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我……自由了……吗?
“姐……接着呀, 快接着,饼在地上放一会儿就凉了……姐,姐?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周遭寂静无比, 落针可闻, 小女孩的声音隔着门板, 犹在轻轻催促。
黎渐川浑身肌肉紧绷,持刀立着, 盯了几秒那两张人脸肉饼,没从中瞧出什么,便迅速转头看了眼刚刚进来的后窗。
果然,他刻意留了缝隙的后窗已被完全关严,连可撬动的位置都离奇地消失了。
窗外也不是后院景象,而是一片幽深黑暗,目光无法穿透。
“别急, 妹妹, 我这就拿起来……”
少女音再次突然响起。
黎渐川瞬间回头, 这次的声音来源不是任何人, 而是他背后不远处的冰箱。
发出这道声音后,冰箱也开始崩解, 大团大团的烂肉黏腻散乱地堆下来,散发出腥臭的气味。
一滩又一滩的烂肉几乎将小厨房的地面铺满了, 黎渐川再没有干净的下脚空间。
他不太讲究这个, 直接站在了烂肉堆里。
看样子, 宁准在翻进正房前就被替换掉了, 在小厨房跟着他的一直都是一团烂肉。这样也好, 虽然黎渐川相信宁准即使残缺也不会被这种情况困住,但能不进来还是不进来的好。
假宁准是烂肉, 小厨房的这些厨具,极可能本质上也是烂肉,只是不回答小女孩的话,便能维持现状,一旦回答,发出了姐姐的声音,就会溃散。
不说所有,只大部分厨具溃散后,堆起的烂肉堆就能淹没整个小厨房,填满这里的每一处缝隙,让黎渐川完全失去生存空间。
“按这对姐妹的对话频率来看,最多半分钟,这里就会被烂肉完全塞满……不能坐以待毙。”
黎渐川目光锋锐,扫视四方。
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两条。
他先尝试了打破窗户逃离,果不其然,失败了。
小厨房的玻璃窗像是忽然变作了没有缝隙的皮肉,弹性极大,他一拳砸进去,只能感受到黏稠的裹缠。这裹缠奇异地化解了他的力量,让他这一拳未能发出任何声音,也未能对窗户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排除掉逃离这个选项,剩下的便只有阻止这里继续溃散这唯一一条路。
想阻止溃散,关键可能就在面对小女孩的应答上。无人应答,小厨房便会应答,而有人应答,却又似乎与“静”冲突。
不过,这算不上什么难题,且答案早已明示了出来。
黎渐川想了想,顺应了这点明示,翻手从魔盒内取出了刚收起来的便签和一支笔。
小女孩的声音又轻轻地传了过来。
而与此同时,黎渐川也握起笔,在便签空白的边缘迅速书写起来。
“姐,你的腿还疼不疼?他们都说是因为你太不听话了,爸妈才打你的……”
小女孩说着。
“他们还说,爸妈是为你好,逆种小时候改好了,长大就没事了,改不好的话,长大就会被菩萨讨厌,会生病,会死掉……打坏了腿,爸妈也不想的,都是气上头了,他们让我劝你别记恨爸妈。”
“姐……你记恨爸妈吗?”
小女孩有些好奇,又有些瑟缩恐惧地小声问:“他们打你的样子好吓人,他们会打我吗?我好好听话的话,也会吗?可是、可是没有谁能一直听话吧,好好听话又是什么标准呀……姐,我有点害怕,你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这边话音还未落,黎渐川已书写完毕。
他来到门边,打算将手里的便签从门缝底下塞过去。
只是弯腰之时,却不由动作一滞。
因为他发现,门缝处被小女孩塞进来的两张人脸肉饼,不知何时不见了。
他明明一直都分出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它们身上,可却没有及时留意到它们的消失。
黎渐川回望四面,厨具静默,烂肉蠕动,并不见那两张人脸肉饼的踪影。
“……姐?”
小女孩又催促起来。
黎渐川立即收回目光,赶在小厨房作出应答前,塞去了便签。
一秒,两秒,三秒。
小厨房依旧寂静无声,诡异的少女音没有再度响起。
小女孩的声音也消失了,门板外悉悉索索了一阵,两只小手晃过,送出的便签又被塞进来。
黎渐川接下便签。
在便签最上方的空隙处,是黎渐川模仿姐姐的字迹所写的内容:“妹妹,我们写字交流吧,说话会被他们听到。”
他直接截断了这场问答。
紧挨着这段内容的,是小女孩用铅笔刚刚写上去的,字迹依旧稚拙。
“好,姐,我听你的。我们可以写字的,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都不用拼音了,你看是不是,姐……姐,你上次说你想跑出去,让我去看你的零钱罐,我去看了,有钱,我带来了,你还要跑吗?”
对于这对姐妹的出逃计划,黎渐川一点都不意外。
看姐姐的态度就知道,她不可能就这么认命地被关住。只是这场出逃成功与否,却不好说。
眼下这个问题被摆到了他的面前,他不知道自己做的选择会否影响什么,只能依照自己的考量给出答案。
思忖片刻,黎渐川在这张略显拥挤的便签上回复道:“要跑,妹妹,你把钱给我,帮我开个门或窗,我等他们睡熟了,就悄悄地跑。你别露出马脚,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是你帮了我。”
他把便签塞过去。
门外静了一会儿,两只小手再次伸进来,一手拿着便签,一手攥着一把零零碎碎的纸币,里头面额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块。
黎渐川拿过便签和纸币时,碰到了小女孩的手,触感冰凉僵硬,好像死去已久的尸体。
他顿了顿,慢慢俯身贴近地板,将脸挤在冰冷肮脏的瓷砖上,靠近门缝,朝外探望。
外面空荡荡的。
他没看到孩子的双脚双腿,也没看到半点瓷砖倒映出的影子。
他转动着眼球,瞄到了一点白生生的颜色。
那是两截小胳膊。
它们大约是被砍断的,还拖着一点血管筋络,滚在地上,啪嗒啪嗒向前移动着,就像是小孩在轻轻踮着脚走路。
“姐……你在看什么?”
低低的童声从背后传来。
黎渐川心跳一顿,循声转头,看到方才还在门外的两截手臂竟然已出现在了窗外,高高举着,摘下了后窗上的锁,而刚才还毫无缝隙的后窗,也已露出可以开合的裂缝。
黎渐川没答,只一跃跳上了窗台。
在他跳上窗台时,窗外的手臂忽地不见了。
他手里的便签上自动出现了一行行铅笔字。
“姐,记得给我写信,寄到学校里,家里没人知道的。我给你的肉饼也记着带着走,电视上说外面的东西都很贵,一块肉饼要三块钱,家里的肉饼不要钱,实在饿了姐就吃掉,吃掉就不会饿了。但是能不吃还是不吃吧,这可是很香很香的好肉饼。
要写不下了,最后和姐说,我会想你的,姐,你也要想我呀。
永远爱你。
你最可爱的妹妹。”
看过便签上新出现的文字,黎渐川忽觉两边裤兜有些硌。
他探手一摸,便摸到了疑似变形的鼻梁和嘴巴。
是那两张人脸。
它们还真跟两块肉饼似的,被团巴团巴,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黎渐川忍着怪异与恶心,把它们掏出来看了眼。
这两张人脸确实是与他自己和宁准非常相似,只是它们被碾得五官畸形,眼球爆浆,残留着万分的惊恐,乍一看,便让他觉得非常陌生。他和宁准的脸上几乎不会出现这种神情。
黎渐川又把这两张人脸肉饼按原样塞回了口袋。
现在不是探究它们的时候,后窗已被打开,他的当务之急,就是趁夜潜逃,离开这里。
虽然他不知道这位疑似张秀兰的姐姐要逃往的地方,但先离开这座房子,绝对没错。
黎渐川小心地打开窗户,无声翻越。
在翻越过程中,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只一刹那,就从一个高大的成年男性,变作了一名细手细脚,充其量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女。
双脚甫一落地,一股扎心的剧痛便立刻从左腿传来,黎渐川低头一看,这腿上还绑着夹板。
“谁!谁在那儿!”
一道睡意初醒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炸响。
耳房处,一道人影探了出来,手电筒的光紧跟扫来。
但却扫了个空。
黎渐川早在这声音刚刚响起时,便作出了近乎本能的反应,压制疼痛,几步冲上院墙,翻身跳出。
他变作了小少女,力量和精神似乎也都受到了影响,与小少女一模一样。虽技巧仍在,但只翻了一个墙,就已让他累得险些断掉一口气。
肚子也开始咕咕大叫,小少女已不知多久没进食了,落到墙这边,便有几分头晕眼花。
黎渐川下意识摸了下口袋里的人脸肉饼。
他知道,不管这肉饼是否是人脸的,是否可怕恶心,他都不该有一点吃的念头,这东西有古怪。
察觉到自己在触碰人脸肉饼,他立刻收回了手,按捺住心中莫名的躁乱。
“是秀兰……秀兰跑了!”
“她腿还没好,跑不远……快追!”
院子里传出喊声、跑动声,一盏盏电灯亮了起来。
黎渐川按下不适,迅速扫了眼周围,一片黑暗,只隐约可见欢喜沟的轮廓。
不敢多耽误,黎渐川分辨出方向,便拔腿朝村头跑去。
来自四面八方的黑色潮水簇拥着他,他拖着断腿,发足狂奔,尽全力感受并调动着身体的每一处肌肉。
漆黑的村路上,他的脚步声沉重而激烈,喘息好似风箱。
忽然,他的身后,一处处沉沦在黑暗中的院落亮起了灯笼,或白或红,有白有红。
无数灯笼在越发急促的夜风里摇晃起来,发出嘻嘻的怪笑。
黎渐川看也不看,加快了速度。
灯笼不断亮起,光芒紧追在他背后。
“秀兰!秀兰!”
“别跑了,秀兰!你跑不出去的,别把腿跑坏了,秀兰!”
“秀兰!爸妈再也不打你了……别跑了,别跑了……”
“秀兰,现在停下,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不然等我们抓到你,就把你关到祠堂,关到山上去!”
“秀兰!秀兰……”
混乱的叫喊声和奔跑声越来越近,像追咬不放的毒蛇,灌入耳中,令人后颈生寒。
“轰隆隆——!”
头顶突然有响雷炸开。
一道闪电裂空,划开炽白刺眼的光。
风变大了,一眨眼,便有豆大的雨点夹杂落下,砸到脸上,仿佛小刀刮过,生生的疼。
很快,零星雨点变作了倾盆大雨。
黎渐川顶着雨,逆着风,脚下不停,时不时扯过袖子擦脸,以防雨水遮挡视线。
他与子弹赛跑的时候,都不知有过多少,照理说,是不该惧怕这样一场追逐的。但或许是受了小少女的影响,也或许是别的什么,他在这奔跑里不知不觉地仓皇颤抖起来,恐惧,愤懑,痛苦,以及一股决绝的、一往无前的情绪,在他体内涌动起来。
“我不会回去!我不会回去!”
风雨飘摇中,一道声音冲破了他的喉咙,但却不是他所发出的:“我不信仰多子菩萨……不信就是不信!”
“我讨厌祂,我讨厌祂!”
雷声更响,大雨更大。
整个世界好似都被颠倒。
体内情绪无比激烈,属于黎渐川的意识却越发冷静,他紧紧地盯着前方,抹掉脸上的雨与泪,提速,再提速,他以自己的经验合理地榨取着这具身体的潜力,驱使它疯狂地奔跑。
大雨吞没了一切。
渐渐地,黎渐川什么都看不到了,灯笼已经追到身侧,只要他偏一偏头,便能和它们碰个正脸。
黎渐川恍若不见,依旧向前跑着。
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闯过了村头,闯出了欢喜沟,栽入了一片漆黑的密林中。
所有声音突地消失了。
世界一片死寂。
黎渐川的双脚停了下来。
他若有所感地回头望去,透过大雨,透过树木的缝隙,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他们立在村口,像一片永远也散不去的乌云。
“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少女大喊着,咆哮着,嗓音似哭似笑。
“我……自由了……吗?”
忽然,这道发自黎渐川口中的声音褪去了清润的少女感,变作了沉沉的、属于青年女性的声音。
周遭的景象也随之而变。
黎渐川好像走在一条时光长廊里,从一幕幕经历中穿梭而过。
“你信什么?什么?都不信?走走走,一边儿去,消遣你大爷呢,我们这儿不招没信仰的……人没信仰就没敬畏,纯纯一个社会不安定分子……谁敢要啊,还未成年,指不定以后闹出什么事儿呢……”
一间间小店里,一座座工厂前,小少女被一推再推,拒之门外。
“肯给你口饭吃就不错了,还要工钱?真是个没良心的,果然是没信仰又没神佑,活该活不到三十岁……”
污水流淌的小巷里,小少女在后厨和人争吵,大打出手,扯掉了好几把头发,被搡着怼到了街上。
一把零钱摔过来,砸在小少女脸上。
周围无数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小少女蹲在地上,囫囵地揽过一张张钞票,边数,边无声地抹了抹脸。
“宗教学满分一百五,你只考了三十四分,张秀兰,你真的用心学了吗?还是说,你心里一点信仰都没有?没有信仰的人在这个世界活不长的……张秀兰,老师不是咒你,是在陈述事实,你明白吗?你家庭条件是不太好吧,家里辛辛苦苦攒了钱让你来上学,你就要上点儿心……”
高中办公室里,老师苦口婆心地劝着已长成少女的小少女。
“老师,家里是帮我迁了户口和学籍,但学费是我自己赚的。”少女忽然开口,嗓音平淡。
老师一噎。
班主任路过,摇了摇头。
来办公室送作业取试卷的学生见了,走出去和朋友悄悄嘀咕:“听说了吗?三班来了个自费生,没信仰呢……哎不是,要是多少都信一点,那就不叫没信仰了,再说了,多少都信一点,宗教学能考三十四?”
“我看她说不准是讨厌神呢……”
“哎别瞎说!”
少女走出办公室,看着学生们的身影渐渐走远。
之后,高考失利,少女坐在桥边,整整一天都没有动。
天黑下来时,黎渐川忽然意识一清,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
不知为什么,他又下意识地摸了下裤兜,诡异的是,过去这么久了,那两张人脸肉饼竟还在他的口袋里,没烂没坏,也没被丢。
黎渐川取出肉饼,发现它们已不再有鲜明的五官,而是变得越发像两块真正的肉饼了。
这具身体一整天没有吃任何东西,黎渐川拿着肉饼,仅定定看了一会儿,就升起强烈的饥饿感。
“实在饿了姐就吃掉……吃掉就不饿了……”
小女孩轻轻的声音如在耳畔。
黎渐川的口水开始分泌,喉头不住滑动。
他与两张肉饼对视许久,最终还是克制了饥饿,将它们塞了回去。
它们长得再像肉饼,也不是纯粹的肉饼。就算快要饿死,但只要还有一线理智在,黎渐川就不会吃。
放弃肉饼后,眼前的落日与白桥也飞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很脏的湖。
这具身体正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望着这片湖。
旁边,护士拿着响个不停的手机,为难地看着黎渐川:“秀兰,又是你家里的电话,真的不接吗?你现在的身体……何必呢……”
黎渐川感知着自己突然变得孱弱无比,好似破了个大洞,随时都要一只脚伸进棺材的身体,慢慢转过头,看了眼手机屏幕,然后抬手,拿起了手机。
电话接通。
那边传来温柔悲苦的苍老女声:“秀兰,你终于接电话了……秀兰,听妈的话吧,赶紧回来,再不回来你就真的死了……你是张家人,却不信多子菩萨,你是欢喜沟人,却跑到离欢喜沟那么远的地方,你这么不听话,怎么能活得下去呀,秀兰……”
第442章 你还要跑吗?
“妈。”
黎渐川听到自己口中传出虚弱而平静的青年女声:“我接这个电话就是想告诉你们, 我不会回去。就算是死,死在外面,我的尸体, 我的骨灰, 也绝不会回去欢喜沟。”
“张秀兰!”电话一端传来暴怒的男声。
继而又有乒乒乓乓的动静传来, 好像是谁在愤怒地摔打什么。
苍老女声离远了点,劝阻着, 又贴近话筒,嗔怒斥道:“秀兰,你怎么又说胡话!别任性了,赶紧回来吧,妈生了那么多孩子,现在就剩你和秀梅两个了,你忍心让妈继续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青年女声再忍不住讥嘲的语气:“妈, 你还不明白是谁让你一直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是我吗?”
“不, 不是……是多子菩萨, 是你们信仰供奉的多子菩萨!”
黎渐川的手指攥紧了手机, 因长时间插着留置针而淤青可怖的手背青筋凸起。
“就因为你们张家自诩多子菩萨的转世家族,世世代代信奉多子菩萨, 已经到了魔怔的地步!”
“是个女人就要被一根又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着,去不停地生孩子, 冲击十胎嬷嬷、百胎嬷嬷、千胎嬷嬷!妈, 我问问你, 天天蹲在家里下崽, 这还是人吗?这和猪圈里的老母猪到底有什么分别?老母猪都不需要去冲击什么十胎百胎千胎!”
“男人好点儿, 也好不到哪儿去,还能生的时候自然好, 一旦生育能力下降了,就也不叫人了,被换掉,被按生的孩子的数量分配衣食住行……哈哈哈,真的,你听听,这不荒谬吗!”
“人家外头信仰多子菩萨的那些男人掌权之后,都知道虚伪一点,捍卫自己的利益,折磨别人,不折磨自己,你们呢?”
“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青年女声质问着、痛骂着。
但是,这样的质问,这样的痛骂,在过往的岁月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得到的回答也如这世道一般,看似在变,实则总是一成不变的。
“可秀兰,大家都这样啊……”苍老女声不解道,“都两百年了,一直是这样……”
“再说,你进社会这么久了,应该也知道,多子神教提供的各种社会保障早就和生育量挂钩了,不多生,你以后老了怎么办,领不到多少养老金的……没有信仰的人活不了多久不说,在社会上也受歧视,你这、你这是不正常的啊……”
苍老女声也流露出无限的哀痛与委屈:“秀兰,之前你闹,家里都妥协了,说你不信仰多子菩萨,也可以去信仰福禄天君,张家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多子菩萨也不是不能容人的,可福禄天君,你也不信……你要我们拿你怎么办啊,秀兰,不信神,这、这还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青年女声沉默了许久。
黎渐川感受到了心脏处传来的挤压与窒闷。
他就像是站在一个正在往里灌水的湖坑里。
灌来的水越来越多,水线不断上涨。
浓稠的、黏腻的液体开始淹没他,无比沉重的压力从下往上朝他碾来,一寸一寸,先是脚掌,再是小腿,膝盖,腰腹,胸膛,咽喉,直到口鼻,直到没顶,直到令他窒息而亡。
“你是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恨多子菩萨吗?”
在灭亡前,青年女声发出了最后的声音。
“什……么?”苍老女声茫然。
黎渐川望向肮脏的布满水草与垃圾的湖面。
他的嘴巴开合着,青年女声自顾自地道:“最开始我只是讨厌祂,觉得祂的神像恶心,但那远没有到恨的地步。是后来,我长大了,懂事了,看到了五姐冲击十胎嬷嬷失败,难产而死的惨状。”
“张家已经为冲击十胎嬷嬷死了五个女儿,残了三个男人,你们却还不醒悟。我害怕了,我不想成为第六个,所以我逃了。”
“可我不管逃到哪里,都好像逃不脱多子菩萨的影子,逃不脱神的笼罩。神就真的这么厉害吗?这个世界真的就是为神而建,因神而生,受神主宰的吗?我不信神,我离开欢喜沟,就一定是不幸的,就一定会早早死去吗?”
“我不相信。”
青年女声道:“妈,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不会回欢喜沟的,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说完,黎渐川的手指移动,按掉了电话。
“秀兰……”护士扶着轮椅,一脸不赞同地看着黎渐川,“我尊重你的信仰,可生死是大事,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现在的坚持也只是笑话……先服个软,回趟家,活下来再说……”
“我拿你当朋友。”青年女声截断了护士的话。
护士顿了顿,无奈叹气,推动轮椅:“好好好,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心里要有数。风大了,我们回去吧。”
轮椅慢慢向前转动着,黎渐川对身体的控制也再次恢复。
他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己变成张秀兰后依从自己心意而出的第一句话:“我想再做一次全套的检查,越快越好。”
护士又叹了口气,却并不意外:“你还是不死心……你的病不是别的问题,就是因为没有神佑,且你还是欢喜沟人,听说欢喜沟人离家太远,就会很容易死掉……双重问题,叠加起来,就让你成了现在的模样,国内外的专家都请来会诊了,你的积蓄也快掏空了,再查结果就会变吗?”
“算了算了,你不爱听,我也不说了,我帮你预约,争取这两天就做完,少折腾……你也禁不起太多折腾了。”
护士满脸忧愁。
黎渐川却没什么力气再应答她。
他被护士推着在衰败的花园里向前,目光却恍惚地穿越了很多东西,看见了无数闪回的画面。
有小婴儿出生时,懵懂地望着模糊浑浊的世界,挥动手臂。有大手伸来,抓住小手,展开掌心,露出一块红色的、像个小娃娃一般的胎记,在婴儿耳中雷一般的声音开始欢呼、庆贺,似乎在说这是多子多福的象征。
也有第一次进到多子神庙时,小女孩一眼看到多子菩萨畸形而恶心的神像,吓得呆在当场,哇哇大哭。
周遭大人们乱成一团,爹在暴怒,娘在赔礼,嬷嬷们有的冷着面孔申斥,有的做出笑脸温柔劝哄,看客们看笑话的看笑话,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
“这就是做十胎嬷嬷的料子?”一名嬷嬷道,“我看只是个逆种!只有逆种,见着菩萨像才会哭!”
小女孩小时候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闻言边抽噎边大声道:“可是、可是菩萨也在哭呀!”
无数人惊怒。
“逆种!逆种!”
“打出去!给我打出去!”
场面一片混乱,小女孩被母亲护着,跌跌撞撞出了多子神庙,最后一眼回望,却仿佛看到神像睁开了那双始终闭合的眼,正无悲无喜地望着她。
“菩萨……在看我。”
小女孩怔怔道。
还有一个阴雨绵绵的时刻,小少女躲在屋檐的阴影里,听着厢房里的哭喊、哀嚎与嘶吼,神庙的嬷嬷来了,救人的医生来了,许许多多的人都来了,可她仅剩下的、唯一的姐姐却走了。
“十胎是个劫,一般人撑不过去,她也没那个命哟……”
小少女看到了满室的血肉,看到了抱着姐姐残破的尸体痛哭失声的母亲。
姐姐的葬礼后,小少女仰头望着母亲,悄悄问,冲击十胎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做呢?
母亲悲伤而又无奈地回答,张家许多年没有出过一位侍奉菩萨的嬷嬷了,再这样下去,可就要没落了,再说了,多子多福,多生孩子有什么不好?大家都这样。
小少女第一次离家出走。
她去了多子山后张家的坟地,这里的墓碑三分之二属于张家的女娃,另外三分之一,属于始终没学会自保与利用女娃的张家男娃们。
大山压在每个人的身上。
区别只在于谁多一点,谁少一点而已。
小少女靠在一座崭新的墓碑前,睡了一夜,想明白了这一点,然后成为了真正的逆种。
“秀兰?秀兰?”
护士的手轻轻拍在黎渐川肩上,将黎渐川从混沌中唤醒。
受身体影响,黎渐川精神不济,有些浑噩,任由护士搀扶着他,把他带回病床。
这具身体明显已疲乏至极,可黎渐川却始终无法让它入睡,只要一闭上眼,一沉下意识,便会思绪纷乱,神经刺痛,完全不能安心。
黎渐川勉强平复着精神,努力调整呼吸与心肺节奏,尝试让这具身体尽可能地休息与恢复。
就这样昏昏沉沉煎熬了一夜。
第二天,黎渐川被推去医院各处做全套大检查。
里里外外的检查连续做了三天,结果也一份接一份出来,黎渐川见过他的主治医生后,带着所有报告和片子回了病房,打起精神,坐在病床上一张又一张研究那些数据和名词。
没多久,他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具身体本质上是没有任何足以致死的病症和伤痛的,但就是这么没有缘由地,莫名其妙地,这样一具没有病症和伤痛的身体,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突然开始衰败腐朽。
这完全不科学。
但这个世界,大概率也是不讲科学的。
黎渐川在颇为离奇地走着张秀兰的人生,但他又不是张秀兰,所以在他掌控这具身体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件张秀兰绝对不会去做的事——他潜出了医院,乔装改扮,去了最近的一座福禄观,请一位名声显赫、精通医术的红衣道长为他把脉。
“阴阳失衡。”
红衣道长都未细看,便直接得出了结论:“你是欢喜沟人吧?凡有欢喜沟血脉的孩子都是阴阳子,离欢喜沟太远,便会阴阳失衡。阳谓生,阴谓死,你阳气将绝,阴气已占据五脏六腑,早就是一副亡人之相,死期便在最近了。”
这答案不出黎渐川所料,但阴阳子的说法他却是第一次听,而且这似乎并不是所有欢喜沟人都知道的常识。
“敢问道长,什么是阴阳子?”
黎渐川心里念头转了转,还是开口问了。
只要有机会,他便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抓住的线索。
“说来话长呀。”红衣道长叹息。
若是在其它地方,黎渐川或许还得寻思下怎么才能撬开对方的嘴,继续打探,可这是福禄观,所求之事,怎么可能绕得过钱权名利四个字?
黎渐川笑了笑,取出一小叠红钞:“耽误道长几分钟,还望道长见谅。”
红衣道长撩起眼皮瞧了眼,没说话。
黎渐川有点敬服于人心之贪婪,但他不知道能控制这具身体多久,也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多作纠缠,便顺了红衣道长的意思,又加了一叠红钞,顺便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肉疼的神色。
红衣道长终于满意,开了尊口:“所谓阴阳子,自古以来就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流传最广,当然,是在多子神教与我福禄观中流传广,你们寻常人还是难以知晓的。”
“这说法在我福禄观的记载中,是说两百年前文宗意图弑神,为行巫术,屠了欢喜沟。欢喜沟村民尽皆惨死。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镇压文宗后,面对一片惨状的欢喜沟,却并未如外界百姓传言的一般,就此放弃,而是企图逆转轮回,令欢喜沟无数村民死而复生。”
“可轮回并非是神明可掌的,这是天地自然的规律,以大神通强行施为,带来的结果便是欢喜沟村民虽全数复生,但却也再不是真正的活人。”
“他们介于阴阳之间,只要不离两位神明沉睡之地太远,便能受神力笼罩,阴阳平衡,如常人一般生活。但若离了太远,便会生阴压阳,绝了自己的命数。自此,欢喜沟人便也被称为阴阳子。”
“与欢喜沟人结合,诞下的孩子,也便会继承这种血脉,亦为阴阳子。”
黎渐川道:“那第二种说法呢?”
“第一种说法是正史,有正经经文和宗教记载,第二种说法那便是野史了,道听途说而来,但我听了,觉着有几分意思,便记了下来,你可听可不听。”红衣道长抚须道。
“来都来了。”黎渐川笑了笑。
红衣道长也跟着笑起来:“对,来都来了。”
他叹了口气,目光悠远:“说起这第二种说法,其实与第一种说法类似,只是略有差别。所差之处,便在两位神明逆转轮回上。在这道野史里,两位神明并未逆转轮回,去救欢喜沟村民,而是径自陷入了沉睡,并在记忆里始终保有着欢喜沟尽皆死人的印象。”
“可欢喜沟到底是神乡,战乱过后,便又来了许多人定居于此。这些人都是大活人,但在神眼里,欢喜沟只有死人。”
“带着这种念头的神明在沉睡中无意识地扩散着神力,神力覆盖欢喜沟,经年影响,这些大活人便也不再是真正的活人了。半只脚阴,半只脚阳,故称阴阳子,便是这么一回事。”
黎渐川听过这两种说法,也明白了红衣道长指的路,仍是叫他回欢喜沟,唯有如此,方可活命。
“有人摆脱过阴阳子的命运吗?”
黎渐川想起周沫之前所说,向红衣道长问道。
“你猜命运为何叫作命运?”红衣道长摇头叹息,“神有神道,人有人生,神都不能摆脱,更何况人?”
“你不能,我亦不能。”
红衣道长慢吞吞捻起红钞:“有人说命运是条路,其实不然。命运是这大大世界,任你走千万条路,亦跳不出这世界,亦要在世界之中。想离开这世界,没路去,也活不了。”
离开福禄观,黎渐川回到医院,躺在病床上,仍一宿一宿地难以入眠。
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的过程是难捱的、绝望的、痛苦万分的。
每每盯着墙上的挂钟辗转反侧之际,黎渐川都会由衷地升起一种强烈的饥饿感。
病号服没有裤兜,但他去摸,却总能摸到那两张肉饼。
真的是很香、很好的肉饼,一看就知道非常美味。
黎渐川前几夜还会将它们拿出来看看,但后来却不敢了。
他闻得到那种味道,这对他的味蕾来说太过刺激。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了,他只能吃流食,打营养液,此时两张肉饼摆在面前,他太难控制自己。
再后来,他连流食都没办法吃了,只能靠打针勉强吊着口气,精神也近乎完全涣散。
他终于能睡上一些好觉了。
可却又不敢睡太沉,真睡过去,就是真的死了。
在他又一次从抢救室出来时,他昏沉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数道熟悉的人影。
他们像当初站在村口望着他逃离时那样,黑沉沉地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要接他回家。
这具身体将死,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黎渐川拼尽一切,也只从病床上翻了下来,向前跑了两步,便栽倒在地,
“秀兰!”
仓皇的脚步声与哭喊声终究还是追上了他,淹没了他。
一辆颠簸的小车把已长大成人多年的小少女拉回了欢喜沟。
小少女,不,年轻女人再次被关了起来,这次是在厢房。
她绝食抗争,不吃不喝,宁愿去死,可她的身体却还是渐渐好了起来,诡异得令她惊悸战栗。
她的妹妹来看她,说自己在大学里谈了恋爱,毕业就会结婚,对象信仰福禄天君,不信多子菩萨,等结婚了,他们不住欢喜沟,住到县城去,住到市里去,总之,到时候小日子过起来,家里也管不到那么多,要想让她不顾危险冲击十胎嬷嬷,也得看她爱人答不答应。
“姐,”妹妹说,“我们都是普通人,改变不了什么的,只能尽可能地在规则内过好自己的人生。”
年轻女人望着妹妹,最后问她:“姐要是还想跑,你还会帮姐吗?”
妹妹同她对视,良久,轻轻地笑了:“会。我们是姐妹。姐能在离开后还计划回来带我走,我也能再一次答应姐,帮姐离开。”
“姐,我希望你过得好。”
年轻女人双眼不动,泪却落了满脸。
晚点儿,母亲也来了,她坐在阴影里,看着自己的女儿,低低地说:“秀兰,你离开了,又回来了,折腾这么一趟,还没想明白吗?你真的还觉得自己该恨的是多子菩萨吗?”
“没有了这个菩萨,总还会有下一个菩萨。不是世界因神而建,而是神因世界而生。”
母亲留下了该留下的话,又叹息着离开了。
年轻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小屋内,望着外面渐渐熄灭的天光,终于颤着手,摸向了自己的口袋。
她取出了黎渐川接连多次按下欲望未曾吃掉的肉饼,从中选了一张,一边无声地嚎哭着,一边张大了嘴,一口一口将它吃了下去。
黎渐川想阻止,却完全不能。
因为自从年轻女人回了欢喜沟后,他便被自己的身体排斥了出来,只能以意识漂浮在外,成为了彻底的旁观者。
没过多久,张家逆种改邪归正的消息便传遍了欢喜沟。
只是逆种到底还是逆种,仍不愿皈依多子菩萨,而是选择拜了福禄天君。
“现在多少恶劣风气都与福禄天君脱不开关系,我也不喜欢祂,但总比多子菩萨好上太多。”这是别人问起时,年轻女人的说法,依旧桀骜不驯,显得好像连神明都要低她一头,供她挑捡。
她正是议亲的年纪,这做派引得太多人不喜,婚事也艰难。
但也有人恰好就喜欢这种个性。
年轻女人在县城谈上了一个对象。
这对象与她年纪相仿,爽快可靠,是福禄天君的忠实信徒,也不太喜欢多子神教那套。在这位忠实信徒眼里,不论男女,能出来为他们这个家赚钱才是最重要的,待在家生那么多孩子有什么用,还平白多了那么多张要吃饭的嘴,不划算得很。
年轻女人也不太赞同男人的想法,但这至少比多子菩萨的信徒强多了。
就像妹妹计划的一样,等她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住到县城去,也不再是欢喜沟的张家能管得了的了。
年轻女人如此想着,越发拉紧了男人这根救她出苦海的绳。
后来的一切都与年轻女人所想的差不多。
他们恋爱,结婚,一起工作,一起旅游,日子一度美好得让年轻女人怀疑自己从前的困顿是否全因自己钻了牛角尖,看不破。
可是,就如那位收两叠红钞的红衣道长所说,命运是这大大世界,任你走千万条路,亦跳不出这世界,亦要在世界之中。世界不变,路纵有千变万化,也无济于事。
一个夜晚,年轻女人确认怀孕了。
又一个夜晚,男人偷偷摸摸,给家中请来一尊多子菩萨的神像。
年轻女人发现那尊神像时,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也没有不管不顾地质问咒骂,要去打胎,她只是愣在了原地,呆滞地望着那尊神像很久。
直到男人回来,惊愕心虚之后,朝她解释,向她道歉,她才慢慢转过头,对男人道:“原来他们说的是对的……”
“我逃不出去。”
男人唱念做打的戏一停。
他抬眼,望着立在多子神像前的年轻女人,忽然觉得在这昏暗的、幽红的光里,女人的面孔与无数肉块簇拥的那张少女面孔,有着说不出的神似。
这想法令他一惊,打了个寒颤。
当天夜里,年轻女人默默吃掉了第二张肉饼。
然后做了一个梦。
黎渐川看到了她的梦。
她的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被割了舌头的小女孩,扑在脏乱浑浊的泥地里,狠狠撕开了自己被从内缝住的嘴巴,边疯狂地撕咬着漆黑的肉泥和触手,边泪流满面,无声大哭。
之后,年轻女人挺着大肚子回了欢喜沟。
她生下了自己的第一胎,并向家中所有人宣布,她将会冲击十胎嬷嬷,百胎嬷嬷,乃至千胎嬷嬷,她要带领张家,重获昔日荣光。
张家沸腾,办了一场宴席来庆祝这件事。
红绸高挂,人声鼎沸,年轻女人独坐在厢房里,抱着孩子,望着隔了一层窗的院中热闹,听到妹妹立在门槛外,轻轻问她,姐,你甘心吗?
年轻女人没回头,也没应答。
妹妹又问,姐,姐夫只想多要两个孩子,没想要你冲击十胎嬷嬷,你没有必要这么做。
这次年轻女人答了,她说,他没想要我冲击十胎嬷嬷,可我要冲击十胎嬷嬷,他也没阻止。十胎嬷嬷所带来的利益,所代表的权势,是他,是我工作一辈子也换不来的。
妹妹沉默很久,才说,姐,妈告诉我,人活着,难得糊涂。
年轻女人坐在炕上,微微佝着肩背,像团被压得畸形的影子。
“秀梅,”她忽然问,“还记得他们为了劝我改邪归正,跟我讲过的那些从前的逆种的结局吗?”
“大多回了欢喜沟,屈从了。少数死在了外头,还有剩下的寥寥几个,自杀了。我不想做他们三者中的任何一种,我要改变。”
妹妹什么都没有再说。
年轻女人出了月子,此生第二次上了山,进了多子神庙。
她成为了多子菩萨的虔诚信徒,服下了多子菩萨赐予的神丹,一年又一年,一胎又一胎,她如自己所言,开始冲击十胎嬷嬷。
然后,一辆面包车,一双红色绣花鞋,她在第十胎时回到欢喜沟,不安而忐忑地,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画面定格在半路停下的面包车上,所有光亮飞速消失,黎渐川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很快,黑暗变淡,周遭事物的轮廓再次浮现出来。
黎渐川重新拥有了身体。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扇门,一扇熟悉至极的、属于小厨房的门。
意识刚刚回笼,不等黎渐川四顾观察,一阵悉索的动静便从门板另一侧响起,紧接着,一张更为熟悉的便签被两只小手塞了进来,稚拙的字迹显现于便签上:“……姐,你上次说你想跑出去,让我去看你的零钱罐,我去看了,有钱,我带来了,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你还要跑吗……
最后一行字在黎渐川的视野中无限扩大,令他大脑嗡嗡直响,眩晕不停。
他迅速撑住地,一边咬牙压制精神,一边捏住便签,沉了口气,蓦地开口,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这是你的劫,答案不在我这里。”
黎渐川嗓音沉冷嘶哑:“就算我重选千次万次,逃离千次万次,结局也不会因我而更改。”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现在,替你打破这个‘静’。”
嘶的一声爆鸣,小厨房的门忽地破碎消散了。
外面是窗子极小的、黑洞洞的堂屋,消瘦高挑的张秀兰支着两条伶仃的细腿,穿一双血红的绣花鞋,立在堂屋中央,浑身落满了漆黑的影子。
“我已经连续做了两个梦了。”
她忽然开口:“两个梦一模一样,梦到我进欢喜沟时提前发动,半路生产,死在了山路上。”
“季小哥,你是在车上的,你说,我还活着吗?”
黎渐川干脆道:“还活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张秀兰会梦到其他时间线或轮回发生的事,但不论其他,只说此刻,在眼下这个时间线、这个轮回内,她无疑是活着的,这是事实。
“可过不了十胎劫,我就要死了。”
张秀兰又道:“从怀上这一胎,我就预感到了,我过不了这个劫。季小哥,你说,我过得了吗?”
黎渐川静静望着漆黑堂屋里的女人,沉默许久,才压住喉间的涩意,摇头道:“过不了。”
张秀兰倏地抬起头,一脸死气。
黎渐川却对她的异样恍若未见,只继续道:“你想反抗,想往高处走,可这一切,利用的却是你自己和你的一胎又一胎。你不希望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自己,却亲手造就了更多个自己。让你过不了十胎劫的不是我,不是多子,而是你自己的良心。”
“你过不了自己的良心。”
第443章 季小哥……你说怪不怪,祂可是神呐,神在怕什么?
张秀兰闻言, 充盈满面的死气一滞,五官晃晃悠悠,像在烛火里摇动的残影:“我自己的……良心?”
黎渐川按住抽痛的额角, 缓缓站起身, 立在已渐渐扭曲虚化的小厨房内, 望着不远处的张秀兰:“我不知道那两张人脸肉饼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对我来说, 它们一张与我相似,便是‘我’,是现在,另一张与我的爱人相似,便代表着我的追求与理想,代表着未来。”
“人只要活着,就必然有饥饿到不得不吃些什么来求生的时刻, 我也曾经想对这两张肉饼下口, 可最终没有。”
“因为它们虽然是肉饼, 但却长有人脸。”
“有时候, 在许多世道,吃肉, 也就意味着吃人。”
黎渐川神色晦然:“你以为自己吃掉这两张肉饼,是毫无负担的、正确的选择, 可事实并非如此。”
张秀兰沉默许久, 低低道:“可我实在太饿了, 我不知道除去那两张肉饼, 该吃些什么我才能活下去……季小哥,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黎渐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是你, 即使刚才在十胎劫里走过你的过去,我也无法真正感同身受,设身处地去让自己成为你。因为我们本就是两个人,过往以及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相同。”
“对于你的一切,我都只是另一个视角的外人,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所谓的我会怎么办,也都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我不吃那两张肉饼,是因为我是我,而非你。”
张秀兰道:“季小哥不怪我吃掉了那两张饼?”
黎渐川道:“不怪。没有任何人能怪你,也没有任何人有立场怪你,只是现在,你在怪你自己。”
张秀兰直勾勾地看着黎渐川,五官恍惚地颤动起来,像融解的蜡油一般,开始往下掉。
“我从前也不知道……我以为我吃了它们,就已经不会再饿了,”她已滑到下巴尖上的嘴巴轻轻地开合着,“可是后来,一胎又一胎地生下来,我发现,我还是会饿。”
“我在饿什么?”
啪的一声轻响,她的眼珠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我想不透我还在饿什么……”
“但我开始做梦,梦到多子菩萨的神像睁开了眼,望着我,在流泪。那个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一种预感,我的十胎劫可能过不去了。”
黎渐川看着如蜡像般渐渐融化的女人,眉间铺满了沉沉的阴影。
“在很早之前,我就在为我的十胎劫做准备,我向很多十胎嬷嬷、百胎嬷嬷取过经,”女人的声音空茫而宁静,在漆黑狭小的堂屋回荡,“她们有的说这是一场问心劫,要叩问本心,有的说这是多子菩萨的考验,看的是你诚不诚,是不是愿意一生都投身神教,侍奉菩萨,还有的说这是看你的体质的,看你是否能生,是否能多生,能的话,自然讨菩萨喜爱,劫就过了,不能,或不合适,自然就过不了。”
“她们热情得很,传授了我很多。”
“听的多了,见的多了,慢慢地,我也琢磨出来了,这十胎劫不是问心,不是问诚,也不是看我的身子骨挺得过,还是挺不过,所谓劫,不过就是一场驯服与压迫之后,大山下的人交出的骨头。”
“这骨头顺,劫便不是劫,而是福。这骨头逆,福也不是福,而是劫。”
张秀兰的嘴也流到了指尖,挨着她肉瘤似的肚子,摇摇欲坠:“十胎劫,百胎劫,千胎劫,万胎劫……说白了,就是多子这个王八蛋在挑挑拣拣,要从这些还带血的骨头里把所有顺的骨头提拔上去,再把那几块扎眼的反骨,捣烂掉,磨碎掉……”
“祂不敢留它们,甚至不敢看它们,祂在怕!”
“季小哥……你说怪不怪,祂可是神呐,神在怕什么?”
“怕人?还是在怕……曾经也是人的自己?”
话音落,张秀兰的口鼻也终于坠落,掉在地上,化作烂肉,溅起一滩血一般的黑水。
黎渐川闭了闭眼,脸色是掩不住的难看。
可就像他说的,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最多,只能在察觉到自己受到影响,始终在小厨房有意无意保持“静”时,尝试打破这种对自己、对张秀兰皆有的束缚。
黎渐川一直都知道,良心,或其它什么向上的东西,从来都值得尊重与保护。但他同样也知道,在大多数时候,一两个人的尊重与保护,往往都是徒劳的,无济于事的。
这根人蜡终于彻底融化了。
四肢软烂,头颅枯萎,唯有躯干上一颗硕大滚圆的肚子留了下来,安静地瘫在堂屋的阴影里。
这肚子单独来看,宛如一颗诡异肉球,又似一团可怖肿瘤,无数凸起的狰狞血管遍布其上,如黑线,似蛛网,又像神秘的符文,一错眼,便看到它们好像活了过来一般,仍在汩汩而动。
人蜡融落,皮膜血肉软塌塌地盖了下来,又为这肚子裹上一层半透明的血腥薄膜。
薄膜一点一点消解,缓缓渗入肚内。
黎渐川的瞳孔微微收缩,心中警兆渐生。
果然,下一刻,这古怪的大肚猛地一颤,传出了砰砰砰的跳动声,好似里面犹有活物。
在这跳动声里,大肚的肚皮开始印出一些凸起,形似婴儿的小手与蠕动的长虫。
“嘻嘻、嘻嘻嘻……”
婴孩的笑声若隐若现地传出。
黎渐川紧盯着渐渐躁动起来的大肚,眼神慢慢显出几分呆滞,仿佛是被那大肚摄去了意识,将要变作一具空壳。
堂屋的水泥地面不知何时尽化黑水。
水面之下,有无数扭曲的影子无声游弋着,潜过黎渐川的脚底,出现在他背后,悄然竖起。
影子尖端裂开,一只婴孩小手伸出,掌心浮着一颗眼球,混乱地转动着,似是在打量黎渐川。
很快,眼球盯到了什么,缓缓靠近黎渐川的后心。
黎渐川的后心也随之微微鼓起。
婴孩小手无声落下。
就在它即将触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小手中央的眼球一动,对上了一双冷厉如冰的眼。
“嚓!”
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温热而又湿腻的血肉飞溅,数根已钻入小厨房的触手夹杂着婴孩手臂全数被斩,噼啪砸在黑水中,嘶嘶叫着,犹在蠕动,好似令人作呕的蚯蚓。
黎渐川视若未见,好似瞧见了什么般,反手一甩短刀上的血泥,一个箭步冲进堂屋,如鹄一般,迅疾而又敏捷地落到了逐渐胀大,似乎即将要被撑破撑爆的大肚前。
不假思索地,他一刀向前,直接捅了进去。
大肚的跳动一顿,无数嘻嘻笑声倏地消失。
但紧接着,更多的、虚幻重叠的尖锐童声出现了。
它们不断回荡,不断扩散,如无形的利剑,几乎在瞬间便刺穿了黎渐川的耳膜,令他双耳一热,淌下血来。
“凡兵俗铁,怎么杀得了我呢……”
“杀得了我呢……”
“我呢……”
大肚砰的一声爆炸,笑声混杂呓语,一涌而出。
血肉扑了满身满脸,黎渐川闷哼一声,大脑仿佛被巨钟撞击,浑噩震痛。
但他的双眼却依旧大睁着,裂着猩红的血丝,扒开恶心的血泥肉浆,死死盯着爆开的大肚。
在他眼中,大肚内一时是大团大团黑泥般的触手与被触手缠绕的白白净净却眼神空洞瘆人的婴孩,一时又是漩涡般的黑洞,黑洞里隐约可见一扇半掩的留有缝隙的窗户,形似他潜进张秀兰家的来路。
张秀兰的十胎劫已破,从张秀兰的角度来讲,不会再来阻拦他离开,只是,这十胎劫里,真的只有张秀兰的意识吗?
他所见的出路,会是真实的出口吗?
黎渐川甫一思索,精神意识便突地混乱癫狂起来,如脱疆的野马,再难控制,视野霎时颠倒一片。
“嘻嘻嘻嘻!”
几乎同时,触手与婴孩已疯狂爬出破裂的大肚,朝他攻来。
黎渐川猛地闭眼,全凭本能挥刀。
短刀灵巧,黎渐川的杀意却烈,刀锋一过便带出数道血线,残肢抛洒。
脑内传来阵阵噪音,好像有人在用长长的指甲抓挠玻璃,令黎渐川浑身发毛,满心嘶鸣,几乎完全无法思考。
他睁开眼,从色块撕裂、畸形扭曲的视野里分辨出虚虚实实的大肚,又一眼看向小厨房隐隐恢复正常的后窗,然后一刀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刹那的清明,让黎渐川辨出了方向。
他咬牙,扫了一眼小厨房,迅速掏出之前捏到的便签,在混乱的围攻里用笔写了一行字,然后迎着无数触手,一步撞向大肚。
便签飞扬,婴孩狞笑着,挟无数触手淹没过来,仿佛要撕碎黎渐川。
但在它们即将触碰到黎渐川前,两只熟悉的白生生的小手臂突然从破裂的大肚内伸出,拂开了周遭的一切,拉开了漩涡里那扇小小的窗户。
“姐,我说过,只要你想离开,我就会帮你,一次,两次,多少次都可以。我是个没有勇气的胆小鬼,但我希望你过得好……”
小女孩的声音响在黎渐川耳畔,轻轻的,温柔而又哀伤。
黎渐川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回应什么,却不等发出声音,便昏然一栽,冲了出去。
“哥、哥哥……”
“主人……哥……”
大片尖利的、混沌的、狂乱的嚎叫里,大片遥远的、盘旋的、挥之不去的嘶鸣里,大片挣扎的、痛苦的、病态茫然的呓语里,黎渐川恍惚地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
但他的世界仍是摇晃的、抽离的。
“嘶!”
无穷臆乱中,一具冰凉的身躯贴了上来,尖牙刺破他的颈侧。他听到了细微的吸吮声,和自己血液汩汩流动的轻响。
在这熟悉的痛感和轻微响声里,所有幻象与撕心裂肺的杂音都飞快消退了,黎渐川无序颤动的眼球静静归位,面孔也慢慢恢复正常。
等了几秒,他抬手捏住宁准的后颈,嘶哑道:“叫醒我一定要用咬的?”
宁准从他颈间抬起头,带血的舌尖轻轻扫上他面颊的轮廓:“不、不想咬的……但是哥、哥哥消失……了……一秒……咬就……回来了……”
“我信了。”
黎渐川喉结微微滑动,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他的后腰,边避开脸侧的湿痒,调整自己的呼吸与精神,边揪起宁准,检查了下他身上。
确认没什么问题后,黎渐川转头看向面前高高的院墙。
“只消失了一秒吗?”
他眯了眯眼:“看来靠近张秀兰家时,我们就已经入了十胎劫的范围,只是是在外围,进了院子,才是真正的入劫……我记得我带着你一起进去了,但是入劫的却只有我。”
开请神路禁忌不会找上宁准,十胎劫也不会拉入宁准,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好,还是坏?
好要如何,坏又要如何,自己该怎么应对?
黎渐川抚平混乱的思绪,不得不再次思考起祭品、人豺在欢喜沟、在大祭存在的意义。
沉思间,他简单处理了下脖子上的咬伤,带着宁准离开张秀兰家后门,准备再去前门看看。
十胎劫在张秀兰家,便代表着应劫的张秀兰本人绝对是在家的。之前所看到的闭门锁户的模样,不排除是幻象的可能。
故意绕了一圈,黎渐川拎着水果,从另一个方向再度来到张秀兰家前门时,见到的果然是未曾挂锁的、半敞的大门。
巧的是,黎渐川和宁准刚到门前,俩少年便从不远处的拐角出现,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其中一名少年,正是小顺,另一名与小顺和张秀兰都有几分相似,有可能是张秀兰的孩子。
“季先生?”
瞧见黎渐川,小顺立刻讶异出声:“你怎么会在这儿?”
另一名少年看了黎渐川和宁准一眼,又看向小顺,小顺道:“五表哥,你先进去吧,我马上来。”
少年比小顺还要木讷几分,闻言也没说话,点了下头,就拧着眉,急匆匆进门去了。
黎渐川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进门的少年,回答小顺:“你忘了?我和你大姨拼同一辆车来的欢喜沟,有点交情,我知道她快生了,想着来看看她。你这么着急,来做什么?”
小顺看了眼黎渐川提着的水果,拢了拢眼底的暗光,道:“我大姨她难产了……嬷嬷过来看了,说她渡不过这个十胎劫,让家里准备后事,我姥姥听了就晕了……我五表哥看家里没大人主事,就跑过去叫我和我妈了。”
小顺所说,黎渐川已有预料,但此刻真真切切听了,心头却还是一闷,宛若压了重石。
“还有别的办法抢救吗?”黎渐川问。
小顺摇了摇头。
黎渐川沉默片刻,低声道:“节哀。”
“没事,季先生,我习惯了,”小顺说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又问,“季先生,一起进去吗?我可能还要麻烦你帮点忙。”
黎渐川本就打算进去,有了邀请,自然不会推拒。
他拉好宁准,跟在小顺身后,迈进了张秀兰家的大门。
进门时,黎渐川注意到,除去前后两扇院子大门外,张家院里的各扇门所贴的奠字背后,都隐有痕迹,似是写了静字。
黎渐川故作好奇地问了声,小顺答得平淡。
“是我们这里的风俗,”他说,“只要是家中有人生子,希望祈求多子菩萨保佑,那就会在门上贴一张白纸里,白纸里藏一个静字。现在是唤神阶段,我大姨家在办丧事,不能多贴白纸,就把静字写在奠字里头了,效果是一样的。”
黎渐川追问:“贴这个字,有什么说道儿?”
小顺道:“传说多子菩萨最是喜静,两百年前祂还未曾沉睡,仍住在神庙里的时候,祂所在的地方,便是连祂自己,都不会发出声响。”
“贴上静字,便是多子菩萨神力笼罩,那些不好的东西都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随意冲撞,遇静则静,不扰孕妇生产。有菩萨神力护佑,孕妇们才好多胎,还胎胎平安呀。”
“虽然这神力在十胎、百胎、千胎、万胎劫上起不起作用,起的具体是什么作用也不一定……”
黎渐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跟在小顺身后,过了门房。
前方,黎渐川不知道的是,小顺应答的声调虽一直平静正常,但双眼却在他看不到的角度一下又一下地颤动了起来,好似随着他对静字的追问,要控制不住地涌出一枚又一枚尖细的瞳孔。
突然,小顺脚步一顿。
黎渐川抬眼,不等反应,就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
正房西面拉着窗帘的主卧内传出一阵尖叫。
同时,鲜血喷溅,碎肉炸开,窗帘瞬间全被染红。
一只血手蓦地按在了窗台上。
张秀兰扭曲惊恐的脸孔倏地钻出窗帘,用力贴到了玻璃窗上。
她朝着黎渐川张大嘴巴,急切地,恐惧地,悲哀地,仿佛是要跟他说些什么。
黎渐川一怔,边分辨着她的口型,边迅速冲向正房。
但是,他刚有动作,下一刹,张秀兰的嘴巴,脸孔,脑袋,便都又砰的一声,碎裂了。
第444章 小顺他大姨手掌心里,有红色胎记吗?
小顺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吓住了, 呆立在原地,一脸空白,只有嘴巴发出了干涩且难以置信的声音, 充满恍惚与茫然:“大……姨?”
血肉与脑浆溃烂, 顺着玻璃缓缓淌了下去。
黎渐川冲出的脚步一停, 他盯着那扇溅满血浆烂肉的窗户,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眼底却阴沉。
“姥姥!姥姥!”
又一声惊呼,堂屋紧闭的门被从里撞开,小顺的五表哥和一个陌生女人共同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踉跄着钻出来。
紧跟其后的,是两名十胎嬷嬷和三名医护人员。
后头这五人大约都是挤在卧室内的,此刻出来,满头满脸俱是血色, 形容狼狈不堪, 唯有神色还算镇定, 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其中一名医生一边摘手套, 一边指挥小顺五表哥:“阿祥,快把你姥姥送到屋里去!老太太平时身体还算康健, 这下是受不住刺激,才晕倒了, 怕心脑血管出问题, 我给看看……”
名为阿祥的小顺五表哥闻言顾不上别的, 赶紧去开厢房门。
这边的医护停都没停, 只换了手套和口罩, 便又兵荒马乱地裹着老太太进了屋。
院里头一眨眼又静下来,只剩俩黑衣的嬷嬷, 和其背后渐渐蔓延出来的汹涌血腥。
“早说了,成不了……就算是两百年前多子菩萨降世的家族又怎样?现如今,老张家早就已经没落了,就没一个冲击嬷嬷成功的,还不如普通人家。男人女人成批的死,有什么用……菩萨厌弃了!要么就学外头,别非要去争嬷嬷,生几个不是生……”
一位嬷嬷高个儿,嘴碎,自迈出门槛便吊着双眼睛念个不停,直到前头人散了,一眼瞧见院里站着的黎渐川三人,才神色一顿,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是小顺和季先生呀。”
她语带熟稔,像是对黎渐川和小顺都算得上熟悉。
另一位嬷嬷矮个儿,富态,纵是一身脏污血肉,也笑得亲和灿烂:“小顺和季先生都是来看秀兰渡十胎劫的吧?没被吓着吧……哈哈哈,别怕,寻常人,就算是男人,产子渡劫,也都少有这种模样的。小顺见过的,应该知道,百胎、千胎不好说,但十胎劫,多子菩萨保佑,大部分人都能平安度过,秀兰这是极少数的情况。”
“我琢磨着原因还是在她自个儿身上。”
矮个儿嬷嬷叹息:“早年闹得太狠,离家出走,去到离欢喜沟那么远的地方,差一点人就没了。阎王殿前走一遭,那身子骨还能行吗?我早劝她不要去冲击十胎,安安心心生几个就行了,可她倔,不听。”
高个儿嬷嬷闻言冷哼:“什么身子骨不身子骨的,依我看,就是她这么多年都没改好,仍是个逆种,半点儿没归心菩萨!平日里菩萨不管,到了胎劫还能不管?”
“普通信徒心诚不诚,也就那样,菩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个逆种还敢凑到菩萨跟前去当侍奉者,还要往上爬,觊觎十胎、百胎的位置,菩萨是仁慈,却也忍不了!”
“王嬷嬷,”矮个儿嬷嬷看黎渐川和小顺的脸色都不好看,赶忙拉住高个儿嬷嬷,“死者为大,少说两句吧。”
她又看向面前两人:“两位见谅,王嬷嬷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心不坏,心坏的人哪能侍奉得了菩萨呀,对吧?”
劝罢,矮个儿嬷嬷也没有继续寒暄的打算了,只拉着高个儿嬷嬷道了别,最后道:“小顺,保重好身体,明天记得到神庙来取药。季先生,神丹还没服吧?尽快吧,请神之夜就快到了,要是还不服,可是要出事的。”
殷殷切切了两句,俩嬷嬷便一拉一拖地出了大门,走远了。
“大姨没了,但她们好像……还很高兴。”
小顺转头望着俩嬷嬷消失的背影,突然开口道。
不高兴的理由有,高兴的理由自然也有。
名为权力的蛋糕一共就那么大点儿,多一个人来分,最终分到每个人手里的就会变少。没有人希望自己手里的蛋糕变少。
黎渐川看了小顺一眼,却没将自己心中的话说出口。
他将视线扫向正房,正要说话,一道干哑的女声却先一步响了起来:“小顺,别乱说话。”
黎渐川眉梢一动,循声看去,便见穿着漆黑雨衣的张秀梅从前门转了进来,挎着篮子,拎着麻袋,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没了入殓妆,这脸瞧来,却更像是死人了。
黎渐川进门前听小顺说五表哥叫了他与他母亲时,还在疑惑为什么来的只有小顺一个,不见张秀梅。
此时瞧见张秀梅的打扮与所带的物件,他才恍然明白,小顺口称自己习惯了,可能只是不止一次见到亲人死亡或十胎劫失败,但事实上,他似乎不太清楚张秀兰的十胎劫会是怎样的场景,所以被骇住了,也没有提前准备。
而张秀梅则不同,她明显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晚来一步,是去准备清扫收殓的东西了。
她拿着铁锹麻袋与针线,要进屋为张秀兰收尸。
“妈,你怎么来了?”
小顺见到张秀梅,突地打了个激灵,好像终于真正回过神来了。
他的神态生动起来,皱着脸,一把拉住了径自往正房走的张秀梅:“妈,我不是说了嘛,你身体不好,就不要来了,我会找人帮忙收殓大姨的……”
黎渐川想起进门时小顺所说的请他帮忙,原来是这件事,怪不得小顺当时神色有点闪躲,像是怕他拒绝,并未立即直说,许多人都是有忌讳的,不愿接触死尸。
“你想找季先生帮忙?”张秀梅也想到了这一点,黑黝黝的眼珠转动,看向小顺。
小顺顿了顿,道:“我也不知道大姨会是这样……”
“婶子,我来帮忙吧,”黎渐川打断了这对母子的对话,“我是写悬疑小说的,取材的时候见过很多,不怕,也不忌讳这些。”
“现在进去吗?”
他主动道。
不管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还是出于对张秀兰之死的某些怀疑,黎渐川都觉得这个忙他必然要帮。
张秀梅神色微微一动,似是有些惊讶,但又好像不太意外,定定看了黎渐川两秒,便抬手,从篮子里取出一身黑雨衣,塞给黎渐川:“这是给阿祥准备的,季先生先凑合穿吧,别弄脏了身上。”
黎渐川接过雨衣套上,低头同宁准耳语了一句,便转身往正房走。
小顺要跟,却被张秀梅拦住。
“小顺,你不用进去了,去看看你姥姥。”她说这话时,紧紧盯着小顺的眼睛,像是在分辨什么。
小顺似乎没有注意到,闻言犹豫了下,才点头应了,又问:“妈,你不先去看看姥姥吗?”
张秀梅摇头:“不用看,她身子骨康健,多死一个女儿而已,不会有事的。”
说完,便拎着东西,迈进了正房,顺便将正房堂屋被撞开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院里一时只剩宁准和小顺。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宁准的特殊,并不把宁准当作一个完整的、真正的人看,只将其当成附属于黎渐川的一头人豺,一样祭品,即使他站在他们面前,也常常被他们忽略。
小顺也不例外。
黎渐川与张秀梅进入正房后,他便看也未看宁准,径自去了厢房。
宁准没跟着,只立在原地,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听些什么。
没一会儿,小顺又出来了,三名医护同他简单说着老太太的情况。
他边点头听着,边把人送到大门外。
送过人后,他却并未再回转厢房,而是转步,往正房走去。
但就在他即将靠近正房,欲要推门而进时,一只手却忽然按住了他。
“是你吗?”
低冷的声音响起,缓缓贴近,像一片潮冷的雾:“我听到了,是你……饿了吗?”
小顺神色一木,回头,正对上一截飘荡的红绸。
“人豺不可能与主人之外的存在交流……”
他眼瞳震动,轻轻道:“你是谁?”
……
与此同时,正房主卧内。
黎渐川隐约听到了什么,收拾肉块的动作一顿,转头看了眼窗外。
欢喜沟的这些房子修得好像都隔音极佳,佳到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的范围,以黎渐川的耳力,进了屋后,都听不太清外面的动静,这让他不得不经常怀疑这些房子是否存在诡异。
还不等黎渐川仔细分辨出外头的声响,晦暗腥臭、满是恐怖血色的屋内,便忽然响起了张秀梅的声音。
“季先生,”她问,“你身上有神丹,为什么还不服用?”
黎渐川看向张秀梅。
张秀兰家正房主卧没有床,是盘的炕,张秀梅此时便蹲在炕上,试图将张秀兰的骨架子拼出来。
她像是为了打破这一室悚人的压抑,随意闲聊般开了口,声音飘忽而又沉闷,像重石下随风簌簌的一叠纸钱。
“不急,”黎渐川又搬出自己那套万金油的回答,“我想等个合适的时机服用。”
“季先生昨天去多子神庙,拜入多子菩萨座下,拿取神丹时,那些嬷嬷们应该有告诉你吧,”张秀梅边说,边从一滩肉泥里摸起一排骨头,骨头粘连,拉出许多黏糊糊的血丝,“神丹要尽快吃,吃晚了,便是祸不是福了。倘若碰上大祭,更是要紧,必须要在请神之前吃下,免得在菩萨醒来时,让菩萨瞧见,误会你对祂的恩赐不看重。”
短短十来分钟内,这是黎渐川第二次听到催促他在请神之前服用神丹的话了。
“昨天来去匆忙,神庙人也多,嬷嬷们没细说,我也没太留意,”黎渐川试探道,“婶子,是所有愿意成为菩萨侍奉者的人,都能得一枚神丹吗?这神丹服下后具体又是有什么作用?”
不知是否是黎渐川的错觉,他总感觉张秀梅答应让他来帮忙,又支开小顺,是想借机单独与他聊些什么。
“神丹不是所有侍奉者都有的,”张秀梅轻声道,“只有那些有资质冲击嬷嬷的侍奉者,才能得到多子菩萨赐予的神丹。这神丹每年赐下来一次,一次百枚,各方分走大部分,剩余十枚,留在欢喜沟,赠与有缘人。”
黎渐川道:“在嬷嬷们眼里,我算是有缘人?”
张秀梅摇头:“有缘与否不是嬷嬷们说了算的,而是要看菩萨指示。菩萨虽沉睡,但神力毕竟笼罩此间,冥冥之中自会有所感应的。这有缘与否要是只看嬷嬷们,那些神丹还能剩下?”
“怕是全都分在外头和自家了。”
“至于神丹的作用,我也说不好,只是看得多了,感觉着是能保胎的,也能……改造母体。”
她顿了下,声音更轻:“季先生,你见过神庙里万胎嬷嬷们的神像吧……你看她们还像人吗?”
黎渐川脑海里浮现出了嬷嬷殿里那些与多子菩萨神像类似的、肉块堆积的恶心雕像。
“你们外头,大多数人信多子菩萨,求多子多福,最多也就是生上七胎八胎,不会去碰十胎这个坎儿。少于十胎,有菩萨神力保佑,顶多就是残了身子,不会出什么大事。可要是想在多子神教谋个高位,想有权有势,就不一样了,至少得去做个十胎嬷嬷。”
张秀梅语气平静:“那么多胎里,十胎才是最凶险的。因为闯十胎时,人还是人。”
“之后,就不是了?”黎渐川问。
张秀梅摸着姐姐的血肉骨头,忽地笑了下:“当然不是了。等闯过了,就是嬷嬷了。嬷嬷们,都是侍奉菩萨的半神,寿命都不同了。过了十胎劫,成了嬷嬷,后面百胎千胎虽也凶险,却已是与十胎不同了。”
黎渐川早在昨日见过多子神庙的情况后,就意识到了这些十胎嬷嬷、百胎嬷嬷们极可能不同寻常,此时却是得到了确认。
十胎之前,人尚且是人,十胎之后,却是怪物。
也是,除怪物外,哪有人能生上百胎、千胎、万胎?
由此来说,从十胎走向万胎的过程,便是人向怪物异变加深的过程。当然,以这个副本世界的人的观念,这不叫异变,而叫成为半神,与神接近,乃是莫大殊荣。
“吃了神丹,便能改造身体,对冲击十胎有帮助?”黎渐川道。
张秀梅道:“应该是吧。”
黎渐川沉默了两秒,道:“小顺他大姨吃过吧。”
“吃过,”张秀梅道,“只是吃了神丹,也不是一定就能闯过十胎劫。不吃神丹去闯十胎劫的也有,过了的还不少,归根结底,劫能不能过,只有菩萨说了才算。”
“菩萨虽在沉睡,也会分出神力,来注视渡劫的孕妇。”
黎渐川闻言眉心一跳,恍惚竟有种潮水淹没的窒闷感覆身,抬头一个错眼,好似满墙烂肉血泥都蠕动着活了过来,要变作巨大的脏器,将他裹缠其中。
“季先生知道欢喜沟的两大姓是哪两大吗?”
张秀梅的声音适时打破了黎渐川眼前逐渐浮动的幻象。
黎渐川沉下呼吸,慢慢回神,边低头继续挑拣张秀兰和婴儿的肢体,边答道:“知道……一个是多子菩萨的张,一个是福禄天君的周。”
有关张家和周家的事,他之前在小超市蹲着吃泡面时,听过一耳朵。
欢喜沟的两大姓,张和周,一个是多子菩萨降世时选的人家,一个是福禄天君降世时选的人家。
这两家在两百年前算不上人丁兴旺,直到出了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才鼎盛起来。因此,两百多年来,两家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即张家人必须信奉多子菩萨,周家人必须信奉福禄天君。
因两家相邻,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又同时降世,所以现今后世也有许多传说,说两位神明是兄妹,是娃娃亲,是爱而不得的情人,等等,但诸如此类,却全是野史,只要来欢喜沟考古一番便会知道,实际上,这两位神明并无太多关系,仅仅只是邻居罢了。
“是呀,”张秀梅道,“张家和周家,两百年前兴盛过,但在这两百年间,却已经衰落到再出不来一位嬷嬷、一位道长的地步了。”
“他们都说,是因为神明沉睡,再顾不到张家与周家,可我看着,却是祂们太顾着张家与周家了……”
黎渐川听出这其中含混的言外之意,眼神微动,正要细问,戴着手套的手掌却突然又摸到了一只成年人的手。
他一进来,便寻到了张秀兰的一只手,早递给了张秀梅,眼下这个应当是张秀兰的另一只手。
这般想着,黎渐川便将这只手拉了出来,抖了抖血肉脏污,就要再给张秀梅。
但下一刻,他的动作却一顿,目光停滞,落在了这只手的掌心。
没有。
之前那只手的掌心没有,现在这只手的掌心也没有——它们全都没有他曾在张秀兰的十胎劫中见到的红色胎记。
黎渐川记得很清楚,在十胎劫里,有一个琐碎的画面,是他以女婴的视角,非常模糊地睁开眼了,看到了自己右手手心的胎记,之后有大手抓来,在他四周浑噩地叫嚷着,这是多子多福的象征。
因前后画面连贯,他便一直认为,那是张秀兰出生时的场景。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张秀兰的两只手上,竟然并没有红色胎记。
而且诡异的是,他在十胎劫内掌控身体时,也从未想过去看一看自己的掌心。
“婶子,”之前到了嘴边的疑问,被黎渐川替换成了一句乍一听有些没头没脑的话,“小顺他大姨手掌心里,有红色胎记吗?”
张秀梅像是没料到黎渐川有此一问,不明所以地抬了下头:“没有,我姐手掌心里怎么可能有红色胎记呢……掌心有红色胎记的,我这么多年也只听过一个,那就是多子菩萨。”
黎渐川一怔,忽地遍体生寒。
他想到张秀兰碎裂前不断蠕动的嘴巴。
她是在说一句话。
不知为什么,他当时看不清明,但这一刻却忽然分辨了出来。
她说的是:“多子……多子是我……我是多子……多子、多子!”
第445章 有时候我看你,就总感觉你和小顺好像有点相似。
“季先生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张秀梅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又像是仅仅只是对黎渐川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所疑惑,追问道。
“这个,”黎渐川回神, 面色不动, 把张秀兰的另一只手递过去, “刚才掌心有块血迹擦不掉,我还以为是块胎记。”
张秀梅接过来, 黑得透不到一丝光亮的眼珠扫过黎渐川,惨白的脸僵硬,也不知对这理由信还是不信。但黎渐川也无所谓她信或不信,他们两人之间这场交谈半真半假、各怀目的,他们彼此对此也都心知肚明。
“婶子,我听说张家出过不止一个逆种?”
诸多猜测转在黎渐川的脑子里,他顺应着其中某种可能, 低头清理的同时, 再次试探着开了口。
“听村里人说的吧?”
张秀梅一哂:“村头小卖部, 进士牌坊, 村里小超市,这仨地方天天闲蹲着一群人, 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村里人都给他们这仨情报站起了外号,小卖部鱼龙混杂, 多跑车的, 叫臭水池子, 进士牌坊都是大爷大妈, 半只脚进棺材的, 叫等死队,小超市呆的人年纪没那么大, 偶尔还有蹭网打游戏的小娃,他们就叫这儿混吃等死队,是等死队的储备军。”
“他们这仨地方,最是爱家长里短地议论,假的能传成真的,真的也能传成假的。”
黎渐川抬眼:“婶子是说,张家逆种的事是假的?”
“不,”张秀梅摇头,“这事是真的。张家确实出过不止一个逆种。”
黎渐川观察着她的态度,继续问道:“婶子,在你看来,逆种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秀梅顿了顿,道:“没人能说得清逆种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只是有的时候,我也会寻思,寻思来寻思去,总觉得逆种和多子菩萨本身脱不开关系。”
“这怎么说?”黎渐川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惊诧。
张秀梅取出针线:“季先生应该知道,别家是没有逆种的,独张家有。”
“张家是两百年前多子菩萨降临凡间时选择转世托生的家族,多子菩萨为张家带来了无上荣光,所以张家兴家之时,确立了唯一一条祖训,便是凡张家人,必须全身心地信仰多子菩萨,供奉多子菩萨。”
“违反祖训的,对多子菩萨不敬、不信、不奉者,便是逆种。”
“但当时只是有逆种这么一个说法,却并没有谁当真公开叫板神明和家族,去当这个逆种。”
“直到大羿灭亡,夏国建立,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陷入沉睡,欢喜沟有记载的张家第一个逆种,才正式出现。”
“这人叫张鸣,是个男人。他一两岁时,依张家旧例,被亲人带去欢喜沟多子神庙求多子菩萨赐福。寻常小孩见到菩萨的神像,多安静或欢喜,唯有他,当场便被吓哭了,大叫怪物、妖魔。”
“神庙内外的人都被骇得面色如土,张家头一次在多子神庙没受到礼遇,反而是被乱棍打了出来。”
“回到家中,张鸣便被关了起来,亲人们日日夜夜劝导规训,软硬兼施,他都不听,只一心厌恶菩萨。张家无奈,将他逐出了家族,流放到离欢喜沟很远的地方。”
“他们不愿亲手杀他,便想让这令家族蒙羞的逆种耗死在外面。”
“张鸣离开欢喜沟后,发现乱世刚息,一切百废待兴,他跟随时代崛起,也是成就了一番事业。可这是神明当道的时代,再伟大、再厉害的凡人,也无法对抗神的威能。”
“没多少年,张鸣便因远离欢喜沟而死。”
“在他死之前,他的上官、部下全都来张家说情,希望允张鸣回归欢喜沟,可多子神教态度暧昧,不说允,也不说不允,张家摸不准,又生怕因逆种的事惹菩萨不喜,只好咬死不认。”
张秀梅的声音轻而哑,响在昏暗血污的老屋内,像一根绕满了悲苦且悚人的故事的二胡。
“从张鸣开始,张家每隔一两代,便会有逆种出世,以见菩萨像是哭是笑而定。也因为这些逆种,张家从多子神教的核心,跌落到边缘,甚至不被待见,逐渐由盛转衰。”
“要不是衰落了,又怎么会送掉那么多条人命,还执迷不悟,要冲击嬷嬷位置?”
“逆种频出,冲击嬷嬷又屡屡失败,欢喜沟内外都说,张家已被神厌弃。”
张秀梅穿针引线,慢吞吞缝补起姐姐的尸体:“张家想过无数主意,可就像被诅咒了一样,逆种还是不断地出,家族还是不断地衰落,挡都挡不住。”
“最初那些逆种,几乎都和张鸣一样,是被逐而死。”
“最强的一个,甚至隐瞒身份混到了福禄观红衣道长的位置,仅次于极其稀少的黄衣观主和紫衣道长,已经是福禄观的高层。”
“但照样无用。”
“不过因这位红衣道长的死,福禄观时隔多年,与多子神教进行了第二次正式会谈。”
“会谈内容之一,就是对张家逆种的处置。”
“福禄观认为多子神教和张家对逆种太过严苛,参考福禄天君降生的周家,他们从未定下什么祖训,也从未强求周家人一定要信仰福禄天君,而周家自始至终也未出过见天君像而哭的人,堵不如疏,过分干涉、压制,不如顺其自然。”
“多子神教虽不满,也不认可福禄观的主张,但也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与福禄观闹得太难看。”
“最后扯来扯去,两边共同商定,日后对张家逆种,要以规训劝导为主,非大恶大不敬之辈,不杀。”
说到这里,张秀梅又忽地笑了下:“我小时候,小顺他大姨和我讲这些,就骂,说还不如杀了干脆,把人逼疯,逼狂,逼到绝望,逼进深渊,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窒息,又算是哪门子的仁慈?”
“张家和周家都是神明降世选择的家族,张家出逆种,周家却不出,是什么原因?”
“该怪张家先祖的祖训,还是神位上的多子菩萨?”
张秀梅垂下眼:“没人说得清。”
黎渐川沉默片刻,问道:“婶子不信仰多子菩萨?”
“我是张家人。”张秀梅没有正面回答。
黎渐川也没再追问,而是起身,边清理起地面和墙上的脏污,边换了话题,像真正闲聊一般开口道:“婶子,小顺现在上几年级呀?”
“初二。”张秀梅道。
黎渐川道:“学习怎么样?”
“还行,中不溜。”张秀梅对着窗户透进来的晦暗的光,一点一点缝补着,淡淡回道。
黎渐川看向张秀梅拓在墙上的黑沉剪影:“之前小顺跟我说他和婶子闹了点矛盾,让我帮忙……”
“季先生,”张秀梅扯线的动作一顿,出言打断了黎渐川,“我不知道你选择加入多子神教的原因,但我希望,那不是因为小顺。”
黎渐川暗中挑眉。
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成功试探出了他想要的突破口。
“我前面那些年都没有真正去信仰哪位神,婶子觉得是为什么?”他别有深意地含混了半句,又道,“不过,小顺和多子神教关系好像是有些微妙,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张秀梅神色动了动,却没说话。
黎渐川道:“小顺是婶子唯一的孩子吗?”
“……不是,”张秀梅说完,似是恍惚了下,又开合嘴巴,补充了半句,“之前不是,现在是。”
“我之前有三个孩子,算上小顺。”
她说:“前边两个都出意外走了。”
黎渐川微微皱眉。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疑神疑鬼,他总觉得张秀梅单独对他提起小顺的模样有些古怪违和。
不等黎渐川再问什么,张秀梅便接着道:“说起小顺,季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看你,就总感觉你和小顺好像有点相似。”
黎渐川有点意外:“哪里相似?”
“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吧,”张秀梅摇头,语气轻飘,带着一种怪异的虚浮,“如果有机会,季先生可以多看看自己的身体,看有没有……”
突然,嘎吱一声轻响。
“妈,”小顺的声音挤了进来,恰好截断了张秀梅的话音,“阿祥叫你。”
黎渐川回头,发现小顺将堂屋的门推开了一道缝隙,只露出一只眼睛,过分灵活地转动着,看向屋内。
宁准在他身后一步处,神色似有些诡异。
黎渐川见状,知道时机已无,便起身道:“婶子,你去吧,我正好也歇会儿。”
张秀梅的告诫也许就仅此一次,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小顺出现,张秀梅明显没有再多说的打算了。
“走吧。”
张秀梅收起了方才的违和感,朝小顺温柔地笑了下,下了炕,和他一起往厢房去,“你姥姥怎么样?”
“醒了,但还不能起身……”
小顺乖巧地回答着。
黎渐川没出去,边利用这空档快速检查这正房的四间屋子,边和宁准聊了两句。
听到小顺和宁准对话这一茬儿,他一顿,道:“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和小顺交谈?”
“不知道,”宁准在他脑内回话,立在堂屋里的影子暗红粘稠,“但是他……会说话。”
“会说话?”黎渐川知道宁准这个表达并非是字面意思上的,“什么意思?他可以……脑内说话?意念传声?”
“不,”宁准偏了偏头,“不是脑内……意念……但我听到了,是他……他是声音来源……”
黎渐川翻出一本相册:“他说什么?”
宁准道:“除了饿了,其它……听不清,很多声音……”
黎渐川迅速浏览照片:“他问过你人豺说话的事之后,又发生什么了?”
“我听到了神音。”宁准道。
黎渐川动作一停,目光恰好落在了一张标字为秀兰百日照的婴孩照片上。
光影一晃,他好像看到照片上的婴孩变成了一坨狰狞的肉块,与堆在多子神像上的所有肉块,一模一样。
一眨眼,肉块消失,婴孩依旧是婴孩。
黎渐川神色不变。
他快要对这些幻象熟视无睹了。
因房门都大敞,黎渐川很快捕捉到了院里的动静。
他一边将手里的东西归位,一边来到宁准身边,快速低声道:“你听到小顺发出了神音?哪位神的神音?说了什么?”
宁准道:“是小顺……”
从堂屋的位置,可以看到张秀梅与小顺、阿祥已都从厢房走了出来。
“多子菩萨的神音……”宁准的传音有些飘忽不定,“说了很多,还是听不清……大祭将至,祂会醒来……”
“季先生!”
小顺离着几步,喊了声:“您去休息吧,剩下的我和我妈,还有阿祥来就行。”
“今天多谢季先生了。”张秀梅也苍白着脸,微微颔首。
阿祥跟着道了谢,来接黎渐川的工具。
黎渐川没再强行坚持,脱了雨衣,移交了东西,简单在这边冲洗了下,就和宁准一同离开了。
只是在抬脚跨出张秀兰家大门时,黎渐川不知为何,脑子忽地一响,后知后觉地冒出来一个想法——小顺之前在自己面前称呼阿祥,都是一口一个五表哥,但刚才连续两次,叫的却都是阿祥。
这好像有点奇怪。
而更奇怪的是,这样明显的不同,自己居然没有当时立刻发现。
自己的大脑就像是被什么刻意遮掩了一样,直到离开的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立在张秀兰家门前的台阶上,黎渐川回望这座小四合院,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一张正在蠕动的畸形巨口,其内没有舌头牙齿,只有无数肉块残肢。
第446章 被吃掉得有点快呀……
因为简单的清洗难除异味, 所以黎渐川还是带着宁准回了一趟小顺家,里里外外更加仔细地洗了个澡,又换了身衣裳, 才重新出门。
上午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这一眨眼的工夫, 已经临近中午。
黎渐川和宁准出了小顺家,便直奔村头, 去踅摸午饭。
这次黎渐川没再选择去村中央的小超市,而是到了距离村子有一段距离的村外小卖部。
不一样的地方混杂着不一样的人,自然也会有不一样的消息。
饭桌往往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
黎渐川也早就在多年的任务中养成了一日三餐打探消息的习惯。而且,与他有着相同习惯的人还不少,这就导致,他的一餐饭有时候不仅能收获情报,还能顺便摸到同样朝这里伸爪子的其它势力。
小超市和进士牌坊多是村中人聚集, 消息也多是村内的, 充当欢喜沟大半个交通枢纽的小卖部则不同。
中午的小卖部比起凌晨要冷清许多。
黎渐川两人到时, 外边棚子里的桌凳都没坐满, 看打扮,多是司机或外地游客。附近空地上停了几辆车, 有面包,有商务, 也有小巴和公交。
据黎渐川所知, 进欢喜沟只能在晚上, 可出欢喜沟却是任何时候都可以。
所以很多家在欢喜沟的司机, 都是凌晨到了, 放下乘客,就回家睡觉, 中午起来,拉上村内想出去的乘客,赶着傍晚前到县城,然后晚上,再从县城拉第二波乘客回来。
赚的也是辛苦钱。
黎渐川踏进小卖部,棚子里的食客们听到动静,抬头扫来一眼,便又埋下脸,继续吃饭,表情都颇为麻木,瞧见宁准明显不太正常的打扮,也都没有半分探究欲望。
麻木,或者说木讷、僵硬,是黎渐川对欢喜沟大部分人的直观印象。
当然,他们偶尔也有鲜活的样子,只是麻木似乎是他们的底色,一旦没什么人与他们互动时,他们便会不经意间显露出一种类似古早网游NPC的僵硬感。老周、小顺、岳小雨、张秀梅、费深等许多人,都在恍惚间给过黎渐川这种感觉。
随着副本剧情一分一秒地向前推进,这种感觉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唯有张秀兰、榆阿娘、周沫,似是例外。
眸色淡淡地瞥过一张张小桌的餐食,黎渐川停下脚步,看向挂在小卖部墙上的塑料板子。
正巧小卖部的老板从后头绕出来,一见黎渐川姿态,便知是来吃饭的,笑着开了口:“帅哥,来参加大祭的吧?看看吃点儿啥?咱这儿主要是面条、火烧和小炒。”
“三张火烧,一碗清汤面,”黎渐川像足了一位游客,“火烧是正宗驴肉的吗?”
老板坦荡道:“这价格肯定不是呀,但都是好肉,咱不卖那亏良心的坏肉烂肉。一瞧您就会吃,等您尝了就知道了,肉不是驴肉,可卤味儿绝对地道。不好吃,一分钱不要。”
黎渐川被逗乐了,取出手机要付钱:“行,一共三十八,对吧?”
“对,能现金不?”老板道,“店里电子支付出了点问题,今天都只能现金。没有的话欠着也行,有空了就送来。”
不愧是能在这地理位置开小卖部的人,这老板确实大气。
“没事,我有。”黎渐川摸出钱包。
他之前考虑到要进山,怕电子支付不方便,特意带了些现金。
抽出张一百的递给老板,等着找钱的空当,小卖部柜台后的门帘忽然再次被掀开了,裹着黑头巾的榆阿娘边往外走,边朝老板打了声招呼:“春生,我就先走了,之后你妹要是还有什么事,你再叫我。”
“哎好,这回真是谢谢您了,我送您……”名叫春生的老板放下零钱,对黎渐川说了声稍等,就要去送人。
榆阿娘看见了柜台前的黎渐川,但却恍若完全不认识一般,理也没理,摆手道:“不用送,你忙你的。”
说罢,一双小脚迈出小卖部,走得极快,眨眼便远去了,看步伐,完全不像是百多岁还裹了脚的老太太。
本想开口搭话的黎渐川见状,谨慎地收回了奔到喉头的话音。
昨天傍晚他在榆阿娘身上瞧见的些许善意,此时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念头稍转,黎渐川便明白,这八成是上个时间线或轮回,与本次时间线或轮回的某些不同之处所造成的。
“要说不同,最大的不同应该是这次的‘我’选择了信仰多子菩萨,加入多子神教……”黎渐川望了眼榆阿娘的背影,心头默默转着念头,“榆阿娘作为欢喜沟大祭的主祭,就算不是两教的人,也应该对两教的人颇为友好才对,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还是说,榆阿娘刚才的无视与隐约的敌意,另有原因?”
每次跳转时间线或轮回,都不知道这一次的自己之前究竟做过什么,这一点实在是令人头疼。
眼下还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只会变得更加复杂难测。而且,黎渐川也不敢完全相信每一条时间线或轮回中的“我”。
小卖部老板春生也没送成,只追到门外,便无奈回来了。
“唉,榆阿娘就是这样,又没要钱……”
黎渐川看向春生,心头一动,状似闲聊地开口:“榆阿娘提着药箱,是来看病的?”
春生点了点头,有点惊讶:“帅哥认识榆阿娘?”
“我进欢喜沟,拼车遇到了榆阿娘,一辆车坐过来的,一面之缘。”黎渐川简短道。
春生道:“我说呢,大祭还没开始,就算知道主祭是榆阿娘,也少有能对上号的,毕竟欢喜沟最多的就是老头老太太了。再说,榆阿娘平时深居简出,也不怎么出门,想见到也难,外地人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黎渐川笑了笑:“不然怎么说是缘分呢。榆阿娘还会治病?”
“会,在我小时候,榆阿娘是咱们这儿最厉害的赤脚大夫,”春生把零钱找齐,往柜台上一推,“后来村镇医疗室什么的兴起了,榆阿娘也就少出来看病了,她拿出来的都是偏方,又没行医资格,就算身份特殊,官方也不让出来做医生了。但咱们这儿的人都信她,多少年了,不管什么病,都是药到病除,没出过事儿,说是神医也不为过了。”
“不管什么病,都是药到病除?这还真是神医了……我有点偏头疼,她拿的都是什么偏方,这个能治吗?”黎渐川接过零钱,简单点数了下,发现多了两枚钢镚儿,便又推了回去,“多了两块。”
“应该能,你有空可以去问问,偏方就是一种药丸子,中药的吧,咱也不知道,反正能治好病,还没什么副作用,就行。”春生一边答着,一边看了眼黎渐川送回来的两块钱,面上显出一分愕然,“等等,饭钱三十八,你给一百,我找你六十二不对吗?”
“对,”黎渐川自觉还傻没到百以内的加减法都不会算的地步,他把手里的零钱展开,“可这里是……”
忽地,他一顿,抬眼看向春生。
春生正疑惑地望着他。
黎渐川神色自然地露出一点尴尬,又拿起那两枚硬币:“噢,是我光顾着聊天,看错了。”
“没事没事,找地方坐吧,饭一会儿就好。”春生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看黎渐川的眼神却仍有些古怪。
黎渐川假作未见,带宁准到外头找了个角落坐下,横过手机,一边借打游戏的模样掩饰自己对四周的观察,一边一心三用,思考着手里的零钱和宁准方才突然传到他脑内的提醒。
黎渐川已经发现了,宁准虽看不见,但却有些奇异的感应。
在他即将下意识反驳春生时,宁准便阻止了他,并告诉他,钱没错。
春生找的钱确实没错,一张五十,一张十块,两个一元硬币,一共六十二。
可在宁准出声提醒前,黎渐川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手里的钱是六十四,多了两块。
宁准点破,他才惊觉不对。
坐下时,黎渐川试探着又数了下围绕桌子的条凳数量,是七把。
可一张四方桌,怎么可能围七张条凳?这根本放不下。他的常识告诉他不可能,但他的认知却仍固执地向他传输着七这个数字。
这代表什么?
是他出现了认知错误,意识混乱,还是别的什么?
这只表现在数字方面,还是在其它地方也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原因呢?
黎渐川神色如常地打着游戏,可心头却再度缠出了一团乱麻,精神隐隐似要失控。
他已经能清楚地感受到了,眼下这个副本看似平静,至今都未爆发过一场真正的危险或战斗,可实际上,它却在不知不觉间施加着某些影响,剥夺着某些隐形的东西。
玩家大多数时候都无法及时发现,而等之后发现了,也晚了。即使及时发现,想要去找,想要去阻止,却也根本找不到,阻止不了。
就像在被无形可循的空气扼死。
无力,也无处挣扎,只能茫然沉陷。
“是什么在施加影响……神明、欢喜沟、副本本身,前两者太过明显,后者太过无解,都不太可能……”
手机屏幕跳出胜利字样,黎渐川思索着,放下手机,把它递给好奇地靠过来的宁准。
宁准没有双眼,但却好像能看见一样,接过手机,立刻效仿黎渐川的模样,兴致勃勃地开了局游戏。
他学得像模像样,可实际去看操作,却一点章法都没有,黎渐川边吃饭边帮他。
两人好像真正的游客一样,在角落里吃饭玩耍,只是棚子人多起来之后,黎渐川却朝外多竖了一只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声音。
饭碗干净、游戏胜利前,其中一桌说起了一件黎渐川感兴趣的事,关于轮回秘会和轮回者。
据那桌人说,今年三月中旬,早就解散的轮回秘会再次秘密重组,有福禄观高层背叛,加入轮回秘会,轮回者们再次活跃起来,听说要在这次大祭狠狠搞事。
这消息因有内奸,被压了半个月,直到前两天才爆出来,在两大教派引发了轩然大波。
“京城来参加大祭的嬷嬷和道长不是已经到了嘛,可现在这个情况,怕还不够,又派了一堆高手来,听说甚至有可能出动黄衣观主和千胎嬷嬷……”
一人小声议论着。
黎渐川默默听完,等那桌人散了,才带着宁准起身离开,前往多子山。
在他和宁准离开后,那桌泄露了轮回者消息的人再次出现,其中一人叹道:“就是他吗?可惜,被吃掉得有点快呀……”
第447章 帮我杀了周沫,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下午两点, 黎渐川踏入欢喜沟的多子神庙。
现有记忆中,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
一迈进神庙大门,他便得到了与第一次完全不同的待遇。
原本在洒扫的纸娃娃们一瞧见他, 便都热情地围上来, 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一会儿问他什么时候服下神丹冲击十胎嬷嬷,一会儿又说想去他肚子里做小宝宝, 还有献殷勤的,给他倒水扇扇子,亲热极了。
一时之间,黎渐川身上挂满了纸娃娃,根本招架不住,只觉头皮发麻。
扎纸娃娃的嬷嬷们坐在香炉后,乐呵呵地望着被纸娃娃们缠住的他, 面目慈祥, 和蔼可亲, 时不时笑上一句, 说娃娃们瞧你面善,喜欢你呢。
缭绕的炉烟里, 有十胎嬷嬷过来解围,把调皮鬼们赶走, 拉着黎渐川嘘寒问暖, 要带他去偏殿用些茶点。
如此的温暖与热情, 让黎渐川感觉颇为诡异。
这仅仅只是自己加入多子神教, 身份变化所带来的不同吗?
似乎是这样, 但又似乎不止是这样。
黎渐川有心打探消息,自然没有拒绝十胎嬷嬷的盛情邀请。
在跟着这位十胎嬷嬷走去偏殿时, 他照旧佯作好奇般,环视四周。
只是这一次,不知是因信仰变了,还是其它什么问题,他竟对多子神庙有了完全不同的观感。
与上一次的异常和诡谲不同,眼下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祥和美好。
神庙圣洁安宁,阳光温柔和煦,游客微笑,娃娃嬉闹,嬷嬷们各司其职,袅袅炉烟升起,深嗅一口,便只觉气息舒缓,隐隐生出一种置身母巢,重返婴孩时期,对万事万物皆心安无忧的松缓感。
黎渐川的身心也不由慢了下来。
一直萦绕不去的紧绷与疲惫渐渐消失,好似有什么无形的能量聚集,填补上了他好似破了个大洞的精神与躯体。
感受着这种几乎不可违抗的安宁与平和,黎渐川心中越发警惕。
对他来说,这样的多子神庙,比之上一次直截了当展现出恐怖幻象的模样,更令他惊悸。
暗里戒备,面上黎渐川却顺着这种影响,显出了享受神态。
自称廖嬷嬷的十胎嬷嬷见状,笑意更深,边推开偏殿门,引黎渐川进来,边温声道:“嬷嬷和你说,皈依了菩萨有好处,没有骗你吧?昨日来,你脸色可白得很,今天瞧着倒是好了很多。”
“只是菩萨赐下的神丹,你是还没吃吧?吃了身子可就大好了,远不是现在这样。”
黎渐川照旧是那套等候时机的说辞,至于等的究竟是什么时机,大多数情况下,旁人瞧见他故作高深的模样,便也不会追问。
廖嬷嬷听了,果然也没再问,只是又叮嘱了一番,让黎渐川尽快吃,请神前吃。
两人交谈间,已在小桌两侧的蒲团上落了座,廖嬷嬷瞥见亦步亦趋跟着的宁准,又笑了下:“听说你现在和它是形影不离了,怎么样,京城这人豺用着可还好?”
用着?
黎渐川捕捉到这个词,有点诧异,在这位廖嬷嬷的口中,人豺好像还另有用处,不止是留着当作祭品。
“还行吧,我刚加入多子神教,不懂的太多,还用不太好。”试探说辞信手拈来,黎渐川含糊地引着廖嬷嬷的话茬儿。
廖嬷嬷垂目沏茶:“别想太多,给你了,就只管用便是,只是这人豺的祭品名额还未取消,你取血割肉的时候要悠着点儿,别弄死了。它这衣裳是万胎嬷嬷飞升神国前留下的异宝,只要不是多处致命伤,都能把它救回来。”
“说实话,菩萨对祭品是不挑的,”她将一碗茶推来,“要不是这次福禄观的保守派付了大价钱,想联合我们神教,利用这次大祭尝试唤醒两位神明,寻常祭品就可以,压根儿没人会去掏什么古法秘术之类的,去研究什么人丹。”
“现代社会,就算是有残缺的人,那也是人,将人炼成牲畜,祭作大丹,传出去,不好听。”
廖嬷嬷一副不赞同却无奈的表情。
不过黎渐川看得出,廖嬷嬷这不赞同,是为神教名声,而非真的厌恶此等惨无人道的行为。
他呷了口茶,压下心底的讥讽与杀意,道:“改了祭品,就一定能唤醒神明?”
“试试吧,”廖嬷嬷道,“都是试试,这有什么作得准的。菩萨和福禄天君沉睡近两百年,从未醒过,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将祂们唤醒。只能拿那些前朝古墓里挖出来的东西试试。”
黎渐川分辨着廖嬷嬷的神色,又道:“嬷嬷知道福禄观的保守派为什么要唤醒神明吗?”
他顿了顿,道:“现在是本就是两位神明的天下,祂们醒来与否,似乎不会对局势造成太大改变。”
廖嬷嬷却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捧着茶笑了笑:“我只是个十胎嬷嬷,哪知道那些高来高去的大人物们的心思?不过听说,保守派是最常得福禄天君神谕的,说不准,这就是一道神谕呢。”
“神谕?”黎渐川故作好奇,“我知道神谕,可自己没得到过,神明在沉睡中,也能发出神谕?是直接开口对信徒说话吗?”
廖嬷嬷被逗笑:“自然不是,大多是通过仪式或托梦之类的,仅有模糊指示罢了,没有确切的言语。神明已不是凡人,神明的话语凡人听不懂,也听不得,真要听见了,只怕结局还不如去死。”
“你资质出众,入了神教,以后得神谕的时候必然不少,我也要告诫你,与神明沟通,无论是仪式还是做梦,都要格外小心,莫要陷入谵妄,从此人非人。”
廖嬷嬷殷切说着,带过这个话题,又请黎渐川尝点心。
黎渐川知她不想再多说,便用起点心,转了话题。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黎渐川模模糊糊地试探出了不少多子神教的信息,还特意点了下张家和小顺。
关于多子神教对小顺的亲近态度,廖嬷嬷给出的解释竟好像没有半点隐瞒,仿佛真是一日之间就把黎渐川当成了教内心腹。
“你说小顺呀,他参加过神教的圣子选拔。”
廖嬷嬷道:“你刚入教,没听说过,这圣子选拔没固定日期,端看上一任圣子什么时候飞升神国。上一任圣子飞升神国后,菩萨就会降下神谕,令神教在欢喜沟挑选产期将近的孕妇,送到咱们神庙里来,过上一夜。这一夜,哪个孕妇生了,这孕妇的孩子便是神教的圣子。”
“说是圣子,但其实与其他平铺图侍奉者相比,也没什么大区别,只是个名头罢了,没有实权。只是圣子大多天生体弱,神教要定期给圣子送药,或请圣子亲自来取,顺便参拜菩萨。”
“这一点,兴许是圣子唯一的特权了。”
一教选出来的圣子,仅有的特权是吃药?
这圣子选拔似乎有古怪。
黎渐川道:“小顺是现在的圣子?”
“对,”廖嬷嬷撇着茶水浮沫,声音压低了几分,“当初小顺的母亲张秀梅被抬到山上来,还百般不愿,大吵大叫,当夜羊水破了,都死活不愿意生,后来问她,才知道她听信了不知哪里的说法,说历任圣子都是菩萨的转世身,她觉着自己肚子里的还已有了灵魂,不想被菩萨转世占去,便闹了那一通,也是个拎不清的。”
黎渐川抬起眼:“那历任圣子……会是菩萨的转世身吗?”
“不晓得,”廖嬷嬷摇头道,“教内也是两种说法吧。”
“一种觉着菩萨降世是女身,不可能转世成男人,且菩萨正在沉睡,为何还要分出一缕精神来转世为人?寻不到理由,站不住脚,所以他们就认为圣子只是圣子,是菩萨从前未能有自己的孩子,如今成神后仍有执念,便认一个干儿子,权当慰藉。”
“另一些人认可圣子就是菩萨的转世身,神明是没有性别的,菩萨转世身是男是女都有可能。菩萨大约是沉睡中太过无聊,才会溢出一缕精神到这万丈红尘嬉戏,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能搅了菩萨的凡人日子,只遵神谕,不少做什么,也不多做什么便是。”
“想法不同,可到最后,大家对待圣子的态度却达成了一致,我瞧着也是怪得很。”
廖嬷嬷慨叹。
“嬷嬷站哪种说法?”黎渐川问。
“都不站,”廖嬷嬷笑道,“我只侍奉好菩萨就是了。”
黎渐川跟着笑笑,没再追问。
事实上,在廖嬷嬷这番话之前,他也怀疑过小顺与多子菩萨的关系,其中便有转世身这个猜测。
只是现在,他却不这么认为了。
多子神庙的祥和安宁令黎渐川如坐针毡,实在不敢多待。
茶点过半,他便借口有事,与廖嬷嬷告辞,带着自进入多子神庙后就存在感几近于无的宁准匆匆出了庙门,下了山。
按黎渐川的计划,他是打算趁着时间还早,如昨天一样,再去一趟福禄观。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人刚刚下山,还没进村,便被一道自布满阴翳的小树林中传出的苍老声音拦住了去路。
“小季先生,多子神教可有你想要的东西?”
黎渐川顿步,望向林中。
光影交错间,裹着黑头巾的榆阿娘露出模糊的身影。
“我还是那句话,多子愚蠢,福禄疯狂,轮回心思深沉,能与你合作的,只有我。”
她的声音沙哑而平淡:“帮我杀了周沫,我就答应你的条件。别说杀不了,我知道,那把武器在你手里。”
第448章 她就是多子菩萨……
“武器?”黎渐川略微挑眉, 故意摆出似是而非的姿态,“什么武器?”
榆阿娘皱眉。
黎渐川却没急着继续说话。
事实上,榆阿娘一开口, 就给他带来了满头雾水。
但条件反射作出最佳反应的同时, 他也从榆阿娘简短的话语里分析出了三条关键信息。
信息一是他和榆阿娘有过不同于之前时间线或轮回的接触, 并存在一个处于试探阶段,还并未达成的交易。交易里, 自己提出的要求暂不知,但榆阿娘的条件是让自己杀了普查小组的周沫,并且她认为自己单凭个人实力可能无法杀死周沫,必须凭借其它外力。
这隐隐暗示了周沫的不同寻常,及榆阿娘和周沫之间疑似存在诡异关系。
信息二就是榆阿娘对轮回之主似有忌惮,而对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则是都有敌意。这种针对两位正神的敌意,她平时可能略有遮掩, 也可能早就被发现, 但无论如何, 她都还是欢喜沟大祭的主祭。
神明与教派似乎都没有撼动她的想法。
这也颇为古怪。
至于信息三, 便是榆阿娘口中的武器。
提起武器,黎渐川第一反应便是手记续写内容里, 村尾绒花树下,已经消失不见的那件未知武器。
听榆阿娘的意思是, 这件武器并非离奇不见了, 而是已落到了黎渐川手里。
“不必浪费时间试探我, ”榆阿娘道, “我亲眼看到了, 昨天凌晨,你去了村尾的林子里, 拿到了十年前轮回之主遗留下来的一块血肉。那块血肉融进了你的体内,随心而出,可以成为任何形态的武器,你上次拿着它,形态是一把符刀。这件武器极为强大,除了神,它可以斩杀世界上一切人与怪物。”
轮回之主的血肉?
融进体内?
黎渐川有点没料到这件武器会是一块可能是从曾经的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
“您好像对这件武器很了解?”
在小路上驻足说话,还是有些引人注目,黎渐川留意着四周,边淡淡开口,边带着宁准踏进林中,同样借树影遮掩身形。
他没有尝试从自己体内呼唤这件武器。
此时此地,显然不是好时机。
“肯定没有小季先生了解。”榆阿娘油盐不进地将这试探挡了回去。
黎渐川大概猜到这次的自己之前为什么没能和榆阿娘达成交易了。
一是榆阿娘的条件令他为难,他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一个目前看来尚还无辜的人,二是榆阿娘的嘴实在太严,半点儿饵都不放,就想要钓鱼,这样的人从来不是他期待的合作对象。
“您让我去杀周沫,总得有个理由。我不是付费就砍人的打手,我需要知道您为什么要杀他?”
黎渐川又道。
他知道这个问题自己肯定问过,但榆阿娘也肯定没有给出过真实且足以说服自己的答案。
果然,榆阿娘哑声道:“报仇,家族恩怨。小季先生上一次问过我这个问题,再问,看来是不相信我的回答。”
黎渐川隔着三两道树影,抬眼看向榆阿娘:“老太太,谈交易,是要有诚意的,我没在您身上看到什么诚意。上一次没谈成,这一次我也依旧无法答应您。您可以试试去找别人,相关信息我会保密。”
说完,他直接转身,揽过躲在树后悄悄给他望风的宁准,便要离开,半点不拖泥带水,好似真对这二次交易完全不感兴趣。
榆阿娘立在林中,瘦小的身影笼满霾色,浑浊的眼珠紧紧盯着他,瞳孔在某一瞬间似缩成了一道翕动着的裂缝。
“你很像他。”
在黎渐川即将踏出树林时,苍老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昨天下午你去过福禄观后,福禄观得到神谕,怀疑你是轮回之主的转世身,我刚听闻,还不信,现在却也有几分怀疑了。”
“十年前,他也拒绝了我的交易。”
黎渐川脚步一停。
榆阿娘道:“但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和我联手。”
“十年前欢喜沟大祭的乱象,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我们的本意是想弑神,可人与神无法抗衡,能与神对抗的只有神,于是我们合作,让他成了神。可惜,即使他成了神,我们也未能弑神成功。”
“他陷入了沉睡。”
“沉睡前,他扰乱了这个世界的时间与认知,没有人还记得祂的相貌、声音与气息。”
“唯有我,或多子、福禄,还多少残留一点印象。在我眼里,你和他很像,越来越像……”
榆阿娘嗓音沉沉。
这番话信息量不少,但黎渐川面上不露声色,未顺着榆阿娘的话茬儿走,而是平静回道:“轮回之主十年前陷入沉睡,找他的转世身不应该去寻十岁左右的孩子吗?怎么想都不可能是我。”
榆阿娘道:“轮回之主执掌时间,转世身的年纪不能以常理而论。”
黎渐川想起多子神教对小顺的猜测,问:“三位神明都会有转世身?”
榆阿娘摇头:“不知道,神明是否有转世身这件事,除神明自己外,无人知晓。凡人无法窥探神的想法,一旦生了好奇心,就会遭遇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不过,我曾得到过一些关于神的启示,其中一道启示说,三位神明只有一位一直被火焰炙烤着,陷落在生生死死的轮回中,无法解脱。”
“所以您认为,三位神明里只有一位可能有转世身,而这位神明就是轮回之主?”黎渐川接道。
“怀疑罢了。”榆阿娘道。
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搅得黎渐川思绪有些混乱。
但他很快从这混乱中抓取到了最关键的一根线:“福禄观收到神谕,怀疑我是轮回之主转世身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了?多子菩萨是否会对多子神教下达神谕?”
榆阿娘平淡道:“不出意外,三教高层很快便都该知晓了。”
“你疑似轮回之主的转世身,却进了多子神教,多子神教请示多子菩萨后,对你的处置无非就是拉拢或斩杀。斩杀的可能性大些,十年前轮回之主闹得实在太大,多子菩萨受创最重。”
“福禄观少理世事,只顾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谋划,兴许不会管你,可你若做得太过,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轮回秘会已经重组,但他们想接回的是轮回之主,而非一个平凡的转世身。”
榆阿娘三言两语地给黎渐川勾画出了她心中对这三教的看法,与黎渐川即将面临的处境。
黎渐川道:“也就是说,三教都有可能来者不善,唯有曾和‘我’合作过的您,才是我目前最该选择的阵营,对吗?”
他一眼看出了榆阿娘忽然变了态度,主动泄露这些消息的目的。
同时,他也察觉到,榆阿娘与他合作的意愿似乎远超她面上所表现出来的。
或者说,她不希望他投向其它阵营。
自己在这些人之中所扮演的角色,有这么重要吗?
这令黎渐川心存疑惑。
“你会明白到底该如何选择的。”榆阿娘道。
黎渐川静了片刻,淡淡道:“欢喜沟大祭的主祭联合轮回之主妄图弑神,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您对周沫是家族恩怨,那对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呢?依我看,您真正想要杀的,想要复仇的,其实是两位神明吧。”
“杀周沫,更像是一种削弱神的手段,是在剪除羽翼,还是别的什么?”
“周沫和神明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黎渐川敲敲宁准的手背,示意他帮忙继续放哨,同时回转过身来,同榆阿娘于森然阴翳中对视:“榆阿娘,我们之间,交易、合作都可以谈,前提是我不做盲目的打手,而是需要一点真相。”
“另外,我不认为自己是轮回之主的转世身,三教在前,也并非全是我的死路。”
榆阿娘慢慢拧起眉头。
两人对峙般沉默站立着。
夕阳赤红,压下一道又一道瘦长树影,在两人身上切开斑斓的血块。
良久,榆阿娘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有些问题不是不想回答你,而是无法回答你,我也遗忘了很多事,尤其是关于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的……”
她沉沉叹了口气,身上好像又多了一重苍老暮色,“但确实是我有求于你,就当是做生意的预付款吧,我可以给一些情报,最多不超过三条。之后其它的,不论是与你一同弑神,还是帮你糊弄过神丹一事,这些条件,都等你杀死周沫之后,再另谈,怎么样?”
原来这次时间线或轮回的自己与榆阿娘谈的交易,是弑神与神丹。
黎渐川神色不动地收下这些信息,讨价还价:“情报不用你主动提供,我来问,三个问题,再加上你让我去杀周沫的理由。”
依照以往交易的路数,黎渐川把情报的主动权攥到了自己手里。
“忘了也不要紧,记得多少便说多少。”
他又补充道。
“若你想探听的是周沫和多子菩萨、福禄天君的关系,或者我在报复些什么,那我确实是完全不记得了,任你如何探听,也无法得知,”榆阿娘苍老道,“可若只单说我想杀他的理由,具体的我虽然已经忘了,但我还记得这确实是与神明有关,大致上就如你所猜测的,杀了他,某位神的力量便会受到影响……”
“所以,在看到周沫手腕上钻出的肉芽时,我心底里就有一道本能的声音出现了,它在提醒我,就是这个人,杀了他……想要复仇,就必须要在祭神之前杀了他。”
“而另一道声音则告诉我,我没有杀死他的力量,只能寻求外力。”
“于是我找上了你。”
榆阿娘也能看到周沫手上的肉芽?
黎渐川心头一动,又道:“周沫祖上是欢喜沟人,他十年前似乎也来过丰饶县,从前你就没见到过他吗?”
“他祖上是欢喜沟人?那怎么可能迁去京城,那离欢喜沟太远了,”榆阿娘有点讶异,皱眉道,“看来他身上的问题真是不小……十年前,我可能见过他,在县城,但那时候我没有看到肉芽,门锁只有受到神力指引,才会显露出来……”
“门锁?”黎渐川捕捉到了关键字眼。
榆阿娘看了眼黎渐川:“那种肉芽在我的认知里可以被称为门锁,但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黎渐川道:“所以,你想杀的其实不是周沫这个特定的人,而是显露出门锁的人。”
“可以这么说。”榆阿娘道。
黎渐川道:“门锁就是那种肉芽吗?谁都能看见?”
“我也不知道,”榆阿娘道,“我对周沫的杀意,仅来自于此,更多的,关于肉芽,关于门锁,我想不起来,也无从解答。小季先生,时间也不早了,还是仔细想想,快些询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吧。”
闻言,黎渐川便知道,榆阿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的主动让步,最多也就只能让到这个程度了。
话中真假,内里乾坤,只能回头再去印证思量。
黎渐川不意外,也没再追着探究,而是顺势借这打头阵的第一个问题,继续抛出了自己的试探:“我的疑惑太多,实在难选,非要先挑一个的话,我想问问这样东西的来历……”
说话间,他取出那块画了天上地下、神仙人鬼的粗麻布,向榆阿娘展开。
榆阿娘瞧见麻布便是一怔,浑浊的眼珠先是剧烈晃动了一阵,继而定住,目光牢牢锁在天庭众仙拱卫的少女身上。
黎渐川注意到榆阿娘的神色,眸光微动:“您认识她?”
“多子菩萨,”榆阿娘发出下意识的喃喃声,“她就是多子菩萨……”
这答案不出黎渐川所料。
他心念电转,正要再问,榆阿娘却倏地抬起了眼睛,死死盯住黎渐川,脸上松垮的皱纹怪异地颤抖着,急切问道:“这是裹尸布……你哪里得到的?你下了欢喜河?”
第449章 一旦被寄生,就只有自杀一条路?
贯穿整个欢喜沟的那条小河便叫欢喜河, 看榆阿娘的反应,这块麻布来自于欢喜河?
那里似乎有什么问题?
还有,榆阿娘的表情, 怎么好像并非猜测, 而是实打实地认识这疑似多子菩萨的画中少女?
新的疑问冒出来的同时, 黎渐川脑内也已根据各方线索捋出了这次时间线或轮回中的自己之前的大致行踪。
这个自己刚到欢喜沟时,把行李放在小顺家后, 便偷偷潜了出去,拿了绒花树下的武器。之后一个白天,与现在的自己行程接近,中间还加入了多子神教,晚上和凌晨还去了请神队,腾出工夫下这个似有问题的欢喜河的概率可以说是几近于零。
那这块麻布从何而来?
黎渐川所能想到的最合逻辑的解释,就是自多子神教而来。只是这多半不是神教主动赠与的, 而是自己当作线索, 不问自取搜来的。
“没有, ”黎渐川直接道, “我没下过欢喜河,欢喜河是有什么问题吗?这东西是从欢喜河里来的?”
榆阿娘闻言表情一松, 脸色稍稍好转,自刹那的失态中缓了过来:“没下过就好……要真下过了, 我此时就该看你是人还是鬼了。”
“这条欢喜河连接着多子山和福禄山, 表面看着清澈见底, 实则深不可测, 一下去就几乎上不来了。”
“有上来的, 也没人敢应,应了便会被缠上, 是水鬼作祟。”
“至于这裹尸布,”她顿了顿,才道,“欢喜沟都是水葬,沉棺入河,很早以前穷时候,打不起棺材的人家就只裹上草席或麻布,便把逝者沉了,这裹尸布约莫就是那时候的。”
“这尸体兴许是多子菩萨的信徒,家里才给这裹尸布上画了这么一幅画,这画的应当是多子菩萨的神国,无忧乡,寓意死后登极乐,去往神国,与菩萨共享逍遥了。”
“画上这位的多子菩萨是还未真正重回神位时的她,所以才是人类模样,也没什么稀奇……”
榆阿娘颇为尽心地解说着。
但黎渐川却对这些说法仅信五成。
在裹尸布上绘制如此精妙奇异的画作,绝对不是打不起棺材的穷苦人家能办到的。
这里头必然有蹊跷。
黎渐川没拆穿,只道:“您认识人类模样的多子菩萨?”
榆阿娘将目光自画上收回:“张家还没没落时,多子菩萨人类模样的画像几乎挂满了张家整座祠堂,都跟这张画上的模样差不多。只是后来张家祠堂失了火,这些画像都被烧了个七七八八,留下来的那些,张家也不敢再轻易拿出来了。现在年轻人没见过,也挺正常的。”
黎渐川此时看她,却又觉得她好像对多子菩萨没有太多怨恨,实在古怪。
想了想,他道:“我之前研读过一些宗教典籍,知道神国。”
他指的是季川。
这些信息在季川的电子设备和随身携带的灵感小手册上都有。
“神国是神明创造的属于自己的国度,”黎渐川道,“据说人类只要虔心信仰侍奉神明,死后便有机会飞升进入神国。多子菩萨的神国叫作无忧乡,福禄天君的神国被称为无心地。唯独轮回之主,是不被正统认可的邪神,似乎没有神国。”
他看向榆阿娘:“欢喜沟人水葬,沉棺入欢喜河,会不会是因为这条河连接着两位神明的神国?”
“是有这么些个说法,”榆阿娘没什么表情,“但是,神国究竟只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欢喜河又到底通不通向神国,没人能给出准确答案,我们总不能指望死尸飘上来说话吧。”
榆阿娘的眼睛仍黏在麻布上。
“小季先生,这裹尸布你不是从河里捞来的,那是从哪儿得的?寻常地方可不会有。”
黎渐川迅速将麻布收了起来:“我可以回答你,但我要用这个问题再换你一条情报。”
榆阿娘神色一动,似是猜到自己不知不觉上了黎渐川的钓钩,但这是明晃晃的阳谋,除非她当真半点不在意这麻布,否则只要有一点在意,这钩她便是不上也得上。
“什么情报?”榆阿娘严实的口风已完全松动了。
黎渐川也不含糊:“你不是两教中人,对两神也态度不敬,为什么却能一直当着欢喜沟大祭的主祭?”
这个问题似乎问倒了榆阿娘。
她沉默好一会儿,才道:“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我只知道,我的身份是两神默许的。最初也有人试图取代我,但我只要离开,大祭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两神似也不喜。时间久了,我这主祭位置便没人能撼动了。”
默许一个存有弑神念头的人当大祭主祭,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究竟是怎么想的?
黎渐川可没有从这两位神明身上感应到什么求死的想法。
一换一,黎渐川探了榆阿娘的秘密,也回给了榆阿娘她想要的答案。
“这块裹尸布来自多子神教?”榆阿娘像是有些意外。
她好像想起什么一般,自顾自地垂下了眼,锁紧了眉。
黎渐川见她没有更详细地追问,便抓紧时间,单刀直入,切到了自己的下一个问题:“榆阿娘,我知道你有些普通人拿不到的法子。”
他别有深意地含混着:“我这第二个问题,就是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人豺再变回人。”
似是知道与自己有关,三两步外的宁准转过了头。
榆阿娘这次是真的吃惊了。
她像是看外星人一样看了眼黎渐川,又扫向摆件一般,极少有存在感的宁准,拧眉道:“你想让你这只人豺变回人?”
“对。”黎渐川颔首。
榆阿娘沙哑道:“人豺,准确说,人丹,是京城那边弄出来的,我了解的也不多。但小季先生,你要知道,能被做成人豺的,本就不是正常人,这只人豺变回去,八成会是个傻子、呆子,不能再如现在一般和你正常沟通不说,还会失去大丹功效。”
“小季先生,你的气息似满实亏,有大丹填补是好事。你确定要放弃这大丹,让他变回去,做个浑浑噩噩的傻子?”
黎渐川听出了榆阿娘的潜台词:“您这么问,就是当真有法子了?”
榆阿娘却摇头道:“炼制人丹的秘法出自欢喜沟,我确实略知一二,但京城在这秘法基础上改动了许多,破解之法却不好说,还需研究,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
这事一直挂在黎渐川心头,但他也知道急不得,闻言便道:“那就劳您先研究着。”
这是他帮宁准摆脱祭品身份的备选计划之一。
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非常抗拒宁准作为祭品登上祭坛这件事,即使是作为诱饵,引蛇出洞。
只是这个备选计划也有着明显的弊端。
“想好你的第三个问题了吗?”
天色渐晚,林间阴沉更重,榆阿娘拢了拢她宽大的黑头巾:“天晚了,可不好再在外面逗留。”
黎渐川抬眼,思忖了一阵,没直接问什么,而是开口向榆阿娘简略讲述了下自己昨天在上一次时间线或轮回中,于多子神庙和福禄观遭遇的部分事情,末了,他道:“擦不掉的香灰和点来的神水,这两样东西,我总感觉有点古怪,但却说不出怪在哪里……”
“我当时想避免沾到,可好像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以我的身手来看,完全不正常。”
榆阿娘静静听完,方开口道:“看来你仓促选择加入多子神教的这一步棋,还算是走对了。”
黎渐川扬眉:“什么意思?”
榆阿娘叹道:“香灰,神水,本是平常,可擦不掉的香灰和刻意点来却躲不开的神水,便不平常了。我怀疑,是你去多子神庙和福禄观时,因轮回之主转世身的问题,引起了多子和福禄的注意。香灰和神水,是祂们两神给你打下的标记,也是种下的细卵。”
“标记我理解,细卵又是什么?”黎渐川蹙眉,这说法一听就让他莫名毛骨悚然。
“寄生,”榆阿娘道,“多子和福禄想要寄生你。”
黎渐川眉头拧得更紧:“寄生我?祂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因为怀疑我是轮回之主的转世身?”
问题出口,答案却已在黎渐川心中列了出来。
他在这个副本世界的特殊之处,目前可知的,无非就是两个,一是他的玩家身份,二是他与轮回之主可能存在的关系。多子和福禄对他动手,动机大概率跳不出这两者。
“你不是祂们挑选的第一个目标,”榆阿娘道,“从前祂们就寄生过一些潜伏在欢喜沟的轮回者,还有某些疯子。他们的结局大部分都不怎么好,还有一些我记不太清,但似乎是活下来了,也很少很少。”
“这种寄生细卵种进人体内,会以最快的速度生长繁殖,直到彻底渗透精神,将人变作行尸走肉。”
“有时候你可能都察觉不到,就已经被吃掉了。神智磨灭前,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自杀而已,半点法子没有。”
黎渐川心底微沉:“一旦被寄生,就只有自杀一条路?”
榆阿娘道:“还有一条,你已经在走了,就是选择一位神明侍奉,获得神佑。神明会在你选择侍奉祂后,落下一份神力,这份神力会帮你清除除祂之外的其他神明的气息。”
“即使你信仰的是轮回之主,也没有什么两样。”
她慢吞吞地给自己的头巾打着结:“所以,就算你之前真的被两神寄生了,在你选择加入多子神教后,这种寄生也就已经消失了。”
黎渐川听着,犹觉哪里不对。
可不等他细想,榆阿娘便道:“小季先生,三个问题结束,我们的交易算是正式开始了,我便在家中恭候佳音了。不要忘记我叮嘱你的,一定要在请神之夜前杀了周沫。”
“你必须切下他的头颅,但千万、千万不要去碰他的心脏和肚子……切记,切记。”
榆阿娘叮嘱过,便转身没进林深处,仿佛那里有她回家的捷径一般。
黎渐川没有给出明确应答。
杀不杀周沫,他要查过才能决定。
望着榆阿娘远去的背影,黎渐川的意识又跳脱起来,不受控制地思考起自己上一次时间线或轮回被两神寄生的事。
假如没有来到这一次时间线或轮回,上一次的他能否发现自己已被寄生?
发现的话,他又会采取什么措施?
这一系列连锁反应,似乎都在隐隐暗示着什么。
忽然,黎渐川凝视榆阿娘身影的目光一僵,思维也瞬间停滞。
不知是否又是幻象,密林光影混沌间,他竟然看到榆阿娘拓在林木上的影子渐渐变成了一条条怪异扭曲的长虫,正嘶叫哀鸣着朝他的瞳孔钻来。
第450章 这是将军的劫难,亦是将军的机会。
在那些长虫影子扎进瞳孔前, 黎渐川迅速侧身一躲,并眨了下眼睛,试图像之前一样, 以双目的开合驱散这种简单的幻象。
然而, 这次这招儿却不管用了。
长虫影子嘶嘶叫着, 缠在周遭树木上,飞快将黎渐川封锁在内。
短刀弹出的同时, 黎渐川循着记忆中的位置去拉宁准,却意外地拉了空,环视四周,密林遮天,虫影缭乱,但却唯独不见宁准的身影。
连带着他原本可以感受到的宁准的气息,也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再找不见。
像是受到什么牵引, 黎渐川的大脑开始嗡嗡作响。
他的意识开始跳跃、飞扬、爆裂。
他的精神世界逐渐混乱不堪, 时而掀起狂风暴雨, 时而又吟唱起哈利路亚,丧尸驾驶星际战舰, 猫狗奴役人工智能,古代的修仙者一剑劈开了一颗咸鸭蛋, 畸形的少女们脚拉着脚一起舞蹈, 男人和孩子变成气球和风筝在天上飞舞, 细看拿气球和放风筝的手掌, 全来自木头与钢铁制成的衣柜和餐桌……
无数信息与想法瞬间湮灭, 又刹那产生,让黎渐川几乎立时有了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感。
虫影趁机向他袭来。
黎渐川拉着残存的理智, 咬牙挥刀,向外冲去。
四面林木剧烈摇晃,簌簌狂响,好像张开了成千上万的触手,与虫影一同朝他扑来。
黎渐川边战边跑。
虫影被劈碎,变作满地溃散的黑虫,向四面窜开,触手被砍断,掉落在地,只是犹在抽搐的树木枝叶。
明明之前进入林子只有十几二十步,可现在黎渐川却向前跑了百米不止,也未能见到林外小路。他好像鬼打墙一样,一直在无穷无尽的、相似的树木间打转,被源源不断的虫影与触手纠缠。
又横扫短刀,切落数条刺向要害的触手,黎渐川感受着脑内传来的剧痛,反手从魔盒内取出了岳小雨代表轮回秘会送给他的平光眼镜,犹豫是否立刻佩戴,消弭这些幻象。
他直觉这件奇异物品能够做到。
在他迟疑之时,一道虫影无声扑下。
黎渐川头顶好似长了眼睛一般,身形忽地侧闪,一脚踢出,踩烂数条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触手的同时,短刀斜刺,钉住虫影,虫影嘶叫,当即溃散。
黎渐川纵身前跃,躲过遍地黑虫,遥望浑浊漆黑的前方,只在无数混乱思绪中简单思考了一两秒,便最终决定暂时驱赶掉幻象。
欢喜沟的天快要黑了,他和宁准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路程,继续和幻象纠缠,等到天黑,恐怕会出现意外。
但就在他下了决心,抬手举起眼镜,将要将其架到自己鼻梁上时,一道激动的人声突然传来。
“报——!”
“将军,找到了!大墓,这次绝对是大墓!咱们来这欢喜沟附近还真是来对了……”
“你小子,小点声儿,生怕别人听不见?这可是神乡,就算现在打仗,也有庙在,有神在,邪性着呢,小心无大错……”
“是、是……”
“走,前头带路!”
随着这阵人声的响起与接近,追赶黎渐川的虫影与触手全都消失不见了。
黎渐川抬起的手也一顿。
他放下眼镜,左右看了眼,迅速跳上了一棵枝叶繁茂,足够遮挡住他身形的高树。
藏身树上,黎渐川按捺着心底的吼叫与疯狂,等待着人声与脚步声的靠近。
很快,一支穿古代铠甲,拿老式火枪,扛铲子的队伍从林子深处走了出来。当先两人一作斥候打扮,一披红袍,佩宝剑,明显是这支队伍的首领。
这队伍约百来人,从黎渐川眼皮子底下走过,无人交头接耳,无人张望掉队,可称得上一句秩序井然,令行禁止。
这显然不是一支一般的队伍。
除这点之外,黎渐川还辨别出了他们的身份——这支队伍大多数军士腰间都挂着一柄手掌大小的桃木剑,结合他们的铠甲、手中工具和之前斥候的回禀,不难猜出,这就是大羿末年赫赫有名的桃木军。
为何叫桃木军?因为军中人人佩戴一柄小小桃木剑。
为何赫赫有名?因为这桃木军是常干挖坟掘墓勾当的,犯忌讳,缺阴德,旁人都看低两眼,可偏偏,这桃木军盗墓得来的钱财,只作两个用途,一为军费,二为救济百姓。
如此行为,惹争议无数。
照理说这样的军队,在历史上,应该是被避讳的存在,少能为人所知,但这支桃木军却不同。
它明晃晃出现在夏国大部分历史课本上,不因别的,而是因这桃木军的首领便是夏国的开国皇帝,郑尧。
在进入克系副本前,黎渐川得到的副本相关信息极少,仅有的几条,大都提到了副本的时代背景,类似于现实世界二十年前的华国。
但真正进入后,他才知道,这仅仅只是副本所处的这个时代类似罢了。
这个时代之前的历史发展,以及未来的轨迹,都与华国搭不上关系,可以算是一个完全架空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由封建旧社会转向民主新社会的开辟者,便是郑尧。
郑尧的一生非常传奇,毁誉参半。
他百姓出身,大羿末年文宗因妄图弑神而崩,幼帝登基,奸臣当道,天下大乱,郑尧正当少年,怀揣雄心壮志,正巧家中父母已亡,了无牵挂,便索性投了起义军,也跟着揭竿而起了。
他在军中文不成武不就,独有一手交友的好本事,上到起义军首领,下到炊事房伙夫,他都能与之称兄道弟,得众人喜爱。
乱世之中,勤王军、起义军众多,天天打来打去,也打不出个一二三来,只害了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郑尧每每行军到一处,便会见饿殍满地,狠心者易子而食。他为此痛心,常常辗转到深夜,苦思解决之道。
结束乱世,他有心无力,实在不是那块料。
赈济百姓,他只是个小小百夫长,左右不了粮草,所跟随的首领也军需紧张,不像那些丧尽天良的,屠戮百姓,烹食人肉,已算是好的了,又怎么能指望他自掏腰包救济那些杂草似的存在?
杂草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求生意志总是很强,等这阵子过了,就又会长出来。
人只靠杀,是杀不干净的。
郑尧自认不聪明,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求助一些心腹兄弟。有一个手艺人出身,据说曾在福禄天君跟前侍奉过的兄弟给他出了个主意,去盗墓,盗古墓,盗大墓。
郑尧大惊,不肯干这等遭雷劈的勾当。
这兄弟便说,百姓没有粮食吃,军中没有军费,不是因为天底下没有粮食了,而是因为那些坐拥粮山的人不肯放粮。
他们囤积的粮食多到可以倒进海里冲着玩,只是没有好处,他们不肯给出。
若郑尧能拿出令他们心动的金银或宝贝来,一个两个不答应,但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一个个找过去,总有一张嘴能撬开。有了粮食,首领都能换你来做,更何况其它?
只要你将大半粮食放在军中,少量粮食放给百姓,就能既堵了将士们的口,又救了百姓,得了民心。
切记不可把太多粮食放到民间,救命即可,勿要饱腹。否则不仅囤粮的人不饶你,百姓也要恨你,升米恩,斗米仇。
郑尧挣扎多日,最终按手艺人所说,求到了首领跟前,寻找能人异士,组建了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
为求平安,辟邪祟,这支队伍人人挂一小桃木剑,故见过的人便也都称其为桃木军。
据历史记载,郑尧便是靠这支桃木军发了家,一步步成为了大夏朝的开国皇帝。
但他当皇帝的时间不长。
他登基后不久,便被福禄观和多子神教的一篇檄文揭出了桃木军挖坟掘墓的行径,纵情有可原,亦难逃罪责。郑尧主动退位,两大教派入主政治权力中心,改夏朝为夏国,实行两教参与的议会制。郑尧被软禁于霜北台,没活几年便去世了。
当时有人说,郑尧是知道自己身为盗墓贼,德行有亏,定然下场凄惨,活不太久,所以才未与两教开战,主动退了位。
也有人说是两教胁迫,拿捏了郑尧的把柄,逼得郑尧不得不退,之后郑尧之死,亦是两教预谋。
但事实究竟如何,无人知晓,也是一桩扑朔迷离的历史悬案。
眼下这幻象中的郑尧只有二三十岁,距离成为大夏皇帝还有十年左右的时间。
历史记载了桃木军,却没有记载桃木军盗过的墓,野史真真假假,则难以判断。但不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无人写过郑尧曾率军来过欢喜沟,欲盗欢喜沟附近的某座大墓。
这犯的可是真神的忌讳。
黎渐川实在没想到在这幻象中还会看到两百年前的郑尧和桃木军。
他不清楚郑尧等人能否看到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强行压抑着的疯狂是否会突然失控,所以保险起见,便只远远坠在了桃木军身后,隐藏身形和气息,悄然跟随。
黎渐川跟着桃木军走了没多久,便出了之前他怎么都出不去的林子,来到了一条连石渣都没铺的乡间小土路,这大约就是两百年前的那条林外小路。
这里自然也没有宁准,黎渐川猜测,幻象应该仅自己可见,宁准是看不到。他还在幻象外。但幻象中的行动,极可能会与现实同步,宁准如果看到自己离开林子,必然会跟上。
要是桃木军去的是欢喜沟里,自己大概率就要止步了,因为此时村内赶回家的人必定不少,遇到人,很可能出意外。
桃木军兴许也存了同样的心思。
他们没有进入欢喜沟,而是绕去了多子山后的一处崖壁附近。有两个提着鸟,拎着灯的术士等在那里,见到郑尧到来,三人耳语一阵,便凿起了盗洞。
盗洞刚开凿,黎渐川耳内便被塞入大股噪音,好似那些铲子斧子凿的不是岩壁,而是他的脑袋。
这痛苦持续了约莫三五秒。
等它消退,黎渐川冷汗涔涔地一抬眼,却发现盗洞已被凿好了。这在历史上绝对不可能,幻象可能是给予了它一定的扭曲。
果然,在接下来的幻象里,郑尧刚身先士卒地下了盗洞,没两分钟,便有大批金银玉器抬出来,像是已完全掏空了这座大墓似的。
又几分钟,郑尧出来了,面上喜色一进帐中,便褪了个干干净净,只剩忧虑与恐惧。
他找了心腹,也就是他的手艺人兄弟进来,与他说,这次这墓不该动手,自己惹出了天大的麻烦,之后他若出事,这支桃木军便交由手艺人带领。
手艺人追问。
郑尧便说,此事与乱世之中仍被尊崇的两位神明有关,他不敢与他详说,怕也让他惹祸上身。
手艺人却不在意,说越是与神有关,越应与他细说,他在福禄天君座下侍奉过,兴许能为他解难。
郑尧犹豫半晌,终是从怀里取出了一本老旧的玉册。
“你可知此处是谁的墓?”郑尧问。
手艺人未与他们一同下墓,并不知晓,但见到抬上来的物件,心里已有了猜测,答道:“可是道微真人?”
“正是!”郑尧道,“子贤聪慧,远胜于我,我是直到瞧见这秘册,才知晓。可惜,知晓墓主身份之时,却也已落入其陷阱,再难脱身!”
“此事不难猜,欢喜沟除那些名士之外,也有开欢喜沟后便原地坐化于此的道微真人,这是史上明文记载的。见到那些术士之物,我心中便有了推断。”名为子贤或字为子贤的手艺人说着,接过玉册,翻开一看,当即也是大惊失色。
黎渐川藏于暗处,留意四周的同时,在帐上割了个小洞,窥探内里。
可这小洞仅能看到二人,却绝难看清玉册上的文字。他只能通过这二人的反应来推测玉册上的内容。
惊惧之后,手艺人却不像郑尧一般忧心忡忡,反而很快就平静了。
他把玉册递还给郑尧,并说,这是将军的劫难,亦是将军的机会。
郑尧纳罕,他便又问郑尧,是否还有结束乱世之志。
郑尧答,自然。
手艺人说,摆在将军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如这秘册内道微真人所留之言行事,公开两神背后的真相,若成功,两神再无香火,必将垂死,将军也无生路。神陨之前,将军作为揭露这一切真相之人,定会被报复,死也许是最好的结局,最怕生不如死。之后乱世是否能结束,只看各方势力,但据我推算,无外力,这乱世至少还要持续二三十年。
郑尧问,那第二条路呢?手艺人答,第二条路就是不公开这秘册。
郑尧哀叹,秘册内道微真人已断了他这条路,第一个读过秘册之人,已被阴虫入体,不公开秘册,便会被阴虫噬心,活不了多少年就将死去,自己已中了招,再无他法。
手艺人说,阴虫固然可怕,可无论如何也比不得神明手段。你看秘册内所说,定会觉得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都是凡人造的伪神,但我是侍奉过福禄天君的,我亲眼所见,福禄天君的手段与力量,已绝非凡俗。他们纵然不是世人想象中的神明,也必定不再是凡人,妖魔鬼怪,犹未可知。
道微真人离世太早,恐怕也料不到如今这两神的强大,依我所见,将军大可带上这本秘册,去求见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与之交易,让他们帮将军祛除阴虫,一统天下。
郑尧吃惊,与神交易?
手艺人笑起来,点点玉册,将军莫忘,神曾是人呀。只是这般交易,恐怕也会惹神不喜,将军纵使成功,怕也坐不得太久皇位。
郑尧听了这番话,又是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他似是想清楚了,带上手艺人,来到多子山脚下的林中,摆了仪式,求与神沟通。
祷告完毕,郑尧头一歪,便昏了过去,由手艺人看守。
约一昼夜,郑尧醒来,什么都没说,只撤了仪式,抱着玉册来到林外欢喜河前,一抬手,将玉册抛进了河水中。
黎渐川在两人走后来到河边,向河内望了望,此河确实清澈见底,只是若真如榆阿娘所说的一般看似清澈见底,实则深不可测,那他还真没把握现在下河捞玉册。
思索间,清澈无比的欢喜河却忽然变得浑浊起来。
浑水中,一张张苍白的脸孔浮了出来,他们似是村民模样,全都大张着嘴,嘴里不见舌头,唯有一团团虫卵噼啪碎裂,朝岸上射来白色黏液,落地便将土地烧出一个小洞。
黎渐川见状,神色一凛,快速后退离开,可那些黏液却越射越远,越射越多,几乎铺天盖地。
奔跑的前方,路途也渐渐消失不见,郑尧和手艺人的身影也恍惚溃散,仿佛只是一阵云烟。
黎渐川脑内杂音更重,好像有血管在崩裂。
脚下略一踉跄,一团黏液便灼伤了黎渐川的手臂。
状态急速下滑,黎渐川再不敢耽搁,立刻将平光眼镜戴上。
眼镜落到鼻梁上的刹那,整个世界霍然一清。
黏液消失,欢喜河平静,小路蜿蜒向前,周遭林木葱茏,鸟语花香。
黎渐川停住脚步,顿觉前方景色眼熟,这不正是他从多子山下来后,与榆阿娘密谈的林子吗?在幻象里兜兜转转许久,结束时竟恰好仍在这里。
不等黎渐川细想,宁准的身影便已出现,他果然如黎渐川所想的,一直处在现实,一直追着他。
黎渐川揽住宁准的同时,看了眼时间,距离他和榆阿娘结束交易,才过去仅仅半个小时。
这与他在幻象中感受到的实际时间差不多。
只是对幻象中的郑尧等人来说,时间流速必然和黎渐川的不同。他又看了眼手臂,灼伤仍在,但以他的自愈能力,已在恢复。
“你疯了?”
宁准说这三个字,头一次不作嘲讽,而是认真发问。
黎渐川有点心疼,又有点想笑,一边平复着大脑的抽痛,一边摸了摸他的后颈,道:“暂时还没疯……我刚才干了什么?”
宁准享受地挂在黎渐川身上,迷恋般凑近黎渐川的伤口嗅了嗅,在黎渐川避开后,回答道:“你突然开始往林子里跑……又砍树……后来跳到树上,又往外跑……跑来跑去,跑来跑去……”
说完,他又道:“你受伤了……我舔舔,很快……就好。”
“不用你,它自己会好。”黎渐川残忍拒绝,带着他往村里走。
走了两步,他忽然一顿:“宝贝,你说话比起之前,是不是利索了点儿?”
“好像是……吧。”宁准道。
黎渐川再次认真打量宁准:“你的大脑,或者说精神方面,意识,之类的,有没有感觉更清楚,更能理解周围的人和事?”
红绸扫动,宁准偏了偏头,似乎是在思考。
“好像没有。”没多久,宁准给出了答案。
黎渐川微微拧起眉,但却没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便继续前行。
天是真的快黑了,日头已不见,只留有一点霞光,若霞光沉下,夜色便也将彻底降临,虽不知道欢喜沟的黑夜有什么说道,但黎渐川直觉这天黑回家的说法他们得信。
他们必须要赶在夜幕降临前,回到住处。
但是,人一生中的意外总是多于计划。
临近村口时,双胞胎中的弟弟岳小风突然出现,从另一条岔路上拐了过来,拦住了黎渐川。
他的视线在黎渐川戴着的眼镜上定了定,便干巴巴开口道:“我姐问你,给你发的短信,你为什么没有回复?”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黎渐川却立即反应过来了:“我静音了,都没空看手机。”
说着,他拿出手机,在岳小风看不到的角度,打开看了眼,发现有三条未读信息。
其中一条就是岳小雨发的,告知他欢喜沟的轮回者差不多已经到齐了,今晚十二点,将会举行一场会议,十二点时,点击后方链接,就可进入会议。黎渐川点了下链接,只弹出一个空白网页。
岳小风看到他的动作,道:“现在点没用,到时间之后才行。”
“轮回者这个会议……是网上会议?”黎渐川是真有点疑惑了。
“不是,”岳小风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黎渐川闻言,心里有了猜测,这恐怕又是借助奇异物品或是什么而进行的聚会。
岳小风见黎渐川看过短信,转身便走,像是出现这一次,只为了确认黎渐川看没看到短信。
黎渐川赶紧拦住,在岳小风诧异看来时,迅速说出了自己刚才看到的幻象,当然,没有提幻象的具体内容,只是突出了它的可怕和诡异。
岳小风听完皱起眉:“你最好时时刻刻戴着眼镜,戴上眼镜就不会遭遇这些了。遇到太多,你的理智会清零,精神意志迟早崩溃。”
“还好吧,我不太习惯戴眼镜,”黎渐川含糊回着,又问,“对了,我想知道欢喜沟晚上真的不能出门吗?会有什么危险?”
岳小风道:“准确说是午夜前最好不要外出,午夜后可以,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出去的人会随机失踪。我劝你最好不要挑战这些忌讳,欢喜沟是神乡。”
黎渐川应下的同时,心底恍然,怪不得开请神路等活动都在后半夜。
榆阿娘说这个时间线或轮回的自己刚到欢喜沟的凌晨就出去过,到绒花树拿武器,可是,刚到欢喜沟的自己,怎么知道这忌讳的具体内容的?
面包车上和谁聊过天?还是进村时从小顺口中探知的?
这一点似乎有些古怪。
黎渐川暂按下没管,还要再问,岳小风却不耐烦了,道:“轮回秘会里没有老轮回者必须要解答新轮回者的问题的传统,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我还要赶着回去找我姐。”
黎渐川注意到,说这话时,岳小风的脸色似乎变得苍白了起来。
一般人或许会被这话语和态度击退,可黎渐川修炼了一张结实的厚脸皮,他看出岳小风对他的喜恶不会受这几个问题的影响,便直接道:“最后一个问题……我不懂的太多,大祭在即,我也不希望因为我这边出了什么问题,坏了大家的事业。”
岳小风闻言脸色稍霁,只是面孔仍越来越白。
黎渐川见状立刻道:“我想知道关于寄生的事?”
“寄生?”岳小风看向黎渐川的眼神透露出纳闷的情绪,“这事你应该清楚呀。你找上我姐,不就是因为你发现自己被多子菩萨寄生了,想要摆脱吗?”
黎渐川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没动:“我只是想知道一些我还不清楚的信息。”
“我们也不知道更多,”岳小风摇头,又道,“要我说,你就算之后举行了仪式,正式加入我们,改信轮回之主,八成也会被吾神寄生。一位神喜欢寄生的人类,其他神大多也都喜欢,这是验证过的。”
“验证过?谁验证过?以前有这种例子?”黎渐川诧异。
岳小风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说罢,也不管黎渐川反应,直接绕过他走了。
黎渐川神色动了动,却没再拦。他知道,若再拦,岳小风便不会再这样好说话了。他暂时还没有和轮回秘会闹翻的打算。
等岳小风的身影消失后,黎渐川看了看四周,边带着宁准往村里走,边再次拿起手机,点开了三条信息中的剩余两条。
一条来自一名被之前的自己存为周哥的人,是通知他凌晨两点到福禄山脚下、欢喜河附近集合,准备凌晨三点开请神路的,第二天的开路内容是舞龙、斩龙,是沿河而行。
另一条则是来自一家医院,为诊后访问。
点进去后,有季川的病历,病历显示,季川在今年三月之前,当了将近十年的植物人,近期才醒来,康复治疗后出院,医生询问季川的恢复情况。
黎渐川扫了一眼,不知为何,还没走心,便要关掉。
只是在按下返回键的刹那,他忽然惊觉自己的反应不对,这条信息也不对。
来欢喜沟之前,他检查过季川的所有电子设备和网上信息,根本没有发现季川的人生里,存在这十年的空白。
而且,季川出的书没断过,季川的朋友,季川的读者,包括好像很关注他的费深,好像也都没有季川消失过十年的记忆。
可植物人,应该不能写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