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

    饭后赵丰年与宁毓承道别,心里揣着事,连午歇都顾不上,前去马府找马老太爷。

    马老太爷上了年岁,午饭后必须睡一阵才能恢复精神。赵丰年等了小半个时辰,茶吃不下,坐也坐不住,在正屋内来回转圈。

    听到暖阁传来动静,马老太爷在咳嗽清痰,他一个箭步上前,抬手打起了暖阁门帘:“老太爷起来了。”

    马老太爷被赵丰年吓了跳,不悦打量着他,道:“瞧你急吼吼的,天塌下来了?”

    赵丰年干笑了两声,道:“老太爷,天就快塌下来了。”

    想到最近的一摊子烦心事,马老太爷不禁皱起了眉头,来到上首椅子坐下,挥手斥退进屋伺候的小厮,他自己倒了盏茶吃了口,问道:“你与宁七郎说了些甚?”

    赵丰年压低声音,将宁毓承的话,一字不漏说了。马老太爷神色凝重,半晌后,他叹了口气,道:“我们并非怵他姓方的是官,而是你我是商户,做买卖讲究和气生财。铺子三天两头被查,任谁也顶不住。”

    “方通判心胸狭窄,迫于无奈退了一步。宁氏他肯定不会去惹,像是我们这几家,我瞧着他的手段,只怕不会善了。”

    赵丰年跟着叹气,嘴里直发苦,吃了口茶水,盯着茶盏中的碎末,心一横,咬牙道:“老太爷,宁七郎话里的意思,我觉着有深意。朝廷官员之间的弯弯绕绕太复杂,我觉着,地痞无赖中不乏亡命之徒,索命鬼没了,还有别的索命鬼。姓方的做得太过,把人逼急了”

    “你去?”马老太爷脸色一沉,瞥了赵丰年一眼。

    赵丰年讪笑,道:“我哪敢呐,就是,背后提点几句,总有人会昏了头。”他抬起手,在脖子上抹过。

    马老太爷看得脸一黑,沉声道:“你也知道昏了头,昏头的都是蠢货,造反的才敢杀官,只杀一个官,那是在自找死路。人死为大,他人一旦没了,什么罪都被抹了去。姓贺的最高兴不过,打瞌睡时,正好有人送枕头前去。哪怕没有把柄,有无数让你招供的法子,你也是在找死!”

    赵丰年心道也是,他被骂也不吭声,满脸愁容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这事,你我别去碰。”马老太爷垂下眼皮说了句。

    赵丰年道:“老太爷是说,还是要请宁七郎出面?”

    马老太爷啧啧做声,斜乜着赵丰年,道:“宁七郎又不是你赵氏人,哪能说请就请。你总要拿出些诚意来,这些天,粮食铺子损失的钱财,人家的账目做得一清二楚,准备待事情过去,好一并结清。这损失,本不该有,退一步说,就算有,你也好意思伸手拿?”

    赵丰年当即拍着胸脯,道:“我肯定不会拿,身为江洲府人,如何有脸拿。”

    马老太爷冷笑一声,“得了得了,你别说这些大话,我难道还不清楚你,钱财赚不完,贪多当心引火烧身。这钱财要捂着,买卖也要捂一捂。做得大了,变成鲜美的肥羊,过年时正好宰了来吃!”

    商户豪绅,兴许能撑过一代,到了第二代第三代,除非成为官身,能得善终者,屈指可数。

    赵丰年赔着笑,道:“老太爷,你尽快吩咐就是,你说如何做,我就如何做。”

    马老太爷拧眉思索,低声道:“寻几个可靠机灵的人,盯着牢中的动静。有个叫黄驼背的,他在牢中干腌臜活。其他狱卒在牢里能捞到好处,他什么都捞不着,偷一捆铺在牢里地上的干草去卖钱,收屎尿勤快得很,拿去给收夜香的范老臭,一来二往,范老臭会给黄驼背带坛酒,几块肉,两人开始称兄道弟。牢中有人没了,黄驼背肯定知晓,要让他去处理。盯着黄驼背范老臭,几杯马尿下肚,保管什么都吐露出来。你得了之后,拿去给宁七郎。”

    赵丰年佩服不已,道:“还是老太爷厉害,对江州府了若指掌。”

    马老太爷如何会知道黄驼背范老臭,因着马掌柜他们被抓进大牢,恰好遇到黄驼背,背着狱卒向他们索要好处。

    哪怕是阴沟中的臭虫,冷不丁也能将人咬上一口。马老太爷便多了个心,让人暗中去查了黄驼背,知道了范老臭他们。

    两人低声商议,那边,宁毓承回

    到松华院,略作洗漱之后,便摊开书本开始背书写功课。

    不知不觉中,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福山进屋掌灯,书房变得明亮如白昼。

    宁毓承盯着铜枝莲花灯,问道:“明州府那边可有信送回来?”

    福山答未见有信,“小的再去问一声。”

    宁毓承道好,福山走了出去。这时,门外传来福山的请安声,宁毓承听到宁毓闵在说话,手上的笔顿了下,扬声喊道:“二哥。”

    屋外一静,很快宁毓闵进了屋,福山进屋斟茶,轻手轻脚退下。

    宁毓闵已经好些时日未曾见到宁毓承,他看着进退有度,稳重得仿佛陌生人的福山,再看明显消瘦的宁毓承,心头滋味只复杂难言。

    “二哥坐。今日怎这般早下学了?”宁毓承招呼着宁毓闵,随手收起写好的功课。

    宁毓闵下意识跟着看去,他愣了下,问道:“小七你还在写功课?”

    “我当然要写功课。”宁毓承笑着道。

    他其实没必要进学堂读书,算学天文历法对他来说,浅显得闭着眼睛都会做。只是要背诵经史子集,除去帖义,墨经需要考到,写策论文章也需要熟读,引用。

    宁毓闵由衷地佩服,尤其是宁毓承这份自觉刻苦,赞道:“祖父交代了你做事,你那般忙,还能分出功夫写功课,真是了不起。”

    “我不想写,也不想读书,可惜祖父不允许。”宁毓承无奈地长叹。

    他真不想读书,但他必须读。写策论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博取功名。

    “二叔可以恩荫你出仕。”宁毓闵揶揄道。

    宁毓承看了宁毓闵一眼,很是无语。宁悟明可以让他恩荫出仕,但他不读书,不参加科举考试,首先要被宁立坤收拾,随后宁悟明再收拾他。

    宁毓闵的满腹不安,烦恼,被宁毓承幽幽的眼神冲淡了些。

    “小七,江州府的情形如何了?”宁毓闵问道。

    宁毓承大致说了,沉吟了下,问道:“二哥可是想知道明州府三叔可还好?”

    宁毓闵点头,忧心忡忡道:“阿爹那边没信回来,阿娘成日担惊受怕。我也没法子,想要亲自去一趟,阿娘又哭着闹着不让我走。说路上危险,要是我出了事,阿娘也活不了。”

    现在宁毓承对明州府的情形也不甚清楚,不过,若是宁悟晖聪明,有江州府这边的支援,应当不会太糟糕。

    宁毓承想了想,安慰道:“祖父应当已经到了明州府,二哥你不要担心,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我知道祖父已经到了明州府,先前你将祖父传来的消息,让福水与我说了。”

    宁毓闵脸上的愁容依旧未散,他想到了什么,不禁打了个寒噤,抬眼望着宁毓承,掩饰不住的惊慌。

    “要是阿爹,小七,要是阿爹”

    宁毓闵不敢说下去,满嘴的苦涩,极力稳住神,问道:“小七可知伯祖父的事?”

    宁毓承并不清楚宁礼乾当年之事,他摇摇头,“伯祖父出了何事?”

    “当年伯祖父在陇南做通判,也是遇到灾荒,因着伯祖父的疏忽,陇南饥荒遍野,死伤无数,伯祖父被罢了官。”

    宁毓闵眼眶渐渐变红,眼里浮起了水光,拼命克制着,声音还是止不住哽咽:“小七,我不怕阿爹丢了乌纱帽,我只是怕明州府也饥荒遍野。阿爹有罪,我是阿爹的儿子,又何尝没罪。”

    宁毓承怔怔望着自责难过的宁毓闵,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宁毓闵有颗悲天悯人的心,他喜欢医术,对生命的敬畏,远胜这个世道的人,无论贵贱。

    “二哥,你别自责。我与你一样,其实差不多。”宁毓承声音真诚,宁毓闵不由得抬眼朝他看去。

    宁毓承道:“二哥以为,你我并非宁氏人,身后没有宁氏家族,二哥觉着自己能作甚?”

    “能作甚?”宁毓闵喃喃道,他应当与官学的学生一样,拼命为了考科举而读书。

    “二哥想要与人为善,想要做好事。二哥,做好事容易,想要做好并不容易。若非有宁氏在背后撑腰,顶多也就是搭个粥棚,布施些旧衫。然而,这些只能解决一时之困,并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但是,二哥已经做得很好,待在医术上取得成就那一日,二哥能拯救无数的性命。”

    宁毓承这段时日忙下来,身体上没事,但他依然觉着深深的疲倦。

    现今大齐的世道,糟糕透顶。再完善的律法,先进的制度,天降奇才,都无法改变现状。

    因为最根本的问题在于,生产力的极度落后。

    科举一直被认为是比较先进的人才选拔制度,寒门取士对抗世家门阀,让寒门能进入朝廷中枢。

    在当时朝廷被门阀世家把持的情况下,对皇权来说,的确只好不坏。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皇权集中,底下百姓的生活,并未得到相应的改善。

    科举及第的官员,与门阀世家举荐的官员,对待底层百姓时,手段如出一辙,不拿人当人看。

    穷人照样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连“门”都没有的底层穷人,想要靠着科举出头,翻遍史书也没几人。

    新的官绅集团,便是新的门阀世家,换汤不换药而已。

    任何朝代的变法,皆在改变朝廷政令,忽视了各门实用的学科,好比是螺蛳壳中做道场,最后失败乃是必然。

    不过,宁毓承并不气馁,能心怀善念,只需做个“人”,就已足够。

    大齐仍有这样的人,比如宁九,郑氏兄弟,常宝他们。零星的火种留着,生生不息,终有一日,会席卷天下。

    宁毓闵心头萦绕的郁气,待听完宁毓承的话后,消散了大半。

    他是宁氏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与其为此纠结,不如利用宁氏人的身份,像宁毓承那样,做更多的事。

    这时,福山拿着封信,在门口探头进来:“七郎,老太爷从明州府来信了。”

    宁毓闵顿时坐直了身子,盯着福山手上的信。

    “拿进来吧。”宁毓承看了宁毓闵一眼,说道。

    福山赶紧将信奉上,宁毓承拆开信看完,不动声色看了眼一瞬不瞬盯着自己手上信纸的宁毓闵。

    “小七,阿爹可是出事了?”宁毓承紧张问道。

    宁毓承很是为难,不知该如何告诉宁毓闵。

    宁礼坤在信中破口大骂,逼着宁悟晖辞官回江州府,以后永不许出仕为官。

    否则,他会进京告御状,状告宁悟晖忤逆不孝!

    第62章 ……

    宁毓闵屏声静气紧盯了过来,宁毓承沉吟片刻,将信递了过去。

    瞒也瞒不过,省得宁毓闵胡思乱想,还不如告诉他。

    “二哥,祖父是在说气话,你别想太多。”宁毓承勉强宽慰道。

    宁毓闵看完信,脸色煞白。一手抓着信,一手死死握住椅子扶手。他太过用力,手背的青筋几乎崩开,泛红的双眼,此时变得通红,愤怒又悲伤。

    “十户半空。我从未见过祖父发这般大的火。”宁毓闵声音颤抖起来,短短的几个字,足以道尽明州府的凄惨。

    宁毓承当然看到了这句话,史书上皆是如此,无论是打仗,还是天灾人祸,对百姓的死伤皆一笔带过,只会留下对帝王将相的颂歌。

    “不行,我要亲自去一趟,亲眼看看,明州府是何种光景。”宁毓闵蹭一下站了起来,将信朝书案上一扔,朝外走去。

    “二哥。”宁毓承赶忙追上前,宁毓闵脑中乱哄哄,头也不回朝前走。

    “二哥,你先

    冷静一下。“宁毓承拉住了宁毓闵衣袖,让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宁毓闵转头盯着宁毓承,他几乎快要哭出来,悲愤地道:“小七,你放开我。我必须去一趟,亲眼看看阿爹造下的涅。”

    宁毓承并不提宁毓闵冲动前往明州府,路上如何危险,去了又能如何。他先稳定宁毓闵的情绪,诚恳劝道:“现在二哥在气头上,先别做决定,等二哥心平气和了,如果还想去明州府,我再安排人送二哥去。”

    “小七,我如何能心安。”宁毓闵终于没再急着离开,颓丧地垂下了头。

    宁毓承想了下,道:“二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先坐一会,我去安排一下。”

    宁毓闵回到书房坐下,看着窗外怔怔出神。宁毓程叫来福山吩咐了几句后回屋,见宁毓闵神情低落,也没打扰他,放轻手脚收拾好功课。

    没一会,福山准备好了吃食酒水,宁毓承与宁毓闵坐上马车离开宁府。

    天已经黑下来,弯月在云层中穿梭,清辉洒下来像是白霜,呼吸带着白气。街头巷尾难见行人,起初还能看到铺子宅邸透出来的光,随着马车往前行驶,屋子矗立在幽暗中,荒芜得仿佛是进了鬼城。

    起初宁毓闵太难受,顾不上宁毓承要带他去何处。听到四周只有车轮滚滚向前,安静得让人心慌,他不禁将车窗打开了一条缝,问道:“小七,这是何处?”

    马车停了下来,宁毓承说到你到了,起身下了马车。宁毓闵跟着他下车,转头张望,借着月色看去,小巷破旧,福山上前敲了几下破烂的木门。

    没一会,门内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到了门前,福山忙在外报了家门,门一下拉开了。

    “郑郎君,打扰了。这是我二哥。”宁毓承微笑着打招呼,介绍了宁毓闵。

    郑浒水一愣,惊喜地说着不打扰不打扰,俯身施礼下去,不动声色打量着站在一旁的宁毓闵,侧身请他们进了院子。

    “屋内黑,我先去点灯。”郑浒水忙加快脚步,朝正屋走去。福山提着食盒酒水,快步跟了上前。

    小院破旧,三间正屋两间厢房。屋子黑暗,等郑浒水进了屋后,才亮起了微弱的光。

    郑浒水转身迎了出来,请宁毓承宁毓闵进屋,高兴地道:“七少爷来,还带了这般多的吃食,我有口福了。”

    “不请自来,叨扰到主人,怎能空着手。”宁毓承笑道,顺便对站在那里无所适从的宁毓闵道:“二哥坐。”

    宁毓闵见宁毓承在凳子上坐了,便挨着他坐了下来。郑浒水忙个不停,不知从何处提来小炉陶罐,生火煮起了茶:“七少爷放心,你让我别出门,我一直在家中,一步都没出去过。”

    宁毓承笑道:“我相信郑郎君是有分寸之人,不会乱来。”他将凳子搬到小炉边,伸出手去烤火。宁毓闵也学着他,将凳子搬过去靠近小炉,方感到了几分热气。

    郑浒水忙完之后,搬了个矮凳,围着他们坐了下来。福山将吃食从食盒中拿了些出来摆在矮案上,合上盖子,道:“小的去送给九郎家。”

    宁毓闵愣了下,转头对宁毓承道:“九郎,可是宁九九叔?”

    宁毓承道:“是,九叔与郑郎君常郎君是邻居,还有个郑大郎君是郑郎君的亲兄长,他与九叔一道去了明州府。”

    郑浒山常宝宁九去明州府之事,宁毓闵并不知晓,他一下愣在了那里。

    算上最先前往明州府的宁悟昭,前后共有三批人马,赶去了明州府。

    看宁毓承与郑浒水两人熟络,宁九他们定也是前去帮忙。若他们都办不好的事,他前去也于事无补。

    “郑郎君,你拿些去给伯母,我们边吃边说。酒你自己吃,我不喝。”宁毓承说着,看向宁毓闵问道:“二哥,你可要吃酒?”

    宁毓闵心烦意乱,吃酒正好一醉方休,点点头道:“我吃一杯。”

    酒菜是宁毓承带来,郑浒水虽想着阿娘,到底不好直接拿。没曾想,宁毓承已经考虑到,郑浒水暗自感慨不已,与宁毓承打交道,真是舒服又自在。

    郑浒水给宁毓闵斟了酒,他捡了两只羊肉包子,几片白切羊肉与卤肉,送去给天黑就上床歇下的郑母。

    与郑母说了两句之后,郑浒水就回来了,见宁毓承宁毓闵还在等他,忙端起了酒盏。

    只茶水尙未沸腾,宁毓承还空着手,郑浒水正在尴尬中,宁毓承拿了只包子,道:“我吃饭,你们两人吃酒,不用管我。”

    郑浒水与宁毓闵互相吃起了酒,两杯过后,宁毓闵见郑浒水虽衣着寒酸,举止倒落落大方,颇有些江湖儿郎的磊落豪气,不由得好奇问道:“不知郑郎君平时都做何活计?”

    “我读过几天书,跟大哥一样,除去抄书,帮着不识字之人写信,写些唱词戏文为生,”

    郑浒水也不隐瞒,解释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淫诗艳曲,图个乐。”

    宁毓承只微笑听着,宁毓闵却很惊讶:“能写淫诗艳曲,也要通笔墨才行。郑郎君怎地没去考功名?”

    “考不中。”郑浒水干脆利落说道,神色坦然,不见半点遗憾。

    “策论文章写不好并非写不好,是我不想写,我觉着写下那些荒唐言,愧对列祖列宗。那些官员,笔下写着花团锦簇的锦绣文章,做的却是鸡鸣狗盗之事。”

    郑浒山说到兴头上,言辞愈发辛辣:“读着圣人书,干着腌臜事。偏生宁大哥一直想不通,为那平水军成日郁郁寡欢。那平水军有什么好,抢夺了江山,难道还能让穷人过上好日子,还能让官员不欺压百姓?王侯将相,都不是好东西!那平水军领头者,他也只想做王侯将相罢了!”

    宁毓闵默默听着,想着宁悟晖,来郑家路上所见,在冰冷黑暗中,不见光亮的宅子。他心头仿佛被压了快巨石,沉甸甸,连气头透不过来,勉强道:“郑郎君高见。”

    郑浒水见宁毓闵脸色不大好,心道自己又多嘴了。他忙看向宁毓承,见他面色寻常,自己提罐倒茶,不禁舒了口气。

    他对宁毓承有好感,对宁毓闵则不以为然了。他去过明州府,宁悟晖在明州府做知府,面善心黑,也是个狗官。

    狗官的儿子,看在宁毓承的面子上,郑浒水以礼相待,又未曾点名道姓骂。宁毓闵要是觉着不舒服,是他自己心虚。

    虽是这般想,郑浒水抿着酒,未再继续痛骂下去。

    宁毓闵缓了缓情绪,道:“郑郎君别见外,我是真心以为,郑郎君是洒脱豪迈之人,看得比我透彻。”

    郑浒水见宁毓闵真心实意,对他的那点成见,也就散了去,关心问道:“二少爷可是有烦心事?”

    事关宁悟晖,宁毓闵岂能随意往外说,他摇摇头,道:“我没事,来来来,郑郎君,我们吃酒。”

    郑浒水便不再多问,陪着宁毓闵吃起了酒。一小坛酒,很快见了底,郑浒水也不贪杯,放下酒盏吃起了茶水。

    宁毓闵却喝得不尽兴,对宁毓承道:“小七,你怎地不多带一坛来?”

    宁毓承道:“二哥明朝要去上学,吃醉了,当心头疼,早上起不来。”

    “唉!”宁毓闵嘟囔了句,放下了酒盏。

    既然要上学,前去明州府之事,宁毓闵也就略过了不再提。

    时辰不早,宁毓承叫上宁毓闵,告辞回宁府。

    郑浒水也不挽留,将两人送到院外。宁毓闵先上了马车,宁毓承小声与他说了几句话。

    “狗东西。”郑浒水狰狞着咒骂,道:“七少爷放心,江州城的宵小我都清楚,我会亲自盯着。”

    “那就拜托郑郎君了。”宁毓承再摸出约莫二两碎银,放到郑浒水手中:“我先走了。”

    郑浒水也没推辞,收起碎银,目送着宁毓承的马车驶远看不见,谨慎看过周围动静,方转身回院子。

    *

    明州府。

    宁悟昭宁悟晖接到宁礼坤到来的消息,兄弟俩一起出城迎接。到了城外驿道凉亭,两人从马车上下来,也不说话,各自站在了一侧。

    宁悟晖袖着手,宁悟昭则转头四顾。这条官道平时人来车往,现在只有衣不蔽体的几人,互相搀扶着,走在雪化后冰冷的泥泞中。

    宁悟昭看得起了恻隐之心,他摸了一把大钱,交给贴身小厮,吩咐道:“你去分给他们,让他们去买些吃食。”

    小厮接过钱

    跑了过去,宁悟晖冷笑道:“大哥真是心善,你这一给钱,那些乞儿闻风而动,全部涌到驿道处来,到时过往的车马,还不得被他们给生吞活剥了。”

    “他们是百姓,不是乞儿!”宁悟昭懊恼不已,难得发了火。

    自从到明州府后,宁悟昭就天天生气。宁悟晖对他的劝说,只当做耳边风,一意孤行,不许灾民离乡,更不许他们进城。

    外地,尤其是江州府前来粮商所带的粮食,被府衙以查好坏的名义,扣在客栈,基本上没动。

    “大哥,他们是明州府就是百姓,也是明州府的百姓。”宁悟晖淡淡道。

    既然是明州府的百姓,当然由宁悟昭来管,宁悟晖并非明州府的官员,哪有他说话的道理!

    宁悟晖亦恼火,他已经主政一方,宁礼坤却还是当他是三岁稚儿,派了宁悟昭来劝诫。

    天灾也非他能预料控制,早已写了急信送往朝廷,请求朝廷赈济。朝廷迟迟不决,他又能如何!

    前段时日,宁府分了分产不分家。宁悟晖接到江夫人写来的信时,先是震惊,后来很快便想通了。

    既然三房分了家产,以后他的俸禄,除去年节时的孝顺,便可自己留着,不再上交到公中。

    崔老夫人从头到尾都不待见他这个庶子,他自会为三房多做打算。

    车马已经到了眼前,宁毓晖来不及多想,赶紧走出凉亭,站在路边等候。

    宁悟昭紧随其后走上前等着,队伍最前的骡车到了,他看到赶车的人似乎有些眼熟,赶忙定睛一看,惊诧地瞪大了眼。

    宁九握着缰绳,朝他抬了抬手,骡车不停朝前驶去。宁礼坤的马车也到了,他打开车窗,对两人道:“回去再说。老三,后面是粮商运粮的车,你直接放行,不许城门卒索要好处!”

    宁悟晖脸色变了变,心道果然,宁礼坤一到,便开始发号施令。不过到底在外,宁悟晖望着队伍后面的粮商队伍,照着宁礼坤的话,对小厮大年吩咐了下去。

    宁礼坤一行到了府城宁悟昭的别业,宁大翁伺候着他下车,宁悟昭打量着他青灰的脸,连忙上前帮着搀扶,焦急地道:“阿爹快进屋去坐,老三,你还不让人去请大夫!”

    宁悟晖也看出了宁礼坤身子不好,赶忙让仆从去请大夫,关心地道:“阿爹身子不好,天气又冷,如何能赶路。”

    宁礼坤指着远处卸车的宁九,对宁悟晖道:“你先安排他们歇下来,有几人,你选信得过之人,将他们看管起来,别让他们死了!”

    宁悟晖听得心惊胆战,他这时也认出了宁九,心中更是不安,赶忙叫来心腹,一一安排了下去。

    一通忙碌,宁礼坤收拾洗漱完,大夫来诊过脉,开了药之后,宁大翁拿去守着熬煮。

    宁礼坤倚靠在软榻上,双眼锐利盯着宁悟晖,道:“老三,我在前来的路上,已让人去看过。天灾,人祸,这次明州府的百姓,一并摊上了。”

    “阿爹。”宁悟晖坐在榻前的杌子上,双手搭着膝盖,为难地道:“阿爹有所不知,朝廷的旨意没下来,我也难呐”

    “我有所不知!你真当老子老眼昏花了!”宁礼坤将手上茶盏砸过去,宁悟晖忘了躲闪,茶盏砸在胸前,茶水泼得满头满脸。

    一路辛苦,还差点被暗杀。这些,都抵不过宁礼坤在见到冻死饿死,犹如人间地狱的村落时的感受。

    宁礼坤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料想宁悟晖会发天灾财,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心底还是期盼着,这一切都是误会。

    宁悟晖一开口,宁礼坤就听出了推诿,官腔,终是忍不住爆发了。

    “老子的官做得比你大,冠冕堂皇的话,你竟敢在老子面前讲!小七在江州府拼了命,让粮食送往明州府,解决明州府的粮荒,你倒好,粮食呢?粮食去了何处,你个狗东西,压住粮上不让他们动,你想要便宜把他们的粮食都拿在手中,好涨价卖掉,捞取钱财!”

    在路上时,宁礼坤碰到了折返的粮商,听他们说起时,他羞愧难当,丢尽了老脸。

    宁礼乾当年犯下的滔天大错,他的亲生儿子再犯一次,宁氏罪孽太过深重,真会遭到天谴!

    “你不管他们的死活,请了兵丁在各路口把手,不许他们离开。孽畜,哪怕你放他们出去讨饭,也有一丝生机,你是在活生生逼死他们!成堆的死人呐,你还睡得着,不怕他们化成厉鬼,前来找你索命!”

    宁礼坤心痛难当,禁不住老泪纵横。

    宁悟昭跟着流泪不止,劝道:“阿爹,你身子不好,要多保重啊!”

    宁悟晖挺直背坐在那里,苍白着脸,一声不吭。

    “老三,老子死了,你要回去丁忧。”宁礼坤抹了把老泪,紧盯着宁悟晖道。

    宁悟晖终于抬头看去,惊慌地道:“阿爹”

    “宁氏能将你推上去,也能将你从这个位置上掀下来。”

    对着宁悟晖的凉薄,宁礼坤竟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你手上的粮食,常平仓的粮食,全部放出去赈灾。你赚得的钱,全部拿出去,买御寒衣物分给灾民,你的罪孽赎不清,能偿还一点,是一点。”

    宁悟晖瞪大双眼,刚喊了声阿爹,宁礼坤已经抬起手,“我不敢当你阿爹,有你这个儿子,也是我德行不修。”

    “阿爹何苦说这些气话。阿爹熟知朝廷规矩,也深谙官场之道。阿爹,我如何敢私自开仓放粮,让受灾的百姓离开,明州府因此减少的人口,我要如何填补?他们留在家,总有一处避风之地,好过在外饥寒交迫。尸骸都无人掩埋强!”

    宁礼坤闭了闭眼,嘴角露出讥讽的笑,道:“老三,你这些话,说出来也不怕被天打雷劈。你可知道,让你关起来的是谁,他们是要来杀我的亡命之徒,还有江州府通判姓方的侄儿!”

    宁悟昭宁悟晖惊骇莫名,宁礼坤想着宁毓承,心中流过一片暖意,铿锵且坚定地道:“万幸我没死,既然我平安到了明州府,就不容许你再胡来。就是拼了我这条老命,也要让明州府安定下来!”

    第63章 ……

    赵丰年听完小厮回禀,思索了一会,往马府跑了一趟,没多久出来,看着天色还早,急匆匆前去了宁府。

    宁毓承在松华院写功课,听福山进来禀报之后,晒然一笑,道:“让他进来吧。”

    没多时,福山领着赵丰年来到书房,上了茶之后便退了出去。

    赵丰年看到书桌上摊开的功课,笑道:“七郎真是刻苦,不像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成日就知道玩,要拿着棍子追着他,他才肯坐下来写功课。”

    “我不写功课,祖父也会拿棍子追着我打。”宁毓承笑道。

    赵丰年跟着一起笑,问道:“不知老太爷那边情形如何了?”

    宁礼坤连着又送了一封信回来,明州府已经在陆续放粮。不过,宁毓承从宁礼坤透着伤感与愤怒的信来看,估计不太顺利。

    商人消息最为灵通,宁毓承不想隐瞒,也不想透露太多,道:“有祖父坐镇明州府,应当没什么大事。”

    赵丰年附和着说是,他不再多问,身子向前,神神秘秘道:“七郎可知道,最近府衙的大牢热闹得很。”

    府衙那边的热闹,郑浒水已经摸得大致清楚,全部告诉了宁毓承。

    所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宁毓承亦已知晓,除去府衙热

    闹,赵氏马氏也很热闹。

    “什么热闹?”宁毓承装作讶异,问道。

    赵丰年地痞无赖死在牢中之事说了,不受控制打了个寒噤:“竟然全部都杀了!我着实想不通,难道他真不怕大理寺刑部查?”

    起初,宁毓承也吃惊方通判他们的狠厉,想不通为何要将地痞无赖抓进牢中再杀死。后来,他便想明白了。

    抓地痞无赖之事,府衙根本不会上报。大理寺刑部无从得知,便不会有人来查。

    人死在牢中,方通判与贺道年两人,照样可以互相牵制。

    抓人进去杀,一是在杀鸡儆猴,震慑其他地痞无赖;二是杀得比较正大光明,毕竟这些地痞无赖,犯了一堆的事,死了不足为奇。百姓得知后,反而会感激官府为民除害。

    “怕甚,惨死冤死之人不知凡几,最后哪个官员会因此受到责罚?”宁毓承淡淡道。

    赵丰年心道也是,马老太爷也这般说。被贬谪罢官抄家流放的官员,要不是党争失败,要不被排挤,被推出来做了替死鬼,要不是引起了暴乱,影响到了天子身下的那把龙椅。

    “我与岳丈都怕得很,他们收拾了地痞无赖,下一个就轮到我与岳丈了。唉,没办法,我们多了一个心眼,派人在牢房周围守着,牢里面尸首送出来,我让人出钱,将尸首带走藏起来。”

    赵丰年连着叹气,他看了眼宁毓承,烦恼无比道:“七郎不是外人,我也不敢班门弄斧,妄图在七郎面前耍心机。尸首是到了手,可,这尸首拿到手中,除去晦气,该如何用,我与岳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个好法子。”

    他目露希冀望着宁毓承,热切地道:“还请七郎能指点一二。七郎放心,我与岳丈都说好了,我们两家,都非忘恩负义之人,七郎的大恩,定会铭记在心。若七郎有需要,尽快开口便是。”

    宁毓承是有主意,他淡淡道:“我想要修路。修路对你们做买卖的来说,只好不坏。”

    赵丰年怔愣住,“修路,七郎想要修哪条道?”

    宁毓承道:“修路不简单,要劳烦明明堂的先生们帮忙,须得从长计议。三爷,你到时候与马老太爷,多出些钱粮就好。”

    赵丰年应了,宁毓承也干脆,与他细说了起来。

    月亮挂在天际,在寒冷的冬夜,洒下一层白纱,缥缈虚无,仿似人间仙境。

    府衙大牢四周是高大的院墙,牢房在最后,低矮,用厚重的砖石砌成。

    牢房夜里也没掌灯,月光下,弯弯曲曲的夹道依旧黑沉阴森。守牢房的狱卒于四通坐在炭盆前打盹,他听到来了人,眼皮从下到上撩了下。

    见是黄驼背到了面前,于四通拿起皮囊灌了一口酒,带着几分不耐烦上前打开了锁,习惯居高临下呵斥:“怎地这般迟才来,快去收拾了!”

    黄驼背嘟囔了声,鼻翼翕动几下,闻到酒味,馋虫被勾起来,不由得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亮了灯笼,顺手抓起了钉耙。

    于四通又骂:“月亮这般大,老狗狗眼昏花,还要浪费灯油。”

    灯油蜡烛都有定数,省下来的便能拿到自己家去。蜡烛贵,哪怕是不加香料的白烛,寻常人家也用不起。

    黄驼背习惯了被骂,充耳不闻朝牢里面走去。他鼻子灵光,不用细看,便来到了要收拾的那间。

    推开虚掩的牢门,屎尿混着浓得散不开的血腥气扑面,干草湿哒哒,粘稠,乱糟糟洒在地上。石墙栏杆上垂下一条裤带,腰带上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死人。

    黄驼背头也不抬,举着竹耙几下将干草耙做一堆,地面上露出一摊摊尚未干的血。他司空见惯,眼都不眨搂起干草走出去,朝门口瞥去。

    于四通手上抓着皮囊,肥硕的大脸被炭盆烤得快滋滋冒油,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黄驼背扔下一半干草在空地上,另外的一半,塞进了墙角根的麻袋中。他再回转来,在干草上撒了点灯油,取出火折子点燃。

    火光升腾,于四通倏地睁大了眼,他又骂:“老狗真是无用,平白浪费这般多的灯油!”

    黄驼背面无表情,躬着身子回到牢房,掏出一根铁钩,勾住裤带使劲拉扯。

    裤带断裂,吊着的人仰面掉地,一片血肉模糊,看不清头脸。

    黄驼背转着眼珠子,在身上摸索一阵,什么都没摸着。他恨恨淬了口,取出绳索套住尸首双腿,绳索另一端套在肩膀上。

    一手夹着钉耙,一手提着灯笼,跟拉纤那样,脚尖蹬着地,驼背快折断,拖起尸首朝外面走去。

    到了门口,打盹的于四通又醒了过来,盯着黄驼背放下竹耙,吹灭灯笼。

    思及头儿将此事交给了自己,于四通便谨慎了下,厉声威胁道:“要仔细处理干净,若被上头责备,仔细你的老命!”

    死尸沉,绳索连皮袄都快勒破,黄驼背累得气喘如牛,蹒跚朝外走去。到墙角摸到放着的麻袋,往死尸上一套,继续拖向角门。

    门房见黄驼背拖着黑乎乎的东西过来,他一声不吭,上前打开门。待黄驼将麻袋拖出门,飞快将门关上,呼出口气,才发现大冬天夜里,头上竟冒出了一堆细汗。

    巷子空无一人,黄驼背停下来,取下绳索喘着气歇息。这时,范老臭从巷子一头跑了过来,朝地上黑乎乎的麻袋看了眼,小声道:“黄哥,骡车停在前面,我帮你搭把手。”

    黄驼背喘了口长气,沙哑着嗓子问道:“都谈好了?”

    “谈好了,足足两贯钱呢!”范老臭嘿嘿笑,咂摸着嘴美滋滋道:“要是天天都有,那我们就发了。”

    “就最后一个了。”黄驼背道,弯腰捡起绳索,递给范老臭一根。

    死在牢中的犯人,若有家人者,让其家人领回尸首安葬,若无家人者,会送往义庄。放得臭了,义庄都是往乱葬岗一扔了事。

    有人搭上范老臭,他收夜香走乡串户,又起得早,要是遇到尸首,让他捡起来,越新鲜的,越值钱。

    贵人的喜好,范老臭也不敢去想。收夜香时,眼都瞪得酸了,也没遇到发财的机会。

    想到黄驼背毕竟路子广,人比他有见识,范老臭便将此事告诉了黄驼背。

    黄驼背爱财如命,立刻打起了牢中尸首的主意。靠着尸首,他们两人已经赚了四贯大钱。

    范老臭拉着绳索,抱怨了句太沉,想着沉甸甸的大钱,又加大了些力气。

    想到什么,范老臭感慨道:“黄哥,两贯钱呐,武麻子死不足惜,死后倒让我们捡了便宜。”

    大小算是在衙门当差,黄驼背从不多管多问,靠着嘴严实,这份差使才做了下来。

    “你少声张,仔细祸从口出!”黄驼背警告道。

    范老臭赶紧闭上嘴,卖力向前拉着尸首。巷子口的骡车边,黄驼背低着头,将麻袋从死尸上取下。

    站在骡车边的汉子瞄了眼,也不说话,数了两贯钱递过来。

    黄驼背飞快接过钱盘在腰间,拉下脏兮兮的皮袄遮住。范老臭点头哈腰道谢,帮着将尸首搬上骡车。汉子很快驾车离开,黄驼背捡起干草塞进麻袋中,范老臭捂着鼻子,嫌弃道:“黄哥,这干草臭得很,你捡回来做甚?”

    “你收夜香莫非不臭?”黄驼背哼了声,收好麻袋口,往背上一扛。

    “这鬼天气冷得很,柴禾又贵,干草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可以煮个热汤了。”

    有次黄驼背吃多了酒,吐露过几句,他攒的钱,全部拿去换成了金子。在他动不了时,便吞金了结自己。

    身上揣着金子,到了地府,能拿金子向阎王买个好投胎。下辈子他要投胎到权贵府上,享受下做人的滋味。

    范老臭想到两人都独身一人,命贱如草芥,心中堵得慌,便不再多说。黄驼背到了隐蔽处,停下来警惕四望,背过身去撩起皮袄,准备分钱。

    黄驼背倒也没亏待范老臭,分了他两百大钱,两人说了几句话,分头离去。

    这天,黄驼背前往牢房当差,正在收拾恭桶,于四通将他叫了过去。

    黄驼背提着恭桶刚走到于四通面前,便被他抬起一脚,踹得连连后退,手上的恭桶掉在地上,屎尿流得遍地都是。

    于四通连连跳开,还是躲闪不及,屎尿溅在他身上。他不由得怒火更甚,上前揪住黄驼背的衣领,挥拳就打。

    “好你个老不死的狗东西,老子让你办事,你居然敢阳奉阴违,给老子办砸了!”

    黄驼背心道不好,被打得鼻血横流,只敢抬起手臂遮挡,可怜巴巴求饶道:“于爷饶命,于爷饶命啊。于爷交代的事,我哪敢不听啊!”

    “老不死的狗东西,你要是害得老子丢了差使,老子要你的狗命!”

    于四通呼哧急喘,吼道:“走,跟老子来,老实些,上面问你什么,你都如实交代,敢瞒着”

    于四通阴毒的双眼,在黄驼背身上扫过。看到他耷拉着头,永远直不起的身,洗不净的臭味,像是对着蝼蚁一样,轻蔑地哼了声。

    黄驼背抬手抹去脸上的血,一声不敢吭,跟着于四通来到平时狱卒行刑的屋子。方通

    判背着手站在一张深褐色的长凳前,面色阴沉盯了过来。

    长凳本是偏黄的颜色,血日积月累浸入,便变成了现在的颜色。

    黄驼背对狱卒惩治犯人的手段最熟悉不过,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方通判紧盯着如蝼蚁一样的黄驼背,厉声道:“如实招来,谁指使你偷走了尸首?”

    黄驼背见事情败露,控制不住浑身哆嗦。他拼命忍住,害怕地道:“小的没偷尸首,小的没偷”

    “啪”!

    长鞭在空中挥过,鞭中镶嵌锋利的铁钉,一鞭打在黄驼背的背上,皮袄烂成了碎片。

    黄驼背背后剧痛,噗通一下趴在了地上。方通判雪白的皂鞋出现在眼前,皂鞋抬起,踩在黄驼背脏污扭曲的手指上。

    十指连心,黄驼背痛得眼泪鼻涕横流,方通判的声音,居高临下在他头顶响起:“这是从你屋中搜出来的钱财,这些钱,你从何得来?”

    黄驼背听到钱,顿时不动了,他缓缓仰起头,看到方通判手指捻着他放金子的皮袋,眼眶赤红,嗷嗷叫着:“还给我,还给我!”

    方通判嫌弃皮袋脏,随手扔给了身边的心腹,脚上更加用力,如碾蚂蚁那样碾下去:“你贱命一条,也配在本官面前大呼小叫”

    “还给我,还给我!”黄驼背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嘶哑着大喊大叫。

    那是他向阎王买来世的金子,这辈子他过得猪狗不如,来世也没了盼头!

    黄驼背感觉不到手上痛,他猛地跳起来,抽出怀中的铁钩,朝方通判发狂扎去,不住嘶吼道:“还给我,还给我!”

    变故陡生,心腹与小厮愣在了那里,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方通判亦是如此,他身形肥胖,动作迟缓,且万万想不到,如黄驼背这等低贱之人,居然敢对他不敬。

    铁钩扎进眼睛,扎进脖子里,方通判瞬间血流如注,软软倒了下去。

    第64章 ……

    贺道年午歇起身,从后衙来到值房,刚捧着热茶吃了一口,徐先生惊慌失措奔进了值房。见他像是天塌了般,贺道年不由自主变得紧张:“何事?”

    “府尊,方通判,他他”徐先生舌头打结,嘴唇哆嗦着,“他”了半天,都没能说出口。

    “你倒是好好说啊!”贺道年急了,从案几后走了出来,瞪大眼睛紧盯着徐先生。

    贺禄是贺道年亲生儿子,他生着一双牛眼。子承其父,贺道年眼睛其实也算不上小。看到他此时张大的眼睛,徐先生不禁哆嗦得更加厉害。

    躺在血泊中的方通判,与贺道年一般睁大着眼睛,死不瞑目。

    徐先生拼命稳住神,道:“府尊,方通判没了。”

    “什么!”贺道年失声问道。

    徐先生道:“方通判没了,被在大牢中干粗活的杂役黄驼背,当着好几人的面刺死。黄驼背被抓进了大牢,方通判他还在那里躺着,无人敢动。”

    贺道年以前未曾听过黄驼背其人,既为知府,自来不与底层小吏打交道,连府衙的差役都没认全,何况是大牢中的粗使杂役。

    不过,贺道年听到大牢杂役,脸色瞬间大变。方捕头早间与他提过,死在牢中有几人的尸首不见了,有一具尸首,摆在了他私宅的大门前。

    “被黄驼背刺死,这黄驼背,究竟是谁派来的?”贺道年紧张问道。

    “先前府尊在午歇,高捕头前来找到我,我匆匆赶去瞧了一眼,便赶紧回来禀报府尊,并不知内情。府尊还是先去看一下吧,”徐先生道。

    贺道年急忙来到大牢,大牢阴暗,气味浑浊难闻。甫一走进去,永远散不开的血腥与腐朽气味就扑面而来。

    方通判的尸首,横放在长凳上,他生前的几个心腹,脸色煞白立在那里,六神无主上前见礼。

    贺道年的视线,定定盯着那张长凳。这张长凳,在大牢已经许多年,他最熟悉不过。

    褐色的长凳腿脚上有新鲜,已经凝固的血,过不久,血便会变成褐色,与长凳融为一体。

    无数犯人的血肉浸入长凳,最上面的一层,属于方通判。

    方通判仰躺在长凳上,双眼半闭半合,以往总是挂着和善笑容的胖脸,此时破了洞,血迹斑斑的皮耷拉着,狰狞可怖。

    贺道年打了个寒噤,待好一阵,才勉强从方通判身上抬起眼,厉声质问高捕头:“究竟如何回事,速速道来!”

    高捕头垂着头,暗道了声晦气,硬着头皮道:“府尊,行凶的歹人黄驼背已经抓住,府尊可要马上就审问?”

    贺道年大怒,道:“你究竟是如何当差,犯人抓住这般久,竟然还未问出个子丑寅卯!”

    高捕头脸色变了变,到底只是躬着身,应了声是,“我这就去审。”

    毕竟方通判也好,贺道年也罢,他们终有一日要离开江州府,他是江州府人,家人亲族都在这里,以后还要与江州府的人打交道,事情就不能做得太绝。

    方士才在江州府做的那些事,高捕头尽量装聋作哑,能远离就远离。上面有些旨意,捡着些家底深厚的人家,他尽量先私下通个气,卖个好。不能得罪狠了,还能得不少好处。

    如此一来,高捕头与方通判关系算不得亲近,先前黄驼背刺杀方通判的时候,他并不在。

    高捕头正要走,贺道年已经怒气冲冲走在了他前面,来到了关押黄驼背的牢房。

    浓厚的血腥味飘散开,黄驼背背着牢门,不知是死还是活,一动不动蜷缩在地上的干草堆上。

    于四通上前打开牢门,一脚踹过去,吆喝道:“起来,胆大包天的狗东西,居然敢刺杀大官!”

    贺道年眉头皱了皱,厌恶不已地道:“你也让开!”

    于四通忙恭敬无比应是,扯着黄驼背起来,便退到了一旁。

    黄驼背歪歪倒到靠在墙上,耷拉着头,嘴角鼻孔的血,缓缓往下滴。

    贺道年只看得心头发寒,他本想质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方通判被他刺死,指不定他突然暴起,将自己也杀了。

    何况,黄驼背不能死,要是他死了,方通判之死,便无法向朝廷交代。

    牢中的尸首被人带走了,隐藏在背后的人还不知底细。

    “是陷阱,是陷阱!”贺道年连连后退,血腥臭味让他心跳飞快,害怕惶然。

    若是黄驼背指认,是受他指使杀了方通判,他就百口莫辩了。

    死一百个黄驼背都无关紧要,方通判是朝廷命官,他不能死!

    贺道年脑中乱糟糟,一时想到了很多,毫不犹豫转身大步离开。

    徐先生高捕头等候在外的人,见到贺道年进了大牢,又一言不发离开,都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先将方通判收殓了。”贺道年嗓子发紧,不耐烦道。

    高捕头愣了下,马上应是,正准备离开,被徐先生眼疾手快

    拉住了。

    “府尊,这件事要先商议,方通判的夫人身子不好,要是一下告诉她这个天大的消息,恐她承受不住啊!”

    徐先生觑着贺道年发白的脸色,他心中虽也不安,还是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劝说道:“高捕头,劳烦你你先与于四通将方通判抬到干净的屋子去,大家都到值房来吧,商议一下如何动作。”

    贺道年点了点头,哑着嗓子对高捕头道:“人死为大,你快去。”

    高捕头不敢多言,只管照着吩咐行事。他当即叫上于四通,连着方通判的两个心腹,前去收尸。

    回到值房,贺道年立刻绷不住了,在屋内来回转圈:“是谁,究竟是谁要害我?”

    贺道年眼睛发红,整个人都簌簌发抖,声音发颤:“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黄驼背,否则,以他的卑贱,方通判让他生,他不敢死!方通判死了,下一个,就该是我了!”

    徐先生也慌了,他摸着茶壶,倒了盏茶奉到贺道年面前:“府尊先吃口茶稳稳神。”

    贺道年接过茶盏抿了口,茶水虽凉了,他人倒冷静了些。

    “这事太过严重,你去将宁七郎请来。”贺道年道。

    “请宁七郎?”徐先生重复了句,道:“府尊,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啊。”

    “你快去!宁七郎不是外人,他是宁氏人!”贺道年咬牙切齿道。

    徐先生恍然大悟,贺道年是害怕了,想要求宁氏庇护。他忙走出门,叫来贺道年的贴身小厮低声吩咐了一通。

    这时,高捕头他们放好方通判,一起来到了值房。贺道年先问在场的于四通几人,他们这时哪敢隐瞒,全都结结巴巴将当时的情形,一字不漏说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在他们看来,当时毫无征兆,谁都不知黄驼背如此胆大,身上藏有凶器。他们已经尽全力护着方通判,还是晚了一步。

    贺道年知道他们会推脱责任,不过,他心中却愈发断定,肯定黄驼背是受了人指使!

    方通判尚未开始使用酷刑,黄驼背就敢动手,简直匪夷所思!

    “你们先下去。”贺道年道。

    几人施礼告退,贺道年紧盯着几人,阴森森道:“江州府府衙出了这等事,大家都要小心些,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江州府府衙是一体,谁都无法置身事外。方通判已死,侄儿方士才不知死活,儿子也没甚出息,心腹失去了庇护,只恨不得躲到九霄云外去,哪还敢多言。

    于四通惯常媚上欺下,本来就是他办砸了差使,贺道年这时不追查,逃脱一劫,连庆幸都来不及,更不会声张了。

    至于高捕头,只恨不得变成哑巴,离此事越远越好。

    待几人离开,贺道年一下摊到在椅子里,声音低沉道:“老徐,我平时巴不得姓方的死,他死了,我却怕得很。”

    徐先生心下了然,贺道年是唇亡齿寒,生怕背后无形的刀,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徐先生叹了口气,低低道:“方通判好生生的一个人,突然就没了,着实让人不安。”

    “朝廷那边要要应对,背后指使之人要防。唉!”贺道年深深叹息,不住探头朝外张望,“你去看看,宁七郎怎地还没来。”

    徐先生道好,起身朝外走去。来到到府衙大门边,看到远处一辆骡车驶来,他顿时长长呼出口气,撩起衣袍下摆,小跑着迎了上前。

    以前徐先生虽客客气气,却从未这般热情过,前来传话之人,并不知贺道年请宁毓承来所为何事。

    宁毓承不禁扬了扬眉,心道肯定发生了大事,有求于他背后的宁氏。

    “七郎来了,七郎里面请。”徐先生长揖到底,脸上堆满了笑,侧身让着宁毓承。

    “不敢不敢。”宁毓承还礼,笑着谦让:“徐先生请。”

    两人寒暄着,贺道年听到外面的动静,再也坐不住,起身来到了门边,亲自上前相迎。

    宁毓承不动声色将他们宾主的反应看在眼里,进屋后,听到贺道年迫不及待将方通判之死说了,他先是震惊,接着便释然了。

    看着贺道年变换不停的脸色,说得唾沫横飞,亢奋又惊恐的模样,心头止不住升腾起阵阵厌恶。

    “蝼蚁,蝼蚁”贺道年嘴皮翻飞,不停吐出蝼蚁,卑贱,朝廷命官等话。

    宁毓承突然出声打断了贺道年:“贺知府,你住嘴吧!”

    贺道年的话被堵住,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一时看上去很是滑稽。

    宁毓承直直望着他,不客气道:“贺知府,卑贱的蝼蚁,贵不可言的贵人,都只有一条命。贵人命官方通判没了命,你现在打算如何办呢,拿蝼蚁的命,将他的命换回来?”

    第65章 ……

    贺道年虽表面恭敬,他始终看重的,还是宁毓承背后的宁氏。在他心底深处以为,宁毓承当面不耐烦出声质问,就是对他彻底的不敬。

    打算如何办?

    该如何办?

    宁毓承提出的问题,让贺道年的怒意,犹如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七郎,唉,你不知我的难处。方通判他是朝廷命官,他被卑”

    “卑贱”二字不假思索便要说出口,贺道年硬生生吞了回去,心虚瞄了眼宁毓承,赶紧说了下去:“黄驼背将他杀了,这是民杀官,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在江州府的任上生出这等事,我难辞其咎啊!”

    宁毓承无视贺道年只想着自己前途的嘴脸,继续问先前的问题:“贺知府打算如何处置呢?”

    贺道年被问得噎住,他顿了顿,紧紧盯着宁毓承,压低声音道:“方通判乃是急症而亡。”

    宁毓承面色不变,迎着贺道年的视线,问道:“贺知府的意思,无需上报朝廷,隐瞒方通判的死亡真相?”

    贺道年点点头,问道:“七郎觉着这样可妥当?”

    宁毓承不由得哂笑,贺道年明摆着要拉宁氏下水,一起瞒天过海。

    除去府衙的知情人,还有方通判的家人,堵住悠悠众口并不难,威胁加利诱。

    但是,宁氏为何要与贺道年一道冒这个险?

    宁毓承问道:“贺知府可有审问过黄驼背,以及其他知情人,当时的情形如何,卷宗可能借我一阅?”

    贺道年默了默,将当时在场几人的供词说了,很是小心翼翼掩饰着自己的心思,“黄驼背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肯说。此事背后肯定有人指使,七郎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对着贺道年的试探,宁毓承神色坦荡,问道:“背后的人为何要指使黄驼背杀方通判?”

    贺道年心中转了几转,心一横,将地皮无赖死在狱中,尸首不见之事道了出来。

    “这几人死有余辜,就算朝廷得知,江州府也是为民除害!”贺道年正气凛然道。

    宁毓承道:“既是为民除害,江州府府衙该开公堂审案,百姓定会拍手称赞,何须在背后偷偷摸摸,做出些上不得台面之事。好好的局面,就这般生生折腾得没了!”

    贺道年愣住,心道宁毓承虽说得极是,只是有些事情,的确不能搬到台面上来说。

    比如地皮无赖能如此张狂,背后是有人替他们撑腰。府衙是是朝廷的脸面,要是被这几人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岂不是伤了官府的面子,让朝廷天家蒙羞。

    贺道年心中懊恼,呵呵道:“七郎到底未曾出仕,想得难免天真了些。七郎若是不解,不如写信去向你三叔宁知府请教。”

    搬出宁悟晖,贺道年是恼羞成怒在反击了。宁毓承并不在意,道:“黄驼背在何处,我可能去瞧瞧他?”

    贺道年一愣,心想宁毓承滑不溜秋,说了半晌,一句有用的话都不曾有。他不由得警惕了起来,想要拦着宁毓承,心思微转,又答应了他。

    大牢中阴森可怖,黄驼背半死不活,又脏又臭。宁毓承长在宁氏,何曾见过如此场景,吓一吓他,杀杀他的锐气也好。

    贺道年亲自陪着宁毓承到了大牢,于四通点头哈腰迎了上前,翻着三角眼,不住打量着宁毓承。

    宁毓承不躲不避,迎上他的视线。于四通哪敢再多看,忙垂下头,点了灯笼走在前面带路。

    到了黄驼背的牢房,于四通打开牢门,上前一脚踹过去,吆喝道:“贺知府来了,还不赶紧起来!”

    黄驼背蜷缩在脏污潮湿的干草中,受了一脚,只微微抽搐了下。

    于四通愤慨不已,抬腿欲将再踢,宁毓承扬声拦着了他,朝牢中走去,道:“你出去吧。”

    贺道年一直不动声色瞧着宁毓承的反应,见他走进大牢时,脸色开始有些苍白,以为他被吓住了。

    正在得意时,宁毓承又走了进去,贺道年有些琢磨不透了。

    宁毓承要了盏灯笼,绕

    到黄驼背的面前蹲下,抬起手上的灯笼,凑近他的头。

    兴许是灯笼光线刺激,黄驼背不顾脏污,头向干草堆中埋进去。

    在一晃间,宁毓承看清楚了黄驼背的脸。沧桑,伤痕累累。整个人与这堆干草也并无甚区别,贺道年鄙夷得没错,他就是蝼蚁。

    无论贺道年说得再好听,经史子集上亦处处可见的圣人言,比如“民贵君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等等,皆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黄驼背就是实实在在的蝼蚁,“民为邦本”这句话亦没错,若没蝼蚁贱民们卖命劳作,谁来奉养君臣士绅?

    宁毓承什么话都没问,他缓缓站起了身,转头打量着牢房。

    这是他两世都未曾见过的人间地狱,这间地狱,几乎为没权没势的穷人而设。

    大齐律中,并无判几年刑的处置。一般百姓犯事时,会先关进大牢震慑,一般会判杖刑,打罚之后就放了。在发生命案等恶劣案件,官府判罚砍头时,因为要经过大理寺与刑部的核实,需要关押得长久一些。还有另外一种刑法,则是判流放,流放基本是苦寒贫穷之地。

    官员犯事,朝廷会派人将其缉拿进京审问。地方州府的牢房,便是为平民百姓,穷人所准备。

    家中稍微有些权势者,九成九都不会进来这里。

    宁毓承胸口堵得慌,起身大步走出了牢房。贺道年上下打量着他,因着于四通在一边,便没多问。

    “贺知府,给他些厚衣,热食,换掉地上的草,铺得厚实些。”宁毓承道。

    贺道年紧抿着嘴,一时没有做声。

    宁毓承见他明显不同意,委婉道:“他死了,死无对证,也是百口莫辩。”

    贺道年这才看向徐先生,跟在后面的徐先生忙颔首以示领会,对于四通叮嘱了一气。

    末了,徐先生冷着脸道:“你敢使小动作,仔细你的皮!”

    于四通脸色一白,忙弯腰赔罪,谄媚地道:“不敢不敢,徐先生,在下万万不敢。”

    徐先生正眼都不看于四通,冷声道:“你比府尊还要威风,吆五喝六,你有沈不敢?”

    说罢,他一甩衣袖扬长而去,于四通吓得脸色煞白,忍不住打了自己一耳光,“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府尊面前也敢大声说话!”

    回到值房,贺道年端详着宁毓承,问道:“不知七郎前去了牢房,可看出了什么?”

    宁毓承沉吟了下,坦白道:“我明白贺知府的意思。不过,贺知府可曾听过,撒一个谎,要用一千个谎去圆的说法?”

    “此话怎讲?”贺道年愣了下,心中很是不安,不禁按按琢磨起知晓方通判之死的几人,他们究竟谁会将此事传出去。

    宁毓承道:“还有句话,叫做光脚不怕穿鞋之人。贺知府对他们来说,可是穿着镶金带银的皂鞋。”

    贺道年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的白底青面皂鞋,去了两趟牢房,鞋底已经变得脏污,令他嫌弃地皱起了眉。

    宁毓承站起身,道:“贺知府也别急,我也要回去想一想。”

    比起先前时,宁毓承的态度已经诚恳了许多,且并未有推脱之意。

    贺道年呼出口气,道:“七郎说得对,事关甚大,我也要好生想一想。”

    离开府衙,宁毓承吩咐了福山几句,先回了宁府。

    冬日的天,太阳下山之后就变得阴沉沉。宁毓承坐在椅子里,望着窗棂外的梅花枝出神。

    庭院中种了几株梅花,不知何时悄然盛放了,在暮色中,红梅依旧艳丽似火,映在雪白的窗纸上。

    宁毓承的眼前,无端拂过黄驼背身上干涸的血。

    “七郎,可要掌灯?”福水见宁毓承在屋中发呆,放轻手脚上前问道。

    “嗯。”宁毓承回了声,撑着椅子扶手坐直了身。

    福水赶紧点了烛台,黄蜡散发着阵阵幽香,将书房照得透亮。

    宁毓承道:“等下赵三爷要来,你去与阿娘说一声,我就在松华院用饭。你顺道去灶房,让饭菜赶紧送上来。”

    福水应是退下,没多时,福山领着赵丰年来了。宁毓承招呼前去正厅,道:“三爷,我们边吃饭边说。”

    赵丰年猜肯定是出了事,他也不推辞。福山提着饭菜进屋摆好,两人一道上桌用饭。

    宁毓承用酸笋鸭汤拌饭吃了一碗,便放下了筷子,见赵丰年也大致吃得差不多,便道:“方通判死了,被黄驼背杀了。”

    赵丰年缓缓抬起头看过来,神色除去震惊,还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七郎,我真没让黄驼背动手。以前我想过,被岳丈骂了一通,我便打消了念头。”赵丰年忙屏住笑解释道。

    “不过,黄驼背他如何敢?”赵丰年疑惑不已,哪还吃得下饭,拿着筷子比划。

    “官来如梳,兵来如篦。官员到了地方,好比梳子,在地方扎扎实实梳理一遍,土都得刮走一层。穷人日子不好过,有一口吃的,有一口气在,他们都老实本分得很,见到官,畏惧得大气都不敢出。说句大不敬的话,休说方通判,就是一条狗,给穿上那身官服,他们也会服服帖帖,俯首听命。”

    宁毓承其实也感到意外,照着他们的意思,放出义庄尸首不见之事,方通判肯定会感到不安,查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方通判既然知道了有人知晓他的所作所为,借机在威慑他,就算查出黄驼背范老臭,投鼠忌器,他也不敢再随便杀人。

    谁曾想,黄驼背居然敢动手杀方通判!

    “呵呵,只怕贺知府的日子难过喽!”赵丰年幸灾乐祸道。

    “再难过,他也是知府。”宁毓承道。

    赵丰年讪讪道也是,“七郎可知贺知府打算如何处置此事,我以为,他肯定想要只手遮天,将这件事瞒得密不透风。毕竟事情传出去,他也跟着没脸,朝廷那边还会找他的麻烦。”

    “先别管她。”宁毓承说了句,脑中回想着贺道年告诉他之事,问道:“那个范老臭,三爷可只他在何处?”

    “底下的人打过交道,我这就让人去找。”赵丰年说完,迟疑了下,问道:“七郎可是以为范老臭知晓缘由?”

    “我要问过才知。”宁毓承大致知晓了些黄驼背的杀人动机,他想要再确认一下,又道:“别惊动了他,我们一起去。”

    赵丰年忙叫来贴身小厮吩咐了几句,与宁毓承一道前去了范老臭住的巷子。

    范老臭收夜香,被邻里嫌弃太臭,住在城西一条破旧小巷最里面的小院。小巷中只有几间破宅子,住着如他一样,拾荒收夜香等穷人。

    天黑之后,小巷除去寒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范老臭解开用绳索捆着的破院门,惊慌不定望着院外的几道人影,颤声问道:“贵人找谁?”

    “找你,你别怕,我们就问几句话。”宁毓承说道,他转身要了盏灯笼,对赵丰年道:“三爷,其他人留在外面,我

    们进去说。”

    赵丰年让小厮守在外面,范老臭见破门也挡不住他们,便侧身让他们进来。

    宁毓承提着点亮的灯笼,随着范老臭,从院中摆着装夜香的大木桶与恭桶中挤过,进了屋。

    屋子矮小,东西厢房已经垮塌,只得一间能遮风挡雨的正屋。屋中杂乱,用石头木板拼起来的床上,堆着破烂硬邦邦的被褥。范老臭勉强扫出两张凳子,拘束不安地请宁毓承与赵丰年坐,他则瑟缩着坐在了床上。

    赵丰年站在那里没动,见宁毓承在凳子上坐下,才捏着鼻子坐了。

    宁毓承开门见山道:“你与黄驼背交好?”

    范老臭虽笨,但黄驼背聪明,曾经提醒过他,千万莫要乱说话。

    赚钱心虚,范老臭小心翼翼问道:“贵人高姓大名?”

    “黄驼背犯了事。”宁毓承缓缓说道。

    范老臭顿时脸色大变,紧张得连话都说话都打颤,“黄哥,黄哥他犯了何事?”

    院中飘散着屎尿味,赵丰年连气都不敢喘,他只巴不得赶紧离开。见范老臭还妄图耍小心机,顿时沉声道:“他犯的事,你应当清楚。你们一起做的事,难道你想撇开?”

    范老臭肩膀一下塌下去,双腿发软,欲将下跪求情,被宁毓承抬手拦着了。

    “你只管如实告诉,黄驼背平时除了当差,还做些甚,喜好,可有其他亲密来往之人。”宁毓承温声道。

    范老臭哪敢再隐瞒,一股脑将黄驼背平时的喜好说了:“黄哥无父无母,除与我熟悉,再无与其他人来往。黄哥只喜欢钱财,连路边有根草,他都要捡起来,再脏都朝家里搂,大家都嫌弃他脏臭,晦气,我与黄哥一样脏臭。晦气,能说几句话。”

    因着紧张害怕,范老臭的话说得颠三倒四,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

    宁毓承却恍然大悟。

    范老臭道:“黄哥将钱都换成了金子,他动不了时,就吞金自杀。黄哥说要带金子下地府,给阎王送礼,再次投胎为人,阎王以后给他勾一户权贵之家,尝尝做人的滋味。”

    宁毓承恍然大悟,没再多问,他站起身,对范老臭道:“你小心些,好好活着。”

    范老臭一脸呆滞坐在那里,宁毓承朝他点点头,与赵丰年一起走了出去。到了院子外,赵丰年总算长长喘了口气,抱怨了句臭,道:“七郎,你问出了什么名堂?”

    “动机,黄驼背为何会杀方通判。”宁毓承道。

    赵丰年愣愣问道:“为何?”

    贺道年说,当时方通判正在审问黄驼背,拿出他从黄驼背住处收到的金子,告诉他已经人赃并获,让他从实招来。

    黄驼背看到证据,便突然发难,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好似当时黄驼背叫嚷了几句,他们没听太清楚。

    贺道年与他们皆以为,黄驼背是因逃脱不过,才动了手。

    宁毓承解释了,平静地道:“并非这样。黄驼背没了金子,这辈子已经无望,连他下辈子的生机都被堵住,他还剩什么,他还怕甚。谁甘心生生世世都做蝼蚁!”

    赵丰年听得也不好受,道:“七郎可有打算了?”

    宁毓承当机立断道:“有。我尽量不让黄驼背死,该死的不是他,绝不是他!”

    第66章 ……

    宁毓承与赵丰年道别之后,直接前往贺道年在府衙附近的私宅。

    府衙后衙是官员家眷生活起居之处,小院狭窄,陈旧,基本上官员都会另置私邸,后衙只作为偶尔歇息落脚之处。

    贺道年的私邸前后五进,与方通判的宅邸前后隔着一条小巷。宁毓承让车夫赶着马车从方府前经过,厚重的朱门紧闭,安宁静谧,檐下的灯笼泛发着幽幽光芒。门房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了眼,见是不熟悉的车马,外面冷,很快便将头缩了回去。

    方通判的家人还未得到他的死讯,看来贺道年还挺有本事,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

    时辰已到戌时末,贺道年尚未歇息,与徐先生在书房说话。

    天气虽寒冷,白日太阳出来时依旧比较暖和,方通判的尸首仍旧放置不住。徐先生趁着夜色,让人送了棺椁寿衣冰前来。更换寿衣后,他亲自替其嘴里含了饭。

    尸首已经僵硬,衣衫不好更换,嘴也难以撬开。徐先生办完之后,回去扎扎实实洗漱了一番,仍然觉着手指上留有尸首上难以言喻的阴森。

    商议来去,两人皆没甚主意。无论哪一种,都让贺道年无法安心。

    徐先生道:“府尊,我以为,宁七郎虽聪慧,宁老太爷不在,他也不敢擅自下决断。中枢离得远,宁侍郎在礼部当差,礼部清贵,说得上话,能说多少,肯说多少,你我皆不知晓。”

    贺道年瞥了徐先生一眼,脸上的不耐烦更甚:“宁七郎已经知晓,你再提这些有甚用?何况,我在京城的关系,你都清楚。以前有用,王相年岁已高,朝政大事小事,他只作壁上观,待决议定下来,再出声附和一句。王相连着请求乞骸骨,陛下皆未允许。圣心难测,谁知陛下是做如何想。王相只做那聋哑的翁姑,哪会管我的事。江州府是块肥肉,要是有任何风声传出去,我哪还能坐得住。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受那宁氏的鸟气!”

    “上面没人,事情不好办呐!”徐先生跟着唉声叹气。

    这时,小厮前来禀报:“宁七郎来了,老爷可要见他?”

    贺道年与徐先生面面相觑,再一齐看向滴漏。

    “都这个时辰了,宁七郎肯定有要事。”徐先生道。

    贺道年神情严肃点点头,让小厮请宁毓承进来。徐先生站起身,道:“府尊,我去迎一迎。”

    宁毓承在门房处刚坐下,就见徐先生疾步匆匆走了出来。他心下了然,贺道年能安睡才怪,估计在与徐先生商议对策。

    “七郎快快请进。”徐先生脸上带着笑,也不问为何这般晚来,只客气又周到地让着宁毓承。

    宁毓承笑着相让,两人互相客气着进了书房。贺道年站了起来,他与徐先生一样,并不提时辰,颔首对着宁毓承还礼,吩咐徐先生奉茶。

    “我知道方通判为何被杀了。”宁毓承说道。

    贺道年与徐先生皆紧张起来,一起紧盯着宁毓承。

    宁毓承笑了下,淡淡道:“因为,方通判逼得人没了活路,这辈子不算,下辈子也不给活路。”

    “下辈子?此话何解?”贺道年听得很是疑惑,穷人没活路的比比皆是,他并不意外,只下辈子,他就听不懂了。

    宁毓承简单将黄驼背其人说了下,“龙生龙,凤生凤。父是官,子也是官,兄弟族人都是官绅贵人。穷人这辈子没活路,子孙后代九成九,从出身就能看到死亡,与他们都是一样的命运。在人世求不了翻身,在阴间也求不了。换做你们两位,你们可会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徐先生家境普通寻常,他读书上算有天分,这点天份,不足以让他脱颖而出,能与官绅权贵们去争。为了养家糊口,放弃了继续科举,谋了幕僚的差使。

    贺道年的运道好一些,生父去世之后,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后来做了县令,官虽不大,对他帮助不小。娶了两门亲,原配与继室的娘家都薄有家财,他考运不错,一路打点过来,称得上官运亨通。

    面对宁毓承的问题,徐先生心有戚戚焉,贺道年不大以为然,道:“七郎这句话,难免有失偏颇。这世上有千万种人,托生在谁的肚皮中,这是自己的头道运道。再者,待长大后,还有读书一途,比如陈全进,他出身贫寒,靠着自己的本事,如今做了官。没本事之人,只能做辛苦杂活,要是人人都因着不甘心而杀人,这世道岂不是会大乱?”

    贺道年的话,乍一听上去很有道理。其实,他的话纯属谬论。

    首先,如陈全进这般幸运之人,在整个大齐的穷人中占比极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再者,他模糊了穷人能读书的成本,有几家能担负得起。更重要的事,他将做官一事轻描淡写略过不提,甚至下意识回避了陈全进曾侯官五年的事实,以及陈全进是如何才候到了官。

    宁毓承试探了下,不再辩解下去,问道:“方通判被杀,与贺知府毫无关系,为何贺知府会害怕,会犹豫呢?”

    贺道年一时语塞,脸色不大好看了。

    宁毓承并不在意,话说得更加直接:“贺知府是害怕,投胎这头道

    运道更好,更有本事之人,会狠狠用铁一般的拳头砸过来。贺知府的投胎与本事,毫无还击之力,靠着自己的运道,本事,得来的一切,转瞬间就化为镜花水月,连着后代也一并跌落下去,成为贺知府口中卑贱的蝼蚁。”

    屋中瞬间鸦雀无声。

    徐先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悲哀。贺道年脸色变成青白,颓丧晦暗。

    宁毓承并非危言耸听,在更大的权势面前,贺道年也只是蝼蚁,若一个不察行差踏错,他的官就保不住了。

    如果保不住现在的官,晋升何其难。几个儿子都没甚出息,顶多靠着他的庇护,再维持一代。待到孙辈时,便泯灭于众人之中,家道败落,成为平民百姓。

    黄驼背甚至算是杂役,比真正一穷二白的平民百姓还好过一些。

    贺道年绝说不出平民日子过得舒坦,能安居乐业的话。若真是如此,就不会有无数的改朝换代。

    半晌后,贺道年艰难开口问道:“七郎,你前来,究竟意欲如何?”

    “我回去想了下,建议贺知府公开审理此案。”宁毓承道。

    贺道年下意识就想拒绝,不过到忍住了,问道:“公开审理?”

    “是啊,瞒不住,就不要瞒。”宁毓承点头道。

    贺道年拧眉思索,宁毓承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他心思已经开始变活络了。

    贺道年不算顶顶聪明,出身不显,能到江州府做知府,亦绝称不上笨。在江州府这几年,他并无甚作为,与大齐九成的官员一样,遵照朝廷旨意行事,顺道充实一下自己的钱袋。

    兴许有方通判将脏事都揽了过去,贺道年勉强算得上干净。说是勉强,若他不默许,方通判肯定会收敛些。

    江州府的赌坊,伎馆,各家铺子等,究竟暗送了多少干股的分成到贺道年之手,宁毓承并不清楚。但他能肯定,这一份分红,绝对不会少。

    分红拿在手,并不都会落入贺道年口袋中。快过年了,江州府送往京城的车马,在今冬动荡的局势下,依旧络绎不绝,这是江州府在往上送上贡。

    贺道年背后有人,方通判应当也有。只是这个人,应当比不过贺道年。毕竟方通判已快到致仕的年岁,还只混到通判,官居于比他年轻的贺道年之下。

    方通判的背后之人不足为惧,且他已死,无人会为一个已死之人,得罪更大的官,除非有利可图,还能图得到。

    “江州府的地痞无赖着实太过张狂,是该管束一下了。他们犯下的事,贺知府以为百姓会真只恨他们,而不会想到因着官府纵容?上次贺知府出面修了大杂院与月河,江州府百姓重新吃到了粮食,贺知府再肃清江州府上下的风气,百姓只会拍手称赞。”

    宁毓承看着贺道年与贺禄相似的思索神情,不由得缓缓笑起来:“当然,百姓的称赞,对贺知府在朝廷那边本无甚大用,但有百姓的爱戴,来年巡查使前来江州府,他们能看到。方通判被杀,是他做了太多的恶。此事过了明路,贺知府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贺道年眼睛瞬间一亮,暗暗呼妙!

    不过,贺道年心思还是动了一下,没打算全按照宁毓承的建议来行事。

    方通判不能是作恶被杀,若是如此,他便是死有余辜。朝廷为了缓和日久以来的民怨,顺道将其抄家,其妻儿们变成罪臣家人。

    眼下方通判之死还未告诉其妻张夫人,她读过书,并非无知妇人,肯定会起疑。

    要是他们被逼上绝路,说不定又会变成另一个黄驼背。

    贺道年已经打定主意,方通判之死,是因地痞无赖太猖狂,官府将他们抓进大牢。他们非但不改,居然试图越狱逃走,还杀了方通判。

    “七郎这次帮了大忙,待这一阵忙完之后,七郎不吃酒,我给七郎准备好茶,请七郎来用饭。”贺道年笑呵呵道。

    “不敢当不敢当。宁毓承客气了下,便笑着道:“贺知府要谢,我也就不推辞了,我是有件事想要托付贺知府。”

    说着,他站起身,长长作揖下去:“恳请贺知府放出黄驼背,给他一条生路。”

    贺道年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只刚道完谢,一下收不回来,颇为懊恼道:“七郎何须为了一个杂役如此上心,且黄驼背凶残,放出去危害重重,他的确是杀了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宁毓承只神色平静望过去,贺道年对着他明亮,洞悉一切的目光,心虚地别开了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黄驼背在牢狱中受尽欺负,他从来没反抗过。住窝棚,做最脏最苦的活,一心只为了来世不再吃苦。他若真本是穷凶极恶之人,早就杀了欺负他的狱卒。放他出去,他也不会行凶。论到危害,就更谈不上了,他也要有那个本事。”

    宁毓承耐心解释,叹了口气,道:“下辈子太过渺茫,这辈子让他见到点光。比起求神拜佛,吃素放生,给他一条生路,才是真正的行善。”

    贺道年心道宁毓承说得也是,黄驼背已经要死不活,能否活下去还难说。何况是宁毓承的主意,怪不到自己身上,还能送个顺水人情,便答应了。

    宁毓承真诚道谢,问道:“黄驼背被抓来时,方通判在他的窝棚中收来了金子,不如好人做到底,一并还给他,让其能心安。”

    贺道年并不知此事,徐先生这时道:“我知道,金子装在皮袋子中,作为证物放在了府衙。”

    宁毓承道:“择日不如撞日,劳烦贺知府交代下去,我这就去大牢。”

    贺道年看着滴漏,皱起了眉,“这般迟了”

    徐先生这时道:“府尊,我陪着七郎前去。”

    贺道年只能道:“你去吧,小心谨慎行事。”

    徐先生应是,取了贺道年的手札,与宁毓承一起坐车前往府衙。

    拿到黄驼背的皮袋子,徐先生交给宁毓承,“七郎点一下。”

    宁毓承看着皮袋中约莫一两的金锞子,陷入了沉默。

    “当时大家都吓住了,无人会起贪心。”徐先生极擅察言观色,解释道。

    “我是觉着,算了。”宁毓承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徐先生其实听懂了,黄驼背做牛做马一生,就只得这点金而已。

    两人来到牢房,因为宁毓承的交代,地上的干草换过了,黄驼背身上搭了床破褥子,还是一动不动蜷缩在草堆中。

    宁毓承走了进去,在黄驼背面前蹲下,将皮袋子放在了他的面前,轻声喊他:“黄驼背。”

    黄驼背紧闭着的眼,突然一下睁开了,死死盯住了皮袋子。他努力蠕动,手臂始终抬不起来,喉咙呼哧,几近癫狂道:“还给我,还给我!”

    宁毓承将皮袋子,塞回了他的破皮袄中,轻声问道:“可能活下去?”

    黄驼背渐渐平息下来,他争着浑浊的双眼,仔仔细细打量着宁毓承,急促且坚定地道:“能!”

    “起来,你快出去。”宁毓承站起了身。

    黄驼背挣扎着,硬是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颤巍巍跟在宁毓承身后,走出牢房,来到他平时当差时,经常出入的角门边。

    角门开着,黄驼背停住了脚步,回头对宁毓承道:“我记得你。你让人给了我食物,褥子,换了干草。你是好人。”

    “走吧,活下去,以后别再惹出这种事。”宁毓承挥挥手,再次道:“活下去。”

    黄驼背裂开嘴笑,眼角的泪从伤痕密布的脸上流下,朝宁毓承躬身到底,走出角门,没入了黑暗中。

    宁毓承望着那团黑暗片刻,转身朝外走去。到府衙外,他站在马车边与徐先生道别,道:“这般晚了,还劳驾先生,多谢先生相助。”

    徐先生没有做声,抬眼望着黑漆漆的天际,几颗稀疏的星辰在闪烁。

    于天家,于权贵,他算得什么呢?

    想到这些年来,从读书到出来做事的无奈,黄驼背

    的凄惨。

    在贺道年等人看来,是他们的没本事,他们活该。徐先生喉咙哽住,突然长揖下去。

    宁毓承愣了下,忙侧身避开:“不敢当先生大礼。”

    徐先生一丝不苟行完礼后,方直起了身,道:“其实,我亦只是蝼蚁罢了。”

    第67章 ……

    明州府。

    暖阁中薰笼暖意融融,宁悟昭只穿着夹山都微微冒汗,宁礼坤斜倚在软垫上,身上穿着皮裘,腿上还搭着锦被。他拿着江州府寄来的信,已经一言不发看了好一阵,枯瘦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宁悟昭暗自担心不已,宁礼坤从江州府到来之后,便一直病恹恹精力不济。平时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尤其是与宁悟晖父子之间面和心不和,宁礼坤三天两头上火生气,如何能好转。

    “阿爹。”宁悟昭实在放心不下,小心翼翼端起药碗奉上,劝道:“阿爹,身子要紧啊,先服药吧。”

    宁礼坤终于抬起了眼,他没接药,干咳了两声,沙哑着嗓子道:“你去将老三叫来。”

    宁悟晖连宁礼坤的话都阳奉阴违,何况是他。宁悟昭很是不情不愿,若非为了宁礼坤,他早就回了江州府,哪用留在明州府受这份鸟气!

    宁礼坤如何能看不出宁悟昭的想法,他胸口堵得慌,几乎喘气都难。

    江州府的粮食送来之后,在他的怒骂与威胁下,恰好朝廷的旨意也下来了,宁悟晖总算开了常平仓平粜。

    粮食总算平稳下来,但死亡的百姓,每天都在上升。宁礼坤做过官,清楚这是救灾不力带来的恶果。除去粮食,还有取暖的柴禾,御寒的衣衫,遮挡寒风的屋子,皆同样重要。

    朝廷只下旨开仓放粮,起初,明州府的士绅大户出了些力,搭了几天粥棚施粥,布施了些旧杉,再无其他。

    这点子东西,于需要的穷人来言,只能称得上车水杯新。

    宁礼坤勒令宁悟晖拿出他发的灾难财,添置御寒的衣衫等。宁悟晖心下不满,只勉强拿了一百贯出来。宁毓玥的夫家魏氏也出了些钱,其余大户见状,也多少出了些力,明州府方未能大乱。

    宁悟昭闷声闷气道:“阿爹,老三他不到深夜,绝不会回来。我去衙门找他,他有一大堆的借口推脱,我如何喊得动。”

    宁礼坤胸脯起伏着,厉声道:“你去,你就说,我要断气了,看他回不回来!”

    “阿爹!”宁悟昭急了,抱怨道:“阿爹何苦咒自己,何况阿爹将老三叫来,说不到两句话,阿爹又得着急上火。阿爹心疼老三,总该想想自己,阿爹的身子岂能能受得住。”

    在宁悟昭看来,宁礼坤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大骂要状告宁悟晖忤逆,要革了他的差使,到头来,却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宁悟晖不孝不仁不义,要换做他,早就将他逐出宁氏,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宁礼坤长长喘了口气,闭了闭眼,道:“老大,你也是做父亲之人。若是换做阿华,你待如何做?”

    宁悟昭一楞,气道:“阿爹,阿华善良,温和敦厚,断不会如老三那般!”

    “要是阿澜呢?”宁礼坤继续问道。

    宁悟昭心下嘀咕,宁毓澜是他亲儿子,当然舍不得了。不过,宁悟昭明白归明白,宁悟晖与他终究隔着一层肚皮。这层隔阂,在花团锦簇时察觉不到,离得远些也还好。处在一间屋檐下,彼此之间意见相左,互相看不惯时,就尤其突出。

    骨血至亲,宁礼坤哪真舍得让宁悟晖背上不孝的大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宁悟晖被罢官甚至流放,宁毓闵他们讨不到好,还会连累到整个宁氏。

    对宁悟晖再多的愤怒与失望,宁礼坤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下去。宁悟晖聪明,看准他的不忍,有恃无恐。

    “老宁。”宁礼坤没再与宁悟昭多说,喊来宁大翁。

    “你去衙门叫老三回来。收拾一下,我们启程回江州府。”

    宁大翁应下出去了,宁悟昭听到能回江州府,既高兴又担忧,“阿爹,你的身子不好,哪能辛苦赶路啊。”

    “我死不了。”宁礼坤疲惫不堪,只说了一句,就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宁悟昭见宁礼坤不搭理他,只能起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宁悟昭虽比宁悟晖要正值,他无心仕途,江州府发生的那些大事,告诉他也浪费唇舌,只会义愤填斥责几句。

    想到宁毓承的来信,宁礼坤睁开眼,再次掏出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信不算长,宁毓承平铺直叙,描述了最近江州府发生之事。从粮食的涨价,到降价,到方通判暴毙。

    盯着方通判暴毙那几个字,宁礼坤的目光,便再没挪开过。过了一会,宁礼坤拖着沉重的双腿,起身走到书房,磨墨铺纸,写了封信,用蜡封号,放在了衣兜中,再回到暖阁。

    宁悟晖从府衙回来,走进暖阁,便看到宁礼坤定定看着信,似乎如老僧入定般出神。

    不知为何,宁悟晖心下不安起来,上前俯身施礼,喊了阿爹,“宁小七写了什么信来,阿爹看得这般出神?”

    宁礼坤缓缓抬眼看向宁悟晖,他没有说话,将信朝案几上一扔。

    宁悟晖脸色变了变,暗自懊恼不已。他身为一府知府,全府上下要他看着,宁礼坤不但处处干涉,还经常把他叫到面前教训。

    念着宁礼坤马上要回江州府,宁悟晖压下了心中的不悦,弯腰捡起信,坐在锦凳上看了起来。

    看到最后,宁悟晖难以置信,瞪大眼失声道:“什么?竟然如此大胆,这是要造反了!”

    宁礼坤一声不吭,只冷冷看着宁悟晖。这封信,是外人眼中的江州府局势。宁毓承另外还有封信给宁礼坤,怕信不稳妥,含蓄提了方通判真正的死因。

    对方通判其人,宁礼坤自是了解。他是遭到了报应,在宁礼坤看来,这份报应,远远不够他造下的孽。

    而宁悟晖呢?

    他比方通判要收敛些,可是,这次雪灾造成的百姓伤亡,若真有因果报应,他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姓贺的,听说他还算聪明,怎地也这般胡来!”宁悟晖皱眉,翻动着信,很是不解。

    在宁悟晖看来,当然是要尽力瞒着,如此骇然听闻的大事,传出去的话,朝廷毓官府的脸面都荡然无存。

    贺道年大张旗鼓审问地皮无赖,欲将借此扬名立万,宁悟晖暗自呵呵,心道贺道年若非是言过其实的草包,便是想要捞功劳的急迫,烧坏了心眼。

    宁礼坤胸口又开始闷得慌,冷声道:“姓方的死了。”

    宁悟晖看向宁礼坤,道:“阿爹,信上写了,姓方的已死。”

    “姓方的只有一条命,人人皆只有一条命,老三,你也只有一一条命。”

    宁礼坤深深喘了口气,看着神色怔怔的宁悟晖,愈发难受起来:“老三,我要回江州府去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也不会再见你。我们父子一场,我是狠不下心将你逐出族,更狠不下心去告御状,我心疼二郎他们兄妹,你身为他们的亲生父亲,你也该替他们想一想,积一些德。”

    看到宁礼坤难过,宁悟晖也不好受,道:“阿爹竟然这般看待我,让我颜面何在。阿爹官做得比我大,我万万不敢在阿爹面前班门弄斧。只是阿爹,你为何处处为难我。”

    说到伤心处,宁悟晖流下泪来:“我想要做一个好官,做一个清官!阿爹比谁都清楚,做好官,做清官,比贪官污吏更难!我也曾刚正不阿,直言上谏,痛陈大齐上下的利弊。最终,我被排挤,差点丢了官。”

    当年宁悟晖考中春闱之后,外派到了兖州府的云苍县做县令。兖州府比尚不足,比下有余,他身为宁氏人,上面知府通判等上峰,待他都客客气气,不会为难他。

    上任后不久,便到了收夏税的时候。宁悟晖以前一心只读圣

    贤书。待目睹官府如何催缴夏税,他起初是震惊,等看到逼死人之后,他再也受不住,到知府通判前慷慨激昂,指责他们手段过于狠厉,逼死无辜百姓。

    知府倒没与他翻脸,解释了几句,和和气气送走了他。

    接下来,府衙开始催缴云苍县的夏税,以前欠缴的夏税,也一并要他缴齐。

    云苍县的夏税,当年咬咬牙,能勉强交上。要追缴欠税,百姓就是卖儿卖女都交不上。

    虽是刚到云苍任上,宁悟晖有借口拖延,但府衙紧跟着来了一纸公文,要征调民夫,服徭役修水渠。

    修水渠是为了灌溉庄稼,且百姓本就要服徭役。一般来说,除非是紧要大事,官府都在农闲,天气不冷不热时征调民夫。

    这时刚忙过夏收,地种刚种完豆子,田中稻谷尚未成熟,勉强算是秋收前的农闲时节,官府征调民夫,冠冕堂皇。

    正是盛夏时节,烈日炎炎,百姓本就劳累,再去干苦活,这是要他们的命!

    宁悟晖很快反应过来,他被知府背后阴了一把,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刚正不阿!

    宁悟晖痛哭喊道:“阿爹,你要我如何做清官,你要我如何说真话!大齐不许人做清官,不许人说真话!”

    自古以来,清正廉洁,刚直的官员都凤毛麟角。换做以前,宁礼坤也这般以为,做好官难。

    现今,宁礼坤亦这般以为,做好官,做好事,难如登天。

    可惜,江州府的变化,让宁礼坤动摇了。

    宁毓承在信中,虽未道出他做了哪些事,宁礼坤能断定,每件事背后,都有他的手笔。

    宁悟晖与宁毓承最大的不同,究竟根本,在宁悟晖终究是心性,聪慧皆不足。他初出茅庐时的热忱,与受到打击后的变化,皆因着他本就凉博。

    所谓的为民,也是为了他的政绩与官声,终究酿成苦果,最后让无辜的百姓承担了。

    宁礼坤无比痛心后悔,当时不该为了宁悟晖在背后使劲,把他从云苍县调回中枢。他当时被排挤,多受些罪,甚至被罢官,也是他应得的下场。

    对着宁悟晖的痛哭流涕,宁礼坤说不出的失望,道:“我明朝就出发,你去跟你大哥配个不是,好生说说话,都是亲兄弟,别弄得真正生份了。”

    宁悟晖抹去眼泪,这时开始不舍起来。大齐禁止官员在家乡做官,他在外任上,此次一别,再见时,不知何年何月。

    “阿爹,你行路时要小心,别赶得急了,身子要紧啊!”宁悟晖关心地道。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让大翁来收拾。关着的那几人,也要让宁九来安排好,一并带回江州府。”宁礼坤道。

    宁悟晖这才告退:“我去给阿爹收拾,准备些礼带回江州府。”

    宁礼坤不知可否,望着宁悟晖走出去,门帘来回晃动,他合上眼,掩去了眼中的惨痛,将宁大翁叫到了身边。

    “你去找宁九传个话,收拾一下,我们回江州府去。”

    宁礼坤将先前蜡封好的信,放在了宁大翁手心,“去吧。我要歇一会。”

    宁大翁握住信,手心莫名发烫。他不敢耽搁,忙去了宁九他们三人的住处。

    在宁悟晖的私宅住不习惯,宁九与郑浒山常宝三人,自己在外寻了住处,离私宅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听到宁大翁说要回去江州府,且明早就要出发,几人面面相觑。宁九不动声色收好信,应了下来。

    待宁大翁走后,郑浒山常宝在收拾,宁九打开信读了,他惊了跳,将其他两人叫来,一起商议了起来。

    几人就一身衣衫,包袱皮一裹,往身上一搭,来到宁悟晖的私邸,准备车马安置半死不活的方士才与索命鬼。

    早起要赶路,晚上几人也没饮酒,吃了些饭菜,早早就在客房歇了。

    宁悟晖听宁礼坤的安排,与宁悟昭一起用饭吃酒。兄弟俩话不投机,各自自斟自饮。宁悟昭酒量比不过宁悟晖,一坛后就醉了,宁悟晖再吃了两盏,头开始有些薄晕,便未再多吃,离开正厅回院子去歇息。

    前院宁悟晖让给了宁礼坤与宁悟昭居住,他晚上歇在了姨娘的后院。小厮不便跟着到女眷的后院。

    反正就一条夹道,穿过一道月亮门便到了,宁悟晖自己提着灯笼,从夹道朝后院走去。

    突然,宁悟晖手上的灯笼好似撞到了什么,在手上晃了下,噗呲一下熄灭了。

    弯月躲进了云层中,夜空漆黑,只有夹道前面的月亮门处,悬挂着一盏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

    宁悟晖走惯了这条道,他吃多了酒,夹道中风大吹着冷,他不愿多等,看着前面的月亮门,将手上熄灭的灯笼随便一扔,抬脚超前走去。

    这时,宁悟晖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他扎着手,朝前踉跄扑去。

    仿佛有股大力袭来,宁悟晖连着往前滑倒,控制不住真个人摔倒在地,右边脸颊先是一凉,接着刺痛传开。

    宁悟晖下意识抬起手,摸向右脸。仿佛是碎瓷嵌进了肌肤,掌心一片了粘腻温热。

    他的脸,毁了!

    大齐有令,面有不暇者,不许为官!

    第68章 ……

    前院灯火通明,暖阁气氛凝重,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宁礼坤与宁悟昭分坐在软榻左右,守着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宁悟晖。大夫已经来过,取出了扎进头脸的碎瓷片,抹了药后,用细布仔细裹着,只露出充血的双眼。

    碎瓷片扎得太深,两三处约莫有半截指头长短。大夫是城中有名的疡医,擅长筋脉肉皮骨,谨慎地未将话说得太直白,含糊叮嘱好生休养,背着药箱赶紧告辞。

    瓷片取出来后,血肉模糊。待伤愈之后,肯定会留下扭曲疤痕。伤在最重要的脸面上,避无可避。

    按照大齐的规矩,宁悟晖今后的结局,不外乎三种。

    一是他的伤彻底愈合,继续安然无恙做官。

    二是在明州府任上养伤,在养伤的这段时日,他还是明州府知府。甚至伤好之后,他依然可以留在任上。

    地方州府的官员,会受昭进京述职。到那时,脸上的伤藏不住,只有两个下场。

    隐瞒不报,受到朝廷责罚。或他深得圣心,陛下格外开恩留下他。

    兴许宁悟明还有几分可能,宁悟晖起初在翰林院做翰林,后来一直外放,远远见过几次陛下,何来的圣恩?

    前去查缘由,宁悟晖的心腹小厮姜黄回来了,低声禀报道:“守在月亮门处的王婆子,听到动静就出来了,只看到三爷摔倒在地,未曾见到其他人。”

    姜黄低声说着话,宁悟晖直直望着某处,眼神渗人,让他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头皮直发麻。

    “天气寒冷,青石地面结了冰。地上不知从何处来的碎瓷片,想必是有人经过时,不小心摔碎了碗碟。瓷片普通寻常,随处可见,灶房也有不少。当值的皆诅咒发誓,地无人经过夹道,碎瓷片皆与他们无关。”

    姜黄说完,几乎将头埋进了地里去,屏声静气立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宁悟晖如活死人般躺在那里,宁礼坤叹了口气,对姜黄摆手道:“去熬药吧。”

    姜黄如释重负,赶忙应是退了出屋。宁礼坤又对宁悟昭道:“老大,你也回去歇着,明早还要赶路,莫要耽搁了行程。”

    宁悟昭惊讶不已,宁悟晖出了这般大的事,宁礼坤居然还是照着原定的行程回江州府。

    终究是兄弟,宁悟昭虽对宁悟晖一肚皮的怨气,看到他受伤,前程尽毁,心中还是不好受,道:“阿爹,老三他受了伤,不若再多留些时日,阿爹顺便养好身子再动身。”

    宁礼坤皱眉,道:“老三的伤没事,一些皮肉伤罢了。”

    宁悟昭只能先回屋,宽慰了宁悟晖几句,见他毫无反应,只叹了口气,便走了出去。

    暖阁内只有父子两人,一时谁都没作声,安静得只余宁悟晖愈发粗重的呼吸。

    伤口的痛,宁悟晖已经麻木,他现在感到生不如死,绝望,愤恨,不甘,快要将他淹没。

    他不信自己会平白无故摔倒,还恰好伤了脸,断了前程。

    在自己的私宅中,要是有人害他,只能是这座宅邸中的人。

    宁悟晖首先怀疑的便是宁礼坤,父子多年未见,不似以前的偏爱,这次不见温情,只有斥骂与不满。处处看他不顺眼,

    斥骂他是宁氏罪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宁悟晖再一想,却又无法相信,毕竟那么多年的父子。宁礼坤处处替他着想,为他的前程费尽心思。

    宁礼坤一心念着子孙们能飞黄腾达。老大宁悟昭无心仕途,要是废了他,就只剩下了宁悟明。

    休说宁礼坤,换做任何一个父亲,都舍不得到手的知府之位。

    其次,宁悟晖怀疑的是宁悟昭。这次宁悟晖来到明州府,两人就争执不断,互相看不顺眼。

    不过,宁悟晖很快便否认了。

    宁悟昭性情温和,在宁悟晖看来,所谓的温和,不过是看在他的面子,说得委婉好听了些。宁悟昭实则为软弱,他没这般大的胆子,更没安排动手的本事。

    如宁九他们,宁悟晖与他们不过点头之交,彼此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他们害他作甚?

    难道,真如宁礼坤所骂那般,他是遭到了报应?

    念头在脑海中浮起,宁悟晖手脚冰凉,慌乱得呼哧急喘,猛然看向宁礼坤,声音嘶哑,几近癫狂道:“阿爹,可是你,可是你?”

    宁礼坤垂下眼帘,抬手拍了拍宁悟晖搭在榻边的手臂,温声道:“老三,你受了伤,扰乱了心智,别多想了,先歇一阵吧。”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会遭到报应,天底下哪有什么报应!”

    受伤之后,宁悟晖一句话都没说过。这时像是要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出来,嘶声力竭大吼大叫。

    “要报应,怎地也轮不到我!大伯父为何没遭到报应,阿爹为何没遭到报应,二哥为何没遭到报应,我也不该遭到报应!”

    宁礼坤脸色惨白,厉声道:“你闭嘴!你大伯父没活过五十,这就是他的报应!你二哥在京城,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他无愧于心,为何会遭到报应!而我”

    他闭上眼,神情痛楚,凄然道:“我最大的报应,便是生了你!”

    宁悟晖望着宁礼坤,怔怔流下泪来,胸口憋着的怨怼发泄出来之后,留下深深的绝望。

    “阿爹,我以后要如何办,如何办,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毁了,阿爹啊!”

    宁悟晖失声痛哭,自小锦衣玉食长大,没受过挫折委屈,读书考学做官一路顺畅,春风得意马蹄疾。

    明州府是上府,在任上哪怕四平八稳,顶多过上三五年,他便能升任一路转运使,随后调回中枢,至少一个六部尚书跑不了。

    到了朝廷中枢,成为天子近臣,以他的家世与能干,何愁不会受到重用,必会入朝拜相,岂会输于宁悟明!

    宁礼坤木然坐在那里,他也不劝,任由宁悟晖哭得嘶声力竭。

    都是他的报应,都是他的报应!

    崔老夫人骂得对,他是缺了大德,他不该贪心,总想着要让宁氏子孙荣华富贵,绵延不息。

    他已经老了,已经有心无力。宁氏这艘大船,早已经腐朽渗水,他已经驾驭不动,迟早有一天会沉。

    虽后悔以前的种种作为,但他绝不后悔,亲手斩断宁悟晖的前程!

    哪怕是宁悟明,他也会毫不犹豫。他们,统统要给宁毓承让路。

    宁毓承真正聪慧,有大慈。他要给宁毓承留下,尚未沉没,稍微干净些的宁氏。

    想到宁毓承,宁礼坤脸色缓和了下来,眼中不由得浮起慈爱。

    这小子不喜上学,不知他可有躲懒,不写功课。马上要到过年的考试,他这次要是考不好,定要好生收拾他!

    明州府热闹极了,府衙前跟唱大戏一样,天天挤满了看审问地痞无赖的百姓。

    看到平时欺行霸市的地痞无赖被打板子,被罚流放,百姓喜极而泣,拍手称赞。

    宁毓承去看过一次,便回到了明明堂上学。

    真跟戏台上唱戏一般,府衙搭台,贺道年做主角,演起了贺青天。台下看客入了戏,以为真有朗朗乾坤,魑魅魍魉无从躲避。

    早起用完饭,走出屋,呼出白气阵阵。宁毓瑶却不怕冷,蹬蹬蹬跑在了前面,回头催促宁毓承与宁毓瑛:“三姐姐,七哥哥,你们快些,别迟到了。”

    宁毓瑛依旧不紧不慢走着,幽幽道:“阿瑶,你再催,我与小七自己去上学,不坐你的马车了。”

    宁毓瑶赶紧朝正屋看去,见夏夫人没出来,长长舒了口气。她哼了声,不悦对着宁毓瑛做鬼脸。

    宁毓瑶最近上了骑射课,大冬天也不怕冷,总念着出去跑马。

    夏夫人气得不轻,怕宁毓瑶着凉生病,要收走她的马。宁毓瑶撒娇卖痴,拉出宁毓承与宁毓瑛作保,一道坐她的马车去学堂,才留下了她的马。

    宁毓瑛一头扎在读书上学中,对江州府的热闹也听过一些。上了马车,她将宁毓瑶搂在身前取暖,顺便问道:“小七,江州府那些地痞无赖究竟怎么回事?他们又不是第一遭出来作恶,以前好好的,怎地突然就被抓了?”

    宁毓承还没回答,宁毓瑶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

    宁毓瑛紧了紧手臂,威胁道:“阿瑶莫要乱插嘴。”

    “我就是知道啊。”宁毓瑶不依扭动着身子,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我偷偷听到了阿娘跟夏嬷嬷,桐歌在一起盘账说话。今年铺子的买卖,比去年要差上近两成。桐歌说,今年是年成不好,冬日时,江州府的粮食柴禾价钱都贵得很,大家一个大钱掰成了两个花,能省则省。不抹粉,穿旧杉,能对付就对付过去。”

    三房分到的铺子以及夏夫人的陪嫁,皆做胭脂水粉,香料与布匹买卖。价钱有高有低,寻常百姓手中没了余钱,所幸靠着富人撑了撑。

    要是江州府继续乱下去,布匹还稍许好一些,毕竟人必须得穿衣。除去活着必要的行当,其他行当,皆会受到重创。

    宁毓瑛哭笑不得道:“阿瑶,我问的是府衙审案之事,你回答的是铺子买卖,风马牛不相及。”

    “哎呀,还没说到呢,三姐姐你别急啊。”

    宁毓瑶扭头朝宁毓瑛翻白眼,口齿伶俐说了下去:“桐歌说,本来买卖还要惨淡些,幸好白蜡赚了不少钱。夏嬷嬷就恨恨说,杀千刀的混账不见了,养白蜡虫的能将蜡收到自己手中,卖蜡出来,比以前便宜,咱们铺子多卖了些,赚了好些钱。”

    宁毓承初次听到白蜡与白蜡虫,看来除了农桑,他需要学习的古代知识,真是如浩瀚海洋。

    “白蜡虫,难道白蜡是白蜡虫做出来的?”宁毓承好奇问道。

    宁毓瑶也不懂,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了。

    宁毓瑛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跟着阿娘去外祖父家做客时见过一次,有那专门养白蜡虫的人家。像是养蚕那样,在水边插白荆树枝,白荆树易成活,约莫两三年长成。芒种时节,在树枝上放置白蜡虫卵,端午前后生出白蜡虫,八月左右长成。白蜡虫拉出的粪便,莹白如蜡,收成之后,便可制成白蜡。”

    蜡烛除去黄蜡,则是白蜡。黄蜡是蜂蜡,产量稀少,价钱昂贵。朝廷与番邦贸易的货物中,白蜡就在其中。

    宁毓承只一听,就能想象出养白蜡虫,取蜡的辛苦。

    宁毓瑛道:“以前只有平江府养白蜡,这几年江州府也开始养了,在平水县靠水的人家,插扦了不少白荆树,养起了白蜡虫。”

    宁毓瑶接过话,学着夏嬷嬷那样气鼓鼓道:“他们养的白蜡虫,都便宜了杀千刀的。姓方的突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才能保留白蜡,赚几个钱。阿娘说,这次官府突然发难,与姓方的有关系,让夏嬷嬷与桐歌不要出去议论。”

    “你个机灵鬼。”宁毓瑛听得一愣一愣,见宁毓瑶对着得得意地笑,忍不住点着她的脑袋:“阿瑶也莫要出去乱说。”

    “知道了,三姐姐真是啰嗦,跟阿娘一样。”宁毓瑶撇嘴道。

    宁毓瑛去拧她的脸,

    两人笑在了一起,宁毓承紧贴着车壁,免得被殃及池鱼,凝神思索起来。

    白蜡亦稀少,价钱比灯油贵,且需求巨大。

    要是能大力养殖,且不会损伤土地,影响到耕种庄稼,对百姓来说,白蜡比菩萨还要有用。

    宁毓承一路思索,打算开春后去一趟平水县。马车很快到了学堂前,几人一起下车,宁毓瑶背着书箱跑了,宁毓承要替她拿都来不及。

    宁毓瑛也与宁毓承道别,分别前往外舍与算学工学的院子。宁毓承刚到远门边,桐歌气喘吁吁跑了来,拿出封信,道:“七郎,明州府来了信,夫人让我赶紧给七郎送来。”

    宁毓承道谢,接过了信。桐歌忙摆手,问道:“七郎可要回信,我等着七郎,好一并带回送出去,”

    “你且等等。”宁毓承说道,打开信看了起来。

    宁毓承看完信收起来,心中说不出的滋味,道:“你先回去吧,跟阿娘说一声,祖父会来了,无需回信。”

    桐歌告辞回府,宁毓承站在院门边出神,几个同窗经过,好奇朝他打量,他才进了院子读书。

    午后,宁毓闵从江夫人处得知宁礼坤已经回江州,他趁着课间歇息,前来找宁毓承,把他拉到一边僻静处,紧张问道:“小七,祖父回来了,我阿爹那边,没事了吧?”

    宁毓承面对着宁毓闵期盼又焦急的眼神,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告诉宁毓闵这个噩耗,还是该等宁悟晖自己写信回江州,由他亲自告诉宁毓闵。

    第69章 ……

    宁毓承思前想后,还是将宁悟晖受伤之事告诉了宁毓闵。

    事关三房,宁悟晖是宁毓闵的亲爹,说不定会迁怒到他身上。宁毓承并不在乎迁怒,不愿见到宁毓闵因此自责难受,自己的亲爹受伤,在最为艰难的时候,他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宁毓承尽量委婉地道:“二哥,明州府暂时没事了,就是三叔不小心摔倒受了伤,好像伤到了脸。”

    “伤到脸?”宁毓闵的反应,并不像宁毓承所预料的那般惊慌失措,神色呆呆,茫然地问了句,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宁毓承仔细端详着宁毓闵,宽慰他道:“二哥不用担心,祖父已经在路上了,过几日便会到江州府,二哥到时便能知道究竟了。”

    “小七,我知道了。”宁毓闵脸色有些苍白,不过他看上去很冷静,“脸受了伤,要是好不起来,便是面有瑕,为不雅不正,无法做官。”

    宁毓承想要安慰,宁毓闵对他笑了起来,笑容极为勉强,一瞬即逝,看上去很怪异。

    “小七,你别说了。阿爹这样,倒是好”宁毓闵的话戛然而止,匆匆转身离开:“我要回府去,小七你替我告个假。我要守在阿娘身边,阿娘肯定受不住。”

    宁毓承望着宁毓闵渐行渐远的背影,他这时反应过来,宁毓闵为何看上去怪异。

    宁悟晖的受伤,反而对宁毓闵来说是种解脱。

    身为宁氏人,要是不懂得所谓的家族荣华富贵,究竟从何而来,那是在自欺欺人。

    有人心安理得享受着权势带来的种种好处,有人会因此不安痛苦,宁毓闵便是后者。

    江夫人不比钱夫人,反应可能会与宁毓闵不一样。她的荣辱兴衰,出嫁前在娘家父兄的身份地位,出嫁后在丈夫儿孙。

    她以后照样会衣食无忧,只是身份上带来的落差,她可能会难以适应。宁悟晖断了仕途之路,她的所有期盼,便会放在宁毓闵身上。

    而宁毓闵醉心医术,根本无心仕途。

    课间歇息结束了,同窗们嬉戏笑闹着,往课室奔去。赵春盛也不怕冷,不知在何处玩得脸颊通红,大声喊道:“宁七郎,还不快些,仔细先生罚你!”

    宁毓承叹了口气,抬腿回课室。马上要考试,要是考不好,估计年都过不安生。

    下学回到府中,宁毓承先回松华院写了一会功课,再前往梧桐院用饭。夏夫人与宁毓瑛宁毓瑶都不在,留在院中的桐歌告诉他:“江夫人病倒了,夫人她们去了三房。夫人留了话,七郎要是饿了,先用饭便是,无需等夫人她们。”

    宁毓承想了下,也前去了三房。江夫人的院子灯火通明,绕过影壁,就闻到了隐隐的药味。不止夏夫人,钱夫人也来了,一道陪着江夫人在暖阁说话。

    宁毓闵坐在正停发呆,宁毓瑶拉着黯然流泪的四娘宁毓珊,五娘宁毓珠在叽叽咕咕说话,宁毓瑛在旁边看着她们。

    见到宁毓承进屋,宁毓闵回过神看来,撑着椅子扶手,身子晃了下方站起身,看上去很是疲惫。

    “二哥快坐,我过来看看。”宁毓承忙快步走上前,宁毓瑶她们也一并看了过来。

    宁毓珊与宁毓珠忙抹去眼泪,起身见礼。宁毓瑶与宁毓承熟不拘礼惯了,想要去拉她们,被宁毓瑛按住了,她低声道:“阿瑶,礼不可废,礼多人不怪。”

    宁毓承将宁毓瑛的话听到耳中,心中感慨不已。自从出去做事之后,宁毓瑛的变化甚大,进步成长,何止是一日千里。

    “四娘五娘快坐。”宁毓承还礼,宁毓珊与宁毓珠坐了回去,宁毓瑶又开始与她们说了起来。

    “你们别怕,要是考不好,学不会,死劲苦读,就学会,能考好了。”

    “再说,学不会又如何,考不好又如何?又不是人人都能考上春闱,算学有意思得很,能算清楚账,别人就休想糊弄骗你。”

    “三叔一年俸禄多少钱,铺子田产能赚到多少钱,要是给你们一万贯嫁妆,你不会被糊弄,马上能算出来,你少分了多少家产呜呜呜”

    宁毓瑶的小嘴被宁毓瑛蒙住了,宁毓珊宁毓珠都忘了哭,瞠目结舌盯着她。

    “阿瑶说得对,也不对。”宁毓承这时开口道。

    宁毓瑶乌溜溜的眼中先是露出得意,接着就怒瞪了过来。

    宁毓承考虑到宁毓瑶她们还小,便说得简明易懂了些:“算学的确能算出的得失多少,只用在算嫁妆上,有点儿大材小用。算学能让人真正明智,能理清让迷惑的问题。人能说谎,算学却不会说谎。”

    宁毓瑛对此深以为然,她放开宁毓瑶,低声警告道:“阿瑶,你不许胡说了啊。阿珊阿珠,阿瑶让你们去学堂,她是真正为了你们好。但阿瑶只是提议,重要之处,看你们自己可真正想去,三婶婶不允许,你们可以想办法,让三婶婶答应。”

    宁悟晖出了事,江夫人听到后,当即晕了过去。醒来后,便跟天塌了一样哭个不停。江夫人哭,宁毓珊宁毓珠失去主心骨,姐妹俩也跟着哭。

    自从崔老夫人不待见三房的事摆在明面上后,她们姐妹就与其他几房愈发疏远。宁毓瑛她们到来,宽慰她们,还给她们出主意,姐妹俩都不笨,虽一时没有做声,都暗自在心中盘算起来。

    宁毓闵脑子嗡嗡响,他起身叫上宁毓承,道:“小七,我们去别处说话。”

    宁毓承朝她们几人颔首,跟在宁毓闵身后走了出屋。夜里的风吹在身上脸上,冰冷刺骨,宁毓闵似乎不怕冷,绕着回廊走动,看上去很是焦灼不安。

    “小七,阿娘哭着要去明州府,我担心阿娘,想要陪着阿娘一起去。阿娘说什么都不肯,她要我留在明州府,读书考春闱。”

    宁毓闵眉心拧成了川字,语速飞快,手在空中无意识乱挥舞:“阿娘说,以后她与四娘五娘,都要靠着我了。我们三人才是从她肚皮中生了出来,我们才是嫡亲的兄妹。阿娘是怕八郎有出息,而我一事无成,以后三房,就变成了八郎的,阿娘与四娘五娘,都要看着八郎的脸色过日子。”

    “嗯,三婶婶思虑周全,说得有些道理。”宁毓承道。

    宁毓闵脚步一停,愣愣地看着宁毓承,道:“小七你也这般想?”

    “是。”宁毓承肯定地道。

    “二哥,人就是这样。二哥,你扪心自问,以后面对八郎时,你可能毫无芥蒂,当做一母同胞的兄

    弟看待。就算你能,八郎呢,他可能?要是你与八郎都能,打个比方,若现在有一个恩荫出仕的机会,或者一个大的人情,八郎是会给你与三婶婶,四娘五娘,还是给他自己的妻儿们?”

    宁毓闵失落地苦笑摇头,道:“小七,我明白了。”

    “不,二哥,其实你并没明白。”宁毓承道。

    宁毓闵又皱起了眉,宁毓承抬起手,比划了个圆:“三婶婶与阿瑶一样,只看到了表面。二哥也心急了,将自己划定在这个圆中间。二哥,你试着跳出去,别只看到这一块天地。三婶婶,四娘五娘她们,二哥也可以试着帮她们跳出来。三婶婶有嫁妆,铺子,她不缺钱,不缺吃穿,识文断字。四娘五娘能有去学堂读书的机会,她们有给自己做靠山的机会,错失的话,实在太可惜了啊!”

    廊柱下的灯笼,随着风轻轻摆动,光在宁毓闵脸上晃动,他的神色也跟着晃动。

    片刻后,宁毓闵长长呼出一口气,他自嘲地笑了,“我真是晕了头。外祖父家世也不差,阿娘过得并不快活。靠他人,终究不如靠自己。阿娘妹妹们,我是该护着,到底该多想,究竟该如何去护,对她们才是最好。”

    宁毓闵聪慧,一点即通,宁毓承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想了想,认真地道:“二哥,要是三婶婶坚持要去明州府的话,二哥要想法跟着一道去。三叔受了伤,心情定会不好,三婶婶与二哥,要担待之处,就要比平时多一些。”

    不知想到了什么,宁毓闵脸色白了白,重重点头道好,“阿娘要去,我一定会陪着她。”

    这时,钱夫人与夏夫人结伴走了出来,宁毓瑛宁毓瑶一并跟在了她们身后。两人没再说话,抬手施礼。

    “小七也来了。”钱夫人笑着颔首,转头对夏夫人道:“小七这段时日瘦了不少,明明堂又要考试了,得好生补一补。”

    夏夫人嗔怪地道:“他三天两头不着家,哪补得赢。”

    “我那里有些海货,上好的血燕盏,我让黄嬷嬷给你送来,平时炖了给小七好生补补。”

    钱夫人大方地说完,再看向宁毓闵:“二郎也瘦,你也有。”

    “大伯母,那我呢?”宁毓瑶最喜欢吃,上前不依地搂住了钱夫人的胳膊。

    “阿瑶,你这胖脸蛋,又圆了一圈。”钱夫人笑着轻拧宁毓瑶的脸,干脆地道:“对不住,是我一碗水没端平,大家都有,阿瑛阿珊阿珠阿瑶,一个都不少。”

    宁毓瑶脆生生道了谢,夏夫人看得无语失笑,宁毓珊她们也一并谢了,一阵见礼之后,大家离开三房院子。

    回到梧桐院,桐歌忙摆饭,饭后,宁毓瑛与宁毓瑶回院子去写功课了,夏夫人留下宁毓承,斥退了婢女,让夏嬷嬷去守着,别让人靠近。

    “小七,你三婶婶哭着说了好几次,怎地偏生就摔伤了脸。我也以为,这件事透着蹊跷,老太爷可有告诉你究竟?”夏夫人小声问道。

    “祖父在信中并无细说,不过,要是有蹊跷,祖父就留下来查了,不会这般快回江州府。”宁毓承神色淡定地道。

    宁礼坤在心中的确没有提,宁毓承更不会去多想。

    夏夫人哦了声,蹙起的眉头松开了,笑道:“老太爷最宠爱老三,要是真有人陷害老三,老太爷哪能善罢甘休。只你三婶婶,唉,她以后要受苦了。”

    宁毓承眼眸微转,笑着没有接话。

    “你个小滑头!”夏夫人哼了声,伸手戳了下宁毓承的额头,“以后老三回来,你三婶婶可不是要受苦。像是你大伯母,要管着你大伯父的妾室庶子庶女,一大房人,看着就头疼,你大伯父,至少脸还好着,能看得下去。要是你三叔连脸都没余下”

    夏夫人打了个寒噤,没再说下去,眉眼间浮起了忧愁。

    “阿娘可是想到了阿爹?”宁毓承觑着夏夫人心情似乎不好,他思索了下,关心问道。

    “我没想到你阿爹,我是想到了九郎。”夏夫人坦白地道,嘴角浮起了苦涩。

    “九郎到了读书的时候,就要要送回明州府,成了我的差事。我不想管他!”

    “阿娘不想管,就不要管。”宁毓承答得也干脆,拍着胸脯保证道:“阿娘交给我便是,我去塞给祖父管。”

    夏夫人一怔,抿着嘴笑道:“好,我交给你,你去交给老太爷。九郎是他的亲孙子,与我有何干系!”

    宁毓承在旁边出主意:“也可以推给阿爹,九郎是阿爹的亲儿子,让阿爹留在身边教导最好不过。阿娘放心,我去跟祖父说,让祖父出面,阿爹孝顺的话,就不会推辞了。”

    夏夫人又犹豫了,“要是你阿爹将九郎带在身边,你与你阿爹多年未见,不在一起的话,父子之间生份了,你阿爹”

    宁毓承明白夏夫人的想法,当即脸部红心不跳吹嘘:“阿娘,我不用阿爹帮助,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夏夫人自是相信宁毓承的本事,不过,她并非无知,揶揄地道:“你是无需你阿爹帮助,只你扯着你阿爹的大旗行事就足够了。”

    宁毓承咳了声,道:“阿娘,看破不说破啊。”

    母子两人说了会话,宁毓承起身告辞,回到松华院去写功课了。

    翌日,江夫人启程前往明州府,不知宁毓闵如何说通了她,陪着她一道前去了。夏夫人想了下,前去跟崔老夫人说了半天话后,将宁毓珊宁毓珠接到二房照看。

    过了几天,明明堂快要放假,开始考试时,宁礼坤一行,终于回到了江州府。

    宁礼坤终于撑不住,回到府中便病倒了。所幸,大夫前来诊治过,宁立坤只伤神劳力过度,需要静养,不算太严重。

    等一众儿媳孙儿孙女都告退之后,知知堂安静下来。宁礼坤摆手让宁大翁也回去歇息,“你也累了,药的事,交给小七。”

    宁大翁站起了身,交代宁毓承如何熬药后,告退离开。宁毓承刚准备在小炉前坐下,宁礼坤对他招手,“小七你过来,别管药,我不吃那东西。”

    宁毓承扬了扬眉毛,提起小炉上的药罐放在地上,换了煮水的铜壶上去,走到榻边坐下。

    “我在途中,遇到了二郎与他阿娘。两个蠢货!”宁礼坤冷声骂道。

    宁毓承没想到宁礼坤张嘴就骂,他讶然了下,没有做声。

    宁礼坤道:“老三受了伤,正怨天怨地中,他们去了,就是上好的出气筒!算了,既然劝不住,我也不管。随他们去吧。”

    宁毓承让宁毓闵陪着江夫人前往,也是想到了这点,他沉吟了下,道:“三叔伤了脸,以后断了前程,终究要回到江州府。三婶婶他们若不去,三叔会怨恨他们。”

    宁礼坤沉默了下,厉声道:“有我活着的一日,就不许他胡来!”

    说得太过用力,宁礼坤咳嗽起来,宁毓承忙倒了温水奉上,“祖父快吃两口,先别说了,歇一阵吧,”

    宁礼坤接过温水吃了几口,慢慢缓过了气,他望着宁毓承,眼含期盼,语重心长道:“小七,以后我们这一支,宁氏,就靠着你了。”

    担子实在太重,宁毓承不由得晃了晃,双手乱摆:“别别别,祖父,还有阿爹呢,阿爹可是宁江南,宁侍郎,祖父还是靠宁侍郎吧,我可挑不起啊!”

    宁礼坤面无表情道:“小兔崽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江州府做了哪些事,你休想躲!”

    宁毓承怅然望天,他没想躲,只

    宁氏这艘烂船,糟心事层出不穷,他真不想接!

    第70章 ……

    宁礼坤回府,贺道年马老太爷赵丰年等官绅争相前来探病,门前车水马龙,马车从府门口,排到了巷子外。

    不知他们在宁礼坤面前说了什么,宁毓承白日在学堂刚考试完,晚上回到府中,便在知知堂得知了考试成绩。

    宁礼坤养了几天,脸色依旧蜡黄。毕竟上了年纪,着实劳心劳力,再难恢复到以前红光满面的的状态。

    不过,宁礼坤拿着考卷,一边看,一边打量过来的神色,仿佛跟回光返照一样,兴奋得有些过了。

    宁毓承能肯定,贺道年与马老太爷他们,把他在江州府做的那些事,都告诉了宁礼坤。

    加上算学天文历法等考试,对宁毓承太过简单,考出了好成绩,比灵丹妙药对宁礼坤都有用。

    宁毓承恨时小心翼翼提醒宁礼坤,他还有最后一门考试,即策论文章。

    策论文章是宁毓承的弱项,他通晓策论文章的起承转合,熟读经史,典故等都能信手拈来。

    但宁毓承注重逻辑,他写不出看似有道理,实则通篇胡言,一无用处的文章。

    课堂安静又热闹,监考先生齐先生在课室来回走动,有人在刷刷刷奋笔疾书,有人将写废的纸揉成一团,重新铺上新纸。

    滴漏滴答,考试时辰已经过了一半。

    宁毓承坐在那里,面前铺着的答卷纸上,仍旧一片空白,砚台的墨都已经结了一层油墨皮。

    明明堂为了遏止考试作弊,监考先生都打乱,在考前抽签临时指派。

    齐先生是教授算学工学的先生,到明明堂半年有余,性情直率。几次经过宁毓承的身边,齐先生终于忍不住,手指弯曲,在他书案上轻轻敲了下,提醒他赶紧答卷。

    宁毓承伸手去拿笔,提起笔在砚台中蘸足墨汁,却始终没能写下一个字。

    兴许是江州府府衙最近缉捕了不少地痞无赖,上下风气肃然一新,考试的策论文章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典故出自《尚书》。

    这道策论考题,曾为春闱考题,出过好些篇被奉为经典的文章,学堂也经常出这篇题目来考试。

    宁毓承并不认为经典的文章写得不好,他只坚决认为,读书人还是士大夫们,论刑罚当宽厚还是严苛,颇有些滑稽,自欺欺人了。

    纵观各朝的刑统,九成九的律令,是针对民而言。

    官绅们不受律法的约束,官绅可拿罚俸,官职等抵罪。

    奴籍者对主人犯事,罪加一等。

    且各项律令,并无详细的释义,如何判罚,完全看主持审案官员对律令的理解,习俗习惯,当地宗族的势力等影响。

    律法首要是尽量保证公平,完善。有法可依,执法公正。

    《大齐律》就是一纸空谈,论刑罚严苛与宽厚,宁毓承以为,实在是太虚伪,与如今江州府府衙唱的大戏一般,虚伪又滑稽。

    官绅士大夫们唱多了戏,久而久之就入了迷,以为自己真正是青天,尧舜禹汤一众君王,真正爱民之深,忧民之切了。

    宁毓承清楚知道文章该如何写,也知道同窗们,肯定都会临摹精彩的文章,或照着其方向写。

    但宁毓承实在无法装糊涂,缓缓放下了笔,他很想交白卷。

    齐先生踱着步走了回来,再次经过宁毓承的身边,定睛一看,纸上还是一字未落。

    见状,齐先生不禁暗自嘀咕,考试题目并不算难,他不善写文章,都可以洋洋洒洒写一篇出来。以宁毓承的聪慧,断不会脑中空空,无法下笔。

    齐先生屈指,在书案上叩了几下,这次比上次要重一些。

    若交白卷的话,定会引起无数的关注与议论,宁府已经足够热闹,还是莫再节外生枝了。

    宁毓承暗自叹了口气,再次拿起笔,思索了下,在纸上开始奋笔疾书。

    他的文章主要阐述几点,首先,刑罚宽厚或严苛,皆不可取,该有统一的律令,按照律令执行。

    其次,执行刑罚的过程中,以律令为准,非以审判官员,或其他外在干扰。

    最后,律在公正,律令必须公平,详实。

    若对刑罚究竟该忠厚或严苛,会产生分歧,乃是缘由律令的缺失,当修缮律令。

    在考试结束时,宁毓承堪堪写完,随着大流交了卷。

    齐先生站在讲台上收答卷,他看了又看宁毓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何先前不答?”

    宁毓承微笑道:“先前未曾想好。”

    齐先生哦了声,不由得去看宁毓承的答卷,待看了几行,他怔在了那里,“我以为你说得极对,恨是有道理。但我看过好些文章,你这写的,与他们都不一样啊。”

    “无妨,反正就是学堂的考试,又不是秋闱春闱。”宁毓承笑道。、

    “也是,一篇文章而已。”齐先生本对策论文章没甚天赋,他很快就释然了,没再多问。

    宁毓承施礼后告退,考试终于结束,学堂下午不用读书,大家高兴得嗷嗷叫,结伴朝外走去。

    赵春盛一扫考试时的萎靡,精神十足道:“七郎,走,我们去分茶铺子用饭,饭后,再去瓦肆玩耍!”

    “你会账,我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我要多带几个人。”宁毓承笑着道。

    反正赵氏的分茶铺子,无需赵春盛会账,他豪气地拍着胸脯:“都去都去!”

    “那你先去,我随后就来。”宁毓承说道。

    赵春盛摸着肚皮,道:“七郎你快些,这几天考试,我都没好生吃饭,饿得很!”

    宁毓承点头道好,前去了算学院。宁毓瑶背着书箱,与宁淼并排朝外走来,眉飞色舞不知在说着什么,宁焱宁垚则走在她们身后,看上去很是恭敬听着宁毓瑛讲着功课。

    “七哥!”宁毓瑶眼尖,看到宁毓承站在院外,朝他蹦蹦跳跳走来,高兴地道:“七哥你可是特意来等我?”

    “是啊,我要去赵氏的分茶铺子用饭,你可要去?”宁毓承手痒,抬手去摸宁毓瑶的包包头,对腼腆的宁淼笑了笑。

    “哎呀,发髻乱了!”宁毓瑶躲开,怒瞪了宁毓承一眼,想到吃,又笑靥如花:头点得飞快:“我去我去,我要去!三姐姐呢,三姐姐可要去?”

    宁毓瑛朝他们看来,对宁焱宁垚说了几句,再对宁毓承道:“我不去了,等下我要与先生他们用饭。”

    宁毓承道好,对宁焱宁垚宁淼道:“你们也一起去可好?等下我让福山去与九叔说一声。”

    宁焱为长,他为难地站在那里,看向了宁垚。宁垚也颇为无措,看上去不知该如何决定。宁淼则不做声,乖巧地等着兄长们开口。

    几兄妹皆穿着半旧布衣,在算学工学班有许多贫困学子,他们不算显眼。与其他班的学子们在一起,就格外突出了。

    宁毓瑶当即挽住了宁淼的手臂,摇晃着撒娇:“阿淼,你也去吧,平时你下学后就回家,也不跟着我回府玩耍。你阿爹是我堂九叔,我们是一家人,是姊妹。我比你大两个月,你得叫我六姐姐才对!”

    宁淼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拒绝宁毓瑶的热情。宁毓承看着兄妹三人的局促,再看宁毓瑶,不禁暗自叹气。

    兄妹几人都瘦小,宁焱比宁毓瑶年长四岁,身高只比她略微高出头顶。宁淼更矮瘦了,足足与宁毓瑶差了一大截。

    这便是平民与世家的区别,富养底气,无论各方面,都相差得太远。

    宁毓承替他们做了主:“走,该吃饭了,我都饿了,你们不饿吗?”

    “我饿得很!”宁毓瑶夸张无比说道,挽着宁淼往前走。宁焱与宁垚两人,也就随着大流一起去了。

    到了学堂门口,宁毓瑶的马车驶出了过来,宁毓承站在最后,先让他们几人上去。

    车厢椅上已经坐了三人,还余下两个位置,若是都坐的话,便稍显拥挤。宁焱懂事,他等在一旁,准备让宁毓承坐。

    宁毓承上车后,在福山他们坐的小杌子上坐下,将宁焱按坐下去:“快坐好,别摔了。”

    宁焱有些不好意思,道:“七郎为长,我该尊长才是。”

    “别讲究这些虚礼,你比我瘦弱,你们几人坐在一起,会宽松舒适些。”宁毓承笑道。

    宁焱哦了声,他听宁九说过无数次宁毓承,与安静坐着的宁垚宁淼一样,不禁偷偷朝他好奇打量。

    宁毓承将他们兄妹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道:“等下我们去的分茶铺子,是赵氏的食铺,赵东家的独子

    赵春盛是我同窗,他已经先去了,等下由他请客会账。赵春盛性情直爽,说话直白,若是你们觉着不舒服,或者遭到了轻视,也别影响用饭,以吃饭为首要。”

    宁毓瑶听得诧然,咯咯笑道:“七哥,被看不起,哪能吃得下饭啊!”

    “天下何其大,看不起你我的人多了去,为此吃不下饭,那得天天挨饿。”

    宁毓承靠在车厢上,双腿随意搭着,姿态随意道:“他人的眼光,有时候重要,有时不重要。比如赵春盛,他的不重要,要是他阿爹,可以考虑一二。我只说可能,赵春盛不敢,他要是敢,我揍他。”

    宁焱听得有趣,难得笑了起来,道:“阿爹说七郎聪慧,果真是如此。”

    “我也聪慧!”宁毓瑶不甘落后,很是自信地道。

    “阿瑶,这次考得如何啊?”宁毓承笑呵呵问道。

    “七哥最讨厌了!”宁毓瑶贪玩,读书成绩一般,见宁毓承故意提考试,朝他翻了个大白眼,拉着宁淼去嘀嘀咕咕说话了。

    很快到了分茶铺子,赵春盛等在门口,宁毓瑶他认识,看到宁焱几人,对宁毓承小声道:“是你家庄子的佃户?”

    “他们姓宁。”宁毓承指着宁焱他们几人介绍了,赵春盛摸着头干笑,心道姓宁的多了去,他们兄妹三人,与宁毓承宁毓瑶兄妹,可是天差地别。

    对宁毓承带来的客人,赵春盛不敢怠慢,用着不大熟练的虚假热情,招呼着宁焱他们进了雅间:“吃茶吃茶,都不要客气啊!”

    宁毓承朝他们点点头,示意他们随意些,便坐了下来,没再多言。

    饭菜送了上来,满满当当一大圆桌,几乎都快摆不下。宁毓瑶很是高兴,无需赵春盛招呼,她难得出来用饭,吃得眉开眼笑,不忘照顾坐在她身边的宁淼:“这个虾新鲜,阿淼你尝尝。”

    宁焱宁垚拘谨些,兴许他们的确饿了,宁毓承只管吃饭,偶尔应和赵春盛一句,他们也吃了不少。

    饭后,宁毓承招呼了马车过来,准备送宁焱他们回家。

    赵春盛傻了眼:“七郎,你不去瓦肆玩耍了?”

    “我去了,你反而玩得不痛快,我就不去了。”宁毓承笑道。

    赵春盛嘿嘿笑,“也是,等我玩你会玩的,我们在一起去。”

    大家道别后,分头离去。马车到了宁九家住的巷子口,宁毓承随着他们下了马车,吩咐福山送宁毓瑶回府:“阿瑶你先回去,我去与九叔说几句话。”

    宁毓瑶吃饱喝足,打着哈欠想要睡觉,与宁淼道别离去。

    宁九因为前去明州府,私塾的差使早就丢了,听到福山前来传话,宁毓承叫了宁焱他们去用饭,便坐在家中等着他们回来。

    听到大门外的动静,宁九放下酒盏,大步走出来,拉开了大门。

    “九叔。”“阿爹!”大家分别叫着见礼,宁焱兄妹活泼了不少,拉着宁九说个不停。

    “外面冷,阿淼快进去。”宁九对着儿女很是慈爱,拍了拍宁淼的小脑袋。

    几人进了屋,宁九领着宁毓承到了安静的厢房坐,倒了盏茶递给他,滋味复杂道:“多谢七郎,带着他们几人去见世面。”

    宁毓承笑道:“九叔言重了,就吃了次饭而已,还是分茶铺子,哪见得了什么世面。”

    宁九苦涩地道:“他们不似我,生出来就穷,我再教导,他们始终畏手畏脚,小家子气。这怪不得他们,都怪我,实在太穷,能见着,吃着的东西太少,戏曲中唱,皇后娘娘用金锄头挖地,穷人只有这点出息。”

    宁毓承捧着茶盏没有作声,跨越阶级何其难,尤其对大齐的穷人、平民来说,基本上都是在做梦。

    宁九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丝笑,小声道:“不说这些丧气话了。所幸有七郎,这次走了趟明州府,总算除掉了好几个坏人。”

    “九叔是指方士才他们?”宁毓承心思微转,问道。

    “方士才还有索命鬼,在路上时,送到了山上的老人洞去,打断腿捆住,堵住了口鼻,堵牢了洞口,他们活不下来。”

    宁九神色平静,尽量说得坦然些:“你三叔摔伤,也是你祖父交代我们做的,你祖父给足了钱,出手恨大方。”

    其实宁毓承早就有所怀疑,宁礼坤不提,他也不问。

    宁毓承静静看向宁九,俯身下去,“辛苦九叔了。”

    宁九嘴角扯了扯,喉咙咕隆了下,眼眶发热,终是什么都没说。

    宁礼坤一向如此,从不肯脏了自己的手,脏活都交给了他去做。

    宁毓承出的钱比不过宁礼坤,但他真正懂得感恩,尊着重着他们。

    若非有宁毓承,宁九不会听宁礼坤的安排,也不会为他做事。

    “九叔放心,只要我在的一天,九叔你们不会被连累。”宁毓承认证保证道。

    “我们都相信你。”宁九肃然道。

    “再说,你三叔真不是好东西,他不配为官。我们几人是为民除害,要是因为此事受到惩处,誓不后悔!”

    宁毓承没再多说,道:“九叔的差使没了,以后可打算做什么?”

    “再去私塾找份差使就是。”宁九故作轻松道。

    要是那般好找,宁九便不会闲坐家中,他这般说,是为了让宁毓承安心。

    宁毓承也没拆穿他,道:“我这里有件事,九叔郑大郎君你们几人,都能做。不过,月俸可能不算高,九叔可愿意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