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龙见肇庆(一)朱由榔缓缓转头,眸光……
广西,苍梧。
雪白的杏花如同洒满光的河流,缓缓地,柔柔地,将般般小小的身体包裹其中。她百无聊赖地凝望着头顶那方被花瓣遮蔽的天空,如同河里的一尾鱼。
此时,酷暑已过,风送秋来,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时代的生活,而朱由榔也越来越愿意将身体的管辖权交给她。
般般抬眸,向着那紧闭的门扉瞟了一眼。
——他在逃避,同历史中记录的一样。
在这短短的数月之中,先是老桂王溘然长逝,又是兄长安仁王猝然而终,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本就避世的朱由榔愈发地沉默起来。
般般可怜他,就像可怜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同样的手足无措,同样的百无一用,同样的无力改变,亦是同样的沉默接受。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朱由榔缓步走了出来,他比初见之时瘦了许多,一阵秋风灌注到他松垮的袍服之中,衣袖翻飞,如一只离群的鹤。
“对不住,小赵姑娘,最近几日,我总是难得清醒。”朱由榔的声音很轻,几乎要化在风里。
般般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给朱由榔让出一片空地,朝着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事,我正好趁这个时候与道长多聊了两句。”
朱由榔闻言,虚弱地笑了:“小糊涂仙没有再为难你吧?”
“他不敢,”般般小脑袋一扬,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他知道咱们关系铁。”
“那便好。”朱由榔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般般高昂的头。
见朱由榔多少有了些活气儿,般般趁热打铁道:“丁魁楚又来劝了,催着咱们抓紧动身前往广东肇庆呢!”
这位对话中出现的丁魁楚,乃是弘光帝时启用的两广总督,自安仁王离世之后,他几乎是一天三次登门,恳请新任的桂王——朱由榔移驾广东肇庆的王府。朱由榔强打精神应付了几次,最后干脆都推给赵般般来敷衍了事了。
“般般,你知道我的,我不适合承袭王位,我不如兄长。”朱由榔垂下了头,方才还残留的一丝笑意彻底消散了。
“在那华丽冰冷的椅子上坐着,于我而言,和囚于牢笼无甚区别。我也隐隐觉得,移驾广东肇庆只是一系列事端的开始,只怕他们……他们想让我做的,不仅仅是桂王。”
赵般般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史书上总说,永历皇帝懦弱无能,一逃再逃,般般不能说史书记录的有误,
可在长时间的相处中,她的确也看到了这位未来的永历皇帝与众不同的一面。
他的聪慧,他的敏感,他的善良,以及那种先天对于危险的预判,都无数次地让她触碰到了那隐匿于文字背后的真实的灵魂。
“小王爷,你——猜到了?”
朱由榔点了点头:“嗯。先是弘光帝、潞王,再是鲁王、隆武帝……现在他们盯上我了,也只有我了……”
“我相信,这些你都了如指掌,但你却无法告知于我。我也相信,我的结局并不会比他们更好。”一抹苦涩的笑容漫上嘴角,朱由榔看向般般:“所以,般般你说,我为什么要去肇庆?”
突然,朱由榔微微一怔,面前的女孩儿脸色变了。那令人宽慰的充满阳光的笑容逐步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坚毅与勇气。
“因为你要活着。小王爷,咱们要活着。”
“从你的角度来看,去肇庆未必是一步好棋,它预示着更多的危险,更大的隐患。可是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却是一条我知道终点的路。这条路究竟通往何处,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可是……至少目前为止,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做你的船长,让你避开那些暗礁和冰山,让你行驶在最最正确的航道上。”
般般的小手坚定地拍了拍朱由榔的肩膀,大声道:“小王爷你不要怕,船长般般——罩着你!”
一丝温柔的笑意从朱由榔的眼角眉梢流泻而出,让他浅色的瞳仁里盈满了星星。他轻轻点了点头,应道:“我信你,船长。”
***
隆武二年九月,朱由榔接受了两广总督丁魁楚之邀,移驾广东肇庆桂王府。
缓速前行的马车上,般般掀开窗帘的一角,让舒爽的秋风灌入马车之中。
“呼!”女孩儿自在地长出一口气,双腿向前蹬直伸了个懒腰。可惜,般般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腿长,这一脚稳稳踹在了一旁纪春山的皂靴上。
纪春山抬眸,轻轻扫了一眼吓得直吐舌头的赵般般,开口道:“好歹有点儿王爷的样子。”
“这不……这不没外人嘛!”自那次午夜遇袭之后,赵般般对这个笑面狐狸就有些打怵,是以回答得小心翼翼。
纪春山叹了口气:“怕什么,你一天在小王爷的身体里,我一天便收不了你。”
般般心中暗道:你不是不想,你那是不敢!面上却挽起一个讨好地笑容,道:“道长大度!”
闻言,纪春山点了点头,忽地凑近般般,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可声音里却带着难掩的威胁:“可要是小王爷出了事……”
般般被这张突然怼在眼前的白毛狐狸吓得一个激灵,发出一声小狗呜咽般地惊呼。
纪春山没忍住笑了,重又坐回到马车上,缓了语气:“我看小王爷意志颇为坚决,你是怎么劝动他的?”
“我和小王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王爷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这天底下,只有我是真心为他好……还有道长您。”赵般般心虚地找补道。
“你知道便好。”纪春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接下来的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还不行。”赵般般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对纪春山道:“还得道长您出马。”
“嗯?”本已开始打坐的纪春山,微微抬眸,看向凑上前来跟他耳语的赵般般。
“到了广东之后,你得去帮我和小王爷找一个人,他叫——苏观生。”
而此时的苏观生正在经历他人生中最为丢脸的一日。
时年近五十的苏观生,是隆武朝廷的大学士,隆武帝对他颇为倚重。可惜,曾经一腔热忱的报国夙愿,随着隆武皇帝的被俘而彻底幻灭。耿直的苏观生不肯妥协,决定转投桂王朱由榔麾下。
闻听朱由榔被两广总督丁魁楚请来了肇庆,他便马不停蹄地跑到丁魁楚的住处登门拜访。
丁魁楚的府邸宏峻堂宇,重轩复道,极是豪奢,竟是比之桂王府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跟在仆从身后的苏观生,一边走一边四出观瞧,心中啧啧称奇。
——这丁大人真是敛财有道,看来我携的礼着实薄了些……
一边想,苏观生一边垂头看了看手中提的两壶酒,那是他的老母亲亲手酿制的,品相差了些,却真心好喝,不知道能否入了这丁大人的法眼。
在仆从的引领下,苏观生在一间不大的厅堂里落了座,一杯清茶,几块绿豆饼,就生生耗去了他一上午的时光。等到最后,苏观生也是坐不住了,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堂里来回踱步,破旧硬拓的布衣随着步伐的逐渐加大,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就在他的焦急再也压不住的那一刻,门外仆从来报:“丁大人到!”
苏观生赶紧整饬衣衫,对着步入门来的中年男子当头便拜:“鄙人苏观生拜见丁大人!”
他自认姿态已然放得很低了,虽然他丁魁楚是正二品的两广总督,可他苏观生也是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兼大学士,并不比对方差到哪里去。更何况,无论是弘光时的两广总督,还是隆武时的礼部右侍郎,都随着朝代的更迭,皇权的转移而烟消云散。说到底,此时他们二人合该是平级才对。
孰料,迎面而来的丁魁楚轻巧地侧了个身,若有似无地躲开了苏观生这一拜,连个虚扶的动作都没有,径直走到堂上的太师椅旁,一振衣坐了下来。
此时,还冲着门口躬着身的苏观生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憋得满脸通红。只听,身后传来丁魁楚幽幽地一句:“何必拘这虚礼呢,苏大人。”
苏观生强行管理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赔笑道:“丁大人说的是。”说完,便灰头土脸地坐在丁魁楚下手的椅子上。
可谁料,苏观生的屁股才刚刚挨上椅面,太师椅上的丁魁楚便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正啐在苏观生面前的地上,惊得苏观生猛地站起身来。
“这什么破茶烂叶,是人喝的吗!”丁魁楚嗷地一嗓子喊了出来。
侍立一旁的仆从赶紧接过杯盏,清了清嗓子,刻意抬高声音道:“回老爷,这是请苏大人喝的茶。”
丁魁楚捋了捋长须,眼神向着呆站着的苏观生一扫:“苏大人,让您见笑了,咱们二人的确是喝不到同一个茶壶里。”
苏观生哪还能听不懂丁魁楚的意思,喝不到一个茶壶里,就是暗示他丁魁楚是弘光时的大臣,而他苏观生是隆武时的大臣,二人出身不同,不能拥立同一个帝王。说白了,就是丁魁楚压根不想将这拥戴之功分给苏观生。
文化人骂人不用脏字,苏观生却是气得直发抖,他强压怒火,抬起头再次恳请道:“丁大人,国难当头,北寇率兽食人,此刻你我应抛却门第之见,以家国天下为己任,为百姓拥立一位明君啊!苏某心存报国之志,愿与丁大人勠力同心,一尽辅佐之任!”
丁魁楚却是笑了:“苏大人对隆武皇帝怕也是这么说的吧?那现在,苏大人还全须全影地站在这儿,隆武皇帝却去了哪儿呢?”
苏观生能忍得住丁魁楚冷嘲热讽自己,却绝不能容忍他贬损隆武帝,当下变了脸色,怒斥道:“丁大人,苏某一腔热忱,却换来你的冷言冷语,苏某只问一句,您不肯与苏某共事,是否就是因为那偏隘的门第之私!”
丁魁楚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淡淡道:“苏大人,难道您真的认为,小门小户自酿的浊酒,登得上大雅之堂吗?”
苏观生的脸色彻底白了,紧接着一种愤怒的潮红涌上脸膛,激得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转过身,抱起放在桌上的两壶酒,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是夜,路旁的馄饨摊儿上,失意的苏观生正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酒壶中的浊酒。
卖馄饨的老翁见他喝了许久,心中颇有些不忍,温声劝道:“这位老爷,天这么晚了,还是吃了馄饨,早些回家吧!”
老翁明明是出于好心,可这话听在苏观生的耳朵里,却格外刺耳:“怎么!你也赶我!到如今,我堂堂礼部右侍郎,东阁大学士,竟然连个落脚的地
儿也没有了吗!可悲啊!可叹啊!”
老翁没想到自己好意的一句劝诫换来苏观生这么大的情感波动,赶紧闭了嘴,躲到一旁擦桌子去了。
只剩下喝得灰头土脸的苏观生,两眼发直地盯着那碗清亮亮的馄饨汤。
“投靠无路……嗝……报国无门啊!”最后半句话,苏观生已然语带哽咽。
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事到如今,只有桂王朱由榔方是承袭大统的最佳人选。就连曾经的隆武皇帝也曾说过,这天下终究是永明王的天下。可是,再上佳的人选又如何,他苏观生不还是眼巴巴地送上门,又被人灰溜溜地踹回来吗!
既是如此,何妨剑走偏锋,再寻新君!
大逆不道的念头刚在头脑中闪现,下一瞬,苏观生只觉眼前晃过一道白芒,定睛一看,竟是一掖拂尘。手持拂尘的年轻道士,白发金瞳,仙气逼人,正双目灼灼地注视着自己。
“可是苏观生苏大人?”
苏观生打了个酒嗝,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应道:“正是在下。”
年轻道士拂尘一甩,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有贵人相邀,苏大人,请。”
***
赵般般有些别扭地坐在椅子上,一边扯着装饰华美的玉带钩,一边暗自记诵着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即将面见的这位苏观生苏大人,虽然现在并不怎么出名,可却即将成为动摇南明命运的大人物。
按照史书中的记载,作为隆武重臣的苏观生,在隆武帝被俘之后想要追随朱由榔再立战功,却不料被丁魁楚排挤。苏观生转而投向隆武皇帝的弟弟唐王朱聿鐭麾下,联合一众官员拥立唐王称帝,由此展开了一段两帝相争的历史。
南明本就羸弱,再来个鹬蚌相争,不正好让满人渔翁得利吗?若是能提前拦阻苏观生,将他拉到朱由榔的阵营里,那不就可以避免接下来的局面吗?
只是不知,这苏观生在受了一肚子冤枉气之后,还愿不愿意和朱由榔并肩作战呢?
心中正盘算着,天生鼻子灵的般般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由远及近而来。
般般抬眸看去,只见纪春山正领着一人步入堂中,她赶紧放松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格外平易近人的笑容。
“苏大人,久仰大名!”赵般般压制住自己想要和对方商业握手的冲动,只是求贤若渴地先前倾了倾身子。
苏观生的宿醉彻底醒了,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萧萧谡谡的男子,身体倒比思维更快反应过来,倒头便拜:“拜见桂王!”
和上午在丁魁楚家受到的冷遇不同,这一次,苏观生即将拜倒下去的身体却被人拦住了,正是纪春山。
“免礼免礼,赐座。”
抬起头,堂上的男子笑眯眯的,俊俏的眉眼如同霜刻雪塑一般,柔和明亮地舒展着,当真是仙姿玉貌。苏观生眼前一花,泪水已经蕴在了眼眶里。
“真像……真像……”他轻声喃喃着。
“像什么?”堂上的男子微微一歪头,笑容却始终挂在脸上。
“臣曾见过神宗皇帝的画像,桂王您……您当真同画像上的神宗皇上一模一样。那眉眼,那神态,那风仪……一模一样啊!”许是酒喝得有些多,苏观生的情态已经难以自控。
赵般般努力压了压自己翘起的嘴角,心中暗道:看来开局很不错,该上点儿硬菜了。
般般学着网络上的老钱风,有节奏又有派头地笑了三声,每一声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停顿:“呵——呵——呵,本王看苏大人也颇是面善。”
她面色微微一黯,语气也低沉下来:“本王幼年时,曾听父王讲起,说那无极县有位硬骨头知县。这位知县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贪官污吏能奈我何!人称‘三不要老爷’。”
“后来,这位硬骨头知县因为平反了冤案,得罪了上官,惨遭诬陷。父王还为此长吁短叹了一阵子,只说——若朝中为官之人,都能有那‘三不要老爷’一半的风骨,何愁我大明不兴?”
般般眯起眼睛,用一种柔和得不能再柔和的眼神凝在苏观生的脸上:“万万没料到,现如今,我竟和儿时最最崇拜的‘三不要老爷’见面了。”
此时,被她目光黏着的苏观生已经抖得坐不住了,他激动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脸。一旁的纪春山颇有些嫌弃地后撤了一步,生怕苏观生擦眼泪的时候甩到他身上。
见此情形,般般心下畅快,暗道:很好很好,这近乎也套了,该来个“白帝城托孤”了,我就不信他不拜倒在小王爷的石榴裙下。
赵般般又礼貌地等了一会儿,见那苏观生早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便再次沉重地叹息道:“可惜……父王却是无缘同先生一见。若是……若是……”声音里掺杂着哀伤的哽咽,让接下来的请求更为真挚,“若是本王能得先生相助,那父王的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
赵般般若有似无地向纪春山使了个眼色。
纪春山如同背课文般开口了:“可本道听说,苏先生要动身离开肇庆了。”
赵般般的脸上呈现出失落与惊惶交织的神色:“当真?”
“噗通”一声,苏观生从椅子上翻了下来,跪在地上膝行而前,几个踉跄之后,终于稳稳地扑倒在赵般般脚前的地面上。
“臣——苏观生,愿为桂王殿下效死!”
若不是披着一张朱由榔的皮,般般几乎要乐得跳起来。
成了,成了,这便成了!苏观生加入了自己的阵营,那唐王就失去了自己最为得力的支持者,只要朱由榔能够听从自己的安排,稳步走好接下来的路,那说不定双王相争的局面就能够避免,自相残杀的惨状就不会出现。
看着匍匐在地上,抱着朱由榔的靴子放声大哭的苏观生,般般简直要笑出声来,可下一秒,笑容便僵在了她的脸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寒,顺着脚后跟攀援而上,如同黑色的菟丝花,在她瘦小的脊骨上绽放出诡异的花朵,般般惊觉自己已经无法动弹了。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袭来,般般的身体猛然下坠,向着某处不可知的区域沉沦而去。
纪春山几乎是在瞬间就感受到了异状,他警觉地转头看向呆立着的朱由榔。那双眼睛里,女孩儿特有的狡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瓷娃娃小王爷才有的惊惶与无措。
纪春山赶紧上前,搀扶起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还妄想用朱由榔的衣裳擦泪的苏观生,劝慰道:“苏先生既有此打算,那还请先去厢房休息,莫要再起离开肇庆之心。”
苏观生嚎啕道:“臣此生绝不负王爷!臣愿倾——”
苏观生被纪春山拉拽着走远了。
纪春山安顿好苏观生,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却见朱由榔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椅子前,脸色苍白如纸。
“小王爷”,纪春山稳稳地扶住了朱由榔的胳膊,“发生了什么?”
朱由榔缓缓转头,眸光颤动:“我感受不到般般了。”
***
般般微微睁开眼睛,惊恐地发现自己正沉浸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阿姐……”她下意识地呼唤着,却发现无数气泡从自己口中涌出,争先恐后地向着上方浮去。
——我怎么在水里……
如同在妈妈的羊水里一般,能够正常的呼吸,却发不出声音。可那刺骨的冰冷却不断争夺着般般体内仅剩的热气与活力,让她感到愈来愈困倦。
般般竭力抬起头,望向头顶上方,极远极高之处的一点如豆的光亮。内心残存的理智催促着她抓紧浮上去,可逐渐弥漫上来的困意却让般般只想闭上眼睛。
——阿姐,般般好累啊……
——阿姐,你怎么还没到啊……
此刻,赶到“冥想庭院”中的朱由榔也感觉如坠深渊。
般般最常呆的那株杏花树下,此刻空无一人,而最为可怖的,还不是这一刻的寂静。朱由榔抬起头,怔怔地注视着属于般般的那一半庭院。
美丽柔婉的杏花树,此时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形成了
截然相反的两种形态。属于朱由榔的那一半,花姿清雅,花色洁白,同他们往常看到的样子并无区别;可属于般般的那一半,却像被无知顽童用墨水任意涂抹过一般,无论是虬结的枝干,还是摇摇欲坠的花朵上,都晕染着浓重的黑气。
朱由榔用指尖小心地触了触,针扎般地疼痛让他迅速地收回了手。
“般般!”朱由榔扬声喊道。
空寂的庭院之中只余杏花飘落的沙沙声。
环顾一圈,最终,朱由榔的目光定在了庭院另一端紧闭的病房门上。那是属于般般的空间,朱由榔曾在般般的带领下,进去转过几次。再简单不过的房间,雪白的墙壁,同样雪白的床褥,一张窄窄的床榻,以及床榻旁陈设的闪着光点的黑盒子。
碍于般般的情面,朱由榔没有说出那句:没想到时代改变了,审美反而倒退了。可在他的心里,那奇怪的陈设,寒酸的布置,实在配不上他的船长般般。
般般的房门,从来不曾紧闭过,她始终欢迎着朱由榔的拜访。
朱由榔深吸一口气,用力推了推那扇门。房门纹丝不动。
他只得透过门缝,拼尽全力向里面瞧去。
般般!雪白的床榻上,少女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上面,双手在胸前交握,如同进行着一场无望的祝祷。丑陋庞大的黑盒子探出无数扭曲的线,同少女身体各处相连。阴郁的光点在黑盒子上跳动闪烁,如同一双双荒原中觅食的狼。
——般般是它的猎物吗?
“般般!”朱由榔贴着门缝大喊,床榻上的少女恍若未觉。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朱由榔茫然四顾,想要找到某些趁手的工具来打开这扇紧闭的房门。兜兜转了一圈,朱由榔方才明白,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唯一趁手的工具只有他自己。
“砰,砰,砰!”
般般从昏聩无觉中找回了一丝清明,巨大的撞击声仿佛回荡在耳畔,又恍然缥缈在天边。可那声音却不服输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似乎正竭尽全力将般般从无尽的黑暗中拉扯出来。
般般睁开了眼睛,在那一声声撞击声中,猛地一踩水,向上方的虚空漂浮而去。那如豆的光亮似乎遥不可及,可每当般般感觉眼皮沉重再难抬起时,那声音便又一次倔强地响起,鼓励着般般再游一会儿,再坚持几秒。
终于,那光点近了,变得明亮宏大,如同新生的太阳。般般张开双臂,没入到那刺眼的光亮之中。
“哐啷”一声巨响,朱由榔连人带门飞进了病房。他顾不得浑身的酸痛,连滚带爬地摸到了般般的病床下,正看到女孩儿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般般,你还好吗!”朱由榔小心翼翼地唤道。
般般的瞳仁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从雪白的天花板逐渐移动到了朱由榔焦急的脸上。
般般干裂的嘴唇开合了两下,似乎想对朱由榔说些什么。朱由榔赶紧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般般的嘴。
少女的声音虚弱却坚定:“不要逃,不要逃……”
***
听完朱由榔的讲述,纪春山一言不发,只是将食指轻轻搭在对方的脉搏上,屏息凝神地感受着什么。
他能辨别出潜藏在朱由榔血脉之中的两股力量,这两股力量相互纠缠拉扯,如同缠绕交织在一起藤蔓,相生却又相克,相伴却又相斥。而此时,其中一股力量明显弱了下去,与之相对的另外一股力量却平缓舒展起来。
纪春山微微垂眸:“也许,般般的确拥有改变你命运的力量。”
“命随天定,是强是弱都随它去吧……我现在只想知道,般般怎么样了。”朱由榔盯着纪春山的眼睛,焦急道:“她一直昏睡不醒,无论我怎么喊,她都没有再睁开眼睛。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春山!”
朱由榔自幼便性子柔婉,从来不曾对人发过脾气,更没有王孙公子的傲慢秉性,是以难得流露出这般焦灼神态,纪春山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王爷,我只是猜测,也许般般的某些行为真的改变了你既定的命数,也因此触怒了更为强大的存在,也就是我们说的——天机不可泄露。现在的昏聩不醒,应该是一种……天罚。”
“既然是改变了我的命运,那要罚也该罚我,般般还是个孩子!”朱由榔的脸色微微泛红,声音也随之拔高了不少。
“小王爷”,纪春山有点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咱们现在急也没用,您跟上头那位也商量不着,不如……静观其变。”
“我静不下来。”朱由榔垂下头,双拳紧握。
“还记得般般对您说过的吗?不要逃。咱们便照她说得做,定有云开日出之时。您若信她,便万莫疑她。”
“不要逃……”朱由榔的唇齿间挤出这三个字,苦涩而悲凉。
***
江西,赣州府。
被茂盛的枝蔓遮蔽的山梁小路间,迤逦而行着一支沉默的队伍。队伍中的人身量都不高,体格也较为瘦弱,粗布覆面,麻巾裹发,只露出一双双明亮的眼睛。行在最前面的首领牵着一匹花斑马,和队伍中的人一同步行着。
“明州阿姊!”一声清亮亮的呼唤从队伍的后方响起,紧接着便传来一阵轻盈迅捷的脚步声。
赵明州放缓了脚步,拉下附着在脸上的粗布,看向一路小跑赶来的少女。少女的小脸儿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变得红扑扑的,配上那一汪黑葡萄般地眼睛,像只在林间跳跃的小鹿,正是爱哭包——绾绾。
“怎么样,还跟着吗?”赵明州问道。
“嗯!黏得可紧了,咱们刚拐进山梁,他们就追在尾巴上,不远不近地跟着。刚刚咱们过了岔路口,他们也跟着脚印追过来了。”绾绾竹筒倒豆子般叽里咕噜地说着,顺手接过张翠蛾递过来的水。
绾绾刚抿了一口,张翠蛾就赶紧把装着水的竹筒抢了下来,絮絮叨叨道:“明州阿姊说了,剧烈运动完了不能猛灌水,喝一口就得了。”说完,小心地将竹筒又背回到身上。
赵明州笑着看了一会儿两人抢竹筒的戏码,转头对身旁的桐君说:“那帮人跟了那么久也不动手,估计是在等什么吧!”
桐君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脸上的疤痕被汗液浸得红一道白一道,着实骇人。她抬起头,指了指头顶的天空:“你瞧,今晚这场大雨是免不了的,他们打着咱们的主意呢!”
赵明州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自己身后沉默前行的队伍。自芦溪一战后,十数名女逃人决意跟随赵明州前往广西苍梧。一路上,“赵明州”三个字成为了逃人的旗帜,吸引着更多的人加入其中。到了赣州附近,这支队伍已经有了近百人的规模。
队伍之中皆是身体强健的女子,不惧山高路远,不问前途吉凶,只为了相同的信念聚成了一团火。
不做奴隶,以自由之身活着。这是赵明州唯一的许诺,但对逃人来说,这一句话便也足够了。
“诸位姐妹”,赵明州扬声道,“我们结伴而行已经很久了。这些天,我们一起练拳,一起打猎,同吃同睡,同喜同悲,我对你们有着全部的信任。”她抬起手,指向没入山间的小路,“现在,我们的身后跟着一支四百人的队伍,看上去兵强马壮,比我们人多,也比我们高大。他们跟了我们很久,正等待一个时机吞掉我们。”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我们的命运交给头顶那鬼老天,寄希望于他们不对我们动手,咱们两支队伍相安无事;另一个,是把命运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和他们真刀真枪的打一场。”
赵明州笑着昂起头,睨了一眼头顶的苍穹:“现在,我想问问诸位姐妹,你们信我,还是信它?”
***
浓重的黑云层层叠叠地拢在一起,如同数座正在升起的山峦。云层之下,险峻的山峰此刻却显得渺小低矮,仿佛等待听从人类号令的恶犬。“轰隆隆”,令人脊背发麻的雷声滚滚而来,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半张苍穹的脸,将整个天地侵染得狰狞而暴虐。
潜藏在草丛间的罗明受用食指抹了抹自己唇上蓄得两撇小胡子,此刻他的胡须因为静电的缘故根根竖立,要沾点口水抹一
抹才能顺滑如初。
罗明受年纪不大,年轻的眉眼配上两撇八字胡颇有些不伦不类之感。可偏偏这样一个混不吝的角色,却是隆武朝廷招抚的名声最大的海寇。
罗明受率领麾下水师驰援赣州,却被清军一把火烧毁了八十艘大船,火药兵器损失殆尽,不得不带领剩下的兄弟仓皇逃窜。无巧不成书,跑得憋了一肚子火的罗明受竟遇上了带队前往广西的赵明州。
罗明受恨恨地啐了一口痰,骂道:“今夜就是那帮汉军旗的死期!这帮清廷的走狗,我见一个砍一个,见两个砍一双!”
“老大,咱们说什么也得出了这口恶气!打不赢那帮建奴,还打不赢这帮二狗子吗!”一旁的侍卫帮腔道。
“啪”的一巴掌,那侍卫的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娘的不会说话就给老子闭嘴!谁说老子打不赢建奴,是那帮混蛋使诈,不按套路来!”
侍卫捂着自己涨红的侧脸,一叠声地道:“是是是!是那帮混蛋使诈!”
罗明受哼了一声,骂道:“谁还不会使诈呢!老子虽然不认字,可这兵法也是会的,今儿咱们也使一回!”
“使一回使一回!”手下轰然应和。
“就使那招——落井下石!”罗明受昂首挺胸道。
豆大的雨点终于随着罗明受的一锤定音落了下来。罗明受带领众人埋伏在一人高的蒿草中,借着磅礴的雨势,缓缓接近在河畔扎营的赵明州部。看着河畔手忙脚乱的众人,罗明受心中暗笑:这帮狗腿子,这么大雨,还敢沿河扎营,就是老子不动手,只怕后半夜他们也得让水给淹了。
心里这般想着,罗明受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分成三队形成包抄之势。
在又一声惊雷划过天际的瞬间,罗明受大喝一声:“跟老子冲!”当先跃出草丛,挥舞着一柄弯刀扑了过去。
随着两支队伍的距离越来越近,罗明受清晰地看到了对面男子脸上的惊愕慌乱之色,他心中暗爽,弯刀挥舞得愈发花哨,当头便向距离最近的一人砍了过去。
那人用麻布遮着脸,此刻被雨水沁透,隐隐约约能看到脸上沟壑纵横的疤痕。罗明受看着心下一跳,那疤痕如同蠕动在面团上的蚯蚓,令人触目惊心。
——活着也是遭罪,死在我罗明受的刀下也不冤枉了!
寒芒飞溅,罗明受只觉虎口一震,不知何时那人手上多了两柄短斧,在面前存许的距离隔挡住了挥砍而下的利刃。
——挡得漂亮!
罗明受不由得暗喝一声彩,却见那人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转身便跑。
“诶!兔崽子,爷爷还没打够呢!”罗明受战意正酣,拔腿便追。
罗明受一边紧追不舍,一边用余光关注着战场的变化。正如他所料,那帮汉军旗的一触即溃,没打几下就呼啦啦地全跑了,一个个儿的比兔子还快。
见此情景,他心下大定。他虽然早就知道汉军旗里多废物,但万万没料到对方这么废物,还没打就都跑光了,当下畅快大笑:“都给老子追,别让这帮兔崽子溜了!”
混乱的雨幕里,豆大的雨点拍击在罗明受的脸上,让他几乎辨不清眼前的道路,只觉道路先是缓缓攀升,又陡然下降,道路越来越窄,从最开始能跑一架马车的宽度,到后来仅容一人通行。
铺天盖地的黑色里,罗明受只是死追着前面那道身影,像只发了狂的猎狗。他几次跃起想要挥砍前面的人,却都被好巧不巧地避了开去,就如同那人背后长了眼睛。但罗明受没有觉得异常,只当自己是多年海寇,不擅陆战,砍不准也是正常。心里憋了一股劲儿,更是追得气喘吁吁。
突然,眼前的小路豁然开朗,罗明受的面前呈现出一块巨大的空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罗明受心里一惊,脚步便慢了下来。他跑慢了,后面跟着的兄弟们却没有减速,一个跟着一个狠狠撞在了罗明受的背上,把罗明受撞得差点儿啃了一口地上的烂泥。
“他娘的都不长眼是吧!”他气得回身喝骂,再转过头来,刚刚紧追不舍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我***,鬼吗!?
罗明受又惊又怒,揉了揉被雨淋花的眼睛,定睛再看。
只见面前的空地上,隐隐约约有数道黑色的人影。不对,是数百道人影正迎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第33章 龙见肇庆(二)耳畔的声音还是那般冷……
罗明受是海寇出身,对神鬼之事颇为忌惮,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山路,哪里来得这么多人?当下便有了撤退的想法,他后退一步,一手轻轻向后按压,示意后面的人都慢慢向后撤。冗长的队伍缓缓后移,竭力压制住的喘息声如同撤退的鼓点在山间奏响。
正在这时,一道明亮的电光劈开苍穹,将整个人间照得通亮,也让罗明受看清了对面人影的面容。为首一人目光灼灼,正死死盯着自己,而那人身旁站着的,不是那“疤瘌脸”又是何人!
电光火石之间,罗明受彻底想明白了,这帮人是引他上套啊!故意装作懵懂无知在河边扎营,在罗明受带人包抄之时,敷衍打两下并不恋战,让他们误以为对方是散兵游勇,越追越起劲,顺着狭窄的山路闷头跑,不知何时便入了对方的埋伏圈。
一丝狞笑浮上嘴角,让那两缕夸张的小胡子诡异地翘起:“耍老子是吧!老子让你看看什么叫狭路相逢勇者胜!跟老子上!”
罗明受大喝着拔刀便冲,对面的队伍岿然不动,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那种眼神,像极了潜伏在海中的巨大海兽,自水面向上凝望船只的目光,罗明受感到胃部一沉。
——他娘的不对劲啊……
下一瞬,前方的队伍猛然后撤,前队变后队,露出了人群后面的一片黑压压的东西。那些东西高矮长短不一,有的歪斜,有的粗糙,可尖锐的一面全都统一对向罗明受冲来的方向。
那竟然是一排拒马桩!
那些拒马桩显然是仓促之间成型的,但是对付罗明受这帮海寇却是足够了。他们冒着大雨匍匐在草丛中许久,又拼死拼活地跑了半天的山路。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偏偏又被成堆的鬼影吓得掉了七八分胆,刚鼓起勇气准备冲一波儿却正对上拒马桩。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自然以逸待劳。
罗明受不傻,当然不会直直地往拒马桩上撞,高扬起弯刀,大喊:“给老子都砍咯!”
他自己则借着前冲之势,猛地向上一跃,一脚点在拒马桩的圆钝处,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就往人堆里落。这个动作罗明受再熟稔不过了,多年的海寇生涯,在桅杆上爬上爬下早就让他练就出长臂猿一般的矫捷,区区半人高的拒马桩还真拦不住他罗明受。
他自信,这一跃一落,自己便能稳准狠地带走一颗人头。
半空中的罗明受一边低头寻找落点,一边将弯刀对准一颗裹着布的人头,挥刀欲砍!
可下一瞬,一道黑影像是扎入水中的鱼鹰般劈开雨幕,直直地向着下落的罗明受刺来!罗明受只觉得眼前一花,慌忙改变了弯刀的走向,举刀隔挡。意料之中的金属撞击之声并没有传来,相反,罗明受只觉得下颌一阵剧痛,天旋地转。若不是他提前闭紧了嘴,只怕这一击能让他咬掉舌头!
罗明受已经没有余力骂人了,他蜷缩躯体,双手抱头,就势一滚,竭尽全力远离那突然袭击的黑影。
可还不待他站稳身子,又一拳狠狠地击在他的腹部,让他整个人弓成了一只虾米。罗明受被锤得头晕眼花,根本看不清敌人在何方,只有拼命挥舞手中的弯刀,徒劳地抵抗着。
“让他们停手。”耳畔,传来一声不容置疑地命令声。
“去你奶奶个……”罗明受的弯刀舞得更疯狂了,寒
光四溅间,一只手臂鬼魅般躲开了凌厉的刀锋,稳稳地勒住了罗明受的脖颈。罗明受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强大的压迫感,让他不得不匍匐在地上,头颈却被勒得高高抬起,整个人几乎要被折断了。
“我再说一遍,让他们——停手!”
罗明受还想反抗,死抓着弯刀不放,虽然一旁有人在用力地掰他的指节,可他抵死不从。
——老子今天……就死这了!狗腿子,老子做鬼也咬死你!
“狗——腿——狗腿子!”罗明受拼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吼。
赵明州手上的力气却松了松:“你是汉人,汉军旗的?”
罗明受感到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肺,呼哧呼哧喘着骂道:“去他娘的汉军旗,老子专杀汉军旗的!”
赵明州和一旁的桐君对视了一眼,桐君点了点头,高喊道:“停手!”
罗明受喘了半天,被赵明州勒着脖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半眯着眼睛看向面前的战场。
方才他们只顾闷头追,根本没有在意地形的变化。面前是一片口袋型的空地,他们刚刚追上来的狭窄山路恰是请君入瓮的开口,一旦进了“口袋”便再难逃脱。更可气的是,他只顾和赵明州缠斗,并没有发现对方还有一小股部队跟在他们的身后,如同一根系在袋口的细绳,将他们逃脱的路径彻底封死了。
也就是说,这场仗无论他认输与否,都已经输了。
——打嘛打不过,逃嘛逃不脱,输得不冤!
罗明受凄惶一笑,面前的空地上像他这样被制服的兄弟们不在少数,可都是些皮外伤,出乎意料地并没有什么死难者。罗明受心下一惊,头脑也逐渐清明起来,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他早该注意到,却始终没有察觉的问题。
“我**,你是个女的!?”罗明受惊恐大叫。
耳畔的声音还是那般冷静沉着:“我们都是女的。”
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无数场景破碎成五彩的琉璃在罗明受眼前飞掠旋转。
罗明受彻底瘫软了,他双膝一矮,整个人就跟煮烂的面条儿似的滑倒在地,赵明州抓都没抓住。只见罗明受仰天长啸:“兄弟们,我罗明受对不起大家!你们跟着我,吃了他娘的太多冤枉气了!满人满人打不过,汉军旗汉军旗打不过,到现在,连女人都打不过了!”
罗明受眼圈一红,伸手就去摸地上横着的一把断刀:“我还活个屁!”
第34章 龙见肇庆(三)终有一日,我——我们……
“当啷”一声脆响,刚刚举起的断刀被一记飞腿踢出了老远,罗明受透过朦胧的泪眼,只见面前一个身形玲珑的女子指着他的鼻子便骂:“你们这帮男人,除了死还能干点儿别的吗!”
此时,瓢泼的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开月现,银白色的光华亮如白昼。那月轮正行至女子的头顶处,由上而下的光彩如同有形的纱幕自无垠的夜空飘下,将女子拢在其中,犹如从天而降的神祇。
罗明受只觉得看呆了,那初见时骇人的疤痕,此刻却如同血与火的勋章。
“既然打不过,就跟我们混啊!”桐君看着瞠目结舌的罗明受,恨铁不成钢道。
***
风止雨歇,刚刚混乱泥泞的战场重又归于平静。
罗明受看着火堆边簇拥在一起的女子们,犹豫了片刻,终于凑了过去。
方才,他刚和她们一同将自己淋得快要失温的兄弟们安顿好,治伤的治伤,敷药的敷药,一片丧家之犬的惨淡。那些女子倒是没有记仇,面容平和地将一碗碗米粥端给众人,更显得罗明受一行像极了摊手乞食的乞丐。
罗明受面上七个不情八个不愿,心里多少还是服气的。虽说是女子组成的队伍,倒是比他们这帮老爷们儿还令行禁止,令人啧啧称奇。更何况,对方还救下了他这条残命,不上前说上两句话,实在是不符合江湖道义。
——能屈能伸是男儿!
罗明受这般想着,脸上勉强地露出些许笑意,可还没等他开口道谢呢,对方领头的女子便开口了:“考虑好了吗?”
那名女子长得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眸子摄人心魄,此刻她抬眸朝着罗明受一扫,罗明受便觉得刚刚被揍的位置隐隐作痛。
“考……考虑什么?”一向嘴上没把门儿的罗明受竟然结巴了。
“跟我们混啊!”疤脸女子抬起头,跟看个傻子一般盯着罗明受。
“不是,大姐你谁啊!你说跟你混就跟你混,老子好歹是……”
“你好,我叫赵明州。”领头的女子将手中的刚烤好的鱼递给等在一旁的小女孩儿,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冲着罗明受伸了过来。
罗明受哑了。
——赵……赵明州!?那我他娘的打不过也正常了,我就说我罗明受不至于怂蛋成这个样子!
罗明受的表情忽悲忽喜,千变万化,看得赵明州有些疑惑,却听罗明受嗷地一嗓子,吓得绾绾刚放到嘴边儿的鱼都掉了。
“大姐!咱们……咱们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
赵明州花了很长时间,才从罗明受连珠炮般地诉苦中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什么赣州被围啊,清军使诈啊,自己忍辱负重带着兄弟们直奔广东啊,好巧不巧遇到了赵明州的队伍,却将对方误认为是不堪一击的汉军旗之类的。
“也就是说,你们是逃兵?”赵明州歪了歪头,问道。
罗明受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大姐,咱……咱不能这么说,我不是带着兄弟们逃,我是不想带着兄弟们送死啊!”
赵明州好像没有听到一般,笑着点点头:“你们是逃兵,我们是逃人,也是缘分。”
罗明受再一次哑了。
人家都直白地称呼自己为逃人了,喊他罗明受一声逃兵倒也不为过。
“你们既然不是满清那一边儿的,便是我们这一边儿的,不如一起行动,随我去广西。”赵明州盯着罗明受的眼睛说道。
罗明受无声地张了张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名女子会被传得神乎其神了,因为她的确和自己所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不是满清那边儿的……便是她这边儿的?这天下之人划分得就这么轻易吗?那她……又算哪儿边的?
赵明州并不知道此刻罗明受的头脑风暴,她只是秉承着一个最简单的真理:要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既然她决定了要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妹妹,也帮助妹妹栖身的朱由榔,既然命运将她定义为逃人的领袖,那她就要尽己所能,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
只见对面的罗明受支支吾吾半晌,终于蹦出了一句:“那……那咱们跟着你,能拿多少钱?”
闻言,赵明州看了看一旁的桐君,桐君冲她摊了摊手,然后两个人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有着极强的传染力,很快,火堆旁围着的女子们都笑成了一团。
这一笑把罗明受笑得心里发慌,他不理解自己问出了什么问题引得这些女子欢笑连连,只得也尴尬地跟着笑了起来。
赵明州敛了笑意,摇了摇头:“我们没有钱。”
“粮呢,粮总有吧,粮也能换钱啊!”罗明受急道。
桐君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明州用胳膊肘轻轻怼了怼她,桐君方才强压嘴角,正色道:“粮也没有,刚够咱们自己吃的。”
“不是,这不闹着玩儿吗?钱没有,粮没有,谁跟着你干啊?凭啥把命送你啊?”罗明受有些着恼了。
“你现在的命是你自己的吗?”赵明州用一根树枝轻轻拨动着火苗。“这条命啊,是上天的,是满清的,是你所跟随的将军的,却
偏偏不是你的。”
“而我们的命,就算是死了,都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不为名不为利,我们只打自己该打的仗。”
不知什么时候,罗明受感觉到自己的身旁多了很多人,他们有男有女,有高有矮,他们来自波澜壮阔的海洋,也来自冰天雪地的北乡,他们曾被驱赶着奔赴战场,也曾被迫流浪逃亡。而此刻的他们,也都同罗明受一样,等待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他们为什么要打仗?他们究竟为谁而打仗?
熊熊的火堆畔,无声的人群凝望着赵明州的脸,那张脸被火光映得通亮,琥珀色的眸子似乎也随着跳跃的火焰一起,灼灼沸腾着。
“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我只问一句,你们想回家吗?我想,我做梦都想……想牵着妹妹的手,再次走回到那条熟悉的小路上……”
“所以”,赵明州微微垂眸,掩藏住那满溢的情绪,继而抬起头,坚定道:“终有一日,我——我们要以自由之身回家,这就是我们打仗的意义。”
一只右臂高高扬起,绾绾的嘴里还有没吃完的鱼肉,可这并不妨碍她哽咽着高喊:“回家!”
又有两只右臂随之举起,是桐君和罗明受,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眸子被烈火熏得通红:“回家!”
“回——家——”回应他们的,是更多高扬的手臂,是更多灼热的眼睛。
第35章 龙见肇庆(四)本王不逃,本王要换百……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待众人散去,罗明受依然意犹未尽。他又跟在桐君的屁股后面忙活了半晌,在对方不断地驱赶催促下,方才放弃了陪着桐君和赵明州守夜的想法。
在离开的最后一刻,他又搜肠刮肚地憋出了一句:“大姐,我就最后问一句哈,咱们为什么要去广西啊?”
赵明州和桐君对视一眼,缓缓道:“既然我们已经成为一支队伍,那这件事自然应该告诉你。我们去广西,是去寻永明王朱由榔。”
“嗷!”罗明受轻抚着自己的小胡子,恍然大悟。原来明州大姐是这边儿的!自己从隆武皇帝麾下转投桂王,也不是不行,毕竟隆武帝已经……诶,不对啊?
“大姐,你确定是永明王?”
“是啊!”赵明州点头。
“那……那你们跑错了啊!你们……不是,咱们不该去广西,该去广东啊!永明王,也就是现在的桂王,早已经移驾去了广东肇庆的桂王府啊!”
那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脸,终于现出了尴尬的神色。
“呃……是吗?”
***
就在赵明州带领队伍匆匆忙忙自江西转道广东之时,桂王朱由榔在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肆与隆武朝大学士苏观生的拥立下,于广东肇庆登上“大明监国”之位。
历史的长河平静深重,那突如其来的转弯只是激起了一小朵洁白的浪花,继而重又归于宁和。而引发这场突变的少女,依旧沉沉睡着,全然不知这世界因为她的插足,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初秋,十月十三,天无薄云,风清气爽。朱由榔坐在桂王府的大殿之上,沉默地注视着堂下的诸人。
看着他们唾沫横飞地争执对抗,朱由榔微微垂下眼帘,一种巨大的疲惫感没顶而来。
——我这等无用之人,囚于这般高位,于天下有何益?只因我的血统,只因我的姓氏,便将天下人的命运系于我一人之身,何其荒唐……也许,现在立于堂下的任何一人,都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堂下,丁魁楚与瞿式肆正在激烈地交锋。
“本官不知瞿大人将桂王的安危放于何处!赣州乃是江西的南大门,一旦失守,福建、湖南侧翼暴露,广东危矣,殿下危矣!现在瞿大人尚且信誓旦旦,到时候只怕瞿大人百死莫赎!”丁魁楚振臂高呼,余光不断地瞟向高座明堂的朱由榔。
“丁大人此言差矣”,与满脸激愤的丁魁楚相比,年近六旬的瞿式肆则老成持重得多,“非是我不顾殿下安危,实在是赣州离肇庆尚远,就算赣州失守,殿下进可攻,退可守,尚有余地。若是此时便弃广东而逃,必然民心尽失,贻笑大方。”
“殿下!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只要殿下能够全身而退,臣愿以死相赎!”丁魁楚振衣跪地,眸光中满是赤诚。
“殿下!既已监国,自当为祖宗雪仇耻,奋勇争先,号召远近。丁大人言之凿凿殿下的安危,可曾想过殿下身系之责任,肩抗之国祚!”瞿式肆声音朗朗,脊背挺得笔直。
弯着腰的丁魁楚借着长袖下摆的遮挡,向着身畔的瞿式肆怒目而视。瞿式肆却并不看他,长身而立着等待朱由榔的回答。
瞿式肆并不真心企盼朱由榔站在他这一边,除了朱由榔的血统与长相之外,殿上这位年轻的监国实在是和一国之君没有任何的联系。但是这摇摇欲坠的朱明王朝,除了这位小王爷,还能选择谁呢?
瞿式肆轻轻叹了一口气,移开了视线,垂下了眼帘。
短暂的沉默之后,堂上的朱由榔开口了。
“苏大人,你认为本王——该不该逃?”
朱由榔的声音温柔平和,却立刻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到了立在大堂后方的苏观生身上。
苏观生排众而出,脸色微红,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微臣认为,殿下应当移驾。”
丁魁楚长眉一挑,对苏观生颇有几分刮目相看。
——这姓苏的,倒有几分识相。
瞿式肆面露苦涩,缓缓摇了摇头,却听苏观生继续道:“可是殿下,不会这般选择。”
“为人,自身安危当置于万事万物之上;为人君,百姓安危当置于自身之上。”苏观生双目炯炯,那日的动容与感慨又一次激荡心间,“殿下,是仁君,微臣愿随殿下固守肇庆!”
一丝温和的笑意浮现在朱由榔的眼底,那个头不高,声音却洪亮的苏观生,是般般为他选择的水手。此时看来,的确值得信任。
他从不认为自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船长,可此时此刻,他必须承担起行船的责任,而他手中的罗盘是般般留给他的三个字:不要逃。
手缓缓攥紧,细密的汗水让掌心的触感冰凉而黏着,朱由榔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看向堂下群臣。
“本王年少时曾被黄虎所虏,这件事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于贼军之中,本王惶惶不可终日,食不下咽,夜难安枕,只觉死期随时可至,又不知它究竟何时才来。”一种难掩的苦涩从朱由榔的唇齿之间溢了出来,在场的诸人都屏息凝神,怀着一种好奇的卑劣同情,聆听着这位未来帝王不堪的往事。
“后来,有明军旧部将本王救出,奔逃之时曾远远望见陪都。那时,一切的恐惧似乎瞬时就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心安。本王彼时的所思所想,和如今的广东百姓又有何不同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那‘君’又是什么?不是明晃晃的宝座,不是沉甸甸的玉玺,是天下人看得见的心安。”
朱由榔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似乎穿越人群,掠过王府的穹顶,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本王不逃,本王要换百姓一个心安。”
堂上掉针可闻,朱由榔自己说完,也觉得紧张,吞咽了一口唾液,把目光投向侍立于一旁的纪春山。
纪春山手持拂尘,眼观鼻鼻观心,素首凝立,若观音身畔的玉面童子。他没有回应朱由榔的眼神,唇角却带起一丝赞赏的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包袱里面藏包子的瓷娃娃依旧没变。
正当朱由榔准备询问其他人的意见时,却听见寂然无声的朝堂上响起一声夸张的哽咽。那人定然是想忍住这聒噪之声,只可惜感情激荡之下想憋没憋住,抽噎声从鼻腔中挤了出来,带出一串长长的尖锐的颤音。
只见苏观生扑通一声跪下了,泣道:“罪臣殿前失仪,请桂王殿下治罪!”
嘴上说着治罪,可苏观生的声音里却充满了自豪与喜悦,这份喜悦成功传达给了朱由榔,朱由榔宽和地笑了笑,正要抬手唤他平身 ,堂上却又直直跪下了一人:“臣与苏大人感同身受,得遇明主,此情难掩啊!”正是长髯飘飞的瞿式肆。
“殿下贤德!实乃天下之福啊!”丁魁楚也跟着激情澎湃地拜倒在地。
这一来,堂下众臣如同疾风吹过稻田,都跟着呼啦啦倒伏一地。
朱由榔松开了藏在广袖下攥紧的双拳,小心翼翼地长出一口气。
下朝之后,朱由榔急匆匆地回到寝殿,由纪春山守在殿外,而自己则返回了冥想庭院。
他力排众议,照着般般吩咐地做了,可庭院之中依旧空无一人。
被他撞开的病房门歪倒在一旁,显露出房间里一成不变的场景。般般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膛不时的起伏,朱由榔几乎要以为她永远不会醒。
“般般”,朱由榔坐在床沿边,声音轻柔:“你放心,我答应过你,我不会逃。我要守在这里,等到你醒过来的那一天。”
朱由榔抬起头,目光从般般瘦削的小脸儿移向房门外高远的天空:“般般,你知道吗?你的阿姊是个特别厉害的人,现在都不用咱们费劲打听,她的故事早已在各处流传。”
“春山说,你的阿姊是蚩尤旗,预示着天下将起刀兵。我不这么看……”朱由榔有些羞赧地笑了,似乎在为背后说了好友的坏话而惭愧:“我倒觉得她是同秦良玉一般的良将,终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所以,快点醒来吧般般,我不希望第一眼看到她的是我,而不是你。”
院中的杏花纷纷飘落,它们在最温柔的绯红中出生,却又在最纯净的洁白中陨落,层叠的花瓣如同落雪,掩埋着庭院深处,来自两个不同时空的人的秘密。
第36章 龙见肇庆(五)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小子不可与之谋!”丁魁楚狠狠一巴掌拍在黄梨雕花木案几上。拍完之后又颇有些心疼,轻轻摩挲了两下案面,心中气郁,大声对府宅中忙碌的众人道:“抓紧收拾,随时做好出发的准备!”
自朝中被朱由榔当面驳斥了逃跑的计划后,丁魁楚便抓紧了搜罗奇珍异宝的速度,更是将购买海船一事提上了日程。为官四十载,丁魁楚的家财早已数不胜数,他可不想因为朱由榔的固执而一朝散尽。
“那苏观生夸他两句,还真把自己当个仁君了?都打到赣州了还不跑,什么时候跑,打到桂王府吗!?”丁魁楚冷嘲热讽的老毛病又犯了,一边喝茶,嘴里一边不住地絮叨。
“没长眼吗!多绑两层麻布!”他吹胡子瞪眼地指挥着下人,生怕别人将他的珍奇磕坏一寸一角。
就在整个丁府忙得热火朝天之时,一位不速之客登门拜访。
“老爷,不好了,瞿大人来了!”一名老仆着急忙慌的从外院跑了过来。
“那老家伙来做甚……先抓紧将东西收拾起来,别让他看出端倪!”丁魁楚脑子转得极快,当下大踏步地走到前院,正好阻在瞿式肆前行的路上。
“瞿大人。”丁魁楚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通往内院的大门在他行礼的瞬间,被眼疾手快的老仆紧紧闭合,挡住了瞿式肆的视线。
“丁大人,一大早来叨扰实在过意不去。今日前来乃是有要事同丁大人相商。”瞿式肆一向肃重的容长脸上露出笑意,拱手的姿态也比丁魁楚更低一些。
一听这话丁魁楚就有些头大,陪着笑脸道:“瞿大人但说无妨。”
“丁大人,现如今国家破碎,山河飘零,义军蜂起,正是联合有生力量共抗北寇之时,我欲动员本朝官员捐资助饷,援助各地义师,不知丁大人觉得此法可行吗?”
丁魁楚此时满脑子都是自己即将动工的海船,便笑着敷衍道:“可行……可……可是,可是此番时局,只怕没有哪位大人能节余出银钱,交予瞿大人吧?”
说到一半,他方才觉出不对,赶紧改了口。
瞿式肆自然听出了丁魁楚话中推诿之意,当下朗朗道:“本官当然知道时局艰难,可若官居高位之人都不愿出资,共克时艰,难道我们还能向百姓伸手吗?”他轻扬长眉,颇有深意地看向丁魁楚,“本官已出资五千金,只求群雄并起,共讨北寇,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丁大人,您呢?”
“五千金!?”丁魁楚勃然变色。
瞿式肆宽和地笑了:“为这五千金,本官已散尽家财,又赧颜借了不少,数目非巨,但也已然倾尽全力。本官知道丁大人家宅丰厚,定是看不上这区区五千金。”他捋着长髯呵呵笑道:“本官也只是抛砖引玉,以待丁大人相助啊!”
丁魁楚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对待那苏观生,他可以冷嘲热讽,扫地出门。可面前这人,是朝中最有名望的瞿式肆,只要他丁魁楚还想在朱由榔手底下混日子,便不敢对此人造次。
丁魁楚只得强掩怒气,皮笑肉不笑道:“瞿大人说笑了,下官哪有什么丰厚家底啊,只余这祖上留下来的空宅子,尚余数屋没有银钱整饬,更遑论什么捐资助饷了,下官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说到最后,丁魁楚抬袖拭泪,从广袖的侧方窥视瞿式肆面色的变化。
瞿式肆倒是没有动怒,只是那宽和的笑意逐渐收束,只余唇角那一点苦涩:“丁大人分文不予吗?”
“不是不予啊瞿大人,是没有。”
瞿式肆挺直脊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丁大人,但愿你终有一日能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本官——告辞了。”
看着瞿式肆嶙峋的背影,丁魁楚勾起一丝冷笑。
——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只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伪君子,我呸!
丁魁楚的白眼才翻到一半,却听院门口马蹄声踏踏而来,从马背上翻下来的小仆,正把推门而出的瞿式肆撞了个趔趄。
丁魁楚生怕这倔老头儿摔在自家院子里,倒成了自己的不是,赶快紧倒两步,扶住了瞿式肆的胳膊。
“如此莽撞,成何体统!”丁魁楚冲着小仆斥道。
那小仆衣料挺括,穿戴讲究,显然是丁魁楚用得颇为顺手的下人。在丁魁楚身边呆长了,小仆早已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派头,是以压根没将瞿式肆放在眼里,对着丁魁楚扣头便拜:“老爷,等不得了,大军围城了!”
“什么!”这一消息把瞿式肆和丁魁楚尽皆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道。
“消息可做实?”丁魁楚也不扶瞿式肆了,两只手紧紧抓住了小仆的肩膀。
“不敢作假!探子说已经过了鼎湖,直奔肇庆城而来!”
丁魁楚简直要晕死过去,这帮建奴是长了翅膀吗,不是刚刚还在江西赣州围城,怎么一转眼就跑到肇庆了!?
可还不待他将逃跑的计划思虑周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丁大人,耽误不得了!快去救王爷!”
丁魁楚几乎是被瞿式肆抛上了马背,两人一马向着浑然不知危机的桂王府飞奔!
当瞿式肆拖着丁魁楚冲进寝殿之时,苏观生也连滚带爬地撞了进来,三位桂王重臣甫一见面,丁魁楚就再也忍不住,嗷地一嗓子嚷了出来:“苏观生你还有脸来!若不是你信誓旦旦,撺掇王爷固守肇庆,何来今日这塌天祸事!”
“若真是如此,苏观生活一时,便不让那建奴踏入王府一步!”苏观生比丁魁楚还要激动,眼眶含泪,大有与满清誓死一搏的架势。
“你死不死有什么打紧!我就问你王爷怎么办!”
——我的家业怎么办!
“吵有何益,先带殿下走才是正理!”瞿式肆拼尽全力将二人分开,气喘吁吁道。
待三人平静下来,方才发觉他们口中的“小王爷”正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床榻上,有些迷惑地望向他们。
而朱由榔的身畔,端立着那白狐般地道士,手持拂尘,浑然不似世间之人。
瞿式肆长叹一声,叩首道:“
是老臣害了殿下,还请殿下移驾啊!”
丁魁楚也赶紧帮腔道:“殿下,贼寇已至鼎湖,到王府无非咫尺之间,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苏观生不说话,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脖子梗得笔直,任由眼泪和着汗水啪塔啪塔往地上掉。
“建奴?”纪春山眯了眯眼睛,金色的瞳仁如光似电:“不可能。即便他们再训练有素,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从赣州跑到肇庆来。”
“臣下的家仆绝无虚言,臣下与瞿大人都是亲耳所听的啊!”丁魁楚嚷道。
“殿下,您的身份贵重,绝不能有所闪失。此番建奴大军围城,来得蹊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瞿式肆抬起头,带着一种长辈对后辈无限地希冀,“殿下请放心,肇庆尚有一战之力,臣会镇守此地,给殿下争取时间。”
丁魁楚一怔,心中涌起难掩的欣喜:“瞿大人说得是!瞿大人镇守肇庆,而臣将誓死护驾,绝不让建奴伤殿下一根寒……一片龙鳞!”
闻言,沉默不语良久的苏观生缓缓叩首,坚定道:“臣也留下,愿做瞿大人的马前卒,和那建奴拼个你死我活!”
丁魁楚冷冷地瞥了苏观生一眼,心中暗道:留下好,你和瞿老头儿都留这儿最好!
众人各怀心思,却听床榻上坐着的朱由榔开口了。
“本王不能走。”
第37章 龙见肇庆(六)何日漫卷蚩尤旗,人……
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朱由榔没有众人预想之中的惶惑不安,慌张惊恐,他的周身蕴着一种难言的平静,如同层层落雪之下的树。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般般让他“不要逃”。
“肇庆不能成为第二个扬州。”朱由榔道。
“王爷!”丁魁楚急了,“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亡啊王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咱们还是逃吧!”
慌乱之下,他用手肘怼了怼身旁的瞿式肆,压低声音道:“瞿大人,你劝劝啊!这可不是年轻人逞英雄的时候!”
瞿式肆却回复了丁魁楚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坚毅眼神,那眼神可不该出现在一位朝中重臣的脸上,相反,它应该张扬在刚喝完壮行酒的死士的瞳仁里。
只见瞿式肆岿然不动,他缓缓俯下身子,郑重叩拜:“大明终于又迎来一位仁主啊!”
苏观生涕泗横流,袖子都被他擦湿了:“王爷!臣……呜呜呜……”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可“哼哧哼哧”的抽噎声还是从袖子的缝隙中渗了出来。
——一帮疯子!
丁魁楚心里恨恨地骂道。
“既然王爷您打定了主意固守肇庆,那为今之计,唯有坚壁清野,点选人手,加固防护,以待援军。”主意已定,瞿式肆立刻开始运筹帷幄。
“本王记得,在扬州之时,史阁部曾登上城墙,犒赏守军,亲自箪食壶浆,将自家酿得浊酒一一相赠。本王是否也当如此?”固守肇庆是朱由榔监国以来,做出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他性格一向怯懦,是以询问得也小心翼翼。
丁魁楚的眉毛都快虬结成一个团,心中暗道:真是有够晦气,比哪儿不好比扬州……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瞿式肆第一个举手赞同。
“王爷思虑周全,老臣佩服。”
“若是王爷不嫌弃,微臣的老母亲酿了浊酒数壶,微臣愿倾囊以赠三军!”苏观生终于平复了情绪,说出了完整的话语。
“如此甚好。”朱由榔微笑着冲苏观生颔首。
苏观生激动地哽咽在冗长的走廊上飘远了,瞿式肆侧首,看了看始终铁青着脸的丁魁楚:“丁大人。”
丁魁楚一哆嗦,看向瞿式肆。
“为保王爷周全,还请您随王爷登上城楼,犒赏三军,以壮声威。”
“我?”丁魁楚怔住了。
“是啊,正是您,丁大人。”瞿式肆凤眸无波,冷冽异常。
***
肇庆曾是宋徽宗赵佶的封地,赵佶即位后,亲笔赐书“肇庆府”。经过宋明两朝的完善,肇庆城墙雄厚方正,巍然耸立,自有凛然难犯之感。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朱由榔一步一步踏上阶梯,广阔的苍穹尽收眼底。
“瓷娃娃,你怕吗?”身畔,纪春山压低声音问道。
朱由榔步履速度未停,面上依旧庄重,声音却微微发颤:“我怕,我怕死了。”
纪春山的脸上浮出一抹浅淡地笑意:“那你还说得那么义正词严?”
“我……总不能让般般失望……”
纪春山抬眸,看向朱由榔低垂的侧脸。同小时候一样,那张脸温柔、宁静、一尘不染,就如同春日的潭水,碧色的水面之上漂浮着新落的梨花。可不知为什么,这汪潭水下逐渐多了些东西,多了坚不可摧的青石,多了灵动欢悦的游鱼。就像这位柔软到毫无底线的小王爷,此时也多了不愿退让的情绪。
“得”,纪春山笑着叹了口气,“咱俩的小命都在般般手里攥着呢。”
“我信她”,朱由榔脚步缓了缓,“也信你。”
台阶踏上最后一步,迎接朱由榔的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与齐刷刷跪着的守军。
一碗碗浊酒从朱由榔的手中斟出,传至每一位坚守不退的兵丁手中。无数双颤抖的手接过盛得满满的酒碗,无数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锦衣华服的公子。
肇庆城的百姓们并不知道大军即将围城的消息,只是听说桂王登楼犒赏守军,便也赶出家门来凑热闹。所有人的目光都黏着在朱由榔的脸上,啧啧称奇声不绝于耳。唯有丁魁楚面色苍白,眼神不断地在人群中逡巡。
装满火油的木桶被抬上城墙,修补城墙的石块沙土也已经准备到位,四扇城门紧紧合拢,属于桂王的旗帜迎风招展。
这一刻,丁魁楚才不得不凄惶地承认,这位平日里最没主见的小王爷不是做做样子,他是真的准备与整个肇庆城共存亡啊!
正在这时,城头的士兵们骚动起来,纪春山眼疾手快,接过朱由榔手中的酒碗,顺势将他拉至自己的身后。丁魁楚脑子转得快,一边大喊着“保护王爷”,一边钻入了保护王爷的包围圈中。
透过密密匝匝的人群,被护在中间的朱由榔只觉眼前的天空被分割成无数个浅蓝色的小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快到失控,快到不可思议。
一夜之间从江西到肇庆,又在转瞬之间由鼎湖到围城,这哪里是清廷建奴,这简直是天兵天将!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透过人墙的缝隙向外张望。
只见,城外空无一人的旷野上,一道夺目的红正由远及近而来。初时,那红色还只是一个小点,可很快,火红的小点连成了迤逦如长蛇的红线。再然后,红线慢慢扩散,氤氲成一道不绝的长河,带着踏山平海的气魄,映红了整片天空。
恍然间,朱由榔感受到的不是恐惧,反而是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样的红色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并非是通过他的双眼,而是透过般般的视野,看过那样一种划破天际的红。
下意识地,朱由榔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众人,缓步走到城墙的边上。
他终于看清了,那片红色究竟是什么。
那是无数迎风招展的旗帜,其旗面颀长,漫卷数米。
朱由榔微微眯起眼睛,只见旗面之上,用黑色抹画出了简单的图形。一根简陋的马鞭,斜插在一座船锚之上,画风粗糙让人发笑,如同顽童的作品。那些旗帜的材料也是五花八门,有些甚至是用各式染红的碎布块拼缝而成,像极了僧人的百衲衣。
可不知为什么,那铺天盖地的红色,却如同陡然打开的闸门,让某一种情绪再无阻碍,一泻千里。
“这是……”朱由榔无意识地开口道:“蚩尤旗!”
何
日漫卷蚩尤旗,人间处处现刀兵!
第38章 龙见肇庆(七)赵明州来了!……
漫天的红色之中,跃出一骑。那是一匹再普通不过的花斑马,同它驮负的骑士一样普通。可即至那骑士凌然抬头,却再也没有人敢轻视其万一。
黑发被整齐地束在脑后,不知哪位姑娘的巧手挑出鲜艳的鸟羽,细致地编进了发辫里,让那简单的黑色添了一丝灵动。平平无奇的面容之上,偏生着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宛若名刃出鞘时的凛冽寒芒。
“赵明州。”朱由榔轻声道,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他念出这三个字的同时,一抹释然的微笑漫上了眼底眉梢。
虽然未曾见面,但他早已经在般般的叙述中与她见过无数次了。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姊,和般般描摹得一模一样。
城墙之上一片寂静,早有隔得近的士兵听到了朱由榔的低语。
“赵明州……”
“赵明州来了……”
“那就是赵明州……”
赵明州这三个字经过无数双惊叹的眼睛,无数张惊愕的口,无数个期待的耳朵,无数双颤抖的手,研磨咀嚼、摩挲传递,从城墙之上弥散开来,蔓延进每一个肇庆百姓的心里。
朱由榔站直了身子,扶在城垛上的手掌已经沁出了细汗,吐出一口浊气,他大声道:“开城门!”
还站在朱由榔身后发呆的丁魁楚吓了一跳,还想阻拦:“王爷,这……这就放她们进来!?”
朱由榔回转过身,用一种丁魁楚从未见过的陌生目光,定定地打量了他一眼:“她是赵明州。”
这句话被他说得这般笃定平静,就如承认“我是朱由榔”一般,不带丝毫的犹疑。
然而,转过身来的朱由榔并没有看见,赵明州猛地抬眸,目光箭一般扎在那高挑瘦削的背影上,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城门缓缓开启,迎着正午的太阳,那条赤色的河流鱼贯而入,如风卷雪。
***
赵明州卸下罗明受赠予她的佩刀,走进了空寂的大殿。虽然罗明受一再强调,让赵明州注意自己的安全,可赵明州还是做出了让罗明受瞠目结舌的举动——手无寸铁,孤身一人,面见桂王。
在距离朱由榔只剩数步远的距离,赵明州停住了脚步,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同她无数次午夜梦回见到的人一样,一尘不染的面容之上,带着一种绝望的美丽。那男人端坐在椅子上,身旁只有一名白发的道士服侍。那名道士始终警惕地盯着自己,一手握持着拂尘,似乎下一秒就会悍然出击。
朱由榔却毫无防备,双手搭在膝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赵明州深吸一口气道:“般般——在哪儿?”
在城头上那遥遥一望,赵明州便已经确定了朱由榔的身份,只可惜那不是属于般般的眼神。她强压住内心的悸动与焦急,将大部队安顿好才来赴朱由榔之约。此刻的她,早已不再是孤身闯荡异乡的赵明州,而是掌握着近千人命运的“明州阿姊”,哪怕心如刀绞,她也必须冷静如冰。
听到般般的名字,朱由榔的眸光颤了颤,眉毛如同鹤鸟的羽翼缓缓垂落,轻声道:“对不住,赵姑娘……”
赵明州的心骤然收紧了,还不待她问出第二句,那名道士便上前一步,将朱由榔掩在了自己的身后。
“赵姑娘,般般姑娘尚无大碍,只是暂时无法与你相见。”他的语速快,声音却格外清晰,生怕赵明州听错一字一句。他拂尘轻轻一挥,指向一旁摆放的文椅。
“赵姑娘请。”
赵明州松开攥紧的拳头,缓缓坐了下来。
缥缈的烟气自羽人博山炉中悠然浮出,让整个大殿都浸蕴在宁神的檀香之中。内侍给赵明州添了数盏茶,可赵明州却是一口都没有喝过,任那茶盏中明晃晃的茶汤凉了又热,热了又转凉。她只是一手撑膝,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文椅上雕花的扶手,指尖扣在透雕的弯折处,指甲不断地摩挲着。
她听着朱由榔口中的般般颠簸在奔驰的马车上,逃窜在无人的山路中,从屠城之前的扬州府,到差点儿让她们姐妹失之交臂的广西苍梧,般般度过了一段并不比她容易的时光。
听着听着,赵明州绷紧的后背舒展开来,缓缓靠坐在椅背上,及至朱由榔声情并茂地讲出那句“小王爷,莫怕,船长般般罩着你”,赵明州终于露出了欣慰而释然的笑容。
——我的般般……长大了。
她微微抬眸,看向一字一句讲得格外认真,生怕有丁点疏漏的朱由榔,眸光里也多了一丝暖意。
能被般般信任和保护的人,又能差到哪儿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般般留下了苏观生之后,事情就不对了?”听了近一个时辰,赵明州方才提出第一个问题。
口干舌燥的朱由榔赶紧放下茶盏,回道:“是的,我和春山都觉得,般般为了帮我,触怒了上天,是以此刻昏聩不醒,便是天罚。”
“天……罚……”赵明州咂摸着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意味,半晌方道:“按照你的说法,你是可以见到般般的,对吧?”
“嗯,般般称其为——冥想庭院。”
赵明州站起身,向朱由榔走去。纪春山不动声色地拦在朱由榔身前,将对方挡了个严实。
“春山,无妨。”朱由榔温声劝道,自己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迎向赵明州的目光。
“只要是对般般有益的,我愿意配合赵姑娘。”
赵明州也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突兀,便朝着纪春山摊开了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我想试试用自己的方式唤醒般般,所以要借你家小王爷一用。”
纪春山面色数变,想及自己曾差点儿扼死般般,嘴唇都有些发白:“你不要伤他性命,他就是死了,般般的魂魄也换不出来。”
“啧”,赵明州轻轻砸吧了一下嘴,“你是真把我当土匪了,放心,我不会伤他。”
纪春山这才让了开去。
朱由榔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等待着赵明州的发落。
赵明州叹了口气,这位小王爷与她之前接触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更像是一盏水晶琉璃碗,稍微一碰,便会碎掉,她真不知道在这般乱世,他是如何活到这么大的……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小王爷,我需要你去一趟冥想庭院,我想对般般说句话。”
朱由榔点了点头,正欲闭上眼睛,眼帘开合间却看到赵明州探手过来,正搭在他的手腕脉搏处。赵明州的手上有明显的老茧,摩挲在朱由榔内腕肌肤柔嫩处,如同裂开布帛的刃。
朱由榔整个人猛地一颤,慌忙低下头去。
感受到朱由榔的颤抖,赵明州安抚道:“别怕。”
“我不是怕,”朱由榔的眼睛盯着赵明州虚虚搭在他脉上的手指,“只是赵姑娘你的手,太凉了。”
赵明州一怔,一汪苦涩的笑容漫上嘴角:“因为我才是怕的那个。”
赵明州也缓缓垂下了头。
“我怕连我也唤不醒她。”
第39章 龙见肇庆(八)求你了,般般…………
朱由榔站在冥想庭院的门口,呆立半晌。不知为何,他始终能够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一抹冰凉,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他转头看向那间苍白的病房,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走进病房,坐到般般的身边,向她倾吐她的阿姐无尽的思念。可朱由榔又觉得,自己能做的,不仅仅是如此。
终于,朱由榔抬步向庭院正中的杏花树走去。
——这棵树我见过!这是阿姐带我看过的杏花树!
记忆中,般般雀跃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那曾经尽态极妍的美丽树木,早已变了模样。此时的它,属于朱由榔的一半生机盎然,而属于般般的那一半,被诡谲深邃的黑气包裹,连一片洁白的花瓣都寻不到了。
朱由榔抬起手,指尖缓缓没入到那片黑气之中。一股如同火焰灼烧般地痛楚陡然袭上,朱由榔膝盖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他苍白着脸晃了晃,将手探入得更深了些,尝试去触摸藏在黑气中的树干。
斗大的汗珠顺着朱由榔的额头滚落下来,他缓缓闭上眼睛,竭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惨叫的冲动。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痛楚,在黑气中挣扎的朱由榔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蚕食与重压。就仿佛自己是深渊中的
蚂蚁,所有荒谬的反抗换来的都是更加绝情的一击。
一遍一遍,一寸一寸,朱由榔紧紧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竭力保持最后一丝神识,整个手臂都没入到黑气之中。朱由榔的手臂已经没有知觉了,黑暗之中仿佛藏着无数利齿,以他的恐惧为食,以他的弱小为乐,他说不清是灼烫还是冰寒,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爆裂开来。
突然,朱由榔猛地睁开眼睛,他碰到了那属于般般的树干!
脑海中,一道愤怒而扭曲的声音炸响:“退下!”
朱由榔长眉一拧,五指张开,紧紧箍住那龟裂的树干。无论他曾经对命运让步过多少次,这一次,他绝不退却!
“般般,姐姐来了!”冥想庭院中的朱由榔和现实中的赵明州齐齐大喊。
“噗通”一声,朱由榔再也没有了力气,跪倒在地。可他的手始终不肯从树干上离开,撑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姐姐来了,般般……你不是做梦都在想着她吗?来见见她吧……”朱由榔近乎梦呓地喃喃着,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一滴如南珠般明亮浑圆的水珠,顺着他脸颊滑落,轻抚过棱角分明的下颌,落入身下的土地。
——求你了,般般……
一双赤着的小脚摇摇晃晃地踏在冰凉的地面上,她迈过被朱由榔撞飞的门板,扶着门框,费力地喘了几口气。
庭院中,满是狼藉,朱由榔跪在杏花树前,整个人如同脱水的鱼。
“小王爷……”般般张了张口,终于发出了一个多月来的第一声呼唤。
她看见朱由榔的背影猛地颤了一下,继而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都是汗,狼狈不堪,笑容却明亮得惊人,仿佛孕育在海中的月亮。
一朵单薄的杏花在黑气的包裹中,倏然绽放。
***
纪春山脸色微红,掩上大殿的门退了出来。
虽然他知道刚刚占据朱由榔身体的,应该是大梦初醒的般般,但是朱由榔和赵明州相拥而泣的场景还是太过刺激,给他的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有些懊恼地晃了晃脑袋,心跳如擂鼓。
这时,方才下去添茶的内侍返了回来,手上端着滚烫的茶壶。见纪道长魂不守舍地立在门口,便陪笑着打招呼道:“纪道长,该添茶了。”
“不用。”纪春山低低应了一句。
那内侍年老耳背,并未听清,便又舔着脸笑道:“您说什么?”
“我说不用!”金色的眸子如同猫儿一般灼灼骇人,吓得老内侍向后退了半步,赶紧一溜小跑逃了开去,只留下独持拂尘的纪春山,像尊佛像一般立在门口。
与纪春山的茕茕孑立相反,大殿之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般般紧紧靠在赵明州的身旁,絮絮叨叨给自家阿姐讲着自己的冒险奇遇。
“我就知道阿姐会找过来,我也知道阿姐一定能够认出我。所以每经过一个大城市,我都让小王爷在人流量最大的客栈给你留了口信,我厉害吧!”
赵明州当然不会告诉般般,为了躲避围追堵截的鞑子,她压根没有进入过任何一座大城市,更遑论到客栈收取妹妹的口信了。可过程的曲折在此刻完美的结果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赵明州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般般的眼睛,听着对方把自己早就听过一遍的故事又演绎一番。
“阿姐”,突然,般般淘气地眨了眨眼睛,“小王爷是不是长得特别帅?”
赵明州被她问得一怔:“就……还行吧!”
“那你盯着他的脸看起来没个完!”
赵明州笑了:“我不是盯着他的脸,我是盯着你的眼睛。般般你知道吗,你的表情用他的脸做起来可奇怪了,要是不盯着你的眼睛,恐怕我下一秒就会笑出声来。”
般般抓住赵明州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得意地摇摆着身子,直到脑袋磕到椅背方才停止。
姐妹俩笑了半天,直笑得腮帮子都酸了,赵明州才摆了摆手:“得得得,咱们这么笑下去这一天都要结束了。般般,你现在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受到所谓的天罚,昏迷了这么久的原因了。”
看着严肃起来的赵明州,般般也有些尴尬地收敛了笑意:“其实,原因也挺简单的……我总想着,既然短时间内还要生活在小王爷的身体里,我至少应该让身体的主人活得比历史上好一些吧?就跟房客要给房东交租金一样,我总不能让这房子塌了……你说是吗,阿姐?”
赵明州深深地看了般般一眼,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不需要跟阿姐解释这么多,我知道你是好心,我不会怪你。”
“我只是担心你。”
赵明州垂下头,脑海中又浮现起刚刚朱由榔满头大汗,痛苦不堪的神色,叹了一口气:“他倒也是个好人。”
般般心里的大石落了地,笑容又浮上了脸颊:“可惜,我技不如人。为了防止小王爷和‘别人’打起来,我抢先一步把苏观生拉到了咱们的阵营里。在真正的历史上,苏观生是拥立另外一位皇帝的最重要的大臣。”
“我只想着,这样仗也不用打了,人也不用死了,小王爷也安全了。可谁成想这才刚刚改变了一丁点儿,就昏睡了一个月,这要真想让小王爷一生顺遂,恐怕……”
赵明州抓住了般般放在膝盖上的手,严肃地摇摇头:“不要这么做,不要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可是,不改变历史,小王爷受到伤害的时候,我也逃不了啊……这不就是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般般说得一脸轻松,赵明州的脸色却逐渐沉了下来。
“改变历史才能活下去,改变历史的人却会受到天罚……”赵明州蹙着眉,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眉目倏地舒展,灼灼的光蕴在眸子里,让人看着发烫:“那就让我来——”
她抬起头,定定地凝望窗外的苍穹,瓦蓝的天际被窗棱分成大小相同的数个空间,如同回望着赵明州的诸神的眼睛。
“什么狗屁的天罚,谁也别想拦着我带你回家。”
般般心中感动,紧紧地抱住了赵明州的腰,脑袋搁在自家阿姐线条流畅的肩膀上,叹了口气:“可是……我们该怎么回家呢?”
此言一出,赵明州的神色也黯然下来。的确,虽然目前她们姐妹重逢了,可般般的灵魂却依然困在朱由榔的身体里。她还记得穿越之初,曾有一高高在上的声音给予她指示。
——寻汝妹去吧!
可那声音却没告诉她,寻到般般之后,又该如何呢?
正在踯躅之间,大殿门突兀地被敲响了。
第40章 龙见肇庆(九)都是一帮封建主义残余……
门外,响起纪春山的声音。
“两位姑娘,可否听一听贫道的建议?”
赵明州吓了一跳,转头朝般般看去,无声地用口型道:“他还没走啊!?”
般般也用口型回道:“他是小王爷的贴身保镖,寸步不离那种!”
般般朝门口望了一眼,凑近赵明州:“阿姐,别看他奇奇怪怪的,但其实人不错。要不然……”
赵明州会意,点了点头,扬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了,露出了那人如鹤一般的身姿,本来几乎头顶着头的赵明州和般般迅速分了开去,三个人都强掩尴尬。
“我方才在屋外听得,二位姑娘想寻回家之法?”纪春山垂着眼帘,并不看堂上的二人。
赵明州撇了撇嘴,心中暗道:很少有人能把偷听说得这么清新脱
俗。
般般却不以为忤,她早已经习惯了纪春山不同寻常的为人处事之道:“纪道长有办法?”
“或可一试。”
纪春山抬起头,金色的眸子凝视着赵明州的脸:“赵姑娘,你出现之日,贫道曾见蚩尤旗划过夜空。何日漫卷蚩尤旗,天下处处现刀兵,自那日之后,宁波府六狂生起义,芦溪逃人暴乱,赣州海寇之围,事事皆与你相关,同星象所预示的一般无二。”
“扬州屠城之日,贫道夜观星象,只见客星犯御座,而那正是般般姑娘的魂魄来到小王爷的躯体之时。”
“天行有常,天行亦有道,而这‘道’,既由星象所演,也由二位姑娘的名字所寓。”
赵明州被纪春山盯得脖子发酸,又听不太懂他的意思,只得小声地对般般耳语道:“这白毛妖道说得是中文吗?”
般般强忍笑意,问道:“纪道长,你的意思就是,我和阿姐出现的时候,天上的星象都有变化,所以我们回家的办法也隐喻其中吗?”
纪春山点了点头。
“可是,你说我们的名字也有预兆,是什么意思?”般般捏着下巴思索道。
“赵姑娘,唤做明州,而宁波府在洪武初年恰恰就叫做明州府。而般般二字,乃是取麒麟之意。”
“麒麟……”赵明州轻声重复了一句,对于这个寓意她似乎有些印象,父亲给般般起名字的时候,好像的确说过般般就是麒麟的意思。
纪春山站起身,缓步走到二人身前,倏地抬手,出指如电,轻轻点在般般的额头:“麒麟乃圣王嘉瑞,王者至仁方出。也就是说,般般降世,本就是为了辅佐小王爷行天下王道。也许,小王爷荣登大宝之时,便是你们姐妹二人归返之日。”
“啧——”赵明州轻轻咂巴了一下嘴:“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姐妹俩巴巴儿来这儿,就是为了让你的小王爷当皇帝?我怎么听在耳朵里这么不舒坦呢?”
尾音危险地扬起,赵明州微微前倾身子,注视着堂下的纪春山:“我想,你想错了一点,这天底下谁当皇帝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想要带我妹妹回家。当然,现在又多了一条,我要保证我的人安全。都是一帮封建主义残余,跟我这儿论什么王道!”
纪春山并没有理解赵明州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只是弯起眉眼,狭长地睫毛垂落下来,形成一个挑衅的弧度:“就像赵姑娘自己说的,既想保护般般,又想保护手下人的唯一办法,除了让小王爷当上皇帝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途径吗?”
“你威胁我!?”赵明州笑着站了起来。
般般吓出了一头汗,一个箭步拦在纪春山和赵明州之间,不断地挥舞着手臂,陪笑道:“坐下聊坐下聊,站着多累啊!”
纪春山垂眸看了一眼般般,狐狸般的笑容收敛了些,一拱手道:“那贫道先行退下,二位姑娘自己斟酌吧!”
见纪春山头也不回地走了,赵明州也泄了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阿姐……”般般小心翼翼地晃了晃赵明州的胳膊。
赵明州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他说得也没错,我们的确没有其他的办法。我成立队伍的时候,除了源自那一腔的愤怒,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要用我自己的力量保护你,保护你……不也就是保护朱由榔吗?”
“可是,当这最单纯的想法,被那白毛儿那么功利地表达出来的时候,我就是听着不舒服。还王道呢,我呸,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华夏说得一点儿错也没有。”
般般没有听清自家阿姐喃喃念出的名字,只是柔声劝慰道:“阿姐,其实就算我不帮忙,小王爷登基的时间也不远了。无论纪道长说得对或者不对,我们等等看,好吗?”
赵明州揉了揉般般的脑袋,无奈笑道:“也只能等了。”
***
是夜,冥想庭院。
般般今天说的话,是她穿越以来最多的一次。整个白天,她都跟在赵明州屁股后面说个没完。到了夜里,她又开始详细给朱由榔讲述他错过的故事。当然,般般有意隐去了自家阿姐与纪春山的龃龉。
“小王爷,我跟你说,我家阿姐厉害惨了,她给我讲得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我编都编不出来!”
朱由榔坐在树下,微微仰起头,看着面前的女孩儿手舞足蹈地再现着赵明州的英姿,露出浅淡的笑容。
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孩儿这么兴奋过,赵明州的到来就仿佛那一点火星,燃亮了整个草原。女孩儿的眸子闪着光,随着故事的跌宕起伏时而眉开眼笑,时而泪水盈眶。
“我阿姐说了,她的队伍来了,绝对不会跟别人一样从老百姓手里抢粮食,她们会自己织布,自己种粮,自己打猎,就是再不济,还能从敌人手里面抢!她们会给肇庆加固城墙,修厕所,建食堂,为以后守城做准备。”
“小王爷,你说我阿姐棒不棒!”
朱由榔笑着颔首:“你的阿姊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优秀的女子。”
“是不是!”得到了朱由榔确定的答复,般般更是喜形于色,“还是小王爷会夸人,不像那个臭……”
般般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小王爷,我困了。”
朱由榔闻言站起身,陪着般般走到病房的门口,轻声道:“也该早些休息了。你房间的门被我撞坏了,我研究了许久也没找到将它重新合拢的方法,我便将它掩在这里,尚能挡住些许。”
般般转过头,看着朱由榔满怀歉意的温柔面容,挥了挥手道:“小王爷,你哪儿都好,就是太客气。晚安!”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阴影之中,庭院之中只剩朱由榔一人。
他缓缓走回杏花树旁,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抬起头,掩藏多时的疲惫终于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倾泻出来。
闭上眼,那片夺目的红色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翻滚不息。而那立在红浪潮头的女子,有一双敢与日月争辉的眼睛。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我呸,跟我这儿论什么王道!
女子震天烁地的朗朗之音如响耳畔。
朱由榔没有告诉般般,在她的阿姊踏入肇庆的那一刻,即使他无法掌控身体,即使他呆在冥想庭院之中,他也开始能够听到外界的一切声音。
赵明州的到来,彻底打乱了他最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