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炼狱 岂容你在此造次!

    平州葛县官仓库房

    屋外飘着鹅毛大雪, 室内一双鸡皮老手噼里啪啦拨动着算盘。

    打算盘的是库吏老老孙头,室外几个仓役正在搬赈灾粮。

    老孙头佝偻着腰背,鼻尖几乎要贴在算盘珠子上, 他旁边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正在拨弄火盆里的红薯。

    “老孙头, 那三袋红薯我昨儿带回城里去了,剩下的两袋我今儿带走,你记得入在账上。”

    “薛大人,我老孙办事, 您放心。”

    薛採, 岭南人士,进士出身,如今在葛县已经任了五年县令。

    薛採闻着烤红薯冒出的幽幽香气, 咽了咽口水。

    这红薯听说是广陵王殿下从番外寻来的稀奇种,去岁是皇帝的贡品,今年也就蓟州得了些。

    现在炉火里烤着的是临江王殿下给葛县受灾孩童的。

    薛採用火钳夹出一个, 用小刀从中一砍,黄灿灿的软糯薯肉冒着蒸腾热气,溢出甜丝丝的诱人香气。

    薛採吸了一口气, 被香迷糊了, 也顾不得烫, 用刀尖挑了一些放入口中。

    甜蜜席卷舌尖, 薛採沾沾自喜, 这稀罕物除了殿下便是他第一个吃,那些世家老爷也没这个口福,自己比他们强多了。

    老孙头也被红薯香气勾起馋虫,咽着唾沫看着大啖红薯的县令老爷。

    “看什么看!记你的账去。”

    薛採睃了老孙头一眼, 鄙夷地撇了撇嘴。

    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这稀罕物你个老杀才也配吃?

    薛採吃得正香,一个穿着厚实毛皮的男人急匆匆闯进门来,“大人,赶紧去城外,前面来人说蓟州派巡官来巡视灾情了,不出半日就会到咱们这儿。”

    说话的男人姓薄,是葛县师爷,薛採的得力干将。

    寒风凛冽,梁俨等人在风雪中疾驰,眼睫上都挂了一层冰晶。

    梁俨接到信后便觉得大事不妙,连忙点了人马出发,亲临平州,节度使衙门暂由陆炼代管。

    “凤卿,抓紧点。”梁俨柔声道,手上的马鞭又用力一挥。

    “嗯。”

    他与沈凤翥同骑一马,沈凤翥坐在他身前,身体被皮毛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双手也戴了厚实的皮绒手套,风雪难侵分毫,只一张脸被毛绒簇拥着半含半露,虚虚实实犹如雾里看花。

    天寒地冻,又要骑马奔驰,他本来是不打算带沈凤翥去平州的。

    可是临出发时,沈凤翥自己骑上了马,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陆炼竟将尚方宝剑借给了他。

    梁俨见他坚持,便一把将他捞上马,共乘一匹,奔赴平州。

    这日午间,梁俨一行人到了葛县之外,饶是梁俨在战场上见过尸山血海,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难以置信,不忍目睹。

    白茫茫之中搭了七八座粥棚,大锅上冒着乳白烟气,只有稀拉拉的人在锅前等待热粥,蜂拥而上的争抢场景并没有出现,雪地干草中坐着密密麻麻的人,有的人已经瘫倒在地,覆了一层雪,一些力夫将那些倒在地上的人拖走。

    满目凄然,梁俨喉咙哽咽,一时说不出话。

    “七哥,他们怎么不去领粥啊,红薯加在粥里可香了。”梁儇也跟了来,他喜欢吃甜甜的红薯,七哥说小孩子都喜欢吃甜的,那这里的小孩子应该会喜欢他送的红薯吧。

    “他们…没力气站起来了。”梁俨悲道。

    一个呼吸之间,梁俨整理好情绪。

    此时薛採正披着厚厚的大氅坐在大锅旁边烤火,旁边摆了一个炭盆和一个小几,小几上还有一个上好的青瓷茶盏,里面是今年春出的香茶,茶香袅袅,如临春日茶山。

    在寒冬人间炼狱,薛採为自己创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如春天堂。

    他见一队人马停下,心道是上官来了,赶紧上去迎接,薄师爷忙不迭地撑开伞,跟了上去,以免县令老爷沾了风雪。

    “下官葛县县令薛採不知上官降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薛採小跑到梁俨跟前,见为首的几人十分年轻,又着金贵锦绣,暗忖多半是世家子弟,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鄙夷,只略拱手拜见。

    丰羽书见他礼数不周,喝道:“大胆,这……”

    梁俨抬手,丰羽书退了下去。

    “不知上官贵姓。”薛採看向梁俨。他不知道这年轻巡官的来历,听这随从的口气,倒是个人物。

    也怪那位殿下,连个招呼也不打,临时派人巡视,搞得他都没个准备。

    梁俨笑道:“本…官姓崔。”

    “原来是崔巡官。”薛採忙作了一揖。

    原来是崔家的人,那这就好办了。

    “薛大人,那些死掉的灾民你准备如何处置?”

    “下官准备挖一个大义冢,等到春来也不会滋生病疫。”

    梁俨看着散坐在雪上的百姓,“死者有了安息的地方,那这些活着的呢?你为何不让他们进城,难道这些时日你都让他们在城外喝风吃雪?”

    薛採一惊:“大人,您这话说的,下官已经想了办法,这粥棚这干草,下官都弄起来了,若把灾民放进县城,扰了城内百姓怎么办?”

    薛採在心里暗骂这个世家公子哥,说得轻巧,到时候出了事,背锅担责的还不是他,既然要担责,还不如不做。

    “那你就让他们在城外被冻死?”

    “大人,慎言!”薛採见梁俨语气不善,面上也挂不住了,他虽好歹也是一县之长,“下官即便让他们进城,也没有地方安置他们。”

    “谁说没有地方?”梁俨疾言厉色,“县衙县学、寺院道观不是地方?没让你给他们备床铺,只需要有一处挡风遮雪的地方就够了!”

    “县衙让他们去住?”薛採蹙眉道。

    梁俨冷笑道:“怎么,你住得,他们住不得?”

    自然!薛採如是想。

    他是官,那些平民怎么能与他共居一室?

    薛採垂首哼笑一声,道:“崔大人,您虽是殿下派来的巡官,但下官才是葛县县令,若您想让灾民进城,还先请殿下免了薛某的官,任您为葛县县令。”

    天高皇帝远,何况只是个巡官,就算是崔家的公子又如何,他又不打算升官,他才懒得巴结那些世家。

    当个小县令,全县生杀由他说了算,他在葛县就是土皇帝,汲取全县之财活得快活似神仙。

    “好,从此刻起,你便不是葛县县令。”说罢,梁俨挥手打下他的乌纱帽。

    “我乃朝廷命官,岂容你在此造次,我要向殿下参你一本!”薛採见官帽掉落,急忙弯腰去捡。

    梁俨一脚踩住乌纱,冷声道:“本王在此,岂容你在此造次!”

    捡官帽的手一顿,薛採抬眸,见那双睨着自己的眼眸淬了霜雪。

    “下官有眼无珠,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薛採双膝跪地,爬到梁俨脚边。

    他的官位来之不易,不能丢啊!

    “下官口无遮拦,请殿下饶恕。”薛採的头哐哐往雪地上砸,将那柔软的雪砸出了凹坑。

    师爷看着现在的薛採,似乎看到了在城门前苦苦乞求的灾民。

    梁俨咽下胸中怒气,冷声道:“好,本王给你一次机会,限你两个时辰之内将县衙县学收拾出来,再去说通城里的寺观和大户,将空闲的房子暂时借出来,共渡难关,若办不到,就滚回老家去。”

    薛採闻言,重重叩了三个头,忙不迭地就回了城里。

    梁俨看着奄奄一息的百姓,大步向他们走去,朗声道:“父老乡亲们,能站起来的都站起来,先喝粥,喝了才有力气进城。你们有地方避难了,等雪停了,回到家,我会给你们粮种,免收三年赋税,真的,我是镇北节度使,我答应你们的都会做到,熬过这个冬天,会好起来的,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梁俨见人群中有人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四肢僵劲不能动,他连忙走到锅炉边,从锅里舀粥。

    煮粥的差役被夺了大勺,慌道:“殿下,小的来……”

    话音未落,大勺落在锅里,溅起水花。

    梁俨看着明亮如镜的粥,怒不可遏,“这叫粥吗,这叫粥吗!”

    差役被殿下的怒吼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支支吾吾道:“都是…薛县令…让……”

    梁俨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差役不过是奉命行事,为难他也无用,“先把这锅热水给我盛出来,重新熬,每锅给我再多加八斤米!”

    差役唯唯诺诺领命,慌忙去抬粮袋。

    梁俨端起一碗米白的水走向那个颤颤巍巍的人,将人半抱在怀里灌下热水。

    那人拼命汲取稀薄的粥水,梁俨的衣襟被打湿,他看向呆愣在旁边的侍卫和差役,“别愣着,快帮忙,先让他们把身子暖起来!”

    众人这才忙起来。

    梁俨怕沈凤翥受寒,让他呆在锅炉边取暖。

    “阿俨,你在这里照顾灾民,我先进城。”说罢,沈凤翥便让一个差役带路去官仓。

    “凤卿,你要做什么?”梁俨拉住他的手腕。

    沈凤翥踮脚凑到梁俨耳边低语一阵,梁俨的眉间渐渐皱起。

    “那你注意安全,让虞棠跟着你去。”梁俨帮他拢紧银狐皮大氅。

    沈凤翥的手钻进玄色披风,将尚方宝剑挂在了梁俨腰侧。

    “放心吧,我的殿下。”

    第132章 希望 寒夜难眠

    天上飘着刺骨的雪, 但一碗热粥下肚,凝固的血液慢慢流动,灾民们看着那个自称节度使的年轻男人, 乌黑的头发和华贵的衣袍早已染了一层雪白,面容和手指也被冻得紫红,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退缩到温暖的粥棚里,恶事不厌其烦地站起蹲下,给冻僵的人喂粥水,将雪地里的人抱向离粥棚更近的地方。

    “殿下——”薛採急匆匆从城里奔到梁俨跟前, 揩去头上的汗水, “县衙已经收拾出来了,可以先放一批灾民进去,县学和寺庙正在收拾, 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腾挪出来,只是城里的富商大户…下官已经尽力了,可是……”

    梁俨见薛採欲言又止, 道:“现在情况紧急,有什么就直说,少与我打官腔。”

    “是是是, 下官知晓。”薛採闻言脸色一僵, 随即满脸堆笑, 又凑近了些, “那些大户有的说没有空屋子了, 有的说怕灾民进了屋子顺手牵羊,只有两家说有闲置的房舍,愿意接收灾民。”

    梁俨叹了口气,“罢了, 强扭的瓜不甜。他们不愿意便算了,你也不必再去游说了。”

    梁俨将手里的小童放到薛採手里,站起身大声喊道:“乡亲们,现在能走的,能动的都站起来,相互扶持,我们进城!”

    那些走不动的,梁俨让他们坐上运粮的板车,套上他们的骏马往城里拉。

    薛採头脑灵活,办事利索,早已将城内的大道清了出来,县衙内有薄师爷负责,又让衙役领着殿下亲卫护送难民进城,他自己则陪在梁俨身边,随时待命,顺便奉承。

    城里的百姓趴在门窗上看着鱼贯而入的灾民井然有序地涌向县衙,心想薛县令怎么突然让这些人进城了?

    梁俨见一些能站起来活动的人不进城,也不喝粥,只在粥棚边取暖,正要走过去喊他们进城,薛採眼疾手快,拦住了梁俨。

    “殿下,那些是北离人。”

    “北离人?”梁俨长眉一挑,“他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薛採道:“咱们葛县在大燕边境,若我们县遭了灾,北离的灾只会更严重,咱们大燕边界广,也拦不住他们,这些人便流窜在边界各地。”

    “怎么不把他们遣送回去?”

    薛採为难道:“这…他们人数众多…也有不少自卖为奴,留在大燕的,我们也不好……”

    这葛县里面便有不少北离人匿在大户家中做苦力,还有不少自愿卖与秦楼楚馆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不会因为一些奴婢去找那些大户的麻烦,何况他自己家里还有一个北离侍妾和不少北离奴隶呢。

    梁俨叹了口气。

    梁俨看着那些瑟缩的北离人,眼巴巴看着咕噜噜冒泡的大锅,却不敢伸手讨要。

    梁俨走进粥棚,衙役见殿下来了便要行礼,梁俨抬手免了,看了一眼粥棚外的北离人,“给他们盛粥。”

    衙役闻言一惊,“殿下,他们是北……”

    “本王知道,给他们盛粥。”

    “听得懂大燕话吗?”

    北离人点了点头。

    梁俨端起一碗冒着热气的粥,递给为首的老人,“喝吧,喝完了就进城,等风雪停了,你们再回北离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冬夜雪更是阎王的催命符,即便不是大燕百姓,能活着就都活着吧。

    “我们…我们……也能……”老人流下激动的泪水,用蹩脚的大燕话问道,“大人,我们真的能进城吗?”

    老人看着这个年轻人,不敢相信他的话,“您没有骗我们吧?”

    梁俨郑重道:“我是大燕的王,我的话一言九鼎。”

    “大燕的王,大燕的王——”老人听完浑身颤抖,用北离语对身后的族人说了一阵。

    梁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看着他们黯淡惨白的脸浮现生机,便明白老人说的话叫做希望。

    拿着破碗的手颤巍巍伸进乳白的烟,衙役看了一眼梁俨,见他点头,将锅中的粥舀到了碗中,一个粥碗盛了粥,越来越多的碗伸进过来。

    喝完粥,梁俨让丰羽书把北离人送进了城,看着纷纷洒洒的雪,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沈凤翥和虞棠跟着衙役到了葛县官仓。

    老孙头见衙役带来两个生人,此前又听到薄师爷说上面派人来了,暗忖这两人便是节度使派来的巡官。

    沈凤翥打量着眼前拱手作揖的老吏,让他拿出账册来,他要查看赈灾粮米的用度。

    老孙头请沈凤翥进屋烤火,他则连忙去拿账册,他自信自己做的账天衣无缝,凭谁来了都查不出纰漏。

    沈凤翥刚进屋便闻到了一股红薯香气,打量一圈,找到了窝在角落的红薯。

    今年屯田收获的红薯全都存在节度使衙门,阿俨准备过年时分给军中将士,明年再让百姓大面积种红薯。

    三个小孩因为亲自下田耕种了,阿俨便分了些红薯给他们,小孩心善,听到边境受了雪灾,便做主将自己的分给灾县孩童。

    三个孩子自己装的袋,上面还有钟蓁画的三片叶子,代表他们三人。

    “大人,请您过目。”老孙头低眉顺眼地奉上账册。

    老孙头见这位大人容颜出众,气质脱俗,坐在桌前犹如画中仙,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他。

    他朝领路的衙役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院中。

    两人交谈一阵,老孙头惊得汗毛竖起。

    “殿下居然亲自来了!”老孙头眼角的沟壑越发深邃,“那这位大人是殿下的近臣啰?”

    衙役也不知道沈凤翥的身份,只说他看见这位大人跟殿下是骑一匹马来的,下了马之后便一直站在殿下身侧,只怕是心腹中的心腹。

    老孙头听完浑身发冷,又问薛採怎么样了,衙役如实相告,说薛採被殿下训斥,现在殿下已经让人打开城门,让灾民进城了。

    老孙头听了衙役的话,惴惴不安。

    “你随我进来,我家主人要问你话。”

    老孙头和衙役被虞棠吓了一跳,对视一眼,跟了进去。

    “账做的不错,没有一丝错漏。”沈凤翥将账册随手扔到桌上,“你叫什么名字?本侯回去给殿下说,把你调到镇北军帮本侯理账。”

    老孙头闻言愣了一瞬,随即心花怒放,喜滋滋地报上姓名。

    没想到这位年轻大人竟是勋贵,怪不得算命的都说他大器晚成,原来等的是今日。

    “本侯舟车劳顿,那城外的粥场清汤寡水的,本侯也吃不下,你给我熬碗稠粥来暖身。”

    虞棠抱剑,狐疑地看向沈凤翥。

    小主人都发现账目不对了,且从来都是雷霆手段,今日怎的对这老库吏这般和颜悦色?

    老孙头一听侯爷饿了,赶紧吩咐仓役停下手上的活儿,去熬粥煮茶,去城里买酒买菜。

    沈凤翥满意地点点头,一边若无其事地在房中踱步,一边跟老孙头闲谈。

    老孙头没想到这位贵人性子竟这般柔和,自己账目也没找出纰漏,暗忖这一关算过了。

    沈凤翥踢了踢角落的袋子,笑问道:“这是什么稀罕物,是你们葛县的特产吗?”

    老孙头见是薛採没带走的红薯,笑着答道:“回侯爷,此物叫红薯。”说罢,便学着薛採扔了两个在火盆里,“这个烤着吃甚是香甜,大人您也尝尝。”

    这稀罕物连侯爷都没吃过,他这次借花献佛,若得了侯爷青眼,那真是他的造化。

    “哦,红薯啊,那账目上写的五袋红薯皆在前日用于赈灾,怎么还堆在这里?”

    老孙头刚放下的戒备心又陡然升起,垂下头飞速思考应答之言,“这,这——”

    他记得账细,这红薯他分别流在了繁杂的用度之中,并且没有写出此物的名称,而且把这些加在了白米袋数上,若有人查起来,数量是对得上的。

    这侯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这假账做的是真好。”沈凤翥走到老孙头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是钦差下来对账,也查不出错,可惜本侯是掌书记,这拨下来的东西,一笔笔都过了我的眼。”

    老孙头闻言如芒刺背,“大人说笑了,小的哪里做了假账……今日薛县令打算将那些红薯运到城外去,可是殿下来得急,把他叫走了,薛县令还没来得及……”

    “还敢狡辩!”沈凤翥敛了笑容,怒道,“本侯刚进来便闻到了烤红薯的气味,那火盆里有没有烧到的红薯皮,这里不久前肯定有人烤过红薯吃。临江王殿下特意拨给灾民的红薯,每个县有五袋,账目上是五袋都用了,而现在屋里还有两袋,其中一袋被打开,你还要烤给我吃,你说你做没做假账?”

    “大人——”老孙头哆嗦着跪了下去。

    “管中窥豹,几袋子红薯都能作假,何况数以千计的赈灾粮。”

    这时仓役端了一锅浓稠的粥进来,沈凤翥看了一眼粥,冷哼一声:“城外粥棚的粥清澈能照影,而每日赈灾的粮米却是稠粥的用量,这克扣下的米在哪里?”

    沈凤翥见老孙头哑口无言,冷笑道:“你们应该没想到殿下会亲自来吧,你们以为殿下只会派个巡官来,你们自有办法应付?”

    老孙头咽了口唾沫,他们的确是这样想的,“冤枉啊大人,冤枉啊,小的只是个小吏,只在这仓库里做事,别的一概不知啊。”

    沈凤翥见这人嘴硬,于是抬手道:“虞棠,把尚方宝剑给本侯。”

    虞棠眨了眨眼,小主人不是把剑给殿下了吗?

    他见沈凤翥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剑,心领神会,双手将自己的佩剑奉上。

    “吾乃长平侯,这尚方宝剑乃是陛下所赐,便是王侯也能先斩后奏。”

    老孙头边听边发抖,突然他感觉肩上沉甸甸的,斜眼一看竟是锋利的剑刃。

    冰冷的剑刃贴在温热的脖颈上,老孙头干瘪的嘴唇不停颤抖。

    沈凤翥见吓够了,锐利的眼神扫过屋内的仓役,“本侯知晓这阴阳账是常有的事,你们不过是个办事的喽啰,若把真账本交出来,本侯就不杀你们,否则就拿你们的血祭剑。”

    老孙头闭着眼睛,咬唇在地上发抖。

    他在赌,若交出去了,薛採出了事,他也没好果子吃,若扛过去了,这事就翻篇了。

    等了半晌,沈凤翥见这老吏不说话,眼神一凛,剑刃一挥,往他左臂上一砍。

    垂首的仓役听到惨叫,抬眼一看,见老孙头的臂膀血流不止,顿时吓得抖如筛糠,脸色煞白。

    沈凤翥从怀中掏出一方白绢,细细擦拭刃上鲜血,“不说话?本侯倒要看看是你的嘴有多硬。”

    “本来那一剑该刺你的喉咙,可是殿下啊不喜欢死人,本侯就留你一命吧。”擦干净剑刃,沈凤翥走到那几个仓役面前,用剑拍了拍他们的脸颊,笑靥如花,“本侯知道你们只不过是奉命行事,放心,本侯不会伤害你们,你们之中若有人肯说实话,本侯既往不咎,还另有重赏。”

    几个仓役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大的从地上撬开一块木板,老孙头见状大声叫骂。

    沈凤翥从腰间解下赤金七宝香囊球扔给那个仓役,“很好,这个赏你了。”随后递了个眼神给虞棠,让他把账册拿起来。

    沈凤翥笑眯眯地看向几个仓役,“看到了吧,本侯一诺千金,你们若还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给本侯说,若本侯觉得你们说得好,说得对,你们的赏赐可不止那个香囊球。”

    仓役们见同僚得了金子,眼红得不行,他们在薛採手下这么多年,得到的远不及那个镶满了宝石的金球。

    老孙头见那几个眼皮子浅的把知道的全抖了出来,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沈凤翥给虞棠使了个眼神,看了一眼地上心如死灰的老孙头。

    虞棠会心一笑,将老孙头捆了起来,从怀中掏出金疮药给老孙头上药,“老头,坦白从宽,你最好把知道的都说了,薛採肯定是跑不掉了,但是广陵王殿下最是怜老惜弱,你争取戴罪立功,到时候还有个活路。”

    老孙头长叹一声,看向那位犹如谪仙的无常,罢了,活命要紧。

    沈凤翥收集完消息,让虞棠将老孙头和几个仓役捆了,关在官仓,两人打马去了县衙。

    到了县衙,里面能遮雪的地方都坐满了人,院中搭起了大锅,熬起了热粥热水。

    “阿俨——”沈凤翥在人群中找到了梁俨,将在官仓得到的消息都告诉了他。

    梁俨的腮帮越咬越紧。

    他料到薛採贪墨了米粮,没想到从他上任以来刮了这么多民脂民膏。

    独孤禄在暗访官斗官称之事,可是贪官盘剥的方法层出不穷,即便独孤禄从葛县过都没发现纰漏,可见这些地方豪强与官府勾结的程度之深。

    沈凤翥见梁俨怒得眼睛冒火星子,忙凑到他耳边,“阿俨,先别急着处理他们,等用完他们救灾,咱们再算账,否则一下子没了人,反倒耽搁了。”

    梁俨点了点头,随即让两个亲卫跟着虞棠去接管官仓。

    至于薛採,梁俨自然要把他困在身边,让他忙得脚不沾地,无暇顾及其他,比如现在,薛县令正弯着腰杆,冒着大雪烧锅炉,脸上都贴了一层炭灰。

    梁俨走过去,对薛採说:“你干得不错,有个父母官的架势,再接再厉。”

    薛採闻言,咧嘴一笑,烧得更起劲了。

    心想这年轻的生瓜蛋子果然好糊弄,只要自己再装几天,等殿下走了,他接着当这百里侯,享无边富贵。

    忙到后半夜,灾民安顿得差不多了,虽然没有棉被床铺,但至少有遮风雪的屋顶,暖身的草席,不会悄无声息地冻死在寒夜里。

    为了腾出更多的空间,县衙内除了薛县令家眷居住的屋子,其他的都被临时占用。

    薛採本来给两位殿下和长平侯准备了上房,但梁俨觉得浪费,道:“冬日炭火木材得来不易,我与临江王、长平侯住一间便好,我带来的亲卫你也不必每人都安排单间,尽量一间房多住人,省下的炭火给我放到前厅去。”

    薛採闻言愣了愣,他没想到凤子龙孙竟这般节省,但殿下已经下了令,他也不能忤逆,只能照办。

    梁俨最后巡视一圈,才提着灯笼回到房间,见累了一日的梁儇和沈凤翥正睡得香甜。

    也许习惯窝在温暖的怀抱中睡觉,入睡时平躺的沈凤翥此刻窝在了梁儇怀中,梁儇被沈凤翥压得哼唧咂嘴,却没有醒来。

    梁俨翻身上床,伸手将沈凤翥从弟弟身上扒下来。

    沈凤翥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人。

    见是阿俨,乖顺地环住脖颈,在颈窝蹭了蹭,又闭上了眼睛。

    第133章 人心 当然能行,我的殿下

    因为心中装着事, 梁俨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醒了。

    临时住所的炭火不似家中充足,沈凤翥畏寒,严严实实地叠在了他身上。

    用最轻的力度掰开纤细臂膀, 却还是弄醒了爱人。

    床帐轻薄,窗外雪月映入, 在沈凤翥脸上洒了一层盈盈清辉,梁俨吻了吻他的眼角,“宝贝,接着睡吧。”

    “你要起了吗?”沈凤翥像只小猫, 不舍地蹭了蹭他的肩膀。

    见爱人下意识撒娇, 梁俨觉得可爱,“嗯,天快亮了, 我去前面看看。”

    沈凤翥睁开眼睛,含糊呢喃:“那我们一起去吧。”

    “不用,你昨日累着了, 多睡会儿,等午饭的时候再起来。”

    沈凤翥咬了下厚嘟嘟的耳垂,“你才应该多睡会儿。”

    这傻子在风雪里蹚了一日, 睡得比狗晚, 起得比鸡早, 纵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耳上湿濡痒得梁俨缩了下脖子, 语气带上笑意, “宝贝,你在心疼我啊?”

    “你是我夫君。”沈凤翥将人压在身下,凑到耳边,声如柔水, “我不心疼你,心疼谁?”

    梁俨被这话勾得心热,本来搭在背上的手不自觉地就往下摩挲,“好凤卿,那多心疼心疼我吧。”说罢,含住了冰凉的唇。

    腰臀被大力抚摸,沈凤翥被吻得意乱情迷,突然梁儇翻身哼了一声,将他的神智拉回,“九郎还在呢。”

    梁俨见他从自己身上下来,一把扣住他的腰侧,“他且睡着呢,宝贝,你亲我一下,我今天一天都不累了。”

    语落,柔顺发丝垂在梁俨的面颊上,亲昵半晌,两人还是一起下了床。

    梁俨给沈凤翥包得严严实实,也不许他束冠,只用了一条紫丝带松松挽了头发。

    “我要出去见人的,这样太无礼了。”

    “束发冠戴风帽会进风,不保暖。”梁俨将风帽给沈凤翥戴好,又给他穿好氅衣,“宝贝,有时候咱们没必要计较那些虚礼。”

    衣帽内里是紫貂皮,边缘是毛乎乎的白狐毛,看着就暖和。清艳白皙的小脸被一圈绒毛拥簇,倒添了几分天真可爱。

    沈凤翥“嗯”了一声,梁俨又给他戴上皮手套,这才算装束完毕。

    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劳累了一日的梁儇小朋友直到有人来请他吃早饭才起来。

    梁沈二人来到前衙,见零星炭盆里虚虚冒着微弱红光,灾民们三五成群,蜷缩在一处相互取暖睡觉。

    轮值的衙役见二人来了,本想问安,梁俨伸出食指放到口鼻处,嘘了一声,衙役瞬间闭上了嘴巴。

    好不容易睡个安生觉,别被吵醒了。

    梁俨招手让衙役到跟前来,让他再给炭盆你加些炭。

    两人走到廊下,沈凤翥问梁俨打算如何安置这些灾民,总不能一直呆在县衙。

    “葛县下属村镇的,等雪停了,按户给过冬粮,明年春天之前,把土豆的种苗送过来,让他们种植。至于北离人,也给过冬粮食,然后遣送回北离。”

    沈凤翥闻言挑眉,“阿俨,你要给北离人过冬粮?”

    去岁,北离屠戮遥密二城,这事儿还新鲜着呢。

    梁俨听出了弦外之音,淡淡一笑:“凤卿,你也看到了,他们虽然是北离人,但只是普通百姓,又多妇孺,不给过冬粮食,他们回去也没活路。”

    沈凤翥看着眼前笑靥,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又道:“好吧,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也不知这雪何时能停,这么多人挤在县衙县学,大不成体统。阿俨,就算要安顿灾民,我们也得再寻地方。”

    梁俨点头道:“我本想向城中大户借宅子,可只有两户人家愿意借。”

    “只有两户?”沈凤翥蹙眉。

    “他们搪塞我没有空闲的房舍,又怕灾民偷窃,我虽是一方节度,但也不能强迫人家让房舍不是。”

    沈凤翥默了默,笑道:“这个简单。”

    “你想到办法了?”梁俨激动地拉住沈凤翥的手,他老婆怎么这么聪明!

    “原本来硬的最省事,谁叫你狠不下心。”沈凤翥在梁俨心口戳了一指头。

    “那咱们来软的。”梁俨抬起他的手唇边,啄了一口手套。

    突然,一个人影朝他们这边走来,沈凤翥连忙挣开梁俨的手。

    两人定睛一看,竟是个女子。

    栗发雪肤,琥珀瞳,是北离人。

    “你是谁?”沈凤翥冷声问道。

    这女子穿着绸缎,头上插着发钗,显然不是灾民。

    女子被沈凤翥吓住,手里的东西砸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奴,奴,奴家阿茹,是薛县令的侍妾。”女子结结巴巴地回答。

    两人见落地的是个大食盒,里面的炊饼还冒着热气,散了一地。

    阿茹瞥了沈凤翥一眼,飞快蹲下身将炊饼捡入食盒中。

    “侍妾?”沈凤翥走近,直盯着阿茹的眼睛,“你不在后院呆着,到这里来做甚?”

    “奴家…听闻前衙收留了一些北离人,奴家,奴家……”

    沈凤翥见她虽躲避自己的眼神,但眼神澄澈,没有在说谎。

    他见这女子浑身发抖,似乎害怕自己,随即换上温和笑颜:“娘子莫怕,你是想送吃食?”

    “是。”

    梁俨拉过沈凤翥,拍了拍他的后腰,凑到他耳边轻笑:“她不过一个弱女子,你还怕她行刺我不成?”

    刚才小凤凰一下就站到了他前面,他都来不及张嘴,小凤凰就开始盘问人。

    沈凤翥挪开了些,对阿茹笑道:“清晨霜寒,你别冻着了,把东西给我吧,我替你送。”

    阿茹瑟缩道:“奴家,奴家……还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奴家的家人。”

    梁沈二人对视一眼,让阿茹去了安置北离人的房舍。

    梁俨提着灯笼,让阿茹仔细找人,阿茹看到昨日为首的北离老人,激动地摇了摇老人的臂膀。

    老人醒来见到阿茹,惊讶得猛吸了一口气,两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家乡话,周边的北离人被说话声吵醒。

    众人看到阿茹,围了上来,少顷,阿茹泪流满面。

    “怎么哭了?”梁俨最怕女孩儿掉泪,慌忙上去询问。

    “王,王来了——”老人看到梁俨,行了抚胸礼,众人跟着老人向梁俨行礼。

    阿茹见状,双眼圆睁,她听老爷说蓟州的那位殿下来了,没想到殿下就在眼前。

    “免礼免礼。”梁俨掏出一块手帕递给阿茹,“如今见到亲人,怎么还哭了?”

    沈凤翥将食盒打开,趁着饼还热乎,先分给了小孩子。

    阿茹哽咽道:“殿下,我的父母都死在雪里了。”

    老族长说她父母死于雪灾,哥哥和弟弟被征去了王都。

    他们部落就剩下这两百多人了。

    梁沈二人闻言,叹了口气,天地不仁,凡人无力。

    “逝者已逝,你要好好活下去。”梁俨摸了摸阿茹的头,这姑娘看着也就十六七岁,以后的路还很长。

    众人分着一盒炊饼吃,梁俨说等会儿就会起锅煮粥,不会饿着。

    “王,仁慈的王——”老人眼泪婆娑。

    他们的王拿走了他们的牛羊和豆子,大燕的王却给他们饭吃。

    “天亮了,阿茹,你该回去了。”沈凤翥对阿茹说道。

    他想这女子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来寻人,肯定不愿被人发现。

    阿茹如梦初醒,向梁沈二人行了北离的礼节,又行了大燕的跪拜之礼,这才提起裙摆匆匆离开。

    天亮后,衙役便开始起火熬粥。

    薛採起了个大早,想着要赶在殿下之前来做做样子,去给灾民舀粥水,这样方体现他的勤政爱民,殿下必会对他另眼相看。

    令薛採出乎意料的是,殿下和侯爷此刻正站在锅前给灾民分粥。

    “殿下,您折煞下官了。”薛採奔到梁俨身边,伸手就要接过殿下手里的大勺。

    梁俨手腕一转,淡淡道:“急什么急,本王给你安排了差事。”

    薛採收回手,附耳听令。

    “昨日是哪两家腾出了房舍啊?”

    “回殿下,是城北徐家和城西姜家。”

    “你亲自上门去请人,本王要请这两家的当家人喝茶。行了,去吧。”

    薛採闻言一愣,随即喜笑颜开,忙不迭就去请人。

    给灾民分完粥,梁俨给自己盛了一碗喝了完事,薄师爷见状吓了个半死,“殿下,您的早膳,县令大人昨夜就吩咐过小的了,殿下想在何处用膳?”

    梁俨淡淡一瞥,指着坐在地上喝粥的灾民,“今日便算了,把早膳送到寝房去,请临江王殿下用饭,以后不必给本王和临江王单独备饭,他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薄师爷咽了口唾沫,笑容僵硬地看向沈凤翥。

    梁俨又盛了一碗粥,端给沈凤翥。

    沈凤翥接过喝了,对薄师爷道:“行了,本侯与二位殿下一样。”

    薄师爷揩了揩头上的汗,又听殿下说道:“你去把城里的大夫都寻来,给灾民看病。”

    薄师爷扫了一圈,这些灾民受了冻,许多人生了冻疮,感染了寒疾,病情严重的皮肤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

    等薄师爷走后,梁俨看着爱人,满眼愧疚怜惜,“这几日委屈你了。”

    沈凤翥摇了摇头,捧着粥碗慢慢啜饮。

    粥碗飘出的热气将黑糯睫毛熏得润润的,梁俨嘴角微弯,手掌钻进氅衣,温柔地抚摸爱人的侧腰,不过摸了两下,却被爱人瞪了一眼。

    沈凤翥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殿下,在外面要注意姿仪。”

    梁俨笑笑,连声说表哥教训得是。

    不到半个时辰,薛採就领着人回来了,他拿出珍藏许久的好茶,想自己亲手给殿下烹茶,长平侯却让他退下。

    他在旁边偷偷打量贵族的烹茶之法,这长平侯生得似那饮风餐露的神仙,没想到颇通茶道,动作行云流水,优雅从容。

    徐公和姜公带了重礼来拜见殿下,看到侯爷亲自给他们捧了茶,慌忙站起身接了,连声道惶恐。

    徐家做药材生意,姜家做牛羊生意,都是商贾人家,能见广陵王和长平侯一面已是天大的运气,如何能让侯爷给他们端茶。

    “二位仁心善举,本王感激不尽。”梁俨起身作揖。

    两人吓得慌忙放下茶盏,跪了下去。

    沈凤翥嘴角微弯,朝梁俨使了个眼神,梁俨上前将两人搀了起来。

    寒暄一阵,听他们带了见面礼,梁俨又是一阵感谢。

    一个来回之后,梁俨进入正题,“你们二人德行出众,本王任镇北节度使,手下正缺少像你们二位这样的人才,你们在一方经营,年岁又高,本王虽有惜才之心,却不忍你们奔波劳碌。”

    二人对视一眼,皆说愿为殿下驱驰。

    沈凤翥抿唇笑道:“殿下,他们二位是这样的人品,想来他们家的儿郎也都是极好的。”

    “表哥说得是,倒是本王狭隘了。”梁俨看向跪在地上的二人,“本王身边还缺两个近卫,二位若舍得家中子弟,等灾情了了,便随本王回蓟州。”

    两人闻言,又惊又喜,这是殿下在抬举他们,郡王近卫,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差事。

    徐公踌躇半晌,咬牙道:“殿下抬爱,草民感激不尽。可草民家里三代行医卖药,子侄皆文不成武不就,特别是拳脚功夫,更是一窍不通,恐…辜负殿下大恩。”

    沈凤翥闻言不疾不徐道:“殿下,我记得冯太医那边也缺人手。”

    梁俨心领神会,笑问道:“你家中子侄可有会医的?”

    “犬子略通岐黄。”

    “正好,本王在蓟州开设了医馆,里面的生徒都是由太医教授,若你儿子是个能干的,以后说不准有造化进太医院呢。”

    徐公听了大喜,再没有顾虑,两人一起叩谢殿下恩典。

    梁俨看着徐姜两人喜悦的背影,问:“凤卿,这样真的能行吗?”

    “当然能行,我的殿下,你以为谁都能当你的近卫吗?”

    第134章 天缘 我就是个人

    不过半日功夫, 薛採就来报,说又有人家愿意腾出房舍,收容灾民。

    梁俨自然应允。

    晚饭时, 他问沈凤翥:“到时候他们把儿子都往我这儿塞怎么办?总不能都带走吧。”

    沈凤翥闻言一顿,这傻子还真是个实心眼, “你一没口头允诺,二没写文书,这事儿又不能扯到明面上。到时候你夸两句,写副字给他们不就行了?你若不想写, 我替你写, 只要在上面盖上你的郡王宝印就行了。”

    梁俨笑着摇摇头,“耍无赖啊~”

    “怎么,嫌我做事无赖, 不够光明磊落?”沈凤翥放下筷子,侧过了脸。

    “没有没有。”梁俨连忙拉过爱人的手,“我错了, 你都是为了我,别生气了,好人, 心肝, 宝贝, 夫人~”一边哄, 一边弯腰将人往怀里拽。

    拉进凳子, 膝盖相碰,梁俨伸手捏住沈凤翥的下巴,抬起委屈的小脸,细细舔舐粉唇的轮廓。

    沈凤翥被亲得脸热, 没了脾气。

    松开香唇,梁俨见他还侧着脸,嘴角却要翘不翘,一副忍笑模样,知道他消气了。

    端过吃了一半的碗,舀了一勺送到沈凤翥嘴边,“宝贝对不起啊,这几日你只能吃这些。”

    沈凤翥张嘴喝了粥,伸手捏了捏对面满带歉意的脸颊。

    突然,门扇大开,“兄长,烤红薯好了——”

    梁儇抱着一个大瓷碗奔进来,见七哥在给表哥喂饭,慌忙放下手里的碗,抓住沈凤翥的手,“表哥,你的手受伤啦?”

    “……没有。”

    “那七哥做甚要喂你?”梁儇砸吧着大眼睛问道。

    沈凤翥轻咳一声,正色道:“刚才手臂抽筋了,举不起筷子。九郎,下次要记得敲门。”

    梁儇反应过来,连忙作揖,“方才是我无礼冒失,请二位兄长见谅。”

    梁俨见状笑道:“好了九郎,这红薯是你特意给孩子们的,我们就不吃了。”

    “诶~”梁儇活力满满,他也知道两位哥哥不会吃,不过是来走个过场,说着就准备往门外奔。

    “等等九郎。”梁俨拦下弟弟,“今晚衙中便有空余的房间,你今晚便自己单独一间安置。”

    梁儇不解道:“为什么?我好久都没跟哥哥们同床而眠了,一起睡嘛,还暖和~”

    “我们两人起得早,睡得晚,冬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要多睡觉,不然就长不高了。别回去看到阿舟比你高出一截,到时候偷偷跟我哭鼻子。”

    沈凤翥闻言抿紧嘴唇,戏谑地看向装腔作势的某人。

    “啊!”梁儇一听长不高,心里发急,“那我自己睡,七哥,明日我不吃早饭了,我要睡到中午!下午我再去官仓帮丰侍卫。”

    等梁儇走后,沈凤翥打趣道:“还说我无赖,也不知道谁无赖。”

    “夫人是在说在下吗?”

    “自然是说你,登徒子,为了做那事连弟弟都赶出去,你说谁有你无赖?”

    “谁说我要做那事了?”梁俨笑得促狭,“嘶,宝贝,你想了?”

    “你!”

    梁俨见他又偏头使性,起身将门锁紧,然后将人抱到腿上,“我自有我的道理,还记得昨夜你是怎么睡的吗?”

    沈凤翥被问得莫名其妙,“枕着你睡的呗,还能怎么睡。”

    这人抱着自己睡了几年,这会儿又装什么疯?

    “我回来的时候,你抱着九郎睡得可香了。”梁俨顺手拍了下悬空的小腿,“我晚回来一会儿就抱着别的男人睡,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了。”

    沈凤翥听完哭笑不得,使劲捶了他一拳,“你浑说些什么,九郎还是个小孩子。”

    “小什么小,都快十三了。不对,你还想等九郎长大了再跟他一张床?”

    “……”

    梁俨见他不说话,又惩罚似的拍了下他的小腿,“沈凤翥,不许跟别人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不许,通通不许!”

    沈凤翥对梁俨吃干醋的程度有了有的认知,缓缓垂下长睫,虚虚靠在他肩上,“明明是你说的我们三人一起睡,怎么现在倒打一耙啊,再说九郎是我表弟,兄弟之间有什么忌讳的。”

    “那我也是你表弟。”

    沈凤翥沉默半晌,正色道:“阿俨,你跟九郎不一样,你是我的人,世上没有人能和你一样。”

    这话听着顺耳,梁俨满意地翘起嘴角,语气难得有些扭捏,“昨晚你抱九郎我不计较了,以后不许抱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

    沈凤翥轻笑道:“我亲哥哥也不行吗?”

    “不行!”梁俨斩钉截铁,“你俩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抱什么抱,不许抱!”

    “好好好,我只抱你。”说着,沈凤翥环住梁俨的脖颈。

    醋海平息,梁俨被哄得顺了毛,“下次早点这样说……”

    沈凤翥笑笑,朝桌上的碗努了努嘴,梁俨顺手端起来。

    吃过饭,还未等巡视,薛採又凑上来说城中士绅宴请殿下。

    梁俨淡淡道:“他们的心意本王领了,若有设宴摆酒的心思钱财,不如折成炭火油米,散于灾民。薛採,下次这种宴请的话就不必再说与我了。”

    薛採垂首称是,眼里却满是鄙夷轻蔑。

    “殿下,草民有一事要禀。”五步之外,一个年轻男子拱手喊道。

    此人姓徐,名决明,是城北徐家大郎。下午徐公便让徐决明带着一车药材上了衙门,姜家二郎姜康年带着屠宰好的十只羊,跟在徐家车马后面。

    徐决明虽只有十八岁,但颇通医术,一进衙门就与年长的大夫一同给灾民看伤病。

    “何事?”梁俨挥手让薛採退下,招徐决明上前答话。

    原来是药材告急了。

    “伤寒咳嗽的药材草民家中充足,明日便能送来,只是治寒疡的膏药制作不易,且有一味药材北地不产,草民家中也不多了。”

    “什么药材?”

    “冰片。”徐决明看向梁俨,“殿下,冰片价高且只有南边产,现在从南边买也来不及了,只怕这些灾民身上的……”

    “一罐膏药需要多少冰片?”

    “约莫一钱冰片。”

    梁俨进入空间,查看了冰片的价格,松了口气。

    还好原材料不贵,他负担得起。

    “拢共还缺多少冰片?”

    徐决明抿了抿唇,在心中默算:“若要搽到痊愈,一人至少要一罐,但他们伤势有轻有重,节省些用,也不用每人一罐,但粗粗算来也要八十斤冰片。”

    梁俨又问:“还缺其他做药膏的药材吗?”

    “其他药材草民家中尚有存货。”

    梁俨点了点头:“你回去让人快些把药材送来,对了,让你爹把账记好,至于冰片,本王来想办法。”

    徐决明闻言一惊。他徐家是平州数一数二的药材商,入冬后他家的冰片都被买得差不多了,殿下从哪里寻得到冰片?

    梁俨笑眯眯地看着徐决明,“行了,去吧。”

    回到寝房,将门锁死,见沈凤翥坐在灯下皱着眉头核对真假账目,梁俨见他认真便没有出言打扰。

    遁入空间,梁俨刚买完冰片,能量值余额一下就清零了。

    梁俨懵了,这垃圾系统又出了什么bug,就算翻三百倍,八十斤冰片也花不完他的能量值。

    梁俨气极,夺命连环召唤007。

    这次007倒是上线得很及时,不用三催四请。

    梁俨问能量值为什么突然清零了,“007,我真的很想投诉你!!!”

    系统:【抱歉宿主,能量值清零是因为系统服务的宿主过多,系统卡顿,能量值恢复大约还需要三十分钟。】

    梁俨:……

    “007,做系统别太贪心!”梁俨苦口婆心劝道。

    系统:【感谢你的诚挚建议,007会提交建议。宿主,鉴于你多次使用大额能量值,007在此向你再次说明能量值的使用规则。能量值可以充值,同时宿主没有用完的能量值等任务完成后,可以兑换成等额人民币,请宿主使用大额能量值时慎重考虑,一旦使用,不能退还。】

    梁俨:……

    这么重要的信息,这破系统现在才说!!!

    等任务结束,他绝对要把这个破系统投诉到回炉重造!

    损失惨重的某人这次比系统还要先下线,睁开眼被吓了一跳。

    只见沈凤翥站在面前,蹙着一双烟眉盯着他。

    斥巨资购买的冰片用最朴素的麻袋装着,抵在他的腰后。

    沈凤翥看着梁俨身后凭空冒出的东西,心中的不安犹如海啸袭来

    “宝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刚才去求神仙赐给我冰片,没想到神仙一下就给我了。”梁俨摸了下鼻子,“这样冻疮膏的材料就有了,灾民们的冻疮很快就能好了。”

    “阿俨,为什么神仙只对你有求必应,你求的又是何方神圣?”

    梁俨一愣,装傻道:“我谁都求,谁肯帮忙我就求谁。”

    “你从不供奉,也不上香,神仙…为何会与你结缘?”沈凤翥心如擂鼓,“难道你是仙人转世,下凡历劫?”

    梁俨闻言挑眉,心道小凤凰的想象力还真丰富。

    “没有,纯粹是机缘巧合,可能神仙看我傻吧,傻人有傻福嘛,哈哈哈哈哈——”

    “真的只是机缘吗?”

    “当然是机缘。”梁俨也不算说谎,他自己都想到能有这种奇妙经历,“宝贝,我没有骗你,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天缘如此吗……”沈凤翥垂眸,“你得到神仙点化,那你会飞升成仙吗?”

    即便阿俨只是一缕魂魄,但若真是天意,那他早晚都会离开自己,仙凡相隔,再无相见的可能。

    梁俨听完笑道:“哪儿那么容易成仙,不过神仙帮忙而已,我就是个人。”

    确实是有神仙帮忙,财神爷的钞能力在帮忙。

    “那…这辈子你都会陪在我身边吗?”沈凤翥猛地环住他的腰,耳朵贴在脖颈处。

    是温热的,是活生生的人。

    梁俨不是第一次被沈凤翥环腰,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爱人臂膀迸发出的力量。

    前所未有的的紧,似乎想要把自己这副躯体嵌进他的躯体,不愿分离。

    小凤凰被凭空而来的冰片吓到了,可是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小凤凰的一生只是他岁月书卷的一页。

    可是这一页,只怕他会用余生铭记。

    “当然,白首不离。”梁俨任他禁锢自己的腰,低头在乌黑发顶留下一枚轻柔似雾的吻。

    有了冰片,徐决明便开始制作冻疮膏,徐家的伙计不够,梁俨便让灾民里没有伤病的,有余力的帮助徐家干活。

    梁俨发现大夫给大燕人诊断喂药,可是那些北离人却无人看管,有几个人皮肤溃烂得开始流脓了。

    他以为只是大夫忙,一时顾不上来,现在大燕人都诊断完了,汤药都熬了几回了,那些北离人却无人诊治。

    梁俨问为何会把他们遗漏了,一个老大夫拱手回道:“薛县令说能让他们进城已经是殿下格外开恩,药材药膏昂贵稀缺,不许我们给北离人看病,更不许浪费药材在北离人身上。”

    梁俨听了气极,让大夫赶紧给北离人看诊,随后让人把薛採传了过来。

    薛採被狠骂了一顿,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自己一心为大燕,殿下不表扬便罢了,还骂他。

    薛採心里不服气,于是为自己辩解,“殿下,他们是北离人,咱么犯不着为他们浪费钱。”

    “北离人是不是人?”

    薛採颤声道:“是…是人。”

    “薛採,你犯了两错。其一,天地不仁,你我生于斯世,当怀慈悲之心,行善举之事,他们即便不是大燕子民,也是活生生的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上行下效,你乃大燕官员,难道不知要做黎庶之表率?”

    薛採弯身称是,心里却不以为意。

    “其二,你自作主张,做事不周。本王早就说过他们与大燕灾民一视同仁,你又是如何执行的?”

    梁俨语气冷肃,薛採腿一软,跪了下去,“下官,下官僭越了,下官知罪。”

    “行了,等会儿你让人把徐公叫来,近日所用的药材钱和人工费都与他算清楚,后日之前拿与本王过目。”

    竟还要给徐家钱?

    薛採垂首告退,转过身就开始撇嘴。

    这殿下是真傻还是在装啊。

    廊柱后,阿茹猫着身子默默看完梁俨训斥薛採,一时没回过神,被梁俨路过发现了。

    “阿茹?”梁俨见她怀里抱着一个盒子,笑眯眯地问,“这次又送了什么来?”

    阿茹慌忙跪地请安,然后飞快打开盒子,捧过头顶。

    梁俨见里面是几个小瓷瓶和一叠布巾,“快起来,天这么冷。你放心,你的族人我已经让大夫去医治了,会好起来的。”

    说罢,梁俨便走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忙。

    阿茹看着远去的梁俨,无声向那玄色背影行了北离大礼。

    第135章 硕鼠 杀一鼠而引蛇

    风雪未停, 沈凤翥却先病倒了。

    梁俨看着床上烧得满脸通红的人,自责、心疼、难过充斥着他的内心。

    说好了要好好照顾他,却又让他受苦了。

    冬日本就寒冷, 他陪着自己早起晚睡,点灯熬油地看账, 还要冒着风雪奔波于官仓和县衙之间。

    凤卿爱逞强,又善隐忍,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他身体不适。

    不对,当时就不该让他跟自己来平州。

    “殿下, 他们回来了, 正在前厅等您。”卫小虫站在门口通报。

    抵达平州后,广陵十八卫就分作三组,一组随梁俨进葛县, 剩下的去了另外遭灾的两个县。

    “知道了,我即刻就去。”梁俨将沈凤翥额上的巾帕揭下,“小虫, 你替我照顾一会儿凤卿。”

    “是。”

    卫小虫踱到床前,见殿下满目不舍,拿枪握剑的手是那样轻柔地抚摸着长平侯绯红的脸颊。

    他又想到了海上那日。

    “他烧得难受, 记得每过半刻钟就给他换湿帕子。”

    卫小虫重重点了下头, “我晓得, 我会替殿下照顾好侯爷。”

    梁俨走后, 卫小虫端了水盆放到床边。

    当年在幽州初见侯爷, 他把侯爷认成了殿下的夫人,还打赌闹了笑话。

    如今想来,当年桌上灌他酒的那些老哥全都该罚十大海。

    他说的是对的,可惜当年灌他酒的人都不在了。

    “侯爷, 你快点好起来吧。”

    昨日侯爷晕倒时,他第一次见到殿下方寸大乱。

    从幽州土团到镇北军,他一直跟在殿下身侧,即便是横刀当面朝殿下劈去,殿下都是沉着接下,不曾害怕慌乱。

    屋外风呼雪啸,屋内除了炭火偶尔发出低沉嘤咛,静谧非常。

    卫小虫拧了新帕子换上,然后靠在床架上静静看着沈凤翥。

    侯爷这样的美人,也难怪殿下会动心。

    若不是那日在海上撞见,他也不会想到殿下和侯爷是那样的关系。

    自从知道两人的关系,殿下的有些举动只需稍微一想,就能想通了。

    殿下不过是在讨侯爷欢心。

    也是,哪个男人能为一个表兄做那么多事。

    卫小虫想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殿下之软肋,唯沈侯而已。

    梁俨在前厅听完十八卫的汇报,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凝重。

    另外两县虽然及时让灾民进了城,但都聚集在寺庙里,十分拥挤,又缺医少药,加之那两县本就不是产粮县,官仓粮食都告急了。

    “殿下,因为雪灾,不少北离人南下,散在我们大燕边境,虽然不是北离士兵,但大股北离百姓聚集,臣怕…他们饿急了眼,劫掠我边境百姓,还请殿下早做打算。”

    城池有重兵镇守,可那些小村镇没有。

    强盗土匪除了极少部分的天生坏种,大部分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若有活路谁又会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上。

    大燕人如此,北离人亦如此。

    “赶紧给边境各县传令,让他们下属的村镇注意防备。”梁俨默了默,又道,“灾县粮食不够,就向周边的县调。罢了,你们拿本王的手令去,今年税收的账目我大致看了,那些县多多少少都有余粮,那些县令若敢哭穷,立即捆了来见我。”

    “是——”

    梁俨派了八个侍卫去调粮食,又两人快马回蓟州传信,让人运官屯粮食来。

    这几日他在这葛县看得清楚,灾民流离,城中百姓也不好过,忍饥挨饿是常事,不少城中贫民眼巴巴地看着赈灾的粥米,更有直接来县衙讨饭的。

    “殿下,那是咱们的军粮,还要留着打北离呢,不等动啊!”

    广陵十八卫知道陛下要殿下自己筹措军粮,殿下又不肯盘剥百姓,征收粮食,军粮遥遥无期。今年蓟州丰收,好不容易存了些粮食,殿下却要往外拿。

    而且是拿去赈灾,那真是肉包子打狗。

    梁俨眉头皱了皱:“本王问你,我们打北离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守护大燕边境,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受北离贼子侵扰。”

    梁俨又道:“你有护国护民之心,甚好。可若百姓都冻死饿死了,我们要护着谁?”

    “这……”那侍卫哑口无言,他想护国护民,但更想建功立业。

    战争从来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梁俨打仗虽有保护百姓之心,但更多的为了自己,为了完成任务。

    可是他越打就越觉得有的战争没有必要发生。

    为战争买单的永远是无辜的百姓。

    而大部分战争只是为了满足部分人的私欲和利益,包括他。

    他不是圣人。

    他会愧疚,但不会永远愧疚。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良知和欲念在脑内纠缠斗争,可人的自私会战胜一切,他在愧疚和胜利的快感中徘徊。

    他只能尽量弥补,即便知道自己永远弥补不了。

    梁俨看向座下众人,“诸卿,先救百姓,再灭北离,我们徐徐图之。”

    梁俨意决,挥手让他们退下,丰羽书却主动留了下来,沉声道:“殿下,臣以为蓟州远水救不了边州近火,殿下若就地取材,方解燃眉之急。”

    “翼然,没有材了,否则我不会动军粮。”

    丰羽书笑道:“硕鼠食黍,又与蛇为伍,殿下可杀一鼠,引蛇而出。”

    “你的意思是……薛採?”

    “沈侯审问官仓差役时,臣在沈侯身侧。”丰羽书看向门外大雪,“薛採除了贪墨,还用判案敛财,又与士绅勾结,侵吞良民土地。”

    “什么?”梁俨闻言大惊,凤卿没有跟他说过这些,“你与沈侯为何不早报与我。”

    “沈侯缜密,说陈案难纠,无法定薛採的罪。”丰羽书躬身拱手,“又见殿下日夜操劳,不愿让殿下再添烦忧,只让人暗中查证。”

    梁俨闻声叹息,凤卿啊,你到底默默做了多少事。

    丰羽书欲言又止,思忖了半晌,跪下道:“殿下,沈侯的谋略手段,殿下比臣更清楚,对付薛採之流本不需要那么麻烦,只需严刑拷打便能将其拿下,沈侯说您不愿滥杀无辜,不喜对人动刑,他又不愿您担上刑讯逼供的恶名,所以才会舍近求远,以至于思虑操劳过度,那日昏倒在廊上。”

    丰羽书咬了咬唇,接着道:“臣伴殿下左右,知道殿下仁慈良善,心系百姓,但军粮万不可动,请您三思。”

    丰羽书的一双眼看得清楚,一颗心想得明白。

    若被陛下知道军粮被拿来赈灾……

    天子之意难测,天子之怒难承。

    他生长于勋贵官宦之家,又曾是天子禁军,满嘴仁义道德的沽名钓誉之辈见过不知凡几。

    便是天子,对这些子民又有几分真心?

    他当这郡王近卫,到这北地,也是求建功立业。

    可他看得清楚,这位小殿下却是难得真心。

    文怀太子已死,广陵王不能再死了。

    丰羽书索性说开了,“殿下,居高位者不可妇人之仁,仁德的名声也没那么重要,军粮万不可动,请您三思。”

    “翼然,是我错了吗?”梁俨背手而问。

    丰羽书没有回答,因为他无法评判。

    “罢了,让他们不必去蓟州传信了。”梁俨看向门外纷纷而落的雪,“去把薛採抓起来吧,把那几个仓役也带过来,即刻开堂。”

    丰羽书闻言松了口气,抱拳领命。

    丰羽书不光将薛採捉了起来,把师爷账房也都捉了起来。

    经过一顿拷打,薄师爷招了,而薛採却是守口如瓶,拒不认罪,让他拿出证据。

    薛採做事做得漂亮,官府档案全都做得滴水不漏,丰羽书不能将那些涉案士绅都捉来。

    地头蛇一般都有官宦亲属,否则不敢劳动薛採。

    丰羽书深谙此道,他知道薛採肯定会留下来往书信,毕竟那是他的护官符。他将薛採的住所翻了个遍,可依旧没有找出证据。

    丰羽书已经对薛採用了大刑,又不能杀了他,一时进退两难。

    沈凤翥退烧后,得知丰羽书之举,长眉紧蹙,暗忖打草惊蛇了。

    “凤卿,别想了,好好休息。”梁俨放下碗中的鸡汤,摸了摸苍白的小脸。

    也是怪他,小凤凰本来就虚弱,到了葛县就没吃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怎么会不生病呢。

    沈凤翥气若游丝,“阿俨,要不我去审吧。”

    丰羽书在旁边说道:“侯爷,薛採是个硬骨头,十刑我用了五刑,那厮晕过去了都不张嘴。”

    沈凤翥没想到薛採如此强硬,想了想,又道:“他的家眷呢?”

    丰羽书听出弦外之音,苦笑道:“我试过了,没用,他根本不在乎妻儿安危。”

    梁俨见沈凤翥愁眉不展,平静道:“把与薛採相关的士绅都抓起来。”

    “阿俨,不可——”沈凤翥攥紧梁俨的衣袖,“你的声名要紧。”

    “你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的。”

    沈凤翥依旧摇头。

    丰羽书:“殿下,那些老狐狸都成精了,巴巴盯着薛採的口风呢,不把薛採搞定,那些人绝不可能张嘴。”

    正当三人争论时,卫小虫说薛採的家眷求见殿下。

    梁俨让卫小虫把人领进来,丰羽书见来人不是薛採正妻,而是个卑贱的北离贱妾,心中大呼失望。

    “阿茹?”

    阿茹放下手里的妆奁,向梁俨行了礼,“阿茹有谢礼要给殿下。”

    梁俨笑道:“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傍身吧,等薛採之案了结,我就放你跟族人回北离。”

    阿茹因为战乱,与父母兄弟走散,然后被拐子迷晕卖到了葛县青楼,因为美貌被薛採买进府中为妾。

    丰羽书翻了个大白眼,这都什么时候了,这贱妾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也就殿下脾气好,还能这么和气。

    阿茹重新抱起妆奁,将其打开,里面装的不是珠宝首饰,而是一沓书信。

    第136章 雪霁 他能感同身受

    “殿下——”阿茹双手捧起妆奁, 越过头顶。

    丰羽书大惊,一个箭步上去将那厚厚一沓书信拿出,一边翻一边笑, “殿下,踏破铁鞋无觅处, 都在这儿了!”

    梁沈二人对视一眼,梁俨走到阿茹面前,“阿茹,你从哪里找到这些的?”

    连薛採正妻都不知道这些书信藏在哪儿, 阿茹于薛採来说不过是个玩意儿, 薛採不可能将书信的位置告诉她。

    “这些藏在后院正厅那尊小铜佛之中。”

    阿茹虽是侍妾,但薛妻并不喜欢她,时常故意刁难她, 让她做粗活。有天夜里,她好容易擦净了正厅的地,没想到撞见薛採独自到正厅藏东西。

    她藏在屏风后面看了个清楚, 她以为是什么珍宝,等薛採走后她把小铜佛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却是一叠纸。

    她不识字, 但她知道能让薛採深夜偷藏的东西, 肯定很重要。

    丰羽书想起来了, 那尊铜佛正大光明地摆在正厅案上。他立即让人把那尊铜佛拿了过来, 举起起那尊铜佛, 果然轻飘了许多。

    “殿下,证据确凿,薛採他们死定了。”丰羽书嘴角噙笑,这护官符里牵扯的可不止薛採一人。

    “翼然。”沈凤翥撑起身子, 向丰羽书招手。

    丰羽书见他眼睫颤抖,眉间紧蹙,心里不禁一抖,“侯爷,您还病着,薛採之事翼然会处理,你放心。”

    满玉京都知道长平侯府的二公子是个不中用的病秧子,可经过一年相处,他发现这沈二的胆识才学,手腕谋略不让其兄。

    只可惜身娇体弱,缠绵病榻。

    “凤卿,先养病,乖。”梁俨给丰羽书使了个眼色,不许他把书信给沈凤翥。

    沈凤翥眼神黯淡下去,软回床上,不再言语。

    梁俨知道他在怄气,而且是在怄他自己。

    几人走到廊下,梁俨让丰羽书负责此事,把涉案士绅官员和背后的保护伞全部揪出来,该抄的先抄,把银米先弄出来赈灾,救济穷苦,至于那些人,等过两日沈凤翥身体好些了,再行判决。

    “啊?”丰羽书大为不解,虽然证据确凿,但哪有先抄家再定罪的,“殿下,您这是何意?”

    梁俨淡淡一笑,道:“此案是沈侯起的头,他费心费力,总得让他有始有终。”

    丰羽书挑眉,原来殿下在给表兄攒功绩,“臣明白了,臣会先让薛採认罪,再将罪员全部捉拿归案,只是…臣刚才粗粗一瞥,有些冤假错案不到死罪,若有赎罪的,殿下以为如何?”

    梁俨冷声道:“他们视燕律为无物,藐视法度已是欺君之罪,钱财玉帛赎不了他们的罪。”

    “可若上面……”

    “此事本王自会上疏陛下,那些抄没的家资,除了用于赈灾,剩下的自然是充作军资。”

    丰羽书闻言,松了口气,看来殿下也不是烂好人。

    梁俨回到床边,见沈凤翥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可过度起伏的胸膛出卖了他。

    小凤凰在装睡,还一边怄气一边装睡。

    梁俨坐到床边,也不戳穿他,只默默帮他掖紧了被子。

    次日傍晚,梁俨给沈凤翥喂饭,说丰羽书审案审得头昏脑涨,觉得还是得有他帮忙这案子才能快些了结。

    “宝贝,你快点好起来吧,翼然他都要愁死了。”

    “怎么了?”

    梁俨添油加醋说了一阵丰羽书忙得焦头烂额,“翼然不敢扰你,刚才他还跟我抱怨了许久,说那些老狐狸不好对付,让我去审,这雪小了,我忙着筹划灾民返乡的事儿,真是没精力管这些。翼然看着沉稳,不过也才十八岁,又没出过玉京,哪里应付得了那些乡痞。”

    “翼然怎么不早些跟我说!”

    “这不你还病着吗,我不许他跟你说这些,今日实在是被他说得烦了。宝贝,我提醒你啊,若他来找你问你,你别搭理他,咱们身子重要。”

    “你…这人怎么这样!”沈凤翥软绵绵地拍了他一掌,“这不能耽搁,快把翼然叫来,我要问他。”

    梁俨强硬道:“不行,你这两日茶饭汤药都吃不下,本来就虚弱,决不许再费神。”

    “阿俨~”

    “撒娇没用。”

    沈凤翥见他态度坚决,心道阿俨最担心他的身体,看来自己还是得快些养好身体。

    接着,也不要梁俨哄喂,沈凤翥端起碗,将满满一碗鸡汤喝了。

    “阿俨,我自己吃饭,你让人把汤药热了,我吃完饭就喝药。”

    梁俨见状,竭力压下上扬的嘴角,“行,我去给你热。”

    有时候,哄老婆不一定要说软话,说点硬话也很有必要。

    丰羽书效率神速,捉人抄家一气呵成。

    薛採虽只是一县之令,却在一县之内享最高权力,他也成了当地作奸犯科的土豪劣绅的一顶小小保护伞。

    梁俨给薛採定了死罪,葛县诸事暂时由县尉代管,等他回了蓟州,会另派县令接管。

    沈凤翥吃了睡,睡了吃,细细养了三四日,身体一好便开始审问涉案人员。

    丰羽书经过梁俨点拨,自然装了个手忙脚乱的假样子,不过有沈侯在,他确实轻松了许多。

    丰羽书看着谪仙似的人,心里说不出的微妙,他总觉得自己以前被骗了。

    长平侯一脉,果然都是两张皮。

    他哥说沈大表面孤傲清高,其实最是古道热肠。他见这沈二,外表人畜无害,娇柔美貌,实则行事狠辣,手段阴毒。

    那些磋磨人的法子,便是刑司的酷吏也少有他用得干脆利落,毫不手软。

    薛採死前,吵嚷着要见梁俨,在牢中大骂,说若殿下不见他,便是死了也会化作厉鬼找他索命,让他此生不得安生。

    沈凤翥本想直接弄死他,但听了这诅咒,心里害怕,晚间就寝时说与了梁俨,让他去见薛採一面。

    梁俨亲了亲他的嘴角,笑道:“吓着了?宝贝,他想当厉鬼,阎王都不一定收他。”

    开玩笑,索命是人家黑白无常的活儿,他想做还没编制呢。

    沈凤翥从梁俨怀里爬起来,摸了摸他的脸,语气严肃:“不是这样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去见他一面嘛,让他死得明白。而且……你受神仙庇佑,才能次次逢凶化吉,若神仙听了他的谗言,不庇佑你了怎么办?”

    “好好好,明日我就去见他。”梁俨一把将人按回怀里。

    “嗯,我们一起去。”

    沈凤翥埋在梁俨的肩颈处,说话呼出的热气洒在梁俨的锁骨上,梁俨有些痒,微微垂眸,见那蝶翅般的黑睫不住颤抖。

    谎言让爱人忧心,他却不能言明,只能编织另一个谎言让爱人安心。

    梁俨只好将人搂得更紧了些,“凤卿,神仙会一直庇佑我,也会一直庇佑你。”

    神仙庇不庇佑他,梁俨不知道,但他会一直保护凤卿。

    凤卿所愿,他都会实现。

    梁俨再次见到薛採,被吓了一跳。

    数日不见,三十出头的薛採,一夕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薛採,死到临头为何还要见本王?”

    薛採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语气平静,“臣是吏部派任的县令,殿下无权罢免臣,即便臣有罪也轮不到殿下做主。”

    沈凤翥闻言怒道:“大胆!”

    “薛採,本王是镇北幽蓟节度使,在本王上任前,陛下亲口许诺,本王可废免北地官吏。”

    薛採闻言一怔,旋即又道:“殿下,即便您能罢免臣,按照律法,您也不能杀了臣,臣之死罪,要陛下定夺。”

    “殿下有尚方宝剑,尚且能斩王侯朝官,何况你一区区边州县令。”沈凤翥嘴角噙笑,心道哥哥果然思虑周全,把尚方宝剑给了他。

    薛採闻言狂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好个尚方宝剑,尚方宝剑——”

    梁俨见他疯魔,冷道:“薛採,你贪赃枉法,勾结劣绅,盘剥百姓,搜刮民脂民膏,死不足惜,到了地下好生反省,来世好生做人。”

    “哈哈哈哈哈哈,你有脸说我搜刮民脂民膏。”薛採颤颤巍巍站起身,十指紧紧扣住牢门,面目狰狞,“广陵王,长平侯,你们这些天潢贵胄何尝不是民脂民膏堆砌而起,我不过盘剥一县,你们是吸食天下万民之髓。”

    “薛採,殿下面前,不容你胡言乱语。”沈凤翥闻言大惊,这厮当真是疯了,这些话都敢说出来,得赶紧杀了他。

    梁俨拉住沈凤翥,薛採已是强弩之末,现在只不过是垂死挣扎,大放厥词。

    “长平侯你有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靠祖宗荫蔽才有锦衣加身,我布衣出身,凭自己考中了进士,穿上了官服。你杀我?哈哈哈哈哈,你算什么东西——”

    沈凤翥眼神一凛,这厮死到临头,口无遮拦,必须死。

    薛採还要再骂,刚张嘴,一道剑光闪过,低头一看,长剑入腹,鲜血迸出。

    薛採受了多重大刑,这一剑对他来说算是解脱。

    “谁做官不贪,凭什么只杀我,凭什么只——”话音未落,薛採断了气。

    “凤卿。”

    “阿俨,他死前见过你了。”沈凤翥抽回长剑,剑刃带出的鲜血滴在了华贵的紫袍上,“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找你了。”

    梁俨看向地上的尸体,五味杂陈,薛採之言其实也没说错。

    不事生产的贵族官员剥削万千百姓的劳动成果,世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世人都想成为剥削的一员。

    多想无益,还是做好眼前事吧。

    在葛县停了小半月,风雪渐渐平息,梁俨分拨过冬粮食给灾民,让他们返乡休养生息,来年官府会送种苗给他们耕种。

    薛採之家资,除了薛妻的嫁妆,其他全数充公,奴仆侍妾全部遣散,薛妻携嫁妆返回娘家。

    丰羽书看着这些本该成为官奴婢的家眷,叹了口气。

    罢了,殿下仁慈,多劝无益。

    腊月初五,是梁俨二十岁的生日,在这一天,风停雪霁。

    众人得知今日是殿下生辰,皆道是殿下仁心感动了上苍,故停了风雪。

    梁俨面上笑笑,心道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沈凤翥见那阳光洒在白雪上,恰似一层神光,他愈发坚信阿俨不是凡人。

    灾民返乡,县衙里只剩下一百多号北离人。

    沈凤翥看着人高马大的北离人,心生一计,说与了梁俨。

    “凤卿,这样合适吗?”虽然老婆都是为了他好吧,但梁俨觉得良心不安。

    沈凤翥让他把这些北离人带回蓟州,身强力壮的拿去当跳荡兵,老弱妇孺发去屯田劳作。

    “怎么不合适?”沈凤翥不明所以,“草原辽阔,攻打北离王都需要人带路,这送上门的你还不要了?而且把他们的家眷充作人质攥在蓟州,也不怕他们临阵倒戈,而且我都想好了,若实在养不熟,全部杀了就是了。”

    梁俨见他说得风轻云淡,感觉周身凉沁沁的,不禁摸了摸后颈。

    “阿俨,我都打探清楚了。他们这些人是一个部落,北离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他们属于很弱小的部落,北离王几乎都放弃他们了,你信我的,你若说带他们走,他们保准愿意跟你走。”

    梁俨笑道:“你哪儿去打听的这些。”

    沈凤翥鼓了鼓腮,扒住梁俨的臂膀轻摇,“你管我,哎呀,你就信我的吧。”

    不过套个话,有什么难的。

    “也不是不行,不过宝贝,这都是你的猜测,他们不一定愿意跟我们回蓟州。”

    “你先问了再说,若他们不愿意,让他们回北离便是。”

    梁俨当日就去问了北离人,没想到真被沈凤翥说中了,他们愿意跟自己回蓟州。

    在回蓟州的路上,梁俨忍不住问沈凤翥为何笃定他们愿意去蓟州。

    “傻子,他们被北离王抛弃,而你在他们命悬一线的时候救了他们,又给吃又给药,他们已经将你当成了新的王。”

    沈凤翥能与北离人感同身受。

    “不至于吧,我没做什么呀。”梁俨难以置信。

    沈凤翥叹了口气,这傻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认为轻如鸿毛的事,对于别人来说重如泰山。

    “傻子,人家聪明得很,他们的牛羊没了,回北离也没吃没穿,跟着你至少还有个活路。”

    梁俨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也是,活着最重要。”

    慢悠悠回到蓟州,屁股还没坐热,节度使府就迎来了一队人马,瑞叶急匆匆地亲自给两人通报。

    梁沈二人见瑞叶满脸笑意,问是谁来了,她这么高兴。

    “老太爷来了,夫人和四少爷也来了。”

    两人一听是虞家来人了,慌忙出去迎接。

    不知为何,沈凤翥听到外祖父来了,浑身发毛,惴惴不安。

    难道舅母说漏嘴了?

    第137章 乖宝 什么都没有的乖宝的命重

    沈凤翥心里急, 步伐比梁俨快得多,走到半路,他实在顾不得礼仪, 大步跑了起来。

    天寒地滑,梁俨怕他摔了, 本想叫他慢些,但见他急不可待,无奈一笑,小跑起来, 跟在身后。

    还在阶下, 沈凤翥便看到了外祖父,眼眶顿时滚烫。

    “乖宝!”厅中老人正坐着喝茶,看到门外之人, 慌忙拄起手杖站了起来。

    “外祖——”沈凤翥奔了进去,用袖子揩去面上泪珠,猛地跪了下去。

    “乖宝, 地上凉,快起来。”

    沈凤翥被一把被提了起来。

    梁俨跟在后面进来,见到陈氏略颔了颔首。

    “臣虞皓拜见殿下。”

    梁俨见头发半白的老人给自己行叩拜大礼, 连忙将人搀起来, “您折煞晚辈了, 快快请起。”

    老婆的外祖父就是他的外祖父。

    “谢殿下恩典。”

    “外祖, 您快坐。”沈凤翥扶着虞皓坐于主位。

    虞皓大惊, 从软垫上弹了起来,飞快瞥了一眼殿下,见殿下笑吟吟的,这才松了口气。

    “乖…沈侯, 这里是镇北节度使府,不得无礼。”虞皓拍了拍沈凤翥的手背,乖宝还是那般孝顺。

    沈凤翥回过神,顿时红了面皮,不好意思地看向梁俨。他也是昏头了,忘了阿俨在此,竟习惯性地将外祖扶于主座。

    梁俨给爱人递了个眼神,径直坐到旁边,笑道:“虞公何必多礼,我们是一家人,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您请坐吧。”

    入了北地,虞慈转道去了幽州看望旧友,要过几日才会到蓟州,现在厅上只有虞皓、陈氏和虞兰。

    虞兰是沈凤翥大舅的幺子,今年才十六岁。

    虞皓坐定,陈氏和虞兰给梁俨请安,请过安,虞兰给二表哥问安。

    “兰儿都长这么大了!”

    沈凤翥招手让表弟凑近些,在他的印象里虞兰还是个矮墩墩的小胖子,软绵绵白乎乎,像母亲做的糯米糕,如今却长得如修竹一般高瘦挺拔。

    “二表哥。”虞兰抱拳浅笑。

    梁俨看着虞兰,也是欺霜赛雪的白肤,秀丽精致的五官,心道凤卿果然是随了虞家的相貌。

    梁俨略和虞皓说了几句话,见虞家三人十分拘谨,便主动退场了,说晚上给三人接风洗尘。

    虞皓闻言大惊,忙起身恭送。

    等梁俨走后,虞皓才放松下来。

    “乖宝,快让外祖好生瞧瞧。”虞皓拉过外孙,眼睛不肯放过一寸,仔仔细细扫过沈凤翥全身,“好,好,大好!长高了,长壮实了。”

    他三子一女,最偏爱的便是沈凤翥的母亲。

    小乖没了,女儿只剩下乖宝这一根独苗了。

    虞皓鼻头微酸,细细摩挲外孙的手,眉头一皱,将沈凤翥的手翻过来细看,“乖宝,你这手怎么回事,这些茧子怎么弄的?”

    儿子儿媳果然是哄他的,乖宝在外面过得不好。

    沈凤翥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在外祖旁边,撒娇道:“这些茧子是孙儿练习骑术时留下的,等天气暖和了,孙儿带您去骑马。”

    “乖宝都能骑马了!”虞皓又惊又喜,“身子受得住吗,心口疼不疼?”

    “受得住,我现在也不怎么犯病。”沈凤翥站起身,在外祖面前转了个圈,又跳了两下,“喏,您瞧,我现在好得很。”

    “好好好,外祖瞧见了。”虞皓见他蹦蹦跳跳,心里怕得很,“快坐下,别累着了。”

    “爹,我都说了凤儿无恙,您这下放心了吧。”陈氏笑道。

    虞皓点点头,摸了一把花白胡子,叹道:“乖宝,现在沈家只剩下你一人了,你该留在玉京,何必到这蓟州来挣军功。”

    去岁,虞皓就知道外孙复了爵位,传信让他在玉京韬光养晦,好好保养身体,谁知道乖宝写信说他要随广陵王重回北地,攻打北离。

    军功要在刀山血海里搏,稍不注意人就没了,若是小乖,他也不会阻拦,可是乖宝天生柔弱,哪里能挣得了军功。

    广陵王对乖宝有恩,他这个做外祖的要还。

    “外祖~乖宝现在是长平侯了。”

    虞皓轻轻打了下沈凤翥的手背,“你就是成了仙,也是外祖的乖宝。你外祖母听说你要上战场,每日在佛前给你点灯烧香,生怕你有个闪失。你如今在殿下身边是文职还是武职?”

    “我现在任镇北军掌书记。”

    虞皓听完心中安定,笑道:“虽然只是八品,但不用上前线,甚好,甚好。乖宝,陛下让殿下任这镇北节度使,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京。外祖已经给你打点好了,礼部现在有个员外郎的缺,等我跟殿下说好,开了春你就回玉京。”

    沈凤翥闻言蹙眉:“不行,我要留在蓟州。”

    陈氏闻言看了一眼虞皓,又看了一眼沈凤翥,嘴巴张了几次,轻轻叹了口气。

    “外祖知道乖宝想跟祖父一样当大将军。”虞皓轻轻摸了摸沈凤翥的头。

    这孩子柔弱归柔弱,撒娇归撒娇,但从小跟着老沈和他父兄,心气胆识是极高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你爹和小乖没了,你若再出了差池,沈家的爵位就后继无人了。”

    “孙儿不能持刀握剑,上不了战场。”沈凤翥垂下眼眸,字字都是遗憾,“孙儿自知愚笨,不堪大用,但也跟着祖父学了几年兵书,看了几年沙盘,哥哥会的,我都会。虽不能上阵杀敌,保卫疆土,但我已经来了,又身为大燕武侯,我不能退,也不可退。外祖,那礼部员外郎与我无缘,莫费心思了。”

    虞皓闻言叹了口气,握住外孙的手,“乖宝,你是将门之后,外祖知晓你的心思。沈氏荣光重若泰山,可在外祖看来都没有乖宝的命重……”

    沈凤翥闻言掉泪,可心却不曾动摇一分,“让外祖忧心了,可我意已决,九死不悔。”

    虞皓摸了把胡子,静静看着外孙。

    乖宝不是那个撒娇要糕点吃的乖宝了,他是长平侯,沈氏最后的荣光。

    虞皓伸手揩掉外孙脸上的泪水,“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说着说着就掉小珍珠。我原以为你像你母亲多一些,谁承想这倔脾气跟你祖父、跟你爹、跟小乖一模一样。”

    沈凤翥吸了吸鼻子,笑道:“没办法,谁叫您让母亲嫁给了父亲。”

    “不去礼部就不去吧。别的都罢了,乖宝,外祖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答应。”

    “您说。”

    “你即便在军中也不可去前线。”虞皓面容严肃起来,“殿下对你有恩,你愿为他出谋划策,做他的谋臣,外祖不拦你,只是万不可以身犯险。你祖父和父亲都是吃了忠心的亏,你万不可重蹈覆辙。”

    沈凤翥明白外祖的意思,只是他与阿俨的关系不只是君臣二字。

    “孙儿谨记教诲。”

    虞皓点点头,又招手让虞兰过来,叹道:“乖宝,外祖本想让兰崽儿替你在军中任职,但你不愿意回京……罢了,这军中关系复杂,你总得有自己信得过的人,兰崽儿跟着你,你们兄弟俩也有个照应。”

    “兰儿从小出挑,您让他跟着我?”沈凤翥闻言一惊。

    虞兰聪慧,从小被外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准备让虞家再出个探花郎。

    “二表哥,是兰儿自己想来的。”虞兰笑道,“殿下于你有救命之恩,我爹和二叔能官复原职也是托了殿下的福,兰儿深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何况殿下对我们恩同再造。”

    “报恩?”

    虞皓道:“你大舅二舅回玉京了,若不是殿下亲自给陛下求情,陛下早就忘了。我们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家,你与兰崽儿同为殿下效力,也算报恩了。”

    沈凤翥心中激荡,阿俨不曾跟他说过这些!

    虞兰握住腰间佩剑,正色道:“二表哥你放心,兰儿虽不及大表哥勇武,但兰儿能保护你,也能保护殿下。”

    虞皓满意地看着小孙子,让兰崽儿跟着乖宝几年也好,无论做什么都能磨砺他的心性能力。

    “您舍得吗?”沈凤翥摸了下表弟的头,看向外祖。

    “自然舍不得。”虞皓左手握住乖宝,右手拉过兰崽儿,“可如今舍不得也得舍,你们兄弟俩要相互扶持,记住没?”

    两人点了点头。

    几人又闲话一阵,虞皓让陈氏把从山阴带来的东西拿来。

    虞家带的东西东西虽多,但一多半都是给沈凤翥的,剩下的才是给几位殿下的礼物。

    虞皓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副玉冠,眼中含泪:“乖宝,你是侯门贵胄,早已能戴冠。我们诗书人家,二十加冠,你和小乖的玉冠都是我备下的,当年小乖的玉冠是我亲手戴上的,现在我也给你戴上。”

    沈凤翥的生日在八月,他早早就戴了冠,身边也没有亲长,他自己都忘了冠礼。

    沈凤翥跪地,拔下发簪,取了金冠,三千青丝垂散。

    陈氏拿来牙梳,虞皓亲自动手给沈凤翥束发戴冠。

    虞皓看着小外孙的脸,六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中。

    小乖当时穿着华丽冠服,也是这样跪在自己面前。

    思及大外孙,虞皓老泪纵横。

    小乖死在了庆和三十三年的春天,如今已是庆和三十七年的冬天了。

    第138章 爱深 如珠似玉,珍之爱之

    晚间, 梁俨设宴为虞家接风洗尘,又让虞皓坐主位,虞皓受宠若惊, 连敬了几杯酒。

    席散,虞皓又拉着沈凤翥说了好一阵话, 才放外孙回房。

    沈凤翥刚进门就被梁俨从背后抱住,“乖宝~”

    沈凤翥捶了他一拳,嗔道:“不许喊我乖宝。”

    “为什么?”梁俨闻言松开手,将人转过来, “乖宝念起来多可爱啊。”

    “有缘故的, 反正你不许这样喊我~”

    梁俨笑问:“什么缘故?说给夫君听听。”

    “我母亲怀我哥哥时日夜呕吐,十分难受,我外祖母信佛, 她问遍两京名僧,都说是因为我家武勋出身,祖辈杀孽重, 腹中之子不安分,须得取个乖顺的小名压制,这样母体才不会被腹中孩子煞住。”

    这些也是沈母给沈凤翥说的, “可我祖父在母亲怀孕时做了梦, 请了道人来看, 说是大吉之兆, 早早就定下了我俩的名字, 偏生我俩一个鹤一个凤,又飞来舞去的,最不安生,我外祖就给我们取了小乖和乖宝。祖父却一直叫我们鹤儿凤儿, 说这样吉祥,我外祖见祖父不听他的,很不高兴,所以他从不叫我们鹤儿凤儿,只叫小乖和乖宝。”

    “原来如此~不对啊,按照次序你才该叫小乖啊。”

    沈凤翥笑笑:“母亲生了哥哥后,太医说她再难有孕,外祖以为母亲此生只有哥哥一个孩子,这才叫哥哥小乖,谁承想母亲又生了我。”

    “乖宝,你外祖这般珍……”

    “阿俨,真的别这样喊我,我外祖母说了,这名儿得上了年纪的人或者贫苦位卑的人喊。”沈凤翥一把捂住梁俨的嘴,“这是借寿数和苦难来压制凶孽的,小时候外祖母还专门让仆人把我和哥哥的小名散给乞丐花子、跛子瞎子和积古的老人,散钱散米地让他们念,你出身高贵,又比我年轻,真的不能这样喊我。”

    “好,我不喊了。”梁俨握住纤细手腕,亲了口手背,“你外祖视你们兄弟如珍宝,要不要告诉他云卿还活着?”

    沈凤翥摇了摇头,“若我外祖知道哥哥还活着,定要见他。陆炼那厮,哥哥做什么都要守在旁边,外祖若知道哥哥受委屈,肯定会找陆炼拼命,到时候收不了场……而且哥哥也不会愿意让外祖知道他被……罢了,还是等把哥哥救出来,再告诉外祖。”

    他三个舅舅加起来生了六个儿子,四个女儿,可若论起来,外祖最喜欢的还是他们两个外孙,比亲孙都看重。

    哥哥和他的诗赋文章是外祖手把手启蒙教授的,便是亲儿子亲孙子,也只有二舅和兰儿是外祖亲自教的。

    大燕朝最年轻的探花郎,不愿做太子太傅的探花郎,却是他们兄弟的蒙师。

    外祖说哥哥是他最出息的孙辈,最是看重哥哥。

    外祖老了,若知道哥哥的遭遇,除了会与陆炼拼命,只怕还会气坏自己的身子。

    他不想也不能再失去亲人了。

    梁俨听了也觉得老婆说得在理,“也行,到时候咱们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沈凤翥听完,想到外祖说的话,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肩上,“阿俨,你是不是替我大舅二舅求情了?”

    “提了两句,怎么了?”梁俨一手环住爱人的腰,一手将逸出的柔顺乌发捋到耳后。

    “他们官复原职了,阿俨……”沈凤翥不知道如何感谢,只能呼喊他的名字。

    “吏部动作还挺快呀~”梁俨听爱人声音闷闷的,又带了鼻音,连忙捧起他的脸。

    果不其然,两只星眸浸在了波光里,清澈动人。

    “大舅二舅本就是被牵连的,我只是顺嘴提醒陛下而已。”梁俨亲了亲他微颤的眼角,“宝贝,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你伤心流泪。”

    听了这话,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凤翥吸了吸鼻子,埋在他梁俨胸前蹭眼泪,“我以后不哭了。”

    梁俨帮他拍背顺气,“宝贝,眼泪也可以因为幸福而流,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压抑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在我面前你是自由的,随心所欲的,我是你永远的后盾。”

    衣襟被泪水洇湿,留下的是幸福的痕迹。

    梁俨抬起他的下巴,鼻尖厮磨,四片嘴唇慢慢贴近,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便点燃了沉寂的躁动。

    室内只点了三两盏小灯,昏昏暗暗,床架喑哑,波光似的绸帐也漾起涟漪,昏黄灯光漏进缝隙,洒在起起伏伏的宽阔后背上,直到三更灯灭。

    餍足之后,两人又温存了许久,冰肌玉骨惹人怜,梁俨才懒得下床翻找劳什子干净寝衣,抱着半梦半醒的沈凤翥,一夜安眠。

    次日清晨,梁俨醒来便被淡淡体香和滑腻肌肤勾得心痒,本只想亲亲脸颊,谁承想弄醒了爱人。

    四目相接,不需要言语,梁俨拉过了沈凤翥的腿。

    他们晨间少做这事,昨夜又极尽缠绵,开头便十分顺畅,没有一丝滞涩。

    梁俨每日卯正二刻便会用早饭,然后出门办公,螺儿在饭厅等了许久,见殿下还没来,以为殿下睡过了。

    刚走到寝房门口,她便听到了床架摇晃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公子断断续续的哭声,顿时反应过来,羞红了脸。

    螺儿轻手轻脚地离去,将摆好的早饭收回笼屉里温着。

    也不知道殿下和公子几时能尽兴。算了,一日之计在于晨,她还是边看书边等殿下吧。

    螺儿看了书,吃过早饭,梁俨才神清气爽地走出寝房。

    重新将早饭摆上,螺儿站在一旁伺候。

    “螺儿,上午别去扰公子,若官署和军中有人找公子,就说公子染了风寒,让他们找我。”

    “晓得了。”

    螺儿应声,见殿下眼角眉梢都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意,也不禁勾唇浅笑。

    梁俨吃过饭倒没急着走,又折回寝房呆了片刻。

    过了个把时辰,就有人来找沈凤翥。

    螺儿见一美妇人款步走来,身后跟着秦姐姐,她不认识这妇人,但能让秦姐姐鞍前马后的人,身份肯定不一般。

    瑞叶先行问了螺儿,听公子还在睡觉,皱了皱眉。

    “巳时都过了,凤儿还没起身?”陈氏心中不安,“是不是身子不爽利?”

    “公子…染了风寒。”

    陈氏让螺儿赶紧引她去寝房,心道果然被她猜中了,这孩子从平州回来,这么冷的天儿怎么可能会不生病。

    螺儿得知陈氏是公子的舅母,也不好阻拦,硬着头皮说:“夫人,螺儿照顾公子就好,您…还是别进去了,若您染了病气…公子会自责的。”

    “你这丫头倒是机灵。”陈氏满意点头,觉得新服侍凤儿的丫头还算将就,“可我是他舅母,就算染病也得照顾他。瑞叶,你赶紧派人去把冯太医寻来。”

    “别叫冯太医!”

    陈氏见这婢子神情不对,给瑞叶使了个颜色,瑞叶心领神会,拉过螺儿细问。

    瑞叶素有威严,又是知情人,螺儿便伏在她耳边说了实情,瑞叶听完霎时面颊如霞。

    陈氏年长,阅历又多,心里有了盘算,也不等瑞叶回禀,轻轻推开了房门。

    踱到床边,撩开床帐,见沈凤翥睡容恬静安稳,没有痛苦神色,又摸了摸额头,见没有发高热,陈氏脸色稍霁。

    坐在床边,陈氏准备给沈凤翥掖被子,手刚提了提被沿,发现凤儿肩头光/裸,轻轻挑开一点,陈氏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凤儿没穿衣服,胸口锁骨全是吻痕咬痕。

    陈氏飞快放下被子,细细打量起来,见沈凤翥的脸蛋粉扑扑的,嘴唇也红润润的,像那刚被春雨打湿的桃花。

    陈氏不是未出阁的小娘子,知道这孩子与殿下做了什么,不禁沉沉叹了口气。

    略坐了半刻钟,陈氏就去回了虞皓,说沈凤翥在路上冻着了,已请了太医看诊,并无大碍,只在暖室里养几日就好了

    听外孙无碍,虞皓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怪不得乖宝今早没来请安。看来乖宝昨日是哄他的,乖宝身子娇弱,这北地寒冷恶劣,乖宝身边又没个知冷热的人,还不愿意的回玉京。攻打北离遥遥无期,乖宝还要在这北地吃很多年的苦。

    虞皓摸了两把胡子,道:“十六娘啊,你给乖宝熬个暖身的补汤,盯着他喝下去,给他说等我忙完了就去看他。”

    “爹,您要去哪儿?”

    “节度使衙门。”虞皓看向虞兰,“兰崽儿,去换衣裳,等会儿跟祖父去见殿下。”

    陈氏心中了然,爹虽已致仕,但官拜礼部尚书,管过数年科考,节度使衙门里的文官定有他主考过的后生。

    他此去节度使衙门,其一是去见殿下,与殿下商议兰儿的官职,其二是带兰儿去见人认脸。

    爹才华横溢,年少得志,不满双十便高中探花,为官时也是刚正不阿,清清白白,在清流文士中颇有雅望,如今为了子孙,也不得不折腰逢迎。

    陈氏看着虞皓的脊背,抿紧了唇。

    过了午时,陈氏带着鹿茸红枣桂圆乌鸡汤又到了沈凤翥屋里,见他还躺着,轻轻啧了一声。

    是被折腾成什么样了,睡到这时候都还没缓过来,殿下实在是孟浪至极!

    螺儿见陈夫人面带愠色,一时不敢出言,忙端了扶罗丹露来给她。

    陈氏让螺儿把汤温着,随后坐到床边,轻轻将沈凤翥摇醒。

    沈凤翥睁眼见是陈氏,慌忙坐了起来。

    “先把衣裳穿好,莫着凉了。”陈氏看着白皙肌肤上的红痕,眉间的褶皱能夹死两只苍蝇。

    沈凤翥闻言低头一看,羞红了面颊,低声请舅母出去稍候片刻。

    等他穿戴好,让螺儿摆好了饭菜,沈凤翥才敢去请陈氏入座。

    “好了,我吃过了,你先把汤喝了来。”陈氏把汤盛了出来,汤色清亮,还飘着丝丝香甜气味,“要喝完啊,我亲手炖的。”

    沈凤翥听到补汤就反胃,垂眸一瞥,见汤里飘着甜甜的红枣桂圆,顿时笑眯了眼,“舅母最好了~”说着,便扒着陈氏的胳膊撒娇。

    陈氏嗔了两句,揉了揉沈凤翥的脸蛋,让他赶紧喝汤吃饭。

    等沈凤翥喝得差不多了,陈氏便开始进入正题。

    “凤儿,你和殿下…在房事上还是要节制些。”

    “咳咳咳——”沈凤翥闻言被呛住了,陈氏见状赶紧掏出手绢给他擦嘴。

    “舅母~”沈凤翥擦净嘴边汤渍,眼神飘忽,“您说什么啊,我…我与殿下……”

    “行了,舅母是过来人,你还瞒得过我?”陈氏见他羞赧,嘴角微弯,“对了,你今日没去给你外祖请安,我说你是路上受了寒,等他回来你可别说漏了嘴。”

    沈凤翥羞红了面颊,垂首咬唇点了点头。

    略叮嘱了几句,又扯了几句闲话,陈氏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凤儿,殿下…待你还好吗?”

    “嗯。”沈凤翥抬头,轻声回答,“舅母,阿俨对我很好,我们过得很好。”

    陈氏见他提起殿下眼里就泛着道不尽的柔情,绷紧的心弦这才松懈下来,“好好好,他待你好就行…舅母怕你在信里是哄我,这几年你们四处奔波,山阴家中事多,我也不得空来看你,如今他还没变心,我也能放心些。”

    “舅母,您多虑了,殿下不会变心。”

    陈氏啧了一声,心道果真还是孩子,“罢罢罢,他不变心。对了凤儿,我走前让你给殿下纳两个侍妾进来,我怎么没见着啊?”

    凤儿身子弱,可禁不住殿下折腾。

    沈凤翥闻言顿了顿,道:“舅母,殿下不会纳妾,他只会有我一人。”

    “凤儿,你忘了我说的了?你俩好归好,他如今恢复了爵位,迟早会娶妻纳妾生孩子,我知道你喜欢他,可他那样的身份,不可能只有你一人,你也别太拈酸吃醋,到时候你俩闹僵了,倒伤了和气。”

    和和气气的,好聚好散,到时候没了喜爱之情,还能做个明面上的表兄弟。

    沈凤翥听了心里发堵,再吃不下饭,索性搁了筷子。

    陈氏还在劝说,给沈凤翥分析利弊,让他趁着在殿下身边多奔奔前程,积攒银钱。

    沈凤翥叹了口气,起身踱到橱柜前,取出一个宝匣,放到陈氏面前。

    “舅母,殿下的家私都在我手上。”

    沈凤翥打开宝匣,陈氏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清楚之后,惊得肝颤。

    “他的银钱田亩,商铺工坊都给我了,随我取用。”

    “这……”陈氏翻看着一张张地契,说不出话。

    “舅母,我再给你看个东西,以后别再说我跟阿俨会分开了。”

    陈氏刚把地契放回宝匣,沈凤翥就把一个沉甸甸的小东西递到她手里。

    她瞥了一眼,是个宝印,等她看清楚上面的字,差点摔下凳去。

    那方宝印上赫然印着四个大字——广陵王妃。

    第139章 颜面 他是沾了乖宝的光

    “凤儿, 这,这是…这……”

    沈凤翥见陈氏语无伦次,平静解释道:“舅母, 这是陛下赐我的王妃印信,我与我阿俨已是有名有实的夫妻, 此生白头偕老,不会分离。”

    沈凤翥的话似霹雳惊雷,将陈氏炸得双目失神,神游玄宇。

    “陛下…知道了?”陈氏颤声问道。

    “嗯, 陛下当日要给殿下赐婚……”

    陈氏听沈凤翥娓娓道来, 凤儿每说一句,她的心就颤一下。

    她已经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心中之震撼。

    她以为殿下是看凤儿生得俊俏,当年落魄, 不过是拿凤儿排解寂寞忧愁,那些海誓山盟不过是哄凤儿的,她从来不信。

    皇家人, 无时无刻不在争权夺利,何况殿下还有那般显赫的母家,若不是文怀太子亡故, 只怕连那个位置他都会争一争。

    现在他又是独一份的郡王节度, 圣眷正浓, 没想到他为了凤儿竟敢忤逆君上, 甚至连王爵之位都愿舍弃。

    “舅母?”

    陈氏猛地回过神, 看着那张含羞带怯的小脸,挤出一丝笑,“凤儿,殿下…他…舅母以前小看他了, 他那样的出身竟对你……孩子,他对你的真心世间少有……你俩好好过吧,舅母不会再说那些话了。”

    沈凤翥忙握住陈氏的手,惊喜道:“舅母,你同意我们了?”

    陈氏啧了一声,打了下沈凤翥的手背,嗔道:“你这孩子少卖乖,当时我不同意,你不也还是硬跟着他?”

    说着,陈氏又叹了口气,“连陛下都同意了,我又能说什么。只是凤儿,男子为妃亘古未见,陛下虽给了你宝印,但始终没有昭告天下,也没有大礼…你俩明面上……”

    沈凤翥望着那方宝印,嘴角噙笑:“我们…见不得光,我晓得的。舅母,我当年就想好了,见不得光便见不得光吧,只要能日日和阿俨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傻凤儿。”陈氏眼中温热,捏了捏沈凤翥的脸颊肉,“你呀,难怪他喜欢你。”

    沈凤翥闻言垂眸,捂住被陈氏捏过的肌肤,纤长眼睫挡住眼中情丝,“我也喜欢他啊。”

    陈氏见他这副痴样,一颗心又揪起来,“孩子,我知道你俩有情,殿下的婚姻之事,除了陛下没人能逼他,可你……凤儿,这一二年,你外祖和外祖母一直在为你相看闺秀,本来都给你看好了,就是你外祖母娘家的姑娘,可你去年突然袭了爵,你外祖便没推进,想着等你回了玉京,再选个好的,你昨日说要留在北地,虽能再拖些时日,可你外祖……”

    “外祖疼惜凤儿,凤儿都明白。”沈凤翥见舅母焦心,连声宽慰,“舅母,您别为凤儿忧心,凤儿已经长大,能为自己担责了。”

    “凤儿,你外祖年纪大了,再受不得惊了。”陈氏伸手抹泪。

    从她嫁入虞家,爹从来都处变不惊,便是被牵连入狱都挺直着腰板,说“清者自清”。

    可在牢里得知女儿女婿大外孙被赐死,小外孙流放,却慌了神,悲痛不已,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后来,爹让他们夫妻到幽州接凤儿,走前还特地嘱咐不许告诉凤儿他们入狱生病的事。

    如果爹知道凤儿与殿下的关系,以爹的脾性,只怕……

    “凤儿不孝,对不起外祖。”沈凤翥眼中也含了泪,“可我不能离开阿俨……离了他,我活不成。舅母,我早就想好了,我会告诉外祖是我身体有恙,无法人道,不能有子嗣。若成亲,只会耽误好人家的姑娘。”

    “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陈氏泪眼圆睁。

    沈凤翥道:“舅母,我当然知道。若是这个缘故,外祖虽会伤心一阵,但断不会让我娶妻生子。”

    他的外祖是朗朗君子,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就让他耽误好人家的女儿。

    陈氏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看人看得准,摸清了你外祖的性子。罢了,这事儿我与你配合,对了,最好给那太医通通口风,让他当着你外祖的面儿诊治,这样稳妥些。”

    “舅母~”

    陈氏的胳膊又被沈凤翥扒住磨蹭,她宠溺一笑,“行了,别撒娇了,吃饭。”

    “诶~我多吃点~”

    饭后,陈氏让瑞叶把自己做的衣裳拿了过来,亲手给沈凤翥换上。

    “舅母,谢谢您。”

    陈氏直直看着镜中人,容颜如玉,身姿如竹,一袭绯衣越发衬得唇红齿白,眉清眼媚,“凤儿,你长高了许多,这身红缎的我特意做大了些,没想到你穿着正正好,那两身丁香绛紫的肯定小了,我拿回去给你改改。”

    沈凤翥看着熏笼上的紫衣,笑道:“舅母,您一路舟车劳顿,昨儿才到府上,今儿又给我炖汤又要改衣裳,别累着了。”

    陈氏给他整了整腰佩,笑道:“傻孩子,你从小生得好看又爱跟我玩,我不知给你送了多少衣裳肚兜,也就你从小挑剔,你娘也惯着你,愣是不穿我做的,如今愿穿了,我巴不得给你做一百套,我看着高兴。”

    沈凤翥不好意思地鼓了鼓腮,舅母以前的女红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他小时候娇气,自是不愿意穿。

    “舅母,凤儿以前不懂事,您就原谅我吧~”

    陈氏见他又开始撒娇,像原来一样,捏他的脸颊肉玩。

    又闲话逗乐一阵,沈凤翥就准备出门,陈氏说风大,让他别出门。

    “舅母,凤儿如今不只是凤儿,还是镇北军的掌书记。”

    看着沈凤翥离开的背影,陈氏一阵感慨,原来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娇气包,如今已经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沈凤翥先去了军中,手下人知道侯爷随殿下去了平州赈灾,回来肯定会查看这月余堆积的卷册账目,故早就备好了东西,甚至备好了炉火软垫,等着沈凤翥的来到。

    众人立在旁边静待,连大气都不敢出。

    相较于随时笑吟吟的殿下,其实他们更惧怕这位长平侯。

    最开始他们以为这年轻俊俏的侯爷不过是靠着表弟,来军中混个资历,没想到侯爷杀伐决断,对于懒散不敬者,犯错耍滑者毫不手软,前任节度使留下的亲信在他上任后便被派去做底层的刀笔吏,那些陈年假账也被侯爷查了出来,只不过人去楼空,侯爷没处找人算账。

    至于那些打量他面软好欺负,编着谎话捞好处的,早就被侯爷行了军法,赶了出去。

    “怎么不见海州兵屯的账目?”

    “回侯爷,今年雪大,估摸着在路上耽搁了,也就这三五日,应该就能送到了。”

    沈凤翥撑头冷道:“等他们到了,先让他们领十军棍,至于账目还是按老规矩办。本侯只说一遍,军中之事,不可延误。你们是军士官吏,不是农户,不靠天吃饭,今日雪大明日风大,说出来都不成体统,若以后再拿无稽之言搪塞本侯,便不止挨几棍了。”

    “是——”众人惶恐应答,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们在侯爷手下做事,知道侯爷从无戏言,言出必行。

    昨夜弄了大半宿,今早还被压着弄了一回,即便睡到午间才起身,现在座下铺了软垫,沈凤翥还是觉得腰酸不适。

    抬头看了一眼左右,淡淡道:“你们先出去,若有问题本侯再传你们问话。”

    众人忙拱手退下,走出房门才松了口气。

    见门扇合紧,沈凤翥立刻放下手中卷册,伸手揉了揉腰。

    下属们在旁边的屋子胆颤惊心地等着侯爷问话,他们谁都想不到威仪端肃的长平侯此时腰酸得平趴在书案上,与平素端方守礼的模样判若两人。

    暮色四合,沉积的卷册却只看了一小半,若是平常,沈凤翥会留下来再看一会儿。

    可现在外祖在府上,今早已经没有给外祖请安,晚上必须得陪外祖吃饭。

    可是他也好想和阿俨一起吃饭。

    阿俨是他的夫君,他们是一家人,他好想阿俨和外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可刚从平州回来,阿俨肯定也很忙碌,而且外祖对阿俨只是君臣之分,与阿俨吃饭十分拘谨,也吃不好。

    正当沈凤翥苦恼时,有人来报,说殿下让他去衙门赴宴。

    今日没有喜事,也不是年节,阿俨最厌这些官宴,怎的今日却主动摆宴了?

    等他到了衙门,才发现这宴是为了外祖和虞兰设的。

    “乖…凤翥,快过来啊——”虞皓见乖宝来了,朝他招手。

    沈凤翥见陆炼竟也在席,又见衙门里说得上名字的文官武将都在席中,长眉一挑。

    虞皓拉过外孙坐到自己身侧,轻声对外孙说:“乖宝,你以后可得好好为殿下效力。”

    他下午到衙门面见殿下,殿下以礼相待便罢,还特地带虞兰去见了众臣,说这是他新收的幕臣。

    节度使幕臣,虽没有官职,但却是由节度使最亲近的人担任。

    接着殿下又摆了宴席,有头有脸的文官都来了,他也借着这个机会见到了许多旧人后生。

    那座上还有安国公世子,那可是陛下的亲信,还有一些公侯勋贵也在列,殿下却让他一个致仕小官坐最上席。

    礼部尚书的名头几斤几两,他自己清楚,殿下是在顾他的颜面。

    至于殿下为何这般礼待他,他也猜得到。

    他的乖宝跟殿下沾亲带故,从流放时便相互扶持,是患难之交。

    他的乖宝又聪明能干,为殿下出谋划策,俨然是个得力的好臣子。

    他是沾了乖宝的光。

    如今殿下复爵,恩宠正盛,只要攻下北离,肯定能回玉京任职。

    也好,只要乖宝兢兢业业,不出差错,也能跟着殿下回玉京。

    有殿下这个大靠山在,他的乖宝这辈子也应能顺遂平安了。

    第140章 心思 他好乖啊

    宴散, 沈凤翥送虞皓虞兰回了住处,这才慢悠悠走回小院。

    今夜无月,手里虽提着一盏琉璃灯, 但长廊幽深漆黑,又无人烟, 阴森可怖,沈凤翥心里猛地升起了一股惧意。

    应该不会有鬼吧……

    风声飒飒,沈凤翥闷着头越走越快,后悔刚才拒绝梁俨和自己一起送外祖回来。

    刚拐过长廊, 头便撞到了一处硬物, 沈凤翥颤颤巍巍抬头,愣了一瞬,松了口气。

    “吓着了?”梁俨提着灯, 低头看着泫然欲泣的惨白小脸。

    “你走路怎么没声儿啊……”沈凤翥将手头的灯递给梁俨,见四周无人,紧紧扒着他的胳膊。

    梁俨享受爱人对自己的依赖, 笑道:“下次还是我们一起送外祖吧。”

    沈凤翥蹭着梁俨的胳膊,嗯了一声,然后紧紧靠着他, 不再说话。

    回到明亮如昼的寝房, 沈凤翥才勉强安定下来。

    “宝贝, 你怕黑啊?”梁俨弯腰抚摸柔嫩冰凉的脸颊。

    沈凤翥蹭蹭了火热的手心, 弱弱道:“好像…是有点……”

    他自己都没发现怕黑这件事, 以前夜里他要么不外出,要么阿俨一定在身边陪着。

    小凤凰从来爱逞强,突然直白示弱,梁俨又觉得惊奇, 又觉得可怜,“以后去哪儿咱们都一起去,乖,不怕了哦~”

    “嗯。”

    沈凤翥安定下来,走到镜前拆发换衣,梁俨跟了过去,帮他拆发冠,“宝贝,我先给虞兰安排了个虚职放着,想着我们商量好了再安排,你想让他任什么官职?”

    “不必了。”青丝散落,沈凤翥转身抱住他,“兰儿只有举人功名,没有军功,也不是勋贵之后,原本是进不去节度使衙门的。他年纪小,从小只念书,做不来什么事。”

    “小表弟看着就聪明,又是你外祖一手调教出来的,真不给他个好职位?”

    沈凤翥抬眸道:“哎呀,我自有打算嘛。兰儿是进士苗子,我想着还是让他走科举路,若在节度使衙门任了官职,那档子上就要留痕了。”

    梁俨闻言啧了一声:“他既是进士苗子,你外祖怎么舍得让他到我这武夫手下做事?”

    进士是天子门生,加上虞皓的人脉,对于虞兰来说,科举才是坦途大道。

    沈凤翥伸手给梁俨拆发冠,“兰儿这孩子克己守礼,性子又纯良,你帮他爹官复原职,他记在心里了。这事儿多半是兰儿自己提的,他是虞家这一辈最出挑的孩子,被我外祖带在身边教养,我外祖…也多半怕我在北地形单影只,没个帮手,所以才允了兰儿。”

    沈凤翥放下金螭冠,拿起梳子给梁俨梳顺发丝,“阿俨…可不可让兰儿回去,留他一个白身…兰儿从小就说他要像祖父一样做探花郎。”

    兰儿通文武,若能在阿俨麾下做事,自然对阿俨有所助益。

    可是兰儿……

    “原来小表弟还是探花苗子啊~”梁俨一手接过梳子给沈凤翥篦头,“宝贝,我那只是顺嘴的事儿,你记得给兰儿说,让他别把这桩小事放心上,别有负担,好好念书。读书嘛,环境很重要,让他跟着外祖念书,别在北地蹉跎光阴,若真想报答我,等他金榜题名后也不迟。”

    “阿俨,你当真愿意?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沈凤翥转过身,不敢直视梁俨的眼睛。

    阿俨对他,对虞家的恩情怎么回报都不为过,阿俨手下也缺人手,他什么都明白,他就是仗着阿俨对他百依百顺,才敢说出这些话。

    正如小时候舅母所说,他是恃宠生娇的性子,只要瞧准了谁喜欢他,他便会肆无忌惮地撒娇卖乖。

    梁俨放下梳子,从后面环住沈凤翥,见镜中人垂眸沉思,轻轻咬了下冰凉的耳垂。

    小凤凰心思重,从相识以来,所做的一切都在为他考虑。虞兰才高,若能为他所用,自然如虎添翼,可是虞兰是状元根苗,在衙门做个小文官绝对屈才了。

    小凤凰今日能对自己这样说,心里肯定很煎熬。

    “这有什么自私的,你的家人亦是我的家人,为家人前程着想不是应该的吗?”

    鼻尖凑到滑腻脖颈处轻蹭,幽幽草木香窜进了梁俨的鼻腔。

    “阿俨……”

    谢谢你。

    话未说出口,沈凤翥便发不出声音了。

    只见镜中,梁俨闻够了香气,缓缓抬起头,他的的目光从沈凤翥的眉眼、鼻梁,流连到唇瓣,梁俨的目光深邃且柔情,沈凤翥的脸颊烫了起来。

    视线在镜中交缠,梁俨看着爱人绯红的面颊,挑眉勾唇,不疾不徐地将人转过来,捞起一条纤细的腿,按到自己腰侧。

    沈凤翥自然明白梁俨的意思,搂紧他的脖颈,整个人往他身上贴。

    梁俨再也按捺不住,将另一条纤细的腿也捞起,像抱小孩一样,将沈凤翥整个人往上掂了掂,仰头盯着那张泛红鼓腮的脸,

    他好乖啊。

    梁俨看着看着,不禁红了面颊。

    沈凤翥被托着臀腿,整个人轻飘飘的,悬在后面的小腿十分不安全,只好紧紧夹住梁俨的腰。

    唇舌交缠,沈凤翥趁着空隙对梁俨说:“阿俨,明天我们一起吃早饭吧。”

    “好~”

    后来,这一夜沈凤翥便再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娇柔的呻/吟和求饶。

    灯烛晃晃,将铜镜里交/缠/起/伏的两具身体映得清清楚楚,也不知到了几更,那铜镜里才没了人影。

    次日卯正二刻,沈凤翥耷拉着眼皮坐在桌边,嘴里含着粥却差点睡着了。

    梁俨放下勺子,捏了捏柔嫩的脸蛋,笑道:“宝贝,快醒醒。”

    沈凤翥迷迷瞪瞪的,梁俨见他神情可爱,将他抱到了膝上哄喂。

    昨夜他十分孟浪,连做了三次,这才没过多久,小凤凰还没休息够呢。

    “宝贝,你不必陪我用饭的,回去睡吧。”梁俨嘴上这么说,手却不自觉地去拿勺子。

    “阿俨,我不要吃燕窝粥,我想吃你的豆粥。”

    “好好好,咱们吃豆粥。”梁俨赶紧将勺子转了个方向。

    老婆太喜欢他了怎么办,虽然很享受跟老婆吃早餐,迷迷糊糊的老婆也很可爱,但是老婆的身体重要,等喂完粥,还是抱老婆回房睡回笼觉吧。

    等半碗豆粥下肚,沈凤翥也彻底清醒了,窝在暖呼呼的怀抱里,被梁俨投喂了两口肉蒸饼。

    等投喂完小凤凰,梁俨风卷残云,将桌上的食物吞了个干净。

    “宝贝,喏。”梁俨微微附身,戳了戳自己的脸颊。

    小凤凰不想睡回笼觉,他也不能偷香,那便来个上班前的早安吻吧。

    沈凤翥眼神飘忽,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道阿俨哪儿来的这些说辞,他才不信自己的一个吻就可以让阿俨活力满满一整天。

    梁俨见他不亲,又将脸凑近了些,“难得早起一回,亲一下嘛~”

    沈凤翥受不住他撒娇,踮脚飞快啄了一下。

    一吻毕,沈凤翥羞得冒烟,比这更浓烈的吻他们都有过,可是那都是在房里啊!

    太轻浮了,他现在太轻浮了。

    他必须得克制,他得去问外祖如何节欲,外祖博学,他一定知道。

    梁俨被这个软乎乎的吻美得冒泡,步履轻快,走到衙门就是干。

    官署的人天塌了,都快过年了,殿下怎么还这么精神,他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等待过年!

    梁俨走后,沈凤翥就去给虞皓请安。

    略说了几句话,虞皓见他面容困倦,不时掩面,拉过沈凤翥的手,言语中透着浓浓担忧,“乖宝,昨夜又没睡安稳?”

    乖宝从小畏寒,冬日难以安寝,这北地又最苦寒,乖宝肯定睡不好。

    “没有。”沈凤翥安慰地拍了拍外祖的手,“就是刚回来,军中事多,昨夜…看军粮用度看得久了,睡得有些晚。”

    虞皓心疼地摸了摸乖孙的头,“粮草是重中之重,殿下能让你管军粮是信任你,你要好好做,不过你也要注意休息。”

    陈氏立在旁边,见沈凤翥眼波荡漾,神态柔媚慵懒,叹了口气,道:“爹,凤儿如今事情多,您知道他身子一向不好,他那院子离这里远,早晨又冷得紧,要不…就免了凤儿请安吧。”

    凤儿让他们过了年,雪化了再回山阴,这还有近两月的日子呢。广陵王是个不安分的,凤儿要应承他,又要日日早起请安,身子肯定受不住。

    “舅母,这怎么行!”沈凤翥忙道。

    虞皓连连点头,又拉过乖宝的手细细摩挲,“你舅母说得很是,你早上就别来请安了,只要晚上能陪外祖说说话就行了,若是军中事多,也不必日日来看外祖。”

    “外祖……”沈凤翥哼唧一声,扒住虞皓的胳膊。

    虞皓见小外孙撒娇,笑得眼弯,“哎哟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陈氏笑道:“爹,还不是您惯的,您看兰儿也没像凤儿这般爱撒娇。”

    沈凤翥听了有些不好意思,鼓着腮帮从虞皓胳膊上下来,抬眼看见小表弟在偷笑,顿时红了面皮。

    沈凤翥轻咳两声,摆出端肃模样,将昨夜梁俨的话说与了外祖和小表弟。

    “此话当真?”虞皓没想到殿下竟是这般想法。

    沈凤翥道:“自然当真。外祖,兰儿前途要紧,还是让他跟您回山阴,再念一二年书去参加春闱,中个进士,这才是要紧事。”

    “表哥,兰儿想报答殿下恩情,这书我在蓟州也可以念。”

    沈凤翥摇头道:“傻兰儿,别说胡话,等你中了进士,再报答殿下也不迟。”

    “表哥——”虞兰走近,沉声对沈凤翥说,“殿下初掌镇北军,不日便要出兵北离。正是缺人的时候,兰儿只想雪中送炭,不想锦上添花。等我考中进士,殿下已经拿下北离,我到时候再到殿下麾下,只会是趋炎附势。”

    “殿下不会这么想你。”

    “可是——”

    “好了。”虞皓打断两个孙儿的争辩,转头看向沈凤翥,“乖宝,兰崽儿留在北地是我和你大舅商量好的,兰崽儿是个不爱欠人的性子,殿下对你大舅一家恩同再造,你不让兰崽儿留下,兰崽儿跟我回去了也念不好书,倒不如让他跟着你,便是做书吏都行,磨磨他的心性,以后也能少吃些亏。”

    沈凤翥看着小表弟,叹了口气,说他可以留在北地跟着他做些杂事,但没有官职,必须留着白身,同时要为下一次春闱做准备。

    “乖宝你放心,兰崽儿的书是我亲自教的,他也勤勉,在路上都日日温书。”

    陪着虞皓用了盏茶,沈凤翥就带着虞兰去了军中,教他规矩,让他做自己的文书。

    众人见侯爷带了个清俊少年来,听侯爷喊他表弟,心中暗忖侯爷又插了个心腹来,以后做事得更小心谨慎。

    梁俨在衙门收到沈凤翥派人送来的信,说已让虞兰跟着他,不需要给虞兰官职俸禄,只当是他私人的文书。

    看来老婆没把外祖和小表弟说服啊。

    罢了,多一个虞兰,少一个虞兰都无所谓,老婆开心就行。

    梁俨此时正在为招收医学徒的事儿犯愁,冬季不用劳作,正好学习,他便让人贴了告示招收女医学徒,谁知根本没有适龄的姑娘报名。

    主要是正经大夫都是男人,除了像何冬娘那种有家学渊源的,医婆药婆接生婆都是下九流,正经人家的姑娘也不愿意来做这个。

    正当他发愁时,门子来报,说王家给他送生辰礼来了。

    哈?

    他生辰早就过了,这时候才送来?

    等他传人进来询问,这人却说是他家大夫人和小主人送的礼,不过是挂了个王家的名头。

    “殿下,因为路上雪大,奴婢们来晚了。我家小主人说,这礼得奴婢贴身带着,万不能在车上颠簸,磕碰着了。”

    梁俨打开礼盒,里面是一根碧莹莹的玉簪。

    拿起来沉甸甸的,簪尾刻的是一朵盛放的梨花,小巧典雅,清贵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