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冤家

    听说渔娘的游记写好了,马上要刊印了,贺文嘉跑去找渔娘,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之前说好了的,你的游记写好了先给我瞧,你说话不算话。”

    “是吗?我有说过?”渔娘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贺文嘉冷哼:“你觉得这点事情我还会骗你?”

    “好嘛好嘛,是我的错,等书印出来,头一本送给你行不行?”渔娘笑眯眯地认错。

    “这还差不多。”

    贺文嘉找完茬心情好了,十分好奇道:“你的书叫什么名字,笔名真叫那什么江湖烂人?”

    “什么烂人,我的笔名明明叫江湖浪人,书名是先生取的,叫《山河畅游·巴蜀》,先生鼓励我以后写出更多其他地方的游记呢。”

    贺文嘉掩饰不住地羡慕:“你的书放书铺里卖,一本书梅叔给你分润多少?”

    “嘿嘿,肯定不少,不过现在书还没有印出来,我也不知道。”

    她爹说了,她那本书的版钱、工费、纸钱都按照成本算,赚到的钱除了成本外,跟她五五分。

    “你的一本书卖多少钱?”

    “定价六百文。”

    贺文嘉大概翻了翻渔娘手中修改过的底稿,一百八十多页的游记卖六百文价钱倒也合适。

    “你等着,等我考上府学时,那会儿你的书也开始卖了,到时候我去府学给你宣扬宣扬,肯定会卖得好,我让你多赚银子。”

    渔娘懒洋洋地躺在屋檐下躺椅上吹风,语气也懒洋洋的:“你好好读你的书吧,不用你去府学宣扬。我家不是在叙州府府学对面有个铺子嘛,上个月我爹收回来了,开了家书铺,我的书肯定会摆在书铺最好的位置。”

    书嘛,就是写给人看的,人家若是觉得不好看,那是她写得不好,赚不到钱也没关系。

    贺文嘉从屋里端了张椅子在她旁边放着,一屁股坐下去就叹气:“如今已经是七月初了,下个月月底就要考试,等我考上府学,以后在家的时候就少了。”

    “怎么,你舍不得出远门?”

    “我舍不得在家的好日子,我长这么大,还没离开爹娘这么长时间过。”贺文嘉十分惆怅道:“我会想你们的。”

    “你先别惆怅,贺文嘉,你先考上再说吧。府学每年就那么点名额,你觉得你肯定能考上?”

    “嘿,梅羡渔,你瞧不起我?”

    “呵呵,那里的话,贺二公子乃是天纵奇才,是个当首辅的好苗子,区区府学而已,肯定会考上。”

    渔娘说话阴阳怪气,把贺文嘉气得够呛,气哼哼地跑了,回家就关门读书,也不磨皮擦痒了,一会儿喊口渴要茶,一会儿肚子饿要吃点心的。

    半下午,贺宁远一身汗从铺子回来,随口问了句儿子今日读书可老实。

    “少爷上午读了一个半时辰,中间叫了两次茶水,一次点心。少爷叫门房盯着隔壁梅家,下午梅家大娘子从外头回来,少爷跑去梅家,不知道怎么的,一会儿气冲冲地跑回来,关上门读书到现在。”

    “中间没闹?”

    “没,茶水都没要过一回。”

    贺宁远笑哼一声,两个小的估计吵架了,二郎定是又被渔娘哪句话堵了嘴。

    “老爷,少爷用功了一下午,可要给少爷送些吃的喝的?”

    “不用打扰他,叫他好好读。”

    “是。”

    贺宁远好奇两个孩子又因为什么吵架,使唤人把跟在二郎身边的小厮贺升叫过去。

    “少爷听门房说梅小姐到家了,少爷就跑去梅家,问梅小姐出书的事。开始两人还说得好好的,随后梅小姐催少爷回家读书,梅小姐说话……有些气人,少爷就气冲冲地家来读书,还说一定会考上府学,叫梅小姐刮目相看。”

    贺宁远闻言开怀大笑:“这个臭小子,每回跟渔娘生气都没赢过,不长记性。”

    阮氏心思微动,意有所指道:“二郎和渔娘从小一起长大,吵吵闹闹这么些年从未真的红过脸,倒是不错。”

    贺宁远摆摆手叫贺升下去,贺宁远这才道:“咱们夫妻俩关上门来自己说,渔娘这孩子确实不错,不过咱们家二郎还没开窍,如今整日还需咱们管束着,叽叽喳喳闹腾,哪里像个能担事的人?你若是有个千娇百宠养大的姑娘,你乐意选二郎当女婿?”

    “咱们两家知根知底。”

    “你可算了吧,指望着人家的金凤凰,你好歹把咱们家这个养得像样些。”

    见妻子还有些不服气,贺宁远直接道:“若是二郎有他大哥五分样子,我都敢去梅家开这个口,就二郎如今这样,你好意思去梅家提亲?二郎若是成亲了,就他这个性子,你放心他跟他大哥一样带着妻小出门读书?”

    阮氏想了想,说了句实话:“咱们家二郎确实小了些。”

    这个小,说的是心性。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咱们文嘉天性外放,咱们也不曾狠心管束过他,他长成这样也不怪他。”

    “瞧瞧王家那个孩子,从小就老成,他没了爹后,更是把自己当大人看,王苍当年跟咱们二郎一样大时,就能当他家半个家了。”

    他们家虽然只得两个孩子,老大性子稳妥,读书顺利,家里下一代有他顶着。二郎有这么个靠谱的哥哥在,不用他顶门立户,可见他活得多恣意。

    “那渔娘……”阮氏还是觉得渔娘好。

    “不着急,今年年底渔娘才及笄,按梅家心疼闺女的劲儿,不把渔娘留到十八九肯定不会放出去,还有四五年。”

    贺宁远计算着:“我去问过孙先生了,咱们家二郎应是能考上府学,就算考不上,也可送到其他书院去读书历练。几年后顺利的话,二郎肯定考上举人了,得了举人功名再上门提亲,说出去也好听些。”

    退一步说,就算考不上举人,在外读书历练了这几年,又经历落榜的挫折,多少会沉稳些,那会儿去提亲,梅家说不定也能看上二郎几分。

    阮氏:“我担心……渔娘若是被别家娶走了?”

    “那也是他们俩的命。你也别担心,好饭不怕晚。”

    阮氏不爱听这话,什么是命?命是挣来的,要想达成,就该努力争取。

    贺宁远:“我提醒你啊,咱们贺家跟梅家十多年共患难的交情在,另一个,孙先生又是渔娘和二郎的先生,你可别胡来。”

    阮氏瞪他一眼:“我乱来什么,梅家若是选着良婿了,我还能去使坏不成?”

    “夫人别生气,我胡乱说罢了。”

    阮氏冷哼一声:“你起开,儿子教成这样,还不是怪你。”

    贺宁远觉得自己冤枉得很:“二郎从小多是你带,大郎才是我带大的。”

    “贺宁远你什么意思?合着好的算你的,坏的就算我的?”

    贺宁远赶紧求饶:“别生气别生气,两个孩子都是你教的行不行?”

    阮氏懒得搭理他,一甩袖子走了。

    老夫老妻的,这还甩脸色了,这叫什么事儿?唉。

    用晚食时,贺文嘉进门就被他爹骂了一句,贺文嘉还摸不着头脑,刚才贺升不是还说他爹夸他读书用功么?这会儿怎么骂他了?

    贺文嘉也没放在心上,几下填饱肚子,筷子一扔就跑了。

    他如今要奋发向上,他现在的目标不只是考上府学了,他现在的目标是一定要考上府学的前几名。

    七月天气炎热,热的人不想出门,贺文嘉闭门读书,渔娘也很少出门,除了隔个三五天去邓家瞧瞧淼娘,其他时候都在书楼里看书,写东西。

    七月半鬼节,身弱之人和孩子都不好出门。

    这日梅二郎不去孙家读书,蹬蹬蹬地跑去找姐姐,找姐姐要银子。

    “哟,梅羡林,如今都会使银子了?”渔娘笑道。

    从五月份开始去孙家读书后,梅羡林这个小屁孩儿也有月前了,一个月一百文钱。

    开始梅羡林还不知道钱的好处,被渔娘带着去买了几回东西后,就成了守财奴,自己的钱护得紧紧的,渔娘再也骗不到他的月钱花。

    不过他护得紧也没用,点心价贵,他手里的一百文钱根本买不了几回。

    这不,这个月才月中,他就给花没了。

    梅二郎讨好姐姐:“买点心吃,分给姐姐吃。”

    渔娘才不会被他糊弄,捏捏他自从读书后瘦了不少的肉胳膊肉腿:“想不想挣钱?”

    “怎么挣钱呀?”

    “简单呀,以后你缺钱花了就去院子里走路,走一圈,我给你一文钱。”

    “走一圈好累的。”二郎皱眉。

    渔娘不在乎道:“嫌累,你可以不赚这个钱嘛。”

    二郎扯着她袖子撒娇:“热。”

    “又没叫你中午去走路,你可以早上起来走嘛,晚上也行。早晚没太阳,不热。”

    二郎不想走路,绕着姐姐转圈撒娇,没用!

    渔娘是个铁石心肠的:“我也是为你好,长得太胖了对你身子骨不好。”

    “可是,娘说我瘦了。”

    “是瘦了些,不过瘦得不明显,还可以再瘦一点。”渔娘怂恿他:“多走路你就饿得快,到时候你就可以吃更多好吃的,多好的事情。”

    “好吧。”二郎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答应归答应,二郎打从心里不想走路,后面几天都没来西跨院。

    渔娘也不着急,她慢慢等着。

    二郎除了去渔娘那儿要钱花,也去歪缠林氏和梅长湖,夫妻俩有心想给儿子钱花,为了儿子的身子骨着想,愣是忍住了。

    拖到七月底,梅二郎好久没去街上买好吃的,加上师母告诉他,东街上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子,那家点心铺子是北方人,铺子里卖一种乳酪特别好吃。

    梅二郎忍不住了,当天晚上去西跨院走了十圈,累得腿颤,渔娘笑眯眯地给他十文钱。

    渔娘假惺惺道:“省着点花嘛,把自己累成这样,何必呢。”

    省是不可能省的,因为乳酪贵得很,一碗乳酪就要十文钱。

    隔天下午,梅二郎下学就跑去东街上买乳酪去了。他刚走,渔娘就带着丫头进了孙家后院。

    “师娘,我来孝敬您来啦。”

    于氏笑道:“孝敬我什么?”

    “乳酪,我买了好几碗,您跟先生多吃点。”

    “你这个小机灵鬼,叫二郎撞上了,非得跟你闹。”

    “不会撞上,我特意等他走了我才来的。”

    诱惑二郎多运动,渔娘不仅拉上了爹娘,还把先生和师娘叫上了。

    “冰的还是热的?”

    “您的是热的,我和先生的是冰的。”

    “你的小日子快到了吧,少吃些冰。”

    “知道了,我就吃一碗。”

    于氏肠胃弱,只吃了一碗就放下了:“马上月底了,你的书可雕出来了?”

    “差不多了吧,听我爹说,八月初一正式放铺子里卖。”渔娘眼睛发亮,忍不住有点小激动。

    于氏含笑道:“不用你给我们送书,等到初一那天,我自己去书铺里买一本,给你捧捧场。”

    “嘿嘿,谢谢师娘。”

    渔娘先吃了一碗冷的乳酪,不好再吃热的,她再想吃冷的于氏不让,免得渔娘眼馋,于氏吩咐下人把剩下的三碗乳酪送去书房。

    没得吃,渔娘也不无所谓,明儿再买就是:“师娘,温子乔近来读书如何?”

    “听你先生说他读书认真,记性也不错,等后年过了他爹三年孝期,去考个秀才很容易。”

    “考举人呢?”

    “说不好,你先生说他四书都还未读透彻,看他后面学的如何吧。”

    于氏笑道:“你是着急了?”

    渔娘摇头:“不着急,二郎还小,至少近十年内用不着温子乔。”

    “不着急就让温子乔好好读吧。”

    “嗯。”

    陪师娘说了会儿话,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渔娘这才家去。她回家刚坐下,二郎就回来了,捧着一碗乳酪,又是心疼又是大方地分她一半。

    “姐姐你吃。”

    渔娘摸摸肚子,略吃了两口,剩下的都留给他,可把他高兴坏了。

    二郎高兴的表现,就是吃了乳酪后跑去院子里走了五圈,从渔娘这儿领了五文钱。

    “姐姐,明儿一早我再来走五圈。”

    “好,我等着你。”

    早上要去孙家读书,起来得迟了,为了挣五文钱,小短腿倒腾的特别快,几乎要跑起来了。

    渔娘一大早被阿青叫醒,拥着毯子坐在屋檐下看弟弟走路,等他走完了,渔娘打着哈欠多奖励他一文钱:“今儿不错,走得比以前快,多奖励你一文钱。”

    “还能多奖励?”二郎满是期待。

    “是呀,你若是跑起来,我多奖励你两文钱。”

    跑起来比走路更累呢,二郎不想了,以后再说吧。

    二郎拿着钱跑了,渔娘困得不行,回屋倒头补了半个时辰的觉。

    就这样,姐弟俩就这么一个哄着一个跑着,七月过完,迎来了八月。

    八月初一头一天,渔娘的新书送到书铺了,渔娘难得激动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书铺看自己的新书。

    她江湖浪人的大名,即将从叙州府南溪县梅家的三思书铺,传向大江南北了。

    第32章 期待分银子

    梅家自己有印书的书坊,因此梅家书铺的书种类齐全,卖价比其他书铺便宜,南溪县内几家书铺中,三思书铺是本地学子们心中的首选,生意也最好。

    渔娘一大早跟她爹到书铺内,正巧碰到几个赶早来的书生,他们都笑着跟他爹打招呼,显然是认识的。

    梅长湖笑着问他们:“怎么一大早就来了?今日你们县学休息,该好好在家陪陪家小才是。”

    穿青色衣袍的学子无奈道:“唉,好不容易等来休沐日,我们也想休息,可是知府大人下个月要到各县县学巡查,咱们哪敢松懈啊。”

    “按规矩,咱们县学都是教谕管着,知县大人偶尔去一趟县学也就罢了,田知府远在叙州府,怎么想起来巡查县学的?”

    这事儿梅长湖还真知道:“你们也别抱怨了,田知府到任一年忙了许多事情,今年春天还组织人手疏浚河道,就这般忙碌,田知府一两月也会抽空去一趟府学。”

    “什么?一两月去一趟府学?”

    “这般算的话,田知府一年才来咱们县学一回,咱们算运气好的。”

    几位学子大惊:“去得这般勤?可知田知府考些什么?”

    “田知府跟咱们一样都是寒门出身,凭自己本事读书当官,当年还是一榜进士出身,田知府的学识毋庸置疑,他出题考你们都不用多动脑子,自然想到什么考什么。”

    “哎哟,坏了坏了,我们若是通不过田知府的考核,不但教谕要骂,我们怕是会被县学除名吧。”

    “不至于,你们别自己吓自己。”梅长湖安慰了两句,才道:“对了,你们今儿来买什么书?”

    几个学子唉声叹气:“听我们先生说,当年田知府举人试时是《易经》房的魁首,我们几个对五经只是粗通,这不,临时抱佛脚来了,现买几本《易经》的注疏,回去好好背诵一番。”

    这几个学子都是童生,最大的二十岁出头,他们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读一辈子估计也考不上举人,就想趁着还年轻,努力考中秀才,以后开家私塾养家糊口。

    《易经》《春秋》这些太难的书,县学里的先生都学的一般,教他们更是难了,他们想着只要考过秀才就好了,这些难学的功课,学的一般就一般吧。

    唉,学的不好先生知道就算了,谁又想得到来了田知府这么一出。

    几个苦大仇深的学子选了几本《易经》相关的注疏,渔娘瞟了一眼,都是很常见的书,这些书他们以前都没读过,可见《易经》确实学的差。

    选完书几人正要去结账,一扭头看到最显眼的书架上摆着崭新的《山河畅游·巴蜀》,其中一人惊喜道:“这是才上的新书?”

    掌柜连忙道:“正是,这本游记出自江湖浪人之手,她写的游记立意高,用词精巧,比寻常游记好出百倍。”

    渔娘听到掌柜吹捧的这些话只觉得脸皮发热,有点不好意思。

    那人把怀中的经书往同窗怀中一塞,翻开书看起来,旁边几人凑过去瞧,几人看了两三页,佩服不已:“写的可真好,我猜这位江湖浪人不是大儒就是官宦出身。”

    “掌柜的,这本书我要了。”

    “这本游记六百文一本。”

    “那也不贵,写的这般好的游记可难找。”

    旁边那人道:“既然你买了,我们就不买了,等你看完了再换给我们看。”

    “行。”

    几人给完钱,捧着书高高兴兴走了。

    渔娘看向他爹:“二郎以后若是跟这几个学子一样,只知道看游记闲书,四书五经都还读不通,您一定要打得他屁股开花才行。”

    “哼,他敢!”

    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梅长湖还指望他以后支撑门楣,给她姐姐做主撑腰,肯定要严厉教养,绝不能让他长成纨绔子弟。

    掌柜笑着过来:“恭喜大小姐,您的游记卖出第一本了。”

    渔娘嘴角翘起:“他们刚才还夸我的书写得好。”

    “大小姐师从孙先生,您若是男子,去考个秀才定是手到擒来,写游记再没有写不好的。”

    掌柜对自家小姐吹捧得分外真心,叫刚进门的林氏和于氏听到了,于氏笑问道:“渔娘的书肯定写得好,要不也不会一摆出来就叫人买走了。”

    “娘,师娘,您们来了。”渔娘赶紧过去搀扶。

    于氏笑着拍拍她的手道:“你先生一大早催我四五趟,叫我赶紧来书铺买书,我哪里敢耽搁,用了早食就去你家找你娘一块来,没想到还是没赶上买头一本书。”

    林氏眼含笑意:“师嫂,您就别夸她了,您再夸呀,我看这丫头高兴得要飘上天了。”

    “孩子做得好,就是该夸。”

    渔娘得意地昂头挺胸,师娘说得对。

    几人正说着话呢,贺文嘉跑来,刚到门口看到这般多人又想躲了,渔娘叫住他:“贺文嘉你干什么?”

    见躲不掉,贺文嘉又扭头回来,理不直气不壮道:“来给你捧场啊,掌柜的,给我拿两本《山河畅游·巴蜀》。”

    渔娘拦住掌柜:“等等,你买两本干什么?钱多啊!”

    “我买两本怎么了,一本看一本收藏。”贺文嘉把钱拍柜台上:“给我两本。”

    掌柜赶忙把两本书送过去:“承惠一千二百文。”

    拿到书,贺文嘉给师娘林婶行了礼,他小声恳求:“师娘您回去别跟先生说在书铺里看到我了。”

    于氏忍住笑道:“放心,我肯定不说,你先生定然以为你在家好生读书呢。”

    “谢谢师娘。”

    贺文嘉咧着嘴走了,就是这样,他可不是三心二意读书的人。

    于氏买了书就要回,渔娘陪师娘和她娘家去,走之前交代她爹:“您也别跟贺叔叔说贺文嘉,他好歹是来支持我新书。”

    梅长湖斜了女儿一眼,一甩袖子走了,哼,他才不是街头巷尾说人家闲话的长舌妇。

    贺文嘉下定了决心好好读书,《山河畅游·巴蜀》买回家去他也没翻开看,两本书摆在书架上放好,他低头专心读自己的书,他要等到府学考完后再游记。

    也不知是因为书写得好,还是掌柜的会说话,这日只要进书铺的人,几乎每个人都买了一本游记带走。

    几日后,《山河畅游·巴蜀》凭着口口相传,竟然在南溪县风靡起来,三四天,居然卖出了五十多本。

    梅长湖喜不自胜,一本游记在南溪县能卖出这么多本可不容易。

    《山河畅游·巴蜀》在南溪县卖得好,在叙州府卖的就更好了。府学跟县学一样,八月初一那日休沐,好些买到游记后带回家了,《山河畅游·巴蜀》愣是凭着口碑传开了,销量与日俱增。

    八月初六那日张大娘子出嫁,渔娘带着淼娘送张大娘子的添妆礼回了趟清溪村,傍晚送张大娘子出嫁后回家,一进门就听到他爹畅快的笑声。

    渔娘问管家:“我爹今日碰到什么好事儿了?”

    管家梅厚恭喜道:“家里最近的喜事只有您出书一事,今日上午叙州府书铺的掌柜叫小厮回来要书,说送去书铺的头一批您的书就要卖光了,要赶紧着备货。”

    渔娘惊喜:“真卖得这般快?”

    大管家笑道:“老爷原本还怕游记不好卖,叫书坊头一批印了五百本,咱们南溪县留了五十本,叙州府送了一百五十本,另外三百本送去其他州县。”

    五百本?渔娘在心里计算起来,成本和赚的对半分的话,一本书赚三百文钱,五百本书赚一百五十两。她和她爹说好了,赚的钱对半分,也就是她可以拿到七十五两银子?

    她要富了!

    渔娘快步小跑,进门就问:“爹,头一批印的五百本书都卖完了?”

    “没有卖完,哪里就卖完了?书虽然送出去了,只是放在别家书铺寄卖,每个月月底才去算一次账,那会儿才知道卖了多少。”闺女一张口梅长湖就知道女儿要问分钱的事。

    “哼,其他地方要等月底才算账,咱们县里的书铺,还有叙州府的书铺,都是咱们家的,这两百本书现在可以算账了吧。”

    “你急什么急,等到月底再算账也不迟嘛。”

    梅长湖道:“你放心,爹肯定不会贪你的钱,等到月底账算完了,花了多少本钱,卖出去多少书,定给你算得明明白白的,一文钱都不会少你。”

    “咱们不是对半赚吗?成本顶多三百文吧。”

    “谁说的?你可是爹的亲闺女,给你用的雕版,用的纸都是好的,成本可不止这个数。”

    渔娘怎么不信呢。

    梅长湖轻咳一声:“只要你有本事,钱是赚不完的。这些杂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有这个空闲,不如想想下本书写什么。”

    “下本书我倒是想写云南府,可先生和师娘没空闲,您和娘能带我去云南府内游览?”

    梅长湖一想,确实是,写游记至少要出门去看看吧。

    渔娘:“你们都没空闲,要不我带着护卫丫头自己出门去走一趟?”

    “不行,外面乱着呢,你一个年轻小娘子怎好一个人出门?再说了,你出门我和你娘也不放心,万一在外生个病我和你娘也没法照顾你,这样不好。”

    渔娘:“……”她就知道。

    “哟,天儿不早了,快到用晚食的时辰了,你去,叫厨房做一盘油炸花生来,再切两盘猪头肉,我要和你先生喝两杯。”

    “为什么要我去,您叫丫头去传话不就行了。”

    “啧,我还叫不动你了是不是?”

    被她爹瞪了一眼,渔娘撇嘴走了。

    哼,每回不想答应她的时候就把她支开。

    梅长湖请孙浔喝酒庆祝女儿的游记大卖,他们俩单独一桌子,渔娘和她娘、师娘、弟弟一桌,他们四人用完晚食好一会儿了,她爹和先生还在念叨着她的书。

    她爹夸她有写书的天分,不愧是梅家的姑娘,有先祖遗风。她先生夸她聪慧,什么都一教就会。

    渔娘听了半天,合着都在借着夸她,夸他们自己呢。

    林氏、于氏听了都大笑起来,这两个老大不小的人,真不知羞。

    梅长湖和孙浔已经喝到半醉了,说话都不怎么过脑子,才不觉得羞。

    梅长湖喝红了脸,一拍桌子站起来,说话大舌头:“来来来,敬……敬师兄得一好弟子!”

    孙浔同样红着脸敬回去:“敬咱……敬师弟得了个好闺女。”

    酒杯撞一起,一杯酒洒了一半,剩下半杯一口干了。

    渔娘回头,她娘和师娘再说她想去云南府的事,于氏招招手叫渔娘过去。

    渔娘坐去师娘身边:“您叫我?”

    于氏:“我同你先生讲过,我们都觉得你的游记写得好,只写了这本就不写了,倒是可惜。今年王苍和文嘉要考府学,你先生又要给温子乔和二郎讲学,今年忙碌,只怕没空闲出远门了。不过明年或许能腾出空来。”

    林氏道:“明年师兄和师嫂有空去云南府?”

    “明年上半年估计也忙,等到明年下半年,温子乔的底子打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就可出远门了。”

    “那温子乔……”

    “渔娘应该知道,读书这事儿,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只要给他把底子打下了,其他的要他自己勤学苦读,不懂再问,这样才学得好。再说了,温子乔也不是五六岁的蒙童,只要教了他该如何学,我们离开一两月不会耽误事。”

    “那二郎呢?”

    “你们夫妻若是放心,我们可带着二郎一起出门开阔眼界。”

    林氏笑道:“我们夫妻对师兄师嫂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渔娘小时候,也是五六岁上就常常跟着她先生师娘出门远游。身形瘦弱的女儿他们都放心,换成胖墩墩的儿子,他们就更放心了。

    “既然如此,渔娘就在家好好读书,等到明年下半年,咱们再商量出门远游的事。”

    渔娘点头答应,有机会出门,总比没机会出门来得好。

    八月初十,梅家书坊印了一千本《山河畅游·巴蜀》,分送去缺货的各州县。

    这批书送出去后,梅长湖吩咐书坊再印一千本书,这一千本书他要送去江南各家书铺,他要给他闺女扬名,还要告诉淮安那边的族人,他梅长湖虽然只有一儿一女,她的儿女都是有出息的,不比他们生的那一群差。

    印刷装订书需要时间,加上梅家书坊的工匠不多,第三批书印刷出来估计要等到八月二十去了。

    八月十四,一本《山河畅游·巴蜀》游记和一封信,随着南溪县梅家的节礼送到了淮安府安东梅家主支。

    八月十五中秋节,阖家团聚的日子,渔娘还没分到她的银子,但是她爹娘塞给她一个大红包,渔娘欢欢喜喜地收起来,可不能叫二郎瞧见。

    中秋节一过,距离府学考试的日子就不远了。八月二十四这日宜出行,贺文嘉一早来告别,渔娘塞给他一支好笔,祝他考试顺利。

    “你不送我?”

    渔娘看了眼外头的大太阳,十分勉强道:“送吧。”

    日头可毒着呢,一大早就这么晒,走路是不可能走路,渔娘坐马车去码头送贺文嘉,王苍已经在码头那棵大榕树下等着了。

    渔娘笑着跟王苍道:“也祝你旗开得胜,拔得头筹!”

    贺文嘉不满:“怎么你祝他就是拔得头筹这样的吉利话,到我就是考试顺利了?”

    王苍笑着拍拍他肩膀:“都一样,通过就行。”

    “那可不行,不一样。”贺文嘉可计较了。

    渔娘嫌热,不想与贺文嘉吵嘴,连忙说:“祝你们考得一二名,把其他人都压在脚下,行不行?”

    “什么叫一二名,谁第一?谁第二?”

    王苍连忙说:“你第一,我第二。”

    贺文嘉得意轻哼:“算了吧,你都这么大方了,还是你当第一,我当第二。”

    渔娘翻了个白眼,叫车夫赶车:“我走了!”

    “回吧,等我们大胜归来!”贺文嘉勤学苦读这些时日,他就不相信自己考不上。

    贺文嘉自信满满,王苍自然也信心十足。

    他们的路还很长,如今,不过府学而已!

    第33章 考试就要放机灵点

    王苍和贺文嘉去府学读书的事去岁就定好了的,王家、贺家都早做了准备,提前在叙州府府学后门外高价买了一座一进小院。

    院子里头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偏房,一个读书人带着三五个仆从足够住了。

    王家和贺家买的院子共用一堵墙,王苍在墙这边喊一声,墙那头贺文嘉听得清清楚楚。

    八月二十七,今天正是府学考试的正日子,王苍亲手提着书篮在贺家门口等着,不过片刻贺文嘉就出来了。

    贺文嘉快步出来时手里还拿着两个肉包子,递给了个给王苍,王苍摇摇头:“我用过早食了。”

    贺文嘉只吃了一个肉包子,另外一个肉包子给贺升,叫贺升把书篮给他。

    贺文嘉也自己提着书篮,跟王苍并肩走去府学。

    今日府学正门和后门都开门,贺文嘉边走边说:“说是辰时开考,这会儿离开考还有半个时辰,你也太急了些,叫我说,再等两刻钟出门去府学刚刚好。你瞧,这会儿门口都没有几个人。”

    王苍笑道:“早到有早到的好处。”

    贺文嘉也不说抱怨的话了:“哎,赶紧考吧,考完了也就了了。”

    为了准备考试,他们两人提前了三日到叙州府,到了小院后连门都未出,一直在家闭门读书。

    “等今日考完了试,明日咱们去茶马街逛逛,听我爹说,这个季节正是往草原上去的好时候,南来北往做茶马贸易的商人络绎不绝。”贺文嘉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日光,日光刺眼,又伸手遮了下。

    “不着急,待考完试再计划也来得及。”

    见王苍不接话,贺文嘉也觉得没意思,叹了声,一脚跨进府学的大门。

    守门的老头淡淡瞥了眼两人提着的书篮,又扭过头去。

    叙州府的府学修在一处小山坡上,经营数百年,府学里古柏森森,清幽至极,行走其间,凉风带走额头几许汗意,在酷暑的八月末,颇有几分爽快之意。

    舒坦!

    “夏天在府学读书挺好的哈。”

    “嗯。”

    贺文嘉舒展身子,没提书篮的那条胳膊甩了甩,哈哈,腋下生风之感,爽哉爽哉!

    王苍和贺文嘉两人从后门进的府学,后门的学子不多,但等他们走到今日考试的笃学门内时,站在笃学门处往山坡下看去,学子们排队进门,一眼看过去数不到头。

    贺文嘉:“啧,我还以为今年没多少人考府学,看来是我想差了。”

    这时,一个身穿碧色细棉长袍的学子笑着搭话:“剑南道各州府内,除了益州府之外,徐州府府学是办得最好的,每年八月底叙州府府学开考,府学正门外的客栈一房难求,考试当日大门口,哪次都是大排长龙,就没有人少的时候。”

    贺文嘉扭头拱手笑道:“以前只听说过,没见过,兄台如此有经验,可是以前见过?”

    “哈哈哈,我去年来考过一回,没考上,今年又来,自然是见过的。”

    哦,原来如此。

    这位学子自我介绍:“黄有功,字季君,徐州府治下富顺县人,见过两位兄台。”

    “王苍,见过季君兄。”

    贺文嘉也同样拱手道:“贺文嘉,我还没有字。”

    黄有功大笑,十分自来熟地拍拍贺文嘉肩膀:“我看你年岁还小,还没到取字的时候吧。”

    “季君兄已经及冠了吗?”

    “今年刚及冠。”说着黄有功又叹气:“已经及冠了,我也只是个秀才,比不得两位年纪轻轻就能来考府学,两位可是已经中举了?”

    王苍和贺文嘉对视一眼,贺文嘉轻咳一声:“我们去岁才中的秀才,还未参加过乡试。”

    黄有功又笑道:“秀才也没什么,我岳父说府学的先生厉害,只要考中府学,假以时日一定能考中举人,我与两位兄弟共勉。”

    “黄兄说的对,希望我们都能得中。”

    三人交谈的工夫,山坡下的学子陆陆续续上山来,三人都进笃学堂内选了个位置坐好等先生发卷。

    贺文嘉把笔墨摆好,闲得没事儿干,左看看右看看,居然看到两个熟人,一个是韩贤,一个是许耕,都是在保宁府府学见过的人。

    特别是许耕,他说过等回叙州府后要去南溪县参观梅家的书楼,到现在都还没去过。

    许耕也看到贺文嘉了,两人对视一眼,许耕挪开眼睛,轻咳一声,示意他收敛些。

    贺文嘉默默低头,切,装什么装,他早就知道许家的底细了。

    过了会儿,贺文嘉再扭头看,笃学堂内已经坐满了,好多人呐!

    按照往年府学的规矩,每年招收学子最多不超过五十人,今年报考人数超过一千人,录取率跟乡试考举人不相上下。

    考府学比乡试好的地方在于学子之间水平差距较大,举人和秀才在同一考场考同一张试卷,举人的优势当然更大。

    叙州府府学有着剑南道寒门最好府学的名声,主要是因为府学招生考试就很难,经史子集只是基础,重点考核的是学子写策论的本事。

    举人和秀才相比,这个优势,就体现在策论上。

    许多秀才只熟读四书五经,勉强做得文章,若是叫他们写一篇言之有物的策论出来,属实难为他们。所以,府学考试注定了大量秀才会考不上。

    可那又怎么样呢?

    小县城的秀才跟州府的秀才不一样,小地方县学的先生跟府学的先生教学水平更是天壤之别,小地方出身的秀才若不来府学搏一搏,这辈子都没有希望考中举人。

    王苍和贺文嘉都是秀才,他们俩跟在场的普通秀才不一样,他们这两年跟着先生细读四书五经,学《周史》,还有年初疏浚河道之事,他们两人写的策论多到用斗装,用车拉,两人写的都麻木了。

    面对府学的考卷,两道策论,一道论述今春疏浚河道与农桑之事,一道问’穆如清风’。

    第一道题估计大部分学子都猜过可能会考,贺文嘉提笔就是写,但凡有一丝犹豫都对不起他在江边吹的那些冷风,写的那些策论。

    第二道题,’穆如清风’出自《诗经·大雅·烝民》,原句是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此句主要是对仲山甫的美德和他辅佐宣王政绩的赞扬。

    提笔时,贺文嘉愣了一下,这道题究竟是在考问君王与贤臣,还是皇权与世家?

    仲山甫是深得君王信重的有德贤臣,也是有封地的樊侯,诗里周天子命他做诸侯典范,奉献忠诚。

    这时候,贺文嘉怕他想多了,又怕他想得不够多,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犹疑。

    贺文嘉一咬牙,罢了,问什么就答什么吧。

    纵使全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打压世家,先生会教,策论会考,但既然题眼是’穆如清风’,那就写’穆如清风’。

    最多最多,在结尾时赞美贤臣的美德功勋时,暗指几句:有大德之人,该心怀天下。族或不可传万代,但德行和功勋可传万世。

    贺文嘉为人性格爱憎分明,文风却十分圆融,这一点是跟渔娘学来的。按渔娘的说法,考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得高分,而不是展示你的性情。

    渔娘曾私下偷偷跟贺文嘉蛐蛐先生,先生当年殿试时若是肯以考试为先,也不会得罪了皇帝,还差点人头落地。

    贺文嘉下笔如有神,还能分心想别的。文人讲风骨没错,不过对他来说,考功名罢了,用不着把自己摊开给人看,还赌上自己的前程。

    贺文嘉能如此想,比他更通人情世故的王苍想的就跟明白了。

    有孙浔这位前朝末年第一狂生当例子摆着,他教出来的两个弟子都不想走他的老路。

    ‘穆如清风’四个字,试出了学子的才学,也试出了学子的内心所想,试卷批阅后,田知府在府学内看到排名前十学子们的卷子,看完后内心十分感慨:挺好,年轻一辈的寒门学子都挺机灵。

    排名前十的学子只有一位官宦子弟,其他九位都出身寒微,田知府满意地点点头:“以前听人说,剑南道叙州府学招生最是公正,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田知府说的官宦子弟是排名第九的那位汪直,他父亲是叙州府治下高县县令,去年腊月刚跟南溪罗县令的侄女刘舒娘成婚。

    石学正笑道:“除了这位汪直,还有两位学子知府也可瞧瞧。”

    “哦,哪两位?”

    “头名王苍,第五名贺文嘉,这两位算是世家子。这两人的基础扎实,策论写的极好,特别是王苍,不论出身,府学内所有先生都认为他该排头名。”

    石显说话时,田知府把王苍和贺文嘉的试卷找出来,看完试卷后,田知府就笑了:“这两家我知道,前朝也只是末流世家,如今前朝世家谱在当今没用了,王贺两家也不认自己是世家,当然要以寒门论。”

    “知府大人说的是。”

    “石显,朝廷缺人呐,皇上指望你们多培养些有用之人,以后还需多上心些。”

    “是。”

    石显亲自送田知府出门,等田知府走远了,几个先生跟出来,石显转身道:“各位,刚才田知府的话你们也听到了,都该心里有数了吧。”

    韩贤感叹:“世家越来越强势,寒门缺人呐。”

    许耕笑道:“田知府的先生是当朝首辅,田知府对咱们府学如此关心,这是咱们府学寒门学子的机会,高兴都来不及,又有何可叹?”

    石学正大笑:“许先生这话在理。”

    按照府学的划分,每年秋天新入学的学子,前三名可进甲班,第四至第十名进乙班,剩下的就不重要了,按照成绩分进其他班级。

    先生们已经把录取的红榜填好了,府学外一千多参考的学子心里忐忑不安,心里觉得自己答得不错,应该能行,又觉得这么多人参考自己估计考不上了。

    这一天,府学前门的客栈酒楼到处都是等录取名单的学子,梅家的书铺就开在府学前门,街上到处是人,连带着书铺的生意都比平时好几分。

    王苍和贺文嘉在家歇了半日,也没去茶马街,下午从府学后门绕路去府学前门凑热闹,被黄有功撞上,黄有功热情招呼他们,并且给王苍和贺文嘉介绍他新认识的朋友。

    “这位是朱润玉朱兄,他是叙州府本地人,跟咱们一样也是考生。”

    王苍、贺文嘉拱手行礼,介绍自己的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朱润玉一听就道:“你们去岁可去过田家宴会?”

    “去过,去送钱。”贺文嘉大大咧咧道。

    朱润玉嘴角微翘:“巧了不是,我家也去送钱了。”

    黄有功诧异:“你们认识?”

    朱润玉笑道:“勉强算见过吧,今天托黄兄弟的福,我们才算认识。”

    “哈哈哈,说明你们本来就有缘分。”

    贺文嘉拍着黄有功胳膊道:“今天认识了新朋友,咱们去吃顿好的。”

    朱润玉立即道:“我请,我知道有家食铺的酸鸭汤做得不错,暑热天吃这个最好。”

    “那咱们就走吧。”

    黄有功是个爱交友的,又碰上贺文嘉这个话多的人,两人凑一块儿,饭桌上说得热闹极了,朱润玉和王苍两个话不多的人,都被他们带起了兴致。

    用了午食后,四人也没找个凉快的地儿喝茶,朱润玉带他们去三思书铺买书。

    “不瞒诸位,最近叙州府有本游记极其受欢迎,听说府学内的先生还在课堂上亲口夸过,说这是近几十年写得最好的巴蜀游记。”

    黄有功一拍大腿,激动道:“朱兄,你说的是不是那本《山河畅游·巴蜀》,江湖浪人写的?”

    “正是,正是。”

    “嘿呀,我也听说过这本书,我们县学的刘教谕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一本,一个劲儿地夸,我们都想买一本,可富顺县书铺没有卖。”

    “《山河畅游·巴蜀》这本书本来就很抢手,富顺县地方小,可能书铺没有进货,不过在叙州府肯定买得着。”

    “哈哈,还是叙州府这样的大地方好呀,再抢手的书随便都能买。”

    “黄兄误会了,也不是哪个书铺都能买,就算在叙州府内,也只有府学外面的三思书铺买得到。听书铺的掌柜说,印刷这本书的书坊和三思书铺是同一个东家。”

    “难怪难怪!黄兄快带我去,我定要多买几本给同窗们带回去。”黄有功十分急切。

    “那咱们赶紧走,前面转个弯就到了。”

    黄有功和朱润玉两人走得飞快,王苍和贺文嘉落后几步,一句话没说。

    三思书铺内到处是看书买书的学子,黄有功先一步进去,转身催促:“王兄弟,贺兄弟,快进来。”

    王苍和贺文嘉两人对视一眼,来都来了,进去买一本吧,给渔娘多添两本销量。

    黄有功挤进去,还没张口就被小二哥拒了。

    “要买《山河畅游·巴蜀》?明天请赶早,已经卖完了。”

    贺文嘉嘴角扭曲,嫉妒的,渔娘真要名传天下了?

    第34章 婚事上的算计

    八月二十九一大早,府学正门外热闹得跟举人试放榜一般,许多学子往里挤,里的人被身后的人挤到站不住脚,最前面的学子几乎被按在墙上,气到骂将起来。

    “老夫我鞋子都挤掉了,尔等小儿不知尊老,简直岂有此理。”

    年纪小的学子听了不乐意了:“老丈你都多大岁数了?家去带孙子吧,跟我等抢什么府学名额?”

    旁边的人都齐声附和:“您老眼昏花,估计也看不清榜上的字,您且让让位置,到时候我帮您看。”

    胡须斑白的老丈怒了:“前朝尚有六旬学子登科,我还不到知天命之年,也没到垂垂老矣的时候,凭什么不让老夫上进?”

    这么多人大夏天挤在一处可难受了,有些学子没有上前挤,站在树荫下大喊道:“别吵了,大门开了,马上贴红榜了。”

    韩贤得了贴红榜的活儿,门一打开他就高声训斥道:“尔等都是读圣贤书的人,吵老吵去,简直有辱斯文。”

    现场立刻安静了。

    “考试已考完,你们答得如何,自己该心里有数,这时候着急有什么用?”

    “都给我退开!”

    韩贤一声令下,从后往前,学子退到十步开外。

    韩贤黑着脸,指挥两个府学内的学工把红榜贴上,走时交代学工:“你们站在这儿,若是有谁敢挤上前来,你们且把名字记着,他们若是中榜之人就报与我,我定要告诉学正把他撸下来,名额让给其他人去。”

    “是。”

    韩贤甩袖子走了,挤作一团,浑身臭汗直流的学子们也不敢吭声,只默默看着红榜。

    红榜上四十六个人,有人看头一遍没看到自己的名字,不甘心又把名单看了两遍,三遍,还是没有。

    唉,今年没考上,待明年再来吧。

    一千余人参考,只录了四十六个人,无疑绝大多数人都会失望而归。

    等看榜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王苍和贺文嘉才走上前去,王苍的名字排在甲班头一个,一眼就看到了。

    贺文嘉笑着恭喜他:“厉害呀!”

    王苍露出个笑容:“我也未想到会考得如此之好,你的名次也不错。”

    身边有人在议论考进甲班的三个人,猜测他们定是举人出身,否则也不会力压群雄。

    王苍闻言,笑容渐深,待学业将成,后年的乡试,他定然会全力以赴。

    “王兄,贺兄,恭喜呀!”

    黄有功和朱润玉并肩走过来,贺文嘉回头,大笑一声:“咱们同喜同喜,大家都考得不错。”

    王苍排名第一将入甲班,贺文嘉排名第五入乙班,黄有功和朱润玉排名十名开外,将入丙班。

    朱润玉和黄有功对视一眼,笑对贺文嘉言道:“我和黄兄年纪比你和王兄大,却只能入丙班,真是汗颜。”

    “这有甚?排名又不是不变,一年有两次分班考试,年底你们考试再考上来就是,咱们一起努力往甲班冲。”

    “甲班是举人班,但凡能在甲班站得住脚的秀才,下一届考中举人的机会非常大。”

    黄有功对自己的学识心里有数:“一步一步来吧,先冲乙班,考进乙班站稳了再冲甲班。”

    朱润玉跟黄有功的想法一样,他们千辛万苦考进府学读书为的不是甲班的名头,而是为了增长学识。

    贺文嘉:“对了,你们刚才干什么去了,我和王苍在大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没见你们来。”

    黄有功得意地露出怀中的书皮:“当然是买《山河畅游·巴蜀》去了,昨日书铺的掌柜说今天有新书到,刚才趁着大家都急着看榜,我和朱兄就跑去三思书铺买书。你们可要买?现在去还来得及。”

    王苍轻笑:“我和文嘉已经买过了,谢谢黄兄告知。”

    朱润玉恍然大悟:“我竟忘了,昨日没想起来,三思书铺的东家是南溪县人,你和贺兄出身南溪县,定然早就买到书了。”

    “正是。”

    黄有功故作生气:“好呀,你们两个昨日竟然没有告诉我和朱兄。”

    “哎呀,你昨日不也没问嘛。”贺文嘉拉着黄有功走:“脑袋都要晒晕了,咱们别在这儿站着了,赶紧找个阴凉的地儿坐坐。”

    今日出了红榜,没考中的学子回客栈收拾行李,将要返乡或是另寻书院读书。今日酒楼里人少,四人凑钱在府学外最大的酒楼——银杏楼,点了一桌菜,没点酒。

    等菜的功夫,朱润玉给黄有功倒茶:“九月初一正式开课,明天后天还有两日工夫安排杂事,黄兄要住学舍还是在外面租个院子住?”

    “我出来读书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厮,学舍内可能让我等带着小厮入住?若是可以,我准备住学舍。”

    朱润玉摇摇头:“府学的学舍地方不大,从建立之初到现在都未曾扩建过,学舍甲班是两人一间,甲班之下都是四人间,住得很不宽裕,不允许带小厮书童。”

    黄有功发愁:“那就只能在外面租个小院住了。”

    黄有功家在富顺县算是小有家资的小地主,家里有地赁给人种,另外在县里有两三家铺子,一年也有几百两银子收入,家里供他外出求学,租个院子住的钱还是出得起。

    黄有功看向朱润玉、王苍和贺文嘉,问道:“朱兄住家里,王兄、贺兄如何打算?”

    贺文嘉指了指窗外,府学的后山:“家里给我们俩在后门外买了一处小院子。”

    黄有功羡慕:“真有钱!”

    “有钱也是家里的,不是我们挣的,没什么好羡慕的。”

    黄有功锤贺文嘉一下:“你可别说了,再说我真嫉妒了。”

    王苍、贺文嘉、朱润玉都笑了起来,朱润玉笑道:“那你还要多嫉妒一个人。”

    “谁?”

    “我,我家住茶马坊,每日往返府学和家里太远,我家也在府学后门给我置办了一处小院子。”

    黄有功正要开口,朱润玉继续道:“府学后门那片地狭长,建不了许多院子,据我所知,街的两边建了二三十套小院子,或租或卖,都是给府学的学子们准备的。”

    “你没有提前做打算,这会儿现找院子估计找不到,你若是不嫌弃,我把我家院子东厢两间房子租给你,我们做个伴。”

    黄有功眼睛一亮:“哟,朱兄大气!”

    “不用夸我,府学后门的院子一向抢手,你若是租一间院子,一月收你六两银子算是客气的。”朱润玉笑道:“我对你也客气,租你两间房,一月收你二两银子可同意?”

    “同意同意,朱兄简直太客气了。”

    王苍、贺文嘉顿时笑起来,怪道朱润玉肯主动把自家房子租给认识才两日的黄有功,这等性子豁达不计较的同窗,最该交好。

    昨日萍水相逢,只简单交换了姓名。今日榜单已出,以后就是日日得见的同窗,四人说话比昨日就更亲热了些,都说起自己后面两日的安排来。

    富顺县距叙州府远了些,黄有功不回家了,只写了封信,和他买的《山河畅游·巴蜀》放一起花钱托人送回家中。

    王苍和贺文嘉明日要回家一趟,后日回来。

    四人在银杏楼用了午食后,去府学后山互相认了院门,黄有功拿着朱润玉给的钥匙,带着小厮去置办东西去了,王苍和贺文嘉坐马车去码头乘船。

    南溪县码头。

    家里知道今日府学出榜,都猜到无论成不成他们都要回来。

    王苍和贺文嘉傍晚到码头时,候在码头上的王贺两家下人忙迎上去。

    贺文嘉从船头跳下来,说话高声武气,得意至极:“贺全,你快家去告诉我爹,就说我考上了,考了第五。”

    贺全激动地一拍大腿,应了声:“哎,小的这就家去告诉老爷。”

    “你再去梅家一趟,告诉渔娘我和王苍都考上了,王苍第一,我第五。”

    说到王苍时,贺文嘉声调明显降下来了。

    贺全笑眯眯道:“王少爷会读书,您也不差,老爷夫人听了定然满心欢喜。”

    贺文嘉脑袋又扬起来了,哼,他爹不是嫌他考不上吗,他考的这般好,他爹肯定高兴坏了。

    王苍交代小厮先家去禀报他娘,他要晚一会儿回去。

    王苍转身找贺文嘉:“文嘉,咱们该去先生那儿一趟。”

    “你说的对,咱们走吧。”

    王苍和贺文嘉先去孙家报喜,孙浔听了喜笑颜开,高兴过后不忘嘱咐他们:“叙州府能人辈出,你们不可沾沾自喜,以后还需继续努力,不到考中那一日不可松懈。”

    “学生知道了。”

    “学生知道了。”

    孙浔笑着摆摆手:“去吧,都家去吧,把好消息告诉家里人,也让他们高兴高兴。”

    “是。”

    王家如何且不提,贺文嘉这两日属实叫他得意坏了,在家里横着走把他爹气得牙痒痒的就算了,还跑去渔娘跟前嘚瑟,说自己在考场上如何机灵如何果断,字写得如何如何好,文章又是如何出色。

    渔娘听烦了:“贺文嘉,那你怎么没进甲班?”

    贺文嘉自夸的话都到嗓子眼儿了,顿时又咽下去:“你等着,等到年底大考,我肯定会考上甲班。”

    “呵呵,到时候你若是没考上,我且要笑话你。”

    贺文嘉急了:“这有什么好笑话的,乙班也不差的好不好。你别看王苍进了甲班,他比我大三岁呢,我要是再学三年,我也能进甲班。”

    “好吧,我相信你。”

    贺文嘉瞪她,他觉得她在糊弄他。过了会儿他又觉得不对,他只是想混个功名,又不是像王苍冲着做官去,他挤破脑袋硬要去甲班做什么?

    想通了,贺文嘉一屁股坐下:“梅羡渔,你又拿话激我。”

    渔娘随意地把书丢在桌头:“我这是鼓励你上进。”

    “切,你整日在家过舒坦日子,哪里知道我读书考试多辛苦。”

    “我也没闲着,这几日我在先生那儿找了许多科举的书来看。”

    “怎的,你要考科举?”

    渔娘冲他翻了个白眼:“我想写一本考科举的话本。”

    师娘说了,明年秋天之前没空带她出门,这一年她闲着也是闲着,不能写游记,她还不能写话本吗?

    贺文嘉十分感兴趣,拖着椅子摆她旁边,热情地凑过来:“你想写本寒门学子当状元的书?”

    “还没定呢。”

    贺文嘉急忙道:“就写这个,这个看的人多,你会写书,写出来肯定很多人买。”

    写话本也要看大环境,大晋朝的大环境就是打压世家扶持寒门,这些年市面上不再流行风流书生和妖女的爱情故事了,最受欢迎的变成寒门学子当状元。

    渔娘前几日就在书铺里看到这样一本新书,那话本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升官发财死老婆。

    辛苦供养寒门夫婿高中状元,自己成了糟糠之妻,还成了他攀高枝的拦路石,最终不得好死。渔娘看了这样的话本气的想骂人。

    这样一想,那些原本就抱着这样心思的读书人,高中之前坚决不成婚,就等着高中后被贵族豪门榜下招婿,倒算是难得的好人品。

    “那你想写什么?”

    “写背弃者千夫所指,写求功名者被名利斩杀。”

    大热天的,贺文嘉吓得胳膊上鼓起鸡皮疙瘩:“你以后说这种吓人的话,别冷声冷气的,吓死个人。”

    渔娘笑哼:“我说的又不是你。”

    贺文嘉实话实说:“你若是这样写,估计读书人会骂死你。”

    “骂就骂吧,反正也不是写给他们的。”渔娘下定了决心。

    “那你写吧,我肯定支持你,你若是有不懂的地方,你问我。”

    “谢了!”

    贺文嘉挤眉弄眼:“你要真想感谢我,快夸我两句,等我明日去府学读书了,你一个月才见得到我一回呢。”

    渔娘才不夸他呢:“你好好读你的书吧,秀才功名算什么,你至少考个举人进士的,这样你就算不当官,住在县里,县令大人都得敬你几分,你才能活得体面些。”

    “不用你说,我懂。”

    渔娘和贺文嘉年纪也大了,贺文嘉不好在她院子里留太久,喝了两盏茶,吃了一盘点心就家去了。

    渔娘拿起她的书继续看,她一定要写个文采飞扬的完美状元出来,这样的负心汉踩下去才痛快。

    王苍和贺文嘉去府学念书后,渔娘又勤奋起来,好久没写策论了,她如今两三天写一篇,还拿去给先生批阅。

    孙浔明白她又开始写策论的原因,孙浔也没拦着,反而对她多加指点,明明白白告诉她,她如今写的策论提法不够切实,文采不够惊艳,这样的策论放到考场上,绝对成不了五经魁首,也成不了三元及第的状元。

    “没事,我总能写一篇差不多的出来,纵使写不出来,到时候先生帮我改一改。”

    她就是想写个话本,又不是上考场真去考个状元来。

    渔娘拿着先生改过的策论家去了,新交来的策论留下,过两日等先生改完了她再来拿。

    从书房出去的时候,渔娘顺手撸了一把二郎的小脑袋。

    二郎正在写字,被姐姐撸了脑袋,手中的笔没握好,纸上留下一块墨迹。他默默地继续写完丢开,拿了张干净的纸张重新抄写刚才的文章。

    渔娘走后,孙浔看着这篇句式严密,用词精准的策论高兴地翘起嘴角。

    这丫头,跟文嘉一样,明明有本事做到名列前茅,却总是偷奸耍滑,非要等到她自己乐意了,才肯努力一番。

    “先生,学生来了。”

    “进来吧。”

    “是。”

    温子乔站在门外,孙浔叫他进来,把手中的策论交给他瞧:“前几日叫你写的策论,同样是论商,你看看这篇写的如何。”

    温子乔接过策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读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慢,看完后他问:“先生,这是何人所写?学生,学生挑不出一点不妥当的地方来。”

    孙浔笑道:“这篇策论是渔娘所写。”

    “竟是梅小姐所写。”温子乔言语间难掩佩服,同时又有些失落,他写的策论跟这篇比起来差得太远。

    “无妨,你如今最重要的是学精四书五经,策论只是叫你先学着,等你考完秀才我再认真教你。”

    “多谢先生。”

    梅二郎写字写累了,等先生带着温子乔去后院花厅讲书时,梅二郎慢吞吞地走到先生书桌前,找到刚才姐姐的那篇策论。

    策论中有些字他不认识,意思也不太懂,默读了两遍后,他才把姐姐的策论放回去。

    为了打发空闲时间,渔娘一边读书一边写他的痛打负心郎的话本,很快到了重阳节。

    林氏一大早叫丫头到西院唤渔娘过去,还叫她穿得轻便些。

    “可是要去爬南山?”

    明秋笑着点点头:“除了咱们家,贺家、孙家都去。”

    “乔夫人呢?温子乔日日忙着读书,乔夫人在忙什么?若是不忙,请她一块儿出去散散心。”

    “乔夫人也忙,除了照顾温公子一日三餐外,这几日跟着咱们府里林厨娘学做点心。咱们夫人前日问过乔夫人可要去爬山,乔夫人拒了。”

    “行,知道了。”

    渔娘到正院,爹娘都准备好了,渔娘牵着弟弟正要走时,管家进来了。

    梅厚躬身道:“淮安那边送了重阳礼来,送礼的管事说来的路上在武昌府碰到大雨,怕翻船,就做主在武昌府逗留了三日,今天才把节礼送到,请老爷夫人恕罪。”

    “无妨,人没事就行。可有信?”

    “信在这儿。”

    梅长湖接过信,展开。写信的是他堂哥梅长同,看完信后,梅长湖眉头微皱。

    林氏忙问:“说什么了?”

    “堂哥请咱们一家今年回淮安过年。”

    “那怎么行,腊月渔娘及笄,那时候怎好出远门。”

    “ 堂哥想的就是渔娘在淮安办及笄礼。”

    林氏想明白了,主支那边没有放弃让她的渔娘嫁进高门大户,甚至因为渔娘的才学,主支那边更加热络了。

    渔娘看完信后,看她爹一眼:“堂伯说,他已经看过我写的游记了,果真跟我爹说的一样,游记写的极好。”

    林氏气道:“梅长湖,我看你心里真是藏不了一点事。”

    梅长湖心虚地扯了扯袖子:“这事儿也不怪我,谁知道……”

    “你马上给淮安那边写回信,就说咱们过年忙,没空去淮安,多谢他们的盛情美意。”林氏语气坚决。

    “好好好,你别生气,我一会儿就写。”

    梅长湖越是好声好气,林氏越是恼怒:“主支那边什么意思?十多年前咱们就分宗了,虽说感情还在,到底是两家人,他们是梅林堂,咱们是清江堂,咱们闺女及笄,他们凭什么插手?”

    “堂哥就是问问,也没说一定要咱们去。”

    “问问也不行!”

    林氏气道:“你自己在家回信吧,看着你就烦,渔娘,二郎,咱们走。”

    “哎,夫人,且等等我!”梅长湖伸长了手。

    林氏不搭理他,牵着闺女儿子走了,把梅长湖一人落下。

    梅长湖无奈叹气,这叫什么事儿啊!

    林氏心里藏着气,多少带到脸上来,叫阮氏、于氏看出来了。

    孙浔、贺宁远没见到梅长湖,贺宁远笑着问:“梅兄忙什么去了,怎么没来?”

    “别管他。”

    林氏语气不对,贺宁远和阮氏对视一眼,阮氏笑着问:“出什么事情了?昨儿还好好的,今天怎么不高兴?”

    “唉,家里的烦心事,叫你们替我担心了。”

    三家关系亲密,这点事也不怕叫他们知道,林氏就把主支的打算说了出来。

    孙浔沉吟道:“你家人丁单薄,主支那边也是如此,梅长同应该不止给你们写信,应该也该长风堂那边写信了,长风堂那边家里有两个女儿。”

    十多年前分宗,大房嫡子梅长同留守淮安主支梅林堂。二房独子梅长湖一家到南溪县安家,名号为清江堂。梅长湖的三堂叔梅平江带着一大家子去了江西吉安府定居,号长风堂。

    渔娘听过那三叔祖梅平江的事,三叔祖是老来子,比她爹小十多岁。

    渔娘的祖父梅平寿靠读书当官时,梅平江刚及冠,正是读书的时候,渔娘祖父去世时,他才考中举人。后来天下大乱,分宗后梅平江带着一家人去了吉安府,在万安县谋了个教谕的差事,养活一家人。

    长风堂那边日子日子过得不差,听说家里三儿两女,子嗣比他们家兴旺。在儿女婚事上,渔娘听说只有一个大儿子已经成婚了,下面四个姐妹兄弟都还未婚配。

    于氏:“叫我说,不管是为什么,等渔娘及笄后,你们夫妻也该带着两个孩子去淮安走一趟,给祖宗上上香。不能渔娘都要议亲了,还没见过老家的人,不知道祖宗坟墓在哪儿吧。”

    林氏原本也准备去带着孩子回淮安一趟,主支这般积极,她反而有些迟疑,总怕中间有什么事。

    “娘,怕什么,遇到事就解决事,咱们不愿意,他们还能把我绑了不成?”渔娘觉得一点小事,不值当她娘如此烦忧。

    阮氏帮着劝林氏:“毕竟是血亲,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比你们一封信一封信送来送去有用得多。”

    孙浔:“你若是和师弟商量好了要回淮安,我们夫妻陪你们一家一块儿回去。”

    林氏点点头,露出个笑脸来:“多谢师兄师嫂,回去我跟长湖商量商量再跟您二位说。”

    阮氏笑道:“这就对了嘛,别什么事都往心头放,今儿重阳节来爬山,咱们就该高高兴兴的。”

    “等等我。”

    梅长湖写完信骑马赶来,贺宁远大笑道:“你来得正巧,咱们正要往山上去。”

    “抓紧了,别赶不上白云观的午食了。”

    “渔娘,你带着二郎走前面。”

    “哎。”

    贺文嘉读书去了,三家六个大人,只剩渔娘和二郎姐弟俩了,都照顾着他们呢。

    渔娘牵着弟弟走在前头,心里想着,家里孩子是少了些。

    “姐姐,你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赶紧走。”

    渔娘只看了二郎一眼,这小孩儿感觉敏锐着呢。

    第35章 委屈的贺二郎

    九月的南山还未到最好看的时节,李晓月嘴里含着糖,说话含混不清:“你下个月来不来?十月底山腰下的树叶红的黄的绿的,从白云观往山下瞧,可好看了。”

    “唉,下个月来不了,不过也难讲,若是没什么事情,下个月我也来山上看你。”

    李晓月奇怪道:“听说你如今不用每日去找先生读书,怎的没空?”

    “你不明白,山下不比山上,说是不忙,有些烦心事不知道从哪儿就冒出来了。”

    “是吗?我觉得山下比山上好,山上太安静了,除了鸟雀、松鼠陪我玩儿,我都找不到其他人。”

    “你的师姐们不陪你玩儿?”

    “师姐们要念经做功课,要种地,都很忙。”李晓月补充道:“我也忙,师父说我学医学的好,今年允许我给上山的香客把脉。”

    “挺厉害呀,可能开方了?”

    李晓月高兴地笑:“能开,我开的方子大半都能用,有些方子开得不好,师父教我改。”

    “你加油呀,你年纪这么小就会开方,再等些年,积攒些经验,一定会更厉害。”

    “我师父也这般说,她说再等一两年,等我再练练本事,会给我找家药铺学两年,多见些病症。”

    “南溪县的邓家你知道吗?不如去邓家?”

    “邓家我知道,邓家的老大夫偶有拿不准的妇人病症,就会上山来找我师父商量药方。”

    邓家虽然好,李晓月心野,想着既然下山了,就要去更远的地方。

    渔娘也明白了,等这丫头长大了,估计在山上待不住,所以李道长才一心教她本事,盼着她以后下山了也能养活自己。

    渔娘摸摸她右侧的脸颊,可惜了,胎里带出来的胎记,靠吃药涂抹膏药根本消除不了。

    李晓月冲渔娘笑:“没关系的,我师娘说,男子薄幸,我的脸坏了,不得人欢喜,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渔娘也笑起来:“你娘说得对。”

    到李晓月这一步,除了养她教她的师父以外没有其他牵绊,倒不用像她这个俗人,考虑许多。

    和往常一样,在白云观用了午食,略歇了歇,三家人这就下山了。

    慢慢走到山下,到家时天色将黑,二郎趴在他爹怀里睡得昏天黑地。

    也没叫醒他,梅长湖把儿子抱回房间叫他睡。

    渔娘也累了,没跟爹娘一块儿用晚食,自己回自己院里吃。

    走了一天的山路,洗漱一番后,梅长湖林氏夫妻俩叫后厨送了两碗汤面,夫妻俩用了晚食后,说起女儿的婚事来。

    “给主支的信你可寄出去了?”

    “没,知道你早晨在气头上,我哪敢听风就是雨。”

    林氏笑了一声,随即叹气:“爱子心无尽,日日常怀忧。若不是怕对女儿名声不好,又实在找不到好的,我都想给闺女招赘了。这样女儿和咱们住一块儿,再不用担心她嫁到别人家不自在,被女婿家欺负。”

    “胡说,招赘能招到什么好人来?再说了,等二郎长大,二郎也成婚了,儿媳妇不会对渔娘这个大姑姐指指点点?”

    人都有私心,他们夫妻什么好东西都想给女儿,儿媳妇难道就不厌恶渔娘占了未来孙子孙女的好处?

    梅长湖安慰妻子:“别乱想,不过费些心思罢了,咱们定会给渔娘寻个稳重靠得住的好夫婿。”

    林氏点点头:“明日你重新给淮安那边写封信,就说咱们今年不去淮安,等明年开春后,咱们带着渔娘和二郎回淮安祭祖。”

    今天下山的路上,林氏把她和师兄师嫂商量的话告诉梅长湖了,梅长湖也点头答应了。

    “去一趟吧,不说孩子们,咱们跟堂哥一家也十多年没见了。我们这辈年岁都不小了,不趁现在身子骨好还能走动走动,以后怕是更难回了。”

    “三堂叔也老了吧,春日时写信,还说冬天时受凉患了百日咳,断断续续到入春时都未断根。”

    “回去一趟吧,到底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当面好好说。”

    梅家夫妻在商量明日开春后去淮安的事,隔壁贺家也在说这事,阮氏心里有奇怪的预感。

    “哎,你说,孙先生夫妻俩早不回去晚不回去,今天说要跟梅家一块儿回去,是不是为了承嗣的事?”

    贺宁远靠着椅子泡脚,热水逼出了一身热汗,松快了许多,他舒坦道:“不管承不承嗣,孙先生肯定要回去一趟。孙家梅家是师兄弟,一块儿回淮安有什么好讲的。”

    阮氏不这样看:“今天你也听见了,梅家压根儿没准备把渔娘嫁进高门大户,恨不得女儿嫁在眼前,日日看着才好。你说,孙先生会不会从孙家挑个年貌相当的年轻人,跟梅家结亲。”

    贺宁远脑子里转了一圈,道:“还真有这个可能。”

    渔娘若是嫁给孙浔选的承嗣之人,他们夫妻就成了渔娘公婆,不管如何说,孙家那小子也不敢对渔娘如何,渔娘出嫁后还能过得跟家里时一般自在。

    “这跟招赘比起来,也不差了。”

    阮氏急道:“那咱们二郎不就没机会了。”

    “哼,你那个二郎如今还是个二傻子,他哪里来的机会?”

    “贺宁远!你怎么说话的?”

    贺宁远骂了儿子一句,又被妻子凶了回来,贺宁远轻哼:“我还是那句话,你别急,且看着吧,二郎若是比孙家送来承嗣的小子强,梅家难道不会选咱们二郎?”

    “那谁知道,万一孙家送来的年轻人是个厉害人呢。”

    贺宁远扯来帕子擦脚,一边道:“孙家什么样我不算全知道,不过这些年来也听得一二消息,孙家若是真有个出息的后辈,也不会一直缠着孙先生这边不放。”

    孙家如此腆着脸,不就是因为族里出不了能人,死马当活马医,怎么着都要塞一个孙家年轻人到孙先生手里,看看能不能教出来么。

    “孙家真这样差?能出孙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应该不至于此吧。”

    “呵呵,孙浔当年能闯下偌大的名声,那是梅家老爷子带出来的,孙家有那个本事?”

    孙浔少有提及孙家的事,贺宁远跟梅长湖关系亲近,十多年来偶尔听得一两句,也能拼出个大概来。

    “别想了,累了一日了,赶紧睡吧。你整日操心这些,不如写信给二郎,叫他好好读书,早日出息,立业后才好准备成家的事。”

    阮氏也觉得儿子就该先立业再成家,当年大郎也是,考中举人才成的婚。

    在小儿子身上如此着急,阮氏主要是舍不得渔娘这样从小看着长大的好姑娘,被别家臭小子娶了去。

    贺文嘉才不知道他爹娘在操心他成家的事,隔日收到家里送来的书信,他一个头两个大,他爹吃火药了?谁得罪他了?好端端的怎么写信来骂他?

    “我读书还不够勤奋?我爹见都没见过我如今读书的辛苦模样就来骂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瞧瞧。”

    下晚课,朱润玉、黄有功、王苍来贺文嘉这儿一块儿做功课,贺文嘉被他爹送来的信气得跺脚,黄有功过去凑热闹。

    黄有功看完信后,顿时大笑:“贺兄,你爹骂你的词比我爹骂我文雅数倍。”

    朱润玉闻言,也凑过去看,看完信后他笑道:“若是伯父亲来,我们三个帮你做证,像你这般读书勤奋的学子,除了甲班名列前茅那几个之外,府学内没人比得过你。”

    “朱兄这话说的在理!”

    贺文嘉觉得朱润玉这话说得无比公正,他读书如此努力,还没来得及回家跟爹娘炫耀呢,他爹骂他的信倒是先寄来了。

    以前读书的时候,孙先生主要教他和王苍、渔娘,渔娘偶尔懒散,他跟王苍一样要考科举,他不会跟渔娘比,只会追着王苍。

    到府学后,王苍考进了甲班,他考进了乙班,两人在不同的教舍读书,他深感自己被抛下得太远,现在他读书比以前更加努力,不为别的,就想不跟王苍一个学舍,至少他也要考进甲班。

    贺文嘉底子好,自己也肯努力,其他先生们都看在眼里,再加上和贺文嘉关系好的许耕从中斡旋,为了助他学得更好,先生们一个个都给他布置功课,他如今晚学下课后,还要写功课到月上中天才能睡。

    王苍也看到贺叔写的信了,他道:“是不是渔,梅家……”

    王苍话到嘴边,突然想到黄有功和朱润玉在,不好直接提渔娘的闺名,又把话咽下了。

    贺文嘉也想到了,是不是渔娘读书努力,他爹又恨铁不成钢了?渔娘应该在写她的话本,怎么会读书比以前还努力?

    “哼,究竟是不是,等我写信回家问问就知道了。”

    贺文嘉不止写信了,他还叫贴身小厮贺升亲自送信回家,再顺便打听打听渔娘这些日子在干什么。

    想明白后,贺文嘉一屁股坐下:“看书看书,等年底大考,我定要考到甲班去。”

    他现在就能想到,若是考不到甲班,等年底家去过年,他爹肯定会对他冷嘲热讽的。

    黄有功、朱润玉也坐下,朱润玉道:“罢了,本来今日想稍歇一歇,贺兄都如此努力了,我也不好太过放肆。”

    黄有功狠狠点头,唉,府学就是不一样,比他学得好的同窗还比他更努力,他也不敢歇了。

    王苍不紧不慢,跟以前一般,按照自己平日里的习惯,该写文章写文章,该默书默书。

    贺升第二天一早拿着少爷写的书信回南溪县,他到南溪县码头下船时,看到前头一群人步伐匆忙,他没放在心上,可看到罗县令和王教谕两人迎过来,他就知道那群人肯定身份不一般。

    贺升连忙小跑几步凑上去,他看到走在前面那个穿着玄色窄袖长袍,脸色晒得黝黑的人,分明是田知府。

    田知府怎么来南溪县了?

    贺升连忙往家跑。

    贺宁远不在家,此时在布铺里,贺升又跑去布铺,把在码头上看到田知府的消息告诉老爷。

    “王教谕也在啊,那没事儿了,月初时听梅兄说过,九月田知府要巡视各县县学,应该是轮到咱们南溪县了。”

    “咱们南溪县距叙州府算近的,这都九月底了才到南溪县来,田知府巡视各地县学,应该顺便去看各县的收成了吧。”

    贺升连忙道:“我看到田知府的脸晒得跟下地干活的农人一般,去年冬日小的在田家见过田知府一面,那会儿田知府还是一张白脸。”

    贺宁远笑道:“那就没错了,田知府辛苦啊。”

    地方官当得如何,不能全看他如何说,还要看他如何做。不论其他,田知府肯从知府衙门里走出来,亲自去下面各县巡视,已经比九成的地方官要做得好。

    贺宁远瞥贺升一眼:“你怎么回来了?可是二郎出什么事了?”

    “禀老爷,少爷在府学勤学苦读,什么事都没有,少爷叫小的送封信回来。”

    贺升掏出信,只递上了一封,另外一封没有写收信人,贺宁远轻哼一声,也不多言。

    自己的儿子什么性子贺宁远摸得透透的,一目十行看完信,全是那小子抱怨委屈,说自己读书如何辛苦。

    这傻小子!

    贺宁远轻笑一声,丢开就不管了。

    “剩下的那封信给谁的,老爷我也不问,你赶紧给人送去吧。”

    “是。”

    渔娘收到贺文嘉怨气冲天的信,只笑了声,把她近日写得最好的一篇策论塞信封里。

    “贺升还在?”

    “主子,贺升还在外面。”

    “把信交给他。”

    “是。”

    阿青把信交给贺升,贺升不肯走,嘴里好姐姐地叫着,跟阿青打听家里的事。阿青怎会把主子的事乱说出去,敷衍了两句,借口还有差事就走了。

    贺升无法,只得先回贺家,然后又去了趟孙家,他打听出来梅小姐近来读书用功,就以为自己知道真相了,决定隔日一早就回府学跟少爷禀报。

    这日半下午,田知府黑着脸从县学出来,王教谕惨白着脸把知府大人送到县学门口,只罗县令跟着走了,罗县令脸色也不大好。

    罗县令去岁他因为压价收粮的事得罪了郑家,他想投到田知府门下,田知府一直没接话,这次田知府来,罗县令本想着自己掏钱私下宴请田知府,拉近拉近关系,没想到县学的学子给他丢了大脸。

    这下好了,别说拉近关系,知府大人肯定要训斥他一顿。

    田知府心里窝着火,到底也还压得住,这一个月到各县巡视,每个县的县学都办得差,跟府学没得比。

    田知府在心里想法子,必须把县学的水平稍微提起来些,叫那些考不上府学的县学学子,也能多学些。

    罗县令看田知府脸色,犹豫半天才敢开口:“知府大人恕罪,下官……”

    “不必多言,县学办的差不是南溪县一县之事,本官回去想想法子,你自己对县学文教也多上心些。”

    “多谢知府大人体谅。”

    见知府大人没有大发雷霆,罗县令又动了宴请田知府的心思,他还未开口田知府就道:“明日卯时末本官要去南溪县下各村巡视今年秋收情况,罗县令不用作陪,你忙你的事去。”

    “是,下官明白。”

    田知府是个干实事的,隔日一大早就带着人骑马出城,他去的第一个村落就是清溪村。

    九月末的稻子快到收获的时候,一片金黄的稻田在山风吹拂下卷起一道浪来,鼻息间全是粮食的香。

    坐在马上看得远,田知府指着河边的一小片稻田:“那片地怎么还是绿的?”

    “小的不知,小的这就找里正问问。”

    “不必了,本官瞧着田间有人,我们过去看看。”

    田知府翻身下马,带着人往田边来,田间劳作的百姓也都看到这位外面来的生人。

    这几日回村的梅长湖在田间察看他的稻田,刚才隔得远他没看清,等田知府走近了,他看清楚来者何人后,赶忙迎上去:“田……老爷,怎么有空来清溪村,贵客盈门啊!”

    清溪村的村民见梅老爷认识,猜测应是梅老爷家的客人,也就不瞧了,低头继续忙手里的活儿。

    田知府也认出梅长湖来,他笑着拱手道:“这片地是梅老爷的?”

    “不敢当不敢当,田……老爷不用如此客气。”

    田知府拍着他肩道:“你可有字?”

    “先父给我取字易直。”

    田知府立刻叫道:“易直啊,去岁我从杨家小子那儿听过你家许多话,去岁他买粮跟郑家打擂台,还要多谢你帮忙。”

    “那是杨密客气,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田知府往稻田走,一边道:“去岁我家宴客,来的人太多,也没跟你多说两句,今天有缘再见,咱们坐下多聊聊。”

    田知府要跟梅长湖聊的不是其他,只可能是秋收的事。当地的粮食情况,梅长湖这个地主只怕比罗县令知道的还清楚。

    梅长湖也没隐藏,看着清溪村的这片稻田道:“今年七月时热了大半个月,虽然有清溪水灌溉,禾苗还是受了些影响,今年不比去年大丰收,但也不算差,比平年要好些。”

    这跟田知府在其他县了解的差不多,田知府又细问了几句,随后才指着面前这片还泛青的稻田:“这几亩地种的晚才如此?”

    “不是,这片稻田熟得晚,主要是因为稻种跟其他的不一样。”

    “哦,哪儿来的稻种?”

    “云南府西南一处山寨里弄的,听人说这种矮脚稻结穗多,不怕风吹,我种来试试。”

    田知府蹲下细瞧,这些青杆儿稻穗确实比已经黄了的稻穗长得矮一些,稻穗他也仔细数过,一棵苗比本地稻穗要多出一两枝。

    “米粒瞧着也要长些?”

    “是,品种不一样。”梅长湖点点头。

    仔细对比着看了好几遍,田知府这才道:“等你这片稻田收获了,一亩地产多少稻谷,又是如何种的,你给本官写封信来。”

    田知府心细,随后又道:“回去我交代门房,你叫人把信送到田家门房。”

    “好,回头等收粮了,我给大人送一百斤稻谷去。”

    “多谢你慷慨,一百斤就不用了,十斤即可。”

    田知府看新稻看了许久,已经午时了,梅长湖早就打发人家去准备饭食,也不用大鱼大肉,寻常农家饭菜即可。

    梅长湖邀田知府用饭,一顿普通农家饭招待田知府,田知府见了十分高兴,两人就跟寻常好友一般,饭桌上还聊起了家常话。

    “秋收开始了,等十月交了税粮,村里百姓定会卖粮,今年杨家他们可会来县里收粮?”

    田知府笑道:“不止杨家,其他几家粮商也会来县里买粮,价格跟去年差不离,不过杨密应该来不了了。”

    梅长湖客气道:“杨家家大业大,收粮这种小事交给管事办即可,本不用他亲来。”

    田知府大笑:“倒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缘故?”

    “杨密前几日成婚了,再过几日他应会带着新娶的妻子去益州府祭拜祖先,没空管收粮的事。”

    梅长湖也笑了起来:“成婚了?好事呀!我就说,杨密这样聪慧有本事的年轻人,早就该成婚了。”

    田知府并不知道杨家和梅家有过隐晦的纠葛,说到杨密也没藏话,他笑道:“别看杨密在外头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实则眼光高着呢,他若是愿意成婚,早就成了,也不会拖到如今。”

    “杨密娶的这位应该不是普通人家吧。”

    “杨密之妻原是汉中府李家的大女儿,李家的当家人是个品级不高的武官,在当地有些名声,跟杨家比起来也算普通人家。”

    话可不能这么说,掌握出川要道的汉中府武官,对于益州府大族杨家来说算是难得的好婚配。

    这话在梅长湖心里过了一遍,他笑着喝了口汤:“杨家已是大族,娶亲之事年轻人满意即可,不需大族联姻。”

    田知府笑道:“婚嫁之事上,还是你们想得明白。”

    像田家的亲戚们,田家因他做官起来了,家里亲戚婚嫁都是往上够,选姻亲只管官儿大不大,钱多不多,田知府劝了无数回,好话都说尽了。

    田知府说话点到即止,梅长湖这样的人精还是猜出了一二。

    田知府靠读书起势,靠本事在朝堂立足,他再厉害毕竟只他一个,独木难支,家里没底蕴,穷人乍富不给他拖后腿就不错了。

    用了午食后,田知府带着人骑马去巡视其他村子,梅长湖亲自把人送出村去。

    等客人走了,白里正过来问:“梅老爷,今儿来的贵客是谁?可是来看粮食的粮商?”

    “不是来买粮食的粮商,不过贵客是从叙州府过来的,跟我说今年的粮价跟去年差不多。”

    白里正高兴道:“这个价不赖,可以卖。”

    梅长湖白嘱咐一句:“有钱使自然好,不过叫我看,粮食比银钱重要,若是家里还过得去,我觉着宁愿去城里找点短工挣钱花,也比卖粮来得好。”

    “梅老爷说的是,我家今年准备多囤两石粮食。”

    “那感情好。”

    白里正还有事要忙,跟梅长湖闲话了两句就家去了。

    梅长湖也慢慢走回家,路上碰到村民打招呼,他也笑着点点头,心情十分不错。

    好呀,杨密成婚了,以后就不会惦记他闺女了。

    第36章 陪嫁丫头

    杨密成婚的事对梅家人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不过不用跟杨家有牵扯,还是挺让人心情愉悦。

    大好的日子,就要做点开心的事,渔娘给她的话本定名为《青云志》,开始写第一章了。

    开始写话本后,渔娘去孙家就不像之前那般勤快了,策论虽也还写着,改成七八天上交一篇。

    对此孙浔很习惯,温子乔却有些遗憾,以后不能常见到精彩绝伦的策论了。

    先生还未专门教过他写策论,温子乔这些日子以来日日看梅小姐的策论,总结出许多心得。写策论这事儿除了眼界之外,写作技巧也是个非常重要的事。

    不过不管怎么说,像梅小姐这样简单得像信手拈来的策论,还能每篇都得先生夸奖,说有可取之处,就很难得了。

    孙浔看出了温子乔的心思:“你不要只看到渔娘文章里的技法,你看她行文时一句接一句的雄辩之语,用典更是信手拈来,词句讲究且点题,这些都是硬功夫,都是她多年勤学苦读累积来的。”

    “多谢先生提点,学生记住了。”

    “用心读书是其一,其二你还要多体悟百姓困苦,朝廷治理之法,这样你的文章才能写到实处。”

    “是。”

    温子乔想到了梅家那一座偌大的书楼,想了会儿又按下了心思,如今他四书五经都还未全部学通,还不到读那些书的时候。

    读书的苦和甜,只有真正在读书的人才知道。

    埋首书堆,读书之人不知春秋,不知不觉秋天过了大半,到了深秋时节,田地里的粮食收拢归仓,枝头树梢的各色瓜果也慢慢没了,草木变黄凋零,早晚的山村里,空中飘起了一层薄雾。

    梅家后厨房。

    一大早,厨娘摇动辘轳打起来一桶水来,厨娘们从桶里舀了一勺水洗手洗脸,准备做早食。

    “昨儿去街上买秋菜,听卖菜的农妇说近来天气冷得快,他们在河边洗衣洗菜,河水凉手得很,还是咱们的井水好,洗手还有点暖乎劲儿。”

    正揉面做包子的厨娘笑着附和:“井水冬暖夏凉,且还甘甜,哪里是河水比得了的。”

    “村里各家各户都是三四代同堂,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都算少的,若是每日挑水应付每日吃喝,那得累死个人,最好呀,还是家里有口井。”

    “这话说的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了,哪家不想打口水井?咱们南溪县打一口水井,最便宜也要三两银子,农家人有几个舍得?”

    “就说咱们县里,卖院子的,若是院子里有口水井,牙人都敢多喊十两价。”

    “唉,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存下三五两银子,哪里舍得银子打水井。”

    “要不外头人常说,种地还不如给富贵人家当下人来得好。”

    只是,富贵人家虽好,有良心的少。卖身进了没良心的富贵人家,打骂是常事,说不定命都保不住。

    他们运气好,梅家主子不论大小都是好性儿的,只要他们干好自己的活儿,四时衣裳三餐饭食绝差不了。

    厨房管事李氏催道:“别闲话了,昨儿晚上小姐说想吃鱼肉饺子,刘家媳妇儿你去水缸里捞一条鱼来杀,刮些鱼茸出来。”

    “哎,我这就去。”刘家媳妇儿洗完菜,拿了个竹编兜子就去捞鱼。

    李氏的徒弟夏香正翻柜子里盐菜坛子,抓了一把出来切了,用菜油炝锅,下干盐菜丁炒香,早食伴着粥吃,特别下饭。

    “师父,盐菜只有不到两斤了,贺家那里估计也没有了,若是贺家小少爷家来,肯定会来咱们家要,咱们是不是要多备些?”

    在吃食上,贺家小少爷跟他们小姐能吃到一块儿去,口味差不多,清溪村白里正媳妇儿腌的干盐菜特别合他们的口味,以往贺家小少爷常来他们家要干盐菜吃,都成惯例了。

    李氏:“不着急,我昨儿听贺管家说,冬月底贺少爷不会家来,咱们家剩下的干盐菜足够再吃五六天的,过几日再打发人去清溪村买一坛子。”

    刘家媳妇儿在案板上杀鱼,笑道:“贺家小少爷九月去府学读书,如今都十月底了,一次都没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府学不给那些读书人放假。”

    “贺家小少爷没家来,王家少爷也没家来,他们去府学读书比跟孙先生读书还忙。”

    “你们懂什么,府学哪能跟家里一样,府学除了读书,不得交际?”

    李氏双手叉腰,正要训人,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冷喝:“大胆!”

    李氏忙转头,见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明秋,她赶紧让开,请人进来。

    明秋来厨房看早食做得如何了,还未进门就听到厨房里一群人胡咧咧,她冷着脸进去:“主子们的事哪是你们能胡说的,叫外人听了去,只说我们梅家没规矩。”

    厨房里其他人不敢吭声,只厨房管事李氏赔笑道:“明秋姑娘别恼,大早上起来干活儿闲的没事儿,才纵容他们胡扯几句瞎话,以后再不敢叫他们胡咧咧。”

    “咱们梅贺两家亲近,到底是两家人,该有的分寸还是得有。”明秋目光所到之处,厨娘们头都不敢抬。

    明秋瞥向李氏:“李管事您也是咱们府上的老人了,你该知道,咱们主子虽和气,真要惹出事来,主子可不会听你们哭天抹泪求情的话。”

    “是是是,是我的不是,是我这个大管事没有管好下面的人。”

    “再有下次,我直接禀到夫人处,李管事自己去。”李氏主动认错,明秋也不好给她甩脸子,毕竟是厨房管事,但该敲打的话,一句都不会落下。

    “明秋姑娘放心,我心里有数。”

    明秋冷声道:“夫人说小少爷昨儿晚上吃多了有些积食,给小少爷的粥多盛点汤,包子也只给菜包子。”

    “行,我们记下了。”

    明秋走后,李氏黑着脸扫了厨房内所有人一眼:“刚才的话都听到了。”

    “听到了。”

    “听到了且不算,都给我记到心里。都是府里的老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出口前自己细想想。”

    被明秋一个年轻丫头落了脸面,李氏脸色也不好看,训了人,冷哼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厨房里众人低头干活,只李氏的徒弟夏香敢凑上前去,送上刚烧好的茶水:“师父别生气,明秋姑娘也不是针对你。”

    李氏看了徒弟一眼,接过茶喝了口:“我知道明秋针对的不是我,不过我也有责任。”

    厨房里最近确实散漫了些,明秋敲打敲打也好,省了她去得罪人。

    夏香小声说:“话虽这么说,明秋毕竟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师父您不好出面,不如叫我晚上给明秋姐姐送些点心去?”

    “夏香呀,你的名字是小姐取的,夫人也说了,以后小姐若是出嫁,你一定要跟过去的,明秋那边你不用费心,你有空多去西跨院走一走,跟阿青那几个丫头搞好关系,对你以后有好处。”

    “哎,还是师父肯为我考虑。”夏香笑得特别乖巧。

    夏香原是南溪县附近白水村的人,她亲娘死得早,爹娶了继母,继母没生儿子之前对她还可以,生了儿子之后对她不是打就是骂。十多年前乡下日子不好过,夏香的继母把她发卖了。

    当时夏香年纪小腿短走得慢,被牙人狼狈地扯着走,刚从清溪村回县城的梅长湖看她一个四岁的小丫头大冬天穿件破棉袄,冻得脸色发青可怜,就把她买回家中,就当为自家刚出生的闺女积福了。

    李氏叹道:“你今年已十八了,小姐今年才十五,出嫁还要等些年,你的婚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夏香规矩在师父跟前坐下:“师父,说句心里话,我其实不想嫁人,不想嫁给外面的人,也不想嫁给府里的人,我就想以后好好跟着小姐,安生过一辈子。”

    “胡说,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以后你老了可怎么办。”

    夏香笑道:“若是在别家做下人,我还会担心老了被人欺负,可是您瞧瞧咱们府里那几位老人家,老爷夫人给他们养老,吃的用的一点不克扣,叫年纪小的下人照看着,还时不时问一句。我呀,老了之后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还要什么儿女。”

    李氏听她这般说,也暂且撂开了:“罢了,再过五年你也才二十出头,也不算老,到时候再说吧。不过你听我一句话,小姐儿那儿你一定要常去才好。”

    “我知道的。”

    夏香以前也常去西跨院送吃食,只要她在,厨房里去西跨院送吃食的活儿,指定落不到别的下人手上。如今得了师父指点,夏香不过是去得再勤快些。

    渔娘的日常琐事都是由大丫头阿青、阿朱领着几个小丫头,并管事妈妈小林氏等照看着,她身边也没有其他人来,夏香连续几日来得勤快些,就叫渔娘看出来了。

    渔娘午睡刚醒,厨房送来一碗银耳莲子汤,一碟芝麻山药酥饼,渔娘拿着调羹吃了半碗银耳莲子汤放下。

    她目光盯着素青描花磁碟里做得精致可爱的酥饼瞧了两眼,她微微抬起下巴:“夏香这几日不忙?怎的每天都送汤水点心来?”

    阿青给主子拢了拢肩头的披帛,笑道:“夏香是个实诚人,她突然跑咱们这儿跑的这般勤快,奴婢猜呀,应是她师父指点她了。”

    渔娘唔了声,纤细的食指碰了碰脸颊,细想了会儿:“夏香进府时才三四岁,如今十八了吧,可婚配了?”

    “没呢,按理说夫人把夏香给了您,夫人没开口,她的事应是您做主。”

    “她有欢喜的人了?”

    “这倒是没听说,奴婢听李管事说,夏香不想嫁人,只想跟着您做事,以后呀,跟咱们府上的老人一样养老。”

    渔娘笑了声:“阿青呀,你和阿朱比我大两三岁,你们也到年纪了,若是想嫁人,我给你们准备嫁妆。”

    阿青一点不羞,她道:“主子,您不是说女子嫁人太早对身子骨不好吗?我和阿青商量好了,这几年不嫁人,过些年再说。”

    “你们老子娘可答应?”

    阿青和阿朱都是梅家的家生子,阿青的祖母是林氏当年的陪嫁媳妇儿,如今算是梅家的内管家,阿青的爹梅应管着梅家书坊。至于阿朱,阿朱的父亲是梅家的大账房梅修。

    “主子不用为我们操心,我们都跟家里说好了。”

    前两年阿青及笄时,家里人就商量过她的婚事,祖母和爹娘都说她的婚事不着急,等小姐嫁人了再考虑也不迟。

    渔娘:“也不必等我嫁人,你家若是给你找到好的夫婿,想嫁人就嫁,等你嫁了人回来,还是叫你管着我屋里的事,不会叫其他人顶了你的差事。”

    阿青躬身行礼,笑道:“多谢主子看重,奴婢真不想现在出嫁。”

    那么早嫁人做什么,找个祖宗叫她伺候吗?要不是家里人不许,她也想跟夏香一样,不成婚算了。

    渔娘对身边适龄的丫头表了态,不会拦着她们嫁人,随后渔娘又叹气,还是小时候好玩,长大后烦心事越发多了。

    “阿青,你找个空闲去跟夏香说两句,问她可有什么想法,你再来报我。”

    “哎,奴婢记住了。”

    西跨院的下人管得严,林氏到底是当家夫人,闺女的院子出了什么事林氏还是知道一二的。

    “那丫头,自己还未及笄,就知道安排身边丫头的婚事了。”

    林妈妈笑道:“这是您教得好,小姐打小跟您学做事,才这般周全。”

    林氏看林妈妈一眼,笑道:“你家孙女真不着急嫁人?”

    “阿青蒙主子们看重,她也下定了决心以后要跟着小姐的,现在嫁人以后不好掰扯,我和她爹娘都觉得不着急,且再等几年。”

    林氏生出一声感叹:“孩子们都长大了。”

    可不是么,孩子们都长大了,当长辈的,该为他们以后考虑了。

    梅家一儿一女,两个小主子年纪差了十岁,家里小郎君还小,暂且用不到多少人。年轻的下人们也不用多想,要留下的就留下,想跟着小姐走的自然就跟着小姐去了。

    西跨院内年轻的丫头大都愿意跟着小姐陪嫁,至于家里的男仆们,若是跟着小姐陪嫁,以后帮小姐管着嫁妆铺子,也是个好差事。

    留下还是陪嫁,左右都不亏。

    渔娘连夫家都还未选好,私下里,下人们都悄悄做起准备来了。

    十一月初,接连几日好天气,渔娘在家待了许久,决定带着丫头婆子出门走走。

    树叶还未落光,山中的彩林景致还好瞧,今天去南山白云观烧香。

    李晓月见她来就高兴道:“我以为你今年不来了。”

    “有空闲就来瞧瞧,这几日过得如何?”

    “还是那样,跟我师父学医,给香客把脉,跟师姐们干点伙计。”李晓月期待道:“山下可好玩?我听香客们说,冬至那日要赶大集,可热闹了。”

    “赶大集不稀奇,每年都有。”

    “可我没见过。”

    “那你今年要不要下山瞧瞧?也不用怕来不及回山上,我请你去我家住。”

    李晓月想了想后,摇摇头:“师父不许我随意下山。”

    “今年去不了也不要紧,你不是要去山下药铺当学徒吗?等你下山后,以后赶大集的时候多着呢。”

    “你说得对哈。”

    李晓月陪渔娘去给三清老爷上香磕头,随后才带她去见她师父。

    李道长看到渔娘,仔细打量一番:“我怎么见你比两个月前瘦了些,精气神也没之前好。”

    渔娘摸摸自己的脸颊:“可能是近来一两月在家写字读书,没怎么出门走动,胃口也一般,就瘦了些。”

    “哪能不动弹,书上说动者为阳,静者为阴,一动一静平衡了才能阴阳和谐,才有助于养生。你是姑娘家,身孕是一道难关,你现在多保养身体,对你以后有好处。”

    “多谢道长,我记下了。”

    李道长拉她坐下:“你也快到年岁了,你家可给你养了懂医术的人?”

    “家里原有个会些医术的妈妈,您应该也见过。”

    “长得白胖,姓董的那个?”

    “正是董妈妈,董妈妈原是我娘的陪嫁媳妇儿。”

    “你家那位于生产一道有些心得,医术嘛,顶多看了几本医书,不是个正经医家。”

    渔娘听李道长有言外之意,就笑道:“我是您看着长大的,您有什么话就跟我直说吧。”

    “晓月……”

    李晓月看向师父。

    李道长轻叹:“晓月熟悉妇人病,以后,我若是不在了,还要劳烦你家多照看晓月些。”

    “道长说这话就太客气了,这话不须您说我、我爹娘都会照顾晓月。”

    “晓月是个好姑娘,我以前觉得,她若喜欢山上的清闲日子,留在山上过一生最好不过。可她喜欢山下,我这个当师父的,只能尽量成全。”

    李道长今日看向晓月的目光格外温柔,眼中含笑,眼角的皱纹颤了好几下。

    渔娘看一眼李道长,又看一眼晓月,心头不禁有些感动。

    渔娘下午下山,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她握紧阿青的手:“我怎么觉得,李道长刚才的话像是……”托孤遗言。

    “主子,像什么?”

    渔娘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想错了,李道长好端端托什么孤啊。

    “李道长今年还不到六十吧。”

    “应是,李道长多大岁数奴婢也不清楚。”

    算了,应该是她想多了。

    归家后,当天晚上降温,冬至前的暖和天气没有了,薄棉被已然不够了,半夜屋里亮灯,伺候的丫头给主子换了床厚被子,这一晚上才能暖暖和和地过去。

    早上醒来撩开帐子,渔娘问:“昨晚上南山上下雪了吗?”

    “没呢,都以为昨晚上南山上会下雪,今早起来好多人去城外跑了一趟,还没到时候。”

    “也是,天气虽冷,还没到下雪的日子。”

    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身上披着被子,等着丫头把棉袄烤暖乎给她。

    “天冷了,贺文嘉他们读书肯定难受得很。”

    跟着先生读书时,就他们几个,书房里可以摆上炭盆,怀里抱着暖手的汤婆子,怎么着都不会冷着手,在府学里读书可就没这么好了。

    就跟渔娘说的这般,昨晚上突然冷了许多,一大早去学舍早读的学子都变少了,巡视的先生问为何不来,带话的同寝室友都说被子不够厚,昨日着凉了。

    贺文嘉打了个喷嚏,一看就知昨晚上着凉了,今天还要坚持来早读。

    许耕在窗外看贺文嘉双手揣在袖子里,闭着眼背书,去到教舍,不禁笑着跟韩贤说:“这小子用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很是有几分恒心。”

    韩贤明知故问:“你说的是那个乙班的贺文嘉?”

    “你不是废话吗?”

    许耕轻哼一声,这老小子装什么装?除了贺文嘉那小子,今年收的新学子里,有谁值得他提一句?

    见许耕不高兴,韩贤也不逗他了,韩贤笑道:“我觉得贺文嘉下月大考,应是能考到甲班。”

    教舍里其他几位知道贺文嘉的先生连连点头,也觉得贺文嘉这小子能进甲班。

    “他原来的先生教得不错,给贺文嘉的基础打得扎实,咱们只是稍微点拨他几句,他就能融会贯通。”

    “他的主修是《春秋》吧,我专程考过他,他对春秋的掌握,我瞧着比甲班里主修《春秋》的那几个举人还强些。”

    “他的策论写得也不错,碰到他明白的题目,他写的策论十分出挑,前三也评得上。就是碰到他不太明白的题目,这小子一顿胡写出来,乍一看,倒也像那么回事。”

    贺文嘉被先生们一顿夸,许耕反而觉得有点不妥当:“你们没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韩贤摸摸下巴:“问题嘛,年纪小了些,心性不定,纵使他的学识后年能去考乡试,我若是他家长辈,定会再压他三年。”

    会读书的学子不一定会当官,特别是年轻气盛没经过什么挫折的年轻人,若是运气不好,又没个护佑,大概率会折在官场上。

    韩贤点了许耕一句:“如今朝堂的局势如何,咱们都心里清楚,你喜欢贺文嘉那小子,这话该你去劝劝。”

    许耕冷脸:“举人试还早,急什么,那小子不一定考得上。”

    一直老神在在坐在角落的学正石显提起王苍来:“王苍跟贺文嘉打小是同一个先生教出来的,你们觉得王苍如何?”

    王苍如何?

    “学识不错,甲班中也能排在前排。”

    “稳重的不像是未及冠的少年人。”

    “心思深,会看人,又会交友,除了贺文嘉之外,跟丙班的黄有功、朱润玉经常一起上下学,甲班中跟胡通判家的胡玮关系最好,还跟您孙子石匀关系也不错。”

    “孙浔不愧是前朝最后的狂生啊,虽然学生性格不同,叫他教出来的两个学生个个都可圈可点,学识上更是没得说,对得起他的名号。”

    贺文嘉和王苍在一众新生里太出众了,府学的先生们已经打听出他们的先生是谁了。

    石显听到大家夸奖孙浔,他道:“再说说王苍,你们夸了他许多,也说说他不好的地方。”

    几位先生想了想,不好的地方,一时间他们还真挑不出来。

    “啧,王苍啊,滴水不漏,倒像是天生适合走官场的性子。”

    许耕撇嘴:“我还是觉得贺文嘉这小子更得我心。”

    韩贤忍不住翻白眼:“废话,你没想过贺文嘉得你的心是因为他像你年轻的时候?”

    许耕一抹脑袋:“像吗?”

    教舍里的先生们异口同声:“像!”

    “唉,可惜呀,贺文嘉这小子已经有先生了,否则我真想收他为徒。”许耕面露不舍。

    韩贤喝了口茶:“告诉你一个消息,孙浔虽然从小教王苍和贺文嘉读书,却并没有收他们当弟子。”

    “什么?你怎么知道?”

    教舍里的先生们都激动起来。

    “呵,别想了,我问过他了,王苍没有拜师的想法。”韩贤一眼就看中了王苍这小子,觉得他能成大器,想收他为弟子,王苍拒绝了。

    一位先生气愤道:“怎的,他看不上我等学识?觉得我等不配当她先生?”

    韩贤上下打量说话的这位一番:“我在保宁府府学见过孙浔,要论学识,你真比不上他。要论师生情谊,你更是比不上孙浔。你猜,为何王苍没有拜孙浔为师?”

    石显慢慢悠悠道:“还能为什么?为了王苍的前程呗。”

    王苍这小子,论学识、论为人处事、论出身,真是很有前途啊!

    众位先生泄气了,罢了罢了,王苍这样的好苗子,就跟成精了长了腿,会自己跑的人参精一样,他们这样的庸人不配当人家的老师。

    许耕对王苍没兴趣,悄咪咪地走了,走到乙班外头,紧盯着擦鼻涕擦到鼻头发红的贺文嘉,嘿,这小子,长得真像他许耕的入室弟子啊。

    贺文嘉机敏地扭头看向窗外,只见许耕冲他笑,贺文嘉顿觉浑身冷得一个激灵,又是一个响亮的大喷嚏。

    啊切!

    我的三清老爷,许老头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第37章 及笄礼

    天寒人踪灭,开门雪满山。

    冬至这日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地没有融化,竟然在地上积了半掌厚,梅长湖跟妻儿一块儿站在书楼上看雪。

    “咱们来南溪县十多年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林氏嗯了声:“往年只南山顶上有积雪。”

    渔娘趴在书楼窗边向西北方望去,晴日里清楚可见的南山,在大雪中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静谧得像一个沉睡的梦。

    打开书楼南边的那扇窗,远处南边的南溪河上,东来西往的船只川流不息,码头上身着单衣干活,却一身热汗的力夫大声吆喝着,生机勃勃。

    “姐姐,冷!”

    南窗和北窗都被打开,寒风对着吹,冻得梅二郎一哆嗦,他委屈地看着姐姐。

    渔娘偷笑,伸手把窗关上。

    林氏朝儿子张开手,二郎走过去扑到娘亲怀里,呜呜,真暖和。

    林氏一边摸着二郎的小脑袋一边道:“这几日天气冻人得很,师嫂的咳疾只怕要将养许久才能好。”

    林氏叹气,都怪师嫂当年意外落了那个孩子时,师嫂没有养好身子落下了病根。如今年纪大了,身子骨压不住病气,每到冬日才这般容易生病。

    渔娘也发愁:“重阳时去白云观,李道长给师娘把脉,开的方子跟去年的一样,只说平日里要多加保养,最好不要生病,生病了就不容易好。师娘那个身子,靠吃药也只是拖着等病自己好罢了。”

    其他季节天气暖和,靠着药茶、食补还有用,冬天只能靠吃药了,只盼着多少有些作用。

    人呐,一旦吃成药罐子,身体就跟透风的茅屋一般,只能拆拆补补,要想养得跟个没事儿人一样,那不可能。

    梅长湖道:“其他季节南溪县的气候比北方好,冬日里还是冷了些,师兄师嫂若是答应,明年冬天他们去南方过冬,或许会好受些。”

    “恐怕先生和师娘不会答应。”

    渔娘小的时候,先生和师娘还常带她出门游玩,这两年若无事情,他们越发不想出门了,只是在家读书喝茶弹琴,再教一教学生。

    渔娘动起脑筋来:“爹,您认不认识擅长针灸的名医?给师娘换针灸试试?”

    李道长对针灸一道研究得有限,师娘也用得少,或许有好针方适合师娘呢?

    “以前也打听过,那时你娘生二郎时坏了身子,听说益州府有个老神医使得一手好金针,我亲自跑了趟益州府,没请到人,说是带着徒弟云游四方去了。”

    “明年咱们不是要去淮安吗?咱们往南方找一找。江浙富贵,那些有钱人惜命,当地肯定有不少好大夫。”

    林氏笑道:“师兄和师嫂明年也要去淮安,若是找到了,正好给瞧瞧。”

    渔娘看着窗外的大雪:“今天才冬至,等明年开春还早。”

    渔娘担心师娘,等到下午雪停了,换了身外出的衣裳去孙家看望师娘。

    进孙家大门,路过前院书房,见温子乔在读书,渔娘进去看了眼。

    “见过梅小姐。”

    “可冷?”

    “多谢梅小姐,先生叫下人送来了两个火盆,屋里尚还暖和。”

    渔娘嗯了声:“读书本就辛苦,其他吃穿用度不要苦了自己,缺什么找人要,不要不好意思。”

    “是。”

    渔娘去后院,先生和师娘在花厅里下棋,不大的屋里摆着三个火盆,渔娘进门就脱了肩上的狐狸毛披风。

    “师娘,嗓子可难受?”渔娘打量师娘脸色,脸颊有些泛红。

    “早上起来咳嗽了会儿,白日里比晚上好受些。”说着于氏咳嗽了一声。

    于氏也不下棋了,拉着渔娘坐下:“一点小事,大雪天的,也值得你跑一趟。”

    “反正闲在家里也无事,就想来看看您。”

    两人亲热地坐在一起说话,孙浔在旁边听了会儿,问道:“听你爹说,淮安那边来信,说下月你及笄时会派人过来?”

    “是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道叫谁来,反正不管谁来,我也不认识他们。”渔娘满不在乎。

    “胡闹,你且记得,当着别人的面不可如此无礼。”

    “知道了。”渔娘笑着答应。

    孙浔慢慢悠悠地,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你爹打定主意不想回淮安,淮安那边还没放弃,这次来观礼,你堂叔来不了,来的人至少应该是你的堂哥,或是族里跟你们家亲近的老人。”

    “啧,大冬天的,叫老人家顶着寒风坐船这么远来参加我的及笄?我没那个脸。”

    孙浔也觉得来的不太可能是梅家族里的老人,那,来的应该是主支的小辈。

    “来就来吧,来了就好好招待,若是着急走咱们就客客气气送走,要是不着急走,那就留下等明年开春了,跟咱们一块儿回淮安。咱们家院子宽敞,有的是地方住。”

    渔娘对及笄礼并没有爹娘那般重视,反而是及笄后必须面对找婆家这样无形的压力,叫她烦心。

    于氏精神头儿不太好,渔娘没留太久,问过师娘这几日饮食,又说了会儿话她就要回去了。

    走之前,渔娘故意吊先生胃口:“过些日子,我送先生师娘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不年不节的,又不是我们俩的生辰,怎么想起送礼来了?”

    渔娘眨巴眨巴眼睛:“想送就送呗。”

    于氏还想再问,渔娘不想说,嘿嘿一笑就走了。

    于氏笑骂一句:“这丫头,都快及笄了,还这般顽皮。”

    孙浔嘴角带着三分笑意:“她整日在家,估计是翻书琢磨出什么好吃的点心来,想孝敬咱们。”

    “回头问问二郎,渔娘若是弄出什么好吃的,二郎这个贪吃的肯定知道。”

    孙浔叫来小厮:“去,你去趟梅家,告诉二郎,今日大雪他在家休息一日也就罢了,明日必须来书房读书。”

    “哎,小的这几去。”

    梅二郎今日难得偷懒,本还想着晚上若是再下雪,明日也不去读书,没想到先生叫人来催。

    二郎哀怨地看着姐姐,他猜肯定是姐姐去先生那儿,先生才想起他来。

    渔娘摸摸他脑袋上的兔毛帽子:“读书就是这样的,偶尔歇一日就不错了,你别做出这副表情。”

    二郎生气了,不叫姐姐摸他脑袋,肥屁股一转,走了。

    渔娘心中愉悦,带着丫头回自己院里。

    渔娘卧室旁的暖房里,又宽又长的书案上摆着十几种研磨好的颜料,辰砂、赭石、孔雀石、花青、石绿等。另,各色狼毫、羊毫、排笔、兼笔、须眉笔等挂满了笔架。

    这些颜料和画笔暂且还未用上,桌案上的宣纸上,只有炭笔落下的淡淡痕迹,像是两个人的模样。

    伺候的婆子端来两个火盆放在桌案前面,不过一会儿,屋里就暖和了,渔娘搓搓手,拿了支笔在纸上细细勾勒出形状。

    渔娘这几日不写她的话本了,琢磨上画画了,好久没有动笔,脑子和手有点不配合,画废了好几张,才稍微画出些样子来。

    冬至过去,一脚跨进了腊月。渔娘的生日是腊月初六,还有几天才到,府里已经忙起来了。

    府里下人忙碌,渔娘也不得闲,她及笄当日穿的吉服早就做好了,是一套金色拼玄色的吉服。金色显贵气,玄色又合梅家的水德,渔娘试过好几次,绣娘也修改了好几次,什么都停当了。

    前几日,她娘不知为何又对吉服不满意起来,叫绣娘把腰上略改了改,又配了根金线锁边的腰封,改后这身庄重的吉服,愣是把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衬得像是能主掌一族的大人物。

    她换装前后,活脱脱证明了那一句话:人靠衣裳马靠鞍!

    屋里的铜镜前几日才拿去打磨过,照镜子时候看得特别清楚。

    渔娘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不停地欣赏自己的美貌,感叹道:“娘,我一个小家碧玉一下被您打扮成神妃仙子,我要穿着这身走出去,哪家儿郎配得上您闺女?”

    屋里伺候的下人们都忍不住笑了。

    “该给你的娘都给你,管你以后嫁给要饭的讨口子还是嫁给谁去。”林氏看女儿,越看越满意。

    “呵,话说的这般好听,我要真嫁个破落户,您指不定唆使我爹打断我的腿,把我关在家里不许出门。”

    林氏笑着瞪她:“你若是被外头那些破落户骗走了,你何止对不起我和你爹,你也对不起你先生和师娘对你这么多年的教养。”

    渔娘满心欢喜地转着圈欣赏身上的吉服,随口应道:“您女儿我爱吃爱玩又懒,我才不会嫁个靠吃自家媳妇儿嫁妆混日子的男人。”

    渔娘摸了摸新做的腰封:“这是缂丝的吧。”

    一寸缂丝一寸金!缂丝这种珍稀物件,普通人有金子都没处买去,就算梅家这种有点门道的,也要多费许多银钱才能买到些。

    绣娘帮着整理裙摆,笑着道:“正是呢,前几日老爷从外头拿回来的,这种好物做一件衣裳穿出去太招人眼,用来做腰封这些小物件,抬人气势又不过分显摆,正合适。”

    刚巧买回来的缂丝又是金色,跟小姐这身玄金搭配的吉服特别合适,夫人才叫她们又改了一道。

    渔娘笑道:“我真是心疼几位姐姐费得这许多心思,可惜了,这么好的手艺只有我们能欣赏到。”

    绣娘忙谦虚道:“小姐夸得我们脸红,我们几个姐妹的手艺比不得江南那边的大绣娘。”

    “坐下,试试首饰。”林氏嫌女儿话多,叫她闭嘴。

    渔娘老实了,乖乖坐在妆镜前,叫她娘给她弄发髻。

    为了和玄金色的吉服搭配,她的发饰以黄金打的金簪步摇为主,上嵌石榴红的宝石点缀,渔娘可喜欢这套首饰了,真的能当传家宝。

    这一套金贵的首饰,再搭上一身金贵的衣裳,渔娘及笄那日,请来的宾客见了,都惊呆了。

    及笄是大事,梅家在南溪县的亲朋不多,为了热闹些,除了孙家、贺家、王家之外,梅长湖把跟自己相熟的掌柜都请来了,开药铺的邓家人、开饭庄的周家人,还有开酒肆的张掌柜、卖茶的李掌柜等。

    渔娘不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子,在场的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宾客们都没想到,平日里爱笑的乖巧小娘子,换上吉服后竟这般庄严大气。

    对这些小有家财的普通掌柜来说,贺家、梅家就是他们能接触到最有身份的人家了,梅长湖平易近人他们还不觉得,今日倒让他们品出不同来了。

    没落世家终究是世家,就算人家落到跟他们一样开铺子,人家的底蕴就在那儿摆着。

    淼娘今日挺着大肚子也来了,邓丁香扶着她过去瞧,淼娘激动地掐了邓丁香好几下:“真好瞧!这黑的金的,倒是比别家小娘子穿的粉的红的好看多了。”

    贺文嘉默默点头,他也这般认为。

    腊月二十府学要考试,正是分班考试的关键时候,贺文嘉为了参加渔娘的笄礼专程请假回来。

    贺文嘉看到渔娘这身打扮,压制不住心中澎湃心绪,走近了围着渔娘转了好几圈,好似不认得渔娘一般。

    足金打的金钗步摇插满了头,好瞧是好瞧,只是重得压脖子,渔娘为了保持形象,又当着宾客的面不好失礼,站那儿没动,只悄悄瞥了贺文嘉一眼,叫他老实些。

    今日请来给渔娘梳头的正宾阮氏暗中瞪小儿子一眼,叫他走远些。

    王苍今日也请假回来了,他和观礼的众人站到一处,目光有些深。

    贺文嘉退到王苍身边,忍不住感叹:“渔娘这一身打扮,我都不认识她了。”

    芸娘连连点头:“梅姐姐今日特别好看。”

    也不只是好看,渔娘寻常也好看,她刚才斜眼看他的眼神也跟平日一样,但是,在贺文嘉心里,今日跟以前日日年年见过的她都不一样。

    具体有什么不一样贺文嘉说不清楚,硬要说出今日的不同来,他刚才看到渔娘一身盛装从屋里走出来时,心跳停了一瞬。

    淼娘跟芸娘说到一块儿去了,两人凑一起叽叽喳喳,把渔娘从头夸到脚。

    站在淼娘旁边的妇人侧身小声跟丈夫说:“在家时,只听公公婆母说过二房这位妹妹颇有才情,今日一瞧,倒是跟苏家那位大娘子的气度有些相像。”

    说话的这位妇人娘家姓苗,乃是淮安梅家嫡长子梅羡谨的夫人,论关系算是渔娘的堂嫂。

    两日前,梅羡谨和苗氏夫妻二人才到南溪县,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来参加这位堂妹的笄礼,同时请堂叔一家明年开春去淮安祭祖。

    堂叔已经写信答应了明年要回淮安,为了表示主支的郑重,他们夫妻还是来了一趟。

    梅羡谨也是头回见到这位堂妹,听夫人说完,他忍不住地点头,渔娘书画工夫比那位苏家大娘子强些,只论人的话,渔娘比苏家大娘子要强些。

    前朝时,淮安最大的家族是杜家,因为站错了队,被抄家灭族了。杜家倒了,淮安许多小家族多少受了些牵连,他们梅家也一样。

    杜家没了之后,淮安其他小家族不敢冒头,也就近几年,淮安苏家的大女儿嫁给陈家嫡长子,苏家靠着陈家的关系,苏家成了淮安领头的那个。

    陈家呀,在前朝世家谱上排第三,因为支持当今皇上打天下,成了世家谱前十硕果仅存的大世家。当家人陈方进被封镶国侯,如今乃内阁大臣兼吏部尚书。

    苏家的大娘子能进陈家,嫁给陈方进的嫡长子,若无意外,苏家大娘子以后是板上钉钉的侯夫人,陈家宗妇。

    苗氏听明白丈夫的言外之意,她笑了笑,这位堂妹的教养挑不出错来,只论人肯定不比苏家那位大娘子差。但女子婚丧嫁娶,哪里只看人如何,还要看门户。

    梅家比起苏家来,还是要差上一筹,这上面比不得。

    苗氏心里轻叹,堂叔堂婶如此珍爱的女儿,就算是陈家那样的顶级门庭,只怕他们也不愿意把堂妹嫁进去。

    不只堂叔和堂婶,打小教堂妹读书学书画的孙家夫妻俩,他们一手把堂妹教养大,他们把堂妹看得也很重,他们定不会允许旁人打堂妹婚事的主意。

    听听,那位孙先生亲自给渔娘取字春山,望她能自在放飞于山河,纵情世间,安然一生。

    谁家长辈会郑重地给小娘子会取个春山这样的字?嘴里说的话都是盼她过得自在,一句都没提相夫教子的话,苗氏还是头回见。

    可见,他们对渔娘视如珍宝,宠爱至极。

    二堂叔家的渔娘养得好,不愿意嫁进高门大户。三堂叔家的两个女儿倒是有攀高枝的心思,无奈有些配不上。

    唉,梅家怎么不多几个渔娘这样的小娘子。

    “这位夫人,您是哪儿的人?”

    “我们是淮安梅家人,我是渔娘的堂嫂。”

    “哦,听渔娘提过你们,你们千里迢迢过来,真是辛苦了。”

    淼娘也不知道苗氏是谁,见他们夫妻面生,站在那儿又不跟其他人说话,怕他们夫妻觉得渔娘家招待不周,她礼节性地上前搭句话。

    苗氏客气地冲淼娘点点头。

    苗氏左右看了看请来的宾客,女子也罢了,不该请这些外姓男宾来,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之人,传出去也不体面。

    这里到底不是自己家,也不懂这里的习俗,苗氏也就不乱开口惹人嫌了。

    渔娘的笄礼办得简单而隆重,笄礼完成了,渔娘挽着先生和师娘,笑道:“你们别走,我还有礼物送给你们。”

    “今日送?”

    都过了好些日子了,孙浔和于氏都把这事儿忘记了。

    渔娘笑起来的时候又有了平日调皮的模样,她扶着先生和师娘坐下:“就今儿送,不过送之前,先生和师娘得吃我一盏茶。”

    贺宁远闻言笑着看了梅长湖一眼:“梅兄,敬茶?要做什么?刚才拜谢长辈时,不是已经敬过了吗?”

    “你别管,只看着就是了。”

    在场的其他宾客也看出门道来了,周掌柜笑道:“怎的,今天你家渔娘要再拜一次师?”

    梅长湖老神在在:“再拜一次师有何不可?我的渔娘从开蒙伊始就得我师兄师嫂教诲,如今渔娘成了大人,合该再拜一拜她先生和师娘。”

    话虽这般说,贺宁远他们都知道,读书拜先生,和真正的拜师不一样。

    奉茶拜了师门,那就是入室弟子,师同父,以后再也撕不开了。王苍和贺文嘉,到现在都未正经拜师。

    孙浔和于氏被渔娘亲手扶到上首坐下,阿青端了茶来。

    “我来。”

    林氏从阿青手里接过茶盘,亲自端过去。

    梅长湖牵着小儿子也走上前去,高声笑道:“师兄,师嫂,看在渔娘拜师这般诚恳的份上,可要给渔娘补一份厚礼才行,不然我可不依。”

    孙浔和于氏明白了师弟一家的意思,于氏忍不住红了眼眶,连忙去扶渔娘:“好孩子,别跪了,天冷,别伤了膝盖。”

    林氏笑道:“师嫂若真心疼渔娘,就赶紧叫她敬茶吧。”

    渔娘从娘亲手里端了茶盘,双手敬上:“请师父师娘喝茶。”

    原来渔娘唤的是先生和师娘,如今改口成了师父和师娘,一个字的改变,到底不一样了。

    孙浔难得激动,端茶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好孩子,好孩子!”

    于氏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这孩子,太会心疼人了。

    渔娘笑着催道:“师父和师娘快喝茶,我还有拜师礼给你们呢。”

    观礼的众人都笑了,都催孙浔夫妻赶紧喝拜师茶,他们还想瞧瞧渔娘送的什么礼。

    孙浔笑了下,把茶一口饮了,放下茶杯。

    “送什么好东西了?”

    渔娘喊了声:“阿青,我的画呢?”

    “哎,在这儿呢。”

    渔娘接过画,献宝似的递上去:“你们快瞧,我画了许久才画成这样。”

    见要看画了,围在花厅外的宾客皆往里走,贺宁远走得快,他积极道:“孙先生,我帮你拆开。”

    一幅画罢了,又不难拆,拉了下捆住画的带子,画卷就滚开了。

    “嘶~

    “我的三清老爷,画得可真像。”

    “一模一样!”

    “让我瞧瞧。”刚才慢了一步被其他人挡在后头的贺文嘉两步上前,走到先生跟前去。

    贺文嘉惊了,画的还真是……贺文嘉扭头看先生和师娘……还跟先生和师娘一模一样啊!

    先生眉头的皱纹,师娘随时带笑的眼角,真像啊!

    “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贺文嘉不敢置信。

    贺宁远转身拍儿子一巴掌,知不知道尊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人家小娘子这话?

    贺文嘉被他爹揍了,跟没感觉一般,看着这幅画如痴如醉。

    渔娘的工笔画向来画得好,这幅画的技法跟他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这是新创的吗?

    渔娘忍不住得意:“厉害吧,我书楼里藏着一幅外邦来的画像,画得特别逼真,我自己研究学来的。”

    梅羡谨和苗氏夫妻俩对视一眼,这位小堂妹,比他们听说得更加厉害,简直能称之为大家了。

    “好好好!”

    收到画的孙浔和于氏,两人对这个亦徒亦女的孩子,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孙浔连说三个好字。

    贺文嘉盯着渔娘,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紧讨好渔娘,叫渔娘给他也画一幅这样的画来,一定要把他画的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你看什么?”

    “我……”

    贺文嘉捧着笑脸正回话,渔娘转头跟芸娘和淼娘说话,贺文嘉只好默默闭嘴。

    在场的宾客都围着这幅真人画像议论纷纷,有说有笑,热闹极了。

    梅羡谨不禁有些遗憾,堂叔若是随了父亲的意思,渔娘的笄礼若是在淮安办,渔娘的才名只怕几天之内就能传遍淮安府。

    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

    第38章 贺二郎的小目标

    热热闹闹的及笄礼后,王苍和贺文嘉吃了午宴后就要赶回叙州府去。他们只请了一日假,明儿要去府学读书,耽误不得。

    渔娘和跟爹娘一块儿送走宾客,贺文嘉走了,走之前,突然趁她爹不注意,塞给她一个盒子,说是给她的及笄礼。

    渔娘没来得及瞧,把礼物转手交给阿青拿着,就被她娘叫去跟堂嫂说话。

    苗氏夫妻俩到南溪县已有两日了,渔娘只在他们到那日见过这位面容和气的堂嫂一面,今儿坐下闲谈,渔娘察觉到这位堂嫂对她的态度,比之前两日越发客气亲近了。

    “早前常听我婆婆说,堂婶您出身京城,是见过大世面的,最会调理人。今儿一见气度非凡的堂妹,才知道此言不虚。”

    “那是你婆母说话客气,我娘家都是武人,养孩子也是糙着养,渔娘学的什么琴棋书画呀,全靠她师娘教她。”林氏温声客气道。

    苗氏拿着帕子抿了抿唇角,笑道:“孙夫人乃前朝祭酒的孙女,自是咱们普通人不能企及的,不过要说教女呀,还是得看母亲,堂妹被教养得这般好,论功劳,谁也越不过您去。”

    苗氏极尽吹捧,渔娘这个当事人听了都脸红,她把桌上的干果点心盘往苗氏那边推了下:“堂嫂试试这个鱼皮花生,厨娘们弄出来的新口味,家里人都爱吃,您也尝尝。”

    林氏也附和道:“这花生脆生,适合你们年轻人的口味。”

    苗氏十分给面子吃了几颗,歇了口气,又饮了半盏茶,转而说起淮安的事。

    如今淮安最大的家族是苏家,去年家里跟人合伙开布坊赚了大钱,合伙的其中一家正是苏家。

    苏家大娘子自从嫁进陈家后,淮安的大大小小家族间接搭上了陈家,有了庇护,那些吃拿卡要的官员也不敢下狠手,大家伙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都说咱们江南富裕,下放到江浙一带的官员都把咱们当肥羊宰,每到一任新官儿就要刮一回地皮,咱们做生意的人家上头没个做主的人,只能忍着。”

    “前朝的官员到江南上任也贪,不过再贪也比不上现在。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不喜江南世家抱团,上行下效,那些官员更是打定了主意要欺负咱们。”

    林氏皱眉:“都这样贪?一点不讲规矩?”

    “有什么规矩可讲,咱们有钱无势,可不是被人家压着欺负嘛。”

    苗氏叹气:“堂婶,明年你们去江南走一回就知道,别看江南照样繁华热闹,主街上最赚钱的铺子,运河两岸最大的作坊,大都换人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梅家也想换个当权的攀附,可真有权的人,他们想攀附也攀附不上,也不知道攀附谁去,只能寻摸些旁的官员,大把银子砸进去,且先混赖过着吧。

    “外人看咱们梅家还算过得去,不知情的还能白话一句手眼通天,可谁知道咱们为了维持这点人脉,费了多少银子。”

    听堂嫂说了一大堆主支梅家的难处,渔娘吃完一把鱼皮花生,拿帕子擦擦手,问道:“听大堂哥讲,长风堂那边打算迁回淮安了?”

    “三叔祖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还没定下。三叔祖一家明年清明节也会回淮安祭祖,那会儿才有个准话。”

    苗氏隐晦地说起长风堂过得不宽裕,如今只靠着三叔祖一个人支撑门庭。虽然还有些铺子良田,到底一大家子人呢,等三叔祖没了之后,下面的子孙分一分就不剩下什么了。

    “三叔祖家三个男丁,都不擅读书?”渔娘有些好奇。

    苗氏笑着看了渔娘一眼:“说句得罪三叔祖的话,咱们梅家读书的根子,还是从你祖父开始的,三叔祖虽跟着你祖父读了几年书,到底慧根不及,家里的儿孙没教出来,也没甚可说的。”

    “我听说三叔祖家大儿子已得秀才功名?”

    “是得了个秀才,以后考中举人,也能代了三叔祖的差事留在万安县当教谕,算是三叔祖给家里留的退路。”

    按照三叔祖的打算,他家里老大留在万安县继续读书,家里其他两儿两女,估摸着明年开春都要去淮安。

    男丁经商,闺女选一户好人家嫁了。

    三房那边跟他们二房来往不多,林氏今日从苗氏嘴里听说三房那边的事,也有些感慨,族里没个撑得住承继之人,不到三代家族就要散了。

    他们二房这边,也就是赚钱的本事比三房好些,加之儿女少,家财不用分薄,如此这般瞧着,才比三房过得好点。

    苗氏望着林氏道:“堂婶,侄媳说句实诚话,您别生气。”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什么,哪里就值得生气了。”

    苗氏语气诚恳:“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梅家原来能挂住世家谱的尾巴,一是咱们梅家族内团结,会做生意的族人多,也有人脉关系可用。咱们梅家想再爬起来,还是得劲儿往一处使。”

    “去岁清明祭祖时,族老们话里话外都有怪咱们这一支的意思,埋怨咱们主支占着梅家大部分家财,却不顶事,不能把族人们都带起来。”

    如今族里的旁支们,往前数几代,人家祖宗也是主支,说起祖上的风光时,就会越哀叹一代不如一代了。

    梅长同当着这个族长,却没给族里做多少事,不满的人越发多了,有几家故意挑事儿的人想撇开主支,分了族里的财产另谋出路。

    “虽然都姓梅,到底有个远近亲疏,三叔祖家,您家,跟我们家都是一家人,梅家的家业分到我们三家手里,也比落在旁支手里好。您说是不是?”

    林氏陷入了沉思。

    苗氏在这边跟林氏渔娘诉苦,梅长湖和梅羡谨叔侄二人也在说家里的事。

    还是那句话,梅家表面风光,内里却也不太平,希望二房三房都能搬去淮安,一大家子团结起来共谋前程。

    梅羡谨和苗氏夫妻俩说的都是实话,梅长湖和林氏两人听了心头有些难受,渔娘一看,这可不行。

    渔娘累归累,一下午都没回自己院子休息,愣是等到晚上用晚食后,渔娘拉着爹娘说话,还把二郎叫来坐着。

    “爹,娘,你们不会真动了回淮安的心思吧。”

    梅长湖直接道:“你别胡说,我可没有说要回淮安的话。”

    “一点都没有这个想法?”

    “没有!”

    渔娘稍微松了口气:“没有就好,我害怕你们俩被堂哥堂嫂说动了。”

    梅长湖听侄子梅羡谨说族里如何难时,心里确实难受,不过他这个人有一点好,那就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堂哥那般八面玲珑的人都没能把事情摆平,他去了有什么用?他有儿女夫人要顾着,不能因一时冲动就带着家小回淮安。

    再说了,这些年在南溪县过惯了清静日子,叫他回去跟人斗心眼,这种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

    “娘,您不会被说动了吧。”

    林氏轻哼:“族里哪至于此。你堂嫂来家里两日了,之前一句话没说,今儿你的及笄礼后跟咱们大倒苦水,我看呐,她就是想说动咱们把渔娘嫁到江南大户人家去。”

    苗氏提了好几次苏家大娘子和陈家,说句难听的,不就是羡慕人家靠嫁闺女就攀上关系了么。

    呵,他们羡慕,嫁自己姑娘去,别想打她家主意。

    “他们倒是想嫁,苗氏生的女儿不到十岁,想嫁再等七八年吧。”

    渔娘看出堂嫂有这个意思,不过看到的不仅是这个,她觉得主支那边太想当然了,大世家的关系不是那么好攀的。

    “晋朝建立时封了四公六侯,陈家虽是开国功臣,但只封了个侯爵,就算当上吏部尚书,入了内阁,也没当上首辅。

    为何会如此?终究是因为陈家地位尴尬。

    陈家作为世家谱上,前十的世家中唯一没被抄家灭族的存在,如今已是世家领头羊。

    没瞧见吗,家里出了个贵妃的郑家,无论实权还是名望,都比不上陈家。

    是,皇帝如今确实不能把世家赶尽杀绝,又因为陈家与国有功把陈家留下了,但谁知道以后皇帝会不会拿世家开刀?”爹,娘,你们还记不记得田知府为何下放到叙州府?”

    “因清算丈量山东田亩之事。”梅长湖记得十分清楚。

    “爹,皇帝一心想掌握天下田亩税收,世家隐匿了大量田亩自然不肯,如今还剩下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福建这些地方还未清算,陈家作为世家领头羊从中作梗,他们会有好下场?”

    渔娘觉得,梅家若是想抱大腿,选个朝中高官送钱,都比牵连上陈家来得好。

    “主支还想把梅家姑娘嫁去大家族,呵,这是生怕梅家头顶上世家的灯不够亮,怕皇帝挥刀的时候看不见咱们吗?”

    梅长湖瞪女儿一眼:“你堂叔没那么蠢。”

    “堂叔能做那么大的生意肯定不蠢,他只是太贪了。”

    看着别家仗着姻亲关系挣大钱,梅家却要对人低头唯唯诺诺,族里还有人闹着分产,堂叔迫不及待想拿家中女儿攀关系也能理解。

    但是,渔娘不能接受。堂叔作为一家族长,属实目光短浅了些。

    听闺女这般说,梅长湖也想明白了,他叹声道:“你堂叔心不坏,要不当年分宗时,也不会给咱们二房、三房各分了两成的家财。他那个人,有时候就是心气儿有些高,受不得委屈。”

    渔娘微微一笑:“我知道,所以呀,刚才堂嫂说那些话时,我一句驳她的话都没说。”

    林氏沉默了半晌,才道:“明年必须回淮安一趟,跟主支那边把话说明白,别为了眼前这点钱财,把梅家折腾没了。”

    渔娘扭头跟不说话的二郎说:“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要想避开这些辛酸苦楚,不去攀附人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咱们自己立起来。咱们家若是能出个三品高官,还怕人欺负咱们?”

    二郎乖乖点头,他听懂爹娘和姐姐的意思了,他以后要努力读书,考状元,做大官。

    梅长湖最知道读书的辛苦,他把儿子抱到怀里,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读书要认真,也不可逼迫自己太过。”

    “二郎知道了。”

    林氏站起身,叫闺女回去休息。

    “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反叫你为家里操碎了心。你快回院子休息吧,主支那边的事,我和你爹知道该如何办。”

    “行嘞!”

    他们一家人心贴着心,渔娘知道爹娘的性子,也就不多言了,迫不及待回自己屋里休息。

    洗漱完,换了身衣裳躺在矮榻上歇息,屋里被火盆烘得暖融融的,渔娘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躺舒服了,渔娘盘腿坐了起来:“阿青,把贺文嘉送我的那个盒子拿过来。”

    阿青捧来五六个礼盒,是淼娘、芸娘、王苍他们送她的贺礼。

    “夫人说这些都是送给您的小玩意儿,您自己收着,就不入家里的册子了。”

    渔娘打开一个盒子,里头是一本书《杨氏精工》,盒子里头有一张短签,王苍送的。

    “哇,这本书都被他找到了,不是说失传了近百年了吗?”

    渔娘翻开书页,发现扉页上有杨氏后人的点评,书上有好几个不同的笔迹,墨迹的深浅不同,怎么看都像真货。

    “啧,这份礼送的重了。”

    阿朱捧来一杯花茶,笑道:“王少爷后年要考举人,以后还要考进士,要成婚,您回礼的时候还多着呢。”

    “也是,到时候选几样贵重的还回去,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找机会问问芸娘。”渔娘略翻看了几下放到一边。

    渔娘拿过一个柏木雕花的盒子:“这个是贺文嘉送的吧。”

    “是贺少爷送的,奴婢认得这个盒子。”

    贺文嘉送的盒子扁且方正,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对水头极好的墨玉手镯。

    渔娘看到镯子眼前一亮:“好看!贺文嘉每个月那点月银他自己花都够呛,他哪儿来的银子买这个呀。”

    渔娘上手试戴,摸到某处不太滑溜,放到灯下瞧,玉镯上竟阴刻着一尾游鱼。

    渔娘又是欢喜又是心疼:“这么好的墨玉,可惜了了。”

    阿朱端着屋里最粗的烛台过来,笑道:“主子,您又说好看,又说可惜的,到底是喜不喜欢啊?”

    “哎,你不懂。”

    渔娘举着玉佩在烛火盘自己瞧,真通透大气,可惜镯子上的游鱼坏了墨玉的气质。

    可……肥嘟嘟的游鱼雕刻的十分精美可爱,就是跟墨玉不太搭。

    “贺少爷送的是个心意,您喜欢就成了。”

    “也是。”

    嫩白的指尖摩挲着镯子上的游鱼,喜欢嘛,倒是挺喜欢的。

    贺文嘉这家伙,也难为他了,送礼还记得梅家尚水德,知道给她送个吉利物件。

    这会儿,王苍和贺文嘉顶着夜晚的寒风到了府学后门小院。

    下马车时被冷风吹了下,贺文嘉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愣是把人吓了一跳。

    “二爷,您可是着凉了?”贺升连忙把少爷的披风给他披上。

    贺文嘉摇摇头:“我没事。”

    王苍关心道:“这几日正是紧要关头,别大意了,叫下人烧盆热水泡脚。”

    “嗯,你也是,回去早点睡吧,明儿一早要去读书。”

    两人在门口告别,贺文嘉进屋,赶紧洗漱了躺被窝里,没能睡着,心里想着渔娘,也不知渔娘喜不喜欢他送的贺礼。

    不喜欢也没关系,等过年,再给她送别的,好多箱子呢。

    贺文嘉的祖父祖母去得早,他们留给后代子孙的东西一直在阮氏手里,前几年贺文茂成婚,阮氏就把公婆留给孙子的东西分成两份,兄弟俩一人一半。

    贺文嘉祖母出身不差,贺家也是大户人家,因此贺文嘉祖母传下来的东西总有许多玉石金器。

    这些东西分到贺文嘉手中,他也没地方使,一直存在箱子里,直到渔娘要及笄,他不知道送什么好,就想到了祖母留给他的几箱子宝贝。

    分给他的诸多珍宝中,贺文嘉唯独选出一对墨玉镯子来,又觉得这对镯子不太配渔娘,就专程花银子请工匠刻上一条游鱼,一下就跟渔娘配了。

    渔娘的手腕细白,配上漂亮的墨玉镯子,一定好看。

    若是墨玉镯子不喜欢,还有红玉的、满绿的、羊脂玉的……

    惦记着渔娘的手腕,贺文嘉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全是珍宝,他全送去给渔娘。

    隔日早晨,贺文嘉醒来后木呆呆地换上衣裳、洗漱、用早食、提着书篮出门,打了好大一个哈欠。

    王苍:“没睡好?”

    “嗯,别提了,昨儿晚上做梦,一整晚都在挖矿。”

    “挖矿?”王苍不明白。

    贺文嘉困倦得很,也不想再提,两人一脚跨进府学后门,冷风吹得贺文嘉直哆嗦。

    贺文嘉一下精神了:“府学这些古树呀,夏日走在树下只觉得凉风习习,冬天从这儿过,只觉得阴风阵阵,忒冷了。”

    朱润玉、黄有功两人快跑几步跟上来,黄有功大喊一声:“好你个王大郎、贺二郎,我和朱兄找你们去,结果你们俩竟然先走了,也不等我们一等。”

    “啊,对不住对不住,昨儿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脑子都不转了,没想起来。”

    黄有功不相信他的话:“你们家去休息了一日,怎么还休息不好?肯定是你拿谎话骗我。”

    “骗你做什,真是因为没有睡好。”

    黄有功跟贺文嘉拉拉扯扯,朱润玉看到王苍眼皮下的灰色:“贺兄没睡好,王兄也没睡好?”

    王苍淡淡笑了笑:“昨儿忙乱,没睡好也正常,过几日就好了。”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教舍,已经有学子到了,学舍里传来阵阵读书声。

    拿出要记诵的文章,贺文嘉强打起精神,再努努力,等到腊月二十考完试就好了。

    腊月二十考试,腊月二十二张贴考试的红榜。

    按照府学的规矩,腊月二十考试完,就可回家过年了。贺文嘉他们不着急走,这两日依然到府学读书,就是状态一般,有些三心二意。不想看书,找个地儿跟同窗下棋、弹琴也可。

    咚咚咚三声!

    韩贤敲钟:“红榜已出!”

    等着看成绩的学子们轰的一声从府学各处跑出来,贺文嘉腿脚更快,头一批冲到红榜跟前,差点没把韩贤撞倒。

    韩贤气地拍他胳膊一巴掌:“你学的礼呢?”

    这时候讲什么礼呀,贺文嘉看到自己的名字排进甲班,虽然靠后了些,但是也进甲班了,贺文嘉乐得哈哈大笑,抱着韩贤肩膀一顿猛摇晃。

    “韩先生,我进甲班了,我考进去了!”

    韩贤被他摇得脑袋晕,气地踢他:“考进去了又如何,不过勉强进了罢了,有本事考甲班前三去!”

    贺文嘉心满意足地摇了摇头:“不了,不了,我只要考进甲班就足够了。”

    韩贤更气了,走之前还要冲贺文嘉冷哼一声:“没心气儿的东西。”

    “贺兄,大喜呀!”同在丙班的朱润玉和黄有功都笑着恭喜贺文嘉。

    “哈哈哈,同喜同喜,我瞧你们考进乙班了。”

    黄有功笑眯了眼:“是极,乙班很不错了,我都没想到我能考进乙班,明年若是还能在乙班,不被挤下去,我就满意了。”

    黄有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凭他的学识能考进乙班,都是因为他被王苍和贺文嘉的勤学带起来的。

    朱润玉也是同样的想法,乙班就不错了,若是能稳住乙班,几年后也可去拼一拼乡试。

    还没走远的韩贤听到这话气得想骂人,今年招的学子怎么回事,一个个又上进又懒散的,整天想些什么。

    甲班的学子们站在一处,胡玮头一个恭喜王苍:“王兄,我没说错吧,以你的学识考进甲班前三不会有任何问题。”

    王苍笑着道:“多谢胡兄,我不过有点运气罢了。”

    有甲班的学生这次被挤到乙班,有个李的学子听到这话心里不是滋味:“我也想和王兄一样多点运气。”

    石匀半笑半讥讽:“李兄,你若是把跟后街上花娘喝酒的工夫,分些到读书上头,也不会一下从甲班落到丙班。”

    “石匀你什么意思?别以为你是学正大人的孙子就可血口喷人。”姓李的学子怒不可遏。

    旁人忙劝:“李兄息怒,这么多人瞧着,可别把事情闹大了,叫先生听到就不好了。”

    “正是,正是!”

    “李兄也不必如此生气,回去好好过个年,陪一陪嫂夫人,开年回来勤学半年,说不定明年夏天又考进甲班了。”

    甲班的学生们都在劝,却一个都没说石匀说错了,可见人心向背。

    姓李的学子冷声道:“石匀你也不必挤对我,一次考试代表不了我的学识,咱们以后且看。”

    石匀不屑回一字,扭头走了。

    其他班的学子都在悄悄看甲班热闹,等甲班的人都散了,黄有功凑到朱润玉和贺文嘉身边:“甲班不太好待啊。”

    一个个说话夹枪带棒的,不如丙班、乙班的学子们感情好。

    贺文嘉才不管这些,他就是来府学读书的,拉帮结派地吵架他可不参与。

    贺文嘉欣赏着红榜上自己的名字,等大家都看完了,他去问问先生,能不能让他把红榜揭了带回家,他想让他爹瞧瞧他有多能耐。

    半下午,贺文嘉去找韩贤,他的话都没说完,韩贤就叫他赶紧滚。

    “韩先生,开年我把红榜带回来也行啊!”

    “你走不走?”

    韩贤起身找棍子要教训教训这个傻小子,贺文嘉见韩先生真生气了,一溜烟儿跑了,扭头还不忘大喊:“学生提前给韩先生拜年了!”

    韩贤被气笑了,这个贺文嘉!

    第39章 去淮安

    腊月二十八,贺文茂夫妻归家,贺家一家子都齐全了,热热闹闹准备过年。

    贺文嘉比去年长了一岁,今年倒是不追着哥哥嫂子要礼物,他催问哥哥给渔娘及笄的贺礼可带回来了。

    贺文茂忍不住笑意:“怎的,渔娘未曾问我和你嫂子要贺礼,你倒是来要了?”

    “大哥这话说得可不对,渔娘从小喊你大哥,如今渔娘及笄了,您好意思不送贺礼?”

    贺文嘉对他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哼,您还好意思问,我若是您,早就给渔娘把贺礼送去了。”

    孟氏听丈夫这般打趣小叔子,决定当个贴心的大嫂,她叫丫头开了箱,亲手把给渔娘及笄贺礼找出来,笑着送到小叔子手里。

    “二郎,这会儿大嫂没空闲,你可能帮我跑一趟?”

    贺文嘉扬起下巴看他哥,轻哼一声:“好吧,大嫂,我就帮你跑一趟。”

    贺文嘉亲自捧着贺礼跑了,贺文茂又笑了一场:“怪道爹写信给咱们,说二郎是个傻小子,没想到他傻的这般可爱。”

    孟氏笑瞥了他一眼:“这话别叫二郎听见,二郎要闹的。”

    “闹他的吧,也就这样两年了,等他再大些,估计想叫他闹他都磨不开脸。”

    叫贺文茂说,二郎如今除了渔娘的事外,在其他事上沉稳了许多,只是看他的文章就能看出一二来。

    可爱又闹腾的弟弟,以后慢慢就长大了。

    “夫君。”孟氏摸摸肚子,欲言又止。

    贺文茂把屋里收拾箱子的丫头叫出来,这才温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坦?”

    孟氏轻轻靠着丈夫的肩,小声道:“咱们成婚快两年了,我的肚子还没动静,我怕……”

    贺文茂也想过这事儿,所以提前给家里写了信,他道:“不用怕,我跟爹娘说过了,爹娘都知道,不会说你。”

    孟氏红了脸颊,面露羞意:“这些话怎么好跟爹娘讲。”

    “家族传承之事,有何不好说的。”贺文茂轻咳一声,端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那……爹娘如何说的?”

    贺文茂握着妻子的手坐下:“娘说没病不可吃药,怕坏了身子骨。你的身子一向都好,按理说不会这样,也怕有什么不妥当,还是请大夫瞧瞧才安心。”

    “请李道长?”

    孟氏知道南山上白云观内有个李道长十分擅长看女子病症,婆婆和林婶每年都会去一两趟白云观请李道长看诊。

    “恐怕不成,大雪封山去不了。”

    “请邓大夫?”

    “嗯,应是了。林婶前些年因梅家弟弟落下了病症,是邓大夫看好的,邓大夫的医术信得过。”

    阮氏心里也担忧儿媳的肚子,她是做婆母的,有些话不好出口,晚上大郎单独来正院找她,说是明日请邓大夫来家里瞧瞧,阮氏的心一下安了。

    熄灯歇息时,阮氏跟丈夫说明日要请大夫的事。

    “明日腊月二十九,赶紧请来邓老大夫瞧了,只开药方,年后再去邓家药铺捡几副药回来吃。”

    贺宁远觉得夫人担心的多余:“他们俩如今还年轻,大郎又正是拼的时候,我看呐,再等两三年,等大郎中了进士生孩子才稳妥。”

    这个老头子,你说考中就考中了?谁知道会不会三年之后又三年,孩子就不生了?

    这话不太吉利,阮氏心里想了一遍,不好说出口,只掐了贺宁远一把:“你知道个什么。”

    贺宁远忍着疼,咬牙暗想,这个妇人,如今对他越发不温柔小意了。

    腊月二十九邓家已经关门歇业了,贺家的大管家亲自去请,邓老大夫还是来了,给孟氏把脉之后,又提出给贺文茂把脉。

    阮氏听到这话心中一颤,儿媳身子骨好,难道是儿子的不好?

    贺文茂伸过手去,邓老大夫仔细听脉,过了半刻钟后,邓老大夫才笑道:“你们家大管家来得急,今天又是大年二十九,老夫以为出了什么急事了。”

    贺文茂收回手,笑道:“我娘担心,所以请您过来瞧瞧,劳驾您了。”

    邓老大夫起身把脉枕放药箱里,一边道:“你们夫妻身子骨好得很,没有孩子,许是缘分不到,不用心急。好端端的,也别去找什么生子方子瞎吃药。”

    “是,多谢您跑一趟。”

    给了出诊的银钱,贺文茂和管家一起送邓老大夫出门。

    孟氏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阮氏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邓老大夫都说了你们没问题,你也别急,等缘分到了自然会有孩子。”

    “嗯,让爹娘替我们操心了。”孟氏有些不好意思。

    贺文嘉站在院子里喊:“娘,大嫂,梅叔从外头买了头摔死的小牛回来,梅叔请咱们家去烤牛肉吃,你们快出来,我爹和我大哥都过去了。”

    阮氏走到门口,一脚往外迈:“请孙先生了吗?”

    “请了,今儿中午咱们三家一块儿吃烤牛肉,怕你们不爱吃,渔娘还吩咐厨娘做了炖牛骨汤,红烧牛肉,一听就好吃。”

    孟氏扶着婆婆跟着出门,笑道:“要说会吃,还得是渔娘。”

    阮氏也笑了,吩咐人去厨房:“早上我吩咐厨房去街上买了个猪肚回来炖猪肚鸡,来人去厨房说一句,等炖好了,把猪肚鸡端梅家去。”

    “我去说。”贺文嘉亲自去了。

    阮氏和孟氏婆媳俩到梅家,梅家、孙家一大家子,还有贺宁远贺文茂父子都在梅家东跨院的小花园里。

    院子里,墙角的梅花开得正盛,暗香阵阵。

    梅树旁边的花厅门窗都敞开,里头烧着炭火,腌着鲜切的牛肉,还温着酒,煮着茶,好一个热闹温馨的冬日场景。

    “阮姐姐,快进来,咱们一块儿坐。”林氏看到贺家婆媳俩进来,她连忙笑着招呼道。

    阮氏进门就道:“哎呀,今儿又要吃你家的好东西了。”

    “哈哈哈,好东西就要大家伙儿分着吃,自家几个人吃不热闹。”

    阮氏蹲身行礼,林氏赶忙扶起来:“快坐快坐,咱们今儿不讲虚礼。”

    渔娘提着茶壶给长辈们倒茶,贺文嘉来了,二大爷似的往椅子上一坐:“我要喝香片。”

    渔娘给他倒了一杯乌龙茶:“今儿只有这个,将就着喝吧。”

    听渔娘这般说,贺文嘉也不嫌弃,端起喝了起来。

    倒完茶,渔娘坐到先生跟前,听先生和贺家大哥哥说话。

    “今年九月里,临江府郑家二房的儿子郑良到东山书院读书,那是个混不吝的,进书院当日就跟临江府知府的儿子雷兆闹了起来,两人互不相让,闹得不可开交。”

    “以前书院里官宦子弟跟世家子弟虽然也别苗头,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也影响不到咱们寒门子弟。今年郑良来了就不一样了,两人拉帮结派,书院里的先生都为他们俩头疼。”

    “听说书院的院长找雷家、郑家人都说过,叫他们管一管,否则就要把他们驱逐出书。”

    渔娘听到郑家两个字脸色就不对了:“贺大哥哥,这个郑良,不会就是那个,去年派人来咱们叙州府压价收粮的那个郑家二房吧。”

    贺文茂觉得应该就是那个郑家二房,所以郑良来了之后他都尽量避开他。

    “听大郎说,这个郑良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叫他知道咱们拦过他的路,只怕他会对大郎不利。”贺宁远有些担心。

    “东山书院里的学子大多来自江浙,出身剑南道的学子极少,叙州府的学子只我一个。郑良就算知道我来自叙州府,估计也不知道我是谁,爹娘不用为我担心。”

    贺文茂笑道:“再说了,当初来叙州府善后的郑昂最多也就知道当初写信给田知府的是罗县令,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梅长湖也觉得不至于此:“贺兄想太多了,当初咱们两家又没拦着郑家,郑良就算要找碴,也找不到咱们身上。”

    孙浔叹道:“世家跟官宦人家斗起来,就怕殃及池鱼,大郎,还是小心为上。”

    “是。”

    梅二郎扯姐姐袖子:“二郎肚子饿了。”

    渔娘看了眼腌好的牛肉:“爹,咱们边烤肉边谈吧。”

    “行,把你叫人打的铁鳌子架在火炭上,咱们边吃边说。”

    看下人架鳌子时,渔娘问了一句:“牛肉可给温家母子送去了?”

    “回小姐的话,早前就送去了,先是送了五斤牛肉,乔夫人听说有牛骨,又问管事要了两斤骨头炖汤,说是给温公子补一补身子。”

    “知道了。”

    贺文茂撸起袖子烤肉:“先生,温子乔读书如何?”

    “天赋比你们兄弟差点,不过胜在勤奋。”

    “嗯,只要肯读,就不算差了。”

    贺文茂觉得他们家也该扶持些能读书的学子,这一年一直没碰上读书和品性都不错的人,以后还要再寻一寻。

    铁鳌子烧热了,放上一点油脂,腌制好的牛肉薄片放在铁鳌子上,被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贺文茂把烤好的肉放在盘子里,大家可自行拿取,渔娘吃着烤牛肉觉得甚好,眼睛都眯起来了,跟一只狸花猫一般。

    贺文嘉也觉得好吃,不知为何,如今他不跟渔娘抢肉吃,还专程把肉放她身边。

    烤牛肉味道虽好,吃太多了也不好,几个大人略吃了一盘,就放下了筷子。他们嫌屋里烤肉油烟大,起身去正院喝茶。

    屋里只留下贺文茂夫妻,渔娘兄妹,跟贺文嘉五个小辈在花厅烤肉吃。

    “渔娘,你尝尝烤牛肠,我吃着这个香。”贺文嘉把烤牛肉夹到渔娘盘子里。

    渔娘尝了一口,嫌太油了,喝了半杯乌龙茶才觉得肠胃舒坦了。

    贺文茂见了,笑了笑:“渔娘,听说你及笄时,淮安那边来人了?”

    “来了,来了堂哥堂嫂夫妻,请我们一家明年开春去淮安。等到明年开春,师父师娘也与我们同去,估摸着,要等到清明节祭祖后才会回来。”

    “你堂哥堂嫂没等你们一块儿去淮安?”

    “应是家里事情忙吧,腊月初十就回去了。”

    “真是难得,这么多年没来过,你及笄,淮安梅家还能亲自千里迢迢来一趟南溪县。”

    “唔,可能是瞧着我和弟弟年纪都大了,还未回去淮安祭祖,所以才来一趟吧。”

    贺文茂绕着圈子问淮安梅家的事,到后头,渔娘察觉出他的用意,她似笑非笑道:“大哥哥,你到底想问什么。”

    贺文茂给她夹肉:“怎么,生气了?我不过是白提醒一句,事出反常必有妖,叫你小心别被人卖了。”

    “哼,我可不是贺文嘉。”

    贺文嘉生气了:“什么叫不是我?你聪明,难道我就是个蠢货?”

    渔娘赶忙哄他:“是我说错了,我给你赔礼好吧。”

    “哼!”

    渔娘亲手给他烤了半盘牛肉:“给你吃,这半盘吃了就差不多了,吃多了难受。”

    “算你有诚意。”

    贺文嘉也不矫情了,端着渔娘烤的半盘牛肉吃得身心舒畅。

    贺文茂拿了张热帕子擦手,慢慢悠悠道:“渔娘今年出了本游记,明年可要写?”

    “手中的话本写完了再说吧。”

    开春要去淮安,渔娘打算写一本游记,不过要等下半年才有空整理出来,因为先生答应她了,秋天要带她去云南府。

    想到明年能去那么多地方,渔娘就高兴不已。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到了中午,肚子还是饱的,上桌喝了一碗猪肚鸡汤就放下碗筷了。

    梅二郎本想吃炖牛肉,渔娘没给他,只说给他留着,等晚上再吃。

    梅二郎摸摸圆滚滚的肚子,行吧,晚上吃也行。

    好吃的好喝的随便拿,梅二郎可开心了,只要不吃坏肚子,爹娘和姐姐都不管他。

    过完年,贺文茂夫妻初六出发去东山书院,就这几天工夫,梅二郎长了八斤。

    这不,还没过正月十五,梅二郎就被他姐姐压着,每天早晨在西跨院里跑步。

    十圈,一圈都不能少,若是没跑够,他的零花钱一文钱都没有。

    正月初十,贺文嘉也去府学读书了,渔娘没送他,跑去邓家看望淼娘。听说淼娘快生了,估摸着不是正月底就是二月初。

    渔娘去邓家去的勤快,每次去也就陪淼娘坐半个时辰,说说话,排解排解她的紧张。

    正月二十,渔娘早上写完字,正准备去邓家,被她娘拦住了。

    “刚才邓家的下人来报喜,说是昨晚上淼娘肚子疼,今早天亮时淼娘生了个儿子。”

    渔娘大喜:“真的?淼娘怎么样,她可难受?”

    林氏笑道:“我问了,淼娘哪里都好,就是累坏了,正在睡觉休息。这几日你就别打扰她了,等过两三日,孩子洗三那日再去瞧她吧。”

    “那好,不过我给淼娘准备补身体的东西一会儿给送去。”

    “不用你说,将才已经叫人送去了。”

    渔娘感叹:“可真好。”

    林氏也是看着淼娘长大的,见她这般顺利地成婚生子,林氏笑着对女儿说:“人活一世,安安稳稳无病无灾地过着,比什么都强。”

    “你呀,别整日写话本,把自己套进去了,指望着什么男情女爱轰轰烈烈,那都是话本,看着热闹,实则背后全是伤心事。”

    “这选婿啊,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抛开才貌出身先不说,你得选个本身就不错的人,这一生啊,就过得顺遂了。”

    若是选对了人,那些算计打算,都用不着了。

    娘亲的一番话落进了渔娘心里,她觉得娘说得没错,选个本身就不错的人,成婚后就没那么多糟心事了。

    林氏笑道:“老人常说门当户对,这话是没错的,家世要门当户对,人也要门当户对,两方能互相理解,也少了许多争吵。”

    在林氏眼里,邓家二郎邓丁香,人有本事,除了出身低了点之外,为人处世挑不出什么错来。

    不过他娶的是淼娘,两家门第相当,两人真真是良配。

    正月二十三,淼娘家的大郎洗三,张大娘子、芸娘都来了。渔娘瞧着芸娘有点不对劲,吃了洗三的宴席要走时,渔娘把芸娘拉到自己马车上。

    “你今天去屋里看淼娘时表情怪怪的,你在想什么呢?”

    芸娘叹气,纠结:“梅姐姐,我娘前几日跟我说,要准备给我相看人家了。”

    “你?你都还未及笄,这么早就相看了?况且你哥……”

    以芸娘她娘的心气儿,娶儿媳要娶高门大户的,嫁女自然要高嫁。王苍还未中进士,这时候相看估计相看不到什么好人家。

    芸娘发愁,她也不知道她娘在想什么。

    “以后你娘给你相看的人家你若是不满意,你去跟你哥哥讲,你哥哥心疼你,肯定会替你说话。”

    “谢谢梅姐。”

    渔娘自己的婚事还没落定,也没什么经验好教芸娘,安慰了她几句,也就罢了。

    正月过完,天气渐渐回暖,梅二郎每天早上在姐姐的院子里跑步,到二月时,梅二郎瘦了些,林氏和渔娘十分满意。

    梅长湖心疼儿子读书辛苦,偷偷给儿子补贴月钱,梅儿郎手中不缺钱,在外头卖肉饼子肉包子点心,半个月的工夫又胖了起来。

    林氏发现端倪,父子俩没得好,挨了一顿骂不算,还停了二郎的月钱,可把二郎委屈坏了。

    渔娘看了一圈热闹,见弟弟快要哭了,笑着哄他:“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咱们三月初一就要出发去淮安,一路上各地好吃的东西多着呢,你赶紧抓紧时间瘦下来,咱们去吃好东西。”

    “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你去问问先生和师娘,要说点心做得好,还得数江南的点心。还有我们家每年从江南送来的板鸭,金华府的火腿……”

    渔娘拿好吃的东西数了一遍,二郎就不哭了,擦干眼泪跑步去。

    一家人三月初一出发去淮安,要等四月清明节祭祖后方才回来,估摸着家来已经五月了。

    一走就是两个月,家里的铺子、书坊等都要安排好,这几日梅长湖一早出门,晚上才归家,忙得脚不沾地。

    渔娘还是跟往常一般,看书写字、几天给先生交一篇策论,其他空闲时间写她的话本。

    二月十六,家里来客了。

    梳着道士头的李晓月下山来梅家,她马上要出发去益州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你一个人去?可有人送你?”

    李晓月沉默地摇摇头:“我一个人去,以后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说着,李晓月忍不住哭起来。

    渔娘赶紧抱着她:“别哭别哭,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李晓月哭了好半天,哭肿了眼睛哭红了脸,半晌,才抽抽噎噎道:“年前,我师父病逝了。”

    “什么?李道长好端端的怎么就病逝了?”

    “我不知道,师父病的时候我给她把脉,发现她已经病入膏肓,救不回来了。”

    “都是我的错,这两年师父也会熬药,她说是调理身体的药,我竟然信了。”

    渔娘赶忙哄她:“别哭,这事不怪你,你师父医术高,她不告诉你,估计是因为她知道治不好了,所以才不说出来叫你担心。”

    渔娘想到去年她最后一回去白云观时,李道长说的那些近乎托孤的话。

    “晓月,以后你不回山上了?”

    “嗯,我不喜欢当道士,师父和师叔她们也说我与道无缘。”

    “以后怎么打算?”

    李晓月抹干眼泪,整个人萎靡得很:“我听师父的话,去益州府瑞鹤堂药铺学医。”

    “好,那你先去药铺干着,若是干得不高兴,你回来找我,我请你当我家的大夫。”

    “嗯。”

    李晓月今年才刚十岁,渔娘不放心她一个人去益州府,渔娘叫来管家,叫管家安排人送李晓月去益州府瑞鹤堂。

    送李晓月走时,渔娘给她五十两银子,又嘱咐她:“益州府有我们梅家的人,你在益州府若是有事就去找他们,叫他们帮你,或是送你回来。”

    “好,我明白的。”

    林氏和渔娘母女俩送走李晓月,林氏叹气道:“到底相交一场,咱们去淮安之前选个日子,咱们一家去白云观给李道长上一炷香吧。”

    渔娘点点头。

    第40章 选儿媳

    三月出游,一艘客船绕山引河,慢慢悠悠从西南巴蜀之地,顺流而下直奔江南。

    这日,天色将亮未亮,长江两岸的山林沉寂,只有江面上的吹拂着阵阵春风,凉悠悠拂过美人面,渔娘冷得一哆嗦,打了个喷嚏。

    “嘶~好冷。”渔娘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阳春三月了,清早吹着风的江面上,比初春也好不了多少。

    突然,平静无波的水面动起来,一条半臂长的游鱼上钩了,渔娘扯着鱼线跟它较量起来。

    一人一鱼凭着一根渔线拉扯,最终还是渔娘赢了,银光一闪,鱼被扯出水面掉落到船上。

    陪主子枯坐了半个时辰的阿青连忙提了木桶过来,捡起鱼丢进去。

    渔娘心满意足:“不错不错,拉起来一条鲋鱼,鲋鱼炖汤最是鲜美,阿青,把鱼送去给厨娘,早上吃鱼汤面。”

    “哎,奴婢这就送去。”

    渔娘原想体验一回江上夜钓,可她晚上困倦得很,于是昨晚早早睡了,吩咐阿青早上叫她起来钓鱼。

    今儿早上估摸着寅时初,天还未亮渔娘被叫醒,端长小凳坐在船头钓鱼,也算是夜钓了吧。

    主仆二人说话的功夫,忽听见两岸渐渐有鸟鸣,草丛里又有微弱的虫鸣,天色亮了,两岸各处也热闹起来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呀。”

    渔娘看到头顶的天空有些发白,静静欣赏着天空慢慢发亮。

    过了许久,一道晨光刺破江上的晨雾落到渔娘身上,渔娘嘴角带笑,沐浴着温和的光,渔娘打了个哈欠,眼皮子沉得很。

    不等阿青回来,渔娘回船舱睡个回笼觉,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等她再醒来,她的门被敲得砰砰响,外头她爹叫她用早食了。

    自己亲手钓的鱼,吃起来就是格外美味。渔娘吃了一碗鱼汤面,转身回屋里写她的长江夜钓游记。

    二郎跑来看她写游记,不过一会儿就被人叫走了。

    渔娘心情颇好,笑着跟阿青说:“二郎肯定被师父叫去读书了吧。”

    “正是,刚才听孙先生说,咱们的船今儿中午要到武昌府停靠,孙先生叫二少爷学几篇武昌府名篇,回头要考他。”

    他们三月初一出发,路上时间充足,于是一路边走边游玩,以至于出门半个月了,还未到武昌府。

    梅长湖跟林氏正在说这事儿:“咱们在武昌府暂留两日,随后路上就不下船了,直达淮安府。”

    梅长湖点点头附和:“再不赶紧些,只怕三月二十八到不了淮安。”

    他们这次去淮安主要是为了带两个孩子回族里祭祖,按计划,只要清明节之前能赶到淮安府就不算晚。

    他们从南溪县出发前一日收到主支的信,三月二十九淮安府苏家办宴,请了梅家。梅长同希望他们一家四口三月二十八之前能赶到淮安府,隔日一块儿去苏家赴宴。

    “也无妨,三月底到淮安府,四月初四回到安东祖坟给祖宗扫墓,再留几日跟族亲叙叙旧,咱们四月初十走,回程咱们带着孩子南下去江浙走一走。”

    算好日子后,林氏道:“上次来的信上说,三叔一家二月十五就已从万安县出发,如今应该已经到淮安府了吧。”

    “嗯,这回三叔带着家中老小都去淮安府了,时隔十七年,咱们三房头一回团圆。”

    梅长湖心里生出几许期待,也不知道三叔如今什么样了。

    一大家子赶着要去淮安,到了武昌府后,在城里城郊游玩了两日,武昌府著名的亭台楼阁五六座,这两日天气好,登高望远颇得意趣。

    走的时候渔娘还有些不舍:“娘,等我们回程也在武昌府停几日吧,咱们去武昌府下面其他州县走一走。”

    “好,回程咱们慢慢走。”

    二郎没那么想去游玩,他只爱吃,这会儿手里拿着码头上买的面窝啃,他道:“要吃好吃的。”

    林氏无奈,拿帕子给他擦嘴:“二郎,你如今已经是读书人了,在家这般贪吃就算了,在外不可这样。”

    梅二郎仰头看娘亲,又扭头看姐姐:“姐姐说的,出来吃好吃的。”

    渔娘撸了一把他的脑袋:“淮安好吃的更多,咱们别耽搁啦,赶紧去淮安。”

    梅长湖一家盼着赶紧到淮安,淮安梅家人也在盼着他们。

    从三月二十开始,梅家下人就在码头候着,等了好几日,三月二十七那日才等到梅长湖一家到淮安府码头。

    “二老爷到了,你且侯着,我回府请主子来。”

    梅家守在码头的小厮远远看到挂着梅家族徽的大船从远处驶来,其中一个小厮翻身上马,紧催快马家去。

    淮安府码头比南溪县码头繁荣超过十倍,等着靠岸的货船非常多,等梅家的船靠岸,梅长同已经骑马赶到了。

    “堂弟!”

    “堂哥!”

    梅长同看到梅长湖站在船头,忍不住红了眼眶,梅长湖也赶紧迎上去,十多年未见的堂兄弟两人感慨万千地互相打量着对方。

    “十多年了!”

    “是呀,十多年了!”

    梅长同大笑道:“去岁腊月间,我家羡谨家来,说你面容一如往昔,我不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堂兄也不差,我瞧着跟十多年前比,面容变化不大,倒多了几分威严,不愧是一家之主。”

    梅长同笑着拍拍他肩膀:“不用哄我,我鬓边已生白发,不如你许多。”

    渔娘扶着师娘下船,趁空闲打量这位堂伯,瞧着确实不如她爹年轻。不过也正常,她爹在南溪县过的是什么日子?堂伯在淮安府过得又是什么日子?

    比不得。

    梅长同和梅长湖堂兄弟两人寒暄完,这边家眷都已下船,梅长同过来问候林氏,又问候孙浔夫妻,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渔娘姐弟俩身上。

    “这就是我的侄女和侄子了吧。”

    渔娘带着弟弟行礼:“渔娘见过堂伯。”

    梅长同含笑点头:“好好好,你们姐弟都这般大了,才头一回见到你们,是堂伯的不是。”

    梅长湖打趣道:“倒也不用赔不是,您和堂嫂每年送的首饰、布匹、玩器,他们姐弟俩都欢喜得很。”

    梅长同大笑:“欢喜就好,咱们赶紧归家吧,大家都等着见你们。”

    “长湖,孙先生,快这边起。”

    梅长同有许多话想跟堂弟说,三个男人乘坐一辆车。二郎陪师娘一辆车,渔娘跟她娘一辆车。

    一行人登上马车,渔娘乘的这辆马车有两个陪坐的婆子丫头,那婆子林氏认识,是堂嫂身边的陪嫁妈妈,府里人唤易妈妈。

    “小姐头一回来淮安府吧,咱们梅家祖籍虽在淮安府下面的安东县,淮安府内也住着不少族人。”

    易妈妈笑着介绍:“咱们梅家做买卖起家,为族人们做生意方便,互相有个照看,在淮安府也有好几座连在一起的大宅子,平日里,女眷们也多有来往。”

    “三房家的两位娘子比你们早到半月,已经跟族里的小姐们熟络了,小姐若是有空闲,也可去跟他们说说话,打发闲暇。”

    渔娘笑着点点头,没有接话。

    易妈妈跪坐在马车门口,渔娘看她动作,奉茶,陪客说话的姿态,行动之间的规矩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林氏主动搭话:“堂嫂这些年可好?”

    易妈妈微微低头笑着:“劳您惦记,咱们夫人除了忙碌些,其他都一如往昔。”

    “哦,羡谨和羡竹兄弟俩都已成婚,两个媳妇儿帮着打下手,还忙?”林氏喝了半盏茶,随手放下。

    “忙的不一样,家中两位少爷没成婚之前夫人忙着他们的婚事,还要照看族里老小。这两年啊,家中跟苏家搭上关系,各府间的应酬多了起来,日日与那些高门大户的后宅女眷们周旋,也颇费心力。”

    “如此说来,堂嫂这些年过得确实不容易。”

    易妈妈抬头看着林氏笑道:“确实不易,咱们家的女眷们,从来也都是外头人瞧着风光,内里各家人情关系来往,就没有轻松这一说。”

    说到人情来往,易妈妈顺势提到府里的事。

    “后日苏家办宴,请了淮安府各家的年轻郎君和小娘子,明面上说是请大家伙儿赏花听戏吃酒,苏家跟咱们梅家关系好,暗中透露了风声,说是陈家的小儿子到年纪了,想从各家小娘子中选个儿媳。”

    易妈妈说这话时,看了渔娘一眼,又垂下了眼皮。

    渔娘倒是不在意,她爹娘早就说了,不会把她嫁进这样的高门望族。

    林氏嘴角沉了沉:“早前我跟羡谨他媳妇儿说过了,我以为堂嫂已经知道我们夫妻的意思了。”

    易妈妈低头:“夫人交代老奴,苏家的事情要明明白白跟您说清楚,去不去,在您。”

    林氏握着女儿的手,淡淡一笑:“你刚才说的各家,指的是哪几家?”

    “既然是陈家选儿媳,请的自然是咱们梅家这样的人家。”

    陈家是如今的世家魁首,如今的形势下陈家不好选大族官宦之家联姻,选儿媳,只能往下挑。

    说到底,陈家毕竟是世家,要叫他们随便挑个人当儿媳他们也不乐意,最好的法子,就是从梅家这样的,从世家跌落成寒门的小家族中挑选儿媳。

    梅家这样的小家族,虽自称寒门,实则钱财、规矩、教养都还在,从中挑个好的,也配得起陈家的儿子。

    易妈妈这话听到林氏和渔娘母女耳朵里,这意思就变成了主支这边觉得渔娘最符合陈家选儿媳的标准。

    所以,即使知道他们家没这个意思,主支这边还是想请他们再考虑考虑,盼着渔娘和陈家联姻。

    话说到这儿,易妈妈说话也没藏着掖着,暗示三房的两位女儿教养差了些,别说陈家,苏家只怕都瞧不上。

    易妈妈斟酌了许久,才道:“听说陈家那位公子,最喜有才情的小娘子。”

    林氏黑脸:“易妈妈,这话你说的过了。”

    易妈妈赶紧请罪:“是老奴的不是,老奴该死,请夫人恕罪。”

    渔娘嘴角露出个讥笑,她还真没说错,堂叔不蠢,就是贪。

    和苏家合伙赚银子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也想嫁个梅家女儿进陈家,这样梅家就可以借陈家的势,成为下一个苏家。

    初到淮安府的好心情彻底没了,母女俩也没心思跟易妈妈搭话,马车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马车摇摇晃晃慢慢往前走,帘子外人声嘈杂,穿过一段路后,周围慢慢安静下来。

    马车停下,又等了片刻,马车掉头走了一段路。

    “夫人,咱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