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
后院伺候的仆妇都被支开,夏夫人钱夫人带来的心腹仆妇都守在门口,江夫人下了狠劲,两人手忙脚乱,累出一身的汗,差点没能拉住她。
正在混乱中,江夫人腿一痛,“哎哟”大叫出声,踉跄着停止了挣扎。
崔老夫人收回拐杖,嫌弃地盯着江夫人,慢悠悠道:“你的命就这般不值钱,随随便便就赔出去了?要是被你爹娘知晓,当年就不该将你生下来,省得辛辛苦苦养大,养出了个棒槌!”
见到崔老夫人前来,夏夫人与钱夫人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松开了手。
江夫人站立不稳,一下跌坐在地。她仰起头,恨恨盯着崔老夫人,眼泪止不住滚滚而出,悲愤地道:“老夫人,哪怕你再不待见我,我也从未在你面前有半点不敬。你又何须赶来嘲讽,挖苦我!”
崔老夫人呵呵笑了笑,“你连几句挖苦都承受不住,还敢将死挂在嘴边。你的这条命赔出去一了百了,你的儿女顶着母亲发疯杀了亲父的名头,以后他们要遭受的,岂止是挖苦。宁氏也不能留下他们,不若你发疯杀宁三时,将他们一并都带走,你们一家子,在地府正好齐齐整整,省得留下他们在世间受罪。”
江夫人愤怒中,夹杂着巨大的恐慌,被崔老夫人嘲讽得几乎哭得背过气去。钱夫人见状,忙搀扶着崔老夫人到椅子里坐下,小声道:“阿娘,三弟妹心中难受,你老少说几句。”
夏夫人则去拉江夫人,劝说道:“三弟妹,你快起来,地上凉。”
江夫人没动,控制不住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尖声说着:“他一回来,就使唤阿珊阿珠腾出院子,说是她们的院子好,张氏带着八郎要住。还要我将账本拿出来,以后三房的事,都由他做主。我不搭理他,他竟然动手打人!我宁愿他死在外头,我要他死,他不死,我们母子就没了活头!”
江夫人越想越害怕,走到这一步,宁悟晖肯定不会放过她。宁毓珊宁毓珠姐妹都是他亲生,在他心中,自是比不过宁八郎。更甚者,宁毓闵虽是他的嫡长子,他却能狠下心,将其脸毁掉!
崔老夫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脸沉下来,厉声道:“江氏,你再发疯,我
就依了你,将你当疯子关起来!”
钱夫人叹了口气,走到哭得颤抖的江夫人面前蹲下,认真地道:“三弟妹,你可曾想过,事情走到这一步,宁府再瞒着,肯定也有消息传出去。宁氏的颜面何在,族中肯定要处置你。对外宣称你犯了癔症刺伤老三,这件事才最为妥当。”
透过泪眼,江夫人望着神色严肃的钱夫人,不由得愣住了。
钱夫人在明明堂做事,不苟言笑的时候,看上去比温婉的崔老夫人更有威严。
“阿娘已经说得很清楚,你杀了老三,你们母子又待如何活下去?”
钱夫人见江夫人哭声渐小,喟叹一声,“你开始将老三杀死也就罢了,老三身受重伤,你不服气,还要去将他杀死才甘心。你就不是犯了癔症,而是歹毒了,二郎四娘五娘他们,都要因着你受连累。”
江夫人听进了心里,钱夫人说得没错,她刺伤宁悟晖的事瞒不住,再去将他杀死的事,更是瞒不住。她变成杀夫的毒妇,宁毓闵的前程也就完了,宁毓珊宁毓珠姐妹的亲事,一并会受连累。
巨大的恐慌,几乎将江夫人淹没,她簌簌颤抖起来,绝望地道:“那我该如何办,该如何办呐!”
钱夫人沉默了下,道:“老三那边还在养伤,你先冷静冷静再说。”
夏夫人将江夫人搀扶到椅子里坐下,唤来夏嬷嬷前去打热水进屋,问道:“老三那边如何了?”
夏嬷嬷道:“听说血止住了,二郎在守着,七郎也去了,在陪着二郎。”
夏夫人听到宁毓承在,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对崔老夫人道:“阿娘,时辰不早,你先回去歇着,我与大嫂留着就是。”
崔老夫人也累了,她点了点头,沉吟了下,对江夫人道:“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是爽快,只你得想想后果,事后害怕有何用。既然你是为了儿女,就别再发疯,给他们添乱!”
江夫人眼泪又流了出来,哀哀念叨:“是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为他生儿育女,他却一点都不感激,打心底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儿女。”
崔老夫人不想看她,别开头对钱夫人道:“你将江氏送到她的陪嫁庄子去,就说老三受伤,她受刺激犯了癔症,要安静修养。让张氏去伺候宁三,宁八郎送给他的亲祖母徐姨娘看顾。四娘五娘,跟着阿瑶一起读书,夏氏你平时多费心看着些。我这个长辈,就无需宁二郎来请安了,他每日必须前去徐姨娘院子晨昏定省。”
她看向呆怔住的江夫人,面无表情道:“等老三死了,你的癔症就该能痊愈了。”
张氏身为妾室,伺候身受重伤的宁悟晖,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宁八郎由自己的亲祖母徐姨娘照看,也无可厚非。
徐姨娘心疼宁悟晖,想要替自己的亲生儿子出气,宁毓闵天天在面前请安,她定要要衡量一下,给自己已然废掉的儿子出气,还是选已然长大,前途大好的亲孙子。
宁悟晖以后的脾气只怕会更加暴戾,张氏能伺候他多久,只有天知晓了。
江夫人完美避开,简直是最完美不过的安排!
崔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当年宁三就是徐姨娘亲自抚育,她是我的婢女,年轻时,老头子就看中她的聪明。富贵安逸了这些年,徐姨娘只怕更加聪明,心气更高了。宁三给她请不了诰封,还有宁二郎这个亲孙子可盼。再不济,她亲自抚育宁八郎,何愁养不出个给她争光的人。”
徐姨娘养出了个宁悟晖,真算不上有大智慧。宁毓闵已经长大,有自己的主见,徐姨娘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至于宁八郎会如何,就只有天知晓了。
钱夫人对崔老夫人佩服不已,夏夫人也听明白了,对她只有拍案称绝。
江夫人心里乱糟糟,头也有些晕,过了好一阵,她才回味过来,眼里又浮起泪,欲将施礼道谢。
崔老夫人站起身,看都不看她,道:“我可不是为了你好,我也是为了我的亲生儿女们。否则,我管你们要死要活。”
钱夫人与夏夫人一道送崔老夫人出门,她拄了拄拐杖,道:“你们回去看着她,别一会又吵着要死要活。”
两人忙应下,待崔老夫人离开之后,才转身回屋,仔细安排起来。
另外一边,宁毓承对着不知所措,痛苦的宁毓闵,他一时也答不上来。
亲人之间的羁绊,爱恨,无法仅仅用利益得失来衡量。当岁月过去,回头再看时,当时以为无比正确的决定,兴许有不一样的看法与体会。
比如宁礼坤,看到自己宠爱的儿子,从意气风发的一州知府,变成那等模样,他应该也有过后悔吧?
月亮的清灰洒在庭院中,流水叮咚,菊花怒放,不知从何处飘散来的桂花香气,与药味交织,在鼻尖萦绕。
繁华背后,满目疮痍。
宁氏一族,像极了眼下的大齐。
黄嬷嬷急匆匆走了过来,屈膝福了福身,道:“二郎,夫人与夏夫人都在后院陪着你阿娘,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宁毓闵听到江夫人,忙抹了眼泪,对宁毓承点点头,“小七,我先去找阿娘。”
黄嬷嬷对宁毓承道:“七郎放心,老夫人都已经安排好了。”
宁毓承听到是崔老夫人的安排,便留下福山守着宁悟晖,顺道打听消息。
在快歇息时,福山回来了,宁毓承听完,长长叹了口气。
他是晚辈,实在没太多功夫去管府中这些乱事,由崔老夫人出面处理,最好不过了。
宁毓承心头不由得一动,翌日他前去知知堂看望过宁礼坤,再拐去了崔老夫人的跨院。
崔老夫人睡眠少,早早就起来了,立在桂花树下,指挥着婢女摘桂花:“仔细筛选干净,趁着天气好阴干,收起来用蜜炙,待天气变冷,哪来煮汤团吃最好不过。”
“祖母吃汤团时,别忘了我。”宁毓承笑着道。
崔老夫人闻声看来,“咦,你不是要去平水县,怎地来了?”
宁毓承走上前,边伸手摘着桂花,边笑道:“时辰还早,我来看看祖母。”
崔老夫人挥手让婢女退下,与他走到亭中石凳上坐下,道:“说吧,你来找我何事?”
“就一些小事。”宁毓承将族中的一些事情说了,笑着道:“我这次去平水县,估计要过上几日才回来。怕族中的事情耽误了,劳烦祖母帮着安排处置一下如何?祖母腿脚不便,就使唤阿瑶去跑腿,阿瑶跑得快,跑不动了,还有祖母给她买的马,正好派上用场。”
崔老夫人定定看着宁毓承,他所托付的,的确是一些小事。如宁氏原来的祠堂改为明明堂,族中重新修了一间祠堂,摆放祖宗牌位。祠堂的香烛灯油钱,看守祠堂族人的月例,族田的收益等等,族中谁与谁家发生了口舌,要出面安抚。
只是,族中一应事务,向来是宁氏男儿的事,尤其是账务与族人之间起争执,皆是由族长在管。
她与宁礼坤别了一辈子苗头,掌管中馈,只是后宅的这一亩三分地。
宁毓承要她帮忙,实则是让她在行宁氏族长之职!
崔老夫人以为自己早已处乱不惊,此刻心头却翻滚着难言的情绪,手使劲拽住了拐杖,稳了稳神,“小七,你要让我代你做这些?”
宁毓承肯定地
道:“是,祖母,还有阿瑶,祖母别客气。阿娘说阿瑶一身的力气,成天没地方使,尽用来气阿娘了。”
崔老夫人不由得回想,年轻时的心酸不平,年老的淡然,究竟是无可奈何,还是真正看透了世情。
江夫人疯狂绝望的哭喊,在崔老夫人面前闪现。她老了,她的孙女们还小。待她们长大以后,莫要再走江夫人的老路!
宁毓瑛醉心学习,宁毓瑶淘气机灵,带着她在身边学习,学得到多少是一回事,能看到她们能站的位置,就足矣!
“阿瑶啊,阿瑶好。”崔老夫人爽快地笑了,一扫原来的温婉,变得爽利又精神:“小七,你放心去忙,这些小事,就交给我了,保管办得妥妥帖帖!”
钱夫人能到明明堂管事,她崔甦娘无论年纪,还是身份,如何就不能做宁氏一族的族长了?
宁礼坤要是不满意,他已然中风,有本事将话说清楚,再来反对。
他敢说一个不字,她就能让他,这辈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82章 ……
金秋晴空万里,田间的谷穗弯下腰,随风摇摆,待稻谷再变得饱满一些,便可以收割了。
种地看天时吃饭,尤其是收割的时节最怕下雨。一是稻谷晒不干会发芽,二是稻谷容易断在田间,采收不及时,辛苦百忙一场且不提,交不上租子,还吃不上饭,性命攸关。
而采收白蜡花时,却需要水湿润。最好便是下雨。有水润泽,如芡实大小的白蜡会自动脱落。
且白蜡花不能太嫩,也不能太老。每一颗都要察看,若里面还有白蜡虫,再将其放回树枝上,令其继续生长,吐出白蜡花。
养白蜡虫的百姓,皆趁着早间的晨露收白蜡花。等到太阳出来,露水干了之后,提了水桶上树,用水滋润。
洒水要均匀,否则会将未成熟的白蜡虫冲落。另外,还要防着鸟雀来采食白蜡虫。
王家坳村全村老小在天不亮时,便一起出动忙活。宁毓承到村中时,太阳已经下山,农忙时节识字班也无人来,宁九与常宝一起给家中劳力少的人家帮忙送水。他们看到宁毓承的骡车在村头停下,忙放下手中感到活迎了过来。
宁淼最先跳下车,脆生生喊道:“阿爹,常叔叔。阿娘呢?”
宁九欣慰看着愈发活泼的女儿,脸上不由自主带了笑,慈爱地道:“你阿娘在家中,你慢些,仔细摔倒。”
宁垚宁焱随后上前见礼,宁九瞬间变得严肃了,颔首道:“可有好生读书?”
宁毓承听得失笑,与宁九常宝见礼,眺望着河边树上的汉子。有人站在手腕粗大小的树枝上,伸出手去够眼前的枝丫,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九叔,还是要让他们小心些。实在够不着的便算了,若是摔下来就糟糕了。”
宁九跟着皱眉叹气,道:“这两天他们都天不亮起来,晚间还要点着火把收一会。回到家还要熬煮蜡,要忙到三更半夜才睡。这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要是在树上一个恍神摔下来,不死也得残。我也与他们说过,只他们着实舍不得。这天已经晴了好些天,他们怕要下雨,想着收了白蜡花之后,好赶紧收稻谷。秋天阴雨连绵,这田中的稻谷就该耽误了。”
常宝到了王家坳村,从他们放白蜡虫看起,时至今日,他只感慨万千:“赚的岂是辛苦钱,而是血汗钱了。以前姓方的将大头的利都拿走,就是在啖其肉,饮其血。”
“王家可有动作?”宁毓承问道。
宁九道:“王大寿倒老实,他家今年放的白蜡虫少,前两天王氏兄弟不知从哪里找了好几个汉子来,帮着将虫都收了。听杨六指说,那些汉子不懂,好些里面还有虫,都一并收了进去。嫩的做不了蜡,还活着的白蜡虫,也就毁了。”
他看到宁毓承的神色不大好,愣了下问道:“七郎,可是有甚不妥之处?”
“太多不妥了。”宁毓承道。
宁九常宝对视一眼,神色跟着变得严肃起来。宁毓承朝离得近的一排白蜡树走去,宁九让宁垚领着弟妹先回他们借助之处,与常宝一起跟了上前。
村民都认识宁毓承,见到他来,在树上的汉子黄福贵大声打着招呼:“七少爷。”
“黄大叔。”宁毓承仰头回应,笑着道:“你别管我,我就随便瞧瞧。”
黄福贵道:“七少爷可是来收白蜡了,我家中已经做好了几十支。”
宁毓承打算他们全部采收完毕才一并收走,这时他沉吟了下,大声道:“你们先忙,等夜里你们闲下来时,将白蜡送到我九叔住的地方便是。”
黄福贵顿时高兴地应了,他的声音大,在树上话传得远,其他村民听到了,纷纷叮嘱家人准备好白蜡,气氛变得空前热闹,喜悦的说笑声传遍了村落。
宁毓承心道百密一疏,村民今年对白蜡寄予厚望,毕竟价钱比往年高好几倍,真金白银没落到手中,始终惦记着,不得安心。
树下的篮子中,已经装满了半框白蜡花,黄福贵的妻子手脚麻利从枝丫上摘下白蜡花,分拣还活着的白蜡虫。他的一双儿女,与瘸腿的老娘在一边帮着收拾。
宁毓承的视线,从黄妻黑瘦如枯柴,灵活的双手上,移到头发灰白,苍老的黄老娘身上。
黄老娘满脸的皱纹,她驼着背,瘦小得约莫只有四尺出头。不过她的精神看上去尚可,坐在小木凳上,手脚虽慢,始终未曾停过,连他们来都没看上一眼,只管一心捡着白蜡花,小心地放进框子中。
天色渐暗,黄妻抬头朝树上望了眼,道:“阿娘,你与大妮回去将饼子热一下,大妮将饼子火把送来,阿娘烧火,将余下的白蜡花熬了。”
黄老娘马上放下手上的活,黄大妮起身上前,搭了把手搀扶起她,两人一道回了家。
宁毓承看了会,与宁九常山一起到了别处。与黄福贵家一样,成年劳力留下继续收白蜡花,老人或者懂事的孩童回去煮饭,送来饭食与火把到白蜡树下。
火把升起来,与夜空中的月光互相辉映,入夜后的山村,依旧喧嚣如白昼。
宁九家中的饭已经做好,宁毓承一行回去用饭。村中的饭菜简单,白面炊饼汤中加了蛋与嫩绿的萝卜苗,哪怕这样简单的饭食,只白面与鸡蛋这两样,村中的百姓也极少吃得起。
饭后,宁毓承与宁九常宝坐在一起,吃着茶说话,将白日所见的想法,一一道来。
“村村都能养白蜡虫,能有收益,这是好事。以前我考虑得还是不够周全,首先就是劳力的问题。养白蜡虫比种地还要费心思,他们的身体吃不消。”
宁九叹息道:“我与常宝一直看着,养白蜡虫真是精细活,放虫之后,得有人不错眼盯着驱赶鸟雀。收下来的种虫也要精心伺候,一有功夫,就忙着上山打柴。准备好柴火准备熬煮蜡。采白蜡花的艰辛,七郎已经看到,就不用我多言了。修剪白蜡树,捻灯芯草,做模子,每一样都要花费力气,一天只有十二时辰,还要下地干活,平时杂粮野菜,油腥都难见到,这样几年下去,钱是赚得多了些,只怕连看病吃药的钱都不够。”
常宝迟疑着道:“若只养白蜡虫,不种地呢?”
“朝廷不会允许。”宁毓承道。
常宝怔住,道:“朝廷这般霸道,还能管着百姓不种地了?”
“重农抑商,并非仅因为朝廷不拿种地的百姓不当回事,因为粮食是重中之重,首先要保证有饭吃,这是一个朝廷,以及所有百姓生存的根本,再者,不能将田地拿来种树养白蜡虫,田地种上树之后,地就毁了,毁地容易,养地难。就好比山林很难开垦成种庄稼的田地一样,养成熟地要好些年。”
宁毓承放下茶盏,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淡淡道:“要是养白蜡虫的利太高,宁氏也压不住他们,为了钱财,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养白蜡虫的规模,必须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以前平水县这点白蜡虫的利,上到贺道年,下到王大寿,人人都争着来染指。要是养白蜡虫的多了,利润巨大,财帛动人心,最后钱落不到养白蜡虫的百姓手中,宁氏也会受到连累。
宁毓承看着两人沉重的神情,笑着道:“你们也无需太担忧,这件事其实也并非无法解决。”
两人一起朝宁毓承看来,常宝急着道:“七郎有何主意?”
宁毓承不慌不忙道:“你们在村中,从放虫到收成,包括烛芯,栽种白蜡树等都大致了解,我想请两位,还有郑大叔郑二叔一起,将这些都写下来,包括天气,雨水,土壤等等都包含在内,要详实详尽。写完之后,再与村
中最擅长养白蜡虫的人多请教,勘出错漏之处,我将册子送往京城,请阿爹呈上朝廷,在大齐广泛推广养白蜡虫。每家每户养上一些,无需耗费大量的精力劳力,就像是养些家禽填补家用,能赚些钱贴补家用。积少成多,白蜡的价钱会下来,白蜡的利少了,为此杀人放火就不太值得。”
宁九抚掌赞道:“这个主意甚是好,虽不是家家户户能养白蜡虫,养的人家多了,白蜡就该便宜下去。”
常宝跟着眼睛一亮,按捺住激动,期期艾艾道:“七郎,那我们几人写出来的册子,以后的名字,岂不是要在天下扬名了?”
宁九倒没想到这一层,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下,到底没有说出来。
宁毓承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笑着道:“你们的大名,自是会留在册子上。该是你们的功劳,一点都不会少。”
常宝高兴之余,脸却霎时红了,他直爽有担当,当即羞愧地道:“七郎,是我小人之心了。”
宁九心思颇为复杂,他也想到了抢功劳之事。宁毓承的品行,他自是不会怀疑。宁悟明已经是朝廷一品大员,两人多年未见,身份差异巨大,当然不敢全然相信。
扬名一事且放一边,宁九多了重担忧:“不过,要是到处都养白蜡虫,七郎这边从白蜡所得的利就少了,识字班如何办得下去?”
识字班在王家坳办得非常顺当,不花钱能学习识字算学,就是村中最好吃懒做的王赖子,他怀着占便宜的心思,都很是勤快地跑来学。
虽村中未发现格外聪明的孩童,村中的男女老少,都已经粗粗识字。算学难一些,学会不那么容易,不过家中的那点收益,开销都能算得一清二楚。
识字班最大的成绩,还是来自村民们内心的变化。最初唯唯诺诺,如今自信了不知几何。
人人都识字,王大寿以及原来几个读过书,在村中有威望的族老,威望就不大管用了。甚至像是杨六指等几个汉子,准备考虑争里正之位。
到明年初,王家坳与清水村的识字班就会停掉,转到另外的村子去。今年一年下来,两个村的识字班,连着他们的月例与笔墨纸砚的花销,约莫在一百五十贯左右。
这些钱,现在都是宁毓承所出,他打算从白蜡得来的利来开支。要是白蜡得来的利不够,识字班也办不下去。
“这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到时候总有办法,先一件件来,将现在的识字班开下去再说。”
宁毓承又笑了,道:“先不提那些,我今朝看到了一件很是值得高兴的事。”
宁九见宁毓承难得卖关子,不禁拧眉思索,常宝也一样凝神沉思,两人连着猜了好几样,都没能猜中。
“是老人。”宁毓承没再为难他们,将答案道了出来。
“黄福贵的老娘,你们都看到了吧?要是在别的村子,像是她这样的年纪,以及身体状况,在家中能干的活少,需要吃的粮食多,到了冬日,黄老娘就该去山上的老人洞了。现在村中养白蜡虫能赚到钱,需要人手是一方面,家中宽裕了些,如黄老娘这样的老人,就能活下去。”
宁九想起那年与宁毓承在李家村山上所见到老人洞中的尸首,眼眶不由得发热,道:“仓禀实而知礼节,日子但凡有一丁点的盼头,谁舍得送亲人去死。”
屋外有人在说话,“七少爷可在,我是来卖白蜡的。”
宁九赶忙扬声答了,常宝跟着摆好笔墨纸砚准备记账,宁毓承则取出钱袋,数着里面约莫十余两的银锞子,道:“九叔,我带的钱不多,都是银角子,不好破开。九叔与常叔先与我换些零碎的铜钱,再借我一些,我回府城之后,再给你们送来。”
“你先拿去用。”宁九爽快地摆手,唤来妻子取铜钱。
常宝跟着回屋去取钱,宁毓承拿出银角子,让福山去王大寿家换铜钱:“你客气些,他不换就算了。”
福山拿着银角子去王大寿家了,前来卖白蜡的村民走了进屋。待数好白蜡,拿着钱在手,沧桑的脸上浮起深深的笑,不顾宁毓承的阻拦,硬是连连躬身道谢后才离开。
卖白蜡的村民渐渐多起来,福山从王大寿家也换到了铜钱。宁毓承估算了下,他带的钱虽不多,白蜡花尙未收完,最多的一家才得七十支白蜡左右,白蜡不算多,手中的钱估计勉强够了。
屋中一片热闹欢腾,这时,外面传来了尖叫哭喊。
宁毓承脸色一沉,宁九见状赶忙跑出屋,听着哭喊声的方向,大声问道:“是谁在哭,出什么事了?”
第83章 ……
靠近村东头的白蜡树边渐渐有人围过去,妇人痛苦呻。吟,汉子陪着哭一声,再义愤填膺大喊:“我的娘子咧,以后你就断手断脚,要如何活下去啊!你害我娘子从树上摔下来,你赔!”
“你偷我家的白蜡花,还有脸让我赔!贼喊捉贼,我要报官!”
宁九一听,不禁乐了。他转回屋,对宁毓承小声说道:“七郎,好似黄赖皮妻子田氏摔了,黄赖皮与王大寿在吵,说是王大寿害田氏从树上摔了下来。”
黄赖皮在王家坳大名鼎鼎,平时好吃懒做,东家偷一把柴禾,西家偷几根葱。妻子田氏与他脾性相近,彪悍泼辣,最喜欢走家串户搬弄是非。
夫妻两人已三十有余,也没生养,住在一间破茅草屋,种了两亩薄田稀里糊涂度日。因为夫妻两人都不肯出力气,庄稼长得稀稀拉拉,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村中除了王姓最多,次之则是黄姓。黄氏的亲族也不待见黄赖皮,念在都是本家,他除去小偷小摸,称不上歹毒,骂几句就揭了过去。
宁毓承早已听闻过黄赖皮其人,见是与王大寿起纷争,将手上的事情交给常宝与福山,与宁九一起前往村东头。
围着的村民见他们来了,忙纷纷让开了一条道。火把下,田氏捂着右腿,神色痛苦靠在白蜡树上,不是哼唧。黄赖皮穿着青布长衫,说是长衫,下摆只到膝盖处,露出扎着脚腕的粗布裤与草鞋,看上去不伦不类。
“王里正,你害了我娘子,杀人偿命啊!”黄赖皮转动眼珠,再一通乱喊:“王里正,你仗势欺人,欺压穷苦百姓,都是一个村的人,你丧了良心啊!”
王大寿气得胡子乱颤,只会一个劲地喊道:“胡说八道,黄赖皮,你跟我去见官!”
宁九只看一眼,就差点没笑出声。不过他忍住了,小声问身边的村民:“究竟怎么回事?”
村民将前后经过说了,原来黄赖皮看到一支蜡烛真能卖三十个大钱,他羡慕得眼都绿了,可惜他与妻子都懒,只养了两颗树的白蜡虫。且春上放了虫之后,就没怎么管过,树上的白蜡虫,被鸟雀吃得七七八八,树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白蜡花。
前两天采摘白蜡花,黄赖皮夫妻嫌辛苦,干脆将结了白蜡花的枝丫砍了下来。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
黄赖皮家的白蜡树,紧靠着王大寿家的。前两天王大寿家来了人帮着采白蜡花,黄赖皮田氏在旁边收白蜡树枝回去当柴烧,顺便在一边说闲话看热闹。他们见到树上还有好些没采干净,当时并未当一回事。
看到村民揣着钱憋着笑容的样子,黄赖皮脑子转得快,立刻想到了王大寿家的白腊树。他与田氏商议了之后,拿着柴刀来到村东头,田氏爬上了白蜡树,借着月色开始砍留有白蜡花的树枝。
恰好王大寿前往宁九住处看收白蜡的情形,遇到黄赖皮田氏正在砍他家的白蜡树,当即就怒了,一声呵斥,田氏被吓得从树上摔了下来。
黄赖皮与王大寿撕扯得不可开交,宁毓承没理会他们,走到田氏面前,询问道:“你可还好?”
痛得脸都发白的田氏睁开眼,见眼前的人是宁毓承,她当即就要大喊控诉。宁毓承微微皱眉,手扬起朝下一压,将田氏的话逼了回去。
“别乱嚷,你受了伤,先治伤要紧!”宁
毓承沉声道。
田氏见宁毓承严肃的神情,不敢再如平常时撒泼耍赖,指着左腿嗫嚅着道:“这里痛得很,我的腿断了,都是王里正害的!”
宁毓承哭笑不得,都痛得快晕过去,还不忘敲诈王大寿。不过,宁毓承不与田氏一般见识,穷人吃不起药看不起病乃是常事,就是家境尙过得去的人家,要是有人生了病,家也会被拖垮,最常见的是让病人自生自灭。
田氏的腿若是不及时治疗,重则骨头坏死化脓感染痛死,轻则落个瘸腿干不了活,按照黄赖皮的德行,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人命关天,村中的人都忙,抽不开身,宁毓承当即对王大寿道:“你先别吵,去将许家村的许大夫请来给田氏治伤。”
许大夫治头疼发热不行,铁打损伤却颇有一手。在十里八村很是有名。因穷人跌打损伤多,许大夫收的诊金不算高,又因他的有名,出一次诊,至少要一贯钱起。
王大寿脸都黑了,因着是宁毓承发话,他硬生生忍了,吩咐仆从去请许大夫。
黄赖皮眼珠乱转,飞快道:“七少爷,你是青天大老爷的儿子,你要替我做个见证啊。我娘子被王里正所害,他必须将我娘子治好,我娘子干不了活,他还要赔偿我娘子的损失啊!”
王大寿阴沉着脸,厉声道:“黄赖皮,我本不欲与你计较,你莫要得寸进尺!”
黄赖皮扯着身上的半长衫,将衣衫扯得哗哗响,挺起胸脯傲然道:“王里正,你休想威胁我!我读过书,是读书人,读书人知礼节,讲理讲法。你仗着你儿子在县衙中做小吏,在村中作威作福。朗朗乾坤,难道没有王法了?”
黄赖皮前言不搭后语,学着读书人的做派,只学得点皮毛,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宁毓承却听得眉毛抬了抬,站在旁边没有做声。围着的村民们哪能不知黄赖皮的心思,难得未曾出声嘲笑。
自从白蜡能卖到三十一支之后,王大寿一家在王家坳村就不得人心,连往常来往交好的族人,也渐渐疏远了。
王大寿打算搬到县城去住,又舍不得在王家村的里正之位,村中的田产以及白蜡。他家已被村民嫉恨,要是一味用强,再激起众怒,他就彻底在村中呆不下去了。
经过衡量之后,王大寿稳住了气,道:“黄赖皮,你自诩读书人,要讲王法,七少爷也在,就请七少爷给你我做个见证,我们来掰扯掰扯,究竟是谁犯了王法!”
黄赖皮跳起来,很是嚣张地道:“来就来,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王大寿忍了又忍,将事情前后经过道了出来,鄙夷地道:“黄赖皮,且不提你伙同田氏偷我家的白蜡花,偷也就罢了,你可是男人,居然让家中妇人上树!”
“呵呵!”黄赖皮又开始扯身上的半截长衫,理直气壮道:“我乃是读书人,读书人上树,有辱斯文!”
众人哗然,有人笑出了声,道:“黄赖皮,你真是厚脸皮,认得几个字,就自诩读书人了,我看你是好吃懒做,将家中的重活都推给了田氏!”
黄赖皮脸不红气不喘,半点都不见心虚,手负在身后,跟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迎着众人嘲讽的目光,毫不客气教训道:“说正事就说正事,东拉西扯作甚!王里正意图这般明显,啧啧,可惜,你们竟然都没瞧出来。”
他昂着头,用手指了指自己,“当然,王里正说一,意在二,岂能蒙过我!”
吹嘘完自己,黄赖皮再向王大寿发问:“王里正,这一排白蜡树,两年前,乃是我堂伯父亲手所种,可是这样?”
村中哪颗树,哪颗草归谁家,村民都清清楚楚。与黄赖皮家相邻的十几颗白蜡树,的确是黄赖皮的堂伯父黄福中所种,王大寿干脆直接承认了。
“黄福中赁了我家三亩上等水田,交不出租子,以白蜡树抵租子,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难道你想不认账?”
“堂伯父赁的这三亩上等水田,乃是我高祖分家时,分给了堂祖父,堂祖父去世之后,留给了堂伯父。堂伯父上树采白蜡花,摔下来受了伤,家中没钱,堂伯母想留着白蜡花自己熬煮,去城中买了得些钱,请大夫给堂伯父医治。谁曾想,堂伯母刚走到村口,就被拦头拦住,要找我堂伯母收税。我堂伯母共做出五十三只蜡烛,拦头要收两贯钱的税,若交不出,不但白蜡被没收,还要抓我堂伯母去大牢。堂伯母没法,只能回到村中,将蜡烛以一支八文钱,卖给了你。这点钱岂够看病吃药,堂伯父家中儿女还小,他又病倒在床,堂伯母没法子,只能变卖田产。这三亩上等田,本来可以买一亩九贯钱,被你以一亩五贯大钱,便宜买了去。一家子总要吃饭,这三亩地,又赁给了堂伯父。堂伯父身子不好,地里的稻谷来不及晒干,交租子时,你百般挑剔,拒不收租。告到官府去,官府派了差役来,将堂伯父抓走了。无奈之下,堂伯父将白蜡树拿出来,抵了欠租。”
黄赖皮说完,问道:“王里正,事情前后的经过,可是这样?”
村中的人都在,王大寿自是认了,冷笑一声,“你说得是。黄福中自愿将白蜡卖给我家,自愿卖田治病,欠我家的租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那好。”黄赖皮哼了声,道:“拦住我堂伯母的拦头,是你王里正的二儿子王福庆,与他的两个同仁。你状告我堂伯父家欠租,官府派来的差役,有你家的大儿子王福喜。你的儿子来收税,断案,究竟里面是如何回事,你最清楚不过!我堂伯父堂伯母连着堂兄堂弟,饥寒交迫没了。都是因为你王家作恶,这些白蜡树,本来属于我黄家,连着你家的地,都是从村中的村民手上抢了去。我家白蜡树上的白蜡花,被你王里正请了壮汉来强行采走,我读书人,身子弱不敢与你对抗,只能忍气吞声,在夜里,我娘子来收些你家看不上眼,余下的白蜡花,却被你害得摔成重伤,你还称是我娘子偷了你家的白蜡花,简直是岂有此理,天理何在!”
村民们忘了忙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都很沉重。
王大寿心里一咯噔,见到周围情形不对,脸色霎时白了。
“你王家罔顾王法,仗势欺人,我要告状,我要告到京城去!”
黄赖皮小心翼翼,极为珍惜抚平身上的长衫,振臂疾呼:“我是读书人,我要去京城敲登闻鼓,我要去陛下面前告御状!”
宁九惊讶不已,黄赖皮说的事情可能属实,但他又在强词夺理。且王大寿家并不好惹,他不由得侧头看向宁毓承,小声道:“七郎,黄赖皮他他怎地敢?””
宁毓承脸上浮起隐隐笑意,转头看向他,双眸闪亮:“这就是识字班的力量!”
第84章 ……
“一支白蜡哪止八文钱,王家仗着自己儿子在做拦头,故意多要赋税,就是欺负人!”
“王福喜是差役,乱抓人进大牢。我们没权没势,抓紧去先打一顿,天大的冤屈也无处可申,真是欺负人啊!”
“只要敢不听话,交夏粮秋粮都要被为难,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大半没了不说,还落不得好!”
村民们议论纷纷,日久以来积攒的怒意,在这时终于爆发了出来。
杨六指走过去站在黄赖皮身边,恨恨盯着王大寿,道:“黄赖皮,我也识字,你要告状,我也能帮着你写诉状,我们都给你签押,我就不信了,大老爷们还能将我们都杀了灭口!”
“杀了我们,谁种粮食供着他们,谁织布给他们穿锦衣华服!”
王大寿脸色惨白,狼狈地抹着头上的冷汗,心里暗叫着不妙,努力撑着道:“你们要待如何,天下没王法了,你们血口喷人,有本事,我们到官府说理去!”
“去就去,官府也不是你王家的官府,天下更不是你王家的天下!”
黄赖皮得意
极了,双手挥舞着,对围着的村民道:“王里正就是拿官府来吓我们,官老爷也是人生肉长,他们有本事,将我们都抓进大牢!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要告到底!”
村民们群情激奋围了上前,欲将王大寿生吞活剥的模样。宁毓承见状站了出来,朗声道:“诸位先冷静,我有话说。”
大家见宁毓承发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站住不动了。王大寿吓得双腿打颤,瑟缩着往宁毓承身后躲。
宁毓承道:“既然黄赖皮与王里正都说自己有理,理不辩不明,不如双方将理摆出来,究竟孰是孰非。白蜡花要赶紧采摘,田中的稻谷也快成熟,活计耽搁不得,我让人去请史县令到村中来,趁着晚间得闲时,在村中摆公堂审理案子。要是官府会偏袒,或者囫囵判案,无论对哪一方受到冤屈,我定会帮着你们讨回一个公道。大家以为如何?”
前面卖白蜡的钱拿到了手,宁毓承在王家坳村已经深得村民的信任。既然他保证要为双方求一个公道,这些年村民深受王大寿一家欺负,他们相信只要官府不偏袒,他们肯定能赢,当即齐声应了下来。
王大寿总觉着不安,不过眼下的情形,要是宁毓承不站出来,他估计要被村中的人给生吞活剥了。
宁毓承将王大寿的反应看在眼里,道:“王里正,只要没做亏心事,你也没甚可怕之处。”
王大寿只感到苦不堪言,他做的那些事,当然不会感到心有愧。但要摆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公开审判,他就死定了。
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留在村中的王福根也进了城,王大寿只想赶紧回去,差人进城找他们商议对策。
这时仆从带着许大夫来了,黄赖皮拦住他不许走,一副要他付诊金的架势:“王里正,你将我娘子半死不活,可别想逃!”
宁毓承道:“黄赖皮,既然你要寻求公道,且先别开口闭口是王里正害了你娘子。”他再看向许大夫:“劳烦你先替田氏医治,我替她垫付诊金药钱。待案子结束之后,被判错过的一方,将诊金药钱还给我就是。”
许大夫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牵扯到了案子。不过,有人付诊金药钱,他便未曾多问,赶忙去给田氏诊治了。
黄赖皮哼了声,闪身让开了。王大寿怒瞪了黄赖皮几眼,一脑门的官司,实在没心没力气计较,叫上仆从匆匆回了家。
田氏的左腿扭伤,许大夫估计伤到了骨头,他推拉几下,将断骨接了回去。田氏痛得惨叫连天,许大夫充耳不闻,不知抹了什么药,用布条将她的伤腿缠了起来,叮嘱道:“这条腿千万不能动,至少要在床上躺上半年,待骨头长好之后才能动。”
黄赖皮顿时沮丧得哭了:“娘子啊,没有你替为夫洗衣做饭,举案齐眉,为夫该如何活下去啊!”
宁毓承实在是听不下去,沉声道:“黄赖皮,你闭嘴!”
“呃!”黄赖皮的哭嚎声被堵了回去,讪讪地不再吱声了。
收蜡烛还余下一些钱,将将够诊金药钱,送走许大夫,宁毓承请村民帮着将田氏送回家。黄赖皮忙跟在身后,他还不忘将砍下来的白蜡树枝一并带了回去。
村民抬着田氏进了屋,宁毓承站在柴门边望去,以为自己到了黄草园。半晌后,他无语地道:“长得还真茂盛。”
宁九也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对黄赖皮更是一言难尽,皱着眉头道:“黄赖皮真是懒,自己住的地方,连脚都下不了,他也不怕蛇虫。”
黄赖皮带回的白蜡树枝,被他随手扔在院中,宁毓承定睛看了会,走上前抠着上面的白蜡花。
安顿好田氏之后,村民忙了一天,明日还要一大早起来收白蜡花,皆忙着离开。宁毓承看到杨六指,他家的白蜡虫养得好,忙叫住他,指着白蜡树枝问道:“要是白蜡树枝砍下来之后,来年可会再生出来?”
杨六指挠着头,想了想道:“白蜡树养上两三年白蜡虫,就要修养一两年再养。冬日的时候,也要修剪枯枝,留着来年好发芽。修剪掉枝丫的树干,来年开春时,回再生出新枝条。白蜡树长得算快,我估摸着今年砍掉的枝丫,明年还会生出来。”
黄赖皮从屋中走出来,听到杨六指的话,不客气地道:“什么叫估摸着,是一定会长出来。去年我就砍过白蜡树枝,今年不照样长了出来,比往年长得还茂盛。树枝在地上浇水省力气,采白蜡花也便利,你们却看不上,以为我是为了偷懒,还嘲笑我。唉,真是一群莽夫!”
平时黄赖皮在村中不受待见,他家也只有两颗白蜡树,大家都没怎么关注。杨六指回想着黄赖皮的那两颗白蜡树,的确如他所言,开春后生得挺不错。
虽说黄赖皮没吹牛,杨六指看到他嚣张的气焰,还是忍不住心头火直冒。他脸一沉,当即挽起衣袖就要上前。
宁毓承忙叫住了杨六指,道:“这种采收方式要便利容易些,你们可试一试。如果担心来年的白蜡树,不如先挑着要养着的树砍枝丫。”
采白蜡花才是正事,杨六指暂且放开了黄赖皮,道:“七少爷说得是,我明早且先试试。”
宁毓承点头,“时辰不早,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劳烦你与其他人说一说,愿意跟着试一试的,就跟着砍枝丫。不愿意的,也别强求。待来年开春后,自会见分晓。”
杨六指说是,告退回了家。黄赖皮歪歪倒倒站在那里,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半截长衫,伸手去拉衣袍下摆,抬手俯身见礼。
“别,你且别说话。”宁毓承只一看黄赖皮的动作,便能想到他要说的话,赶紧制止了他。
黄赖皮文绉绉的话没能说出来,颇为遗憾直起了身。他认为宁毓承身为宁氏儿孙,学识丰富,月色正当时,在月下谈诗论道,这才是读书人的雅事!
不过,他才读过几首诗,还不够谈诗,待他多读一些,再谈也不迟。思及此,黄赖皮的那点遗憾,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微微抬着下巴,手负在后,矜持地立在杂草中。
宁九看得眼睛疼,指着黄赖皮的衣衫道:“黄赖皮,你这身衣衫,简直不伦不类,亏你穿得上身!”
黄赖皮的脸色变了,难堪窘迫让他涨红了脸,不顾一切抢白道:“我识字,我是读书人,为何就穿不得读书人的长衫了!”
宁九一愣,宁毓承轻叹口气,温和地道:“黄赖皮,你的大名叫甚?”
黄赖皮道:“我们这一辈排达字辈,名高。我自己给自己取了字为先,取敢为先之意。”
“好,黄为先。”宁毓承顺口叫了黄赖皮的字以示尊重。
“腹有诗书气自华,与穿甚无关。你可以穿长衫,也可以穿短褐。九叔的意思,你既然在村中种地,还是穿短褐比较方便。”
黄赖皮的脸色好了些,道:“我家贫,穿不起合身的长衫。我识字,该穿读书人的长衫。王大寿因着读过几天书,就可以穿绸缎,欺负我们。我要是穿了长衫,便可不怕王大寿他们!”
宁毓承努力理解着黄赖皮的意思,心中涌起百般滋味,他叹息一声,没再继续穿甚的话题,指着院子道:“这是你住的家,你该收拾规整一下,干干净净,住着才不会生病。还有,你娘子受伤,你该挑起家中的重担,男子汉该有责任,担当。你读过书,知礼节,该爱护妇孺弱小,上树的这种事,以后莫要再让你娘子去做了。”
黄赖皮眼珠左右转动,吸了吸鼻子,低下头一言不发。
宁毓承盯着他,道:“还有,你既然要与王大寿打官司,首先你自己得身正。顺手牵羊这种事,要是村民告发,你该被官府抓去打板子。因为你立身不正,你站出来状告王大寿,官司就先输了大半。”
黄赖皮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嘟囔道:“我就是再辛苦,拼死拼活种地,结果落得一身的病,还不是填不饱肚皮。王大寿他们不用干活,穿金戴银
吃香喝辣。我才不要那般傻,种地得来的粮食,全部便宜了王大寿他们,赚的钱,大半都被他们拿了去。”
宁九听得瞠目结舌,黄赖皮的话虽是歪理,却让人无法反驳。
宁毓承笑了笑,道:“那你也不能去偷啊,你偷拿的,都是与你一样穷的人。你有怨气,不甘心,你要拿出行动来,让自己过上好日子,而不是让自己怨天怨地。还要,明日史县令会来,你要好生准备一下,再如你今晚这般强词夺理,肯定会输。”
黄赖皮眨巴着眼睛,期期艾艾道:“有七少爷替我们撑腰,肯定不会输。”
宁毓承毫不犹豫拒绝了:“我说了,我只管公道,而非替你撑腰。”
黄赖皮肩膀塌下来,瞬间蔫了。宁毓承未再多言,与宁九一道离开。
月色下的村庄安宁静谧,偶尔还有人家透出些许的火光,估计还在熬煮蜡。
宁九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七郎,黄赖皮不过只认得几个大字,他如何敢惹王大寿?”
宁毓承微笑着道:“王大寿也因为认得几个字,就什么事都不用做,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书中自有黄金屋,真是至理名言。黄赖皮也认得字,村中的百姓都认字,王大寿识字,就算不得稀奇了。算不得稀奇,王大寿就不该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黄赖皮脑子灵光,家中一贫如洗,又没后人,他当然敢惹王大寿。”
“还真是。”宁九前后一琢磨,禁不住也笑起来:“要是换做别人,生怕家人因此受连累,还真是不敢。黄赖皮是滚刀肉,田氏摔伤,王大寿恰好凑了上去。不要的白蜡花,也不让人去捡,王大寿惹上他,真是活该。”
宁毓承沉默着没有答话,他的想法,与宁九还是有所差异。
宁毓承最看重之处,黄赖皮站出来,反抗的是权。要是村民与他一样,都不畏惧权力,在这种环境中长成的后一代,自然而然会轻视手中的权力。他们若为官,方不会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不迷信权力,不玩弄权势,如此一来,民智才算真正得以开启。
宁毓承当然不会以为,黄赖皮能站出来反抗,识字的人都会觉醒。他也不会气馁,能做一点是一点,有开端就是好事。
宁九想着黄赖皮在十里八村的名声,他的一举一动,又开始担忧起来:“七郎,你以为,黄赖皮可能赢?”
第85章 ……
黄赖皮必须赢!
翌日天不亮,福山得了吩咐回了府城,宁毓承亦很早起床,与村民们一样披星戴月,趁着有露水的时候采白蜡花。
自从要写养白蜡虫的册子,常宝就很是上心,生怕错过了任何的细节,手中拿着笔墨,不时记录着养虫的要点。
不过,常宝见宁毓承与他一样认真,看了又看之后,不解地道:“七郎,你也打算写养白蜡虫的册子?”
杨六指在砍白蜡树枝,宁毓承拿着树枝反复打量。白蜡花密密麻麻裹在树枝上,只需要轻轻一掰便能揭下。白蜡花中还有好些活着的白蜡虫,村民们舍不得,将其选出来再放回树上。
活着的白蜡虫不算多,村民却要为此耽误很多的功夫。在宁毓承看来,费的这些力气很不划算,但对村民来说却不一样。
因为他们的力气不值钱,宁毓承为此感到很不是滋味。
任何便宜的东西,背后都有更便宜的付出。人是最值钱的东西,无论脑力体力都该如此。
宁毓承说不出让村民不要管尙活着白蜡虫的话,对常宝的问题,他摇摇头否认了,“我不懂,就多看多学,免得出错。”
常宝若有所思点头附和,“是,多看多学,非道听途说,这才是试验之道。”
听宁毓承说试验多了,常宝也学会了,不会轻易下决断。比如杨六指在砍白蜡树枝,其他人家听了,有人将信将疑跟着砍,有人却担心明年生不出来,依然照着旧的办法采摘。
按照以前,常宝会以为那些按照旧办法的人家是迂腐,不知变通。如今他谨慎地以为,是该看明年白蜡树的结果如何,以事实来说话。
黄赖皮家中没了白蜡花可收,他难得一早起了床,身上依旧穿着那身半截长衫,守着采白蜡花的村民,比手画脚说着话。
宁毓承看了会,对福水说道:“你去跟黄赖皮说一声,他既然空着,说话的时候,就帮着做些事。”
福水走了过去,跟黄赖皮说了几句。过了没多时,黄赖皮走了过来,他看上去颇为不自在,吭哧着道:“七少爷,在下以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宁毓承一听,便知黄赖皮偷懒不愿意帮忙采白蜡花,耐心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该这般理解。你不愿意做的事情,莫要勉强他人。你现今是有所求,想要村中的人帮着你作证。但他们都很忙,没空听你说话。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帮着做一些,他们也会记着你的好。”
“他们才不会记着我的好。”黄赖皮嘟囔着,抱怨着道:“我站出来,并非只为自己,他们也得了好处。”
宁毓承诧异了下,黄赖皮还真是有意思,不禁笑着道:“你说得对,但你站出来,你很有勇气,不能要求别人都与你一样。”
“我不能求别人与我一样,别人也不能求我与他们一样。”黄赖皮转动着眼珠子,神色狡黠道。
宁毓承岂能听不出来,他这句话是在指自己。明明他不愿意做的事,自己却要求他去做,与别人一样讲究人情世故,你来我往。
宁毓承并不生气,反而很认真地思索,片刻后道:“你说得对,但也不对。因为你要考虑到,你行事的目的,想要的结果。要是你能接受失败的后果,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要是你不能接受,你就要多加考虑了。”
黄赖皮愣在了那里,他没再说话,施礼后踱步离开了。宁九在一旁听着,望着他的背影,皱眉道:“黄赖皮真是,唉,他懒就懒,偏生还找这般多的借口。”
“我倒是以为,黄赖皮这样很好。”宁毓承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他真正在动脑,在想。哪怕可能不正确,但何为正确?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本身就很滑稽。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只要他自己能接受,旁人不该指指点点。”
为何权力会那般让人畏惧,除去朝廷用兵力镇压,便是世俗规矩长久以来的束缚。千百年流传的规矩是,要刻苦勤勉,要孝顺孝道,要听话温顺,要忠君,官员权贵们就该高高在上,该被膜拜被尊崇。
黄赖皮本身没想到那般深远,但他已经在思考,他为何要听从这些世俗的规诫。不从众,能独立思考,在任何时候都极为难得。
到了午后,史方今就来到了王家坳村。他看到宁毓承在河边,便也来了,远远就笑着打招呼。
宁毓承客气还礼,道:“史县令百忙之中抽空来到王家坳村,替村民断案,实在是感激不尽。”
“不敢不敢,我身为平水县令,当为百姓排忧解难。”
史方今笑着客套,望着眼前的忙碌,话锋一转,道:“我听了些王家坳村中的纷争。不知七少爷想要何种结果?”
这句话听上去坦率,实则是在给宁毓承下套,好似他要掌控衙门官司断案。
王氏兄弟都在衙门做小吏,史方今只怕没少拿王长寿家的好处。且白蜡花这块的利,基本上他也再拿不到,还被从县城叫来审案,心中自会有怨气。
宁毓承面不改色道:“我只是做个见证,案子该如何判,当该由史县令做主。”
史方今眼神再一转,为难地道:“唉,黄福中已经去世多年,当年的纠纷,眼下早已没了证据,我到平水县尙不到三年这官司,只怕难呐!”
宁毓承也不多言,只道:“史县令只管照着律令判断便是。”
史方今见宁毓承话说得滴水不漏,只得寒暄几句就离开了。到了晚间,村头的香樟树下点了松蜡火把,史方今与县丞捕头差役都来了,照着衙门公堂一样摆出审案的阵仗。
村民们放下手上的活计,将四下围得水泄不通。王大寿与黄赖皮各据左右两侧,宁毓承则与村民们在一起,坐在木凳上旁观。
坐在案桌后的史方今,拿着一块木头当做惊堂木敲下,威武地道:“肃静!”
喧嚣的现场渐渐安静下来,史方今威严无比道:“本官听闻村中有人告状,念着正是采白蜡花的时节,免得耽误了活计,特意前来村中,趁着夜晚得闲时审案。究竟谁要告状,且站出来说话。”
黄赖皮与王大寿都走了上前,两人禁不住看
向对方,目露嫌弃憎恨。
黄赖皮反应快,抢先道:“在下状告王家坳的里正王大寿,仗势欺人,谋财害命。”
王大寿紧跟着喊道:“在下状告黄赖皮偷我家的白蜡花,被我当场抓住之后,还恶人先告状,意欲污蔑敲诈。”
史方今皱起眉,道:“你们究竟谁状告谁,且先掰扯清楚再说。”
宁毓承眉毛扬起,要是掰扯下去,不知会掰扯到何年何月。他当即站起来,道:“史县令,他们互相状告,就当做两个案子,分别审理便是。”
王大寿脸色微变,黄赖皮愣了下,急着拿出了状纸呈上,道:“王里正告在下,在下也告王里正,互相不吃亏。”
史方今愣了下,拿过黄赖皮递上来皱巴巴的状纸,打开看到上面歪歪斜斜的大字,跟着头大如斗。他不时看向宁毓承的方向,紧张不已,不肯错过宁毓承任何一个表情。
宁毓承从头到尾只一言不发看着,与村民们并无两样,史方今略微放下了心。
“黄达高,诉状错漏百出,拿回去重写!”
史方今扔回诉状,王大寿暗自冷笑一声,接过王福根手中的诉状奉到史方今面前,恭敬道:“史县令,这是在下的诉状。”
黄赖皮诉状被打回来,他也不着急,拿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暗自腹诽史方今没眼光,不懂得欣赏他的大作。
史方今几眼扫完王大寿的状纸,唔了一声,道:“既然王大寿的诉状清楚明白,就先审理王大寿状告黄达高偷窃白蜡花的之案。黄达高,王大寿状告你伙同妻子田氏,在夜里偷砍王家白蜡树,此事你可有话说?”
黄赖皮赶忙道:“史县令,在下有话说,有很多话要说。在下冤枉,在下与娘子砍的白蜡树枝,乃是在下堂伯父家所栽种,村中人可以给在下作证,王家的白蜡树,田地,家财,皆是从村中占取而来。在下状告王大寿,便是因为王大寿作恶多端,在下要替堂伯父一家讨个公道,替乡亲们伸冤!”
史方今拧眉,明显要将两案分开审理,道:“你且先别提其他,只管回答,你与妻子田氏,偷盗王大寿家白蜡花,此事可为真?”
黄赖皮怔住了,一时急了,道:“王家的白蜡树,田产,皆是从村民手中夺去。堂伯父一家去世之后,后继无人,在下是堂伯父最亲近的后人,当继承堂伯父的家财。在下与娘子砍的白蜡树枝,本为在下的家财,何来偷盗之说?”
王大寿冷笑道:“黄赖皮,你口口声声称我抢占你的家财,你可有证据?”
黄赖皮道:“村中的人皆可替我作证,村东头紧挨着我家的白蜡树,当年可是归我堂伯父家所有。”
杨六指当即站了出来,替黄赖皮作证:“我能为黄赖皮作证,王里正家的白蜡树,当年是黄赖皮堂伯父家所有。”
见到杨六指站出来,其他村民也不怕了,纷纷七嘴八舌替黄赖皮做了证。
黄赖皮得意不已,将黄福中家的地,白蜡花,如何被王大寿抢走之事,前前后后仔细说了一遍。
王大寿冷冷一笑,道:“当年的田地,是黄福中卖给了我,在衙门过了契,有衙门见证,如何作假。白蜡树乃是黄福中欠下佃租,用白蜡树抵债,此事当年村中的无人不知,当着史县令的面,岂容你狡辩!”
黄赖皮大喊道:“那是因为你王大寿仗着自己的儿子在衙门当差,故意为难人,我们贫民百姓无权无势,争不过你王大寿,为了保命,才不得不将地卖给你,白蜡树赔给你!说到底,是因为你王大寿狗仗人势,无法无天!”
“肃静!”史方今沉声呵斥,黄赖皮本来还想跳脚骂,只能悻悻闭上了嘴。
史方今的视线,从宁毓承方向收回,心中直七上八下。
王家坳村养白蜡虫,百姓识字,他的确得到了政绩。可惜通判的位置没轮到他,能捞到的油水也没了。
王家给他进贡不少,史方今念着冰冷实在的真金白银,心一横,看上去很是为难,道:“村中百姓的证词,本官当是相信。只是,田地与白蜡花,当年归黄福中所有。又如何能证明,王大寿抢了黄福中的地与白蜡树。不能仅仅凭着你黄达高一家之言,便称说是王大寿欺负了你。”
此事已经过了好些年,黄赖皮不能仅仅凭着王福庆是拦头,当年黄福中妻子去卖白蜡时,其他拦头在乱收赋税。更不能凭着黄妻被抓进大牢,便是差役沟壑一气欺负人。
就是村民们也不敢站出来作证,毕竟衙门的差役就在眼前,他们不敢得罪所有的差役,更不敢得罪所有的拦头。
王大寿嘴角露出阴冷的笑,剜着黄赖皮,等着他拿出证据。
黄赖皮道:“史县令,在下有一个问题请教。”
史方今点头,很是随和道:“你且道来。”
黄赖皮俯身道谢后,问道:“不知衙门胥吏的俸禄几何?”
史方今心里一咯噔,怔怔道:“你问俸禄做何用?”
王大寿朝黄赖皮淬了口,骂道:“黄赖皮,你好吃懒做,到处偷鸡摸狗。你问胥吏的俸禄,不止是僭越,难道你想偷抢不成!”
黄赖皮吸了吸鼻子,也不待史方今回答,扯着自己身上的半截长衫下摆,昂着下巴一脸正气道:“我读过书,哪能做鸡鸣狗盗之事。”
他将手负在了身后,装模作样来回踱步,“我是在算账,替你王大寿算一笔账。你王大寿的家财万贯,从何而来。村中所有人都知道,你王家当年不过只有不到十亩地,你将家中的地卖了一半,拿了钱给你大儿子王福喜在衙门谋了差使。王福喜当差第二年,你家就开始发了家,开始买地修宅。王家的家财,要不是你儿子当差的俸禄赚来,便是你抢占而来。这样简单的算学道理,难道你都算不清楚?”
王大寿脸色霎时一白,惊慌失措看向了史方今。史方今坐立不安,朝宁毓承方向看去。
宁毓承淡然迎着史方今的视线,平静不语。
这场官司,已经出了结果。
第86章 ……
史方今并未当场断案,遣散围观的众人,待日后再判。
时辰不早,村民们怕耽误了来日的活计,互相议论着离开。香樟树下火把熄灭,惟有月亮挂在夜空,照着逐渐归于宁静的村落。
宁毓承与宁九常宝回到院子,福水打来水,宁毓承就在院中的桂花树下洁牙洗脸。青盐用完了,宁九尙未去买,折了柳树枝擦着牙。柳树枝带着苦味,常宝呸呸吐着,抱怨道:“宁哥,下次去城中,千万莫要忘了青盐。”
“七郎都没叫苦呢!”宁九瞪着常宝教训了句,又连声答应了,“好好好,到时你与我一道前去,别忘了提醒我。”
常宝咧嘴笑了,宁九瞥了瞥他,道:“你为何事这般高兴?”
“我就是高兴,也不知为何。”常宝说完,垂手呼噜噜往脸上泼水,拿着布巾一通乱擦。
宁九看向旁边安安静静的宁毓承,神情欲言又止。宁毓承将木盆中的脏水泼到桂花树下,抬手将布巾晾在树枝上。
“七郎,今晚的官司,你觉着会如何判?”宁九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觉着无用。”宁毓承笑了笑,看向篱笆院门,缝隙处传来隐约的灯火,他轻声道:“很快就能得知了。”
宁九愣住,随着宁毓承的视线看
去,他马上招呼常宝一起收拾木盆,“有人来了,应当是史县令。”
村中的百姓舍不得点灯,月色下还会打灯笼的,亦只有史方今了。
常宝看了眼院外,赶紧帮着宁九收拾,将小炉提到桂花树下,在陶罐里装上清水,放在小炉上煮着。
史方今很快就来到了院外,站在用绳子系住,聊胜无于的大门前等着。随身小厮想要抬手推门,怕将篱笆门会掉下来,为难地挠了挠头,只能扬声道:“七少爷可在?”
宁毓承答了声在,前去解开绳索开了门,史方今脸上堆满了笑,颔首道:“原来七少爷还未曾歇息,打扰了。”
“史县令请进。”宁毓承侧身让过,史方今走了进来,顺便四下打量。
这间院子原本是村民的宅子,原来的一家接连去世后,村中人觉着晦气,就闲置荒芜了。宁九与常宝来了之后,收拾修葺了一下,当做暂时落脚处。
三间正屋带着东西厢房的泥墙草顶小院,空地上种着小葱萝卜灯菜蔬,收拾得整齐干净。西厢的灶房外,种着一颗桂花树,用小石子沿着树垒砌了一圈,树下放着木墩子,石头当做休息的桌椅。
史方今知道宁毓承来到王家坳村,都歇在这间小院,他从未来过,看到小院的寒酸,不禁愣住了。他未曾想到,以宁毓承的家世,居然在这种地方,也能住得安然若素。
宁毓承邀请史方今坐,道:“天气不冷不热,又有月亮,在院外坐着吃茶,别有一番风味,史县令可体会一二。”
史方今勉强笑着说是,撩起绸缎衣袍下摆,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宁毓承拿钳子捅了捅小炉,炉火变得旺了些,放在上面的陶罐开始滋滋响。
“七郎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史方今望着穿着简朴青布衣衫的宁毓承,语气复杂道。
他听过宁毓承简朴,平易近人。在他看来,宁毓承不过是为了博取虚名罢了。
世家大族的子弟,哪来真正的简朴,不显山露水才最金贵。
看宁毓承熟练的动作,史方今相信他经常亲自动手,才会驾轻就熟。
史方今不由得疑惑了,宁毓承本该与他们一样,他一心向着这些穷苦的百姓,究竟有甚好处?
“今晚黄赖皮所言的算学问题,我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故来请教七少爷,不知七少爷有何高见?”
黄赖皮摆了两个问题在史方今面前,一是官府胥吏的俸禄究竟几何,王大寿两个儿子只靠赚取的俸禄,能让王家大富大贵。二是若王大寿并非靠着两个儿子的俸禄发家,那就坐实了王大寿欺压百姓,得来的家产,皆为不义之财。
胥吏的俸禄可查,史方今可以忽悠村民,但当着宁毓承的面,他不敢轻易说出口。他也不敢承认王大寿发家,是靠着他儿子当胥吏,仗势欺人而来。毕竟这样一来,他就犯了失察之责,要是黄赖皮再继续闹下去,更甚者揭开仗着权势发家的这层皮,休说平水县,就是江州府的官员们都会被牵连进去。
黄赖皮当然闹不下去,史方今不会让他闹,江州府的官员也不会让他闹。权贵们要脸,读过书的人要知礼节,有权便有金山银山这个事实,不容得摆在光天化日之下来说。
史方今必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舍去王大寿一家,平息王家坳村的民怨。
宁毓承干脆直接回道:“我没有高见。”
史方今没想到宁毓承如此直接,他被噎了下,心中暗自恼怒了下,态度也变得强硬了些:“我还以为,七少爷给黄赖皮出主意,自会有一番见解呢。”
“我没给黄赖皮出主意。”宁毓承也不生气,微笑着道:“我听说聪明人总会想得比寻常人多一些。史县令是聪明人,的确是想多了。”
史方今脸色变了变,紧紧盯着宁毓承,道:“我以前以为七少爷是为利,后来发现七少爷要真是为了利,便不会出到白蜡三十一支的价钱。人不为利,便是为名了。七少爷身为宁氏子孙,声名早就在外,名气太甚,过犹不及,以七少爷的聪慧,由我道出来,便是班门弄斧了。”
瓦罐的水沸腾了,宁毓承拿布巾裹住把手,提起倒在茶盏中,神色淡然,姿态闲适。
“在史县令看来,人若非为名,便是为利。”宁毓承放下陶罐,做了个请的手势,端详着史方今。
“史县令究竟受了何种打击,自小受着何种教养。才会变得如此功利而不自知?”
茶盏的茶水热气腾腾,史方今的脸,仿佛也跟着发烫。
在他看来,世间众人皆为了权才色,莫过如此。
功利而不自知,史方今从未受到过如此犀利不客气的评价,他不免愈发恼怒,沉声质问道:“那七少爷不为名,不为利,又年幼,亦绝非为了色。七少爷究竟为何?”
宁毓承诧异地道:“我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将其他人,也看做是人,而非牛马牲畜就足够了。”
史方今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应。
因为生而为人,就这样简单?
史方今脑子乱糟糟,一时也理不清楚,起身告辞离开。
系上篱笆门的绳索,宁九与常宝默不作声走回来坐下,陪着宁毓承吃茶。
院子安静下来,月色从树荫中洒落在地,宁毓承端起放凉的茶水抿了两口,思索了下,道:“九叔,你去跟黄赖皮说一声,见好就收。”
宁九神色严肃,点头说是,“史县令明显不大高兴,黄赖皮一身的虱子,要捉他去衙门打板子,任谁都无话可说。几板子打下来,非死即伤。”
说罢,他起身急匆匆出了门,常宝望着晃动的篱笆门,嘟囔道:“宁哥真是急性子。”
宁毓承收拾着茶盏,笑道:“黄赖皮得意之下肯定会过头,九叔也是惜才,免得他遭受皮肉之苦。”
常宝帮着宁毓承一起收拾,他想了想,小声问道:“七少爷真没教黄赖皮?”
“我真没教他。”宁毓承失笑,不过他并未多解释。
不止是史方今,常宝也不相信,黄赖皮今晚,全是凭着他自己的本事。
这样最好,要是史方今与其他权贵明白过来,不能让下层的穷苦百姓读书。他们读过书,就不会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牛马,那就大事不妙了。
史方今连夜赶回了县城,翌日派了捕头,将王大寿与两个儿子,都拘进县衙大牢中。捕头给村民们留了话,要审清王大寿一家这些年犯的事,还黄福中,村民们一个公道。
卖白蜡得了钱,王家又倒了大霉,村中比过年还要热闹。杨六指等不及过年,将家中养的仅有一头猪宰了,要做席请宁毓承吃酒。
其他人家见了也不甘落后,东家凑些蛋,西家抓只鸡,凑齐油盐米面,准备全村人吃席。
福山从府城回来,带来收白蜡的钱,宁毓承听说府中暂且无事,便放心留下来,准备吃席收白蜡。待王家坳村的收完,再赶往清水村,那时清水村的白蜡花估计已经熬煮好,正好全部收走运回府城。
村头的香樟树下,村民们搬来自己家的桌椅摆好,孩童们笑着在追逐打闹,妇人不时吆喝训斥几声:“别跑,仔细撞翻了碗,看我不揍你!”
大灶的锅中,咕噜噜煮着肉,香气飘散在上空,引得孩童们几乎流口水。除去孩童们眼巴巴等着吃肉,黄赖皮也眼巴巴在旁边守着。
不过黄赖皮已经是读书人,早已今非昔比,很是矜持地坐在一旁,克制住了自己,只不时斜一眼煮肉的过,再偷偷将口水咽回去。
宁毓承看得想笑,他喊了声黄为先,黄赖皮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掩饰不住的喜悦,让他一下跳起来,响亮地应了声:“我在!”
“你来,我有事找你。”宁毓承禁不住笑起来,叫上黄赖皮去了宁九的院子。
福水按照宁毓承的吩咐,从东厢屋子取出个布包,递给了黄赖皮。
宁毓承示意黄赖皮打开,他忙解开包袱皮,眼睛霎时瞪得滚圆,猛然抬头看向宁毓承,失声道:“是长衫!”
“是长衫,细布青衫,与我的一样。这两身长衫送给你。”
宁毓承脸上的笑
渐渐淡去,神色变得严肃:“你以后要记得勤换洗,做个干干净净的人。别忘记九叔的话,休要得意忘形,以为穿上长衫,便能飞上天。你要继续读书,亦别忘记,你还要养家。”
黄赖皮手都在颤抖,小心翼翼轻抚着青布长衫,眼眶通红。
他自小到大,不得人待见,一向混混沌沌活着,直到村中办了识字班。
从识字班学会认字,第一次摸到了书本,砚台与笔墨,浑浑噩噩的脑子逐渐变得明亮,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天地。
黄赖皮紧紧搂着包袱,恭恭敬敬俯身下去,宁毓承忙拦住,他却坚持施礼下去,然后直起身,神情间的那股油滑,不知为何,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七少爷,我定不会辜负这身长衫!”黄赖皮庄重,信誓旦旦许诺。
宁毓承道好,“我相信你。”
能做人,谁愿意不人不鬼呢?
村中的酒宴,从傍晚直吃到月上中梢方散去。宁毓承不喜吃肥肉,但村中的所有人,都以为肥肉是天底下难得的美味,热情地给宁毓承装了满满当当一整碗。
宁毓承盛情难却,与孩童们分着吃了。他回去之后,宁九担心不已,忙着让福山上浓茶:“七郎,快吃些浓茶解腻。”
“我不腻。”宁毓承接过茶盏吃了两口,笑道:“看到他们开心,我都忘了肥肉的滋味。”
宁九吃了不少酒,此时红着脸,感慨地道:“我也许久未曾这般高兴过,这场酒,吃得真是痛快!”
宁毓承放下茶盏,让福山算了下今晚的花销:“待我们离开时,你将钱拿给九叔,让他买些油盐米面补给他们。这一次酒,他们可是将家底都掏出来了。马上要收稻谷,要吃饱饭才有体力。”
福山应是,宁九愕然了下,旋即抚掌道:“果真是七郎想得周到,我尽顾着痛快吃酒了。”
痛快只是一时,待天不明,他们便要投入辛苦的劳作中。
宁毓承没多说,洗漱了下回屋去睡了。待王家坳的白蜡收完之后,再去了清水村。
连着忙了近十日,宁毓承回到府城。骡车在二门处停下,崔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崔嬷嬷迎了上前:“七郎回来了,老夫人说,七郎回来之后,赶紧去知知堂。”
宁毓承心一沉,问道:“嬷嬷,出什么事了?”
第87章 ……
崔嬷嬷边走边低声道:“三老爷跑到知知堂来大吵大闹,被老太爷听到,老太爷一口气没缓过来,现在已经唉,七郎你且自己去瞧吧。”
宁悟晖受伤之事,宁毓承没想过能瞒宁礼坤太久。毕竟宁礼坤只是轻微中风,并非变傻,宁悟晖只要一段时日未前往他面前请安,事情就瞒不住。
中风偏瘫的病人,无论如何受不了刺激。宁毓承本来想着宁礼坤养一段时日,等身体逐渐恢复了些,再找机会慢慢告诉他,有个接受的过程,兴许他能承受住。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宁毓承急匆匆来到知知堂暖阁。
暖阁的窗棂开着,里面飘散着淡淡的酸臭腐朽气。宁立坤躺在榻上,浑浊的双眼无意识盯着某处,手像是枯枝一样放在身前,不时抖动一下。张着的嘴角流出涎水,在脖子处围了一圈布巾接住。
崔老夫人拄着拐杖站在榻旁,转头朝进屋的宁毓承看来,伸出手道:“小七回来了。”
宁毓承叫了声祖母,手搭在了崔老夫人的手心。崔嬷嬷搬了锦凳上前,宁毓承要搀扶崔老夫人坐,被她拒绝了:“我不坐,我身子骨硬朗着呢。”
崔老夫人眉眼依然温和,明朗如秋日的天空。对比着榻上半死不活的宁礼坤,宁毓承心头浮起难言的滋味,他没再多言,嗯了声,在锦凳上坐下了。
“扎了针,喂了药,没甚用处。”崔老夫人语气温和,将宁礼坤病重之后,如何医治,如何服药之事,仔细婉婉到来。
崔老夫人道:“我先出去了,你陪着坐一会,我让你阿娘送干净衣衫过来,等下你来我的院子更洗用饭。”
宁毓承道好,崔嬷嬷奉上茶水,伺候崔老夫人离开。暖阁中剩下了祖孙两人,宁毓承握住了宁礼坤的手,轻声喊道:“祖父。”
半晌后,宁礼坤眼珠转动着,朝宁毓承的方向看来,喉咙发出呵呵,含糊不清的声音。
活到现在的年纪,宁礼坤从未如此绝望难受过。手脚无法动弹,语焉不详,被困在残缺不全的躯体里,生不如死。
“祖父,是我,我从平水县回来了。今年的白蜡收成不错,稻谷的长势不算好,也不算坏,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收得差不多了。总的来说,今年他们会比往年过得好些。”
宁毓承缓缓说着前往平水收白蜡的事,将黄赖皮与王大寿的官司略过不提,只说着村民们的情况,收成。宁礼坤在他不疾不徐的述说中,呼吸明显平缓了下来,看上去在认真倾听他的话,听外面的世界。
“今年的白蜡种虫留得多,还要几个村子也在种白蜡树了,明年会多种一些。白蜡永不会多,只会不够用。养白蜡虫辛苦,不容易,王家坳,清水村的村民们皆清楚,他们也就不介意别人跟着养白蜡虫。一家独放不是春,万花齐放春满园。”
宁礼坤的手稍许用力,像是在回应宁毓承的话。他眼神纠结,仿佛要说什么,却想到自己无法表达,变得痛苦起来。
“祖父放心,三叔无事。三叔最爱自己,他不会有事。”
宁毓承神色平静说着,宁礼坤眼珠又不动了,琢磨着宁毓承的话。片刻后,他胸脯起伏,发出长长,如疾风般凄厉的声音。
宁悟晖的确死不了,他早已不管不顾自己的死活,只在意自己。宁礼坤无比痛苦,悔不当初。他分辨不出,究竟是后悔生了宁悟晖,还是后悔自己太绝情,断了他的前程。
“有句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祖父还不会赖活着,我让木匠做个带轮子的椅子,每天推祖父出去走动,看花开,花谢。外面的事,我回来再讲给祖父听,祖父好生养着,长命百岁,看着我们这些儿孙们。”
是啊,他还有儿孙们。宁礼坤又缓和下来,努力转动眼珠,望向眼前的宁毓承。
这些时日宁毓承黑瘦了些,神色沉静,一如既往的稳重。宁礼坤回想着这些躺着不能动弹的时日,他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屋外的天。哪怕是刮风下雨,他也想出去看看,好过没日没夜被困在这间方寸屋子中。
宁礼坤使出浑身的力气,终于弯曲手指,握住了宁毓承的手。嘴里吱吱呀呀喊着,眼里露出迫切与期盼,眼珠转向窗棂外,又再转回来看向宁毓承。
“祖父别急,”宁毓承看明白了宁礼坤的意思,安抚他道:“现在外面天气好,我让大翁收拾一下,让祖父出去坐一会。”
宁礼坤松开手,长长呼出口气。宁毓承叫了宁大翁进屋吩咐了下去,没一会,两个粗壮的仆从与宁大翁一起进屋,半搀扶半抬着宁礼坤来到屋外,让他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看着眼前秋日的庭院。
夕阳正西斜,半边天像是着火一样,红彤彤的光落在宁礼坤身上,让他蜡黄的脸,看上去也有了几分红晕。
宁毓承坐在躺椅边 ,也不说话,陪着宁礼坤看夕阳。直到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夜里的风已经有了丝丝寒意,宁大翁上前,搀扶宁礼坤进屋。
宁礼坤虽不舍,到底没抗拒。进了暖阁依靠在软垫上,宁毓承道:“祖父先用饭歇着,我回去洗漱一下,待饭后再来陪祖父。”
宁礼坤眨了眨眼睛,发出了一个比较清晰的好字。宁大翁几乎感动得快哭了,他送宁毓承出屋,哽咽着道:“还是得靠七郎。七郎回城之后,老太爷就恢复了不少。”
宁毓承道:“大翁辛苦了,你自己也多保重,累活粗活,交给年轻力壮的小厮仆从去做。”
宁大翁犹豫了下,终于鼓起勇气道:“七郎这些日子不在,老奴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宁毓承点头,“大翁直说便是。”
“老太爷本该好生养着,被三老爷一气,这身子骨愈发不好。三老爷伤了子孙根,眼睛也要瞎不瞎,他岂会善罢甘休,在府中成日大吵大闹,说要江夫人偿命。连着三郎,四娘五娘她们,都差点被三老爷伤了。徐姨娘去劝过一次,被三老爷也骂得哭哭啼啼,再也不敢多言一句。老夫人倒是吩咐了三郎,让他去处置。三郎那边,唉,毕竟是亲生父亲,三郎如何管得住。七郎,你帮帮三郎,要再闹几次,以老太爷的身子,只怕就”
宁毓承能理解崔老夫人,她看在宁毓闵他们的份上,不能对宁悟晖做得太绝。
“我知道了。”宁毓承没有多说,大步前去崔老夫人住的西跨院。
崔嬷嬷迎上前,只会婢女打了水,宁毓承进去更洗出来,案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崔老夫人是利索人,她也没甚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边吃着饭,边将不好在宁礼坤面前说的那些事,细细告诉了宁毓承。
“宁三发疯,老东西虽被气得一只脚都踏进管材,还是舍不得。我们几十年夫妻,哪能看不出来他那点小心思。呵呵,这是老东西的报应,临到死的时候,他都看不明白。”
崔老夫人吃得半饱,放下筷子,拿出帕子优雅擦拭着嘴角,脸上浮起嘲讽的笑:“看不明白就看不明白,他富贵了一辈子,顺当了一辈子,也稀里糊涂过了一辈子。照着我的脾气,宁三死不足惜。”
宁毓承吃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碗,抬头看着崔老夫人,道:“祖母为了我们,下不了手。”
“是啊,我都是为了你们。你在意三郎,还有四娘五娘,我不在乎他们,却也不能伤及无辜。小七,你去跟宁三好生说清楚,咱们府上经不起这般折腾。我不怕家丑外扬,家丑就是丑,丑事藏着掖着,害的是自家。我只要府中安宁下来,每个人都好生过日子!”
家丑不可外扬,在千年的后世,这个观念始终没变。宁毓承震惊不已,他清楚崔老夫人通透,未曾想到她竟然通透至此。
“你也累了,别管老头子,他死不了。先去找宁三郎,看他打算如何做,”崔老夫人道。
宁毓承嗯了声,起身告退:“祖母也早些歇息。”
离开知知堂,宁毓承来到松竹院,宁毓闵不在,看门的人称他在兰草院。
再来到兰草院,到了门前,宁毓承就听到院中传来嘶声裂肺的咆哮声。他在门前略微驻足,深吸一口气进了院子。
“滚!你个混账东西,老子要杀了你!”
“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桌椅翻到的声音之后,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怒骂。
“你阿娘呢,她躲到了何处去!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个不孝的畜生,我是你老子,你看到我伤得这般重,你居然无半点怜悯之心,还护着那毒妇!”
福山垂头走在前面,小心翼翼推开了大门。屋内未曾点灯,借着屋外廊檐下的柱灯,只见一片狼藉,几案全部翻到在地,榻太重,宁悟晖翻不动,侧身坐在上面,手撑着腿大口喘着粗气。
宁毓闵站在门边,背对着门,看不出他的神色。宁悟晖看到门开了,微微抬头看来,他受伤的左眼血红,右眼也充血,狰狞的神情,在隐约的光下格外可怖。
“三叔。”宁毓承迎着宁悟晖的视线,抬手施礼,淡淡打了招呼。
宁毓闵转身过来,眼中泪光一闪而过,他慌忙伸手抹去,狼狈地道:“小七回来了。”
宁悟晖则一动不动,恨恨盯着宁毓承:“你来作甚,谁让你来的我知道了,是你那好祖母。你那好祖母使坏,故意离间三房,挑拨得那没脑子的毒妇杀人,事后做好人,将她藏了起来!”
说到激动处,宁悟晖蹭地起身,冲着宁毓承奔来,一副要将他撕碎的狠厉。
宁毓闵惊呼一声,含着祈求喊了声阿爹,伸手欲将阻拦。宁悟晖已经发了狂,手一挥,就将宁毓闵甩了出去。
宁毓承不躲不闪站着,宁悟晖扑到他面前时,福山福水跑了上前,两人一起抓住宁悟晖的手臂,脚下一使劲,压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拧,便将他死死制止住了。
宁悟晖咆哮着怒骂,宁毓承蹲下来,手钳住了宁悟晖的下巴:“三叔,你再不闭嘴,我便卸了你的下巴。”
平时宁毓承勤加练习骑射,又经常奔走干活,绝非只凭着疯劲,实则羸弱读书人的宁悟晖能比。
宁悟晖感到脸颊的骨头都快被裂碎了,痛得眼泪都快留下来,对着沉静的宁毓承,不知为何,他没敢再骂下去。
宁毓闵站在一边,怔怔看去,宁悟晖跪趴在地,脸被宁毓承捏住,虽一脸的不甘,却识相未再做声
宁毓承紧紧盯着宁悟晖,道:“三叔,你做的孽,罄竹难书。明州府因着你而死伤,流离失所的百姓不计其数。就凭着这一点,你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三叔你也别委屈,像你这样的官员多了去,他们都没受到惩罚,凭什么轮到你,就该受到惩罚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何,要真问为何的话,你该想想,为何锦衣玉食,养出了你这样的人。”
兰草院难得地安静,宁毓闵满心的悲凉,觉着宁悟晖看上去可怜又可恨。他疲惫至极,踉跄走出门,望着漫天的星辰,眼泪无声从眼角滑落。
宁毓承语气稀松寻常,不急不缓道:“三叔,我明确告诉你,三婶好好的,你永远都见不到她了。至于三叔,现在给你两条路选,一是活,二是死。你要活,就老老实实,夹着尾巴活下去。你选择死,明日此时,就是你的忌日!”
第88章 ……
宁悟晖呼吸渐渐变得沉重,眼神阴狠盯过去。宁毓承不多不闪,平静且淡然迎着他的视线,让他不由自主开始战栗。
此时,宁悟晖深刻明白了一件事,宁毓承绝非在吓唬他,说到便能做到。
宁毓承放开了宁悟晖,福山福水跟着将他拖回榻上坐下,两人喊了大海大河进屋,开始收拾屋子。
宁悟晖双肩塌下去,失魂落魄坐在那里,再也没了先前的疯狂。
兰草院终于重回安宁,宁毓闵靠在廊柱上,见宁毓承走出来,他缓缓站直,愣愣喊了声小七。
“二哥可有用过晚饭?”宁毓承问道。
宁毓闵摇摇头,他成日晕头转向,无暇顾及自己。江夫人不在,宁毓珊宁毓珠姐妹与宁毓瑶住在一起,由夏夫人一并养着,亦无人会注意到他。
三房是非不断,宁毓闵也没甚胃口。兰草院是江夫人的院子,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他片刻都不想多留,转身朝外走去。
宁毓承吩咐福山:“你去灶房,捡几样便利的饭食送到松竹院。”
福山领命前去了,宁毓闵想要拒绝,喉咙无端被堵住,他哽咽了下,道:“小七,多谢你。”
“二哥别客气了,我还怕二哥会怪罪我呢。”宁毓承笑着说道。
宁毓闵怔愣住,只很快就反应过来,感到困窘又茫然。
“我不会怪罪你,是我没用,管不了阿爹。”
宁毓闵垂头往前走着,灯笼的光映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泛出冰冷的光。风吹过夹道,他冷得瑟缩了下。
在不知不觉间,时日就过去了,深秋已然来临。
宁毓闵心情如此时的天气一样冰凉,他侧头看向宁毓承,道:“小七,为何会这样,为何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在锦绣堆中长大的宁悟晖,只是个金贵的瓷瓶而已。他经受不起风浪,也没本事,没那份机智承受风浪。
宁毓承以前看过一句话,在困境中的反应,才能看出人的品性。宁悟晖真实的品性,在他的落魄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旁人再关心,只是隔岸观火。宁毓闵却不同,他是宁悟晖的亲
生儿子,性情偏优柔寡断,他能看得明白,能醒悟,但时候还是会犹豫,下不了狠手。
其实宁毓承也在问自己,当他是宁毓闵时,可能做到这般决绝。
不过宁悟晖肯定不敢再折腾了,毕竟真正心疼他的宁礼坤,已经中风在床。他能耍威风,脾气的江夫人要与他拼命,他能随意叱骂的儿女们做不了主,帮不了他。
最最亲近的人,宁悟晖能随便伤害欺侮,休说他当着崔老夫人的面,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在隔着一层的侄子宁毓承面前,他照样得规规矩矩。
宁毓承并未多说,只道:“二哥,待十年之后,你再回头看,兴许就能真正想通了。”
十年之后,宁毓闵肯定已经娶妻成家。当有儿女之后,在生活中占据最重要地位的人有所变化,看待事情以及处理问题的方式,亦会跟着变化。
宁毓闵心情低落,沉默着没再多问,朝松华院的方向走去。
宁毓承为了让宁毓闵振作起来,陪着他到了松华院,灶房送来了鸡汤面,宁毓闵坐在案桌前用饭,宁毓承吃着茶,慢慢将平水县黄赖皮与王大寿打官司的事说了。
宁毓闵听得惊讶不已,几口吃完碗里的面,迫不及待问道:“史县令最后如何判了案?”
宁毓承道:“史县令当然会舍去王大寿,我在清水村时,听九叔递了消息来,说是王大寿的家产被抄了,两个儿子被革掉差使,黄赖皮堂伯父的白蜡树与田地还给了他。至于占去村民的其他家财,则无动静。民不举官不究,这些钱财,估计就成了糊涂账。”
宁毓闵思索了下,紧张问道:“王大寿可会找黄赖皮报仇?”
宁毓承道:“王大寿家儿孙一大堆,黄赖皮就夫妻俩,他不敢。王大寿在村中也呆不下去,听说他准备将宅子卖了,阖家前往青州府去投奔他的女儿。”
“卖宅子?”宁毓闵听说过王大寿的宅子气派,他难得笑了起来,道:“王家的宅子,村中的人买不起,买得起的也不会买。只怕王家的宅子难以脱手。”
“等到王大寿卖不出去,主动便宜的时候,我准备将宅子买下来。王家的宅子,一是可以做作坊,二是可以作为私塾学堂。”宁毓承道。
私塾学堂宁毓闵能理解,他不解问道:“作坊?”
村民们卖了白蜡,拦头迫不及待前来收取了住税。宁毓承有详尽的账本,拦头碍于他在,也不敢多收。宁毓承算了下,村民们辛辛苦苦养白蜡虫,赚不到几个钱,不如做精。
“是,我看过熬煮白蜡辛苦,还是凑在一起,大家一起熬煮时方便省事。白蜡花不止可以做蜡烛,以后头道的白蜡,拿来做密封等用处,二道的白蜡,才用来做蜡烛。”
宁毓闵迟疑了下,问道:“那七郎打算将作坊拿在手中?”
“我不拿。”宁毓承已经有打算,道:“我打算做成村民们共同持股的形式,按照每家交白蜡花多少,最后白蜡卖出多少钱,按照比例分钱。始终多劳多得,不会因着家占得多,谁家占得少,到时候闹出纠纷。有本事,就养好白蜡虫,得更多的白蜡花,齐心协力卖出更多的白蜡。这样一来,村民为了自身的利,会更加团结。再选出来的里正,以后就休想再变成王大寿。”
“是啊,在一个位置上久了,难免会变。王家坳没了王大寿,还会有别的里正,一时可能会公平公道,久了之后,天晓得会变成何种模样。村民们齐心,里正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
说到这里,宁毓闵又想到了宁悟晖,神色落寞长长叹了口气:“小七,阿爹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只要他能不吵不闹,安分守己活着就好。”
宁毓承打算将宁悟晖迁到最偏僻的荼蘼院去,派粗壮的仆从守着,不缺他吃穿,只近几年就别出来了。
将打算大致告诉了宁毓闵,他并未有意见,宁毓承起身离开,准备前去知知堂。
宁毓闵起身道:“小七,我陪着你一道前去。”
两人来到知知堂,宁礼坤已经睡着了,他们没再多留,各自回院子歇息。
翌日宁毓承刚起身用完早饭,准备前去找夏夫人,福山进屋来回禀道:“七郎,族中的宁二太爷来了,与老夫人起了争执。”
宁二太爷与宁礼坤是同一高祖的堂兄弟,在族中最年长。他仗着辈分以及年长,宁礼坤将族中的事务交给宁毓承后,没少在从中作梗。
崔老夫人现在接管了族长的差使,估计宁二太爷又不服了。宁毓承便前去了知知堂,在前厅的台阶上,就听到宁二太爷生气地道:“我看在你是妇道人家,又是弟媳的份上,不愿与你多计较。只你实在太不像话,瞧你们阖府上下,闹出的这堆丑事,让我们宁氏的脸往何处搁?”
崔老夫人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你这张老脸,不值几个钱,随便往地上一扔便是,没人稀得看。”
宁毓承听得想笑,宁二太爷气得快要晕过去,语无伦次道:“无知妇人,妇道人家就是无知!”
“二伯祖父。”宁毓承忙走进屋,脸上堆满笑,俯身施礼下去。
宁二太爷跳起来,拉过宁毓承,指着崔老夫人道:“平时见你还算机灵,可惜是我看走了眼!你祖父病得糊涂,将族中的事情交给你,你却转手交给了一个妇道人家!族中的大事,哪能由一个妇人来管,真是荒唐!”
“你别拉着小七出来作筏子!”崔老夫人脸沉下去,冷冷道:“你张口闭口无知妇人,我可是朝廷的一品诰命,你宁礼文不过区区白身,在我面前不尊敬,我看你老糊涂了,且不与你计较。”
宁二太爷霎时僵在了那里,他真是气晕了头,忘记崔老夫人是朝廷诰命妇。
不过,宁二太爷很快醒过神,义正言辞道:“你们府上三房闹出的丑事,现在江州府无人不知。宁江洲的名声,都被败坏得一干二净。你既然身为朝廷命妇,当懂得为妇之道。当时你不贤,故意排挤三房,只给自己肚皮中出的嫡亲后代买马。阿晖多好的孩子,进士及第,官至一府知府,如今落到了如此的境地!妻子发了癔症,刺伤夫君,哪个府上出了这等丑事,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偏生你贪恋权势,还厚着脸皮,在外充当宁氏的族长!”
“谁要看笑话,先把自己府上那摊子烂事理清了,再来笑话他人。我不怕别人看,要说笑话,每家都能讲上七天七夜,大家一起来看。比如你府上的笑话,就是戏班子三天三夜都唱不完。”
崔老夫人毫不客气揭穿宁二太爷的用意,细声细气道:“你不过就是想要做宁氏的族长,眼红宁氏族中的田产钱粮,何必说得那般冠冕堂皇。”
打人不打脸,崔老夫人压根不给他留任何的情面,宁二太爷的喘气又粗了,厉声道:“族长一职,只德高望重之人能担任。阿坤已经重病在床,族长该另择贤者。这件事,你这个诰命妇人做不了主,就是朝廷命官,也管不了宁氏族中之事!””
这时,安静不语的宁毓承开了口,道:“分族吧。”
崔老夫人与宁二太爷一起朝宁毓承看来,他微笑着道:“二伯祖父的顾虑,我能理解,怕被
我们这一房连累,名声受损。祖母有魄力,有本事,德才兼备,宁氏的族长,该由祖母担当。既然如此,不如分族。我们这一房分出来,,不知二伯祖父以为如何?”
第89章 ……
宁二太爷估计万万没想到宁毓承会有这一出,瞪眼张嘴僵在了那里。倒是崔老夫人反应极快,附和着道:“小七说得没错,你要是不满意,就干脆分族。”
宁毓承知道崔老夫人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在将军,威胁宁二太爷闭嘴。
毕竟宁氏一族中,哪怕宁悟晖如今落到如此下场,也还是宁礼坤这一脉有出息。要是分族之后,宁二太爷与支持他的族人,与宁礼坤这一脉就成了同姓的关系,彼此之间闹得不好看,亲疏远近可想而知。
在宁毓承看来,宁二太爷的想法与打算,他也能理解,一国一族一家,莫过于如此。
人皆有私心。宁二太爷贪着族长的权力,想要替自己的儿孙们多谋求些好处,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宁毓承不支持宁二太爷的做法,他求权求财,也要有那个本事。宁礼坤做族长的时候,宁二太爷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
如今崔老夫人当权,他变得不服气了,听他话中的意思,估计已找好族人支持他做族长。族人能答应他,不外乎额外许了好处。
宁氏绝不可能落到宁二太爷手中,成为他弄权敛财的工具。
分族不易,不分亦无所谓,但宁二太爷以及心怀异心的族人,必须分守己。
分的话也好,树壮有枯枝,尾大不掉反受其害,宁氏眼下分族,倒是最合适不过。
宁二太爷一时下不来台,慌得连借口都没找,只不悦哼了声,匆匆狼狈离开。
崔老夫人咄了声,道:“宁老二这老东西,蠢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半点长进。今年的粮食价钱比往年要贵一两个大钱,族田多收了几斗粮食,卖掉粮食多得了几个钱,我想着族中宁七太爷那一家子,病的病,弱的弱,给他们安排一个差使,多给几件衣衫,让他们冬日能过得好些。就这点东西,好些人就眼红了,尤其是宁老二,家中几个儿子都有差使,他吃香喝辣,连这个大钱都眼馋,真不是东西!”
宁毓承道:“祖母,也并非如此,我听说二伯祖父一家,与七叔祖父一家不对付。二伯祖父儿孙多,府中宅邸不够住,想要往西侧多修几间。西侧就是七叔祖父的宅子,不肯让出祖宅的地,两家吵了许多年。”
“两家又不是第一天争,宁老七家的香樟树,都被宁老二偷偷用火烧,倒滚水,弄死了大半。这还不算,宁老二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一个神婆,说是做法灵得很,请了神婆上门偷偷做法,在朝着宁老七大门的方向放铜镜,帖符咒。宁老七气得往宁老七家大门前泼狗血,跳脚大骂。宁老二还口口声声要脸,你瞧他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上得了台面。”
崔老夫人嘲讽不已,摇摇头,“宁老二就是看上了族中的钱财,想着在族人面前耀武扬威。分族最好,让他们自己闹去,既然嘴上厉害,有本事,就别来依仗我们这一房!”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族产丰厚,当事掌权之人,必须公正公道,且要接受监督审核。无论分与不分,皆该如此。”
崔老夫人道:“我眼皮子没这般浅,看不上这点子东西。要是有监督,审核,只怕我将差使交出去,他们定会不干了。他们看不上我是妇道人家,呵呵,他们比不过妇道人家,便总拿着妇道人家出来说事,真真是虚伪!”
宁毓承倒并非因为崔老夫人是妇人,推了她出来代行族长之责。要是她能力不行,管不好宁氏,除去除去宁氏混乱不提,反而会给以后出门做事的妇人带来困扰。
毕竟有失败的例子在前面,他们会将崔老夫人拿出来说事,阻拦她们走出后宅。
宁二太爷他们攻讦崔老夫人,能找到的借口,也只有她是妇道人家,最近府中的混乱。
崔老夫人无论身份,还是魄力本事,都足可以当起这个差事。
宁毓承道:“且看二伯祖父他们如何选吧。祖母莫要生气了,为他们气坏自己的身子,划不来。”
“我懒得理会,反正他们也不能拿我如何。”崔老夫人看上去神色轻松,吃了口茶,问道:“听说兰草院没闹了,可是你去过了?”
宁毓承将前去兰草院的前后经过说了,崔老夫人皱了皱眉,终是叹息道:“惟愿宁二郎能头脑清楚些,以后莫要怨你。”
“那是二哥的亲爹,怨我也正常。”宁毓承笑着道。
“是啊,终究是宁二郎的亲爹。”崔老夫人惆怅地叹息一声,道:“要是亲娘好,亲爹不好,肯定会心疼亲爹一些。这人心呐,哪能做到不偏不倚。”
崔老夫人要去忙族中的账目,两人说了几句便各自离开。宁毓承前去梧桐院,夏夫人看到他,佯装震惊打趣道:“这是打何处来的黑小子?”
宁毓承笑着喊了声阿娘,夏夫人跟着笑起来,“这牙倒白净。快过来坐,夏嬷嬷,你去将灶房新做的栗子糕拿来,一块都别给阿瑶留,省得她只贪着吃点心,正食都不碰了。”
夏嬷嬷忙去拿了栗子糕茶水进屋,新鲜的栗子做成拇指大小的糕点,香甜可口入口即化。
“阿瑶又淘气了?”宁毓承吃着糕点,问道。
“她何时不淘气?”说起宁毓瑶,夏夫人就头疼,她摆摆手,“别提她,我呐,只宽慰自己,这样也好,以后不会吃亏。”
宁毓承赔笑,拿了账目出来,跟夏夫人说起了白蜡的买卖。
白蜡放在夏夫人的嫁妆铺子中出售,她知道宁毓承白蜡得利另有用处,除去铺子伙计等的工钱,过税等,并不从中赚取利润。
夏夫人道:“白蜡数量多,只放在江州府卖,一时半会也卖不完,说不定还要降价处置。虽说这个价钱,利也不低,白蜡要是降价,只怕其他州府的商人,他们不会让利,只会向养白蜡虫的百姓压价。”
宁毓承沉吟着道:“阿娘说得对,整个大齐现在的白蜡,并非是供过于求,白蜡的价钱,不能轻易降。我去找一下赵三爷他们,到了下半年,送礼的多了,让他们买些白蜡去随礼。今年江州府的白蜡芯,虽说用的灯芯草,但是三股绞在一起,无需剪芯,白蜡不算便宜,又新奇,送礼能拿得出手。”
夏夫人笑道:“你这般一说,我倒要多留一些随礼了。你外祖家在平江府,不缺白蜡,你小舅舅的亲事定了下来,给他多送一些,让他拿去送礼。”
夏恪庵性格不羁,亲事一直挑三拣四,年过二十还未定亲。夏夫人经常念叨,说是爹娘急得觉都睡不好,偏生他不当一回事。父母又不敢强迫他,否则以他的脾性,最后闹得双方反目,结亲不成反成了结仇。
宁毓承好奇道:“小舅舅定了何家?”
“京城齐氏。”夏夫人看了眼宁毓承,神色颇为复杂。
大齐的天子姓齐,宁毓承不禁愣了下,“可是皇室宗亲?”
“宗亲倒是宗亲,已与陛下快出五服,又算不得正经皇室。身为闲散皇室宗亲,不得入朝为官。齐氏父亲平时好金石,诗词书画,从不过问朝政,颇得陛下看重。你小舅舅也喜欢金石,两人兴趣相投,结为了忘年交。恰好他女儿出嫁后不满半年,夫君便因病去世了,婆家暗中指责她克夫,便归了娘家。你小舅舅写了信回平江府,让你外祖父去帮着提亲。唉,齐氏已经嫁过人,又得了那么个名声,你外祖父母虽说不大情愿,到底比你舅舅一大把年纪,还未成家强,便亲自进京,请官媒去下了聘。”
夏夫人拿了黄历翻看,道:“听说陛下体恤,特意下旨恩准,待明年开春后,你小舅舅从任上回京成亲。”
“成亲的时日都定下来了,这般快?”宁毓承诧异问道。
夏夫人说道:“成亲的时日,估摸着得在秋后。成亲要准备的东西多,哪能那么快。”
宁毓承算了下,夏恪庵从陇北的县令任上回京,满打满算也只需两个月。他从开春后就回京,便要在京城停留四五个月。就算得陛下看重,大齐的官员,也不会离任如此久,除非陛下有意将夏恪庵留任京城。
未定下来的事情,宁毓承不打算多言,问道:“阿娘,明年舅舅成亲,你可要去京城?”
夏夫人坐在那里,失神片刻,黯然道:“我不想去,但还是去吧。我已经多年未见你外祖父母,小舅舅,亲戚姐妹们估计大多都要进京,我想去看看他们。”
夏夫人因为要见宁悟明与他的妾室庶子,心情不好受,宁毓承也跟着暗自叹息,宽慰她道:“阿娘,到时候三姐姐,阿瑶,我都陪着阿娘一道前去,阿娘就不冷清了。”
“好,你们都去。不止阿瑛阿瑶,将阿淼阿珊阿珠都带去,我可舍不得留下她们。”
夏夫人看到面前装栗子糕的碟子,被宁毓承吃了不少,忙道:“哎呀,你别吃完了,阿瑶就算了,得给阿淼她们留一些。”
说完,夏夫人又心疼宁毓承,讪笑道:“你吃你吃。夏嬷嬷,你去让灶房再做
一些,给阿淼她们留着,要是她们午饭不回来用,给她们送到学堂去。”
宁淼乖巧,宁毓珊宁毓珠因为爹娘的事,变得格外懂事。夏夫人平时有她们陪伴,心疼她们,宁毓承岂会因此而生气。
宁毓承已经吃不下,照着夏夫人的吩咐,将栗子糕带走,送了些去松竹院的宁毓闵,其他留下给宁垚宁焱。
最终,宁二太爷跟没事人一样,仿佛从未与崔老夫人起过争执,绝口不提分族之事。他不再生事,崔老夫人也不能强行要求分族,这场风波,便无声无息过去了。
白蜡因为赵丰年马老太爷他们买去随礼,很快卖得一空。宁毓承算了下,打算年后聘请一些先生,在五个村子开班识字班。
木匠做出来的轮椅,虽说能推动,推动的时候,始终有些晃动。
宁礼坤的身子与寻常人不同,尤其是入冬以后,始终不大好,经不起任何的折腾。
宁毓承便将重新做轮椅的事情,交给了宁毓瑛与学堂的先生们。
先生们一起钻研琢磨,按照宁毓承提出的减震要求,做出了不那么规整的弹簧,相对平稳的轮椅。
这时已经入了夏,天气暖和,宁礼坤经常从早上天不亮,便让宁大翁将他搀扶上轮椅,在屋外要呆到天黑才肯回屋。
夏夫人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待过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就进京。从江州府走水路,坐船到京城,大约需要一个月。夏恪庵的亲事定在九月十三,他们一行,无需赶路,准备一路游玩到京城。
中元节在大齐很是热闹,铺子里除去祭祀用的各种衣帽鞋袜,纸糊的宅子等,家家户户也多少会买一些果子点心回去。孩童们尤其高兴,除去好玩,还能吃到各种平时吃不到的零嘴。
瓦肆天天有新戏,贺禄来邀请了好几次宁毓承,他皆拒绝了。贺禄知道宁毓承要进京,想跟着他前去京城玩耍。眼见时日一天天逼近,贺禄见不到人,急得拽耳挠腮,帖子一天十趟送往宁府。
这天宁毓瑶她们因为要进京,没去学堂读书,吵着夏夫人要出去玩耍。宁毓承看着贺禄的那一堆帖子,便让福山去回了贺禄,准备带着她们一起去瓦肆看戏。
宁毓瑶一大早就起了床,与宁淼她们用完早饭,迫不及待来催促宁毓承。
宁毓承没在松华院,他在黎明时分,被宁大翁差人来叫去了知知堂。
宁礼坤突然病重,已进入了弥留之际。
第90章 ……
卧房内,酸臭血腥药味萦绕,宁礼坤头上扎满了银针,蜡黄泛着青灰的脸上,大滴的汗水滚滚而下。大夫紧张得衣衫濡湿,手指小心翼翼靠近,只能感受到宁礼坤微弱的呼吸。
宁毓承立在旁边,一瞬不瞬看着躺在那里的宁礼坤,神色平静,心中却空荡荡。
宁大翁说,晚间他歇在暖阁值守,被宁礼坤的呕吐声惊醒。待忙冲进去察看时,宁礼坤不断抽搐,高热烧得大汗淋漓,不时抽搐。
大夫与宁大翁都以为,宁礼坤可能吃坏了肚子,或许中了毒,熬煮了绿豆汤催吐。
吐过之后,宁礼坤却并无好转,反而变得愈发严重。
天气炎热,灶房的河鲜多,宁礼坤吃了半碗鲜虾馄饨,煮得软烂的莲子羹。宁大翁与宁礼坤口味相近,念着他的劳苦功高,灶房送来了相同的饭食。
宁大翁安然无恙,宁礼坤却突然重病,大夫已束手无策。宁毓承心中大致有了数,让惊恐不已的宁大翁先下去歇息了。
以宁礼坤的症状,宁毓承估计,八九不离十是脑出血。偏瘫本就是脑出血引起,以大齐的医学水平,无法检查出来,更无法止血。
唯一能做的事,只能听天由命,静待宁礼坤的脑子自行止血。
大夫取下银针,很是不安地上前,轻声道:“七郎,在下已经扎完了针,究竟情形如何,要待老太爷醒来方能知晓。”
宁毓承朝大夫颔首,“我知道了,有劳。”
大夫谦虚了句不敢不敢,忙不迭背着药箱出去了。
屋外的天,逐渐一点点亮起来,从深蓝到灰白。
宁毓承在床前坐下,靠在床柱上望着窗外。屋内安静,他的思绪杂乱,一时想了许多许多。
从大齐落后的医术,到宁氏一族的现状,宁礼坤对他的期盼。
宁氏一族,实则称得上是大齐的影子,外看花团锦簇,内里腐朽不堪。
宁毓承自认没那个本事,能修复一艘已经被侵蚀腐烂的大船,平安地在大海上航行。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抛却船上无用的杂物,轻装上阵,待船飘到岸边,舍弃这艘破船。
宁毓承不知躺在床上的宁礼坤,此时在想着什么。可有回想他这一生,他的骄傲,他的遗憾。
只是,无论如何,他如今都只能躺在那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宁毓承心中一痛,他转过身,握住了宁礼坤枯瘦的手。与以前不同,宁礼坤此时的手心被汗水濡湿,黏腻,冰凉。
“祖父。”宁毓承轻声唤了声,取出帕子,擦拭着宁礼坤头上脸上的汗。
宁礼坤额头滚烫,仍旧毫无反应,宁毓承暗自叹息,帕子湿了,宁礼坤还是一头一脸的汗。
屋外想起了脚步声,崔老夫人并钱夫人夏夫人宁毓瑶宁毓珊等姐妹,宁毓闵宁毓澜等一起走了进来。
宁毓承忙朝他们打手势,起身迎上前,低声道:“祖父已经晕迷不醒,屋内要保持洁净通气。你们看一下,就在外面守着吧,留在这里也没用。”
崔老夫人朝床上看了一眼,也没多说,转身朝外走去。钱夫人跟着出去了,夏夫人拉着宁毓瑶她们也出去了,宁毓闵站在那里没动,宁毓润宁毓衡见状,跟着神色担忧地留下了。
宁毓承压低声音,着急问道:“小七,我们晚间来给祖父请安,他还好生生的,怎地就突然病得严重了?”
“应该是这里在出血。”宁毓承指着头,说道。
“这里出血?”宁毓澜皱起眉,疑惑地道:“小七,你又不是大夫,如何能得知?”
宁毓承道:“很简单。跟祖父病症一样的病人,待他们断气后,将脑子打开查看,便能一清二楚了。”
宁毓澜吃惊不已,宁毓衡忙悄然拉了他一下,低声道:“小七聪慧无双,他比大夫还要厉害,他肯定没错。”
平时宁毓承得宁礼坤看重,将府中的差事都交给了他去做。一次两次尙无妨。次数多了,宁毓澜宁毓衡比宁毓承年长,不但领不了差事,还要听他指派,逐渐就不服气了。
宁毓承的回答,在宁毓澜听来,简直是惊恐。宁毓衡明显不信,暗自腹诽宁毓承不懂装懂,还故意吓唬他们。
人死为大,哪怕仵作验尸,也不会轻易开膛破肚!
宁毓承岂能听不出宁毓衡话中的酸意挑拨,不过这时没心情与他们多说,做出了请的手势:“与以前一样,我们轮流侍疾。四哥五哥,你们先出去吧。我再守一个时辰,你们来轮换。”
宁毓澜用手肘碰了下宁毓衡,两人对视一眼走了出去。宁毓闵神色若有所思,问道:“小七,如果脑子出血,可有止血的法子?”
“有,但我不会。”宁毓承答道。
宁毓闵眼里失望闪过,只片刻就放下了。毕竟就
是华佗转世也医治不了,何况是宁毓承。
宁毓承并未多解释,他是医治不了,大齐离神经科学的距离,比他离前世都遥远。好在时间始终向前,无论是大齐大周还是任何的朝代,历史的车轮兴许会倒退,终将会到达科技进步的那一日。
宁毓闵陪宁毓承留在了卧房,一起守护着宁礼坤。两人都没有说话,分坐在床前,各自发呆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福山走了进来,小声道:“七郎,贺禄贺五郎来了,七郎可要见他?”
宁毓承这时才记起,他与贺禄约好前去瓦肆听戏之事。宁礼坤出事,忘记让人去告诉贺禄一声,估计他等得焦急,便找到了府上来。
想到贺禄送来的那堆帖子,宁毓承看了下时辰,与宁毓闵一起出去,换了宁毓衡宁毓澜进屋守着。
贺禄等在花厅,见宁毓承进屋,他一下站起来,冲到门边抱怨道:“宁七,你怎地言而无信,约好的听戏,你怎地没来?”
宁毓承很是疲惫,没功夫与贺禄纠缠,径直走到椅子里坐下,道:“祖父生病了,我在侍疾,忘了与你说一声。你说吧,你找我何事?”
贺禄一愣,忙讪讪道:“宁老太爷病了?原来如此啊,是我唐突了。宁老太爷如今可有好转?”
“你找我何事?”宁毓承不想多说宁礼坤的病情,直接问道。
“呵呵,我找你,当然是有事。”贺禄眼珠转动着,吭哧吭哧道:“你要进京去,我想与你一起进京。”
宁毓承垂下眼皮,问道:“我进京是因为我小舅舅成亲,你进京去作甚?”
“我想去玩耍。”贺禄别开头,不敢与宁毓承对视,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宁毓承打量着贺禄,他双手乱放,看上去不自在又别扭,眉毛扬了扬,道:“你想进京,给自己结一门好亲?”
贺禄张大嘴,又忙闭上,脸色一下变了,着急辩解道:“成亲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爹阿娘都不在,我哪能自己给自己定亲,你别乱说啊!”
“你在京城有亲戚,你表舅父在京城,可帮你相看。”宁毓承不紧不慢地道。
贺禄紧紧盯着宁毓承,知道自己骗不过与他,干脆和盘托出道:“我年纪已经大了,亲事还没着落。阿爹当年在我这个年纪,已经生了大哥。在江州府,也寻不到合意的小娘子,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我的妻子,又不能随便。阿爹在江州府已经近七年,按理该调任,谁知道以后会到何处任职。我的亲事耽误不得,听到你小舅舅的亲事,爹娘便写了信,托付表舅父给我相看亲事。”
“你看上谁了?”宁毓承听罢,好奇问道。
贺禄脸颊抽搐了下,很是有自知之明,打着哈哈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我与你一起坐船进京,你要带上我啊!”
宁毓承见贺禄不说,也没多问,他想着宁礼坤的病情,含糊着道:“行了行了,你先回去,我要去看祖父了。”
贺禄以为宁毓承已经答应下来,赶紧告辞离开。宁毓承回到知知堂,夏夫人与钱夫人一起张罗,已暗自备好了丧服。
开始宁毓承还惊讶了下,想着大家族的丧事繁琐,常年备着素服丧仪。宁礼坤与崔老夫人的棺椁早就打好,年年刷油。寿衣也已做好,也就见怪不怪了。
天气热,崔老夫人回了西跨院歇息,钱夫人与夏夫人在廊檐下的太平缸边,拿着鱼食喂着里面的金鱼,头碰头小声说着话。见宁毓承过来,钱夫人对他招手,再对夏夫人说了一句,问道:“贺五郎走了?”
宁毓承说是,“大伯母阿娘在喂鱼?”
钱夫人将鱼食递给宁毓承,道:“老太爷的病成这样,你阿娘一时也不好走。唉,小七,你陪你阿娘说说话。”
宁毓承接过鱼食,钱夫人便离开了。夏夫人将手上的鱼食撒进去,拍拍手道:“别喂了,仔细撑着。”
太平缸种着睡莲,底下几条红色的小鱼,张嘴欢快吃着鱼食。宁毓承看了看,收起鱼食,道:“阿娘,亭子那边凉快,我们去坐一会。”
夏夫人点点头,抬腿朝亭子走去,裙摆被她走得惊涛骇浪,与寻常时的斯文仪态判若两人。
宁毓承暗自叹息一声,待在石凳上坐下后,他也没拐弯抹角,轻声问道:“阿娘,你可是在担心,要是祖父这一关挺不过去,阿爹要回来守孝,你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夏夫人苦笑了下,道:“瞒不过你,我是想着你阿爹回来,我该如何与他相处。你三婶的事情,我与你大伯母都看在眼里。说实话,我与你大伯母都后怕,要是换做我们,可能处理得妥帖些,这妥帖,是自己死忍换来。值不值当,只有天知晓了。”
宁毓承对宁悟明不了解,本来准备这次进京,好生认识一下他这个父亲。如今看来,他进不了京,宁悟明会回到江州府。
宁悟明回来,夏夫人的别扭是一回事,宁毓承要面对几个问题。
首先,宁九与常宝他们耗费心血,终于写出了养白蜡虫的册子。这次宁毓承准备带进京,让宁悟明呈上去,在大齐推广养白蜡虫。
要是宁悟明回乡守孝,他不在其职,此事的走向就不受控制。一旦遭遇失败,以后再推广就难了。
除此之外,还会带来另外的一个问题,便是他掌控的江州府白蜡,说不定会因此生变。
其次,宁悟明归乡,以他的资历,宁府肯定由他做主。宁毓承可还能如以前那般,去做他想做的事?
最后,待出了孝,宁悟明回京等候派官,那时,宁毓承也该下场考科举。
考完科举便要出仕,宁毓承绝不想做官,他想留在江洲府。
宁毓承也犯愁,仔细算来,宁礼坤去世,对宁府上下来说,跟皇帝驾崩也差不多,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夏夫人忧伤地道:“说句大不敬的话,你小舅舅成亲,大喜之事,我却不能去,总是觉着不舒坦。”
“阿娘。”宁毓承望着夏夫人,认真地道:“阿爹回来会如何,我不敢保证。但是阿娘,我肯定能护着你与二姐姐,阿瑶,绝不会让走到三婶那一步,也不会让阿娘靠着忍气吞声,换来表面的和气太平。”
夏夫人看着宁毓承坚定的神色,鼻子忍不住发酸,道:“本该我来护着你们姐弟三人,反过来,倒由你来替我操心了。你阿爹他不是坏人,与你三叔不同,你别害怕。”
“我不怕。”宁毓承见夏夫人振作起了精神,跟着微微松了口气,道:“阿娘,等祖父这次的事情过去了,我陪着阿娘去外租家,去见小舅舅他们。将阿娘亲近的亲人,都走一遍。”
夏夫人不禁笑起来,连声道好,她侧头朝正屋看去,站起身道:“我们进去吧,还有好些事,我要与你祖母大伯母商议。”
两人一起起身离开,宁毓承进屋去守着宁礼坤,夏夫人去了西跨院。
到了傍晚时分,宁礼坤终于落了气。
自从晕迷之后,宁礼坤便未再醒来,未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就这般驾鹤西去了。
宁府发丧,在府前升起高杆,挂上丧旗。
宁悟明宁悟昭宁毓华等人,从京城归乡守孝,一月之后,他们一行的船,便到了江洲府码头。
礼部尚书空缺,朝廷遴选了新的礼部尚书。夏恪庵的从京城写来的急信,早宁悟明一行先到江州府。宁毓承率先得知了新的礼部尚书人选,以及江州府知府的继任之人。
看着信上的人选,宁毓承怔怔失神,许久之后,他放下信,长长叹息。
真正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