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婚 什么玩意儿,怎么还咬她耳朵。……
花轿从褚家抬到胡同巷龚府, 临近黄昏,远山薄暮。
喜锣哐哐叮地敲,龚府大门前已经站满人, 彩绸飘衣,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亲朋宾客, 也有不少瞧热闹的。
龚氏府宅修得气派恢宏,以前大门口不准有闲人, 但凡来瞧的, 都会被家丁赶走。但今日夫人特特嘱咐, 不要赶人,便是为了二郎成婚,也要多图份儿吉利。
这不,不仅不赶人, 龚家更是准备了二十大筐铜板,让家丁们发。
以至于今日,龚府门庭若市。能看喜事能领钱, 这热闹谁不想凑?
“快瞧,花轿到了,新娘来了!”
“那就是褚家四娘吗?真气派, 嫁妆抬了十几车。”
“是呢,过会儿她下花轿, 我们就能看到了。”
“褚家当然气派了, 这可是太后娘娘的母家。新娘子呀,是娘娘的亲侄女,咱今日也是沾了龚家的光,还能见见呢。”
“”
人群中议论纷纷。
好多人啊, 褚卫怜乌溜的眼眸四处转,看都看不过来。
这么多人,等会儿夏侯瑨来,她能找到吗?
褚卫怜正寻思,突然有人高喊:“新娘至,撒豆谷——”
喜婆扶褚卫敏出轿,噼里啪啦的豆谷满落一地。
褚卫敏小心跨过,又有司礼高声:“辟邪得吉,新人平安!”
褚卫敏点头,喜婆掺她跨马鞍、跨干草,最后在众人瞩目下,迈进龚氏的大门。
进了垂花门,又穿过游廊、北堂。最后绕开几条廊,褚卫敏和女宾们走进西厢房。
这里是她大婚的喜房,布置得喜气洋洋。壁上是红双喜,一对香花蟠龙凤烛,外间里屋隔纱,床榻的大红被褥绣了鸾凤和鸣。
褚卫怜瞧那喜被,悄悄与她嬉笑:“好样式,姐夫可真贴心。”
褚卫敏也回头看了眼——被褥绣的,就是对普通小凤凰,但被妹妹这么说,立马变得不对味。
褚卫敏的脸又羞又红,掐妹妹胳膊,“你这人好烦,又捉弄我。”
“反正你开春也要成婚,当心我也这样笑话你。咱姐俩儿谁怕谁呢……”
“阿姐我错了,我不说了。”
禇卫怜能屈能伸,立马求饶。
“去去去,我倒不信你真认错。”
褚卫敏掩袖而笑,“我还要坐虚帐呢,你快喝三杯酒跟她们一块出去,待会儿新郎就要来呢。”
“好了阿姐,我走还不成吗?”
褚卫怜直呼委屈,却没少笑,随女眷们一块,接过喜婆的酒,痛饮三盏。
临跨门前,她忽然回头深深看:“阿姐,你一定要幸福,日子是自己的。”
褚卫敏笑:“傻妹妹,放心,我又不傻。”
褚卫怜点点头,再笑。
天黯得很快,褚卫怜再出屋时,天边的夕阳都散了,月凌夜而上。
宾客们聚在前院吃酒,褚卫怜找了个龚家小厮引路。
“眠眠,眠眠,这儿呢!”
觥筹交错的席宴里,大哥褚允恭朝她招手。
褚卫怜小跑过去,正要问几位姐姐、嫂嫂坐哪桌,褚允恭便先拉她退出人潮,躲在一根柱子后。
“眠眠,有人想见你呢。”
他低声笑,手向后面指。
褚卫怜转头看去,在前庭大门的灌木后,正站着一人。夜色相隔,衣衫隐约,脸也模糊。但不碍事,她知道他是谁。
褚卫怜欣快地笑了。
“大哥,我这就过去。我快去快回,你可别偷看我俩。”
“知道了,你去吧。”
褚允恭感到好笑:“看你就算了,我哪敢看二殿下。”
他刚说完,妹妹一溜烟就没了。
褚允恭扶额,笑笑叹息。
今天刚嫁一个,女大不中留啊,马上又要没一个。
……
褚卫怜穿梭于黑夜,飞快朝夏侯瑨跑。正好今夜龚府宴宾众多,拥挤满堂,没人留意她。
她像只夜鸟飞来了,身姿轻快。
夏侯瑨失笑,捋她额间的碎发。两人对望片刻,他悄悄握住她的手。
大冷的冬月,褚卫怜脸红耳躁。不自在地撇开头,望向天渊一抹钩月。
“瑨表兄,你何时来了?”
“我来很久了。给龚家二老贺喜完,便出来寻你。”
“你呢,怜娘?”
夏侯瑨脸也红,不自在地问:“你也有在寻我吗?”
她点头,夏侯瑨笑道:“这里不好说话,我们走远些说罢。”
两人出了前厅,没多久,又走出龚府。
在巷子口,只有寥寥而过的车马。
他们并不走远,却始终并肩慢行。
迎向夜风,夏侯瑨低低出声:“今天是你阿姐成亲,龚二郎高兴,我也很高兴。因为再过不久,咱们也要成亲了。”
“虽然就在开春,但我总恨不能日子再快些”
夏侯瑨忽而转头,朝她羞赧地笑:“怜娘,我待你的心,绝不会比龚二郎待你阿姐少。你信我。”
“呆子。”
褚卫怜忍不住,“你知道龚二郎待我阿姐有多少?”
夏侯瑨发觉自己说错话了,羞得低头:“这……倒也不是很清楚。”
呆子,真是呆子。
褚卫怜眯起眼眸,悠悠叹:“你这人呀,平日多聪明,到了我这儿话偏能不对,还老结巴。”她惬意地笑起来:“我都听出你紧张了!”
“但我……总肯定不会少。”
他要为自己辩驳。
“我知道,我知道呀。”
褚卫怜主动去牵他的手:“我晓得你心,笨蛋,咱俩的相识,说久也久呀。我那是逗你玩的,你也晓得,我爱逗人么”
夏侯瑨的笑咧到耳根,耳也熟透。
两人慢慢踱步,浸风而走,话虽不多,并肩却也能格外安然。毕竟是两颗跳动的心,两只牵在一处的手。
走了不多会儿,褚卫怜不再向前。她今夜与夏侯瑨,也就见一见,见片刻就够了。
龚府,还有她哥姐嫂子,叔伯们都在。况且禇卫敏的大婚还没完,她得再回去看着,不能出意外。
“瑨表兄,夜太凉,我先回去了,你也快回宫吧。再晚些,宫门要下钥了。”
她与夏侯瑨告别。夏侯瑨依依不舍,又看了她须臾。
正待分手时,禇卫怜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屋顶有黑影跃下,一道儿、两道儿、三道儿
“遭了!快走!有埋”
“伏”没说出,两只黑影已经跳到夏侯瑨身后,用力捂住他的口鼻。
夏侯瑨拳脚不及施,忽然中了迷香,人倏地晕了。
浅浅淡淡的香,如幽灵,钻进褚卫怜的鼻息。她头晕目眩,腿发软,朝后倒去稳稳当当,她掉进一个怀抱里。
这个怀抱有点冰,但好紧,特别勒。
禇卫怜仰头恍惚,看见月牙变成了两瓣儿又转啊转,成了一瓣儿。
但是,背后什么玩意儿,怎么还咬她耳朵呢
这是褚卫怜失去意识前,对它最后的评价。
那人于冷风中轻笑,手一抬,轻轻阖上她的双眸。
第27章
山庄 他掳走了人。
是夜, 一声惊鞭,山林鸟飞,马蹄踏破飞扬的尘。寒影寥几, 枝木张牙,驭马的黑影越过山头,一只又一只, 稍纵即逝,最终湮没于黑夜。
叩叩, 叩叩, 叩叩, 叩。
领头的死士叩柴门,七声暗号后,他俯耳贴门,听到微弱的猫叫。遂敛了神与后头的主人说:“山庄无异样, 可入。”
那人颔首,随后抱着禇卫怜大步踏入。
一只只黑影紧随其后,其中有扛麻袋者。
那人抱人, 绕过多处屋宇,最后停在房门前:“迷香的药效有多久?”
“八个时辰,人明日中午会醒。”
那人嗯了声, 又说:“夏侯瑨那些被引开的护卫,不用杀, 他们回神后一定会寻人。你去龚府留点线索, 让他们以为这是魏王党羽所为,人被掳走,已经去了河南府。”
“是。”
那人最后颔首,抱着人进屋。
屋里没有点灯, 又黑又冷。暗室屋漏,于他却耳清目明。
夏侯尉不动声色,把人放进床榻,静观她须臾。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又随手点燃一盏烛。
明烫的火苗跃上脸颊,褚卫怜安静躺着,眉眼谧宁,显得人既亲切,又温暖。
夏侯尉贴近她,小声唤了下:“表姐。”
无人应答。
他恬美地笑了,想了想,又唤道:“眠眠”
这声比那声更小,恰似他的呢喃,多有几分紧张。
他垂眸牵了她的手,轻轻握,纤细柔软,足令人神魂颤动。
又想起夜里夏侯瑨牵她的那幕,他眼神微暗,骨节一根根从她的指缝穿过、相交,十指连心。
夏侯尉闭了闭眼,感受这每一寸的悸动。
她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乖,能任他牵,能不对他动辄打骂,能不用眉眼怒嗔他。
“表姐,你抱抱我……”
他贴近了低喃,方才的心悸让人神魂游走,出现她在笑的幻觉。现在魂回来,夏侯尉才发觉她昏过去了,是做不到抱他的。
夏侯尉有些失望。
他垂眸盯她,柔软的唇瓣,让他想起了上回雪夜,她为他披上斗篷。那晚两人面对面,也是这般近,近到他们的嘴唇碰到一块。
此刻的夜,亦属于他。
他颤巍地低头,寸寸贴近,却在两唇即将相触时,突然停住了。他从她的唇扫视到眼睛,微颤地发出音:“眠眠……”
他闭紧眼睛:
“为何讨厌我,我究竟欠你什么?”
他没有再探她的唇,而是抱紧她的脑袋,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窝。
他好冷,抱着她,那么软、芳香盈息,终于感受到暖意。夏侯尉的脑袋蹭了蹭,还是没忍住张口,细牙叼着她的颈肉细细磨,轻轻啄着。
啄完左颈,还要再往右啄,房门突然响了。
“主人,褚氏的追兵拿调令出城了!”
夏侯尉看了怀里的人一眼,脑门发紧,下榻出屋。
死士与他低声汇报:“褚父和褚允恭都带了兵,一半往河南府的方向追,一半则在城郊搜查。”
他们所在的这座山头,正在城郊东北。几十里的路,虽不近,却也不算远。
夏侯尉道:“还按老计划走,想往哪搜都随他们。不过,去河南府的路上可以稍拦,也别太过,我们的人过两下手就退。”
他笑了声,“就算搜到山里,也找不到。这里顶多是再寻常不过的庄子,能有什么。”
“还有,多派几人看住夏侯瑨,窗门都封死,别让人逃了。”
死士应道:“是。”
夏侯尉又吩咐,“你找人传话进宫,告诉末伏。我若没回宫,他就继续换脸扮我。这里没他的事,不用着急回来。”
叮嘱完,夏侯尉再度入屋。
睡前梳洗,总觉得屋里格外冷,又取两根香浸入火炉。
袅袅香烟冒出炉子,夏侯尉轻轻闻,心神安宁,眼眸却多出炙热
这是迷迭香,他寻了很久,这种香最贴近她身上的芳香。
眼热着,心也热,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
帷幔层层而落,夏侯尉躺下,抱住人,亲昵地埋头入她颈窝。他闭了会儿眼,又觉得衣料有些硌,手指伸到她衣领。
“眠眠,你热么,我为你宽衣吧?”
他捏住她衣领,刚要解下,手却颤个不停。
他不知胸口为何会跳得这般厉害,冥冥中惶然能听见巴掌声,凌厉甩在他脸上。
他颤着闭紧眼,终究是不敢,又缩回手,把人合衣而抱。脑袋时不时蹭她的脸:“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对你做,你不要生气”
……
褚卫怜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晌午。
日头不大,似是阴天,她撑着昏沉沉的脑袋。先茫然看了眼四周:这是床,这是屋子?这在哪儿?
一切的陌生让她慌张。她想起,意识消失前是在龚家的外巷,有人从后偷袭夏侯瑨。
这是哪儿?
他们是被人救了,还是被人掳?
褚卫怜看了眼自己,衣衫完好,手臂胳膊也没有伤痕,或许情形还不算太坏?
她扶着脑袋下床,慢慢踱到门边。
她用力推了,屋门闩死了,格窗也打不开,没有一丝缝能出去。
刚觉得情形好,不安的预感又漫上心头。
褚卫怜只好敲门,“有人吗?”
没人应,但她听到屋外有脚步,有人走动,就是没人搭理她。
她又走回床边坐着。
看目前情形,应该被关了。可是,她对这些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伙夜行人到底什么来历?
目的是她,还是夏侯瑨?
抓人后,又想做什么?
昨晚夜里,她虽和夏侯瑨在巷子里走,可他的护卫都远远跟着。他们竟然能避开夏侯瑨的眼目,直接掳人
这样的一伙人,能无声无息出现在京城,又能无声无息在城门落锁后出城,大概有内应。
吃里扒外的守城将,竟然与贼里应外合……褚卫怜生气,又对未知有着恐惧。
直到,屋门忽然开了。
有人进来送吃食。
褚卫怜仔细打量他的穿着,短布褐衣,腰间别刀,外披铁甲,反正不是良民,怎么看都很像山匪。
那人把粥和菜放下,褚卫怜瞥了眼,顿时觉得没胃口。
粥倒还好,寻常的白粥,就是这两碟小菜,清炒蕹菜和酱烧豆腐,都是肉沫,整块肉都没有。
褚卫怜锦衣玉食到现在,到哪不是山肴海味,还没用过如此潦草的膳。
她忍不住嘀咕:“这什么啊,也太清淡了。你们这儿还有没别的菜?”
她不动筷,那人翻白眼;“你还挺挑,就这些菜,大伙儿都这样吃,爱吃吃,不吃拉倒。不吃我拿走喂狗了。”
他又冷漠道:“但我劝你最好吃了,别好歹不知,免得饿死。”
褚卫怜:“???”
她一时愣住,甚至错愕。长这么大,还没有敢这样跟她说话呢!
“等下,你什么来历,给我站住!”
那人不管她,径自走了。
褚卫怜:“???”
好横的人,竟然对她坐视不理。他是头一个。
禇卫怜记住了。能出去,定叫他好看。
但是,她待在这儿的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伙歹徒到底是什么?
褚卫怜紧张、又郁闷地看向两碟蕹菜和豆腐。
算了吃吧,总比没有强。
她一定要活着出去
死士中伏刚撤离,就绕去了前院。
“主子,饭送到了。”
夏侯尉嗯了声,笔没停:“她吃了吗?”
中伏简略说了情形。
“她还嫌上了?”
“是。”
中伏很是不满:“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也不看自己何种处境,用膳还挑,有的吃就不错了。”
“此女在宫里欺侮您,还多次想害您性命,您为了大计,一忍再忍。今朝老天有眼,我们掳二皇子时也能掳到她,此等恶女,终于落到我们手上!”
中伏感慨,目露狠色:“这可不就是老天给主子复仇的时机?要不小的给她点颜色瞧瞧?”
中伏的话,正正戳到夏侯尉的痛处。勾起他百般回忆。
她对他轻之,贱之,她曾经叫了那么多太监打他,落在身上的棍棒数也数不清。她一回回践踏他,折辱他,他不恨,是没可能的。
由此,夏侯尉抬眼,饶有兴致:“你想怎么给她颜色瞧?说来我听听。”
“她以前怎么欺辱主子,咱就怎么还给她。”
中伏冷声道:“小的这就叫人拿棍棒,狠狠打她,保管她后悔曾经所做所为!”
夏侯尉一听,眼前浮出她疼得嗷嗷哭的模样。边哭,还疼得抱头窜。
他顿觉这些棍棒也无异于落在自己身上,立马蹙眉拒绝:“不行!她太柔弱了,不经打。”
“不能打!谁都不准打她,听见了没!”
中伏:“”
以前她打殿下多狠,多嚣张,对殿下呼来喝去。他可没觉得禇家娘子柔弱。
中伏寻思了下,又建议:“要不,给她吃馊饭吧!吃馊饭又不用挨打,她保管受得了。就算她不吃,等到饿极,也不得不吃。”
中伏想想就畅快,此等深仇,非得给主子报了不可!
夏侯尉一听,眼前又浮出她吃完了吐,吐完了吃,小腹疼得满地打滚。
他突然也觉得疼,立马拒绝:“不行,吃坏了人怎么办?咱们留着还有用。”
夏侯尉捏额角:“你就没别的好法子了?”
“”
中伏寻思,这些报复的法子不挺好吗……可是,都让您给拒了!
最后,中伏绞尽脑汁,灵光闪动。
“主子,小的还有法子!不用挨打,也不用喂馊饭不如,恐吓她如何?”
既不用打,还能报复到。
夏侯尉摸住手腕鞭痕,眯起眼眸。
“你说,要怎么恐吓?”
第28章
压寨 是你情郎吧,那么熟稔,手都牵一……
褚卫怜用完饭, 有人来收碗筷。
还是山贼打扮的人,褚卫怜盯着他:“你们究竟是何人?绑我来做什么,还有……”
她想知道夏侯瑨在哪, 但对方身份不明,她也不好直说,“另外一人, 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那人语气不善:“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给我安生待着!”
褚卫怜:“”
门嘎吱关了,又留下她一人。
褚卫怜把这屋子细看, 桌椅、案几、睡榻都很新, 像是刚打出来的木头。若她没猜错, 这间厢房应该也是才腾出来的。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呢?
这是哪里?父亲、兄长能不能找得来?
门外大约有五人在守,褚卫怜意图从他们嘴里探些话。但这些人的嘴就像焊死的,根本撬不动,也没人搭理她。
突然, 门外又有脚步声了。
褚卫怜走到墙根,侧耳听,有人在说话。
“大当家, 人绑来了,那屋里就是龚家娘子。”
“这回没抓错?”
“保管错不了,您进去瞧瞧。”
褚卫怜听到他们要进来, 立马溜回桌边坐。
门开了,进来一个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 粗布缯衣, 外披甲,腰别刀,亦是粗横的山匪打扮。
褚卫怜手指攥紧,凝眉观他。他进来的时候把人都屏退了, 随后关上屋门。
门哐的合上,她心也骤然起跳。
那男人一步步走来,走到近前,褚卫怜强行按捺自己,忍住没起身。
“你就是龚氏三娘?”
那人垂目打量。
龚三娘,表姐妹之间褚卫怜自然认识。
难道他们是要龚三娘,误抓她了?
褚卫怜不懂三娘和这伙人有何渊源,眼下情形不明,她既不能撇清也不能承认,于是抬眸,反客为主问:“你是何人?”
此人相貌正好,眉眼似凤,鼻梁亭直,看她时,脸上还有淡淡的笑。
这分明是张褚卫怜生平从未见过的脸,近看不觉得,可远看,总觉得有些熟悉——她应该是在哪儿见过?还是这世间模样相像之人很多?
比起外头的看守,这人起码会理她。
他风仪有度,撩袍而坐,神气淡定地告诉她:“我是这山寨的主人,鄙人姓奚,曾也是京里做官的人家,后来家道中落,我落草为寇。三娘,你我曾有一桩婚约,可还记得?”
此人的嗓音,她也很陌生。
但又觉得好像在哪听过。大抵世间万千,总有太多相似之物。
褚卫怜的确知道,龚三娘曾经与一户人家有婚约。后来那户人家因贪污被抄,龚家也把亲事退了。
难道她真的被误抓了?
可是,他们把夏侯瑨也掳了啊!
褚卫怜惊疑不定看他,并不说话。
“三娘,经年不见,没曾想你已经出落得如此标致了。”
那人笑看她,“姻缘天注定,三娘,我捉你来,乃是要你继续践诺,做我的压寨夫人。你不会不愿吧?”
他说完,摸向腰间的刀。
褚卫怜没缓好,怎的,这还是要强买强买来着?
她按捺,尽量平静道:“与我在一起那人呢?你弄哪去了?”
“哦,他啊。”
山匪摸向腰间的刀柄,笑:“是你情郎吧,那么熟稔?手都牵一块了。”
“你放心,等你我成婚,我自然会放了他。他的生死,可全在你手上。”
“……”
褚卫怜听得快晕,眼见他拔刀,赤裸裸威胁。
其实这破事,与她压根就没关系,她又不是龚三娘,才不吃眼前亏!
但,她不能明说自个儿与夏侯瑨的身份。万一这匪徒得知是皇子,她和夏侯瑨都走不了。
褚卫怜琢磨了下,好声好气:“好汉误抓人了,我确非龚家三娘。你派人去龚家打听,看那三娘是不是还在府,就知我说话是真是假。”
“和我一块的,也不是情郎,是我兄长。”
褚卫怜赔着笑脸,说出了自己舅家:“我家是城西白石子桥对岸的林氏,我爹是林太傅,好汉您派人去我家问,是不是丢了一对兄妹。我爹娘心急,肯定会拿赎金换我们兄妹回去的,您要多少就给多少。”
只要舅舅知道她被关在哪,褚家就会知道。
她父兄很快会带兵赶来,这伙山贼……还想要赎金?看不灭了他们。
“你不是龚三娘?”
那人好像很惊讶,“哦,你是林太傅家……”
他又细细打量:“你长得也不错,不是就不是罢,我看你留下给我做夫人也未尝不可。”
“?”
褚卫怜惊愣,万没料到他会如此。
好在她还能忍,努力微笑道:“大当家的,我爹可是太傅,我家世代簪缨,为了救我和兄长,赎金能出很多。您可要想清楚,有了黄金万两,您还愁纳什么夫人?当然爱娶几个娶几个。”
“算了,我何必冒这个险呢,万一赎金没拿到,反被围剿可如何好?”
那人笑眯眯看她:“你就留下来成婚吧,反正这山头也没人找得到。”
眼看他要走,褚卫怜骤惊,急忙抓住他袖子:“不,我没有骗你。”
“实在不行,你先放我兄长走,让他回家拿赎金!左右我在你手上,他们还不敢动你。等你拿了赎金,再带你一帮山头弟兄远走高飞不成吗?如此一来,你也能保全自身!”
那人回头瞧她:“你不怕我远走高飞后不放你么?”
褚卫怜愣住。
她怕,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比起这伙人,她更信她的父兄。她最担心父兄不知道她在哪,只要他们知道了,就一定能带她出去。
褚卫怜定了定神:“你放哥哥走吧,他去拿赎金,我不怕。我信你们会讲江湖义气,拿钱放人。”
“我可不讲江湖义气。”
那人笑了,突然握住她的手:“还哥哥呢,谁家哥哥会和妹妹这般牵手?”
“是这般么?”他垂眸,修长的手从她指缝穿进,掌心相扣。
褚卫怜骤然缩手,那人握住不让动。她还从未被人如此对待,伸手就是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那人偏了脸,赫然的血红巴掌印。
禇卫怜气息微喘,未及缓神,他竟然摸住一边脸笑了。
是淡淡,恍惚的笑,望向她,眼眸似乎狂热,唯独没有惊讶。
他受下一巴掌就走了。
褚卫怜愣在原地,搓揉自己扇红的掌心。
原也不觉得有什么……但他挨打的那幕,那神情,似曾相识。
很像某个人……
每回她打完那人,他都是这样,卑微喘气,却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她……
褚卫怜突然抬头,看他离开的背影,惊疑不定。
……
月牙穿过树梢,落在胡同巷龚府的顶空。
朱门前小厮穿廊报信,没会儿,刚成婚的妇人和丈夫匆匆出门。
“大哥!可有眠眠的消息了?”
褚允恭失望摇头:“出了城,我和父亲,几个统领分散了追,没见任何影儿。张统领发现蛛丝马迹,往河南府追,现在也没信儿。”
褚卫敏急得面红,龚二郎轻拍妻子的肩安抚,而后细问他:“大哥,城郊可有仔细搜?才一日的时辰,那些歹人跑不了多远。”
“在搜,我爹正在搜。”
褚允恭叹道:“城郊说小不小,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百来个村子、庄子,还有数不完的山,到底安扎多近、多远都没眉头。亦或他们脚程不停,在去哪个州县路上?我在找,却也不敢停,生怕他们往外州跑,稍停下就没影儿了。”
褚卫敏快要急到哭:“要是二哥在就好了,二哥最擅寻人,鼻子耳朵都灵!可惜他去西北了!”
眠眠小时候淘气,惹祸了躲起来,都是二哥褚凌把她揪出的。
褚卫敏边哭边急,她一个人弱女子落到那伙人手上,还不知要吃尽多少苦!若是夏侯瑨会护她就好了……可是夏侯瑨,自身都难保,能不抛下眠眠就不错了。
褚卫敏真怕,没人能护住妹妹,眠眠还那么年轻……
“大哥,能再多派些人手搜吗?”
禇允恭道:“我们褚家的私兵,除了守宅的,都去搜了。陛下那儿丢了二皇子,统领们也在搜,但不能声张,只怕有心人趁机利用。”
说到这儿,禇允恭突然问:“对了敏儿,我来,是有件事想细问你。”
“昨夜大婚,在龚家跟着眠眠的丫鬟说,有人拿你的信物,把她们一个个调走了。”
“可我并没有叫她们啊。”禇卫敏凝眉,“是什么信物?”
禇允恭道:“丫鬟们看见,是一支青兰玉簪子,缀了东海福珠。”
禇卫敏愣住:“青兰玉啊?去年眠眠生辰,打了套青兰玉头面,簪子是她送我的。”
“那簪子呢?”
找到簪子,也就知道是谁支开了丫鬟。禇允恭很急切。
禇卫敏怔了怔,好会儿没说话。龚二郎也心急,轻摇她胳膊:“敏娘?怎么了,可想到了?”
衣袖里,禇卫敏的指尖紧抠掌心,烙下血红的深印。
少顷,指尖松开,她轻轻垂了眼眸:“弄,弄丢了。”
“弄丢了?”禇允恭忙问,“何时丢的,丢哪了?”
禇卫敏沉默,似沉思,又似走神。
龚二郎察觉到妻子的颤抖,以为太过担忧,以至心恐。他轻抚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别怕,你慢慢想。”
禇卫敏突然掩面,哽咽:“大哥,我,不知道”
第29章
君子 这世上偏他见不得光,偏他不是君……
三日后的回门, 褚卫敏与丈夫乘车归宁。
由于褚卫怜失踪,整个褚家惴惴不安,比起往日热闹, 庭院莺歌,今日肃穆许多。
她携着丈夫,穿过重重跨院, 终于在静心堂看见母亲。
彼时的林夫人,跪在蒲团上, 手执檀珠, 双眼紧闭, 只有上下两瓣唇不停翕动。她在无声地祈祷。
褚卫敏没有打扰母亲,和丈夫对视,两人皆在廊下,静默站了一炷香。
直到林夫人祈祷结束, 揉着酸痛的腿起身,才看见这二人。
“敏儿,二郎, 你们回来了?怎的不吱声呢?”
褚卫敏忙去扶母亲,龚二郎也识眼,掺扶岳母另侧。
褚卫敏扶着母亲往外走, 边说:“上香不可打扰,就得虔诚, 万一老天不听可怎么好?”
“三天了, 眠眠还是没消息。”
林夫人叹着,伸手摸女儿,倏而怔然,女儿已经出嫁, 发髻也梳成妇人,已不再是她膝下承颜欢笑的少女。
百种滋味心头胶结,林夫人再是叹:“敏儿,嫁过去后可还习惯?龚家的管事仆妇可听你话?”
“听呢,母亲,我都好。”
褚卫敏看了眼自己的夫君:“表兄、婆母都待我好,阿娘便安心吧。”
龚二郎知道岳母忧心女儿,尤其她另外一个女儿还失踪了,为母之心,他如何不懂?
龚二郎立即温声道:“娘放心,不管如何,我都会护好敏娘,不让她吃苦头。”
“我爹我娘,就更能放心,敏娘是他们看着长大。他们喜欢敏娘,打小就认准她当儿媳了。我为娶敏娘,也等了很多年。”
最后一句,是龚二郎含羞说的。
他说完,轻轻瞥向妻子。可惜妻子却没看他,目光仍在林夫人身上。
对于龚二郎、龚家,林夫人自然信得过。两家多少年的交情,她的女儿与龚氏是青梅竹马长大,这桩姻缘,人人都说好。
林夫人紧握女儿、女婿的手:“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俩定要好好处。”
两人应是,一左一右陪着林夫人。
走到花亭下,远远看见个人影儿。褚卫敏急忙朝手:“大哥!大哥!我们在这儿呢!”
禇允恭匆匆过来,水刚喝上,林夫人就急问:“怎么回来了?可是有眠眠消息了?”
“是了母亲,也算好事。”
他欣笑:“爹今早搜山时,发现一些线索。”
“前日夜里下雨,在城郊东北的村子,有起夜的樵夫听见马叫声。”
“不是单匹马,是一群,纵马者脚程飞快,又是夜行。爹觉得可疑,叫我回来再增派人手去城郊搜,就搜东北方。只是不知道,能否找到眠眠。”
“好好好,有信儿就好。”
林夫人拭泪,紧抓儿子的手:“我就怕没信儿,可得仔细搜。”
“人手还够不够?若不够,我进宫跟你姑母要些。”
说到此,褚卫敏也看了眼丈夫,忙道:“要不让表兄也和哥哥去吧!多个人搜,眠眠的消息也多些!”
“表兄、表兄。”褚卫敏哀切,执起丈夫的手:“劳你帮我找妹妹,多谢了。”
妻子蓄泪,又在急切求他,龚二郎哪有不应的道理?他暗暗握拳,就算敏娘不提,这忙他也必要帮,丢的人可不止他姨妹,也是他表妹啊。
只褚卫敏一哭,龚二郎就容易心慌手乱。
他急忙擦了妻子的泪:“哎呀敏娘,你同我谢不谢做什么?你我是夫妻,何必谈这个?你放心,我这就和大哥去,保管把怜娘找回来!”
褚卫敏含泪点头,龚二郎最后望了她一眼,与褚允恭离去。
今早天未亮,林夫人便跪在香案前祈祷。滴水未进,足足祈祷两个时辰。
午后,林夫人忧心女儿,还是没胃口,只用了清粥兼两碟小菜。但她太困太乏,身子也的确撑不住,便先回房歇下了。
林夫人睡得昏沉,褚卫敏替母亲掖好被褥,轻步退离。
房门掩好,褚卫敏眼望天穹,晴光正好,心绪却不宁。
她捂住胸口,那儿跳得厉害,慌乱、忐忑、担忧,种种纷纭。
直到丫鬟走来,于耳侧低声:“娘子,人已经引来了,就在贻花堂东边厢房,没人发现,娘子快去吧,再晚就不成。”
“好。”
褚卫敏抓了抓手帕。
这是她头回做这种事,引个外男入宅,还要私下相见。可她没办法,外头耳目更多,至少在自己家,她还能打点。
褚卫敏一路快步,到了贻花堂东厢房门口,她让丫鬟把风,自己左瞧右瞧,侧身进了屋。
“周郎……”
她唤他。
男人慢慢转身,在看见褚卫敏的那刻,目光恍了又恍。
他的手颤抖,抬起又放下。迟疑少许,终是忍不住,走着将人揽入怀。两人额头相抵,他深深叹:“阿敏,阿敏!”
他颤声:“我以为,我们此生无缘,再也不能像这样。”
“周郎。”褚卫敏亦是抱紧他,眼眸浸湿,“我没有忘,你一直在我心里。即便我嫁了人…”
说到嫁人,褚卫敏思及什么,紧忙推开他,退到两步之外。
周垚茫然:“敏娘?”
褚卫敏低头,飞速拭了眼,“我们还是别这样,我已经成婚了,我有丈夫了。”
她抬起湛红的眼眸:“周郎,我来,是有一事想问你。”
“何事?”
周垚温和道。
她的掌心收了又收,蹙眉凝视,似乎想从他脸上盯出点东西。
“你把我妹妹弄哪去了?”
“我妹妹失踪,是不是和你有关!”
“你妹妹失踪了?”那人吃惊,“何时失踪的?”
只因褚卫怜是和三皇子一块不见,兹事体大,搜人也都在暗查,没多少人知晓。
褚卫敏仔细盯他的脸,想辨别他是真惊讶,还是装的?
“你不知道吗?”
褚卫敏抓住他袖子,神色愤恼,“我大婚夜没的,就在龚府,你会不知道?不是你拿我簪子,把她身边的丫鬟调走了?”
“不是我,阿敏!”
周垚骤喝,也似被心上人所伤,倏而痛绝,眼眸凝起泪光:“你大婚夜?你大婚夜我难受都来不及,恨不能找个坟头一觉永眠!”
“你觉得我能去龚府亲眼看你与那什么什么表兄成婚?看你们新婚燕尔,缔结良缘?阿敏,我没那么大度!”
他如此义愤填膺,如此不平,倒叫禇卫敏有些愧疚。
其实原本,她也不觉得是周垚。周垚没由头要害眠眠啊。
但她仍是问,“那支青兰玉簪,我只给了你。”
“不是你,又能是谁?”
“是我?你真觉得是我?仅凭一根簪子你就要怀疑我?”
他倏而垂目,拳心紧握:“我若说有人仿了簪子,拿它行骗,你一定不信是么?”
他倏地从怀里掏出细簪,正是那支青兰玉,缀了东海福珠。
“这支玉簪,要仿也能仿,你敢说除了我,没人再见过?你们褚家,就没人见过它?况且当时天色还黑,丫鬟们就算辨不出也情有可原!”
“真不是你?”
“可除了你,还会有谁?”
“除了我,还会有谁?”那人突然笑到悲:“为何我会,旁人就不会?好端端,我害你妹妹做什么!”
褚卫敏不说话。
周垚突然拉住她的手,把玉簪按在她掌心。
他的手,紧握她的手,目光犀利,又似含了无尽苦楚:“你赠我的,我始终贴心收着,因它也是我的命。而阿敏,你不信我,你竟然怀疑我……”
“你若不信,就用它杀了我吧!”
他倏而道,“反正你已经嫁了人,是你负了我们。我也不愿再这样痛苦苟活,不如死在你手里!”
“你杀了我吧,为你妹妹报仇。”他闭上眼。
簪尖已经抵进他胸口,褚卫敏颤着挣扎,颤着缩手。她呜呜咽咽地哭:“我不要杀你!我不想杀你!我也不想你死!我杀你有什么用……我要我妹妹,”
她大哭,“我要我妹妹……”
哭得悲痛,哽咽不断,气在喘。那么弱柳扶风的人,仿佛轻轻一折就能倒。
周垚忍不住揽她:“不哭了阿敏,不哭,我帮你找她,我这就帮你找……”
红檐篱笆,涕泪下,一对人依偎。
墙头花成碧,暖阳高悬,也慢慢从京城街巷,移到山间庄子,彼时万丈晴光,白云千载。
外面日头正暖,烘晒田庄,屋里却潮湿阴寒。
墙角有个人,手脚都上着铁链。他一遍遍挣,挣了又挣,最后挣不动,死盯送饭来的人:“你们到底是谁,哑巴了?”
那人踹了他一脚:“叫什么,死到临头还不知。一会儿自有我们主子收拾你!”
夏侯瑨挨了一脚,本想怒骂,却又想起怜娘还在他们手上,生怕他们牵连她,只好暂且忍了。
“我问你,和我一块的小娘子呢?你们弄哪去了!”
那人没搭理他,关门走了。
夏侯瑨甩了铁链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靠住墙角熄火。
不久后,屋门再度开了,一个男人走来。
夏侯瑨打量他,这是张生面孔,模样很年轻,甚至俊俏。
草布束发,外披铁甲,腰别配刀,他进来时,外头的守卫都喊主子,看来是山匪头目。
“你们到底是何人?”
夏侯瑨又问。
“头目”没有理他。
问了这么久,也没人肯说。夏侯瑨估计是问不出了,只好又换个关切的,“和我一块来的娘子,她在哪儿?”
“她在哪儿?”
头目揣摩他的话,慢慢笑了:“你觉得她会在哪?”
夏侯瑨皱眉:“你们把她怎么了?”
“你觉得我能怎么对她?”
那人在笑,是轻淡随意的笑。夏侯瑨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愤恼道:“混账!你们不准碰她!”
“若敢碰她,你们只怕几条命都不够偿!”
怜娘的处境比他更糟,怜娘是个女子。想到这儿,夏侯瑨愈加不安,可匪徒在前,他赤手空拳又能博什么?他只得尽量平息了怒火,试着商谈:
“你绑我们来,到底要什么?要钱就谈,唯有一点,不准动人!若是动了人,想要的都没有,这点你该清楚才是!”
那头目笑了笑,却没说话。鼓掌后,立马有人送药进来。
他把药丢到夏侯瑨面前,“这是鸩酒,见血封喉,饮了必死。你不是要护她吗?我让你选,你和她之间,一个人去死。”
他说完,抱臂看着夏侯瑨。
身后是木门,他背光而立,就像这潮湿阴冷的囚屋,阳光照不到。森冷与阴影笼在脸庞,他看着地上的人、看着,慢慢有了笑意。
不是人人皆夸吗,不是君子么,这世上偏他见不得光,偏他不是。既然他不是,那么君子该死绝才对。
就算为心上人死,也该荣幸啊。
第30章
情动 他又冲上前,用力抱住她。……
夏侯瑨怔怔盯着面前毒酒, 突然抬头怒瞪:“你到底是谁?你为何这样!”
“我们与你何怨何仇!”
仇?怎么没仇呢。那人冷笑,他们瞧不起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 他这一生的耻辱不因他们而生,却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他忌妒,甚至忌恨地冷睨。凭何夏侯瑨什么都有, 而他没有?从小到大,他被人指最多的就是卑贱、不配。
夏侯瑨未过门的妻子可以是她, 高高在上的她。她那样的人, 只对夏侯瑨有笑脸。对他, 则是随意践踏。她高兴了就拈来,不高兴了就扔掉把他当什么了?
他怎么可能不怨、不恨。
既然夏侯瑨喜欢她,就该为她去死。
都是应该的。
“喝吧,我说了, 你们二人只能活一个。你死了,她就不用去死了。”
冰凉彻骨的话,令人胆寒。
夏侯瑨一动不动, 看着毒酒与手脚的链锁,心知死期已至。
可他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吗?他那远在皇城的母亲、父亲,可知道自己儿子在此受迫害?
他父亲年岁大了, 把所有希冀都托于他,他的生母更是, 下半辈子需要依靠他。虽然她是众多宫妃之一, 可偌大的皇城,他生母是那样淳朴,没有能傍身的儿子,后面的时日要怎么度?
这一刻, 夏侯瑨产生了犹豫。
他不敢喝这盏酒,因为他还不想去死。
可是,他不死,褚卫怜就要去死。这是他幼时所伴,心中所爱,记挂了很多年的女子。她在他们手中,何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她,也有自己的家人。
要不要呢?
昏暗的屋内,夏侯瑨突然抬头:“若我死了,你真能放过她?”
那人只说:“至少她不会死。”
“不会死有什么用,你别碰她,让她走。你能做到么?”
那人觉得可笑,“你先敢死再说罢,若你不在,她自然好好的。”
夏侯瑨拿起膝前的毒酒,看了许久,随后连连颔首:“好,我虽不知你为何非杀我不可,但你既然让我选,我便有的可选。”
“你看上了她是么?”夏侯瑨突然道,“你杀我,只留她,你想让我们彻底结束。但我告诉你,像你此等卑劣小人,她是一辈子不会喜欢,一辈子不会看得起。”
夏侯瑨握上瓷瓶,“她既然爱我,我便不想负了她。这毒酒,我喝。”
卑劣小人,卑劣小人,死到临头了还在轻贱他。
那人眸光倏暗,想起她与夏侯瑨走在阳光下,垂柳边。她说,她喜欢瑨表兄这样的人。
喜欢吗,可惜了,这样的人就要死了。她的喜欢,也该换一种。
临饮前,夏侯瑨又想起一事,忽然道:
“你若肯帮,便给我父母递个信。我母亲生我一场,是我不孝,无法侍奉膝前;我父亲喜爱我,教养我,是我不孝,负了他的期许;我祖母疼我,是我不孝,无法再回到她老人家身边。”
夏侯瑨说完,那人却静默,好会儿没出声。
“这些话,你帮我递吧。父母之爱子,生养之恩,我无以为报。”
夏侯瑨看着他,“你虽要杀我,可你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这份心你该懂。”
话音落,那人缄默少许,突然推门离去。
出来了,终于走出黑屋,逼仄得令人难受。不知道为何,待在那里,他总觉喘不上气。
明明,他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习惯了昏天黑地。
头疼得发胀,眼目干涩。
他远望山脉,一山接着一山,晴光正好,雪压青松。可此般情景,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揉眼睛。
袖口的布料很粗糙,磨得眼皮起红。他擦了又擦,直到血目通红,才拔腿往另一处厢房去。
屋里,褚卫怜正在逗蛐蛐。
也不知道谁给她弄来的蛐蛐。她一向伶俐会说,没啥求不到的。
禇卫怜正背对着。他推门而入,盯她乌黑毛茸的脑袋看了会儿,突然僵硬命令:“你过来抱我。”
禇卫怜显然被吓到,“你,你疯了吧?”
那人面无表情,声音更冷:“你不想他死就过来。”
他死?谁死?夏侯瑨吗?
禇卫怜只好半惊疑,半无奈地过去。
她伸出手,抱个陌生人,多有不自在。
两臂虚虚而环,能感觉到布衣下是劲瘦的腰身。
那人把她的脑袋按进怀里,禇卫怜贴在他胸口,鼻息紧贴衣衫,接着,她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药味——猛然想起被亲的那夜,她也嗅到了这种气味。
那人抱紧了她,手臂紧环她的肩,青筋暴起。他的脸游向她耳朵,又从耳朵出来,埋入颈窝里,身子微颤。
抱了许久,禇卫怜受不了,努力把他的头掰离。
她像只鱼儿从怀里溜了出来,那人急着连忙抓她,抓住她的手腕。
他还要再抱,禇卫怜烦不胜烦,使劲推开:“大当家的,你要做什么啊,赎金想好了没?你有没有把我兄长怎样?”
他被推得愣在原地,手脚僵硬。望她的眼神又暗了:“还兄长呢?你想他?”
他倏尔大笑,含了怨怒:“可惜他被我杀了,你再也看不见,你再也得不到了啊。”
话落,耳边是清脆的巴掌。
他愣住,捂住发疼的脸颊,始终干涩的眼目突然起了水雾。
再抬眼,眸底似怨似恨,似热似狂。
他又冲上前,用力抱住她。
禇卫怜被他撞得晃了晃,惊愣不已。她尽量平息下来,温声和气:“你没有杀他,对不对?”
那人埋在颈窝没吭声,许久后,突然问她:“有爹娘好吗?”
嘟囔模糊的一声,禇卫怜没听清。彼时她困惑着,心头有个巨大疑点——他到底是谁呢?
可是,夏侯尉不应该在冷宫里么?他的容貌、声音,与夏侯尉完全不同。难道这世上,真有换头术?
许是禇卫怜不搭理,那人最终松开她,默默走到窗边炕上。
他坐着,头却在望窗外。少许,脸颊传来温热的触动,极为柔软,似羽毛挠过。
他一怔,慢慢回头,禇卫怜已经从他的脸颊离开。
她用莹润的眼眸看他:“大当家,你是要我这样对你吗?”
他震然看她,目光惊骇,又似是很怀疑。片刻后,他急忙挪开她的手,声音僵硬:“不是。”
禇卫怜揣摩,而后笑起来,眉眼如月牙。
她又弯腰,往他的脸颊亲了下。
那人骤然回头,不可思议,她竟然在朝他笑!
“你”
他惊得说不出话。
禇卫怜拈转手指,眉眼斜飞:“你什么你,你不就是要这个吗?”
“大当家?”
她虽然亲了他,眼目却带着审视、探究。
那人不自在地避开,嗓音越发生硬:“不是,我不要这个。”
“你不要啊?”
禇卫怜失望叹了气,转身要走。那人又拽住她衣袖,吞吐道:“你再亲我。”
她说:“闭眼。”
于是他颤巍闭了眼。
禇卫怜弯腰,俯到他脸颊。
唇在碰到的刹那,她视线转移,警惕地扫。
她的两手摸上他脸颊,似是在捧,却往耳侧摸去。果然,她摸到了缝,一条窄细的贴合缝,几乎微不可见——这张脸竟然是假的!她的直觉没有错。
这张脸皮下,果然另有其人。
抚摸后,她很快挪开手。只有刹那,一个轻轻的吻落成。
而禇卫怜,也在此刻意识到一个极为森然的事——夏侯尉不是她以为的夏侯尉,不是落魄可怜,他有图谋,他和前世一样,不是一无所有!一直以来,他都在隐忍,都在蛰伏!
他会换皮,他能悄无声息带出她,他能把他们藏到这种地方,他甚至还有死士!
一直以来,他都在装。他背地里其实可以做许多事。
他
禇卫怜离开他的脸颊,后退了一步。
那人则抬头,静静望她。眸光,是说不清的滋味。
禇卫怜后背起了冷汗,在先前,她还和夏侯尉好言劝和,说以后再不欺辱他了,让他忘掉仇恨。
如今可想而知,他怎么忘得掉呢,他潜心埋伏,不就在忍?
她还会重复梦魇的结局吗?
不,绝不能重复。
此情此刻,每步极为关键。禇卫怜只好先排杂绪,尽量定住心神。
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出去再说!她和夏侯瑨得有命出去,出得去才行!
夏侯尉到底要做什么呢?
他用山匪的身份骗她,把她留下。若单只是这样,为何抓夏侯瑨呢?
夏侯瑨是最受瞩目的皇子,及冠还要封王,也是将来的储君。
只要夏侯瑨死了,皇帝就要再选储君,而大皇子不堪用,其他皇子又太小。那么他夏侯尉的机会可就来了。
禇卫怜现在十分怕,他会杀了夏侯瑨。
她必须得确保,夏侯瑨有没有活着。
“大当家的。”
禇卫怜唤他,牵上他的手。眉儿弯,眸似水,透窗的晴光映出笑窝。
“你能否让我见一眼哥哥?我见了哥哥,也好安心留下嫁你啊。”
“你要嫁我?”
那人以为自己听错,把人拉近了审视,左看右瞧,还是怀疑。“你,真想通了?”
禇卫怜笑道:“自然想通了,关了两天,饭不好吃,也没人搭理我,我可闷死了,再怎么也该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