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蜀郡与陵川接壤, 骑马不过大半日便可抵达。
几人到了城中,先去王府递了拜帖,不多时, 沐北王从大门急匆匆出来,见到沈翾立马笑着迎上去。
“大将军远道而来,老夫有失远迎!”
沈翾朝沐北王恭敬地行了礼:“王爷安好。”
沐北王忙将人扶起来:“将军折煞老夫了!”
“快里面请!”
沐北王乃先皇最小的弟弟, 先皇继位时他才刚出生不久。当今陛下虽大他几岁,却也得喊他一声王叔。
当年先皇还在位时, 沐北王自请了块封地, 从此远离京城,不问朝政, 安安分分地做起他的闲散王爷。
这些年倒是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几人随沐北王进了府, 府中一切井然有序, 朴实无华。
虽不比京中富庶, 却颇有几分怡然自得。
一行人被带到正厅,婢女将茶点端上后退下, 只留他们几个说话。
沐北王打量沈翾几眼,笑着轻叹一声:“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啊, 老夫与大将军多年未见, 方才在门口, 险些没能认出来。”
曾经明媚意气的少年将军,如今长成了沉稳端肃的权臣, 不知老将军泉下有知,是会高兴还是难过……
沈翾温文一笑:“多年未见, 王爷倒是还跟从前一样。”
沐北王摆摆手:“诶,老了,不比从前。”
“对了, 听闻将军前几日被人行刺受了伤,现下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多谢王爷挂怀。”沈翾笑着道。
沐北王点点头,并未多问:“那就好。”
说完看向其余几人:“这几位是……”
明烛站起身躬身道:“属下明烛,是大将军的近卫。”
“这两位是卫国公世子叶川遥,江州陆家嫡子陆清玖。”
“喔,”沐北王笑着点点头:“原来是明将军和陆公子。”
陆清玖起身见礼道:“陆清玖见过王爷。”
“嗯,”沐北王笑容温和,对二人赞赏有加,“自古英雄出少年,大将军手下果然良才辈出。”
“都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他慈和地说完,转而看向叶川遥,倏地板起脸,哼道:“世子还敢来我这沐北王府,不怕挨揍吗?”
“……”
明烛和陆清玖双眼一瞪,俱是一惊。
听这话,这沐北王显然是认得世子的,不知两人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只有沈翾眸色淡淡,似乎并不意外。
叶川遥站起身,乖巧一笑,嗓音清脆道:“阿遥这不特地来向王爷赔罪了!念在晚辈年少不懂事,您就原谅侄儿一次吧!”
“实在气不过您就打我一顿,出出气!”
“哼,你以为老夫不敢吗?”
叶川遥赔着笑,故作轻声道:“那一会儿您偷偷打,将军还在呢,您多少给侄儿留点面子。”
“哈哈哈你啊,”沐北王绷不住笑道,“几年不见,倒是比小时候还要油嘴滑舌!”
“罢了,此事过去已久,也无需再提,本王也懒得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
几个人听得云里雾里,心下好奇,却又不得解,只能干着急。
叶川遥躬身道:“多谢王爷。”
闲话过后,沐北王看向沈翾,正色几分道:“将军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沈翾看向沐北王,慢条斯理道:“实不相瞒,沈某前几日收到一封密信。信上说有民家女死于刺史府,不知王爷是否听闻过此事?”
沐北王目光微闪,沉默一瞬后叹声道:“确有此事。”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不禁一动。
看来这事的确不是什么秘密。
沐北王思忖一瞬,随即沉声道:“刺史孟少忠近几年颇好美色,家中美姬小妾养了十几个。”
“那名女子原是锦绣坊的绣娘,那日不过是去府里送衣裳,不巧被那孟刺史遇上。”
“见那女子容貌秀丽,他便起了念,先是差人去女子家中提亲,女子不肯与人为妾开口回绝,他便将人强行带回府中。”
“唉,此女也是刚烈,抵死不从,一头栽进那莲花池中,香消玉殒,实在可惜。”
叶川遥眼底微颤,不禁有须臾失神。
这女子的经历,倒是和上一世的他颇为相似。
当权者为所欲为,他们这些无辜百姓难道就只能逆来顺受吗?
“那女子可还有家人?”叶川遥问。
沐北王叹息道:“那女子家中只有一位老父亲,孟刺史给了他一笔银钱做补偿,这事……也就无人再提了。”
叶川遥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一个如花生命,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遭,最终却这般销声匿迹,甚至连最亲之人都不在意,当真是令人唏嘘。
沈翾看向沐北王,不紧不慢问:“这位孟刺史如此只手遮天,宜州的官员和百姓难道就没有怨言?”
“自是有的,只是……”
沐北王犹豫道:“他既敢如此行事,背后自是有所依靠。将军来此,想来心中已有几分了然。”
“不过,老夫斗胆奉劝将军,还是莫要插手此事为好。”
沈翾眸色幽深,沉思道:“王爷何出此言?”
沐北王眉头微蹙,沉声慢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孟少忠所犯罪行虽罄竹难书,但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将军又何必以身入局,趟这个浑水?”
沈翾闻言自嘲一笑:“王爷肺腑之言,沈翾心中感激,但……”
“我本已身在局中,又哪里能真的置身事外?”
沐北王点点头,无奈地长叹一声:“也罢,既如此,将军不妨去见一见蜀郡郡守裴硕。”
“他在孟刺史手下为官多年,想来定能知晓些什么。”
沈翾点点头:“多谢王爷。”
沐北王看向他,眼中神色复杂,一字一句道:“将军,如今天下不安,朝廷动荡,将军定要万般小心。”
“可千万……莫要步了老将军的后尘啊!”
沈翾起身,朝沐北王郑重地鞠了一躬,敬声道:“当年承蒙王爷倾囊相助,送粮之恩沈翾没齿难忘。”
“王爷放心,沈翾绝不会让当年之事重演,也绝不会任奸人当道,民不聊生。”
沐北王缓缓点头,嗓音微颤:“好,好。”
当年为求自保他自请离京,在这宜州一待就是几十年,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少时的抱负早已抛诸脑后。
眼见百姓疾苦,他虽心痛却无能为力。
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这天下,也总要有人去守。
若这世上能多几个如沈翾这般的人,这天下,或许会是另一番景象吧……
“天色已晚,几位不如先在府里住下,明日再做打算。”
沈翾并未推拒:“那便叨扰王爷了。”
几人在偏院住下。
入夜,沈翾带着明烛偷偷潜入郡守裴硕家中,剩叶川遥和陆清玖在院子里吹着风闲坐。
陆清玖的手里捏着酒盏,瞧着神色有些恍惚。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时不时地拿眼角瞥一眼对面之人。
叶川遥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这家伙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如此安静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吃吗?”他将盘子里的桃子递过去。
“你,你吃吧。”陆清玖轻声道。
“哦,不吃算了。”
叶川遥懒得去猜,望着门口吃自己的。
亥时三刻,沈翾和明烛终于回来。
叶川遥给两人倒了茶,问:“见到那个裴郡守了?”
“嗯,”沈翾坐下道,“同信中所说相差无几。”
“他近几年搜集了不少孟少忠贪污受贿、克扣赋税的证据,只要呈交御史台,这个刺史便再无活路。”
陆清玖不解道:“他既有证据,为何不早些交给御史台,非要等到现在呢?”
沈翾慢条斯理道:“裴硕在孟少忠手下蛰伏多年,知道朝中定有许多人与其狼狈为奸,故而谁也不敢信。”
“只好默默搜集证据,等待时机。”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封密信,递给叶川遥:“这上面是涉案的所有官员,共四十八人。”
叶川遥将涉案名单一一看完,又递给明烛,胸口怒火中烧。
“下至县丞,上到尚书,这些人还把朝廷放在眼里吗?还把大盛律法放在眼里吗?”
陆清玖狠狠拍向桌子,附和道:“岂有此理,简直罪该万死!”
明烛看向脸上怒气一般无二的两人,笑笑道:“你们两个倒是难得如此有默契。”
“不过将军,这个裴硕,还有这份名单,真的可信吗?”
“此事牵涉甚广,若这份名单属实,朝中定要经历一次大动荡,几位皇子的党羽也必定牵涉其中。”
“若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利用此事排除异己……”
“无妨,”叶川遥开口道:“将军大可将此案光明正大地上报朝廷,交由御史台去查。”
“御史台行事公正,若这份名单是假的,找不到证据,那自然不会冤枉好人。”
“而真正的作奸犯科者,也总有办法将他们全审出来。”
沈翾轻笑一声:“世子聪颖,所言极是。”
此行目的已达成,未免夜长梦多,几人决定次日一早便去向王爷辞行,打道回府。
没想到去时郡主也在。
“见过大将军。”季兰青朝沈翾行了礼,莞尔道。
沈翾回以微笑:“郡主安好。”
季兰青方一抬头,霎时瞥见沈翾身后之人,漂亮的双眼倏地一亮。
“是你,没想到又见面了!”
陆清玖看向季兰青,仔细想了片刻,才记起眼前的人。
抬手温声道:“原来是郡主。”
沐北王看向女儿,笑着问:“青儿,你与陆公子是何时相识的?”
季兰青唇角弯起:“原来你姓陆,这次我知道了!”
她说完走到沐北王面前,欢声道:“回父王,我与陆公子前几日在街上偶然相识,今日又在此遇见,还真是有缘。”
沐北王哼道:“你啊,又一个人跑到街上去玩了吧?父王同你说过,女孩子家一个人不安全……”
“哎呀父王,我知道了!”
季兰青说完看向叶川遥:“你就是世子?”
“跟我来,借一步说话,”
叶川遥看一眼沈翾,随即跟着季兰青出了门。
“这丫头,”沐北王笑着道,“让将军见笑了。”
沈翾笑笑:“郡主天真烂漫,难能可贵。”
“王爷,那沈翾今日就先告辞了,日后若有机会再来拜会。”
“好,那我们后会有期。”
季兰青和叶川遥到了廊下,叶川遥郑重道:“郡主,当年之事,我欠郡主一个道歉。”
季兰青不以为意道:“世子不必如此,男婚女嫁本就该双方都觉得好,日子才能圆满。”
“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那时国公爷来信同父王说,你已经有了心上人。本郡主又不是嫁不出去,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沈翾从前厅出来,闻言双脚一顿。
“明烛,玖儿,你们先去。”
“哦,好。”
廊下,季兰青眼中满是好奇,循循问道:“不过,你与你那心上人如何了,为何还未成亲?”
叶川遥陷入过往的回忆中,低声道:“从前我与他云泥之别,只是我一厢情愿。他……并不知情。”
“啊,单相思啊?”季兰青吃了一惊。
“可你为何不同她说开呢,你这模样,这家世,想来她也不会不肯吧。”
“难不成是哪位公主?可宫里的几位公主也没有同你年纪相仿的啊……”
叶川遥不禁轻笑:“郡主别乱猜了,此事说来话长。”
季兰青一笑置之:“好吧,那现在呢,她还是不知情吗?”
叶川遥扯了扯嘴角,随口道:“想来应是不知道的吧。”
若沈翾有一日知道,他从很早前便心悦于他,不知会作何反应……
季兰青对他的这种做法不以为然。
“你可真够能忍的。换做是我,管他什么身份,尽管说了就是。成与不成总要试试才知道!”
叶川遥莞尔一笑,真心道:“郡主通透豁达,能被郡主喜欢的人一定很幸运。”
“郡主说的对,等找个机会,我便同他表明心意……”
沈翾转身一步步朝大门而去,脚步虚浮,恍若双腿不是他自己的。
心上人……
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
“翾哥哥,你怎能如此对我,不是说好等阿遥及冠,你就来府上提亲的嘛?”
“虽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将军。但心悦难控,阿遥只求留在将军身侧,日日得见便已足矣。”
“往后就让它保佑将军,所向披靡,一世无忧!”
“以后,有阿遥陪着你,好不好?”
“若日后时局安稳,将军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那到时我陪将军一起,吃海味,赏百花!”
“……”
原来他早已有了心悦之人。
原来,在笑着说出那些信口拈来的情话时,他的心里却藏着另一个人……
呼吸漫出丝丝痛意,沈翾极轻地苦笑一声。
所有的情难自抑如今仿佛都成了笑话。
原来,他沈翾,不过是个笑话。
第42章
叶川遥与季兰青聊得甚是投缘, 二人虽第一次见,却宛若无话不谈的亲兄妹,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
“对了, ”季兰青看着叶川遥,眼神发亮,嗓音清脆地问:“那个陆公子, 他是做什么的,今年多大, 可曾娶亲?”
叶川遥如实道:“哦, 陆公子今年十八,出身江州陆家, 是名武将, 尚未娶亲。”
说完饶有兴致地笑着问:“郡主该不会对陆公子……”
季兰青嫣然一笑:“我就是有些好奇, 随便问问而已。你可别出去乱说啊!”
叶川遥了然一笑:“知道啦, 郡主放心。”
他只顾着说话,丝毫未曾留意沈翾是何时出的大门。
等到了门口才见他们几个已经等在那里。
沐北王和郡主出门相送。
“几位慢走, 一路顺风。”
几人上了马,拜别王爷。
“王爷保重, 告辞。”
季兰青看向陆清玖, 笑眼弯弯道:“陆公子, 后会有期啦!”
陆清玖抬头望去,便见暖阳之下少女笑容明媚, 清眸流转,宛若仙子入凡尘。
他微微怔了怔, 颔首道:“郡主,告辞。”
一行人衣袂翩翩,策马扬鞭而去。
路途过半, 行经一家茶肆,几人下马稍作歇息。
明烛一边喝着茶,一边忍不住好奇问:“诶阿遥,你与沐北王府,从前究竟有何牵扯?”
叶川遥瞥一眼沈翾,想了想,小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前两年,王爷同我父亲议亲,被我……给推了。”
“为何?”
“因为……”他看向沈翾,欲言又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把自己那点心思全说出来啊…
沈翾端起茶盏,垂眸不语,似乎并不感兴趣。
“因为不想那么早成亲啊哈哈哈哈……”叶川遥随口笑道。
“也是,前两年你尚未及冠,是有点早。”明烛点头道。
说完看看沈翾,意有所指地笑笑:“如今阿遥已及冠,正是成亲的好时候。”
“将军,你说是不是?”
沈翾眸色闪烁一瞬,并未回答,只将手中茶盏放下,沉声道:“走吧,该启程了。”
“哦,好。”几人跟着起身。
明烛和陆清玖快步上马,叶川遥跟在沈翾身旁,伸手将人拉住。
斟酌着轻声道:“将军,我与郡主之间……”
“从前的事,世子无需同沈某交代。”沈翾沉声道。
“啊?”
叶川遥心中一颤,微怔住。过了会儿才轻声问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一点也不想知道吗?”
不想了解他的过往、他心中所想吗?
沈翾眉头微微一动,刺痛划过心底,嗓音低沉道:“该动身了。”
叶川遥看着他翻身上马,心底涌上一抹苦涩,双唇抿成一条线。
哼,不想知道拉倒,最好永远都别知道!
几人快马加鞭回到府中。
上奏的事耽搁不得,沈翾将裴硕提供的证据交给明烛,让他和陆清玖带着人先行回京。
二人稍事休息便立刻动身,只剩下沈翾和叶川遥同处一室,相顾无言。
自打从沐北王府回来,叶川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虽然不甚明显,但他还是察觉到沈翾对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劲。
但又不像是在吃他和郡主的醋……
若是吃醋倒好了。
他时不时看向沈翾,沈翾却只盯着书案上的公文,连个眼神也不肯分给他。
唉,大将军的心,海底针啊。
两人一言不发地待了许久,直到有侍卫进来,呈给沈翾一封信。
是冷月传来的消息,说已找到罗二,现下人就关在明月楼。
沈翾垂眸看完,站起身道:“我出去一趟,晚饭不必等我。”
说完步履翩翩向外而去。
叶川遥望着那道挺拔背影,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有问。
也对,英明神武的一品大将军,本也不必事事都同他说。
谁还没点儿秘密了。
既如此,那他的秘密,某人也永远别想知道!
偌大的将军府霎时冷清下来。
叶川遥心中烦闷,便一个人去了街上闲逛。
天色微微泛黑,铺面上都已亮起了灯。
他沿着街市漫无目的地走着,平日里喜欢的小玩意儿这会儿却无甚新鲜。
若是沈翾在,大抵都会买给他吧……
百无聊赖地挪着步子,不知何时竟走到了明月楼门口。
听说这明月楼乃陵川一带最大的酒楼,雕栏玉砌,富丽堂皇。
各地商贾多在此聚集,谈商交友,往来者不断。
叶川遥心生好奇,遂抬脚踏门而入。
宽敞的大堂内人满为患,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跑堂的小二手脚麻利地招呼着客人,吆喝声甚是响亮。
来酒楼自然是要喝酒。
叶川遥在一楼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小二,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拿上来。”
“好嘞,您先尝尝这点心,小的这就给您拿酒去嘞!”
叶川遥拿起桌上的桂花糕,尝了口又放下。
这点心做得倒不及京城的好。
小二很快拿了酒来。
叶川遥往杯子里斟满酒,连灌两杯,心里的躁郁终于淡了些。
舞乐台子上有乐人在弹奏,琴音婉转,可惜被夹在嘈杂声中,听不太真切。
忽地想起那夜沈翾吹的笛音。
那是他听过最好听的曲子。
怎么又想起他了?
叶川遥晃了晃脑袋,不再去想,只痛快地喝酒。
*
楼上天字号包厢。
沈翾一身冷肃地看着面前的人,幽声道:“罗二爷,你可让我们好找。”
罗二跪在地上,扯了扯嘴角,语气不屑地发问:“阁下何人,为何带我来此?”
沈翾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直言道:“沈翾。”
那人一惊,眼底亮了一瞬,却又一脸防备道:“大将军沈翾?你如何证明?”
“放肆!将军的身份何需向你证明?”冷月在一旁呵斥道。
沈翾不在意地抬了抬手,从怀里将符牌拿出来,递到罗二面前。
罗二见了符牌,眼底微动,随即出声问:“不知将军为何绑我来此?”
沈翾笑笑,不答反问:“那罗二爷这些年东躲西藏,又是为何?”
罗二自嘲一笑:“将军既身在朝堂,又何必明知故问。”
“八年前朝廷派禁军剿了我飞龙寨,我的弟兄们都死光了。我侥幸留了口气,想要活命,自然是要躲了。”
沈翾看向他,不再兜圈子:“你与冯时是如何相识的?”
“哪来的冯时?不知道。”罗二撇撇嘴道。
沈翾脸色沉了沉,一字一句清晰道:“冯时死了,半个月前,死在京城。”
“什么?”罗二脸上笑意骤消,眼中写满惊讶。
沈翾将他的反应收进眼底,不紧不慢道:“禁军灭了你全寨,你却与禁军校尉冯时往来甚密。”
“如今冯时横死,罗二爷,还不肯说实话吗?”
罗二看向沈翾,神色凝重:“将军想知道什么?”
沈翾微微俯下身,眼底幽深如渊,嗓音低沉道:“本将只想问你一句。当年劫了粮草的,究竟是不是飞龙寨?”
罗二嗤笑一声:“我若说不是,将军信吗?”
沈翾直起身,淡声道:“信不信是本将的事,你只管说是,还是不是。”
罗二抿唇顿了顿,末了一字一顿道:“不是。”
“我飞龙寨虽为盗匪,但一不劫穷苦百姓,二不动边防军饷。”
“我等再混蛋,也知道边境军饷意味着什么,又怎会去劫!”
“当年朝廷直接将罪行扣在我等身上,压根不给我们申辩的机会。”
“一千多个弟兄啊,一夜之间,全化为了尸山血海!”
罗二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哽咽着道:“那晚我下山买酒,一时贪杯回去晚了些,这才逃过一劫。”
“可我那些兄弟呢?他们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公道何在,律法又何在?”
沈翾蹙着眉沉默不语,事情果然同他猜得相差无二。
他看向罗二,神情严肃地问:“本将如何信你?”
罗二吸了吸鼻子,语气平复几分道:“将军既派人寻我,想必心中也是早有怀疑吧?”
“三日后,我带一个人来见将军,等见了他,将军便能知道我说得是不是真的。”
“谁?”沈翾问。
“前禁军副统领,吴越。”
“你说什么?”沈翾蹙眉看过去,“吴统领还活着?”
罗二笑道:“不错,待明日将军见了他,一切自有分晓。”
沈翾问完话,从包厢里出来,漫不经心地站在二楼的围栏前。
冷月站在身后,低声问:“主子,罗二怎么处置?”
“放他回去,派人盯紧,看他明日是否真的能将人带来。”
“另外,给南桑回信,让他……”
话未说完,忽然停下。
楼下某个角落里,一位蓝衣公子浅笑盈盈,身旁围着几个青年,看上去相谈甚欢。
俊逸身姿着实惹人注目,沈翾一眼瞧见他,脑中思绪便被扰地断了弦。
真是长本事了。
心里藏着人也就罢了,大晚上的,竟然还一个人跑出来,同这些不知哪来的混混们喝酒。
“主子,您刚刚说让阁主什么?”冷月在一旁出声问。
沈翾压了压呼吸,复又沉声道:“让南桑尽快动身来陵川。”
“是,属下这就去传信。”
冷月离开,沈翾低头看向楼下之人。
白皙的脸颊上已经爬上了几分红晕。
谈笑间眉眼弯弯,灯光映在那双漆黑星眸里,分外明亮。
这是喝了多少?
鱼龙混杂之地,竟如此不加提防。
明明自己保证过,绝不会在外面醉酒。
小骗子,嘴里果然没一句真话。
沈翾抬起脚,一步一步朝楼下而去。
直到站到某人身旁。
头顶上方落下暗影一片。
叶川遥抬起头,见到眼前之人,立即笑开来:“将军,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第43章
一桌子的人顺着叶川遥的视线齐齐看向来人。
极俊朗的一张脸, 就是冷了点,有些吓人。
端庄冷肃的气场让几人不由地发怵,谁也不敢开口。
沈翾平日鲜少出门闲逛, 知晓他长相的人并不多。
在座的几个人虽不知来人是谁,但却本能地觉得,此人定不是好惹的。
看这神情, 应是这位漂亮的小公子偷跑出来,现下家里的兄长来抓人了!
有人凑到叶川遥跟前轻声问:“叶兄, 这位可是你哥哥?”
叶兄……
沈翾冷眸微眯, 薄唇紧抿。
这么一会儿,倒是熟络得很, 不仅同桌共饮, 还开始称兄道弟了。
叶川遥其实并没醉, 只是酒气上头, 莫名地有些兴奋。
他闻言仰起头嘻嘻一笑,用力点点头, 道:“没错,是我哥哥。”
“我的……翾哥哥。”
沈翾心下一动, 喉结轻轻滚了滚。
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眉眼弯弯的人身上, 看着那双美目中的无限缱绻。
水波流转, 让人难抵沦陷。
又是这个眼神。
明明心里藏着别人,却总是用这副目光看他。
同桌几人听叶川遥如此说, 纷纷起身朝沈翾见礼:“见过兄长!”
端的一个尊敬有礼。
“……”
沈翾并未应声,垂眼看着叶川遥, 嗓音清冷道:“还能走吗?”
叶川遥看着眼前神色淡淡的人,眨眨眼,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低声喃喃道:“腿软,走不了。”
“……”
沈翾深深地叹口气,走近些将人半抱着扶起来。
叶川遥随着力道站起身,双手攀在沈翾的手臂上,回头冲同桌几人笑着道:“各位兄台,先告辞了,咱们改日再好好喝个痛快!”
“好,我等与叶兄实在投缘,下次一定不醉不归!”
“嗯,不醉不归!”叶川遥眯着眼没心没肺道。
好一个不醉不归。
沈翾漫不经心地朝几人瞥过去,眼神里仿佛带着寒冰。
几人不禁瑟瑟道:“叶兄,兄长,慢走…”
沈翾抬手揽上叶川遥的腰,冷着脸将人带走。
几位青年站在原地松了口气,忍不住摇头道:“这两兄弟的相貌皆如此的俊逸绝伦,怎么性子却大相径庭?”
另一人笑道:“哎,长兄嘛,自然是要威严些。不过这位哥哥看上去也是个极疼爱弟弟的,不然也养不出叶兄这样明媚的性子……”
沈翾方才是一个人骑马来的,这会儿带着个醉鬼,马自然是骑不成了。
冷月给南桑传完信,见沈翾扶着人出门,立即让人去备了马车。
她此前并未见过叶川遥,这会儿见沈翾对他如此照顾,甚觉新鲜,遂试探着问:“主子,这位公子是?”
沈翾将人扶上马车,漫不经心道:“楼里捡的醉猫。”
叶川遥:“……”
他才没醉,且清醒着呢。
冷月没有再问,目送着马车缓缓而去。
等下次见了明烛,她定要好好打听打听……
狭窄的马车内,叶川遥靠着软枕,半眯着眼看向对面的人。
沈翾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底依旧深沉,看不透在想些什么。
其实关于沈翾这个人,他所知道的大部分过往皆是出自父亲口中。
除却那些英勇事迹,他并未真正地了解过他。
这段时间沈翾对他照顾有加,甚至可以称得上百般纵容,那些柔情让叶川遥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于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但如今想想,会不会他对旁的人也那样好?
又或许,沈翾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弟弟,会照顾,会护着,却不想探究他的过往,不在乎他心底有没有心悦之人……
可若如此,从前那些相处又算什么?
那些克制的情动,那些肌肤之亲,难道都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吗?
马车内一片安静,只有车轮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叶川遥心绪烦杂,方才本想借着醉酒撩拨一二,这会儿却没了兴致,干脆闭了眼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闻沈翾沉声开口:“这么晚,为何一个人出来饮酒?”
叶川遥闻言缓缓睁开眼,将头侧了侧,一双清眸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漫不经心道:“一个人在府里待着无聊,就出来走走。”
沈翾看向他,见他眼底落寞明显,顿了顿问:“心里憋闷?”
难道是因为今日同郡主提起了伤心事,所以才难过……
那个人……就这么重要?
“没有,”叶川遥靠在车窗旁,淡淡道,“原本只想去明月楼瞧瞧热闹,没曾想碰见几个有趣的人,就多喝了几杯。”
沈翾抬眼幽声道:“世子在此处人生地不熟,还是少跟不相识的人来往。”
“连对方身份都不知晓,就敢毫无防备地喝醉……”
“我没醉。”叶川遥下意识反驳道。
抿着唇,低着眉,瞧着有一丝委屈。
沈翾心底一软,到了嘴边的说教又压了回去。
过了须臾,才慢条斯理道:“下次出门,叫几个人跟着。”
叶川遥转过头,看向他,抿着唇问:“将军呢,这么晚,又去那明月楼做什么?”
“见个老朋友。”沈翾沉声道。
老朋友……
哼,叫的够亲的。
叶川遥眨眨眼,犹豫一瞬,还是忍不住问道:“是方才……送你出来的那位貌美的女子吗?”
“不是。”沈翾若有所思道。
罗二所言恐牵连甚广,兹事体大,还是莫要将阿遥牵连进来为好。
见沈翾不愿说,叶川遥冷哼一声:“不想说就算了,我也没想知道。”
沈翾的喉结轻轻滚了滚,最后轻叹一声,柔声道:“回去早些歇息吧。”
叶川遥闭上眼,懒得再看他……
三日后,南桑和明烛抵达明月楼。
明烛已将宜州刺史案的相关证据呈交御史台。
听闻沈翾急召南桑前往陵川,他担心出了什么大事,便又同南桑一道返回。
罗二并未食言,竟果真将吴越带了来。
吴越已至不惑之年,加之这些年颠沛流离,脸上尽显沧桑之态。
当年的三千禁军副统领,何等风光,如今却只能叹一声物是人非。
吴越见了沈翾,打量半刻,轻轻笑道:“将军和少时变了许多。”
他还在禁军时沈翾年纪尚小,只在宫宴上见过一次。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沈翾淡淡一笑:“三年前我得了吴统领的死讯,还惋惜英雄薄命。”
“想我沈某自诩聪明,原也有被人愚弄的一天。”
吴越笑笑:“将军莫怪,吴某也是逼不得已,才假死而后生。否则也等不到今日与将军相见。”
沈翾点点头,眼底沉了沉道:“当年之事,还请吴统领如实相告。”
吴越深吸一口气,应声道:“好。”
他缓缓坐下,将往事娓娓道来。
“那年北渊南侵,陵川战事吃紧,又逢天灾不断,兵部和户部好不容易筹齐粮草,由兵部尚书林征带着粮队赶赴前线。”
“可刚行了一日,我和禁军其他二十几名弟兄便接到郑统领的密令。”
当时的禁军统领,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郑元,郑贵妃的亲哥哥,六皇子季寒的亲舅舅。
“郑统领说,沈将军消极抗敌,拖延战事,有通敌嫌疑。陛下下了密旨,要我们将送粮车队秘密拦下。”
沈翾静静地听着,面色未变,只有漆黑的眼底藏着惊涛骇浪。
“皇命难为,我虽觉得蹊跷却也只能照做。”
“本以为只须将车队拦下便可,谁知到了地方,郑元竟下令将所有运粮官兵就地斩杀,还谎称我等是飞龙寨的匪寇,只留下林大人一个活口!”
吴越停顿一下,叹声道:“后来的事,将军应当知晓。林大人回京上报此事,陛下勃然大怒,将其一家满门抄斩。”
“又派三千禁军连夜将飞龙寨悉数剿灭。”
南桑眉头紧蹙,眼底猩红一片。
他已两日两夜未曾阖眼,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明烛察觉他的反常,抬手按在南桑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安抚地捏了捏。
南桑侧眸看向明烛,瞥见他眼里的关切,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明烛看向吴越,幽声问道:“所以事后你们销声匿迹,是郑元怕东窗事发,才将你们全部调离京中?”
“不错,”吴越点头道,“此事一出,我和弟兄们心里清楚,这京城我们是待不下去了。想着调去郡县做个寻常衙役倒也不错,至少不必再刀尖搏命。”
“却没想到刚出京城,我等就遭人暗杀。”
在座的几人互相看看,眼中皆露出惊诧之色。
禁军乃皇帝亲兵,光天化日之下追杀禁军,实乃骇人听闻。
吴越哽咽道:“二十多个兄弟,陆陆续续皆没了音讯。”
“我先是逃到江州,后来又去了宜州,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与罗二爷相识,又遇见侥幸逃过一劫的冯时。”
“这些年,我们辗转多地,艰难度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替枉死的弟兄们报仇!”
几人听完沉默须臾,心中愤慨无处宣泄。
没想到,这竟是一场如此浩大又部署周密的阴谋。
而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除掉沈家。
陵川数十万百姓,壹字军几万将士,飞龙寨上千弟兄,还有林尚书一家……
幕后之人不惜用这些人的性命做陪葬,竟只为了除掉一个沈家。
丧心病狂不过尔尔。
明烛蹙眉,自言自语道:“这幕后之人,究竟是郑元,还是……陛下?”
吴越摇摇头:“不知。”
“禁军向来只认令牌,不得多问。陛下是否真的下了密旨无从得知,全凭郑元一人之言。”
沈翾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冯时突然回京所为何事?”
吴越道:“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寻找其他弟兄的下落,后来无意中发现,当年林家小少爷的尸骨存有蹊跷,极有可能人还活着。”
“冯时便回京寻找林公子的下落,没想到却暴露了行踪。”
南桑眸色幽深一沉,眼底闪过一丝痛意。
沈翾思忖片刻,沉声道:“两位先在明月楼住下,一切从长计议。”
罗二和吴越躬身道:“一切听从大将军安排。”
南桑和明烛留在明月楼,沈翾独自回到将军府。
夜已深,淡淡月色下偶闻几声虫鸣蛙叫。
沈翾一路思绪万千,多年来的猜想得到证实,却并无如释重负之感。
季寒,郑元,孟少忠,在这盛国,如此奸佞还有多少?
皇帝昏庸,奸臣当道。
这便是他沈家拼死守护的朝廷吗?
沈翾脑中一片混乱,心绪不宁地踏进大门。
一抬头,便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正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踩着脚下的影子。
发尾摇摆,衣角轻扬。
心头阴翳忽而散开。
沈翾慢步朝叶川遥走去,未等身前之人反应,便抬手将人抱进怀里。
手臂缓缓收紧,便再也舍不得放开。
第44章
夜幕下缱绻暗涌。
叶川遥还未抬头, 整个人就被扣进怀里,紧紧相依。
鼻尖自沈翾紧绷的脖颈旁轻擦而过,缓缓生出一片灼热。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叶川遥有些措手不及, 恍然怔住。
心跳到了胸口,震耳欲聋。
沈翾将头埋在他肩上,一言不发。仿佛只是累了, 寻一个依偎之处。
许久后,叶川遥才隐约察觉到身前的人情绪不对。
他抬了抬手, 缓缓将人回抱住, 轻声问:“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沈翾并未回答,也未抬头。
须臾后, 才哑着嗓音低声问:“阿遥, 你可曾有过后悔的事?”
叶川遥目光一顿, 思绪有瞬间游离。
他望向前方屋檐下摇摇晃晃的灯笼, 轻轻嗯了声:“有。”
那日在大理寺外,若知那是最后一面, 他合该上前同他说句话的。
哪怕只道一声再见,便也能了无遗憾吧。
前尘已过, 如大梦一场。
如今沈翾就在眼前, 比起后悔, 他更想珍视当下。
“往事如烟,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 我们总要往前看。”叶川遥道。
沈翾顿了顿,缓缓道:“这些年我常在想, 那日若我再快些,若我半路不曾停下歇息,若我早一些去接应, 会不会一切就不会发生?”
“父亲不会战死,陵川不会破城,所有人都不必枉死……”
叶川遥鼻尖一酸,泪花倏地模糊了双眼。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沈翾的只言片语中,他还是大概猜出了几分。
沈翾在自责。
杀伐冷肃的大将军,虽所向披靡,位高权重,却一直活在悔恨和自责之中,无一日安宁。
叶川遥心中一阵酸楚,满是心疼。
“不是你的错。”
他轻轻蹭了蹭沈翾的侧脸,一字一顿轻声道:“将军,这一切并非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年少征战,收复失地,你并不亏欠这天下什么。”
“是大盛欠你。”
沈翾缓缓收紧手臂,将人抱得更深了些。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大将军,而只是一个历经风雪,满身伤痕的普通人。
一个被困在过往的满目疮痍里,独自忍受煎熬的可怜人。
叶川遥任由身前的人抱着,两颗紧贴的心有力地跳动着。
许久后,沈翾才缓缓抬起头,眼底的波涛渐渐退下,又复往日平静。
轻舒一口气道: “走吧,送你回房。”
叶川遥抬头看向面前之人,见他面色如常,神情淡淡,好似方才的失控不过只是一场错觉。
虽说有些不合时宜,但他好像……还是更喜欢方才那个趴在他肩上的人。
一个真实的沈怀清,而非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叶川遥眨眨眼,咧着嘴笑着道:“将军抱够了吗,没抱够其实可以多抱一会儿的,不必客气!”
沈翾轻笑一声,抬脚先行。
叶川遥跟上去,发尾摇晃着在他身旁继续道:“真的,我把肩膀借给你,想靠多久靠多久,不收你银子!”
“你若心里还是难受,要不我给你唱个曲儿吧?”
“你想听什么,扬州慢?清平乐?”
沈翾眸色淡淡,心里的郁结却没来由地散了几分。
唇角微弯道:“那就……扬州慢吧。”
“哦,你喜欢听这个啊?”叶川遥眯眼笑笑:“可惜这两个我都不会。”
沈翾侧眸:“……”
见他一脸的无奈,叶川遥扯了扯嘴角,慢悠悠地挪着步子,思忖着道:“要不我给将军讲一段话本吧!”
“说从前啊,有个世家老爷,过腻了酒肉池林的日子,便寻了个山头,隐居去了。”
“谁曾想,在山里竟遇见……”
沈翾一边负手慢步前行,一边无声轻笑。
耳边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清脆的嗓音将这无边黑夜都驱散开,只剩满目清明。
他侧眸朝身旁之人望去。
月色正好,月下之人明眸似水,秋波流转间惊艳一世红尘。
……
明月楼上,南桑和明烛曲膝而坐,于苍穹之下对饮。
南桑单手握着酒坛,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仰头望向头顶繁星闪烁。
流畅的侧脸拉起紧绷的弧度,眉眼弯了弯道:“许久未见这样美的月色了。”
明烛跟着抬头望去,脸上露出笑意:“是你望天望得少了。”
“月色明明从未变过。”
“是啊,” 南桑笑笑,嘴角溢出一抹苦涩:“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唯有这苍穹却亘古不变,当真薄情。”
明烛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有我,有将军,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只要有我们在,就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南桑看向他,沉声问:“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什么?”明烛仰头往口中灌了一大口冷酒,不以为意地笑道:
“你是罪臣之子也好,天潢贵胄也罢,于我而言,你只是我明烛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这世上,也唯有你和将军能值得我以命相交。”
八年前,将军将满身是血的南桑带回府。
那时的南桑瘦削羸弱,十二三岁的年纪,却一身戾气,幽深的眼底仿佛随时就要吃人。
府里的下人都不敢上前,只有明烛不怕他。
南桑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肯见人,明烛便日日去找他说话,逗他生气。
南桑赶不走人,便只好由着他去。
再后来,两人渐渐熟悉,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却唯独对身世闭口不提。
南桑不说,明烛便也不问。
如今所有的线索串起来,从八年前的孤儿,到密室里林大人一家的牌位,再到今日南桑的反常。
明烛又岂会猜不出他的身世。
只是这些,他从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是南桑这个人。
南桑笑笑,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感动自是有的。
但……
不由地苦笑一声。
见南桑眼底闪烁,明烛拿肩膀碰了碰他,抬了抬下巴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南桑无奈嗯了声。
顿了顿,忽然问:“听说世子来了陵川,他和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明烛笑着道,“自然是两情相悦,不分你我喽!”
语气十分笃定。
南桑抬眼,若有所思地问:“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明烛向后仰了仰身子,得意道:“你没见过世子,等你瞧见他们两个在一起时的样子,自然就清楚了。”
“我还从未见将军对谁如此温柔过。眼里像藏了星辰,只为一人而亮。”
“是吗?”南桑轻声道。
“倒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对啊,我跟你说,他们两个……”
明烛兴奋地转过头看向身侧,却话音一顿,恍然愣住。
俊朗的面容之上,那双黑眸明亮深邃,漫出无尽柔光。
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那双无比熟悉的眼里。
明烛一时怔在那,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
呼吸乱了分寸,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南桑看他的眼神,为何同将军看世子的眼神一样……
见他一脸错愕,南桑低头轻笑一下,转过头不再看他,仰头兀自喝酒。
明烛的思绪彻底乱了,拿起酒坛胡乱往口中灌了一通。
冷酒入喉,心却被灼烧得滚烫起来。
第二天一早,南桑潜入将军府,去书房密见沈翾。
“将军,行刺世子的几个刺客查出来了,是郑家的人。”
“郑家?”沈翾蹙眉道:“郑元,他为何要刺杀世子?”
南桑摇头:“不知,我们只查到这几个死士是郑家的远亲,自几年前被培养成死士,这几年里替郑元和郑贵妃做了不少腌臜事。”
“不过世子与郑家并无牵扯……”
他顿了顿道:“会不会是季寒?”
“季寒,郑家……”沈翾眼中寒光凛凛,“宜州案御史台那边可有进展?”
南桑道:“周印一收到供词便开始派人清查,名单上的大部分官员已缉捕归案,只剩郑元和吏部尚书杜明轩。”
“此二人虽在名单之内,但目前尚无足够证据可将其定罪,大概还需等些时日。”
沈翾沉思片刻,道:“告诉周印,继续审,务必要将孟少忠的嘴撬开。”
“另外吩咐下去,将郑元这些年犯的大小案件整理成卷,一并送去御史台。”
“查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他顿了顿,嗓音冷冽道:“我要郑元,郑家,从此再无翻身的可能。”
“是。”南桑应下,想了想问:“将军是否要将此事告知世子?”
沈翾眸色沉了沉,“不必,何苦给他平添困扰,让暗卫跟紧就是。”
南桑笑笑:“明烛说得倒是不错,将军对世子果然不一般。”
沈翾扯了扯嘴角:“那个傻小子能知道什么。”
南桑点头笑笑:“是挺傻的。”
“属下告退。”
刚推门,迎面撞上一个人。
叶川遥前来寻沈翾,正巧碰上刚从书房出来的南桑。
他惊了一瞬,看清人后随即笑开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阁下,当日救命之恩,在下一直铭记于心。”
南桑微微颔首,笑着道:“在下南桑,是将军的暗卫。当日之事世子不必挂怀,举手之劳,亦是本分。”
叶川遥瞥了眼沈翾,笑笑:“不管怎么说,我欠阁下一个人情,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尽可随时差遣。”
南桑微笑:“世子若实在过意不去,便把这份恩情记在将军身上吧。告辞。”
书房内只剩二人,叶川遥看向沈翾,板着脸问:“将军派人跟踪我?”
沈翾回身坐下,淡淡道:“只是恰巧遇见。”
叶川遥撇撇嘴:“将军还真当我毫无察觉?”
“那日在明月楼,你觉得我为何会毫无忌惮地同旁人饮酒?”
“你派了暗卫跟着我,我都知道。”
沈翾嗯了声:“只是以防万一。你若觉得不便,少出门就是。”
叶川遥坐下喃喃道:“没有觉得不便,只是……”
他看着沈翾,一本正经地问:“将军为何,要为我做这些?”
第45章
静谧的书房内呼吸可闻。
叶川遥直勾勾地盯着沈翾, 抿唇等着他的回答。
替他出头,送他令牌,连暗卫的存在也不避着他。
如今抱也抱了, 还不肯给他个准话吗?
沈翾眸色微闪,默了默道:“不过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
叶川遥极轻地嗤笑一声,连声质问道:“不知将军是否对旁的人也如此大方?”
“也会将令牌送出去, 让手下将士任人差遣?”
“也与旁人如此这般地相处吗?”
沈翾垂眸不语,心中虽暗潮涌动, 却并未应答。
如今朝中储位之争愈演愈烈, 北渊和西夷亦在伺机而动。
他的身边已是危机四伏,暗藏杀机。
郑元对阿遥下手, 也不知是否因了他的缘故。
这个时候, 他不能再将阿遥留在身边冒险……
沈翾仔细思虑一番, 末了沉声道:“世子来陵川时日已多, 明日我让人护送世子回京。”
叶川遥:“……”
很好,还要赶他走是吧!?
他看向沈翾, 抿唇问:“那你呢?”
沈翾道:“待这边事情了结,我自会回去。”
叶川遥突然没了耐心, 什么试探撩拨全都是对牛弹琴!
他站起身狠狠地骂了句:“沈翾你就是个王八蛋!”
“你真当你这将军府是什么神仙宝地啊, 走就走, 没人非要赖在你这里!”
说完便转身自顾跑出去。
明烛正朝这边过来,见他夺门而出, 不明所以地喊道:“哎阿遥你干嘛去?”
叶川遥未应声,转眼便跑没了影。
沈翾的眼底深如寒潭, 板着脸坐在桌案前一言不发。
他也没料到叶川遥竟会反应如此之大。
明烛望着叶川遥离去的背影,走近些问:“怎么了这是,将军你惹世子生气了?”
沈翾神色不虞地低着头, 过了会儿,嗓音低沉道:“明日你带人先护送世子回京。”
“回京?”明烛不解地问,“再过几日将军也该回去了,为何不一起走?”
沈翾道:“我还需再留些时日。”
明烛闻言正色几分:“将军为何留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翾缓缓道:“北渊新帝继位,三日后举行祭天大典,这城中恐生变故。他留在这里不安全。”
明烛点点头:“好,那我将世子送回京再回来。”
“不必,你留在京中,派人盯紧郑元,别让他跑了,也别让他死了。”
“还有,”沈翾顿了顿,又道:“让杨护军照顾好世子。”
“嗯,属下明白。”明烛应道。
他想了想,又凑近些问:“所以方才,世子是因为你要送他走才不高兴的?”
沈翾眉头微蹙,心里没来由得有些烦躁。
胡乱应了声:“许是吧。”
明烛叹口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道:“将军,不是我说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沈翾抬眼:“?”
“你瞪我我也要说!”
明烛问他:“你既担心世子,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呢?”
“哦,什么也不说,突然就要把人送走。”
“可世子又不知道你是为他着想,估计还以为你厌弃他,那自然是要伤心的呀!”
“连我都能看出他对你的心思,将军你可别说你看不出来啊!”
对他的心思……
沈翾皱着眉沉默须臾,眼底微波浮动。
过了会儿,低声道:“他心里……早已有了心悦之人。”
“什么?”
这回轮到明烛吃了一惊。
“怎么可能,他明明对将军……”
沈翾自嘲地苦笑一声:“他最初来府上,本就是为了利用,如今……”
大抵对他也是有几分情意的吧,但却终究抵不过心里藏了许久的人。
明烛一时无言,脑袋有些转不过来弯。
难道世子不是对将军思慕已久吗?
这个心悦之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沈翾皱了皱眉,对方才的失态有些懊恼。
但很快收回思绪,面无表情道:“明日动身,早些去准备吧。”
“哦,知道了。”明烛道,“那罗二和吴越如何安置?”
沈翾吩咐道:“让他们暂且留在明月楼,待一切部署周全后再行回京。”
明烛点点头:“好。”
说完又问:“那……南桑呢?让他留下,还是同我们一道回京?”
沈翾看向他:“你想让他同你一块回去?”
“没有啊,”明烛故作自然道,“若将军需要,那他自然是要留下的。”
“若这边没什么事的话……那不如就先回去,毕竟阁里还那么多事等着他呢……”
沈翾了然地睨他一眼,漫不经心道:“让他同你们一道回去吧。”
“哦,好。”明烛压了压嘴角道,“那我这便去通知大家收拾行装!”
几家欢喜几家愁。
另一边,叶川遥跑回自己房里,将门狠狠一关,心里憋着股火气无处可撒。
沈翾这个臭流氓!
用得着他的时候说抱就抱,用完了就过河拆桥!
他究竟为何会看上这么一个木头!?
哼,想让他走,可没那么容易。
他还就赖上了怎么着!
难不成还能将他绑着送走?
叶川遥一整个下午都没再出房门,连晚饭也是在房里用的。
听下人说他胃口不好,晚饭只吃了没几口,沈翾便让厨房做了些点心,亲自送去。
没曾想吃了闭门羹。
沈翾站在门外,想起明烛的话,思忖一刻后开口道:“世子,我并没有要赶你的意思。此地凶险,让你回京是为你好。”
叶川遥趴在床上,听着屋外传来的低沉嗓音,闷声道:“我已经睡下了,将军请回吧。将军大可放心,明日我会走,绝不会赖在这里。”
沈翾:“……”
“我……”沈翾张了张嘴,有些无奈道:“我让人做了点心,你吃一点,饿着肚子夜里容易睡不踏实。”
叶川遥气冲冲地望着门外的影子,不为所动道:“将军请回吧,我要睡了。”
沈翾抬了抬手,想要推门,最终又缓缓放下。
嗓音温润道:“点心让厨房温着,若是夜里饿,再让他们去取了来。”
叶川遥并未应声,躺在床上瞪着眼望天。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究竟把他当什么了?
若说这人对他没那个意思吧,又对他百般照顾。
若对他有意,偏又不把话说开,就这么不上不上地吊着他。
难道他竟看走了眼,这人竟是个孟浪负心之辈?
沈翾自是不知自己多年来的清誉已岌岌可危。
见屋内没了动静,他极轻地叹口气,转身离开。
夜里,叶川遥不知为何发起了热,还不时伴着几声咳嗽。
守夜的侍卫不放心,匆匆向沈翾回禀。
不多时,沈翾带着大夫赶到。
叶川遥一脸虚弱地看着他,嘴里哼道:“将军不必担心,咳咳,明日一早我便动身,咳咳,绝不食言,咳咳咳……”
见他一副破碎模样,沈翾在他床边坐下,蹙眉道:“别说话,躺好。”
转头冲身后之人道:“军医,快替世子看看。”
“是,”军医上前,寻到脉,仔细探着。
“这……”
他看向叶川遥,不由地皱了皱眉,困惑不已。
沈翾面色一沉,凛声问:“如何?”
军医并未马上回答,手上更谨慎了几分。
从脉象上看,世子现下并未染病,虽有旧伤,身子比旁人稍弱了些,但也并无大碍。
可看脸色,又的确像是发热的症状……
正困顿之际,忽然瞥见床上的人朝他快速地眨了眨眼。
军医点点头,当即了然于心。
原来这是世子同将军之间的情趣啊!
就同那妃子装病邀宠是一样的,左右不过是想寻求意中人的关爱罢了。
军医笑着将手收回,语气自然道:“将军不必担心,世子并无大碍。”
“只是郁火上行,加之从前应是大病过一场,身子有些亏,这才发起了热。吃几服药便应无大碍了。”
“有劳军医了。”叶川遥轻声道。
沈翾蹙眉问道:“身子亏是何意,可有法子调理?”
军医看向叶川遥:“世子从前可是大病过一场?”
叶川遥看一眼沈翾,顿了顿,轻轻点点头,道:“嗯,三年前,病过一场。”
军医点头道:“这就对了。想是病后气血有亏,未能及时进补,身子才弱了些。”
“可用些温和滋补的药膳,慢慢养着,自然就能养回来。”
沈翾这才放下心来,吩咐道:“去开方子吧。”
“是,那属下这就让人去煎药。”
军医又看了眼叶川遥,冲沈翾道:“虽说并无大碍,但世子现下还发着热,夜里还需仔细看顾着,离不得人。”
叶川遥不禁在心里给军医狠狠地鞠了一躬。
这个恩情他记下了!
沈翾嗯了声:“去煎药吧。”
军医出了门,房里只剩下二人。
叶川遥平躺着,嘴里喃喃道:“等过两日病好了,我便走……”
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阿遥,”沈翾出声道,“安心养病,旁的日后再说。”
叶川遥看着他,嗯了声。
半个时辰后,婢女将药端上来。
叶川遥虽不想喝,但沈翾亲自喂他,他便只好闭着眼一口闷了。
沈翾把药碗端走,将人扶着躺下。
“好好睡一觉,我就在屏风外面,难受的话就喊我。”
叶川遥看着他,抿唇问:“你要…上来吗?”
沈翾犹豫一瞬,拒绝了他的邀请:“世子好好休息,我去外面。”
叶川遥哦了声,咱巴巴看着他起身绕到屏风后。
啧,果然难撩。
第46章
沈翾取了几本文册, 一人端坐在软席上,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烛火轻轻摇曳,屏风上映出模糊身影。
叶川遥侧眸望去, 能听见书页极轻翻动的声响。
忽地想起曾经醉酒的那个夜里,他们也是这般共处一室。
那日,沈翾是否也是这样守了他一夜?
没什么睡意, 叶川遥干脆坐起身,看向屏风后端坐的身影, 转了转眼珠, 压低嗓音轻轻唤了声:“将军?”
沈翾闻声立刻起身来到床边,打量着他的脸色问:“怎么了, 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 ”叶川遥嗓音柔弱道, “我已经没事了, 你回房休息吧,不用守着我。”
“明日还要去军中巡视, 别再过了病气咳咳……”
沈翾在他身旁坐下,见他脸色红润, 抬手覆在额头上摸了摸。
随即柔声道:“还是有些热, 好好睡一觉, 明早按时服药。”
叶川遥看着面前眉目柔和的人。
他喜欢这样温柔的沈翾,也贪恋他的关心和照顾。
若是可以, 他想要他所有的柔情都只给他一人。
可这家伙居然要赶他走!
偏执的念头在脑中愈演愈烈。他越想越委屈,不知不觉连眼角都泛起了红。
得一人真心怎的就这般难?
沈翾瞥见那白皙脸庞上的一抹红, 不禁心中一动。
微微蹙了蹙眉,嗓音又放轻了几分,略带僵硬地哄道:“要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吗?”
此话一出, 叶川遥越发情难自制,一滴如珍珠般的清泪自淡粉色的眼尾缓缓滑过。
如此深情款款又为哪般?
不肯对他表明心意,却又对他如此体贴,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在跟他玩欲拒还迎吗?!
“不必劳烦将军。”叶川遥低着头哼道。
也不知自己在气些什么。
沈翾心下一软,抬起手将那滴眼角的热泪轻轻拭去,罕见地有些不知所措。
嗓音极尽温柔道:“阿遥,我并非要赶你走。”
“你在这里,我也很高兴。”
叶川遥愣了愣,目不转睛地看向他,抿唇等着他的话。
沈翾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你若真不想走,那留在府里就是,等过些日子我们再一道回京。”
“只是……这些日子莫要再私自出府。”
叶川遥:“……”
虽终于得以留下,却没有等到想听的话,叶川遥眸色暗了暗,咬着唇看向沈翾。
顿了顿,豁出去道:“那日醉酒之事,我都记起来了。”
沈翾看向他,眼底晦暗不明。
叶川遥直视着身旁的人,一字一顿肯定道:“你当时……并没有躲。”
心思猝不及防被剖开,沈翾垂眸不语,眉头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脑中画面忽而闪现。
叶川遥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质问道:“沈翾,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一个可有可无的宠物?”
“高兴了哄一哄,逗一逗,不高兴了就让我滚得远远的?”
沈翾蹙眉看他,嗓音低沉:“我没有。”
“那你喜欢我吗?”叶川遥红着眼问道。
他问得直白,虽心里忐忑不安,眼神里却没有半分退缩。
就算最终一切皆成泡影,他也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两世了,他放在心上那么久的人,难道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空吗?
沈翾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眼底幽深一片,不答反问:“那你呢?”
又把他当什么,别人的替代品?
还是一时的兴起?
两人视线相接,眼中神色各异,各怀心事,好似一场无声博弈。
须臾后,叶川遥红着眼看他:“我心意如何,难道你看不出来?”
沈翾抿唇不语。
胸口的质问只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却最终只垂了垂眼。
追究前尘往事实非他所为,也不想让自己如此狼狈。
叶川遥见状嗔笑一声,眼中是戏谑的痛楚。
哽咽着道:“我从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从来就没有信过,对吗?”
沈翾看向他,沉声道:“我信过。”
只是如今,不敢再信罢了。
叶川遥恍惚地轻笑一声,不想再与他争论,闭了闭眼,将脸侧向一旁。
低声道:“我困了,将军回去吧。”
沈翾的视线在他脸上轻轻扫过,欲言又止。
末了站起身道:“好好休息。回京之事,过几日再说。”
说完深深地看他一眼,将灯熄灭,抬脚绕回屏风后。
床榻登时空了一块。
叶川遥闭上眼,心里一阵酸楚。
原来真的……只是他自作多情吗?
既如此,他便如他所愿,离开便是……
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次日一早,叶川遥早早便醒了,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想他与沈翾的前世今生。
想从前,想以后。
鸡鸣破晓,屏风外沈翾缓缓起身。
叶川遥听见声响闭上眼,呼吸均匀,假装还在沉睡。
沈翾走到榻前,抬手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见温度如常,轻叹一声。
却没有立即将手收回。
他看着榻上安静的睡颜,抬手将叶川遥鬓边的长发向一旁轻轻拨了拨。
指尖拂过侧脸,拇指缓缓摩挲向下,最终停在唇边。
沈翾顿了顿,眼底是不再克制的情动。
他缓缓俯下身,在那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如蜻蜓点水,小心翼翼中透着无尽缱绻。
叶川遥屏住呼吸,一动未动。
他明明已经醒了,绝不是在做梦。
所以沈翾刚刚是……亲了他?
待人走后,叶川遥才缓缓睁开眼,眸光轻闪。
伪君子,偷亲算什么本事?
既喜欢他,又究竟在逃避些什么啊?
难不成非要他一剂蒙汗药下去,将生米煮成熟饭,他才肯接受他吗?
叶川遥翻身下床,冷静片刻。
蒙汗药他弄不到,也懒得再去猜沈翾的心思。
他默默将行囊收拾好,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径直出了将军府,骑马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暗卫发现他的行踪,一边跟着,一边立即让人禀报给了沈翾。
沈翾收到消息后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明烛不禁担心道:“世子不是病了吗,如此骑马颠簸怎么行?”
他看向沈翾问:“他为何一个人就这么走了,不告而别并非世子的作风啊!”
其实他想问的是,将军你又做什么了,把人气地一大早连饭都不吃就跑了?!
沈翾正心烦意乱,听了他的话更是懊恼不已。
皱着眉吩咐道:“去将世子拦下,再找辆马车,将他好生送回京城。”
“好,”明烛应道:“我这就动身!”
明烛走后,沈翾一个人去了叶川遥的卧房。
床榻之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应陈设也如从前一般。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没想到竟也会做这些事。
他独自在床边坐了许久,才起身出门……
叶川遥出了陵川,一路向南,终于在途经蜀郡一家客栈时被明烛赶上。
“阿遥!”
明烛从马上跳下来,打量着叶川遥的脸色,关切道:“这么急着赶路做什么,你身子可还好?”
“我没事,”叶川遥坐下道,“你怎么来了?”
明烛在他身旁坐下,急匆匆喝了几口茶,喘口气道:“将军不放心,让我送你回去。”
叶川遥垂了垂眼,淡淡道:“他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还怕我又回去烦他不成?”
“我说了走就会走,不会赖着他!”
充满怨气的语气让明烛不禁失笑。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该替自家主子解释一下。
“阿遥,将军并非要赶你走,他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叶川遥不为所动,不屑地哼了声。
“陵川本就是他沈翾的地界,我又日日待在府里,能有什么危险?”
“况且我又不是纸糊的,哪就那么娇弱了?”
明烛笑笑,耐心地解释道:“陵川虽为大盛所属,却鱼龙混杂,各国细作常隐于世,极难分辨。”
“这些人一直在伺机而动,若有心为之,将军府也并非铜墙铁壁。”
“将军他是在意你,所以才不忍让你冒一点险。”
叶川遥心中微动,又随即摇摇头道:“他若真如你所说,如此在意我,可为何又不肯将心意告诉我?”
“昨日我都那般问他了……”
明烛想了想,正色几分,看着叶川遥问:“阿遥,你对将军……是真心吗?”
叶川遥看向他,嗔笑一声:“不然呢,难道连你也觉得,我只是在利用他?”
明烛摇摇头:“我自然是信你的,但……”
“将军说,你早已有心悦之人。”
“啊?”叶川遥愣住。
心悦之人?
不就是沈翾吗?
他茫然道:“将军说我有心悦之人,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将军以为,我心里有旁的人?”
明烛点点头:“嗯。”
“所以将军虽然在意你,却无法同你表明心意。”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甘心做别人的替身?”
叶川遥瞪着眼怔在原地,半天后才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不是,他从哪听来的这种离谱的谣言?”
简直匪夷所思!
“不知,”明烛摇摇头,“不过我瞧着,将军这几日可因为这事儿没少费神。”
叶川遥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当真是哭笑不得。
可又一想,又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那他就没想着来问问我,凭着胡思乱想就给我定了罪?”
自己吃自己的醋也就罢了,还迁怒于他,白白连累他这几日伤心难过!
明烛想想也忍不住一笑。
仗着沈翾不在这,大胆调侃道:“谁说不是呢,估计是怕你真说出个什么心上人来吧。”
“你是没看见,今日你不告而别,将军那脸色黑的呦!”
“估计是真怕你再也不理他了!”
怕?
叶川遥翘了翘嘴角,竟莫名被这个字愉悦到了。
原来他沈翾也有如此患得患失的一天。
忍着没来问他,其实是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的吧?
既如此,那就随他去吧。
从前都是他远远望着他,如今便让沈翾也尝尝这悬着心的滋味。
等回了京,他再同他好好分说分说……
第47章
得知沈翾那不为人知的心思, 叶川遥浑身上下顿时舒畅了几分。
心头奔腾雀跃着,走在路上都忍不住想蹦跶两下。
上次来得仓促,都没来得及在这蜀郡好好逛一逛。
这会儿不急着赶路, 自然要好好闲游一番。
上回来沐北王府,听郡主说城郊永宁山上有个永宁寺,香火甚旺, 很是灵验。
叶川遥便拉着明烛一同前往。
二人将马留在山下,徒步上行。
行直半山腰, 只见夏木繁荣, 山涧清澈,飞鸟不绝, 当真是处风水极佳之地。
寺内有棵古树, 枝干粗壮, 树冠通天。树枝上挂满了祈福香囊。
叶川遥不禁好奇, 向树下一女子询问道:“敢问姑娘,这树有何来头?”
见面前的人容貌如此出众, 女子愣了愣,略带羞稔地莞尔道:“此树生于寺中几百年, 是永宁寺的镇寺之宝。”
“对树灵诚心许愿便可愿望成真, 尤其求姻缘最是灵验!”
“哦, 原来如此,”叶川遥略一颔首道:“多谢姑娘。”
明烛从寺里僧人手中求来两个香囊, 递给叶川遥,打趣道:“世子想求姻缘?”
叶川遥接过符纸, 笑着哼道:“才不是,我要求的是国泰民安!”
明烛笑笑,看破不说破。
叶川遥将心愿写好, 置于香囊内,抬手挂起。
【愿君心似我,长乐永康。】
仰头望着,嫣然一笑。
若有朝一日心愿达成,他定会带沈翾回来还愿。
到那时候,他定要趾高气昂地指着沈翾,冲他道:
“看吧,本少爷多大方,被你撵走还替你许了愿!”
再顺理成章地让沈翾还他三个愿望,趁此机会把想占的便宜都占了!
想着想着不禁失笑。
叶川遥收回胡思乱想,转头问明烛:“你呢,许了什么愿?”
明烛看着树上的香囊,笑道:“和世子一样,国泰民安。”
国泰方才民安。
愿有朝一日,世间再无战乱。
百姓安康,他们也能与在意之人相聚相守。
……
二人下了山,歇了歇脚,又买了些当地的吃食带上,继续返京。
半路上遇到一个年轻男子,因马蹄受了伤,无法赶路,便求他们捎他一程。
此处偏僻,行经车马并不多,叶川遥遂欣然应下,邀其共乘。
男子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年纪,身形高挑,性子明朗,脸上总是带着笑。
上了车,男子向二人道过谢,笑着问:“两位公子,可是也要去京城?”
叶川遥笑着应道:“嗯,我们出来探亲,正要回去。”
“兄台呢,也是京城人士吗?”
男子道:“在下初一,宜州清郡人士,此次进京是去见友人。”
“初一,”叶川遥笑笑,“是个好名字。”
初一温和一笑,很有分寸地并未询问对方的身份。
叶川遥对此人印象不错,一路上能有个有趣的人聊天,总不至于无聊。
明烛抬眼打量着面前的人,心生防备,但见叶川遥与他相谈甚欢,终究没说什么。
初一看着叶川遥,目光里露出欣赏之色。
“公子当真是我见过最俊逸绝伦之人,不仅容貌如此出众,连谈吐也风雅不俗。”
叶川遥付之一笑:“兄台谬赞了。”
两人一路上聊着风土人情,颇为投缘。
叶川遥一直渴望有朝一日能踏遍天下名山河川,去领略那些未知的风景。
而初一曾游历过许多地方,叶川遥听着那些奇闻轶事,觉得十分新奇。
“你还去过北地?”
“听说那里冬日的大雪能有几尺厚,是真的吗?”
初一笑着嗯了声:“不错,我曾见过一次那样的大雪。”
“漫天雪花飞舞,遍地积雪,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恍若梦境。”
叶川遥闻言浅笑道:“听上去倒是极美。”
“京中鲜少落雪,就算赶上寒冬也不过寥寥几片。”
“若有机会,我倒很想看看那千里飘雪的场景。”
他顿了顿,又叹声道:“只是如此苦寒,百姓怕是要受苦了。”
初一看向他,眼里微微闪过惊讶之色,转瞬即逝。
几人一路攀谈,不知不觉便到了平阳城。
天色已黑,明烛找了家客栈,初一在门口与二人道别。
“这一路多谢二位,我们后会有期。”
叶川遥并未挽留,莞尔道:“后会有期。”
*
两日后,叶川遥回到卫国公府。
叶青云见自己儿子回来一阵吃惊。
“怎么突然回来了?快进屋!”
叶川遥进屋坐下,俏皮笑道:“怎么,您这是不想我回来呀?”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叶青云嗔笑道,“出去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挺好的,”叶川遥笑着应道,“就是想家里的饭菜了!”
叶青云不禁慈爱一笑:“你个贪吃鬼,想吃什么吩咐厨房,让他们晚上给你做!”
“好!”叶川遥欣然道。
“对了,”叶青云看着他,关切地问:“将军的伤势如何了?”
叶川遥如实道:“伤得不严重,如今已无大碍。”
叶青云嗯了声,若有所思地问:“陵川一带可还太平?”
“暂无异动,”叶川遥道,“只是北渊新帝好大喜功,恐生变故,需提早想好应对之法。”
叶青云点点头:“北渊兵力强盛,这些年虽有大将军镇守陵川,但若北渊真铁了心南下,怕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叹口气,不忍道:“这些年,的确苦了将军。”
叶川遥心里也跟着浮上一抹心疼。
柔声道:“有他在,是大盛之福。”
叶青云看向自己儿子,犹豫片刻,慢声问:“阿遥,你与将军……”
叶川遥正色道:“爹,我心悦于他。”
“虽还未言明,但我知道,将军对我也是同样的心意。”
叶青云叹口气,露出几分愁容道:“大将军清风霁月,心怀天下,是世间少有的谦谦君子。爹爹对他也是钦佩不已,但……”
“他如今已处在内忧外患之中,四面楚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你若执意留在他身旁……”
“阿爹。”叶川遥语气坚定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想陪在他身边。”
叶青云无奈沉默,末了点点头。
“你既有了决定,阿爹也不劝你了,自己好自为之。”
“嗯,”叶川遥笑道,“谢阿爹成全。”
*
清晨,郑贵妃寝宫。
“寒儿,御史台正在查你舅舅,你可有法子?”郑贵妃慢声道。
季寒思忖道:“御史台不知从何处搜集到一些舅父的罪证。”
“不过母妃不必太过担忧,孟少忠绝不敢供出舅父,仅凭旁的证据,舅父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没有性命之忧?”
郑贵妃抬高嗓音道:“今日早朝,周印已将此事禀报给你父皇。”
“朝中上下如今都看着,季泽那边的人又添油加醋,怎可能善了?”
“就算你父皇看在我们母子的份上不重罚他,这大理寺卿的位置也定是保不住了。”
季寒缓缓抬了抬眼,漫不经心道:“舅父犯下那么多事,母妃难道还妄想让他全身而退?”
郑贵妃想了想,美艳的眉眼间闪过一抹精光,柔声道:“寒儿,这些年你舅父助力你颇多。”
“如今你与季泽在朝中平分秋色,若无你舅父从中周旋,你怕不是你那三哥的对手。”
“你要想法子保住你舅父才是啊!”
季寒勾唇笑笑。
“母妃说得没错,舅父的确帮了我许多。不过……”
“他不该自作主张。”
郑贵妃不明所以:“这是何意?”
季寒眼中闪过寒光:“舅父他不该动世子。”
“混账!”郑贵妃站起身怒声道。
“你难道要为了一个男人弃你舅父于不顾,弃郑家于不顾吗?”
“郑家若倒了,你觉得你还能夺下这太子之位?”
季寒对郑贵妃的斥责丝毫不在意,反笑着道:“母妃果然对此事是知晓的。”
“又或者,难道是母妃的主意?”
郑贵妃睨他一眼,那双带笑的眼底透着彻骨的寒意,让她不禁心里一颤。
她并未反驳,冷声道:“任何阻碍你的人都该死。”
“既然你为了一个男人不顾大局,本宫便替你解决了他。”
见季寒面色愈发阴翳,郑贵妃话锋一转,语气柔和下来。
“寒儿,我们母子等了这么久,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绝不能因为任何人再出差池。”
“待他日继位,你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苦为了一个男人耽误大业!”
“母妃,”季寒把玩着手中玉佩,幽声道,“从小到大,我都按照您的要求行事。”
“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是母妃说了算。”
他看向郑贵妃,一字一句道:“但世子不行,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动他。”
“哪怕是母妃,也不行。”
“你!”
郑贵妃怒目圆睁,简直不敢置信,“荒唐!”
季寒嗤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不过母妃尽管放心,不管为了谁,这皇位我定会夺下。”
“您想要的尊贵我会给您。”
“但若再敢有人动他分毫,我可不敢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郑贵妃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曾经的少年已经长大,越来越脱离她的掌控……
第48章
得知叶川遥回京, 季岩立即上门堵人。
才一见着人就忍不住抱怨:“阿遥,你可算回来了!”
“这段时日你不在京中,我一个人好没意思!”
这话并不作假。
季岩的母妃出身不高, 又早早香消玉殒。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同几位皇子公主也不甚亲近。
而那些世家子弟虽表面对他恭敬奉承,其实私底下全都瞧不起他。
这些季岩心里都清楚, 只是假装不在意而已。
毕竟对他来说,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
只有叶川遥真心待他, 视他为好友。
叶川遥笑道:“那我请殿下去吃好吃的, 如何?”
“行啊,”季岩欣喜道, “听说西街上新开了一家酒肆, 梅子酒堪称一绝, 要不咱们去尝尝?”
“好!”叶川遥欣然应下。
许久不见面, 他也想同季岩好好聊聊。
“那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吧!”
季岩自然高兴:“走!”
两人出了府, 有说有笑地直奔西街而去。
季岩说的那家酒肆名叫醉月轩,才刚开了不过一月有余, 便已声名大噪, 引得许多文人骚客慕名而来。
盛国人喜饮酒, 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闲暇时都会聚在一起小酌几杯, 也算是忙碌生活里的一点慰藉。
这间酒肆瞧着与寻常酒楼并无不同,只是地方大了些。
听闻后院有几个大酒窖, 皆是精酿珍品。
季岩提到的梅子酒便是店中的招牌,名为秋露白。
此酒风味独特,产量甚少, 价格虽高得离谱,却还是供不应求。
二人上楼,入了雅座,边品酒便聊。
“这酒真不错!”季岩赞道,“清冽甘甜,果香浓郁,果然是难得的上品!”
叶川遥饮了一杯,点头道:“的确是好酒。”
“不知何人能酿出如此佳酿。”
他平日虽饮酒不多,但对好酒也是珍之爱之。
“听说是位年轻公子,祖传技艺。”
季岩不甚在意地说完,看着他问:“对了,这段时日你去哪了?怎么不声不响地玩起失踪来了?”
他前几日去府上寻人,才听说叶川遥出了远门。
叶川遥漫不经心道:“去了趟陵川。”
“陵川?”季岩吃惊:“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叶川遥眯眼笑笑:“也没什么,就…闲着没事,出去逛逛,呵呵。”
季岩哼笑:“怎的,这偌大的临州还不够你逛的?”
话音刚落,他突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赫然连在一起。
“不对,”他猜测道,“前些日子,大将军动身去陵川巡察守境大军。”
“你该不会……是去找他了吧?”
“不行吗?”
叶川遥坦然地看向季岩,大方承认。
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呵呵。”季岩笑着撇撇嘴。
“你至于吗,刚从他府里搬出来才几日啊,就这么舍不得跟他分开?”
他说着往前凑了凑,轻咳一声,小声问:“哎阿遥,你跟我说说,你跟将军……到哪一步了?”
“互诉衷肠?”
“还是……嗯,那什么,私定终身?”
见季岩两眼放光,一脸好奇地等着他的回话,叶川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哼道:“不告诉你!”
“……”
“切,不说算了。”季岩不屑道。
“不过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从何时起对沈翾真动了心思的?”
“我还以为你当初找上他,只是为了让他帮你救你爹。”
“没想到你居然来真的!”
美酒入喉,叶川遥轻笑一下,嗓音清透道:“将军那样的人,我对他动心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季岩想想也对,这京中心悦沈翾的女子的确不在少数,只不过没几个敢真的上前罢了。
果然勇者方得天下。
“那你从前说的心上人呢,真的放下了?”季岩好奇问。
叶川遥笑笑,面色淡定,语气自然道:“没有啊。”
“我放在心里那么久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下?”
“那你还……”
季岩瞪着眼,刚要痛斥他三心二意,玩弄感情,忽然话音一顿。
脑子转了转,不确定地问:“你心里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沈翾吧?”
叶川遥但笑不语,扭头望着街上车水马龙,小口浅酌。
微弯的桃花眼中泛出隐隐柔情,似春水流波。
季岩脸上震惊不已,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
感叹道:“你也真够能忍的……”
须臾后,又问:“那沈翾呢,他可知晓此事?”
叶川遥无奈轻叹一声。
不愧是朋友,专往他心口撒盐。
他慢条斯理地饮着杯中酒,懒洋洋道:“不知道。”
“连你都能猜出来的事,他却偏偏想不明白。”
“真是笨死了。”
季岩:“……”
怎么这话听上去……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好友真是不易,一时竟有些心疼。
嗓音柔和地问:“那你不打算告诉他吗?”
“我为何要告诉他?”
叶川遥清声道:“告诉他我心悦他已久,让他动容,继而接受我吗?”
他轻笑一声,眼中熠熠生辉,一字一句道:“我要他的真心,要他心悦于我,而并非因我心悦于他而接受。”
季岩眨眼听着。
太深奥了,听不懂。
叶川遥看向他,见他一脸呆滞,无奈翻了个白眼。
“算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
季岩:“……”
又被嫌弃了。
见他一脸苦涩,叶川遥笑笑,说起别的。
“明日我要回杨护军那里,这段时日恐怕不能同殿下见面了,殿下自己保重吧。”
“又要去军中?”季岩哀怨道,“你还真打算从军啊,做个文官不好吗?”
“如今边境不太平,你何苦非要去涉险?”
叶川遥不以为意地轻笑,眼底盛满五彩霞光。
因为……
他想站在那个人身旁,同他并肩作战,共护河山。
他的信仰,从来都与他有关。
两人正聊着,身旁不知何时走来一人。
一身蓝色长袍俊逸潇洒,脸上带着几分不羁的浅笑,却不显桀骜,反倒让人觉得轻快亲切。
来人清声浅笑道:“我与公子的缘分当真不浅。”
叶川遥闻声抬头,微微一愣,随即站起身回以微笑:“初一公子,又见面了。”
初一勾唇一笑,抬手指着桌上的酒问:“不知这秋露白可还合公子的心意?”
“清甜润口,确是上乘佳品。”叶川遥不吝称赞。
初一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嗓音轻快道:“既然公子喜欢,那我稍后便让人多取几壶来,当作是给公子的谢礼!”
“多谢阁下好意,”叶川遥婉拒道,“那日不过举手之劳,阁下实在无需挂怀。”
此酒贵重难求,他不想收。
二人并不算熟识,不该有这样的牵扯。
可对方却坚持道:“公子这是瞧不上初一的酒?”
“怎么会?”
叶川遥话刚出口,随即面露惊讶道:“难道阁下便是酿出这秋露白的那位高人?”
初一抬眸一笑,道:“诶,公子谬赞。高人可不敢当,不过浊酒一壶,聊以度日罢了。”
没等叶川遥回话,季岩满脸欣喜地站起身,激动道:“既如此,那我们便不客气了,多谢兄台!”
叶川遥犹豫一笑,末了道:“那便多谢初一公子。”
初一笑道:“公子何需客气。若公子不嫌弃,可以把初一当成朋友。”
“我这醉月轩随时欢迎公子。”
叶川遥轻笑:“好,那叶某日后一定常来。”
陵川城将军府内。
沈翾从营中回来,凝神看着手上探子的密信,眸色幽深。
看来小少爷的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是早已将他忘了,打算另寻他欢了吗?
他思忖片刻,沉声吩咐道:“去查一下这个初一的底细,派人盯着。”
“是,将军。”
探子退下后,沈翾将信重新拿起,想象着信中所说小少爷与人相谈甚欢时,眉眼跳动的模样。
那般生动的人,如今他却看不见,摸不着,只能透过寥寥几字来想象。
沈翾的心底如蚂蚁爬过,又痒又烦躁。
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世子倾城美貌,身旁从不乏示好之人。
也许过不了多久,小少爷就真该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蹙眉思索片刻,冲门外侍卫道:“来人,去传吴参军和李都尉!”
第49章
第二天一早, 叶川遥将行囊收拾好,还未来得及动身,府里便来了位不速之客。
季寒来得突然, 叶川遥无处可躲,只好将人迎到正厅。
季寒看着面前的人,目光在那张绝美的脸上流连片刻。
柔声叹了句:“许久不见了, 叶哥哥。”
前世的事还历历在目,叶川遥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那日他带人去流放路上营救父亲, 却被季寒的人劫走, 带到了云波画舫。
他当时受了伤,又因长时间的打斗而体力不支。季寒将他逼到窗前, 不顾他的抗拒, 扬言定要得到他的人。
绝望之下, 叶川遥纵身跳入湖中。
直到今日,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冰凉湖水灌进胸口时的剧痛。
凌舟身死,父亲入狱,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对季寒恨之入骨。
如今看着面前的人, 叶川遥只觉反感至极, 只想赶紧将人打发走。
他抬了抬手, 尽量平静道:“殿下安好。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季寒走到他面前,笑着看他。
“没什么事, 只是许久未见,便想来看看你。”
“听说叶哥哥刚从陵川回来, 是去…找沈翾了吗?”
叶川遥低头默默思忖一瞬。
对不住了将军,还得借您威名一用。
他面不改色道:“是,几日不见, 草民实在想念将军,便过去寻他。”
如今他与沈翾“如胶似漆”,季寒这个混蛋总可以死心了吧?
季寒眸色一沉,却并未动怒,只是有些颓力地问了句:“叶哥哥,你可曾对本王……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心动?”
叶川遥蹙了蹙眉,抿唇不语。
说实话,他一直不明白季寒对他的心思从何而起。
二人往来甚少,这些年也不过在宴会上见过几面,每次只出于恭敬寒暄几句。
难道只是因着他的美貌,就对他如此执着?
叶川遥想了想,不如趁今日一次把话说清楚,他实在不想再与此人有任何的纠葛。
他看向季寒,温声道:“六殿下,这话此前我已经同您说过,今日便再说一次。”
“我对殿下并无情谊,殿下天潢贵胄,草民实在不敢高攀,还请殿下放过草民。”
“我叶川遥虽身无长物、胸无大志,但也绝不会沦为他人玩物。”
季寒轻轻皱了皱眉,收起脸上的笑:“你不信本王?”
“你觉得,本王只是把你当作玩物?”
叶川遥勾唇一笑,脸上多出几分不屑。
一字一句道:“六皇子,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陷害我全家,要置我父亲于死地的人吗?”
季寒看着他脸上的恨意,心里一痛,眼中暗潮翻涌,低声道:“本王没想要卫国公死。”
单纯的脸上满是无辜和歉意。
若不是亲身经历,叶川遥都要信了他的话。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狡辩。
叶川遥哼笑一声,决绝道:“事实如何你我心知肚明。我与殿下道不同,不相为谋。殿下的错爱,我也受不起,请回吧。”
季寒蹙眉看着面前的人,心底的阴暗蠢蠢欲动。
他想要这个人,想要将他占为己有。
想要荒凉的黑夜里有他依偎,想要他只属于他一个人。
叶哥哥是他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一定要得到他。
季寒低头轻笑一声,方才的深情模样消失殆尽,周身只剩阴鸷之气。
“阿遥,你以为,他沈翾能护得了你多久?”
“本王会让你看清楚,只有本王,才是对你最真心实意的那个人。”
这话让叶川遥简直想笑。
一个害得他无家可归,葬身湖底之人,也配跟他提什么真心?
他微微俯身,面无表情道:“殿下慢走。”
季寒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叶川遥招来下人,吩咐道:“天儿热,你们赶紧往院子里多撒些水,好好去去晦气!”
下人们闻言当即忙起来,叶川遥则拿起包袱,匆匆动身。
被季寒那厮耽误了些时辰,他赶到军营时到底还是晚了些。
没想到明烛也在。
“阿遥你来了!”明烛见他笑着道。
毕竟是在军营,将士们都瞧着呢,叶川遥不好嘻嘻哈哈。
他抱了抱拳,朝屋内二人恭敬见礼:“明将军,杨护军,属下来迟,还请将军恕罪。”
杨护军和善一笑:“哎,无妨,世子还未正式入我中军,不算军中之人,不必如此遵从军中规矩。”
叶川遥微笑道:“我既来了中军大营,便该守咱们中军的规矩。”
“若肆意妄为,岂不有损诸位将军威名?”
杨护军摆摆手,不以为意:“诶,世子言重了!我等平日里也不是每日都准时来营中,无需挂怀!”
叶川遥笑笑,不再纠结此事。
三人在屋内坐下,杨护军问明烛:“明将军今日来此,可是大将军有什么吩咐?”
明烛笑道:“没什么,今日无事,便过来看看。”
“大将军还需过几日才会回京,世子这里就请杨护军多加照拂了。”
杨护军了然一笑,痛快应道:“这是自然,世子在末将这里绝对不会受一丝委屈,请明将军和大将军尽管放心!”
明烛看向杨护军,缓缓道:“世子有辅军之才,可从参军事务着手,多加历练,日后对我军必有助益。杨护军多费心。”
叶川遥:“……”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幼时刚入学堂那会儿,父亲也是这般去拜托先生的。
想让先生倾囊相授,又怕先生太过严厉,让他吃了苦头。
想不到弱冠之年,他又体验了一回当年滋味。
不过他到底是有多柔弱,才让他们如此不放心?!
明明现在已经很强了好吧!
叶川遥冲着两人无奈一笑。
明烛的好意他自然知晓。
只是不知,这是明烛自己的意思,还是旁人的授意……
在军中的日子过得格外快。
虽事务繁杂,颇为忙碌,但叶川遥却觉得格外充实。
只是夜里入梦前,总是难免想起沈翾那张略带刻板的脸。
一板一眼,当真是无趣得紧。
也不知沈翾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不会已经把他给忘了吧?!
若真是如此,岂不前功尽弃,又得重新再来?
那还不如跳湖算了!
这日,叶川遥历经多时,终于将军中名册重新分类整理好。得了些空闲,便去看将士们操练。
休息时无意间听见议论声。
“哎,你们听说了吗?卫国公世子来了咱们军中!”
“这世家公子来咱们这军营做什么?”
“听说是跟着杨护军熟悉军中事务,说不准日后就是咱们的参军!”
“自从王参军告老,这参军一职一直空缺,原来是早有安排啊!”
“可先不说这位世子有没有这个本事,就说他如此年轻,瞧着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能吃得了军中的苦吗?”
“好好的世家公子不做,非要跑来军营受罪,大将军也舍得?”
这话引得一阵哄笑,有人道:“有什么舍不得的,世子才情卓越,若真把他困在后宅之中,那才是真可惜了。”
“也是,咱们大将军看上的人,想来不会差。”
叶川遥默默听着,不为所动。
从前类似的话他听的多了,如今已经掀不起什么波澜。
不过……
若他受了苦,沈翾真会舍不得吗?
自从回来后都没怎么练功,叶川遥换了身衣服,干脆同大家一起操练。
见他丝毫不矫情,还总是面带微笑,明朗又和善,大家也渐渐放下成见,对他热络起来。
叶川遥出了一身的汗,脸上水汽蒙蒙,细腻的皮肤仿佛在发着白光。
非但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格外生出几分别样的俊逸之美来。
正要解散之际,有人来报,说杨护军请他去大营一趟,有要事相商。
叶川遥没有耽搁,连衣裳都没换,便立刻前往。
他推门而入,却见屋内空无一人。
杨护军还没有到吗?
正纳闷之时,听见身后倏地传来开门声。
叶川遥转身回头,就见沈翾逆着光朝自己缓缓走来。
他的脸上依旧淡然清冷,黑白分明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日光落在他身后,将颀长的身影拉得更长了些。
叶川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抿唇看着面前的人。
明明朝思暮想之人已在眼前,思念却还是疯涌而出。
沈翾在叶川遥面前站定,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顿了顿,轻声问:“在军中一切可好?”
叶川遥将目光从沈翾脸上缓缓移开,忍着想要抱住他的冲动,低头行了个常礼。
嗓音无波道:“回将军,一切都好。”
恭敬又生疏的语气让沈翾微微一愣,心里像被针尖刺了下。
看来这次是真把小少爷惹急了。
见白皙的脸颊不知何时蹭上一点灰尘,沈翾抬起手,想用拇指替他抹掉。
方一靠近,面前之人将头一偏,躲过他的触碰。
叶川遥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想摸脸就摸脸,想握手就握手,当他叶川遥是什么人?
难不成天下的便宜都让他沈翾一个人占了?
哼,在没给他准话之前,他不会再让沈翾碰他一下。
连一根头发丝也不行!
他还就不信治不了这个木头!
沈翾面色一僵,悬着的手默默收回。
眼神有些受伤。
叶川遥看他一眼,咬了咬唇,一狠心将怀里的令牌掏出来,递到他面前。
淡淡道:“之前说好,等将军回来便物归原主的。”
沈翾蹙眉看着他手里的令牌,心里酸涩难忍。
默了默,沉声道:“既给了你,又岂有收回的道理,世子好生收着便是。”
叶川遥不懈道:“此物太过贵重,阿遥又不是将军的什么人,怎好收下如此贵重之物?”
“将军还是拿回去吧,若这令牌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沈翾的脸色愈发难看。
这是要彻底不再同他来往了吗?
“阿遥。”沈翾忍下心底苦涩,轻轻唤了声。
他在心里想了想措辞,轻声道:“那日是我不好,我对你……”
“将军回来了?末将……”
杨护军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进来,见屋内两人神色有异,遂话音一顿。
他是不是进来得不是时候?
叶川遥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他情路更坎坷的人了吧……
杨护军咧了咧嘴,尴尬道:“那个,你们聊,末将一会儿再过来!”
“无妨,”叶川遥出声将人留住,朝两人俯了俯身,道:“属下告退。”
说完不等沈翾开口,便大步出了门。
杨护军看着沈翾阴沉的脸色,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他是不是惹祸了?
沈翾叹口气,面色不虞地看向他,冷冷道:“有什么事,说吧。”
第50章
见沈翾一脸寒气地盯着自己, 杨护军憨笑一声,顶着满脸的褶子道:“将军,陛下召您进宫。”
沈翾嗯了声, 抬脚行至门口,又回头道:“杨护军。”
对方微笑:“将军有何吩咐?”
“明日可是休沐?”沈翾问。
“对啊。”杨护军点点头,不明所以。
沈翾嗯了声, 慢条斯理道:“明日去府里找我。”
杨护军心里一咯噔,上前紧张地询问:“可是京中有什么异动?”
“无事, ”沈翾一脸淡然, 漫不经心道:“只是想跟杨护军聊聊军中近况。”
杨护军:“……”
一整个欲哭无泪。
半月一日的休沐啊!
还要去禀报公务?
他咧了咧嘴,赔着笑同沈翾商量。
“将军, 明日末将需回府陪夫人过寿。您知道的, 我家那位脾气大, 末将若是不回去, 怕是一个月都进不了家门!”
“要不,我后日再去您府上回话, 将军看行吗?”
沈翾看着他,想了想, 问:“你打算如何为杨夫人贺寿?”
杨护军笑道:“贱内好哄, 每年不过送几样她喜欢的珠钗, 再说些好听的便足矣。”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顿饭,比什么都强!”
沈翾闻言目光闪了闪, 道:“明日好好给夫人贺寿,过几日我再过来。”
杨护军愣了愣, 随即应了声好。
叶川遥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更衣后坐在桌子前发愣。
沈翾方才到底想同他说什么?
简直要好奇死了!
他晃了晃手中的令牌,想起方才沈翾黑着的脸, 不由地弯唇轻笑一声。
行吧,他暂且就先收着。
不过此物关系重大,日后还是要找机会还给他才是。
东书房内,皇帝端坐着。
周印立于堂下,将手上之物交给内侍,清声道:“陛下,此乃宜州案和郑元案的卷宗,请陛下过目。”
皇帝从内侍手中将卷宗接过,垂眸一阅。
须臾后,面色不明道:“按我朝律例,该如何罚便如何罚吧。”
“不过……”
皇帝话音一顿:“郑元毕竟于朕登基有功,便免了其死罪,判个终身流放便是。”
周印眼中闪过不明微光,未加反驳,躬身应道:“是,臣领旨。”
皇帝将卷宗放下,想了想,看着周印问:“周爱卿向来刚正,从不结党营私。”
“依你之见,这吏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之位,何人可堪胜任啊?”
吏部主官员选调及升迁之事,关乎朝政。
大理寺掌管刑狱,更是重中之重。
如今有了前车之鉴,用人自然是要更慎重些。
“回陛下,”周印慢条斯理道,“礼部侍郎冯吉家世清白,为人正直。臣以为,可任吏部尚书一职。”
“至于大理寺卿,御史台与大理寺常有意见相悖,臣不好置喙,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思忖着点点头:“冯吉确实不错,那就他吧。”
“大理寺卿的人选……朕再想想。”
说话间有内侍前来禀报:“陛下,大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
沈翾稳步踏入书房,行至皇帝面前躬身道:“参见陛下。”
“见过大将军。”一旁的周印拱手道。
沈翾侧眸看他一眼,微微颔首:“周大人。”
皇帝看着沈翾道:“朕听人说,你一回京,连你的将军府都不回,就直奔中军大营。可是有何要事?”
沈翾眸色微动。
皇帝对他的行踪倒是了如指掌。
他温声道:“并无大事,只是许久未去营中,今日正好得空,便过去看看。”
皇帝嗯了声,并未深究,看着他问:“朕听闻爱卿在陵川遭人行刺,伤势可无碍了?”
沈翾躬身道:“谢陛下关怀,一点小伤,早已无碍。”
“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沈翾如实道:“是西夷潜伏在我国的探子,臣已将他们的据点尽数剿灭。”
“如此便好。”皇帝点点头,转而说起别的。
“今日两位爱卿都在,朕刚好有件事想同你们商量。”
“陛下请讲。”
皇帝笑道:“下个月万寿节,朕有意邀各地藩王进京同庆,以示皇恩。”
“不知二位爱卿意下如何啊?”
周印与沈翾对视一眼,短短一息间已将皇帝的心思揣摩出七八分。
皇帝近年来痴迷求仙问道,愈发贪图享乐,无心朝政。
日子过得太舒坦,便容易患得患失,总觉得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盯着这至尊之位。
此次召藩王进京,一为试探,二为敲打,好让他们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再或者,皇帝也许还有别的打算。
沈翾眸色沉了沉,面不改色道:“陛下思虑周全,如此甚好。”
周印亦赞同道:“陛下圣明。”
“好,”皇帝面色欣喜道,“那便辛苦两位爱卿,将朝中诸事安排妥当。”
“大将军,这京中的安危,朕可就交给你了!”
沈翾颔首:“臣自当尽力。”
从东书房出来,沈翾和周印并排朝宫门而去,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周印嗓音带笑道:“听闻大将军今日一回京便去了中军大营,不知究竟是何人能让将军如此在意?”
沈翾目视前方,漫不经心道:“周大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沈某的事了?”
周印笑笑:“没想到你沈翾平日里老谋深算,于情事上却如此愚笨。”
沈翾侧眸冷冷地睨他一眼,幽声道:“周大人倒是聪慧,可为何至今还未求娶到华阳公主?”
周印面色一僵,叹口气不再多言。
二人出了宫门,身后宫人渐渐远去,周印低声道:“不出你所料,陛下果然饶了郑元死罪。”
沈翾并不意外地嗯了声,道:“明日早朝,依计行事。”
翌日早朝,宜州案宣判。
此案大小官员共涉案九十五人。
主犯孟少忠勾结杜明轩贪赃受贿,培养党羽,残害百姓,藐视朝纲,依律满门抄斩。
其余涉案官员全部罢黜贬谪,按律判罚。
郑元贪赃受贿,扰乱朝纲,歪曲事实酿成冤假错案数十件。
依律罢黜其大理寺卿之职,抄没家产,流放西境,终生不得探视。
沈翾眼底暗了暗,玄色衣袍微微一摆,站出来道:“启禀陛下。”
“臣今日收到密报,称郑元于八年前假传圣旨,谎报军情,残害禁军。”
“供词在此,相关人证已在殿外跪候,只等陛下通传。”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殿内窃窃私语之声不绝。
皇帝脸色黑了黑,眼底寒光翳翳。
默了默,硬着头皮道:“传!”
罗二和吴越从殿外稳步而来,跪于堂下。
“吴统领?” 有朝臣认出来人,惊讶道,“你,你竟还活着?”
吴越弯腰叩头,看向端坐于高椅之上的皇帝,高声道:“草民吴越,叩见陛下!”
周印看向二人,道:“你二人将事情原委悉数道来,不可有半句虚言。”
“是。”吴越和罗二齐声应道。
吴越将八年前自己是如何接到密令,后续禁军又是如何杀害运粮兵将,如何被追杀。
一桩桩一件件,不紧不慢地和盘托出。
此事来得突然,皇帝措手不及,看向沈翾的眼神冷如冰霜。
好一个大将军。
他心知保不住人,闭了闭眼,道:“将郑元带上来。”
许久后,狱丞将郑元带到朝堂之上。
郑元睨向跪着的吴越和罗二,心下了然。
宫人将供词摊开在他面前。
皇帝看着他,目光深沉地问:“郑元,这供词上说的,你可认?”
郑元抬眼扫过,面不改色道:“事已至此,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不错,当年的确是罪臣假传圣旨,害了沈老将军、林大人一家和禁军二十几位兄弟。”
在场的武将们闻言激愤难忍,高声斥责,恨不得冲上去直接将人一刀砍了。
百官齐呼,请求皇上还死去的将士和禁军一个公道。
皇帝攥了攥拳,虽恨到极点却又无可奈何,站起身厉声道:“三日后问斩。退朝!”
自此,朝中格局一朝巨变。
郑家已倒,六皇子一党也失去半臂助力。
下朝后,郑贵妃在皇帝寝宫前跪了一晌午,直至晒晕过去。
到底是宠妃,皇帝于心不忍,请太医看过后,还亲自去郑贵妃寝宫探望。
郑贵妃面色苍白,躺在床上泫然欲泣,我见犹怜道:“陛下,您怎能如此狠心?”
“纵使兄长有百般不是,但也有当初祝您登上皇位之功,为何不肯饶他一命?”
皇帝叹口气,语重心长道:“朕又何尝不心痛?但此案朝中百官都看着,朕实在无法徇私。”
“况且……”
皇帝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平日里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若藏得住,朕也可不予追究。”
“但如今他被人抓了如此大的把柄,你让朕如何保他?”
“可陛下明明知道,兄长他是替陛下……”
话还未完,皇帝面色阴翳地看向她,哂笑一声:“爱妃这是在怪朕?”
郑贵妃面色一变,眼中布满惊恐,忙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
皇帝看向榻上之人,轻笑一声:“爱妃,你真当朕不知,那孟少忠和你那兄长贪墨的银两去了何处?”
郑贵妃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帝,吓得话都说不出口。
皇帝笑笑,嗓音恢复如常:“寒儿是朕最疼爱的皇子,这皇位,朕将来自然是要给他的。”
“不过,朕给他是一回事,但他等不及,要来跟朕要,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明明是带着笑意的语气,却让郑贵妃不寒而栗。
她忙直起身,朝皇帝低头道:“陛下何出此言?”
“寒儿最是敬重您这个父皇,陛下可莫要听信谗言,疑心寒儿啊!”
皇帝将人扶着躺下,依旧面色温和。
“朕只是说如果,爱妃急什么。”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郑贵妃。
“郑元所犯之罪本该满门抄斩,如今未牵连你们母子已是天恩,爱妃应当高兴才是。”
“如此为你那兄长鸣不平,可是怕黄泉路远,想去陪他?”
郑贵妃浑身颤抖着跪在榻上。
哭着道:“是臣妾失言,臣妾知错了,陛下恕罪!”
皇帝轻笑一声:“好生歇着吧。”
说完负手离去。
郑贵妃颓力地倒在一旁,眼里迸发出隐隐寒光。
她一定要让寒儿得到太子之位。
害她郑家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沈翾在回府的路上经过几家点心铺子,都是叶川遥平日里喜欢吃的。
他挑了几样,让店家第二天一早做好,再让人送去军中。
叶川遥收到食盒时颇为意外。
大将军这是在……讨他欢心?
他咬了一口芙蓉糕,清甜软糯,一直甜到了心里。
嘴角不由翘了翘。
没想到这个木头还知道投其所好,看来还不算无药可救嘛…
食盒最下面还有个香囊,里面装着一枚玉佩和一张字条。
叶川遥将玉佩拿在手里,通体润泽,触手生凉,当真是极好的。
打开字条,俊逸刚劲的字体跃然眼前。
【公子如玉,当世无双。】
叶川遥不禁失笑。
嗯,别说,这马屁拍的……
还挺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