有。”
“众所周知的只有一个Blood,暗中可能还有一些,可也绝对不多。”
“这些人里,能顺利通关活下来的,大概就更少了。否则有关克系单人副本的悬赏早就得从地下黑市情报网上撤下来了。一样物品,只要有价格,就会有交易。没有,要么是价格不够,要么就是持有这样物品的活人没几个。克系单人副本显然是后者。”
她道:“对它动脑筋的玩家很多,可能触碰到它的极少。”
黎渐川道:“Blood推测魔盒持有数超五十后,就会开始被疯狂侵袭。不过,这个魔盒数不是绝对的。”
Red道:“我的话,是在差不多获取了六十个魔盒后,感受到了一些精神污染,有点失控。我所见过的,还有只得到了十来个魔盒,就陷入疯狂的。”
“我调查过,要解决这个事,除了去克系单人副本外,就只能自己压制,辅助一些身体和脑域方面的改造。这很危险,但是比起去闯克系单人副本,还是安全不少,也是很多受到疯狂侵袭的玩家选择的主要手段。”
“也许宁博士的瞳术能算作第三种解决方式?有人验证过吗?”
黎渐川道:“有,长生算是试过,有效果,但治标不治本。”
Red神色微顿。
黎渐川又问:“十来个魔盒就陷入疯狂的那名玩家,进入过克系单人副本吗?”
Red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死得很突然,没有留下什么信息。就算他真进过,我们也无从得知。你问这个,是怀疑疯狂程度是匹配进克系单人副本的条件之一?”
“不排除这个可能。”黎渐川道。
Red微微皱眉。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
在这场短暂的会面走向尾声,即将结束时,Red忽然道:“你们也要为最终之战做准备了吧?”
她拢好那条被风吹乱的薄纱般的头巾,覆住自己的发端与肩背,转身跨上机车,看向黎渐川:“魔盒持有数过百的玩家达三人,魔盒游戏最终之战开启。这三人里,我会是其中之一。”
“祝你好运。”
黎渐川顿了顿,衷心回道。
Red笑了下,驾驶机车离去前,最后望了一眼已被黄沙掩埋许多的废弃疯人院,在震耳欲聋的发动轰鸣声里,平静道:“Blood疯的时候其实没被关过。这里是他清醒后来的居所。因为直到摆脱疯狂,恢复清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发疯时实在是杀了太多无辜之人。”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疯了……”
橘红的落日与Red的背影同时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黎渐川独自坐在长椅上,自始至终好像都未变过姿势。
离开埃及,黎渐川继续着他匆忙的旅程。
他走过拉美的热带雨林,在附近一座三国交界的边境小镇上见到了独立军现任的首领。当地人都说,这是前任首领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只可惜,这位继承人太过平庸,没能继承多少前任首领的勇猛与聪慧。
他又去到澳洲大陆东侧的一座小岛,听了一耳朵街坊邻里对某个臭不可闻的凶徒的谩骂。
黎渐川问,假使这名凶徒拯救了世界,你们会原谅他吗?
邻居呸出一口唾沫,答得不假思索,拯救世界也不能抵消他曾经犯下的错误,和那些错误给其他无辜之人带来的伤害,要是他敢回来,我们先把他打掉半条命,再跪下感谢他,这一点都不冲突!
黎渐川忍不住笑起来。
和整个人类群体一样,魔盒玩家里也有好有坏,有善有恶,甚至更多的,是好坏兼有,善恶难分。
不因恶而否定善,不因善而原谅恶。善有善赏,恶有恶罚。这就是黎渐川一直以来都认同的行事原则。
他感激所有绝境相助的玩家,却也绝不姑息任何作恶的恶人。
将近半个月的休假,黎渐川走过了很多地方,几乎昼夜不息。
他看到了很多赞美,也听到了无数咒骂。
在旅途的最后,他回到了华国的首都。
这一天飘下了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黎渐川收到消息,抵达一座荒郊墓园。
Kill3一身黑衣,立在墓园里,独自为韩林举行一场无人知晓、无人参与的葬礼。
黎渐川走近,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华国的墓地实在太贵了,我买不起第二块。等过两天我死了,就进来挤挤,亲爱的你这么好,肯定不会介意吧?”
第424章 我知道欢喜沟。
黎渐川闻声脚步一停。
他的心头冒出了一点莫名的古怪感。
接到处里针对Kill3的行踪调查信息, 怀疑他入境华国,在为韩林操持一场隐秘的葬礼时,是一回事, 来到墓园, 亲眼见到他褪去浓妆艳抹, 手扶花束立在韩林的墓碑前,则又是另一回事。
前者, 只会让黎渐川怀疑这是救世会为某些密谋算计所打出的新幌子。
而后者,却令他在诧异之余,窥出了几分属于恶人的真心——没有是非观念,生来就畸形扭曲,只会为鲜血而狂热的杀戮机器,竟然还能长出这样东西来,怎会不令人深感怪异错愕?
黎渐川即将喷发的杀意敛起, 大衣口袋内的武器也暂留掌内, 未立刻取出。
“……是你。”
同一时间, Kill3也发觉了黎渐川的气息, 倏地转头看向身后,暗含戒备的双眼藏着汹涌杀意。
但在看清来人面孔后, 这杀意与戒备便又消退大半,只残留一丝, 仿佛与生俱来, 无法磨灭。
“居然会有人来参加他的葬礼……”
Kill3似乎很惊讶。
这明显的神色显露在他没有任何涂抹的素净脸庞上, 让他看起来多了许多实在的活人烟火气。乍一眼, 大概很难有人将这样的他同浮夸艳丽, 踩着高跟鞋以破人肠肚为乐的猎杀者联系在一起。
“处里没有打捞到韩林的尸体,”碎雪声中, 黎渐川停在了十米外,嗓音冷淡,“原来是被你带走了。”
Kill3道:“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你们不会为他办葬礼。至少在一切结束前,不会。但我觉得他想要一个葬礼。他说过,想葬在故乡,黄土地里,父母身旁。这里就很合适。”
在黎渐川现有的记忆里,韩林的父母在魔盒游戏降临后不久便意外身死,韩林和少年时的自己一样,一夜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黎渐川去参加过那场葬礼,韩林没哭,只跪在那片冰凉的水泥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血顺着他的眼角落下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黎渐川撑伞立着,没有说话。
自从打上一局游戏出来,他便不知不觉变得寡言少语起来。更何况,他也不觉得自己和Kill3之间有什么可聊的。
通过游戏最后的“溯源”一眼,和之后调查到的多方资料,黎渐川对韩林和Kill3的关系算得上是有所了解的。
Kill3是韩林正式加入救世会后,救世会高层分配给韩林的搭档,明目张胆地来试探他,监视他。韩林则相应地防备着他,厌恶着他,惯常挂着笑与他虚与委蛇。
在那些可以瞧见的情报消息里,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表面如情人般亲密地依偎着,暗中则剑拔弩张,恨不能将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亲吻、每一次爱抚都淬上令对方脏心烂肺的毒。
当然,这毒最好无法真的杀死谁。因为他们都需要对方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发挥出对方最大的价值。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毒便有些变质了。
一捧烂泥里,居然还能淘出一点零星的真心来。
“我会押送你出境,将你送交国际法庭。”雪将停时,黎渐川再次开口。
Kill3恍若未闻,不反抗,也未应答,只不带情绪地盯着黎渐川看了两秒,自顾自问道:“你的魔盒只剩下了一个,对吧?”
黎渐川看向他。
“听说过魔盒赠与吗?”Kill3道,“我把我的魔盒都给你。”
黎渐川拧眉:“给我?”
“对,给你,”Kill3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表情,“去最终之战需要魔盒持有数达一百,你只剩下一个魔盒,距离这个目标还差得远。你缺魔盒,迫切需要,我有魔盒,懒得再留,我送你,不是很正常吗?”
“放心,不是什么陷阱。”
他道:“接收魔盒之后你大可以去检查,有些魔盒里就算有点害人的东西,也害不到你这个魔盒主人。”
黎渐川实在有点摸不透Kill3的想法:“你的意思是,你要帮我尽早开启最终之战。”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救世会的猎杀者。”
黎渐川微眯起眼。
Kill3道:“当然,你没记错,所以任何酷刑都不可能撬开我的嘴,从里面获知到救世会的情报,因为我效忠它。但这跟我送你魔盒是两码事。假如今天来这里的不是你,而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甚至是一只草履虫,我也都会把魔盒送出去。这只是因为我想送。”
黎渐川道:“据说救世会的猎杀者魔盒太多或太少,都活不久。”
“魔盒太少,是无能,废物当然会被杀掉。魔盒太多,组织怕生反骨,也会杀掉。”Kill3不太在意地解释了一句。
雪终于停了。
黎渐川收起了伞,取出了枪。
Kill3嗤地一笑,没有反抗,只俯身将怀里的红玫瑰放在了墓碑旁。
魔盒赠与同步完成。
墓园的雪地里,热烈的花与苍白的雪依偎在一起,随风而动。清晨的阳光漫过来,照亮了一块崭新的墓碑。
墓碑前方极远处,黎渐川与黑衣青年已一前一后,渐行渐远。
一天后,黎渐川收到了Kill3的死讯,是自杀。
同时传过来的,还有一些魔盒玩家的消息。
疑似是魔盒玩家RainbowQAQ的少年确诊脑死亡,相关信息在地下黑市满天飞。
白夜研究所之前叛逃的一名身份为魔盒玩家的重要成员被公开资料,确定死亡,白夜研究所针对随这名成员流落在外的实验品展开了全球范围内的回收工作。
除此之外,还有God实验室因魔盒玩家而起的、突如其来的内乱,以及某位魔盒玩家进行的关于魔盒隐秘地的公开演讲,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黎渐川沉默看过,放置手边。
他在首都停留了两天,看望过被处里救援回来,同样陷入昏迷接受治疗的许杳然后,才踏上归程,返回冈仁波齐。
至此,黎渐川这场长达半个月的休养假期,终于正式结束。
他调查到了他想要的,无论是玩家信息、副本情报,还是各方遗留的、可能对他有所帮助的启示,也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冷静,无畏,坚定不移,随时可以奔赴一处全新的战场。
2051年2月10日,除夕夜。
轻吻过宁准颈上的白玉平安扣,黎渐川同他的睡美人低声道别,起身在众多仪器与相关人员的看护下,躺进了研究所特制的医疗监控舱。
灰色骷髅头转出灰濛微光。
咔哒一声轻响落在黎渐川耳畔,无数光影幻象霍然冲来,伴随着一股强大吸力,将他抓起,投往另一个空间。
“魔盒关闭,游戏开始!”
“欢迎你,无尽时空里的幸运儿……”
进入游戏的播报声变了。
黎渐川在眩晕的冲击中,模糊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区别于以往的不同。
但还来不及细思,他便已猝然下落,意识回笼。
三根燃烧的白蜡烛率先映亮他的视野。
蜡烛底下,是一张极长的木桌,木色漆黑中透着诡异的猩红,如血沉凝。
长桌配了两把椅子,一把在桌子一端,被黎渐川坐在身下。
另一把,在与他相对的桌子的另一端,上面没坐人,只挂了一张黑白遗照,烛光明明灭灭,照亮遗照上的人脸,与黎渐川的五官一般无二。
乍然与遗照中的自己四目相接,饶是黎渐川心理素质强大,也早就做好了克系副本内可能会出现许多不同寻常之事的心理准备,却也还是被惊得心头一悸,脊背发寒。
但遗照就仅仅只是遗照。
黎渐川压下心中诡异的感觉,起身过去仔细观察了一番,没有从中看出什么异常。
“路标应该已经启动成功了,这就是克系单人副本……”
确认这片寂静得过分的空间里除自己外再无第二名玩家后,黎渐川又盯了自己的遗照一会儿,才又迈步,返回了自己座位。
与遗照面前的空空荡荡相比,他的座位前有三样东西。
一碗冷掉的白米饭,一张卡牌,和一本厚厚的手记。
前两样分别是晚餐和法则,第三样大概就是这局游戏的说明人了。
黎渐川按照自己的经验作出了判断,抬手略过米饭与卡牌,拿起了那本手记。
手记老旧泛黄,封面一片空白,里面的纸张有些微微隆起,明显被多次翻阅过。
黎渐川打量了这本手记片刻,动手翻开了第一页,横平竖直的端正汉字瞬间映入眼帘。
“三月,全国民俗与宗教文化普查启动前夕,我们接到福禄观的临时通知,一位来自多子神教的百胎嬷嬷将加入我们的考察小组,与我们一同前往冀北。
这突如其来的变动让组内其他成员都很恐慌。我受他们请托,去找父亲打探情况。
到家时,父亲刚从酒局回来,心情正烦,不肯透露详情,只说此行百胎嬷嬷只是监督指导,不会对我们的考察产生过多干扰,让我放心去便是。
我不敢多问,领话离去。
出家门前,母亲从楼梯下方的阴影爬出来,叮嘱我,去冀北后,切记不要在欢喜沟停留太久。
我知道欢喜沟。这座赫赫有名的古村落是我们此次普查最重要的一站,它被誉为神乡,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两位神明均诞生于此。
我与父亲一样,是福禄天君的信徒。此次,既是工作普查,亦算是我个人的朝圣之行……”
第425章 不可对神不敬。
黎渐川翻页, 文字继续。
“说是朝圣之行,所有朋友都懂,盖因今年清明又到了欢喜沟十年一度的大祭时间。
上一次大祭不圆满, 这一次全国上下便都分外重视。
年后刚复工, 福禄观便联合多子神教在全国范围内捕杀轮回者, 并抓了许多疑似轮回之主信徒的人,关押起来, 教育其改邪归正。
我们部门便有人被抓走了。
那人表面上信仰多子菩萨,实际上却是邪神轮回之主的忠实信徒。他的办公室和家里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据说缴获了大批相关违禁品,里面还有轮回之主的新神像。
最近,中央广场上也经常集中销毁这些近两年才冒出来的新神像。
滚滚浓烟里,福禄观的红衣道长开坛做法,为痛哭流涕着忏悔的邪神信徒们清洗身心。
我远远路过, 围观了一次, 场面壮观。很多围观者都在小声议论着, 他们同我一样, 想不通这些人为何会走上歧路,不乐意多婚多子, 不追求高官厚禄。
我知道他们口中的事业与理想,那是非常反人类的, 我实难苟同。
无论如何, 只希望今年的欢喜沟大祭能够一切顺利。
虽然自普查时间确定后, 我的心底总是有些不安……”
黎渐川一边仔细消化着这两页手记传递出的信息, 一边抬手, 再翻向下一页。
然而,奇怪的是, 手记的第三页却不再有任何文字,只有一根用惨淡水彩画出来的圆珠笔。
在黎渐川的注视下,这根圆珠笔从纸页上缓缓凸显出来,由虚转实,从一幅水彩画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一支笔。
圆珠笔浮出后,这一页空白的最上方如水墨铺开,洇出来一段文字。
“请续写手记。
友情提示,续写内容不可超出三百字,此外,本局游戏全程禁潘多拉晚餐,您阅读并续写手记的机会仅有一次,请您谨慎落笔。”
……续写?
黎渐川眉心一动,拿下圆珠笔,快速翻动了下手记的剩余部分。
原本从纸张缝隙里隐约可见的黑色文字突然全部消失了,除前三页外,手记的其它部分都是一片空白。
“这明显是副本剧情相关的文章,后续部分却让玩家来续写……是在赋予玩家干涉剧情的权力,还是与玩家身份有关,亦或存在其它隐藏?”
“字数限三百,却没有内容限制,但既然是续写,那就不可能脱离前文,过度自由,否则前后文自相矛盾,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机会仅有一次……”
针对这条奇特规则,黎渐川心头转着无数猜测。
虽然在进入副本前,他已经从各种情报里获取到了一些克系单人副本的信息,但是实质上他并未真正接触过这个副本,对手记前文所透露出的时代背景与人物事件,也仅仅是有视角局限的片面了解。
在这种情况下,让他进行目的与影响不明的、机会仅有一次的手记续写,他确实是没什么头绪和把握。
“果然是要‘谨慎落笔’……”
黎渐川翻回手记前两页,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前文。
目光在前文的部分词句上停顿了一阵,黎渐川沉思着回返第三页,缓缓抬笔,于空白处书写起来。
“我探究过这份不安的来源,最终将其锁定在我的个人力量上。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或力量不足。
为了抚平这份不安,我决定适当地增强我的个人力量。
我知道曾有谁在欢喜沟附近遗落了一件强大的武器,它厉害非凡,不仅可以杀人,还能够弑神……”
“弑神”二字刚刚写完,便瞬间消失了。
黎渐川笔尖微顿,隐约感知到了某些禁忌。
他没多犹豫,自然而然地转了笔锋,继续书写:“不仅可以杀人,还能够斩杀那些可能存在的、未知的怪物,使用起来也较为简单,没有任何限制条件。
它始终未被人找到。
一次阴差阳错,我偶然得知,它被埋在了一棵刻了几个正字的绒花树下。这个秘密目前仅我一人知晓,我不会把它告知给任何人……”
新的内容未被抹除。
黎渐川接着写。
“只要找到这件武器,我将无惧这个世界除神明外的任何威胁。它足以驱散我内心的所有不安。
当然,欢喜沟大祭未必会出现什么意外。这只是有备无患。所以,在大祭开始前,我不会急着去寻找这件杀器。
一切,只等大祭到来。”
黎渐川掌控着字数,停笔在两百多字,没有再写。
这本手记的续写内容,也并不是越多越好。
在对整个副本世界的具体情况了解不多,对手记主人是谁、手记会发挥什么影响还不确定的情况下,多写很可能就是多错,更甚至,或许会因新出现的某些不确定的内容,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无法料到的意外,横生枝节。
所以在动笔前,黎渐川便只为这段续写确定了一个核心内容,即金手指。
没错,在存在邪神与诡秘教派的未知世界,给极可能会被封锁特殊能力或奇异物品的自己一个能够合理出现的、威力与限制皆可知的金手指,就是黎渐川考虑之后选定的续写内容。
不过在不清楚手记主人是否是自己的前提下,这个金手指不能直接给手记主人或其他什么人。把它定为一件处于无主状态的强大武器,放置在一个可以寻找到的、仅手记主人和写下这段文字的自己知晓的隐秘地方,是黎渐川认为相对保险的安排。
在这道保险上,他还谨慎地上了第二道保险,让手记主人在大祭开始前不去寻找武器。
黎渐川推测,这局游戏的主线剧情大概率是和欢喜沟大祭有关的。假如真是这样,玩家就不太可能会被投放到大祭当天或大祭之后,只可能是在大祭之前。
如此,这第二道保险便能排除掉也许另有其人的手记主人先自己一步,拿到这个金手指的可能。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写下更多。
黎渐川将圆珠笔放下。
眨眼间,这根笔便在空气里虚化消失了,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似乎是已确认黎渐川的续写已完成,第三页最上方的文字发生了变化。
原本的提示消失,新的内容浮现出来。
“本局游戏禁止使用奇异物品,特殊能力仅可使用一次,请玩家谨慎行事,于接下来的七天时间里保证自身存活,并治愈疯狂。”
果然,应了黎渐川不祥的猜测,特殊能力和奇异物品全部被禁了。
这在意料之中,并不是重点。
比起这些,黎渐川更在意的是手记给出的本局游戏任务,存活与治愈疯狂。
这两者看起来直白简单,理解起来也不难,假如它们出现在其它任何副本里,黎渐川可能都不会多想,但这是克系单人副本,在这里,他不得不怀疑,这两者不止拥有着表层的意思。
“治愈疯狂,一方面是匹配到这个副本的玩家都是疯狂的,可以来这里治疗,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副本内有什么疯狂的存在,需要治愈……”
黎渐川若有所思。
手记之外,整个晚餐便再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了。
黎渐川看了眼所剩不多的用餐时间,没再多耽搁,直接拔下了上香一样插在白米饭上的一双筷子,快速扒完了一碗饭,然后垂眼,翻开了晚餐旁边的法则卡牌。
血色漫过卡面,本局游戏法则显现。
“不可对神不敬。”
又是神。
黎渐川眉梢微挑。
还未开局,他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个副本内神的高高在上。
扣回卡牌,黎渐川静静地同自己的遗照对望着,数秒后,一股强力的拉拽感降临。
黎渐川的视野陡然暗了下去。
奇异的、恍惚的虚渺感里,一个又一个脓疱破裂,无数缭乱的影子钻出,好似纠乱的蠕虫,带着扭曲混乱的嘶叫朝他围拢上来。
它们缠绕着他,舔舐着他,仿佛要一口一口刮掉他精神上的血肉。
黎渐川感觉不到疼痛,反而于脑海渐渐涌现出一股迷幻的沉溺感,他不想拒绝,不想反抗,只想任由自己深陷进这飘飘欲仙的感知里,哪怕他已被影子完全覆盖,即将永坠混沌。
可他到底未曾坠落。
在他的意识彻底沉沦之前,一道刺耳的铃声便突兀响起,惊醒了他的神思。
一切混沌谵妄霎时全部退去。
剧痛后知后觉地袭来,令黎渐川体会到了好似被列车碾过一般的粉身碎骨之感。下一秒,他听到了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喘息,与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疯狂心跳。
心中莫名惊悸的同时,黎渐川腾出意识,感知向四周。
确认周遭无人后,他不再压制,霍然睁眼,大口呼吸起来。
他迅速调整自己的精神与心跳,等一切稍稍平稳后,才撑起力气,坐起身来。
闯荡魔盒游戏至今,这是他第一次在初进游戏时遭遇这样的诡异。
黎渐川神色冷厉,闭了闭眼。
“高官厚禄,入我瓮中——天赐福气,进我口来!高官厚禄,入我瓮中——天赐福气,进我口来!”
唱经一般音调高昂的铃声仍在响着。
抹了把脸上的冷汗,黎渐川稳定着有些失焦模糊的视野,一边循声摸到掉下床的手机,按掉闹铃,一边转动目光,简单而快速地打量了一圈自己当下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大小绝对不超过十平方的卧室,家具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
三件家具中的前两件都颇为简陋陈旧,仿佛从上世纪垃圾堆里刨出来的无人问津的二手货。唯有最后一件还算像样,升降桌,带书架,桌上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把机械键盘,书架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十来本书籍杂志。
桌边,书架底下,还有两个纸箱子,敞开着,也摞满了不少书。
黎渐川粗略扫过一眼,便发现这两个纸箱里头的书和书架上的书并不一样,它们崭新,还裹着一层塑封未拆,书的名字虽然不同,但作者却都是一个名叫一十九川的人。
黎渐川心中隐有猜测,一手按开了笔记本电脑的开机键,一手指纹识别划开了手里的手机,凝神翻看起这两样电子产品内隐藏的信息。
第426章 副驾驶你别坐。
在拥有手机、电脑的现代, 人类在互联网上暴露的信息远比现实中多得多。
黎渐川只花费了不到十分钟,便从这两样电子产品里提取了自己想要的线索。
他所在的躯体名叫季川,二十八岁, 是名三流作家, 专攻悬疑恐怖领域, 笔名一十九川,写作至今八年, 也算是小有名气。
因稿费收入足以养活自己,大学毕业后,季川便选择了成为全职作家,大部分时候宅家码字,小部分时候外出采风,寻找灵感。
去年年底,上本书完结, 休息过春节, 季川便开始着手准备新书。
新书的题材暂定为民俗恐怖类。为取材, 季川便从帝都来到了冀北一座临山的小县城, 丰饶县。
丰饶县因有欢喜沟这个神乡,一直以来便流传着许多真真假假的民间故事, 是天然的素材地。更何况,欢喜沟十年一次的大祭还将在今年清明举行, 季川对此也是慕名已久, 这次恰好可以过去看看。
三月初季川便来到了丰饶县, 在老城区短租下了这一室一厅, 白天满县城逛荡, 晚上整理灵感。
眼看四月将至,欢喜沟大祭即将开始, 季川便提前订好了行程,找了个拼车的,从丰饶出发,进山到欢喜沟。
只是不知道什么毛病,季川能打听到的所有去往欢喜沟的车辆,不论是拼车、包车,还是公共交通,全都只有晚上的,没有白天的,就好像欢喜沟里昼夜颠倒,只有晚上出现,白天找不见一样。
作为一名外出取材的作家,季川当然不会放过这点明显可以发挥想象力的古怪事件。但他找许多当地人问过,也在网上搜索过,全都一无所获,竟没什么人讨论这件事。
他尝试发帖子去问,相关内容无一例外地都在发出的瞬间被删除。显然,欢喜沟的很多事是不被允许公开讨论的。
季川的好奇心被狠狠地勾了起来。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前往这个已然举世闻名,却依旧神秘古怪的古村落。
而今天,便正是他出发前往欢喜沟的日子。
在整合原身的信息的同时,黎渐川还简单上网了解了一下目前这个副本世界的情况。
就如Red所说,这里与二十年前的现实世界类似,但又并不完全相同。
世界线的分叉口要从明朝末年算起,当年取代了大明的并非是黎渐川所知的大清,而是一个他完全没有听说过的架空朝代,大羿。
两百年前,大羿朝文宗时期,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两位神明降世,神迹频出。
之后大羿走向衰亡,在不到二十年间,便迎来了新时代新国家。这个新国家被称为夏国,就是如今季川所在的时代。
夏国封闭,民众与其他国家的交流几近于无,网络上以及现实中所知晓的也大多都是国内的事情,对国外情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也无处可知。
在夏国,神权高于一切,福禄观与多子神教两大教派虽极少插手俗务,可却无人能否认它们在整个夏国的影响力。可以说,夏国举国上下,都信仰这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这两位神明,少有人会是例外。
至于晚餐上手记所提到的轮回之主,黎渐川也在一些常被封禁的小论坛搜到了一些陈年旧料,不多,仅有只言片语,但却已经能让黎渐川对这位轮回之主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了。
与两位正神不同,这位轮回之主是夏国公认的邪神之一。
祂诞生于十年前,真名不详,最初只有一个衔尾蛇缠绕骷髅头的符号形象,近两年才开始流传出具体的神像。
关于神像,网上只有模糊的偷拍图,看不分明,只能认出是一个隐约有几分人形轮廓,但却不能称之为人的模样。
原本福禄观和多子神教对其他隐秘教派的打击力度并不是很大,但轮回之主出现后,信徒增长实在太快,严重威胁到了两大正神教派的地位。
再加上上一次欢喜沟大祭,轮回之主亲临,与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开战,打了个天昏地暗,令欢喜沟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雨,雷电不息,恍若天罚,差点搅黄大祭。
由此,轮回之主便被列为了全国重点打击邪神,轮回秘会解散,轮回者们不得不东躲西藏,潜伏起来。
黎渐川研究了一下公开被抓的部分轮回者的资料,发现其中并没有玩家的影子。
至于Blood曾说的玩家在副本内是神的情况,他也暂时没有头绪,至少他可以确定,季川大概率是人。
除此之外,黎渐川还记得Blood提到这个副本内有位神明叫King,疑似与曾经的自己有关。
以目前得到线索看,只有这位轮回之主最有可能是King。轮回,重启,也似乎藏了些异曲同工之处。
假如有机会,他可以去接触一些轮回者,看一看这位轮回之主的真面目。
查完网上的信息,季川与拼车司机约定的时间便快到了。
黎渐川抓紧最后的空闲,迅速检查了一遍这处住所内的大部分东西,找到了季川的证件,和他记录素材和灵感的小手册。
后者里面已经搜集到了不少当地的离奇传说,字数太多,只能等之后有空再细看。
做完这一切,他去洗漱了下,换上一身休闲装,背上包,对着穿衣镜,按自己对季川的了解调整了下这具身体的动作姿态与面部表情,然后开门,下楼离去。
位于冀北的丰饶县春意来得有点迟,三月底,已到仲春,街头巷尾也不过刚染上些青绿。
黎渐川踏着夕阳余晖来到约好的县城汽车站附近时,拼车司机已经到了。
这位司机姓周,四十来岁,剃个板寸,圆眼睛矮个子,开一辆旧面包车,常年在丰饶县跑车,对各处都熟悉得很。季川吃饭时和他认识的,聊过几句,说到去欢喜沟,便定了他的车。
“来啦?”
司机老周正倚在车门边抽烟,见黎渐川来了,就热情地给他递烟:“点儿还挺准,我还寻思你们这些搞创作的就爱昼夜颠倒,你八成得迟到,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黎渐川接了烟,没抽,在手指间转着,转过头瞥了眼车里。
里头已经坐了三个人,一老两少。
面包车一共三排,最多坐七个人。最前一排是驾驶位和副驾驶,中间俩座,在侧边让开一条窄道,能容人进到最后排去,最后面挤挤,勉强能坐三个身量不大的成人,空间实在不大。
此刻,那一老两少就不太均匀地分布在中间和后排。
一老是位缩缩巴巴的老太太,瘦小干瘪,裹着一块宽大无比的黑头巾,将脑袋连同半个身子都盖住。
她独自坐在后排角落,低垂着头,气质阴郁,如同一块霉斑,长在了面包车的阴影里。
两少则是一对二十来岁的双胞胎兄妹,坐中间。在黎渐川向里看时,他们也扭过了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正往车窗外打量。
“都是游客,去欢喜沟大祭的?”黎渐川抬了抬下巴,随意问道。
老周点头:“差不多吧,也有老乡,是回家的。”
他低头看手机,朝黎渐川道:“先上去吧,还差人,我打电话问问。能到就等会儿,要是晚太多,也不等了,咱直接走了。”
“哎对了,副驾驶你别坐。”
老周忽然想起什么般,特意嘱咐了一句。
“行。”黎渐川应了声,拉开车门,先上了车。
副驾驶不能坐,他便只能去最后一排和那位瘦小的老太太窝在一起,这对他这个块头来说实属不易。
车上的人对黎渐川的到来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老太太仍垂着头,双胞胎已收回目光,自顾自玩着手机。
一起拼车的,大家都只是陌生人,能聊上两句的少,没遇上什么事的话,大多数情况彼此间都是沉默疏离的。
黎渐川与老太太隔了一座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他不急于从这些人口中套取欢喜沟的情况,他的直觉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他必须比以往更加谨慎,不能轻易暴露什么。
况且,去欢喜沟的路长且难走,这一车人还有大半个夜晚的相处时间,之后会有比此时更好的交谈时机。
没多久,老周等的人来了,是一名看起来年纪足有四五十的高龄孕妇。
她个子很高,肚子很大,双脚细瘦伶仃,独自一人扶着腰走来时,像一根竹竿发了病,拱出了一团狰狞的瘤。
老周一边招呼她过来,一边拉开后边车门,让她也挤到后排去。
黎渐川起身让位置,就见老周转身上驾驶座,钥匙一拧,发动起了车子。
“人到齐了,咱这就出发。”
老周道。
人齐了?
黎渐川动作一顿,扫了眼空荡的副驾驶。
如果副驾驶没人,自己或是这位孕妇去坐,都能让后排轻松不少。可司机老周不仅没提,还特意给了他这个外地人一句嘱咐,让他不要去坐副驾驶。
而其他本地人,似乎都对这情形习以为常。
黎渐川扶了把拖着大肚子艰难往里挤的孕妇,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试探一番,眼角余光就忽然扫到了后视镜。
后视镜里,副驾驶的位置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像是一只正在蠕动的肉色的手,又像是别的什么游丝或蚯蚓一类的东西。
黎渐川心头微跳,定睛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不等他仔细琢磨,老周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季先生,赶紧坐好吧,咱走了。”
黎渐川对上老周直勾勾的目光,一顿,慢慢把想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第427章 张姐……是想做十胎嬷嬷?
面包车驶离丰饶县时是傍晚六点, 太阳余火未尽,天刚擦黑。
等出县城走过一段高速,下高速进山时, 这里的黑夜便彻底降临了, 车灯照耀范围外, 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山中黑得早,这不算怪。
怪的是以黎渐川特异的视力, 竟也无法穿透这黑暗太远,只能比常人稍好一点,模糊地看到一些路面外影影绰绰的轮廓。
另外,大祭将至,去欢喜沟的车应该只多不少才对,但真正进山后,黎渐川却并没有在这条路上看到除他们之外的车辆。
黎渐川按开手机看了眼地图导航, 不知道是定位不准, 还是信号不佳, 他们的位置一直显示在一片没有半条道路的无人山区, 瞧着像是没怎么动过。
可地图之外,现实里, 面包车始终保持着前进,只是车速不快, 仅有四五十迈。
司机老周维持这个车速很久了。
虽然黎渐川完全没看出这条双车道山路哪里难走, 但面包车就是完全没有加速的打算。
结合各种线索, 黎渐川已经开始怀疑这欢喜沟并非是这个世界现实中的某处所在了。
它的本身大概就充满了古怪, 不能以太多常理揣测。
面包车里, 除黎渐川和双胞胎中的女生外,其余人都闭着眼昏昏欲睡。
角落里的老太太约莫是真睡得沉, 时不时还会发出一阵鼾声,这噪音倒是驱散了她身上的阴郁,令她多出了一丝鲜活气。
孕妇睡得最不安。
黎渐川尽力缩着腿和肩膀,给她腾出足够的空间,但她仍被挤得有些浑噩。两条眉毛紧紧皱着,脸色青白,青白之上,又好似蒙了层黑气,让她显得有些阴沉浑浊。
面包车减震差,路上稍微有点坎坷,就是一阵剧烈颠簸,孕妇佝偻着身子捧着的大肚子便也跟着跳起来,狠狠一阵晃荡,看得黎渐川心惊肉跳。
黎渐川对女性生育情况不太了解,但据他所知,要只是双胞胎或三胞胎之类的,即使营养很足,也不太可能会有这么大的肚子。路途明显还很漫长,他不得不为这位孕妇吊着一丝心神。
很快,事实证明,黎渐川这份忧虑并非无用。
当面包车行驶到一段转弯较多的山路时,这位孕妇突然睁开眼睛,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
“哎呀!”
老太太鼾声一停,前排女生惊叫。
黎渐川扶住人的同时准确避开了脏污,抬手一拍车窗:“老周,先停车,孕妇吐了!”
司机老周皱眉看了眼后视镜,转动方向盘到一处稍微安全点的路边,吱一声踩了刹车,拉开车门过来查看情况。
呕吐物刺鼻难闻的气味已经完全在面包车里散开了,车一停,车里的人就忙不迭地跳下来。
前排的女生虽皱紧了脸,却没嫌弃,主动把孕妇从车上扶了下来,开了随身带的矿泉水给人漱口。
黎渐川搭了把手,把人带到路边栏杆上坐下,吹吹夜风缓缓。
老太太晚一步下来,拖着扫地的长裙,跟着坐到附近,裙边沾了污垢,也好似并不在意,只垂着头,一下一下打瞌睡。
“妈的,幸好没沾到车座上,以前又不是没坐过,咋这么点路就吐了……难受还不早点吱声,前边就有塑料袋……给我车弄成这样,得亏不是新车,不然洗车就得多少钱……”
司机老周把前后车门都拉开了,边从后备箱找清理工具,边黑着脸骂骂咧咧。
“意外情况,谁能预料到?”黎渐川打断了他,“怀孕不容易,各种难受咱们想不到,体谅体谅,车我跟你一块扫。”
“我也来帮忙吧。”双胞胎中的男生也走了过来。
老周没再说什么,只是脸色仍不好看,拿东西时摔摔打打的。
栏杆边,沉默了一路的孕妇听见这边动静,张了张嘴,哑着嗓子说了句对不起,就扶着腰起来,也要帮着打扫。
老周拉长了脸摆手,让她老实呆着:“明儿早上最晚四点,要是还没赶到欢喜沟,咱都得迷在这山里头。你赶紧好好歇着吧,缓过来了,赶紧上车赶路……还远着呢!”
孕妇犹豫了下,便只好再坐下,旁边的女生又递过水来,孕妇道了谢,小口喝水。
面包车里备的水不够,用矿泉水又太浪费,三个人一合计,铲了路边的沙土来清理后排的脏污。
反正这也是辆旧车,没那么多讲究。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山里的天色已经暗得吓人,除开路边面包车的双闪外,四周一片漆黑,如密不透风的海水一般,隐隐透着幽闭的窒息感。
黎渐川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副驾驶,又望了望这片过分浓稠的夜色,心头总有些难静。
后排的呕吐物其实也不难清理,三个人弄起来很快,十来分钟搞定,再敞开通会儿风,就能上车了。
这边来回忙着时,那边孕妇也缓过来不少,女生起了话头,便也小声地和女生聊了两句。
黎渐川以卓绝的耳力听了一耳朵,知道了那两人的大概情况。
其中女生姓岳,南方人,是双胞胎中的姐姐,去年大学毕业,没找工作,而是和弟弟一起创业,做了自媒体,到全国各地旅旅游,拍拍视频,钱赚得不多,但有家里支持,算是没什么后顾之忧。
孕妇则自称叫张秀兰,欢喜沟本地人,在县城务工,这次赶着回欢喜沟是因为预产期要到了,她必须回沟里生孩子,她丈夫本要陪她一起,但今早起来却不小心扭到了腰,就在家休息了。
“别的地方都是赶着去县城医院生孩子,怎么你还要往村里赶?”女生好奇问。
张秀兰轻声答:“欢喜沟的人不在外头生孩子,不管咋样都要赶回去,不然就是一尸两命。”
女生面露惊讶,似乎想要再追问,但老周却已经过去招呼了:“歇好了吗,上车吧咱?还得赶路呢。”
张秀兰连忙点头,没再多耽误,几人都过来,准备上车。
考虑到坐在后排更容易晕车,这次双胞胎便把中间俩座让了出来,让孕妇和老太太坐。
女生扶着张秀兰先上车,张秀兰又客气地道了声谢,一抬腿迈上去,却忽地面色一变,痛叫出声,差点跪倒在地。
众人一惊,慌忙扶她。
“张姐,你怎么了?”
女生力气颇大,及时搀住了张秀兰,没让她当真跪倒。
“生、生……”张秀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剧痛塞进她喉咙,令她只知痛呼。
她的身体顷刻便被汗水打湿,鬓发黏在脸颊,裹着的一件薄棉袄都变得沉重黏腻起来。
“她要生了。”
一道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黎渐川回头,发现说话的竟是抄着手立在车边阴影里的老太太。
“怎么……突然就要生了?”女生愕然,旋即焦急道,“那赶紧回县里吧,咱们还没走出多远吧?不,不对,去欢喜沟,张姐说她是欢喜沟人,必须要在欢喜沟内生子,不然……不然不吉利。”
“周师傅,咱们赶紧上车走吧,生孩子花的时间好像都不会太短,应该能赶得上,张姐这个肚子太大,太危险了,稍微开快点……”
她看向老周。
但老周却没动,只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道:“回不了县城,回去的路入夜就封了,明天白天才会开。去欢喜沟也到不了,远得很,尤其载着生孩子的女人,到不了。”
女生一愣:“哪儿都去不了,那怎么办?这是特殊情况!周师傅……”
“只能在这儿生。”
老太太再次开口了。
她立在黑暗边缘,静静注视着捧着肚子哀叫的孕妇:“已经入了欢喜沟地界,可以在这儿生。”
“但没医生没护士,也没有会接生的,什么消毒杀菌的……”女生道。
老周也皱起眉:“能烧热水,医生护士是肯定没有,但在欢喜沟地界,欢喜沟的人生子大部分都不会有事,不用医生护士,接生……榆阿娘,您得帮帮忙,我知道……”
不等他说完,老太太便摇了摇头:“我帮不了。”
“榆阿娘……”
老周还要再说什么,老太太却先一步沉沉道:“秀兰已经生过九胎了,这是第十胎。多子菩萨座下,十胎嬷嬷、百胎嬷嬷、千胎嬷嬷,每一步都是一劫。她要闯这第十胎,去争做那十胎嬷嬷,这就是她的劫,我帮不了。”
老周神色一顿,眉头皱得更紧。
“张姐……是想做十胎嬷嬷?”女生像是知道些什么,脸色也微微变了,下意识回头和自己的弟弟对望了一眼。
在场几人,大概只有黎渐川这个真正的外来玩家才是被蒙在鼓里、一知半解的那个。
张秀兰听到这边动静,汗湿的手一把抓住座椅背,脸上除却痛苦狰狞之外还有一种惊人的疯狂:“就、就在这儿生!我可以自己生……妹妹、岳妹妹,帮帮我……帮我搭把手……”
女生犹豫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迅速前后忙活起来。
三个男人帮忙布置了下车内,然后便都走开一些,在车灯光亮尽头守着。
女生留在了车里,被唤作榆阿娘的老太太则不远不近地站在车门边,她没看车内,而是再度低下头,不知是在打瞌睡,还是瞧着什么。
车里亮着灯,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女生的影子,张秀兰被放平躺着,只能听得到一声尖过一声的惨叫,在深黑的夜里,被这荒郊野岭的猎猎风声一裹,分外瘆人。
黎渐川在这件事上也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张秀兰生子这件事,看这几人的态度,似乎还是别有蹊跷的。
他和老周,还有姓岳的男生一起立在路边,等得久了,分了几根烟,抚慰内心的焦躁。
生子的并非他们的亲人朋友,跟他们甚至没什么关系,只是萍水相逢,但听着这痛苦哀叫,大概没有人还能无动于衷,平静如常。
黎渐川看了几次表,临近十点时,车里的喊叫忽然开始变弱。
很快,里头没声儿了,女生的影子也看不到了,车内车外,静得人心里发毛。
黎渐川隐约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不安感,他动了动腿,上前两步,就要过去问问,但有人比他更快。
立在车门附近的老太太挪了挪步子,忽地拉开车门,朝里望了一眼。
车内灯光的照射下,黎渐川看到老太太一直平静阴郁的脸色突然变了,她神色里闪过一丝挣扎,然后恨恨咬牙,颤巍巍弯腰撩起了自己拖地的长裙,露出一双极旧的红绣鞋。
老太太大概年纪很大,穿着红绣鞋的居然还是一双缠过的小脚,红绣鞋与小脚大小相同,也仅似幼童的巴掌,尖尖小小,可悲可怖。
黎渐川见状一怔,目光落在红绣鞋上,竟有种正凝视一滩鲜血或一团艳红烂肉的错觉。
而这错觉之下,他的内心突然变得无比宁静,好像所有焦躁、忧虑、压抑,与隐隐的疯狂都在这一刹那消失不见。
他心头咯噔一下,感觉不对,奋力将自己从这种状态抽离。
与此同时,老太太已扶着车门,将这双红绣鞋从自己的脚上脱了下来,又伸出一双枯枝般的老手,一把拽出一双掉了鞋的浮肿的脚。
不等谁反应,她便把红绣鞋朝这一双脚套去。
下一秒,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一双正常大小的女人的脚,碰到红绣鞋,竟好像突然缩小或流入进去一般,顺顺利利,毫无阻碍地穿了进去。
这双红绣鞋一穿好,张秀兰的叫声便立刻又响了起来。
老太太神色微缓,后退半步,正要重新关上车门,车内却陡然传出砰的一声巨响。
张秀兰的半截身子扬了起来。
紧接着,鲜血与碎肉瞬间糊满车窗玻璃,隐约还可见婴儿的肢体。
女生尖叫着跌下车来,浑身是血,脚上还勾着半根脐带与肠子。
黎渐川一怔,立刻冲过去。
然而,刚到车前,还没来得及见些什么,他便被一阵猝然而剧烈的眩晕袭击了。
没有任何反抗余地,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在视线清明的最后一刻,他好像看到了一只肉色的手从副驾驶上伸出,摸向后排,似菩萨拈花。
“都醒醒……都醒醒!”
迷迷糊糊间,知觉飞速恢复,黎渐川恍惚听到了司机老周的声音:“都醒醒了几位,欢喜沟就要到了……”
心头一惊,黎渐川警惕睁眼,发现自己竟然仍坐在那辆面包车上。
面包车正在行驶,前方山路尽头,隐约可见一些零星灯火,像是村落。
黎渐川扫了眼手表,是凌晨三点半。
他眸光微沉,不动声色地转动了下视线,观察车里。
前面,司机老周在开车,副驾驶没人,中间坐着双胞胎,在低头玩手机。旁边,老太太缩在阴影里,孕妇抱着肚子小睡。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直到黎渐川目光向下一滑,看到孕妇的脚。
那是一双小脚,穿了一双极旧的红色绣花鞋。
第428章 少年家陈旧黯淡的大门夹在中间,红幽幽又白惨惨……
“东西都带好了, 别落下……”
司机老周边转着方向盘,拐出最后一片密林,边扬声提醒着。
他的声音有些机械僵硬, 像是这段将近十个小时的枯燥车程已令他麻木, 再提不起半点精神。
面包车内的乘客在他的提醒下纷纷动了起来, 摸包的摸包,整理衣裳的整理衣裳。
似乎没有谁对孕妇双脚上的诡异多加留意。
黎渐川也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没有在孕妇的双脚再多停留。
但仅这一眼,他便已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把握,确定此刻仍充斥他脑海的那些血腥诡异的画面,并非梦魇,而是已发生过的事实。
得出这个判断,原因有三。
首先是经过上局游戏后,黎渐川对自己精神意识的把控已经又上了一个台阶, 不会连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境都分辨不出。
当然, 不排除他不知不觉间受到某种精神影响, 混淆了梦与现实。可除此之外, 还有两个原因支撑他的推测,其一便是孕妇那双小脚。
一双畸形的小脚, 可能出现在年龄极大的、曾经历过旧社会陋习迫害的老太太身上,但却根本不可能与年纪只有四五十岁的、在外务工多年的新时代女性搭上半点儿关系。
至于第三个原因, 便是以黎渐川敏锐的嗅觉捕捉到的, 在这辆面包车内始终萦绕不去的, 极淡的血腥味。
但是, 假使之前的一切确实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眼下又是什么情况?刚刚奔跑到面包车前,就突然陷入昏迷的自己, 又是遭遇了什么?
这诡异状况,又是否与副驾驶上那只恍惚可见的肉色的手有关?
黎渐川的心底转着各种猜测。
同时,他发现,除去自己,车内其他人,包括司机老周,好像都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们的神色都很正常,没有任何隐藏。
孕妇张秀兰迷迷瞪瞪醒来后,还把没来得及给的车费递给了中间的女生,小声请她帮忙送到司机手里,动作寻常,表情自然,窥不见任何惊悸或诡秘。
黎渐川又从后视镜瞥了眼副驾驶,入目仍是空荡,什么都没有。
出了密林没多久,山路尽头的灯光便越靠越近,围困着面包车的深浓夜色也渐渐褪去了过分黏稠的感觉,变得不再窒息。
灯光最盛处,是欢喜沟村头的老车站。
说是车站,其实就立了个站牌,印着欢喜沟仨字。
旁边有个小卖部,搭了个简单的塑料棚子,放下两条长凳,勉强让这车站不太寒碜。
这车站距离欢喜沟村里还有两三百米的路程,所有车辆,不论是公共汽车还是私家车,最多驶到这里便得停下,不能进入欢喜沟内。
此刻接近凌晨四点,这地方却正是热闹。
小卖部亮着两盏大灯,照亮村头的山路,路边停了不少车,车边聚集着许多人,不是拉客的司机,就是刚刚赶到欢喜沟的游客,或举着住宿牌子的村民。
他们有的边瞄着道路前方,边抽烟唠嗑,有的则蹲在墙根下打瞌睡,或端着泡面呼噜噜吃着。
望着村头攒动的人头和一些刚刚停稳的车,黎渐川再次肯定了心中的一个猜测。
进欢喜沟,走的绝非现实意义上的道路。
见到面包车打着车灯过来,不少村民都打起精神围了过来,黎渐川一下车就被塞了满耳朵的“住宿不”和“五十块钱一宿”。
孕妇张秀兰和老太太榆阿娘这两位本地人未被围攻,顺顺利利出了人群,一前一后,远远地朝村里走去了。
张秀兰踩着一双小脚,捧着一个大肚子,走得不太稳当,路过小卖部前头时,她拍了拍一个窝在长凳边角上睡觉的少年,小声朝他问了句什么。少年揪着块写了住宿俩字的纸壳子,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同张秀兰说了一会儿话。
说完,两人便一个继续坐,一个继续走,分开了。
只是在张秀兰走出一段距离后,少年却忽然像是下定决心一样,面色挣扎片刻,扬声朝孕妇喊了一句什么。
透过周围嘈杂的声音,黎渐川只听到了一声“大姨”,多余的却没能分辨出来。
黎渐川装模作样地在周围的村民里打听了一会儿住宿的事,等张秀兰走远后,他才舍下这一群人,朝小卖部附近走去。
小卖部附近只有少年一个举着住宿牌子的,他没半点主动揽客的意思,只垂着头坐在那儿。
察觉到黎渐川的到来,听到黎渐川的问话,他好像都还在睡梦中,有些恍惚呆滞,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多、多少钱?你是问住宿?四十五,只要四十五,我家便宜,也管饭,早饭是馒头和粥,加一个小菜,免费的。要是吃午饭、晚饭,再另算钱……”
“行吧,能便宜一点是一点,”黎渐川点了头,“现在就带我去办入住,还是你要再等等别的住客?”
少年左右看了眼,非常干脆地起身:“不等了,我带你回去吧。”
说着,他又一顿,回头看黎渐川:“你真的确定要住我家?”
不主动揽客,价格也更便宜,黎渐川就算是个傻子,也都能看出来少年这里的住宿可能有点异常。但他并不在意,更准确地说,他就是奔着这个可能存在的异常来的。
这确实有作死嫌疑,可解谜的线索却从来都不是随随便便从天而降的。
“确定。”
黎渐川道。
他摆出一脸疲色,好像困得不行般催促道:“不等人的话,咱赶紧走吧,我还想趁天黑再睡会儿……”
直勾勾盯了黎渐川几秒,少年应了声,没再多说什么,收起纸壳子,往前去引路。
福禄观将柏油路、水泥路修进了全国各地无数村子,却不知为何漏掉了他们供奉的神明的家乡。欢喜沟的路虽不至于还是土路,却也只是稍好一点的石渣路,也不宽,若有车能进来,都容不下两车并行。
路边也不见路灯,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仅能靠着少年从裤兜里摸出来的小手电筒照亮前路。
黎渐川跟着少年一路向前走,过了一座不知哪个朝代的进士牌坊,才见到欢喜沟的真面目。
里头一水儿都是前朝老房子。
土灰的瓦檐,土黄的墙面,门槛高高,门廊老旧,偶尔几户人家还挂了一两盏红灯笼,在夜风里飘飘摇摇的,乍一眼,像吊了一两个黄色小头大红身子的娃娃在门上,有点喜庆,又有点莫名阴森。
比起老车站,欢喜沟里头却是安静许多。
除去少年与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黎渐川再听不到第三样声响,就仿佛这整个村子都悄然无人一般。
黎渐川本有和少年搭个话,套些消息的打算,但在这样令人心慌的寂静里,他却忽然有些张不开嘴。就好像,一旦他贸然开口惊扰了这份寂静,便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一样。
这种直觉上感知到的压抑与紧绷,直到黎渐川跟着少年从村子大路上离开,拐进一条小路,才忽地缓解下来。
心头蓦然一松的同时,黎渐川看到前方的少年快走了两步,奔着某个方向而去。
“到了,”少年的声音传来,“这就是我家。”
他停在一座与欢喜沟其它人家一样的老宅子前,掏钥匙开锁。
黎渐川跟着上前,第一眼注意到的却并不是少年的家,而是他家隔壁一左一右的两户。
这两户都挂着白灯笼,上面写了奠字,看样子,是都刚办完或正在办丧事。少年家陈旧黯淡的大门夹在中间,红幽幽又白惨惨,显出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黎渐川顿了顿,然后迈过一道高高的门槛,跟着少年进了这扇大门。
少年家是一座不太标准的北方小四合院,这在前朝时期流行于冀北,改朝换代时被摧毁不少,欢喜沟属于是保存相当完好的地区。
一进门是两个门房,往里东西各一间厢房,正北落着两间正房,院内一切布置一眼就能望到头,这就是黎渐川选定的欢喜沟落脚之地了。
这地方的主人晃着手电筒,扫过门房和厢房,对黎渐川道:“你随便挑吧,除了正房,你挑哪间都行,都没人,都能住,打扫过了。”
望着这四间隐在黑暗中的房间,黎渐川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怪异的熟悉感。
本想随便选一间的打算被立即推翻,黎渐川道:“我能先挨个儿看看吗?我这人对睡觉环境有点挑。”
少年看了他一眼,却没多说什么,直接点头道:“可以。这是这四间房的钥匙,你自己去看吧,选好了直接睡就行,入住可以明天再办,到时候钥匙还我就行。早饭在八点前,你要是吃的话,记得喊我,我叫小顺。”
“行。”见小顺明显不想再陪,黎渐川接了钥匙和手电筒,便没再多说什么,径自去看房间。
他先去看了门房。
两间门房装修得一模一样,陈设也简单,都是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套桌椅,唯一的区别就是西边的门房里多一面老古董似的的全身镜,而东边的门房不论床铺还是桌椅,都盖了红色的旧布,布置得好似婚房。
与之相似,两间厢房也是如此,大体布置一样,仅有一点差别。东厢房多了一个燃着香的香炉,西厢房则多了一尊肉团似的模糊的雕像。
黎渐川没什么头绪,便凭直觉选择了未曾给他太多熟悉感的西厢房。
进屋后,黎渐川仔细检查过房间,又拎起床头的雕像瞧了瞧,便不再耽搁,翻身上了床,打算趁天亮之前这点时间小憩一下。
正常情况下,以他的身体素质几天几夜不睡也不会怎么样,可这次,就仅这一晚的车程,便让他感觉到了无法忽视的疲劳,之前面对小顺的疲态,并不完全是伪装出来的。
黎渐川本想如往常一样,保留着一丝警惕,有技巧地浅眠,但不知为何,他一躺上这张床,便不受控制地、不知不觉地,完全睡沉了。
第429章 你家有什么喜事?
不知过了多久。
黎渐川深陷昏黑的意识开始上浮, 一些细碎的响动开始钻入他的耳中。
但这并未将他直接惊醒,他好像默认自己正依偎在某种充满安全感的环境中,身与心皆完全放松着, 被吵到了, 也只迷迷糊糊去摸被子, 打算蒙住头,继续酣眠。
然而, 摸索的手掌却并未找到被子,反而是不小心摸到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这东西一碰到黎渐川的手,便立刻朝他掌心钻来,滑腻软烂,令人作呕,像条布满眼球与小足的肥虫,裹着一层湿漉漉的黏液。
掌心一痛, 黎渐川竟产生了一种肥虫咬穿了自己掌心, 正由此往自己身体里钻的错觉。
在这痛觉下, 他恍然打了个激灵。
泥浆一般浑浊而黏稠的昏沉睡意顷刻消失褪去, 安宁不再,一股寒意后知后觉地窜上了黎渐川的天灵盖。
他竟然在游戏世界, 在这种环境里,完完全全地睡了过去, 毫无防备, 甚至刚才在半梦半醒之际, 都只想着拽被子, 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出了问题……这怎么可能!
黎渐川感受到了少有的惊恐感。
他霍然清醒过来, 睁开双眼,猛地坐起, 看向自己的手掌。
没有伤口,也没有什么肥虫,扫视整张床,除了被褥和自己的手机外,再没有其它东西。
黎渐川又看向房间,同样,也没有什么明显异常。
一片蒙蒙亮的昏暗里,他平复着气息,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是早上六点。
他受到某种无法察觉的影响,而陷入沉眠的时间有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周遭发生了什么,他完全无从得知。
黎渐川的心情有些糟糕。
进入游戏第一夜,除去进入游戏的时间和晚餐结束的时间不符外,他经历得一切都较为寻常,比起曾经那些副本,红绣鞋与孕妇产子的诡异实在算不上什么危险。
它们都未直接针对他。在它们面前,他仅是看客而已。
可偏偏,奇怪的是,就在这寻常的、并不存在针对他的危险的一夜里,他又连续两次毫无预兆地失去知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感知到外界,这可以算作是真正意义上的失控——完全失去对自身的感知与控制。
黎渐川无法不为此多想。
院子里传出更多的细碎动静。
这惊回了黎渐川的神思,他放下手机,捏了捏眉心,翻身下床,准备出门。
低头穿鞋时,黎渐川忽然眼神一顿,注意到自己的鞋底好像沾了一些黄色的泥。
还新鲜,犹带点湿润。
可如果黎渐川没记错的话,昨天无论是在县城里,还是在山路上,或欢喜沟内,他都没有走过土路,最差也是干干净净的石渣路,根本不可能沾到黄泥。
这黄泥从何而来?
黎渐川观察着自己的鞋底,眸光不由一沉。
几分钟后。
西厢房的门打开,黎渐川走出来,在院子里装模作样地松着筋骨,实际上是借着亮起来的天色,再次仔细端详这座年代久远的院落,寻找昨天夜色里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忽然,嘎吱一声轻响,正房紧闭的门开了道缝隙。
少年小顺的头从门缝里探出。
临近清明,冀北多雨多云,今天天气也不佳,不见日头,只有阴郁。
小顺的身子嵌在门里,脑袋露出门外,微亮的天光打下来,刮过屋檐,便令他过分瘦削的脸部轮廓显出一种完全不同于夜晚的,与天色相似的阴沉冰冷。
他转动那双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看向立在院子里的黎渐川:“先生睡得还好吗?”
黎渐川神色如常,微带点惊喜,笑道:“你别说,好极了,我太久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我来的时候没和你说吧?”
他好似闲叙般试探道:“我是写小说的,熬夜是家常便饭,偶尔还会昼夜颠倒,毕竟有句话说得好嘛,灵感就像幽灵,总在深夜出没。但熬夜可不是什么好事,熬得多了,就容易神经衰弱,入睡困难,睡眠质量变差。”
“我这两年就没睡过几个好觉,中药西药都吃了,户外锻炼、旅游散心也都干了,可还是没什么显著改变,除非彻底戒了熬夜这茬儿,不然是永远指望不上一个好觉。”
“不过这回住你家有点不一样,我竟然一上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完全没想那些有的没的。睡得也好,很沉,要不是听见院里有动静,我可能还睡着,没醒呢。”
“对不住,可能是我起来做饭的声音太大了,我之后会多注意,小点声,”小顺道,“欢喜沟是神乡,神明的气息能令人心安,睡得好是很正常的,先生要是喜欢,可以多在欢喜沟住一段时间,肯定能改善睡眠。”
黎渐川瞥着小顺的神色,没从中看出什么多余的东西。
“饭已经做好了,现在要吃吗?”小顺又问。
黎渐川道:“行。”
小顺得了答复,又缩回正房,片刻后,开了半扇门,拖着一张折叠小桌和一个小马扎出来,摆在院中间的大槐树底下。然后又往返两趟,端来一盆粥并俩大馒头,再拌一碟小菜,送到桌上。
食物的熟香在院子里缓缓散开。
“你不吃?”黎渐川屈着长腿坐到马扎上,“一起吃吧……这是烧大锅做的饭吧?你自己做的?你家大人呢?”
“饭是我自己做的,我妈和我奶奶身体都不好,我让她们多睡会儿。”
小顺老实回答,又摇头拒绝了黎渐川一起吃的邀请,只说自己要等家人一起吃,但若是黎渐川无聊,他可以单纯作陪。
黎渐川见状没再强求,只确定食物大概率没什么问题后,一边吃饭一边和小顺闲聊。
看得出,黎渐川之前抛出的小说作者身份到底还是引起了这小少年的好奇。在聊到相关话题时,他阴沉木讷的外表便不知不觉被撬开一条缝,流露出了一些比较符合这个年纪的活泼灵动。
“……你写了多少书了呀?”小顺问。
黎渐川答:“六本,都在网上连载过,后来卖了版权出书的,也有四本。现在恐怖悬疑类文学作品管控严了,不好出版了,下本卖得出去卖不出去还不知道,反正好好写就行了,多想也没用。”
“好厉害,”小顺惊讶,“你笔名叫什么,说不准我看过你的书,我很喜欢在网上看小说。”
“一十九川,”黎渐川道,“你看过我的书的可能性也不大吧,我又不是什么大神,首页推荐一年能刷到我一次就不错了。”
小顺失望:“确实没看过,我看恐怖的少,下次有机会我去看看……我第一次认识一个作家。”
“行,欢迎欢迎,”黎渐川笑了笑,“等我新书开了,说不准你还能在里头看见欢喜沟和自己呢。”
小顺一愣:“你……要写欢喜沟和我?”
黎渐川点头:“我来欢喜沟一是为旅游散心,每本书完结我都有这个习惯,二就是为下本书积累素材,发掘灵感。我下本打算写点民俗恐怖类的故事,欢喜沟是神乡,异闻传说最多,最合适,不是吗?”
小顺皱起眉:“欢喜沟的事,你写不下,也发不出去,我的话,也最好不要写……”
“什么意思?”黎渐川看向小顺,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小顺脸色有点难看,但声音却依旧自然:“没什么意思,就是欢喜沟是神乡,上头重视,好多事都不允许乱写。你写这个,可能会被禁。”
黎渐川知道这理由绝非表面这么简单,却也清楚不能强行追问,便道:“也是,我来之前想做做攻略,在网上查欢喜沟大祭的注意事项、流程什么的,根本查不到。”
“小顺,你是欢喜沟人,还特地从学校请假回来准备大祭,你知道大祭的事吧?”
黎渐川的话音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小顺。
小顺犹豫了一阵,最后可能是想到不管自己说不说,黎渐川只要留下参加大祭,就迟早都会知道,便还是开口回答了:“知道一些。你们外面说的大祭,其实是清明当天的‘祭神’,这只是大祭的一部分,持续三天。”
“在‘祭神’之前,你说的准备工作,也是大祭的一部分,要提前一个多月开始,这个叫‘唤神’。到清明前夜,又有‘请神’。三日‘祭神’结束之后,就是‘送神’。”
“唤神,请神,祭神,送神,这四个流程全都走下来,才是一场完整的大祭。为了保护神乡,欢喜沟比较封闭,大祭又十年才举行一次,所以外面了解大祭的人很少,也总把大祭和三日祭神划等号。”
黎渐川道:“今天是三月三十号,五天后才是清明,也就是说,现在还在大祭的唤神阶段?”
“对。”小顺道。
黎渐川又问:“唤神期间,你们都要做些什么?”
“修葺神庙,洒扫村头村尾去朝圣的路,家家户户都要赶在清明前的第七七四十九天办喜事或丧事……”小顺掰手指数。
“提前四十九天,办喜事或丧事……家家都要办,在同一天办?”黎渐川没有遮掩自己的惊愕。
办喜事他理解,任何时候办喜事求的就是一个顺顺利利,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的诞辰大祭,有些喜事添喜气,自然也是很好,没什么怪的。
可办丧事,却是有些让人纳闷了。
关于丧事,乡野民间一直都有说法门道儿,一说是人死之后,鬼魂却不是立刻就走的,而是要在七七四十九天后才离开世间。
在这七七四十九天内,每七天便有一祭。
第一祭是头七,是逝者返回家中的日子,又称回魂夜。第二祭到第六祭,以此类推,也各有各的习俗和讲究。
到第七祭,即七七、断七,便是四十九天的末尾了,若无他事,逝者便会在这一日彻底离开,不再回返阳间。
当然,若有他事,诸如被人挖坟掘墓,撞见黑猫血鸡,或鬼碰鬼头、煞遇煞气等等,那逝者的魂便有可能走不掉。之后无论是怨缠家中,还是起尸四野,都有可能。
特意挑这样一个时间,七七四十九天,把丧事当作唤神的一环来办,听起来实在是有点古怪。
再者说,现代省了很多繁文缛节,所以喜事大多想办就可以办,可丧事却不是。
要想办丧事,总要有人去世了才行。
可人的生死哪是说得准的,欢喜沟这么大一个村子,怎么有人家能保证自己家就在清明前的第四十九天便会有人去世,便可以办丧事?
“能的,”小顺道,“清明前第四十九天,好多人家都会死人……别误会,欢喜沟也不是法外之地,怎么可能会有人杀人?都是自然死亡。”
“你听过吧,欢喜沟除了神乡之外,也是有名的长寿乡。欢喜沟的人长寿,这不是什么奇迹传说之类的,而是因为我们都沐浴在神恩之下,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在保佑我们。”
“只要是欢喜沟人,不管什么年纪,垂死时都可以上多子神庙或福禄观求一份神仙药,吃了神仙药,就能恢复健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直到某次大祭,神明降下神谕,点了这些人的名,要这些人去神前侍奉,这些人才会无病无灾,自然死亡。这些人死亡的这天,就正好会是清明前的第四十九天。”
“所以说,这不是什么怪事,只是神的指示。”
小顺说道。
黎渐川注意到,小顺在说出这些与神相关的话时,神态不由自主地就变得虔诚狂热起来,仿佛真是发自内心地敬畏与信仰着欢喜沟诞生的两位神明,随时愿为其奉献生命和灵魂。
这模样看得黎渐川有些头皮发麻。
他顿了顿,才如常道:“所以,你家两个隔壁,都是办的丧事,而你家则是喜事?”
小顺点头:“对。”
黎渐川扫视院内:“你家有什么喜事?你有哥哥姐姐,结婚生子?”
小顺摇头:“我独生子,没有哥哥姐姐,我家的喜事是我妈再婚,我奶奶给她找了个新丈夫……”
黎渐川本来专注听着,此刻却忽然感觉背后发凉,像是有什么在盯着他一样,他不动声色转头看去,便正对上了一双藏在门后的眼睛。
正房堂屋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半扇,一股好似日光永远照射不到的霉斑味溢了出来,潮湿阴暗,肮脏腐烂。
透过半扇门,看不清堂屋内,只能看到一片幽洞洞的昏暗,一道细长的影子立在高高的门槛里,整个人落在极深的阴影里,像被黏腻而漆黑的潮水吞没着,摇摇晃晃,只露出一件大红棉袄和一张妆容厚重的脸。
是个女人。
黎渐川辨出。
他顿了顿,正要说话,堂屋内便传出了一道口音浓重的、怪异苍老的声音:“秀梅,过来。”
“婚事未完,你还不能见客……”
话音未落,红棉袄女人身子便是一震,继而温顺地垂下头,向后倒退回去,落进了更深的昏暗里,正房堂屋的门也吱一声关上了。
“是我妈。”
小顺的声音响起:“她病了,不能见风。”
黎渐川收回视线,没就此多说什么。但哪怕刚才只有一眼,他也看得分明,堂屋内的红棉袄女人脸上所化的,并非寻常妆容,而是入殓妆。
第430章 会是……‘我’吗?
入殓妆, 顾名思义,死人入殓前所化的妆容。
尽管现代入殓妆都颇为日常,并不涂红脸蛋青眼影, 只为恢复逝者的自然容颜, 但这妆容到底不是给活人化的。
活人化上这样的妆容, 未曾见过的人大概只会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究竟, 可略懂一二的人,却能窥出其中的门道,知晓这不和谐之处,正是“活人殓容,阳人阴面”。
黎渐川不太清楚这个副本世界的风俗传说,但按照他从前对现实世界的了解,这说法其实是曾在民间流行过的。
前朝末年, 天下大乱, 死人不计其数, 不少青壮男子尚未娶亲, 便已亡故,稍微有些家底儿的人家, 不忍孩子孤零零在地下,便会请鬼媒人, 结阴亲。新娘子是活人, 可要嫁的是一位鬼新郎, 所以便也要化上入殓妆, 如此, 与新郎同入棺材,两张死人脸靠在一起, 才瞧着般配。
除此之外,便是阳女嫁阴男,也有这个讲究。
阳女,即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女人,多是高颧骨,吊梢眉,艳容俗神。阴男,一为阴时出生的男子,二为体虚身弱的男子,三也可是重病垂死的男子。
阳女体内阳气重,与寻常男子结亲,有损无益,但若与阴男成婚,则可阴阳调和,去阴返阳,和谐美满。
因阳女命重而阴男命轻,两人成婚,便有许多规矩。
其中之一,便是阳女的出嫁妆,须得是入殓妆,是为压阳,而阴男则要用正午宰杀的公鸡血混朱砂,涂抹自己的口眼,是为克阴。
这就是黎渐川多年走南闯北所知的,唯二两个将喜事和殓容放在一起的乡野习俗。
当然,在现实世界这些封建迷信已近乎绝迹,他并未亲眼看过,只能算是道听途说。
不过对入殓妆本身,他因过去的任务,确实是有些了解的。
他确定小顺母亲脸上所化的便是入殓妆,只是不知道,小顺母亲这桩喜事是活人嫁死人,还是阳女嫁阴男。
“秀梅?”
黎渐川转着脑内想法的同时,带着点适当的疑惑开了口:“张秀梅?和张秀兰是什么关系?”
“亲姐妹,张秀兰是我妈大姐,我大姨,”小顺边答着,边诧异地看黎渐川,“季先生,你进村的时候就问过我这件事了,你忘了吗?”
黎渐川一怔。
他问过?
……不可能!
丢失的记忆不算,对自己现有的记忆,黎渐川非常自信。
翻看记忆相册,他可以百分百确定,自己在今天凌晨的进村路上没有跟小顺搭过一句话。当时自己是直觉气氛不对,不该贸然开口,所以才什么都没说,这部分记忆清晰明确,没有半点模糊或空白。
小顺回忆着:“就我们进村的时候,季先生你问我是不是认识张秀兰,我说是我大姨……你又说你在来的路上跟我大姨恰好拼了同一辆车,还是邻座,看我大姨怀着孕一个人跑这么远路很不容易……路过村头,你还问了那座进士牌坊的事。”
黎渐川对此一点印象没有。
他神色滞了滞,道:“好像有这么回事?熬了一路,又睡了下,有点懵了,记不清了……”
小顺没起疑:“那一会儿吃完饭,季先生你可以补补觉,多睡会儿,反正今天村里也没什么事,睡饱了再去转转也来得及,四月三号请神,明天才开请神路呢。”
说着,他也不再多坐了,只说家里人起了,要回堂屋一起吃饭。
黎渐川把其它房间的钥匙还了小顺,便没再留人。
刚进这副本半天,他心里便梗了不少事,也需要梳理梳理。
说实话,无论是莫名其妙记忆断片,还是疑似出现幻觉,这些事瞧起来其实都没什么太大的毛病,也没给他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可若说一切正常,也不是,这些事它们又摆明了透着古怪,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但要是去细究,却也寻不到到底是哪里的问题,恍若雾里看花,迷迷昏昏。
正是这种好像什么都没问题,又好像所有一切都处处有问题的感觉,让黎渐川心头晃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很难形容。
暂压下心绪,黎渐川吃完饭,帮忙简单收了下碗筷,便回西厢房带上充好电的手机,准备出门去村里逛逛。
按计划,他今天有三件必做的事。
一是逛一遍欢喜沟,看看这里的具体情况,把该记的都刻进脑子里,二是打探下张秀兰和榆阿娘,再从其他人嘴里补充一些大祭相关的事,三是踩踩点,找一下自己编出来的金手指,收归己用。
有关最后一件事情,虽然黎渐川有七成以上的把握确定手记与剧情相关,是当下发生的事,但谨慎起见,在来欢喜沟前,他还是网上搜索了下。
通过网上新闻,黎渐川确认近期确实开展了一场全国民俗与宗教文化普查活动,且这次普查是建国以来民俗和宗教文化方面的首次普查。
也就是说,晚餐那本手记所写的内容,就是在现今这个时间线,既非过去,也非未来。他的金手指自然也仍在欢喜沟,大概率还未被取走。
除去这三件事外,黎渐川还打算找找欢喜沟的黄泥地。
他对自己鞋底莫名沾染的黄泥颇为在意。
收拾好,黎渐川揣了钥匙,锁上了西厢房门。
院内空无一人,正房门依旧紧闭,黎渐川看了眼,透过窗纸隐约瞥到了两条晃动的影子。没等他辨出这两条影子是谁,它们便先后消失了。
黎渐川顺势收回目光,步履不停,出了大门。
随嘎吱一声老木门响,小四合院再度恢复宁静。
一点稀薄泛白的阳光从满天阴云中透出来,漫过灰扑扑的檐,爬上涂了新鲜红漆的窗,恰好照亮了西厢房内那尊被黎渐川随手挪到窗台上的模糊雕像。
肉团似的雕像在这光亮里好似突然活过来了一般,无声蠕动着,慢慢显出一张同样模糊的人脸来。
看人脸轮廓,竟与此时的黎渐川颇为相似。
一道阴影忽然移来,挡住了光亮。
小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西厢房的窗外。
他木呆呆地望着雕像,黑白分明的眼睛渐渐多出了一枚瞳孔,两枚瞳孔,三枚瞳孔——只一两秒,密密麻麻的瞳孔便已长满了他的眼球。
小顺睁大了他两颗满是瞳孔的诡异眼球,慢慢靠近雕像。
无数瞳孔混乱颤动着,似是在透过雕像窥探什么。
片刻后,他闭上双眼,语气疑惑:“不是祂……”
上午九点半。
黎渐川走在欢喜沟的主路上,手里捏着一盒从村中心小超市买来的烟。这盒烟已经空了,只剩两三支并个烟盒。
都说每个村都有一个村头情报站,欢喜沟虽不同于寻常村落,但在这点上却也并不例外。黎渐川刚从村头回来,用一张讨巧的嘴和一盒不错的烟同大爷大妈套上了近乎,得了些消息。
首先,他确定了小顺口中关于大祭的事全都为真,其次,他问了小顺说的自己曾问过的进士牌坊的事。
到村头,细看了这座进士牌坊,黎渐川才明白为什么在小顺口中的自己会关注这座牌坊。原因很简单,这牌坊虽只有一座,但上面刻的人名却不止一个,而是密密麻麻一大片,完全不同于普通进士牌坊。
按村头大爷的话说,福禄天君在前朝刚降世时,广施福泽,只要是丰饶县的书生,只要福禄天君瞧着顺眼,那至少都是一个童生,童生以上,考上秀才、举人、进士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人感念福禄天君恩泽,都想把进士牌坊建在欢喜沟,但欢喜沟是神乡,不宜经常动土,所以当时的皇帝文宗便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只修了这么一座足够大足够高的进士牌坊。凡是领了福禄天君恩泽的,都可以来此刻下名字,不再另修牌坊。
“看这个,吴、培、文,这是我太爷爷,前朝最后一批进士,没赶上好时候呀……”
大爷抽着烟感叹。
“谁家祖上还没几个官儿了……”有大妈抄袖子蹲着,不屑撇嘴。
大爷瞪人,大妈甩脸,三言两语间,眼瞅着又要吵吵起来。
如此看着,这欢喜沟倒没什么诡谲神秘,反而烟火气不少。
至于张秀兰和榆阿娘,得到的消息不多也不少。
大爷大妈们只知道张秀兰是老张家大女儿,早年嫁到县城里去了,除非生孩子,不然好久也不回来一趟。上一次回来还是十年前的大祭,她家老娘被选中,办了丧事,她回来哭丧。
言语间,大爷大妈们都不太看得上这位妇女。
榆阿娘就恰好相反了,大爷大妈们对她推崇备至,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她是欢喜沟年纪最大的人,一百八十八岁,破纪录的老寿星,当世人瑞,要真论辈分,在座所有大爷大妈都得叫她一声太奶奶。
但大家通常不这么叫她,只称呼她榆阿娘,这便要说到原因之二,她的身份了。
她无父无母,本名不详,是在一个下雨天被欢喜沟当时的村长从村子附近的一棵榆树底下捡回来的,因此,村里人都称呼她为榆阿娘。
榆阿娘八岁那年,欢喜沟接到神谕,举行第一次大祭。
当时的大祭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引发了神怒。
祭坛碎裂,混沌出现,恐怖的嘶叫与呓语响起,巍峨的神庙好似变成了长着人头的老鼠,金碧辉煌的道观一瞬钻出无数扭曲的触手。
男女娃娃、金银玉石全都变作了臭烘烘的石头,不断滚下,将匍匐在地的信众们砸得头破血流。
但即使是头破血流,信众们也仿佛浑然不觉疼痛,依旧将面孔深深抵着地面,发出虔诚的吟唱。
这吟唱与周遭痛苦的哀叫混合起来,好像一首乐调谵妄畸形的怪曲。
就在这样凄惨混乱的怪诞景象里,年仅八岁的榆阿娘爬上了祭坛,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啸叫。
忽然之间,癫狂平息,所有恐怖的声音与画面都消失了。
“从那以后,榆阿娘就成了欢喜沟大祭的主祭,”一位大妈道,“一直到现在,这事都没变过。”
黎渐川猜到了榆阿娘的身份大概不寻常,却没想到,她竟然是大祭的主祭,还一连干了一百八十年。
“能活一百八十多岁,也是不得了,”黎渐川道,“看外表,看不出她年纪这么大……没人觉得她活得太久,有些奇怪吗?”
大妈老神在在:“也就你们外地小后生觉得奇怪喽。榆阿娘那是得神保佑,大祭主祭,那能是一般人嘛。哎,我娘还在的时候就常议论呢,说榆阿娘必也不是凡人,就算不是神仙,也至少是个半神半仙什么的,我听着就有道理……”
黎渐川旁敲侧击了下红绣鞋的事,却不料得到的答案过于正常。
“瞧见了,刚才我从老张家门口过,张秀兰挺个大肚子,正做饭呢,我一眼就瞧见了,就多问了两句,”又一个大妈抓着瓜子凑来道,“她说是自个儿半路提前发动了,要生产,路上不好生,榆阿娘给了她红绣鞋,能缓缓她的时间,让她晚一点生。”
“那红绣鞋可是在多子神庙开过光的,不是一般的东西。要不说榆阿娘还是心善呢,舍下这样的宝贝,救她一命……”
黎渐川不知道张秀兰对村人说的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她没在路上生产,也穿上了红绣鞋,是眼前的事实。
其中诡秘,暂不可知。
都到了村头了,黎渐川本想直接上小山上,去看看福禄观。
但没想到福禄观与多子神庙都是过午才开山门,就是分别侍奉两位神明的道长和嬷嬷,都不会在上午和晚上上山。
无法,黎渐川只能先在村子里外转悠,找寻鞋底黄泥的来源。
转悠过程里,他也见到了一些明显非本地人打扮的游客,数量不少,但也没他想象的多。
他本以为信仰福禄天君和多子菩萨的人这么多,像欢喜沟大祭这样的盛事,全国上下得有不少人来,可事实上,并没有。这一点倒是奇怪,情报站的大爷大妈们对此也没有太多透露。
欢喜沟确实足够大,以黎渐川边走边观察的脚程,绕到村尾时,已经接近十点半。
村尾有一片乱糟糟的林子,因树木众多,遮蔽阳光,临近中午这片林子里还残留着许多露水。
露水打湿土地,形成了一片片黄泥地。
黎渐川拈起一块黄泥来观察了会儿,迈步走进林子,走了没几步,他便一眼瞧见了一棵树。
一棵尚未开花的绒花树。
黎渐川留意着四周,慢慢走过去,果然在树的阴面角落处找见了几个刻进树皮的正字。
好巧不巧,这正是他续写出的那件强大武器的埋藏地。
但很可惜,那件武器大概率已经不在了,因为绒花树周围一圈的黄泥都有着被翻挖的痕迹。
“谁拿走了它?”
黎渐川检查着黄泥,对方显然有着比较专业的反侦查技巧,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目光最后只能落回自己的双脚。
“会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