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
仿佛全京城的人都来到了贡院,离得还有快两里地远,车马开始拥堵。有人的鞋子都被挤掉,还有人爬到远处的树上,探头张望。
京城的闲汉们最积极,等到榜单张贴出来,赶去向新科贡士道喜,腿脚灵活些,一天下来能领不少的赏钱。
赵春盛考完走出贡院时,心里就有了大致的底,他肯定考不中。自己本不想来,差了小厮前来看榜。
心里到底放不下,又怀着那点说不出的侥幸,心道如果像是秋闱那般,祖坟再开一次裂呢?
赵春盛一大早还是来到了贡院,此时大门处已经围着不少人。不过他仗着自己的身形,举着双手大声吆喝,腰一扭一撞,人群自发给他让开了条道。
没一阵,贡院大门打开,礼部官员在兵丁的护卫下走出来,指挥兵丁将榜单张贴到了大门前。
原本吵吵嚷嚷的贡院,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屏声静气盯着榜单。
很快,有人高声叫嚷起来:“中了,中了!”
旁人或者艳羡,或者道着恭喜,也有人什么都听不见,凝神静气死死盯着榜单。
赵春盛便是这般,他先从底下往上看起。一个个名字看过去,到了十三位的时候,他看到了陈淳祐赫然在列。
“兴许名次靠前呢?”赵春盛嘀咕着,自我安慰道。
名次接连过去,赵春盛从最底下看到了第一,始终未曾找到他的名字。
事实已经昭然若揭,赵春盛还是不死心,从第一再看到了末尾。
虽早有预料,赵春盛心中还是不好受,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往外走。
此时贡院到处都是人,兴高采烈庆贺声,落榜嚎哭声,吵嚷得天上的云都飞快溜走。
赵春盛还是如无人之境,顺顺当当走了出来。小厮不敢劝,小心翼翼跟着他,见到前面熟悉的人影,他喊了声:“大海。”
大海折好手上的名录回头,看到赵春盛的模样,心里大致有了数,抬手朝他见礼:“赵郎君也来了。”
赵春盛对大海比较尊重,他打起精神点头道:“大海也来了。”
先前,赵春盛心中着急,只顾着找自己的名字,已经不记得宁毓闵与宁毓承是否榜上有名,问道:“二郎与七郎都高中了吧?”
大海笑着道:“都中了,二郎考了十三名,七郎第三名呢!”
赵春盛这时关心起宁毓承来,两人交好,他当即道:“谁考了第一?竟然有人名次拍在七郎前面?”
他的嗓门大,引得周围的人朝他们看来。大海忙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赵郎君莫要这般说。”
赵春盛知道宁毓承不喜张扬,他忙四下张望,问道:“二郎七郎呢?福山他们怎地不见人,就你来了?”
“是,二郎与七郎都不喜拥挤,只我一人来了。”大海答道。
赵春盛想起什么,连声问道:“宁三宁四宁五他们呢,他们可有考中?”
大海尴尬地道:“四郎考中了三十七名,三郎五郎这次都没在榜上。”
不知为何,赵春盛的气一下平了。宁氏只中了三人,宁毓衡考中三十七名,与陈淳祐的名次都靠后,他们两人休说一甲,二甲都进不去,在三甲以后,赐同进士出身。
宁毓衡出身宁氏,叔父又是相爷,寻个差使没问题 。
只陈淳祐则不同,他阿爹仅仅是个小县令,这次不知可会想他阿爹那样,侯五年官才得个偏僻之地的小县令。
“走,我们一道去给二郎七郎道喜!”赵春盛嘿嘿笑,主动走在了前面。
大海忙跟了过去,大家一起回到宁府前的巷子,相府大门前,聚满了道喜的人。
管事仆从在往外撒果子,铜钱,赵春盛来了劲,挤进去嘴上不要钱说着庆贺的话,接了一捧果子,扔进嘴里喀嚓嚓吃起来。
大海看得无语,赵春盛浑然不觉,捧着果子前往宁毓承的院子。
一边走,还还不时回头看大海催促:“快点啊,大海,这是相府,你要在前面带路,我不能随便闯。”
大海知道赵春盛的脾性,宁毓承与他是同窗,不会计较这些小规矩。将赵春盛领到院子前,先进门回禀,没一会,出来将他领了进去。
宁毓承与宁毓闵坐在一起悠闲吃茶,看着大海抄回来的春闱名录。
赵春盛人还没进屋,在门边便举着手就作揖下去:“给新科贡士道喜了!”
“快过来坐。”宁毓承已经得知赵春盛落榜,见他还能说笑,跟着也笑起来,倒了杯茶递过去。
赵春盛坐下吃了口茶,长长舒了口气,道:“哎哟,挤得一身汗,明知考不中,我这又是何必呢?”
宁毓承沉默了下,道:“今年江州府竞争尤其激烈,几乎一百取一。整个江州府,共二十个贡士,参加春闱的举人,共计一百九十八名。”
赵春盛瞪大眼,啊了声,“往年江州府参加春闱的举人约莫在一百五六出头,至少也有二十五六个进士名额,这次春闱,怎地如此邪门,难道全大齐取士变少了?”
“还是取士两百左右。”宁毓闵答道,狐疑地打量着赵春盛。他既然去看了放榜,竟然榜单上多少名字,心中都没半点数!
赵春盛压根没察觉到宁毓闵看他的眼神,皱起眉道:“既然江州府取士变少,今年又偏向了何地?”
“西北的州府。如陕州府,赣南府。这两个府约莫十取一。”宁毓承道。
“什么?!”赵春盛尖叫起来,愤愤道:“这是不公!”
宁毓闵赶忙道:“你小声些。朝廷自有自己的主张。”
“什么主张?难道这些地方穷,就要偏向他们,穷就占理了?穷又与士子无关,难道士子多了,穷人就能变富?”
赵春盛读书一般,自小耳濡目染,提到钱财与民生,他比好些官员都要门清。
“当地出的老爷多了,交税服徭役的人愈发少,这些赋税徭役会摊派到谁头上去,你我心中都门清,倒霉的还是平民百姓!百姓穷,拿不出钱来花销,当地的买卖就不会好,买卖不好,官府越发收不到税!何况,出几个进士,当地的教化就能变好,读书人变多?呵呵呵,骗三岁稚儿呢!穷得裤子都没得穿,难道光着屁股到学堂读书?那是侮辱了圣人先贤,有辱读书人斯文!”
赵春盛一顿喷,宁毓闵怕被他口水溅到,侧身嫌弃躲避。宁毓承笑眯眯听着,默默给他的茶盏加满。
“嘿嘿,瞧我,就是落榜,心中不爽,要发泄一下。”赵春盛端起茶盏吃了口,笑嘻嘻地无所谓道:“反正我生在江州府,长在江州府。阿爹说,这是我上辈子做了善事,这辈子投了个好胎。倒不是我投生到了阿娘肚子中,要是赵氏在穷的州府,当年祖上就不能靠着货郎胆子发家。赵氏买卖能越做越好,是江州府适合做买卖,除去江州府的地势,还有人和。江州府的人,这里。”
他手指戳着脑袋:“灵光得来!这可不是天生就灵光,得靠江州府的滋养,别的州府,大半不行。”
宁毓闵不禁笑了,道:“你脑子倒灵光,我以前小瞧了你。”
“我这般大的一个人,你能将我小瞧了?”赵春盛挺起胸脯,展示着自己的身形,哈哈大笑。
宁毓闵被赵春盛逗得大笑出声,宁毓闵也忍俊不禁,跟着他们一起笑。
笑过之后,赵春盛变得惆怅起来:“待殿试之后,你们两人一甲二甲没得跑,随后你们出仕为官,我们就得分别,不知何年才会相见了。”
宁毓承没有接话,道:“还有殿试呢。”
殿试只是天子亲自主持考试,遴选一甲前三名,后面的名次稍作变动。只要榜上有名者,除去闯了大祸,基本上就十拿九稳了。
没一会,宁毓衡也来了,他看上去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毕竟宁毓润与宁毓澜都落了榜单。不高兴的是,宁毓闵宁毓承名次都在他前面,两人肯定会进士及第,而他估计得个同进士出身。
同进士要靠着宁悟明侯官,宁毓衡怀着复杂的心情给宁毓承道喜,看到宁毓闵,脸上就控制不住地酸味。
宁毓承岂能看不出宁毓衡的别扭,宁毓闵估计也看出了端倪,他也没放在心上。
赵春盛留下来用过午饭便告辞,宁毓衡跟着离去了。宁毓闵与宁毓承说了会殿试的事,回了院子去歇息。
晚上宁悟明回府,带回了排名靠前考生的文章。宁毓承见他一脸的不虞,拿起文章看了一遍,心中大致有了数。
“第一名的张褚,姓金的极力推崇。华而不实,百无一用!第二名的方贞祥,呵呵,他最喜欢引经据典,短短一篇文章,至少有大半是经史子集。京城人称方经史,他的文章,哪怕是化成灰,考官也能认出来。”宁悟明很是不客气道。
张褚来自陕州府,看来,今年朝廷有意推西北。方贞祥乃是三皇子侧妃的堂兄,长公主夫家的本家子侄。
不过,从两人文章本身去看,无论是破题,起承转合,都无可挑剔,结构工整中不失精巧。
张褚的文章文风绮丽,遣词造句很是考究,从头读到尾,很能调动起人的情绪,令人不自觉感到激昂澎湃。
方贞祥亦是如此,引经据典并不会显得过于流俗,经典用得恰好到处,除去他的身份,很符合主考官金相的口味。
但是,真正与赈灾有关,两人的文章就用不上了。
科举并非赈灾,所以宁毓承对于自己的成绩,并不感到意外,也不会觉着可惜。
宁悟明讽刺了一通,道:“你且安心殿试。以你的功底,明眼人都看着呢。呵呵,先前工部的蒋尚书还拉着我,想要你去工部,保证你在工部能大展拳脚。谁家好儿郎去他的工部,真是,姓蒋的讨厌得紧!”
宁毓承笑而不语,安心准备后日的殿试。
殿试在宫内的大殿朝元殿举行,寒冷的京城也已经春暖花开,只在早晚有些寒冷。
兴许是天子名义举行考试的缘故,大殿的气氛比贡院还要森严。元丰帝开始未曾出现,由礼部尚书以及官员前来主持考试。
殿试只考一篇策论文章,宁毓承拿到考卷,他不禁乐了。
实在是讽刺,荒唐透
顶!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今淫词盛行,百姓耽于享乐。何以复《韶》,《武》雅音,正民视听?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出自《孝经。广要道章》,市井百姓太过活跃,冲击了儒家伦理,强调礼乐,实则强调皇权的天威不可侵犯。
这是要对民间思想禁锢,以儒家的“孝”,来引出忠。
宁毓承只感到厌恶透顶,他知道该如何写,但他写不出来。
最终,宁毓承照着自己的本心,从天地四季入手。发现事务,与礼乐是一样的道理,是经过碰撞,试验,得出来的结果。
世间有万物,不应当只有一种声音,思想。
医曾为巫,祭祀需人殉,又何为正,何为雅?
宁毓承就差不客气直接骂,要恢复所谓的《韶》《武》雅音,何不干脆恢复在祭天祭祖上砍人头的习惯?
任他皇帝也好,士绅权贵也罢,谁都不敢拿活人来祭祀!
宁毓承轻松交卷,考完殿试,春闱彻底结束。
宁悟明因为要避嫌,并未参加最后的阅卷。他知道元丰帝心情不好,好似政事堂与几个大儒,礼部尚书与元丰帝之间,意见各不相同。
宁毓承压根不关心,在进士张榜这天,他如常在睡觉。
突然,宁毓承在睡梦中被一阵摇晃振醒,他恍惚睁开眼,以为是在做梦。
待看到床几上的杯盏摔到地上碎裂,他顿时惊醒,以为是地动,跳下床就往外面空地上跑。
宁府上下都惊动了,屋顶瓦片簌簌响。大家争先恐后跑出门,有人吓得惊声尖叫。
远处,传来闷雷似乎在头顶滚过的轰隆声,声音过后,脚下的地,跟着震动。
宁毓承凝神望着响动传来的方向,心陡然揪紧。
看情形,并非是地洞,而是爆炸!(注)
第132章 ……
震动持续了小半炷香不到便停了,大家依然惊魂未定,在屋外站着不敢动弹。
宁毓承让福山福水去找宁毓闵她们,他则跑向宁悟明居住的前院,看到宁悟明正在那里,与长安吩咐着什么。
他大步上前叫了声阿爹,宁悟明回转身,见他无事,不禁顿时长长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其他人呢?”宁悟明问道。
宁毓承道:“我让福山他们去看了,应当没什么大碍。阿爹,我估计是广平巷那边出了事。”
“京城近百年来都未发生过地动,我也估计是广平巷。”
宁悟明脸色很难看,沉声道:“姓杨的狗东西答应了搬迁,一直拖拖拉拉着到现在都没动。要是真查明是广平巷出事,我要他碎尸万段谢罪!”
宁府在皇城周围,离广平巷有近大半个时辰的路程。屋顶的瓦片都震碎,可想而知广平巷那边的情形。
要真是如此,杨都知碎尸万段也谢不了罪。在宁毓承看来,真该以死谢罪的,绝不只是杨都知。
“阿爹,你应该要被召进宫,我与二哥出去看看。”宁毓承说道。
宁悟明黑着脸道:“我还进个屁的宫,我们一道前去!”
宁毓承道:“阿爹,我与二哥去,你赶紧进宫,让京兆与皇城司赶紧出来维护秩序,从京畿调兵,搜救幸存百姓,发放救灾的物品。”
宁悟明马上答应了,吩咐了长安一通:“你让老范先随便收拾一下,能住人就别先着急修葺,屋顶的瓦自己能补救补,不能补先放着,别出去买。现在京城最缺的就是人手,物品,别去添乱。有人讨到门前来,能施舍就施舍,别想着那些什么招来一堆人的混账话!”
长安赶紧去找管家老范,宁悟明回屋去穿衣衫,宁毓承也回了院子去穿衣,这时福山他们回来,称大家都没事,只是被吓住了。
宁毓承点头,道:“福山你去叫二哥,我们出门去。福水,你去灶房,将所有的吃食清水都带上!”
福山忙跑了出去,宁毓承到了二门处,福水赶来马车,宁毓闵也穿戴好跑了出来,他看上去紧张不安,坐下来就迫不及待问道:“小七,可是地动了?”
“应当不是。”宁毓承将广平巷爆炸的猜测说了,宁毓闵听得双目圆瞪:“地动也不过如此。”
宁毓承嗯了声没再说话,此时天刚蒙蒙亮,皇城周围的街巷,在平常时本来最为热闹。早间赶着送粮食柴禾等的车马络绎不绝,此刻路上几乎难见人烟。路上不时见到散了一地的粮食,看来是被震得车辆翻倒,因着害怕,匆匆收拾一下就赶着离开了。
出了皇城周围达官贵人居住的一带,到了瓦肆热闹的一带之处,这边的景象又各不相同。
高大的彩楼榻在酒楼上,地上到处都是瓦砾,垮塌的屋子。
如惊弓之鸟的行人,埋头匆匆往前跑,也不知要跑向何方。路也愈发难行,路上到处是破洞,就是被歪倒的树拦住了路。
宁毓承见路程还有一半,前面实在走不动了。皇城司的禁卫骑马疾驰而过,看方向,也是去往广平巷的方向。
身后,陆续有京兆的差役赶来,宁毓承怕拦住了他们的路,让车夫停车,“二哥,我们下去。”
宁毓闵跟着下来,宁毓承吩咐车夫道:“你靠边些,别挡住道,在后面慢慢赶来。”
车夫赶紧将车靠边行驶,宁毓承把腿就往前跑,宁毓闵紧跟在他的后面,在晨曦中朝着前面奔去。
宁毓承平时锻炼多,跑起来尙不觉着累。宁毓闵要弱一些,跑了一段路就气喘吁吁。
不过,宁毓闵并没喊停,他想再坚持一会。在他快要受不住时,宁毓承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被前面冲天的黑雾,火光拦住了道路。
宁毓闵忘了喘息,他怔怔望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火光,哭嚎,惨叫,像是沉入了无底的炼狱。
皇城司的段副使指挥着兵将,帮着负责京城灭火的军巡捕潜火兵扑灭起火的宅子。可惜火势太大,起火的地方太多,连防火监测的望火楼,都葬身在了火海中。
现在大齐灭火的方式,一是取贮水器,或水井中的水,用水囊,麻搭等,爬上货叉云梯等浇淋下去灭火。二是用泥沙填埋。
无论用哪一种,都无法及时扑灭眼前的大火。一是水压根本达不到,二是泥沙等准备得太少,三是现在的房屋,多是木屋,加上容易燃烧,加桐油制作的油漆,燃烧得格外猛烈,迅速。
且房屋垮塌众多,又是清早,人在睡梦中,根本来不及逃走,就被压在了里面,火一起,更是逃无可逃。
只站了一小会,宁毓承已经感受到了传来的热浪。他仔细观察着地形,朝段副使那边走去。
“站住!闲杂人等,赶紧离开,不得靠近耽误了正事!”段副使身边的属下,不耐烦将宁毓承拦住了。
“我是宁相的儿子。”宁毓承不想与他纠缠,直接报了宁悟明的名号。
那人听到宁悟明,打量了宁毓承几眼,上前去向段副使禀报了。很快,宁毓承被叫了过去,他抬手见礼,开门见山道:“段副使,现在要灭火,只能开隔离带。京城的地形,段副使比我熟悉,你遣人手,沿着火起的方向,在附近挖出隔火的深沟,不得少于三尺。另外,赶紧让人进去尚未起火,倒塌的宅子中搜寻还活着的人。”
段副使打量着宁毓承,他皱起眉,道:“现在挖隔火的沟哪来得及。”
宁毓承问道:“除去挖深沟隔火,段副使还有什么好法子灭火?”
段副使一时语窒,现在的确没甚好办法。皇城司的消息最为灵通,他当然听过宁毓承的名号,尤其是这几天,殿试后,因为他的文章,元丰帝很是光火。
尤其是杨都知与宁悟明之间不和,因为匠作监之事,不知骂了多少次宁悟明,在元丰帝面前给他上了不少的眼药。
想到匠作监,段副使头皮直发麻。
京城大震,以及眼前的大火,乃是由匠作监房屋炸开,火光四射开始。
听说,宫内最年幼,今年刚满一岁的七皇子,被惊吓得晕厥了过去。护着元丰帝躲避的内侍,被当场砸死,脑浆血浆溅在了龙袍上,元丰帝吓得没了人形,许久都说不出话。
段副使当场下了决断,唔了声,“你说得是,一时的确难以灭火。你的法子,可以暂且一试。”
宁毓承听到他答应,心依旧提着,他没提宁悟明进宫请求调京畿营驻兵之事,道:“段副使,人手不够,要多调些来。还有挖土的锄头不好用,要用铁锨,最好用牛,骡子,驴拉,用犁地的犁。准备足够多的麻袋,将挖出来的土,用去填埋起火之处。还有,收拾地方,安置受灾的百姓。伤患必须保证一点,就是干净,救治之人,自己也先要保证干净!”
段副使为难起来,他是皇城司的人,主要负责刺探舆情,皇宫宿卫,以及京城的守卫。
宁毓承提到的办法,至少要朝廷的门下省,中书省,京兆,工部,户部,甚至内帑一起联合出力。
“段副使,此次损伤,难以估
量。“宁毓承察觉到段副使的神色,轻声道。
哭嚎尖叫压下了火哔剥,房屋倒塌的声音,悲惨凄厉得让人心跟着打颤。血肉的焦味,隐约钻进鼻尖。
段副使脸色变了变,终是道:“我去试试看。”
底下的兵将开始行动,看到他们忙碌吆喝,宁毓承没再打扰段副使,走去找到宁毓闵,对他道:“二哥,我们去那边,看看有无逃出来的人。”
宁毓闵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宁毓承身后,沿着起火的地方走去。走了没一段路,便看到好些浑身灰黑,相互搀扶着的人,踉跄蹒跚着走了出来。
“这里,这里!遭灾的都到这里来!”宁毓承朝他们挥手,大声喊道。
宁毓闵回过神,跟着大喊:“这里,你们都到这里来!”
听到有人喊,本来六神无主的他们,立刻走了过来。
宁毓承身后是一间食铺,铺子也被震得七零八落。所幸房屋未曾倒塌,早起来开门的掌柜与伙计被吓得不轻。
看到宁毓承将人喊了过来,掌柜本能地走了出去,“这位郎君”
“先让他们在这里落脚歇息,过后朝廷会将他们带走。劳烦你给他们些清水喝。”宁毓承掏出钱袋,抓了一把钱塞给掌柜。
掌柜握着钱,他叹了口气,将钱坚决还回来:“都这样了,只几口清水,加点盐而已,哪还能收钱。”他转回头,叫上伙计将窗棂门板都卸下,将大堂收拾出来。
宁毓承道了声感谢,前去帮着宁毓闵一起,将他们安排到了大堂内。
“先止血,包扎伤,骨折包住固定。烧伤之处,一定不能碰脏水。还要吸进去了烟雾”
宁毓承苦笑了下,火灾除去烧伤摔伤,还有吸进烟雾堵住气道,若不及时通气,会很快窒息而亡。
这些他都做不到,正在焦头烂额中,宁悟明带着朝廷的官员,以及太医院的太医,京城征召的大夫来了。
宁毓承听到消息,他交代了宁毓闵一声,跑去找宁悟明。
“阿爹,段副使他们在挖隔离带灭火。”宁毓承简明扼要将段副使在做的事情说了,并未提是自己的主意。
“人手不够,需要兵将来帮忙。还需要器具。阿爹,这次救灾,是由谁统领,权力有多大?”宁毓承问道。
“由我统领负责,已经拿了兵符,去京畿营调兵。”
宁悟明脸色不大好看,沉声道:“皇宫也有损坏,陛下病了过去。这次赈灾,户部先拨了一万贯钱出来。”
“什么?!一万贯?”宁毓承怒极想笑。
京城时兴折扇,元丰帝也喜欢。去岁过年时,内帑进贡了五十把折扇,极尽奢华,用金做了扇骨,每把价值五金。元丰帝将折扇,赏赐给了妃嫔与得脸的女官宫女,内侍。
宁悟明呵呵冷笑,与他一道前来的政事堂几个相爷,皇城司郑指挥使,工部蒋尚书,户部沈尚书,刑部大理寺等官员,一时没有做声。
沈尚书干巴巴道:“宁相,户部库房的锁匙给你,你自己去看,能扫出来的大钱,你都拿去!”
“我拿个屁!”宁悟明忍不住,跳脚骂起来:“你可知庆安县,青州府的瘟疫救治,花了多少的钱粮?所有的账目,我一笔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拿钱买命,你们以为不值得。没他们,谁来赚我们的禄粟!”
“宁相息怒,宁相息怒。”王相在他旁边,赶忙拉着他劝道。
宁悟明从进宫时就窝了一肚皮火,他眼睛扫视过众人,狠厉地道:“既然户部没钱,郑指挥使,抄没杨都知的家财,全部用来赈灾!谁敢伸手从中捞好处,我将他的手都剁掉!”
郑指挥使乃是皇城司,只听元丰帝的差遣。见宁悟明对他不客气,脸色也难看起来。不过眼前事件的确太严重,他忍下气,道:“我知道了,皇城司的人看不上这几个钱!”
宁悟明变得极快,朝郑指挥使抬手长揖下去,郑重其事道:“救灾要紧,有得罪之处,待灾后再给郑指挥使赔罪。”
郑指挥使没想到宁悟明脸变得这般快,他忙侧身让开,“都是为了救灾,我岂会怪罪,宁相无需多礼。”
这边宁悟明在与一众官员来回斗法,宁毓承叫上太医院的王太医正,带着太医与大夫,前往收治灾民之处,与他们交代了一系列的要点。
王太医正知道宁氏救治瘟疫时的厉害,他本来要奔着宁毓闵而去,听到上次寂寂无名的宁毓承竟然也讲得头头是道,不禁震惊不已。
宁毓承看到王太医正的长指甲,尤其是小拇指格外长,当即道:“王太医正,指甲藏污纳垢,你的指甲要剪掉,手仔细清洗干净。用过的器械,全部要洗干净煮沸,再用到下一个人身上。所有人的脸与头发都要蒙住,身上套上干净的布袍,保护自己,也避免传给伤患病症。”
王太医正愣住,想要多问,宁毓承已经走开,去跟宁毓闵说话了。他挠挠头,按照宁毓承的话,前去先剪指甲,洗手。
这里有宁毓闵管着,宁毓承走了出屋。出事的地方广,陆陆续续有人逃出来,听到宁毓承他们指引的收留之处,赶忙走了过去。
这时,宁毓承看到一个满脸满头灰的妇人,手上牵着一个小童,踉踉跄跄朝前走着。他正要过去,妇人停下了脚步,眼睛直直望着他,目露祈求哀戚的,一下倒在了地上。小童吓得站在那里,咬着手指不知所措。
宁毓承立刻奔过去,准备扶起妇人。一声啼哭哇地响起,宁毓承的手也僵住,几近颤抖。
妇人背上还有个襁褓,襁褓中的幼童,正在手舞足蹈哭泣。他的小手小脸上都沾满了血,而宁毓承也摸到一手濡湿。
宁毓承低头看去,妇人身下满是血,露出一截灰黑的肠子。
幼童哭泣,小童也吓得哇哇大哭,趴到妇人的身上哭喊着:“阿娘,阿娘!”
宁毓承深吸口气,抱起幼童,他忍着从心底脚尖爬上来的悲痛,对小童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们先去歇着。”
他的泪不知不觉流下来,说得颠三倒四,结结巴巴,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
就如户部的一万贯钱财,赈济不了这场灾害。
状元能流传千古的锦绣文章,亦无法抚慰在这场灾害中,失去家人,失去性命,失去家宅,被烧伤痛得哀鸣打滚,生不如死的人们。
元丰十年,京城广平巷匠作监爆炸起火,烧损房屋近万间,匠作监一带被夷为平地。
死伤近万。
伤痛,永远无法复原。
第133章 ……
七月流火,京城天气依然炎热,早晚都不见半点凉意。
今年京城雨水格外少,庭院的花草树木蔫答答垂着叶片,知了叫得有气无力,像是被抽掉了精气神,一下就枯萎了。
人亦如此。
“七郎,东西送去了。”福山走进屋见礼,身后缀着阿蛮,两人都一头汗水。
阿蛮脸颊胖乎乎红嘟嘟,他今年三岁,有个走路不稳,一岁的妹妹。
两人的真实年纪,宁毓承只是大致猜测。阿蛮说不清楚。
他记得爹娘,说阿爹睡着了,阿娘叫不醒。阿娘带着他与妹妹离开,阿娘躺在地上,不见了。
他还记得自己的家,说在长宁巷。
长宁巷已经化为废墟。
宁毓承大致猜测,两人的阿爹死了,阿娘也受了重伤,拼着死前最后一口气,带着他们逃了出来。
当时受伤的人太多,宁毓承着实没空,打算将他们暂时放在救治之处。阿蛮紧紧揪着他的衣衫不放,妹妹也不停哭泣,宁毓承便将他们带回了宁府。
阿蛮不大爱说话,总是睁着圆溜溜乌黑的眼睛望着众人。他的眼神太清澈,能清晰看到他眼底的恐惧。
就如受灾后的京城。
阿蛮进门后,就抬着小手有模有样见礼,然后乖巧地依偎在宁毓承身边。
宁毓承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渴不渴?”
阿蛮点头,
宁毓承倒了盏温水,他双手捧着,一口气喝了半盏。
宁毓承给了阿蛮一小块松子糖,道:“外面太阳大,等下别出去了,等太阳下山后,可以再出去玩一会。”
每天阿蛮可以得到一小块糖,他含着松子糖,舍不得嚼,很是珍惜地抿着,乖巧地点头。
阿蛮才三岁,他从没问过阿娘去了何处。孩童活泼是天性,乖巧得太过,宁毓承看得心酸。
如阿蛮这样的孩童,京城还有许多,安顿在慈济堂。
福山先前便去了慈济堂,那里安顿着这次广平巷事件的孤儿。宁毓承让福山每天一大早去一次,送些熬煮的米粥,或者牛乳给烧伤的孩童。
天气炎热,对烧伤的人来说,简直生不如死。日夜的疼痛哀嚎,伤口恶化化脓,最后受尽折磨惨痛死去。
世道公平,又不公。
金尊玉贵的七皇子,与平民百姓无异,同是肉眼凡胎。他受到惊吓之后,便一直生病,前些天去世了。
元封帝追封其为太子,眼下不宜大肆操办丧事,最终只草草安葬在了皇陵。
除去七皇子的丧事,今年的殿试张榜,也前所未有迟徊未决。
一是元丰帝因着广平巷的惨状伤心过度,他下了罪己诏,病倒在床,立皇后所出的二皇子魏王为太子,由太子暂时监国。
二是京城人心惶惶,不宜庆贺。朝堂变动,朝臣们正在忙着适应新君,顾不上春闱新科进士之事。
倒是太子将此事提了出来,亲自看过殿试的考卷后,准备张榜殿试成绩。
太子以为,京城需要热闹起来,恢复以前的生机。琼林宴,也是朝廷的态度。
宁毓承认为太子的想法很对,人可以怀念,但不能一味沉浸在伤痛之中。
且京城现在死气沉沉,因着忌讳广平巷死伤的百姓,朝廷与天子都在哀伤,瓦肆与大多铺子都关张,对京城的商贸是沉重打击。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他们没了工做,失去收入来源,朝廷无力救济那般多人,京城将陷入更大的混乱。
但宁毓承对状元的名号,着实提不起兴趣。
原本的状元,元丰帝钦点了方贞祥。方氏与三皇子一系,皆与内帑杨都知来往密切。
杨都知因匠作监之事,被抄家砍头。连着三皇子与方氏他们,全都吃了挂落。
太子上位之后,不知如何与元丰帝商议,最终方贞祥落榜,一甲的头名,变成了宁毓承。
宁悟明被太子尊为先生,加封太子太师,位列三公。
如今宁毓承高中状元,宁悟明在领广平巷救治一事中,深得百姓的爱戴夸赞。
宁氏父子声名远扬,宁氏满门荣光。
宁毓承未见过太子,却已明白了太子的用意。
又是一个迫不及待,使用帝王平衡手腕的君主。
新科进士们顶着烈日,打马游街庆贺。京城的铺子,闻风也开张了,京城从沉寂中,逐渐重回了以前的热闹。
实则并非如此,进入夏日,地方州府报水灾的折子送进了京城。还有些地方夏粮欠收,交不出赋税。
大齐始终病体沉疴。
其实,并非大齐,所有的朝代皆是如此,从立国之初,哪怕是所谓的盛世,也从未真正好过。
粮食的产量摆在那里,生产力水平低下,又何来的盛世?
琼林宴后,太子召见了宁毓承。
太子的东宫修葺过,雕梁画栋,红墙黄瓦,看上去簇新,在太阳下,富丽堂皇得让人睁不开眼。
宁毓承上前见礼,太子抬起手,笑着叫起,“无需客气,快坐。”
“谢过殿下。”宁毓承起身坐下,不动声色打量着太子。
太子生得与元丰帝有五分相似,不过他今年尙二十七岁,比元丰帝要瘦些,脸上的肉尚未耷拉下来,又因着监国手握天下大权,看上去远比元丰帝要精神。
“孤读过你的文章,着实写得好。文章朴实,人又务实,当得起大任,真真是我大齐之喜啊!”
太子笑着夸赞了句,装若好奇问道:“世人皆以为,要敬天地鬼神,为何你在文中,未提及鬼神二字?”
最近京城有风向,将广平巷匠作监火药爆炸一事,传为各种鬼神异说。
有人称是天降巨石,有人称昏天暗地,平地起妖风,人皆被刮走,身上衣衫尽失,尸首残骸被吹到几里之外。
毕竟内帑是天子私库,内帑的宦官,皆是天子信任的亲近内侍。
将事情发生的缘由,推到各种鬼神之说身上,总好过因为朝廷官员的失察,天子的过错要好。
短短两三个月而已,朝廷就要睁眼说瞎话,掩盖事情发生的真相了。
估计元丰帝已经后悔一怒之下,先处死了杨都知。
而朝廷要掩盖真相,当时与杨都知争吵骂架的宁悟明,就显得有些棘手。
宁毓承道:“世人敬鬼神,讲究因果报应,却又不怕因果报应,坏事做尽。在下以为,鬼神一说站不住脚,着实荒诞。”
太子唔了声,片刻后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孤倒以为,天地秩序,不可乱。”
宁毓承不疾不徐地道:“殿下的想法,自是为了天下太平。”
太子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阿爹病倒在床,将天下托给孤,孤不能看着齐氏天下分崩离析,百姓流离失所啊!”
宁毓承平静问道:“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做?”
太子愣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宁毓承继续问道:“殿下要如何天下太平,维系齐氏的基业?”
太子脸色变了变,懊恼地道:“天子与士人共治天下,如今你高中状元,虽还未派官,也即将踏入仕途。孤想听听你的治国之道。”
宁毓承欠身,谦恭地道:“在下虽幸得殿下看中,高中状元,实则一届草民而已,绝不敢言谈治国。”
太子沉声道:“你何须如此谦虚,宁相将你带在身边,事事与你商议。京城人称小宁相,你若不敢谈治国,谁又敢谈?”
宁毓承不卑不亢道:“治国一事的确不敢谈,但救灾一事,在下着实有充足的经验。救灾容易,治国太难。”
太子知道宁毓承所言非虚,他历经过瘟疫,广平巷爆炸,不怕脏不怕苦,事必亲躬。且他在京城时,深居简出,内敛而沉静,从未听说过他任何的不好传闻。
宁氏父子皆如此,从不与人结党营私。
思及此,太子脸色稍霁,温和道:“救灾一事也难,并非人皆能当好差。你做得很是不错,在治国一事上,应当有自己的见解主张,为何又觉着太难?”
宁毓承厌烦太子一次次的试探,先表了态:“殿下,在下并未打算出仕,待过些时日,便回江州府。”
太子惊讶愣住,问道:“你高中状元,怎能不出仕,为大齐效力?”
宁毓承没有回答,继续道:“二哥也打算一道归江洲府,大哥亦留在江州府,说是担着户部司的农官,实则天天埋首庄稼地中,与寻常老农无异,一心钻研着粮食庄稼。 ”
宁毓闵这次中了二甲第一,宁毓衡赐同进士出身,宁悟明并未替他打点,给他谋取官职。加上宁毓华也留在江洲,宁氏兄弟,皆远离仕途。
世家莫不想着子孙皆做官,子孙亲朋满朝野。宁氏一族现在炙手可热,声势显赫,即便子孙们学问过人,靠着自己的本事考中科举,实则并未替他们谋求权势富贵、
太子想着亲信们苦口婆心的谏言,宁氏一族太声势浩大,不得不防。他一时迷惑了,难以置信望着宁毓承:“为何会这般?”
“大齐有多少土地,多少商户,能收取多少的赋税,赋税养活多少的官员,百姓能留下多少,从户部便能得知七八。”
宁毓承笑了下,道:“这是很简单的算学问题,粮食产量低,百姓吃不饱。且天灾不断,百姓家中无余粮余钱,根本无力抵挡任何的灾害。朝廷也不能,因为朝廷收到的赋税,要来养士族官员,还有一部分,进了内帑。”
“殿下可能夺走士族官员的利,让出内帑收取的这部分上贡?”宁毓承问道。
不待太子开口,宁毓承替他答了:“殿下不能,士族官员也不能。殿下先前称,与士人共治天下,殿下不敢冒险。殿下就算敢冒险,这也是一场必输的仗。殿下居京城。地方州府的实情,殿下想要得知,首先是路途遥远,车船行驶缓慢。就算急递,也要十天半个月。等殿下得知,事情已晚矣。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情况,任谁都暂时无法解决。”
宁毓承双手一摊,“何况,地方州府的实情,也不外如此。官员的职责,就那么几点,收取赋税,维系一方太平,教化。遭灾了,上报朝廷等着赈济。该收取赋税了,派胥吏前去征收。至于百姓剩下多少,官员心中肯定清楚。但这是他们的差使。再说,不收取赋税,他们何来的俸禄?”
太子自小长大,从未听过如此大胆,又透彻的话,他听得失了神,半晌都没做声。
“又回到算学问题,用除来举例,若是被除的数太大,要得到比较大的数,只有将用来除的数变大。换句话说,最重要是提高粮食产量,让百姓能多吃几碗饭。商贸在于这基础上发展,百姓手中有了余钱,方能购置物品。仓禀实而知礼节,礼乐教化皆如此。”
宁毓承停顿了下,声音不高不低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生命短暂,我更愿意将短暂的生命,用在有用之事上。大哥二哥他们,莫不是如此。有许多人不能理解,以为我们在沽名钓誉。因为他们心心念念世卿世禄,不敢相信,世上还有与他们不同之人。因为有他们存在,所以我们兄弟会考科举。有功名傍身,才能不受打扰,安心去做我们想做的事。”
若非他们是宁氏弟子,他们得到的成绩,皆会落入他人之手,被夺去功劳。
太子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宁毓承可以说是推心置腹,所言之事,皆有实据。太子不笨,端看东宫的花销用度,要几个地方州府的赋税,才能供养得起。
宁毓承静静道:“在江洲府,我能做更多的事。我是江州府人,我盼着江州府能安稳无虞。就与太子是大齐的殿下,盼着大齐天下太平一样。大齐其他地方州府可能糟糕不堪,至少还有个江州府。”
太子猛然看向宁毓承,脸上神色不停变换,震动不已。
江州府安稳无忧,堪比大齐的屏障,天险。
宁氏兄弟他们钻研的是农,医,工,从不涉及兵将。甚至宁氏的族学明明堂,已经逐渐淡出科举,以算学工学为重。
说得天花乱坠无用,端看他们所行,真正做了什么事。
宁氏言行一致,兄弟一起远离仕途朝政。
太子心若明镜,以朝臣们的一贯做派,若无宁悟明,估计他们兄弟,也难在江州府做事。
农工医皆是利国利民的实事好事,要做起来就何其难,何况是治国!
宁毓承离开之后,太子独自沉思许久。
过了两日,太子再次召宁毓承宁毓闵进宫,与他们兄弟细谈了一整日。
宁氏兄弟并无前去吏部侯官一事,惊诧一众朝臣官员。
宁悟明从温润的宁江南,变成了嬉笑怒骂的宁野人,犀利尖锐,无人敢去问他。
倒是王太医正,工部蒋尚书经常往宁府跑,一人想要请教医术学问,一人想要留着宁毓承在工部。
宁毓闵对王太医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毓承直言拒绝了蒋尚书,倒是笑着道:“蒋尚书,工部做不了事。要真正做事,不如去河道边转一转,还有,让工部的官吏,多学学算学。如果不懂,派工部的官员到江州府来,拜我三姐姐为师。”
蒋尚书知道宁毓瑛在庆安主持河道分流一事,当时工部拿不出钱,将事情推给了江州府。
闻言,蒋尚书神色讪讪,厚着老脸应了:“行,到时我若有机会,会亲自来江州府,拜三娘子为师!”
宁毓承并无看轻工部官员之意,只他们端坐皇城官廨,用笔墨治理河道何工,好比是纸上谈兵。
以宁毓瑛的本事,足以当工部绝大部分官员的老师。
宁毓承一行,准备过了中秋之后,打道回江洲。
朝廷的旨意,连着东宫太子亲自手书,中秋的赏赐,一并到了宁府。
除此之外,宁毓承还意外地见了考中同进士,却不打算在京城侯官的陈淳祐。
第134章 ……
陈淳祐这次算是比较倒霉,又算得上幸运。
倒霉的是,他与陈全进一样,只考上了同进士,且因床帐倒塌,他惊慌钻出来时,下颚被铁钩划伤。伤口极深,愈合之后,下颚留下一条明显的疤痕、
按照以前的规矩,陈淳祐于仕途一事无望了。不过此次非同寻常,朝廷格外开恩,因广平巷受伤的士子,不在“面斥不雅”的选官规矩之列。
陈淳祐照常可出仕为官,且这次伤亡的官员不少,各部衙门空缺出来不少的差使。对要死伤的官吏家人来说是惨事,对侯官的士子来说,却是难得的机会。
如宁毓衡,宁悟明未替他谋求官职,他自己谋到了秘书省校正郎的馆职。
宁毓承最近太忙,未曾关注陈淳祐的近况。福水上了茶后退出,陈淳祐打量着依偎在宁毓承身边的阿蛮,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同情:“七郎,他以后就跟着你了?”
阿蛮眼睛一下瞪大,小身子绷着,紧张等着宁毓承的回答。
宁毓承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是,“阿蛮与妹妹,以后跟着我一起回江洲。”
阿蛮浑身顿时一松,眼里跟着泛出光芒。
“阿蛮,你去陪着妹妹玩耍。”宁毓承道。
阿蛮乖巧地去了,陈淳祐望着他的小背影离开,回转头,默然片刻,道:“当年我与他也差不多,多靠七郎相帮。”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你最近如何了,领了什么差使?”宁毓承问道。
“有个楼店务的差使,我没有去吏部领。”陈淳祐说道。
京城宅邸价钱昂贵,朝廷为了减轻官员负担,推出了一批廉价宅子,由朝廷补给给俸禄不高,养家糊口困难的底层官吏。
如司空见惯那样,本来惠及穷困官吏的宅子,真正穷困的官吏没几人能住上,宅子都被有关系门道的拿到手中,转手赁给他人赚钱。
分配廉价宅邸,以及平时的修葺,便由楼店务负责,隶属吏部,属于难得的肥差。
宁毓承诧异了下,问道:“你有别的打算?”
“我打算回陕州府去。”陈淳祐道。
宁毓承问道:“你现在籍贯在陕州府,回去的话,就领不到差使了。”
“陕州府不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江州府。这些年来,我的习惯,饭食的口味,依旧与江州府一样。”
陈淳祐苦笑了下,道:“我做梦都想着江州府。只是啊!”
他长长叹息,说不出的惆怅:“我还是愿意回到陕州府。那里很穷很穷,天气严寒,冬日的时候,平时难以见到人影,大家都不出门,窝在炕上取暖。他们也出不了门,因为家中连多余的衣衫都没有,一身破旧衣衫,要轮流着穿。”
穷困与麻木始终连形影不离,有些人,浑浑噩噩生出来,浑浑噩噩活着,再浑浑噩噩死去。
一辈子像是被风卷着的落叶,随意飘零。
“阿爹还未做官之前,阿娘养着我们兄妹几人,再穷,也没穷到那种地步。我起初根本不敢相信,待亲自看到后,才发现我的浅薄与无知。我以为自己见多了世面,此次广平巷失事,让我许久都没缓过来。血肉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化为一堆烧焦的枯骨。脸上的皮整块掉下来,露出血淋淋的骨头,面目全非。”
陈淳祐声音低下去,眼睛通红,他几近哽咽,抬手抹了把脸。
宁毓承看到他的拇指,以前练习射箭时被扳指挂掉一片血肉,留下的伤痕,依旧清晰。
“我不觉着他们可怕,有些人才可怕,比厉鬼都可怕。我不想留在京城,不敢留在这里。我想回陕州府去,像是
你那样,回去陕州府,为他们做些事。我不敢称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只家中多几件衣衫,他们都能走出那间低矮的窝棚,此生便无悔!”
宁毓承心中悸动,当年对陈淳祐所所的那点事,真如他所言那样,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从未想过要索求回报。
没曾想到,陈淳祐放弃了仕途,也愿意去做他当年所行之事。这对宁毓承来说,陈淳祐的举动,已经是传承,意义远大过于所谓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不过,宁毓承沉吟了下,道:“你能这般做,我很是敬佩。朝廷下了旨意,我被封为宣抚使,待天子巡查江州府。大哥是户部的农官,二哥则被封为太医局医学部的提举,负责在江州府教授医官。我们身上都有职衔,俸禄。你回去陕州府,只有一个功名傍身,你阿爹尙是县令。上有通判知府一大堆上峰官员,你要如何施展你的抱负?”
“七郎,先恭喜你了。”陈淳祐抬手,情真意切地道贺。
宁毓承颔首回礼,“你首先要考虑到,做事艰难。手上若无权势,钱粮,会非常艰难。”
“七郎放心,这些我早就想过了。”陈淳祐说道。
他已非当年无助,无依无靠的陈淳祐。这些年跟在陈全进身边,体味过官场百态,对回陕州府将面临的问题,陈淳祐心中有数。
“七郎有官职在身,要做事,也不比我容易。树大招风,我敢说,全大齐都盯着宁氏,七郎不能出任何差错。”
陈淳祐的未尽之言,宁毓承自是一清二楚。
太子看似宽厚,开明,对宁氏格外厚待,是因为宁毓承不涉及朝政。
宣抚使不长设,名义上是代天子巡视监察地方,但这个差使不经过朝廷吏部,要罢免,只是天子的一句话而已。
宁毓承与太子打过两次交道,足以看清太子的多疑,谨慎,心胸与气度。
太子与元丰帝并无任何不同,他看重的是天下江山,身下的那把龙椅。现在大齐京城出了大事,大齐其他州府,能让朝廷省心的州府,也就江州府明州府等七八个地方。
其中又以江州府为首,江州府要是拿不出粮食赋税,大齐就真正伤了根基了。
宁悟明身为江州府人,大齐的宰相,留着他在朝廷,对宁氏也是一种牵制。
太子巴不得江州府越来越好,成为齐氏王朝的最后保障。
宁毓承与太子的想法,在某一个程度上达成了一致。
在江州府,以宁氏多年的经营,就算夏恪庵调走,新知府与宁氏不对付,也撼动不了宁氏,宁毓承在江州府有绝对大的自主性。
先让一部分人吃饱,觉醒,就从江州府开始,以点燎原。
宁毓承的打算,欲将江州府打造成大齐的革新前线。
王朝终将走上陌路,覆灭,这是历史的必然进程。
无论是齐氏还是其他氏上位,兴许能将前进的步伐推回去,但印在脑子中的东西,他们再也无法磨灭,只要有时机,即刻便会复燃!
“好。”宁毓承也不多劝,郑重许诺道:“你若需要帮助,尽管开口便是,随时给我写信。”
陈淳祐笑起来,道:“那我不客气了,到时候,我领着人来江州府学习,你可别嫌弃我烦。”
宁毓承也笑,两人像是回到了以前上学的时候,一切尽在不言中。
很快便过了中秋,宁毓承一行启程回江州府。周氏带着小郎与娘家亲人道别,与宁毓闵他们一起先上了船。
宁悟明告假,亲自将宁毓承送到了码头。他立在那里,一脸的不悦。
京城过了中秋,天气就冷了下来。尤其是河边风大,吹得人衣衫翩飞,宁悟明身形本偏清瘦,衣衫贴在身上,显得格外单薄。他人也不如以前那般温和,嬉笑怒骂多了,眉眼锋利,像是一把利刃。
宁毓承本来想劝说他,后来又打消了主意。
宁悟明有自己的主张,太子有亲近的东宫属官,但他也需要不偏不倚,能做事的官员。
“你小子走了,不孝子!”宁悟明神色惆怅万分,哼唧着骂。
“阿爹,辛苦你了。”宁毓承抿嘴笑道。
宁悟明称自己是孤寡老人,独自留在京城受苦,对宁毓承能回江州府很是不满。
不过,宁悟明神色缓和下来,他看向紧紧拽着宁毓承衣角的阿蛮,笑道:“你这小胖墩,回去江州府之后,要开始开蒙学认字了,别成日跟在大人身后打转。”
阿蛮只缩回脖子偷笑,依然抓着宁毓承的衣角不放,生怕被丢下。
“你年纪也不小,既然喜欢孩童,不如自己生一个。”宁悟明沉吟了下,最终还是劝说道。
“阿爹,我是男人,不会生孩子。”宁毓承一本真经答道。
“呸。”宁悟明骂了句,叹了口气,摆着手道:“时辰不早了,走吧走吧。”
宁毓承带着阿蛮长长作揖道别,转身上了甲板。宁悟明始终站在码头,船开走很远,宁毓承还能远远看到码头上,他越来越模糊,变成小小一点的身影。
船行驶了约莫一个月,到了江州府码头。宁毓承在离开江州府近一年之后,终于回来了。
码头上,夏恪庵夏夫人并宁毓华一起站在那里,遥望着他们的船靠岸。
宁毓瑶先冲了出去,小郎跟在她身后跑,焦急喊着:“六姑姑,你等我一下。”
跑了几步,小郎又回头催促阿蛮:“阿蛮你快点啊,我们要下船,回到家了!”
两人在船上混熟了,阿蛮找到同龄人,妹妹与他都在宁毓承身边,他人活泼不少,闷头跟着小郎跑。
周氏在后面劝说了几声,便由了他去。她的脸上也满是笑容,垫着脚尖朝码头上看去。
在船上时,周氏就既惆怅,又感慨地道:“在江州府时,日思夜想着娘家人。谁曾想回到京城后,却种种不适。京城的宅子狭窄,到处人挤人。江州府的宅邸宽敞,冬日时也有花开,新鲜水灵的菜蔬,鱼虾吃。在京城冬日要
吃些菜蔬,得是有钱人家自己生暖棚种。种出来的菜,也寡淡得很,缺了江州府的鲜甜滋味。”
周氏深深思念江州府,还是因为宁毓华。回到京城后,与闺阁姐妹相见,说起各自的日子,她才明白,宁毓华有多难得。
尤其是那天早晨,周氏宅邸也损坏不小。她与小郎都吓得不轻,那时她惊恐不安,待看到那些惨状之后,周氏对从小长大的,自以为傲的京城,既惧怕又厌恶。
她甚至在思索着,让爹娘兄嫂,都干脆迁到江州府定居。
周氏踏上甲板,看到宁毓华的身影,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按住被江风吹乱的裙摆。
“阿爹!”
“小七!”
小郎与夏恪庵接连大喊,两人好像在叫彼此,惹得船上船下的人一起笑。
夏夫人嗔怪地拍了下夏恪庵:“这般大的人了,竟然跟小郎一样,一点都不见稳重。”
“大姐姐,你难道不日思夜盼见到小七阿瑶他们?”夏恪庵揶揄地道。
夏夫人眼里浮起泪光,她当然思念儿女。尤其是得知京城出事之后,她没一晚睡好过。
宁毓承他们下了船,亲人之间又是哭,又是笑。夏夫人先是搂着宁毓瑶宁淼她们不放,再拉着宁毓承与他身边的阿蛮打量。在看到阿蛮以及仆妇抱着的妹妹时,顿时丢下了她们,哎哟着上前,将白胖的妹妹接过来抱在怀里,“这是妹妹,妹妹真乖。”
妹妹不认生,爱笑,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珠子,头埋在夏夫人的怀里,咯咯笑了。
夏夫人看得挪不开眼,脸上满是慈爱,逗着妹妹说话。
夏恪庵拍了拍宁毓承的肩膀,道:“长高了,瘦了。你瞧你阿娘,听到你带了两个小孩在身边,以前忧心忡忡,你还没定亲,身边就有了孩子当了便宜爹,这如何说得清楚,生怕没人肯嫁给你。嘿嘿,这下,你阿娘只怕再也不操心了,没儿媳妇,有孙儿孙女也不错。”
宁毓承笑了笑,道:“阿蛮与妹妹不跟我姓,阿蛮记得阿娘叫程厨娘,他们的阿娘拼死将他们送出来,他们跟阿娘姓程。”
京城之事,宁毓承在信中详细告诉了夏恪庵。他神色黯然了瞬,道:“你们回来了。真好。以后,不敢说大齐,惟愿江州府,不再见流离失所,累累白骨。”
宁毓承说好,夏恪庵道:“我们先回去,我忙得很,最近秋收,今年收成不错,一亩地多收了近十斤粮食,笑容长在宁劝农的脸上,抠都抠不下来!”
宁毓华牵着小郎,与周氏说着话。听到夏恪庵笑话他,他也不在意,对宁毓承高兴地道:“尚有许多难题未曾解决,但一亩地足足多收了十斤,太难得了!”
的确是难得,夏恪庵也许不了解,宁毓承却深知里面的不易。他要与仔细看过宁毓华的记录,看究竟是哪一环节,带来了粮食的增收。
“又有船靠岸了,我们别在这里堵着,快上车回府。阿瑛说这两日要赶回来,又大事要与你商议。”宁毓华说道。
大家一起上了车,宁毓承打开车窗,望着外面的热闹,行人车马来往穿梭,太阳照拂,明亮又温暖。
车经过码头边一鼎小铺,店铺招牌的布番上,写着“明氏货铺”几个秀丽的大字。
宁毓承看到铺子内,笑着与客人说话,熟悉的身影,不禁一愣,旋即亦笑了起来。
第135章 ……
回府安顿歇息,宁毓承前去给崔老夫人请过安,便回松华院歇息。
到了晚上,宁毓瑛也赶了回来,夏恪庵与妻女,夏老太爷田老夫人也到了宁府,全府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用饭吃酒。
酒过三巡,夏老太爷对宁毓承的选择不太满意,他酒量浅,红着脸不满问道:“说是宣抚使,这个差使,说出去是光鲜,只没甚实权。听你的意思,以后就打算留在江州府了?”
大厅摆了三桌宴席,男人们一桌,妇人们一桌,年轻小娘子们一桌。彼此都是亲人,席面都摆在一起,也没用屏风隔开。
田老夫人在隔壁桌听到,立刻朝他使眼色。不知夏老太爷上了年岁,还是眼神不好,他始终沉着脸,自顾自吃闷酒。
夏恪庵心疼宁毓承是晚辈,不好顶撞夏老太爷,他却不管这些,呵呵道:“阿爹,小七能做官,还能留在家乡,大姐姐身边,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事情,阿爹还不满意。位高权重,还在父母身边,那是宫中的皇子皇孙!”
夏老太爷一直拿夏恪庵没辙,只是气哼哼对着他道:“老子说话,你闭嘴!”
“老子说话,也要说些有道理的话。”夏恪庵梗着脖子,飞快回道。
夏老太爷说不过夏恪庵,只能对着宁毓承问道:“小七,你向来聪慧,我一向看好你,你的仕途,不会比你阿爹差。按理说,我是外姓,这是你们宁氏的事,我不该插嘴。眼见你们几兄弟都无心仕途,等你阿爹年老致仕之后,宁氏在朝堂上,就后继无人了。”
钱夫人看着宁毓承许久,这时她问道:“小七,你为何会回江洲府?”
一直未曾做声的宁毓承,见大家都朝他看来,笑笑道:“因为我回来是做大事啊,比入朝拜相有意思。”
宁毓承见识过何为自由,何为繁华,何为人。
眼前宁氏的家宴,在江州府,甚至全大齐,九成的百姓都享用不起,甚至一辈子都见识不到。
对宁毓承来说,非但不觉着惊艳,甚至是毫无兴趣。
科技生产力带来的改变,哪怕是普通人,所过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也比帝王要好。
宁毓承吃过御赐的饭菜,有鱼有肉有汤有饭,烹饪方式简单,作料就那几样,吃上去滋味寡淡。
对后世人来说,要吃食物本身的鲜味,要饮食清淡,对身体才好。
这是因为吃得饱,吃得好之后才有的观念想法。
帝王饮食清淡,并非是因为吃不饱饭,而是限于食材以及各种作料欠缺,烹饪方式少的原因。
大齐没有南瓜,辣椒,玉米,洋葱,土豆,向日葵,番木瓜,苹果,番茄,西葫芦,生菜,香蕉等等蔬菜瓜果,且西瓜从番邦进入时日不长,滋味寡淡,白瓤中只见得到一小块红。
现有的所有瓜果不甜,产量低。
桌上摆着温好的黄酒,酒味飘散在大厅中。宁毓承滴水不沾,杯中是茶水,他望着淡黄的茶,不禁笑了下。
现在的酒类众多,有酒引的酒楼食铺,皆有自己的酒,听上去琳琅满目。
实际上,酒只有几种,分别是黄酒,葡萄酒,果酒,清酒浊酒。
黄酒除去酒的品质不稳定,相对接近后世的黄酒。果酒是各式果子,发酵后酿出来的酒。果子本身不甜,加许多糖进去,只略微吃个酒味。
葡萄酒就无需说了,葡萄的产地,发酵,保存,以现在大齐的技术,葡萄酒就是酸涩的葡萄汁。
清酒浊酒则是用米酿造,与酒酿差不多。两者的区别是清酒过滤过,看上去更澄清,不像浊酒里面还有米粒。
酒中本身有许多杂质,做不好,也没有灭菌的观念,吃酒极容易中毒。
幸好现在的人都喜欢吃温酒,将酒煮过,否则,吃酒不会醉,但会中毒生病。
是真正因为人太笨,太落后吗?
非也。
明明他们可以做出绚烂的烟火,可以织出比云霞还要美的布,可以染出比彩虹还要鲜艳夺目的颜色,可以将金做成细丝,绞成不同样式的头面首饰。
他们可以建造几层高的大船,可以修建华丽,高耸入云霄,历经地动,仍能屹立千年的古刹。
他们吃河豚,吃飞禽,吃鱼脍,上天入海,皆做成珍馐佳馔摆上桌。
他们也吃人。
享受的一切,都是在吃人。
丛林法则总是强调强者生,弱者亡,动物都是弱肉强食。
休说动物世界并非如此,而且自诩知礼节的士人,为何还自认为畜生。
宁毓承是人,无法再退化回去做畜生。
钱夫人愣在了那里,明显不理解。宁毓承能理解她的抱负,她的执念太深,因为她无法科举出仕,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宁毓华的身上。无论宁毓华如何解释,她都不接受,母子俩关系一直僵着。
宁毓承也能理解夏老太爷,科举出仕做官,入朝拜相,几乎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
他走了一条不同的路,这条路,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以为他是对大齐朝堂失望,才避世无心仕途。
也有一部分这样的原因,宁毓承不喜欢官场的倾轧,哪怕做到宰相,甚至是皇帝,要革新也谈何荣不易。
世家大族的观念如此,底下层百姓就是地上的落叶,他们只会被上面的风,卷向不同方向。
底下百姓占了近七成左右,只有他们彻底站起来,觉醒,才有可能得到根本的改变。
卷底下的人,让他们有上升空间,有话语权。
而这一切的基础,是吃饱饭,识字,发展科学,提高生产力。
多有挑战,多有趣的事情!
夏老太爷哼唧着,刚要说话,崔老夫人出声了:“好了,你我都上了年纪,还有几年可活。腿一蹬,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管他们作甚。莫非,后代不争气,你还能从地里爬起来,教训他们一顿不成?人死如灯灭,世间无鬼神,小七的文章难道你没看,少神神叨叨,操心那般多!”
崔老夫人年长,且身份高,夏老太爷不做声了。
田老夫人笑起来,道:“还是崔姐姐有魄力!老头子想不开,也是,孩子都不是从男人肚子里爬出来,母亲与子女分离的难受,他们哪能体会到。成天盼着儿孙要有出息,也不看看自己那点出息!”
夏恪庵不客气噗呲笑了,夏老太爷铁青着脸瞪过去,怕气坏了老父亲,夏恪庵忙提壶,替夏老太爷酒盅斟满,自己杯中也倒了些,举起酒盅,道:“阿爹,儿子陪你吃一杯。”
平时夏恪庵忙,极少在府中用饭,难得儿女孙女外孙孙外孙女都齐聚一堂,夏老太爷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与夏恪庵吃起了酒。
大厅又开始热闹起来,宁毓瑶绘声绘色说着京城的见闻,说起时兴的衣衫头面,话一转,说到了广平巷爆炸那天的情形。
“我头天晚上睡得迟,不是,我每天晚上都睡得迟,早间就睡得格外香。突然,我的床在晃动,屋顶瓦片,床帐,多宝阁的摆件,都一起在哗啦啦响。我像是会飞一样,唰地一下,升了这么高,再掉下来!”
宁毓瑶口齿伶俐,像是说书先生那样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讲着那天早上的事。
宁毓朱与宁毓珊,在一边附和着,替她作证。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院子中的仆妇也吓到了,说是地动。我没经历过地动,跟着仆妇跑到了屋外。后来,七哥派了福山来,安抚大家,说不是地动,让我们放心,好生呆在屋里,别害怕。哎哟,真是吓人呐!”
崔老夫人道:“以前我跟你祖父在任上时,遇到过一次地动。像是这般的情况,我也会以为是地动。地动是吓人,这天地一下晃动,人哪受得住。”
宁毓瑶道:“祖母,我不是被地动吓到了。在睡梦中被震醒,我还没回过神呢。我是后来看到成片成片,望不到尽头的宅子,皆变成瓦砾灰烬,尸首堆成山,还有哪些烧伤的人,脸上流着脓血,惨叫得没了人形,这才可怕。”
“你没事跑出去看作甚?”田老夫人心疼地道。
“外祖母,我去安置灾民的地方,给他们送吃食,衣衫,糖水。”
宁毓瑶昂起头,骄傲地道:“二哥七哥阿爹他们都在忙着赈济之事,我也能做事啊。七哥以前总对我说,阿瑶别哭,吃颗糖就高兴了。我给他们送糖水去,让他们吃口甜,能减轻丁点的疼,也是功劳一桩。”
宁毓珠宁毓珊宁淼她们都去了,几个小娘子接连说起了当时的情形。崔老夫人她们听得不停惊呼,又唏嘘不断。
夏恪庵皱起眉,他在衙门,对朝堂事情了解得多,低声问宁毓承:“小七,最近朝廷风向,好似不大对。广平巷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什么猜测都有。”
在京城时,宁毓承就已经猜到朝廷的打算,他淡淡道:“我手上有关于伤亡,起火爆炸等详尽、真实的记录,包含朝廷的文书,公函。我打算慢慢整理成书,并附上消息的来源。”
夏恪庵一震,思索了下,道:“事情已经发生,在你阿爹的力主下进行了赈济,现在匠作监与兵器库都迁走了,且规定周围几里不许百姓居住。你再将这些记录下来,可会没甚大用,还会让朝廷在番邦面前失去威严,还会造成百姓的恐慌,让百姓对朝廷失望?”
“真实让人感到恐慌,让一国在番邦前失去威严,让人对朝廷失望,这本身就是荒诞滑稽之事!”
宁毓承声音铿锵有力,他极少如眼下这般严肃,让夏恪庵不自觉放下了酒盅。
“记录真实,并非是为了传递苦痛,不安。人该吸取教训,同时有敬畏心。除去不再犯同样的错,广平巷这九千七百三十五条命,他们不该被人遗忘,真实,从不该被湮没!”
宁毓华坐在宁毓承右手边,他静静听着,道:“我以前在翰林院,许多史书,记载,都来源不明,让人难以分清楚真假。即便是起居注,也不一定为真,我同意小七的话,以假来做掩饰,长久下去,连自己都信了。留下真实的记录,是非功过,且待后人辩去吧!”
夏恪庵沉思着,半晌后叹道:“反正我管不了你,随你去吧。”
宁毓华笑道:“小七,你可别忘了,我们还要一起琢磨地里庄稼的事,”
宁毓承点头道:“大哥,等下你让人送到我院子来,我先看一遍。”
大家说着话,宴席直到很晚才散去。
崔老夫人决定,宁府再置办一场宴席,请亲朋世交吃酒,算是庆贺宁毓承他们出仕为官。
夏恪庵留在了宁府,准备再与宁毓承他们继续长谈。
几人一起前去松华院,宁毓瑛追了上前,喊道:“小七!”
宁毓承回头,见宁毓瑛手上拿着册子,跑得气喘吁吁,不禁道:“三姐姐别急啊,我就在府里,哪里都不去。”
“你不急,我急。我明天还要回庆安,河道那边走不开。”
宁毓瑛常年在外,脸晒得黢黑,人却精神奕奕,那双眼睛在星夜下格外明亮。
“阿瑛你别太辛苦,要注意些身体。”夏恪庵关心道。
“我不辛苦,身体好得很。”宁毓瑛打着手势,让他们继续前行,她更是健步如飞。
“你阿娘跟我提过几次,说是帮着长长眼,看哪家的儿郎配得上阿瑛。我将自己认识的人,江洲府的人都看过一遍,天底下也找不出能与阿瑛相配的人。”
夏恪庵觑着宁毓瑛,声音更低了些,对宁毓承道:“你阿娘担心,阿瑛看上了文先生。你阿娘嫌文先生太老,长得还丑。”
宁毓承惊讶不已,这时走在前面的宁毓瑛说道:“阿娘说得没错,文先生是老了些,人还生得难看。”
夏恪庵神色讪讪,道:“阿瑛你耳朵真是灵光。”他顿了下,小心翼翼问道:“阿瑛对文先生有意思?”
宁毓瑛停下脚步,回转身看来。不止夏恪庵,连着宁毓华宁毓闵宁毓承几人一起,都睁大眼,等着宁毓瑛的回答。
“文先生一向有话直说,他曾对我表示过好感。”宁毓瑛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
夏恪庵屏住呼吸,问道:“然后呢?”
“然后?何来的然后?”宁毓瑛双手一滩,哈哈笑起来:“因着他对我有好感,我们又在一道做事,我就要答应他?我喜欢年轻力壮,真正聪慧,漂亮的儿郎。你们别替我操心了,让阿娘也别成日多想。我不傻,还相当聪明。在外辛辛苦苦做事,回家之后,就该好好歇息享受。在家还要对着又老又丑的男人,我宁愿去挖污泥!”
夏恪庵听得呛咳起来,宁毓闵与宁毓华面面相觑,神色不停变换,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宁毓承笑着拍掌:“三姐姐如何想,如何做,我都支持!”
宁毓瑛眉毛一扬,一个潇洒旋身,催促道:“小七快些,我要与你说用焰火,炸开山之事!”
第136章 ……
宁毓瑛的想法,引来了几人的强烈兴趣,大家都没心思理会什么亲事。进了书房后,福山上了茶水,夏恪庵嫌弃他只有一双手,动作慢,自己去托盘上拿了茶盏飞快放在案几上,“福山你下去,我们自己来!”
福山忙退下了,宁毓华宁毓闵帮着斟茶,宁毓承坐在杌子上,翻看着宁毓瑛给他的
册子。
“此处是青州府万安县牛饮水村,隔着这条沟渠,则是荆州府临水县的小庙村。山的这一面,是江州府庆安县野猪沟,仙来村。”
宁毓瑛恐她绘的简明舆图宁毓承看不懂,坐在旁边解释道:“这座山叫横山岭,山峰连绵,一眼望不到尽头。山高,山上树林茂密。庆安县比江州府冷一些,时常也不常见到雪。横山岭到十一月,山顶就开始积雪,要到来年三月才渐渐融化。平时山上人迹罕至,只有几个熟悉的猎户能翻过山去。前两个月我趁着山上还没下雪,与学堂于先生,王先生等几人,请野猪沟几个猎户带路,领着我们走过一遭。山上路的确难行,倒不见猛兽,只遍地荆棘,有些地方陡峭,只容一人经过,脚底下便是万丈悬崖。”
夏恪庵对这几处地方都熟悉,道:“青州府与荆州府这两县,离府城比到江州府府城还要远。多山林,林子产菌菇,兰花。曾经一盆千金难求的墨兰,就是出自小庙村。因着来往不便,有些人到这两地的村子收菌菇,兰花,价钱极为便宜。商人也赚不到几个钱,上品的兰花不易得,菌菇也并不鲜见,辛辛苦苦跑一趟赚不到什么利,久而久之这两处就愈发偏僻了。”
宁毓瑛点头,道:“这两处村子的百姓极少出门,村中最有见识的里正,最远只去过县城。村中的屋子低矮,七成都依着山而建,多是石头垒起来,一家子就住在石洞中。”
宁毓承沉吟了下,问道:“三姐姐是想从横岭山开辟出一条路,让这几地连起来?”
宁毓瑛说道:“我听过广平巷之事后,在想着村中的石洞,就开始在琢磨。山路难开,要是用焰火从中炸开,从山中开凿出穿山而过的洞,道路就通畅了。我将想法同于先生他们说了,于先生他们也很有兴趣,我们几人才才走了一遭,看以何种方式开辟出一条道比较方便。”
穿山而过,在后世很是司空见惯,但在大齐,哪怕有焰火所用的火药,以及用作兵器的“铁蒺藜”,宁毓承在京城看过,他认为,在短时日之内,也是不可能之事。
对宁毓瑛的想法,宁毓承一下想到数不清的困难,但他什么都没说,只问道:“三姐姐,你与于先生他们商量过,大家可有具体的实施办法,会遇到哪些难题,哪些难题你们自己可以去琢磨,哪些难题需要我们帮着出面解决?”
宁毓闵与宁毓华虽听得新奇,他们对火药以及开山之事,知之甚少,两人都只安静听着。
夏恪庵想得多一些,不过他一时也没说话,等着宁毓瑛先说。
“首先是火药。于先生与王先生都大致了解,我们去江州府的焰火铺子找了些来研究,制造火药没甚问题。关键是开山需要大量的火药,用多少火药,能炸开多少的地方,这些都还要去试验。”
宁毓瑛这些时日将心思都放在了此事上,提起来时自然是流畅无比,自信而条理清晰。
宁毓承思索了下,道:“三姐姐,估计你的计划比较详细,我怕后面会记混乱,逐一来分析你的问题可好?”
宁毓瑛当即应好,她前去书桌前拿来笔墨纸砚在矮案上摆开,宁毓闵帮着磨墨,宁毓华则道:“阿瑛,我写字快,帮你记录,你只管与小七说话。”
大家一起分工,很快就准备好。夏恪庵笑着道:“书房的主人果真是小七。”
松华院一直以来,就是大家最喜欢,经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之处。宁毓承不吃酒,大多都是只在旁边静静听着,他们都清楚,他才是松华院的主心骨。
无论是宁毓华的农桑,宁毓闵的医,还是宁毓瑛的工,都是宁毓承站在他们背后,给他们出主意,给他们启发,尽全力帮助他们解决问题。
若无宁毓承毫无保留的支持,他们做不到今日。
宁毓承能理解夏恪庵的意思,却没有接话。他并非真正聪明绝顶,只因为他来自后世,对宁毓华他们来说惊天的发现,在后世只是常识而已。
同样,宁毓承只有一双手,没有宁毓华他们,他也做不了太多。
“三姐姐,我问几个问题。第一,火药的成分中,最稀缺是哪一种。如果需要大量的火药,是否用钱财就能解决。第二,你们可能改善火药,提高威力。第三,引线的问题,如何解决。第三,火药本身的特点,如何运送,保证其不在途中爆炸。第四,爆炸时,如何定点,如何保证开山人员的安危。”
后世的开山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前期的勘测,后期火药定点爆炸,人员的安危,都是宁毓瑛要面对的问题。
现在的火药,成分中主要是硝石,木炭,硫磺。硝石稀少,硫磺价钱昂贵,皆不易得。火药纯度不够,不稳定,容易受潮等等一堆技术问题,宁毓瑛他们都必须考虑到。
宁毓瑛嗯了声,见宁毓华已经全部记下来,道:“小七你的问题我现在无法回答,这些我会去与于先生他们商量。”
宁毓承道好,示意宁毓瑛继续说接下来的问题:“其次是横山岭的山况,一些山底下有暗河经过,要是不小心将山石炸垮,堵住暗河,说不定会造成上游堰塞湖,下游干旱。山河万物有灵,依暗河而生的生灵,便要失去家乡,变成庆安县被水淹的百姓一样了。竹子开花,鸟儿飞走,鱼虾都不再来。”
宁毓瑛说到这里时,神色比较沉重。夏恪庵他们三人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宁毓承却很是激动。
虽然宁毓瑛用万物有灵来形容,其实,她已经模糊涉及到了生态这个观念。
地下暗河的水不会消失,堵塞后,会造成如宁毓瑛所言堰塞湖等结果。
还有一种可能,地下水系会沿着岩石层流到别处,地面泉涌,原本的土地,变成湿地,引发洪涝,山体滑波,地面塌陷,地震等灾害,甚至可能引起地表河流改道。地下水长期堵塞的话,还会因为氧不足,矿物质溶解等原因,导致水源被污染。
宁毓承道:“三姐姐,我不知你们对横山岭可有深入了解。首先,我以为山底的暗河,肯定有进口与出口,你们可以仔细去寻找过。其次,哪怕山底下没有暗河,石洞肯定要做支撑,免得顶部的山石掉落,山洞垮塌,三姐姐你们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最后,三姐姐可有考虑过,若不从中间炸出一个石洞,可用别的方法代替,比如重新选地方,直接从山顶,开辟出一条道路。”
宁毓瑛听得极为认真,这些问题对他们眼下来说,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但她并不气馁,反倒变得越发信心十足。
因为宁毓承提出的问题,皆是核心关键。既给了他们思路,又避免了他们做无用功。
宁毓瑛再继续说最后的困难:“开山需要钱财粮食,人手。征兆民夫,火药,我们现在都算不出要多少钱粮人手,但肯定不会少。小舅舅,这就需要劳烦你了。”
夏恪庵无奈笑道:“阿瑛,你这是在丢给我天大的难题。在这之前,我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宁毓瑛笑着道:“小舅舅,你别给我出难题就行了。”
夏恪庵瞪她,道:“阿瑛,要开辟横山岭,要惊动三个州府。青州荆州得一起出力,还需要禀报朝廷,得工部的准许,由工部拨付钱粮。有工部的旨意,其余两个州府哪怕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民夫的问题好说,钱粮就难了。要得工部准许,开辟横山岭,就必须非常重要。阿瑛,你觉着开辟横山岭,带来的成效,可能让朝廷同意?”
宁毓瑛是站在工学的问题上考虑,夏恪庵更多是民生以及收益。两人的想法顾虑皆没错,再好的想法,要能落到实处,能施展开才有用。
宁毓华这时就能说上一两句话了,他放下毛笔 ,道:“三个州府的路变通畅,往来增多,这是利于子孙后代的大好事情,不可只看眼前的利。”
“要真能看得那般长远,朝堂上下的官员,就比清水还要清白。”夏恪庵讥讽道。
宁毓闵道:“大哥说得是,哪怕只看眼前的利,眼前也有利在啊。三个州府之间来往频繁,兰草与菌菇就可以卖出来了。名贵兰草不易得,村中可以借着地理之宜,栽种寻常兰草。我记得府中花房也栽种兰草,兰花金贵,始终养不大好。江州府有园子的人家,几乎家家都有兰草,村民卖兰草可得不少钱。菌菇能自己生出来,说不定可以学着种植。一旦成功,菌菇带来的利,那可了不得!”
夏恪庵眨了眨眼睛,道:“二郎,你尽在说青州与荆州能得的好处,那江州府呢?”
宁毓华笑道:“小舅舅,难道只青州与荆州有好处,江州府的野猪沟那边也偏僻,荒郊野岭之地,地中的那点庄稼,长得还没草高,都被到处跑的野兔吃了。野猪沟一带的百姓,多靠打猎为生。江州府气候炎热些,像是青州荆州的冬日气候严寒,皮毛价钱比江州府贵。就皮毛一项,也能赚不少的钱。我听说有猎户家抓了野兔来养,野兔生得快,一窝生得也多,我还打算去看看,要是能多养兔,这可是大好的事情。”
棉花种植少,产量地,且棉吃肥,棉花九成都拿来纺线织布,极少用于御寒。
普通百姓多用狗皮,兔皮等各种皮毛过冬,兔肉虽腥臊,若擅长茶饭的人处理过,肉格外细腻鲜美,比羊肉都好吃。
对养兔这些事情,宁毓承就一窍不通了。他前世从未吃过兔肉,在大齐尝过风干的腊兔,吃起来肉质如鱼肉般细腻,远比猪肉要好吃。
夏恪庵也暂时没话可说,反正宁毓瑛那边还有一堆技艺上的事要解决,眼也不急于一时。
宁毓承觉着此事可以试一试养兔之事,问道:“养兔可要用粮食?”
宁毓华道:“草,瓜果等皆吃,若饿急了,还会啃树皮。只要有足够多的草料即可。兔的粪肥可拿来种草,草拿来喂养兔,真是两全其美之事!小七,不如我们一起去躺野猪沟!”
“行!”宁毓承一口应了。
大家一起聊到深夜,最后意犹未尽各自散去睡觉。
翌日宁毓承认真看宁毓华的庄稼种植记录,他从头看到尾,还是原来几个常见的问题。
水利灌溉在江州府做得非常好,惟有病虫害,肥料,种子几样未曾见到提高。
种子可以慢慢培育,像是蝗虫这种,后世都没得到非常有效的解决。病虫害也一样,要用到化学杀虫剂。肥料就更难了,氮肥要能制造生产,宁毓瑛的**就可以束之高阁。
宁毓承考虑建议宁毓华在堆肥上下功夫,病虫害则去找它们的天敌,试着用食物链来制衡。
过了两天,宁府办了宴席,宁毓承与宁毓华便出发去了野猪沟。
野猪沟如其名,地形狭长,因为当年多野猪而闻名。打得多了,野猪已经许多年没有下山。
江州府还温暖得只用穿夹衫,野猪沟冷得已经需要穿厚厚的皮裘。绵延起伏的群山上,云雾缥缈,松林苍绿,红枫深红,银杏明黄,一层又一层,层林尽染,如花卷般美丽。
野猪沟的百姓却无心欣赏,祖祖辈辈居住在此,他们早已习惯,且每天睁开眼,便要出门去找吃食。
庆安县原来的李为善早就被罢了官,如今的县令黎融生年方二十七岁,是元丰七年的二甲进士,从陇州府调来做了庆安县的县令刚三个月。
到江州府时日不长,宁氏的大名,在大齐都如雷贯耳,黎融生当然知晓。在官场几年,对于官场上的热络那一套做得还是不甚熟练,沉默寡言跟在宁毓华宁毓承身后,一起前往野猪沟的叶里正家。
野猪沟的房屋矮小,破旧,叶里正家也只三间正屋上盖着一半的瓦片,另外一半盖着茅草。柴扉门推开,头发花白的叶里正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叶里正早年也是猎户,打一头野猪时摔断了腿,现在打猎的事交给了两个儿子。他认识几个字,比较有威信,被推举为里正。
休说府城来的官员,就是县城的差役,都极少到野猪沟来。前两个月从府城来了贵人,今天又从府城来了官。
莫非,野猪沟发现了宝物?
叶里正弓着腰,眯起浑浊的眼睛打量,听到黎融生道出他们的身份,他忙惶惑不安见礼:“原来是贵人老爷,给贵人老爷见礼了。”
黎融生看着叶里正的笨拙,一时有些尴尬,生怕宁毓华宁毓承不悦。
“叶里正无需客气,我们前来,打扰到你了。”宁毓华笑着客气道。
其他村民看到车马前来,跟着出来看究竟。宁毓承顺便打量过去,衣衫褴褛,灰扑扑,神色是穷人常见的麻木。
宁毓承叹了口气,对黎融生道:“黎县令,你可来过野猪沟?”
黎融生有些紧张,摇头道:“下官还未曾来过。”
庆安县隶属江州府,虽是下县,黎融生家境平平,又出仕不久,万万轮不到他到庆安。
还是因着广平巷之事,官吏去世空出位置,别的同仁们都升了官,他捡到了庆安县的县令。
宁毓承没再多问,黎融生是夏恪庵的下属,等他领教过夏恪庵的脾性,肯定会飞快成长。
“小七,叶里正说村中夏贵儿家养兔,我们去看看。”宁毓华说道。
宁毓承点头,几人跟着叶里正朝夏贵儿家走去。夏贵儿住在山坳中,山坳里搭了几间草棚子,走近了,便能闻到随风飘来浓浓的尿臭味。
叶里正扬声喊夏贵儿,从一间草棚里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他身上裹着脏得泛光,看不出颜色的皮裘,手上端着一只竹框,框中放着几只灰白的兔子,眨着眼睛望着他们:“叶里正,这几位贵人是?”
“他们是城中来的贵人官老爷,都是京城的大官!这是咱们县的县令。”
黎融生未曾详尽介绍宁毓华与宁毓承的官职,叶里正哪弄得清楚,只管照着贵得不得了的说了。
夏贵儿眼珠灵活转动,一看就很是精明。听到京城的大官,他绝对不信,认为叶里正是在吹嘘。黎融生是县令,对夏贵儿来说,就是天大的官了,他当即点头哈腰,恭敬无比地道:“原来是县令老爷,县令老爷来野猪沟,野猪都能变成金猪!”
黎融生见夏贵儿对他格外恭敬,反将宁氏兄弟两人放在了一边,比先前还要局促,忙道:“宁司农与宁宣抚使要找你问话,你且照实回答,莫要隐瞒。”
夏贵儿僵在了那里,赶忙又对宁毓华宁毓承点头哈腰。头点到一半,宁毓华拦住了他,盯着他手上的竹筐:“你快别多礼,兔子重,你快放下。”
夏贵儿依言放下了,宁毓华问道:“你如今养了多少只兔子,可能领我们去看看?”
宁毓承看着地上的竹框,发现兔子在里面一动不动。他顿了下,蹲下来拔了根草,轻轻碰触,兔子还是毫无反应。
夏贵儿心疼地看着兔子,哭兮兮嚎丧道:“贵人啊,我辛辛苦苦养的几只兔子,今天足足死了十只啊!”
大家皆一惊,兔子成堆死亡,肯定不是好事!
第137章 ……
听到情况不对,宁毓华脸色一变,转身朝草棚走去。宁毓承跟在他后面,刚到夏贵儿先前出来的那间草棚门口,便被扑来的熏天臭气,差点熏个仰倒。
宁毓华也守不住,抬起衣袖捂住口鼻,在门口停下了脚步,抬眼朝屋内打量。
草棚低矮,里面黑黢黢,在
间垫着几块石头,石头上摆着木条钉起来的笼子,让灰兔不大的笼子中,每只笼子约莫挤了七八只灰兔。灰兔的粪便,从木条缝中漏到地上,泥土地面泥泞不堪,骚臭得让人窒息。
不止这间草棚,其他几间一样如此。再看夏贵儿,从黑乎乎皮帽下露出来的头发,油腻腻打结,一口黏糊糊混乱黄牙,真个人邋遢至极。
就算不懂如何养兔,宁毓华他们经历过瘟疫,也能看出这样肯定不行。
宁毓华走开了些,到上风处深深呼吸几口冰凉的空气,等缓过神,将局促不安的夏贵儿叫了过去。
夏贵儿躬身立在那里,眨巴着眼睛,紧张地等着宁毓华发话。
“我问你几个问题。”宁毓华怕吓到夏贵儿,尽量缓和了神色,说道。
“是是是,贵人尽管问。”夏贵儿点头如捣蒜,生怕惹了宁毓华不高兴。
宁毓承在一边不做声,一切由宁毓华做主。黎融生与叶里正皆有些不安,一时弄不懂宁毓华他们究竟想作甚。
宁毓华问道:“你养了多久的灰兔,以前可有如这样接连死亡的情形发生?”
夏贵儿赶忙如实答道:“养了两年的灰兔,以前养得少,灰兔机灵,跑得快,不好抓到。我是去堵灰兔洞,抓了小兔回来养着。灰兔胆子小,抓回来没几日,便被生生被吓死了。前两年没几只灰兔,灰兔两三月生一窝,一窝能生上十只。小兔不好养大,能活上三四只就了不起了。有时候一窝灰兔生下来,小兔长不大,母兔都赔了进去。今年多了几只,长到了五十三只。前两天接连死了好几只,可今朝,一下就死了十只啊!”
想到死去的灰兔,夏贵儿心疼不已。他以为这些灰兔养大之后,拿到城中去卖掉赚点钱,去找媒婆说一门亲。
野猪沟穷,外面村子的小娘子都不愿意嫁进来。爹娘早已去世,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还打着光棍。家中只他孤零零一人,寸步都离不得草棚,伺候灰兔,防着有人来偷。
宁毓华听得认真,继续问道:“你平时喂灰兔吃甚?”
夏贵儿道:“就是喂草,割青草回来喂。冬日草枯黄了,就去背风暖和处割。青草不够,就喂干草,灰兔也吃,只是会掉肉。四个月就能养大的灰兔,遇到冬天草料少,开春红青草长出来,会长肥一点。”
野猪沟穷,豆子粮食人都吃不饱,哪会拿来养兔。
宁毓华拧眉沉吟,道:“死掉的灰兔,你平时如何处理的?”
夏贵儿暗自琢磨,他们这些贵人真是奇怪。农家平时养的猪,鸡等死了,谁舍得扔掉,全部都煮着吃了。
夏贵儿照实回答了,指着叶里正道:“我还送了叶里正两只。”
叶里正暗自懊恼,好个夏贵儿,两只死灰兔都敢拿出来说事!
“这十只死兔,你莫要再吃了。”宁毓华干脆地道。
贵人真是财大气粗!
夏贵儿仿佛如遭雷劈,足足十只灰兔,他肯定舍不得全吃掉,琢磨着剥皮后,拿去城中卖掉。
“一只灰兔死了,可能是意外或者其他缘由,十只灰兔一起死,那就是病症传给了其他灰兔。你这里脏得”
宁毓华忍住先不提夏贵儿脏乱问题,先说死兔之事:“病症如何传开,你我都弄不清楚。如今草棚中还有三十余只灰兔,你舍不得这十只,要将其他三十余只都搭进去?”
夏贵儿当然舍不得余下的灰兔,亦舍不得死掉的十只灰兔。他又不敢与宁毓华分辨,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宁毓承这时插话道:“这十只死灰兔我买了。”
夏贵儿猛然抬头,目露惊喜,怔怔望着宁毓,一时难以置信:“贵人,你要买死兔?”
“我买了。一百个大钱,你可肯卖?”宁毓承问道。
“卖,卖!”夏贵儿点头如捣蒜。
如果拿到城里去卖,一只活灰兔价钱,大约在七十个大钱左右,与一只鸡差不多。
但是死兔价钱就便宜了,死兔的气味格外腥膻,需要加更多的香料来烹煮,不若鸡烹煮起来省事,一只要便宜二十个大钱。
夏贵儿去城中卖过一次灰兔,除去酒楼与富人,一般百姓不会买。灰兔没甚油水,夏贵儿都是拿来烤了吃。要是花七十个大钱,他肯定会去买一块肥肉。
宁毓华令他将灰兔扔掉,不用辛苦进城,还能得一百个钱,他当然愿意。
宁毓承让福山拿了钱给夏贵儿,将死兔拿去掩埋掉,他正色道:“以前瘟疫的时候,防治的册子上就已经写得很清楚,莫要吃病死的家畜,在山上捡到的野鸡等野物一样如此。也许你们认为无妨,只是侥幸意外。一旦出事,便与性命攸关!”
死掉的灰兔身体中,肯定有会传染的病菌。以夏贵儿的邋遢,他收拾过死兔,又去喂养余下的活兔,简直是要将草棚的灰兔一网打尽!
宁毓华见宁毓承提到瘟疫,他眉头皱得更紧,与夏贵儿也说不清道理,干脆直接下令道:“你的草棚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将地上的土铲掉一层,在土上撒一层草木灰。装兔子的笼子也要清洗过,再放得高一些,每只笼子中,少养几只兔子。草棚的地太脏,要勤快些收拾,草料,水,都要干干净净!野兔冬日都住在洞中,洞中暖和,给笼子里铺一层干草垫子,草棚漏风之处全部堵上。”
夏贵儿听得一愣一愣,叶里正不解,问道:“贵人,这样一来,这些灰兔就能保住了?”
宁毓华顿了下,坦白地道:“我也不敢肯定。只如草棚这般脏乱,肯定不行。叶里正,夏贵儿只一人,他忙不过来。你找人帮忙搭把手。地上铲走的土,可以拿来做粪肥用。夏贵儿,既然是来帮你的忙,地上可做粪肥的土,就送给他们了。”
粪肥也可卖钱,夏贵儿想了下,反正他只有三分贫瘠的山地,只种了些小麦,用不到那么多粪肥。无需招待帮忙的人用饭,用粪肥换劳力,也不亏。
“还有你。”宁毓华实在看不过眼,指着夏贵儿道:“你自己也洗刷干净,住的屋子理一理。脏成这幅模样,也不怕生病。”
夏贵儿只管着一一应下,叶里正去帮着找人,前来收拾草棚。
宁毓承想着如先前夏贵儿所言灰兔容易受惊之事,提醒道:“动作声音都要轻一些,别吓着了它们。”
叶里正应是,夏贵儿正要跟着离开,这时他后知后觉,茫然地道:“贵人,你们前来,就是帮着我养灰兔?”
宁毓华笑起来,道:“否则,我们从府城赶到野猪沟,难道是猎野猪来了?”
夏贵儿整个人怔住,叶里正也难以置信望着他们。他与衙门的人打过交道,胥吏都高高在上,何况是大官们。
黎融生愈发不自在了,宁毓华与宁毓承两人说着话离开,他忙跟在了后面。
既然宁毓华掌农桑,本身宁毓承对农桑一事也不擅长,一切都由宁毓华出面,他只在旁边认真倾听,或者出言补充提醒。
一行人在村中走访,询问庄稼,打猎的收成之事。村民们有人防备,有人战战兢兢,走了大半个村子,将村中情形摸得七七八八。
太阳逐渐西斜,村中就是屋子最宽敞的叶里正家,也住不下他们一行人。
黎融生提醒道:“时辰不早,山路崎岖难行,夜里赶路更加危险,还请两位得先离开前往县城。有未尽之事,不若明朝再来。”
宁毓华看着天色,正要叫宁毓承前去庆安县县城,这时,看到宁毓承走向靠山的一户人家。他跟着看去,这户人家与村中别的人家并无不同。三间草屋,院子用篱笆与石块垒砌得半人高,柴扉院门半掩着,院中种着菘菜葱蒜。
宁毓承推开柴扉门,在门口扬声问道:“请问可有人在家?”
从西屋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他搓着手,拘谨地见礼:“贵人请进来。”
宁毓承道
了打扰,进了远门。宁毓华见状,赶紧跟了上前,黎融生亦步亦趋跟在了他们身后。
汉子是夏贵儿的同宗堂兄夏柱子,同样是以种地打猎为生。娶妻多年,妻子身子不好,一直不曾生养。
夏柱子请宁毓承他们进屋,“屋中乱,贵人莫要嫌弃。”
夏柱子的菜地锄成一垄一垄,菜长得旺盛,竹筐齐整挂在墙壁上,一看就手脚勤快爱整洁,与夏贵儿简直判若两人。
宁毓承道:“我们等下就要回县城,就不进屋坐了。我见到你屋边堆着树桩,我可能看一看?”
听到宁毓承的话,宁毓华与黎融生都转头四望,看到在草屋西侧的角落,有几根树桩露出了头。
夏柱子脸色变了,结结巴巴道:“就是几根当做柴禾烧的树桩而已,贵人要看,我去取一跟木柴来给贵人过目就是。”
宁毓承忙道:“那是养木耳的树桩。木耳不好养,也好养。木耳本就生在枯树上,今年收过之后,来年还会再生。”
宁毓华顿时双眼一亮,禁不住疾步朝堆放树桩之处走去。夏柱子急了,上前就要拦,宁毓承拉住他,安慰道:“你别急,我们不会抢你的。”
夏柱子与夏贵儿关系不好,前面宁毓承他们去看草棚的灰兔时,他远远听过几耳。
府城的大官与县令前来,的确不见大动干戈,也没有使唤他们干活,怔粮索要钱财。
夏柱子犹豫着停下脚步,不过还是不放心盯着宁毓华,急着道:“贵人别乱碰!”
三间屋子的后面,堆放着近二十根枯树桩,树桩湿润,上面盖着厚厚的草。一眼看去,与寻常当做柴禾烧的枯树无异。估计是树桩太多,实在藏不住,才露出了一截。
村中其他人家,冬日柴禾都劈开了,架起来方便干燥好烧。
夏柱子家也有架起来的柴禾,且后院露出来的树桩,一看就是枯树,湿润,已经开始腐朽。当做柴禾烧的枯树,要趁着天时好时晒干,赶紧烧掉。
宁毓承知道枯树上会长野生木耳,一看湿润的枯树桩,就猜到了怎么回事。
宁毓华绕着树桩打量,头也不回道:“我不会碰你的!”
夏柱子还是走了上前,在一旁死死盯着,像是护着金子一样护着枯树桩。
“你养几年了?”宁毓华好奇问道。
“只养了一年,没收几朵木耳。”夏柱子见藏不住,只能白着脸闷声回道。
宁毓承夸赞道:“你能想到将长木耳的枯树拿回来,很是聪明。”
夏柱子低头不吭声,宁毓承话锋一转,道:“只你可曾想过,枯树总有一日会彻底腐朽。好比是地里种庄稼,土结块,没了肥料,庄稼肯定长不起来。等树桩彻底腐烂,你的木耳就没了。你可能会再去山上捡,只哪有那般容易,你这树桩养木耳,就你这间小院,也藏不住。要是搬到别处去,气候,地势等都不同,今年长了木耳的树桩,明年说不定就只是一根枯树桩。”
夏柱子瞠目结舌看着宁毓承,道:“贵人懂得如何种木耳?”
“我不懂。”宁毓承摇头,指着树桩道:“木耳跟韭菜一样,割掉一茬,来年还会长,这树皮下面肯定有东西。”
他只知道木耳是菌丝,培育菌丝广泛人工栽种。夏柱子长在横山岭,靠山吃山,兴许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但对木耳习性的了解,肯定比他们这几人都要深。
启发夏柱子动脑这钻研,比他与宁毓华去琢磨要有意义。
“你这般费时费力,还不如春上时,砍几颗长木耳的椴树等树木,去阴湿之处放着,过一段时日,待下雨后就去收,说不定比你辛辛苦苦弄到屋后藏着的收成还要多。”
宁毓承见夏柱子神色若有所思,笑道:“村中肯定也有懂得木耳之人,你可考虑一下,与其合力种木耳。遇到不懂,难以解决的问题,我与大哥兴许能帮到一些忙。我们不要你的回报,不与你们争名夺利。要是有人敢来争夺,你也可以找我们。”
说完这些,宁毓承就与宁毓华离开,一行人赶回县城。
两人同坐一车,宁毓华感慨道:“夏氏兄弟还真是,脑子都灵光得很。可惜野猪沟太穷,将他们耽误了。”
宁毓承道:“还有一种可能,因野猪沟靠着横山岭,他们才有这份灵光。木耳与野兔,是横山岭这片大山的赐予。”
宁毓华一愣,笑道:“你说得倒是。横山岭满山的宝贝,就是路不通畅,山上的宝贝不值钱,野猪沟的村民,放过着穷困的日子。”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句诗,也能用在此处。比如猎户猎来的猎物得不了几个大钱,从江州府贩卖到别处的商贩,卖野味的酒楼,他们占了大半的利。
宁毓承道:“只靠着横山岭的宝贝发不了财,也过不上好日子。只运送这一道成本,就太高了。”
虽说改进了车轴,车厢还是颠簸不止。宁毓华手撑着车壁稳住身子,叹了声也是。
只沮丧了片刻,宁毓华很快高兴起来:“看到种木耳的枯树桩与灰兔,尤其是夏氏兄弟他们这份聪明劲,简直比我自己钻研出来还欣慰。这大齐烂糟糟,天底下还是有数不清的人才,认真努力活着的百姓!”
翌日,他们又去了野猪沟。早起出发时,宁毓华就开始心神不宁,想着灰兔的情况。
到了野猪沟,车一停下,宁毓华就大步前往养兔的草棚。夏贵儿正在门前忙碌,见他前来,赶紧起身见礼。
宁毓华摆了摆手,急声问道:“今朝灰兔的情形如何了?”
第138章 ……
夏贵儿还是穿着昨日那身脏皮裘,人倒是收拾了下,脸依旧黢黑,不再如昨日油腻。听到宁毓华的询问,他看上去喜忧参半,忙放下手上的活计,打开草棚帘子。
宁毓华探头看去,草棚漏风的大洞用树藤缠堵住,地上的脏土被铲走,洒上了一层薄薄的草木灰。木笼子被垫得高了些,笼底铺了干草,盛水的石槽也清洗过,里面加了清水。灰兔在里面嚼着草,看上去比昨日要有精神些。
“昨日夜里没了三只,贵人放心,我都收了起来,没有吃。”
说到这里,夏贵儿眼珠转动,朝后面的宁毓承瞄去。
宁毓华专心看着草棚与灰兔,没看到夏贵儿的动作。宁毓承将他那点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对福山说道:“你拿三十个大钱给他。”
夏贵儿眼睛一亮,呲牙笑了,连连胡乱躬身道谢,“福山贵人,我这就去给你拿死兔。”
“你别急,等这里忙完再说。”宁毓承忙指着草棚,拦住了他。
“是是是。”夏贵人接过福山递来的大钱,仔细地揣好。钱落袋,夏贵儿当然不急,跟在宁毓华身后,说起了灰兔的情况。
“死的那三只,原来就快不行了。
不过情形还是不大好,草吃得不多,母兔没奶喂小兔。小兔饿得慌,就去吃青草。小兔吃多了青草会拉肚子,有些会好,有些拉上一两天就没气了。”
宁毓华皱眉,道:“平时野外的兔子,除去吃草,还吃什么?”
夏贵儿一愣,挠挠头,道:“以前野兔多的时候,山上吃食不够,便跑下山,到庄稼地里啃粮食,捡高粱米,麦苗麦粒都吃。”
比起养兔,百姓更精通养猪。猪全身都是宝,但大齐无法大力推行养猪,就算江州府,百姓家中至多只能养上一头。一年到头精心喂下来,有些不过堪堪过百斤。
猪除去吃草,泔水,还要喂粮食才能长得肥。寻常百姓家平时自己都少见荤腥,泔水跟水也差不多。粮食如豆子,人都吃不够,更何况拿来养猪。
兔虽吃草,但也要加其他粮食混着喂。以野猪沟的穷困,夏贵儿肯定拿不出多余的粮食。
宁毓华一时没有做声,宁毓承沉吟了下,道:“舂米舂麦的糠皮,豆子的壳,仔细磨细了,看看灰兔可会吃。”
夏贵儿家中糠皮豆皮有一些,只是不多。眼下姑且一试,他忙答应了。
野外的动物,在长期的进化生存中,学会抵抗天敌,捕食,也会自我调节。比如熊猫母亲舔舐熊猫宝宝,帮着它们排便,提高免疫力。其他的动物在身体不舒服时,也会去寻找药草等进食。
宁毓承再道:“山上药草多,你多找几种放到木笼中,看它们会选哪一种吃。若会吃的草药,就多去找一些,这些药草肯定对它们有帮助。”
夏贵儿飞快点头,眉飞色舞道:“野兔野兽都聪明着呢,有毒的药草它们闻一闻就能得知,肯定不会吃,要是吃进去,药草对它们只有好处,无毒!”
宁毓华道:“那你赶快去。”
夏贵儿离开了,宁毓华与宁毓承一起,仔细看过草棚,将发现的问题记录下来,回头再思考如何解决。
中午时,叶里正做好了饭食,前来庆他们去用饭。
叶里正估计已经费尽心思,将家中能招待贵客的食物都搬上了桌。桌上摆着三只缺口瓷碗,瓷碗中是风干腊肉,干菌,菘菜。主食是杂面饼子,杂面仔细筛选过,远比平常他们吃的要细腻软和。
两人都没推辞,高高兴兴用了饭。叶里正见他们吃得欢快,虽是掏空家底,笑容打心底露出来,愈发浓厚。
今朝天气阴沉,格外寒冷。几人吃完饭,在火塘边坐着取暖。
火堆上的陶罐咕噜噜煮着茶,此茶水并非常饮的茶,平民百姓也极少喝得起茶。白水寡淡,便加些草,花,树叶等做成茶。
陶罐里熬着橘叶熟水,橘树叶香气浓,晒干之后放在水中煮,仍旧保留着橘叶的清香,气味比新鲜橘叶要淡得多,也不如新鲜橘叶苦涩。
叶里正说着野猪沟这些年的日子,几十年的时光,只三言两语就能概括。
一如既往的穷困,生死都起不了浪花。
“大家都想着要离开这里,又走不了。”叶里正浑浊的眼里,布满了迷茫。他回想起当年曾出外闯荡过,最后还是回到了野猪沟。
“出去能作甚?没个落脚处,大字不识,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楚,卖力气的人到处都是,哪轮得到你。”
他看向宁毓华与宁毓承,鼓起勇气,双眼冒出希冀的光:“两位贵人都是大好人,见识广,可能帮帮我们?”
这两天宁毓华与宁毓承商量过,如何改善野猪沟的现状。
主要还是落实在木耳与灰兔养殖上,野猪沟的土地贫瘠,收不到几颗粮食,山坡多,用来种植苜蓿草,一能防止土壤流失,二来正好用来养兔用。要是灰兔养殖失败,也能用作养牛。
这些尙只是构想,未具体落实之前,两人都谨慎不提,免得给他们盼头,最后又让他们失望。
宁毓华道:“我们尙在计议中,等到有眉目的时候,再与你细说。”
虽未听到肯定回答,总比什么盼头都看不到好,叶里正感到好过了些,连连道:“好,好,两位都是大好人呐!”
宁毓承问道:“叶里正中午给我们吃的菌菇鲜美,村中其他人家可有?”
叶里正道:“都有都有,多少都采了些。入秋菌菇多的时候,卖不了几个大钱,大家都放着,等到过年时,交给我一并拿到县城去卖。得几个钱,换些油盐粮食回来,过年能碗饱饭。”
宁毓承道:“你去让他们准备好,明日我们来收菌菇,按照过年时在城里卖的价钱来算。村中要的粮食,油盐,我们正好来回县城,顺道帮你们带些来。”
不用自己跑一趟县城,菌菇的价钱也好,叶里正忙激动地道:“好,我这就去,让他们将菌菇筛选干净,选最好的拿出来。贵人放心,我们在山里住着,何种菌菇能食,闭眼都能分辨出来!”
宁毓承说好,“时辰不早了,我们自己四处转一转。”
宁毓华跟着起身,与叶里正道别。福山留下了一小袋米,一包盐,一块约莫两斤重的新鲜肥猪肉。
叶里正看到,眼眶都红了,忙着要推辞。
宁毓华笑道:“以后我们还会常来,空着手。哪好意思来叶里正家白吃白喝。”
叶里正这才犹豫着收下了,宁毓华跟宁毓承一道离开,沿着山下转了一圈。
入目之处,山峦叠嶂,荒草萋萋,穷困荒芜。
两人一时也找不到任何好的办法,先回了县城。进城时天色已晚,宁毓承在客栈前下车,看到从大门内出来的明苑,他不禁愣了下,问道:“阿苑你也来庆安了?”
明苑看到宁毓华宁毓承,也惊讶不已,屈膝福了福见礼:“我刚到县城,真是巧,居然在这里遇到两位。”
宁毓华笑道:“可不是巧,你也住福客来客栈?”
明苑大大方方道:“我去问过价钱,这里太贵了,我准备去找一间便宜些的住。”
宁毓华皱眉,劝道:“便宜些的客栈不稳妥,你又是小娘子,不如就住在这里。价钱你不用担心。”
明苑朝旁边停着的骡车指去,笑道:“我与伯父伯母一道来的庆安,晚上我与伯母同住一屋,还有伯父看着,没事。”
骡车前站着一对约莫五十岁的夫妻,他们与明苑同宗,水灾后流落到江州府,遇到明苑阿娘沈氏。明苑正好要找人,便留下了他们。
夫妻老实巴交站着,宁毓华没再多劝,道:“吉庆对庆安县最熟不过,我让吉庆跟你前去,帮着你找住处,”
吉庆是宁毓华的小厮,以前在庆安救治瘟疫时,他跟着宁毓华身边,走遍了庆安的大街小巷。
明苑笑着道谢,又对吉庆道:“劳烦你了。”
吉庆忙道:“离福客来不远,就有一间客栈,那里价钱适中,我带娘子前去。”
宁毓华看着他们离开,转身进大堂,感慨地道:“阿苑真是厉害,身无分文从平江府到江州,短短时日,就有了自己的铺子。”
明苑的铺子不大,亦并她买下,而是赁了来,铺子里什么都卖。
宁毓瑶去逛过明苑的铺子,她回来说起时,既惊奇又很是佩服:“明姐姐真是,哎哟,铺子里卖荷包,绣帕,还卖干花,草编的蝈蝈!明姐姐的铺子,就是货郎的大挑子!”
当时宁毓承很好奇,要真如宁毓瑶所言那样,只卖些不值钱的小玩意,铺子有赁金等本钱,明苑的铺子如何开得下去?
明苑开铺子时,夏夫人就听说过,还帮着她出了主意,道:“阿瑶你真是,阿苑可比你大不了几岁,货郎挑子上的东西,可有阿苑的多,精美?只草蝈蝈多卖一个大钱,阿苑在明明堂的同窗们常去铺子光顾,哪在意一个大钱。一个大钱,十个大钱,阿苑的买卖,就这样做起来了。”
草蝈蝈不值钱,乡下人会编的人多。明苑本来就在乡下城中跑,收各种绣活,她顺道收回来,走的是薄利多销路线。
宁毓承心中一动,道:“她来庆安,肯定不是为了游玩。不知她打算做什么买卖。”
宁毓华也来了兴趣,道:“不若我们请她来用饭,顺道问问她。”
宁毓承道好,“不知吉庆带着阿苑去了何处,等他回来时,再让他跑一趟前去请。”
谁知,两人刚回去洗漱更衣,在大堂寻了安静角落,坐着吃茶时,明苑自己跟着吉庆一道来了。
明苑笑吟吟上前见礼,道:“吉庆带着我前去住的客栈很好,替我省了不少的钱。我无论如何,都要来亲自给你们道声谢。”
“阿苑客气了,快坐快坐。你还未用晚饭吧,不如我们一起用可好?”宁毓华笑着道。
明苑应下,在两人对面坐下。她主动唤来伙计,要了福客来铛头拿手的菜,笑道:“晚饭我请客,你们别推辞,且听我完必须会账的缘由,看看我是否该请。”
两人没说话,含笑听着明苑的理由。
“我与阿娘能到江州府站稳脚跟,进明明堂读书,做买卖,多靠田老夫人,宁氏的帮助。没你们,我与阿娘不知流落到了何方,生死都难料,哪来今日。”
明苑认真说着,脸上的落寞一闪而过:“好些人道,我是借着夏氏宁氏的势,才有了今朝。我的确如此,若无夏氏宁氏在,铺子的买卖不会那般顺当,我也不敢往乡下去。”
年轻小娘子抛头露面,遭受的非议,明苑只是轻描淡写提了几句。
宁毓承听到的传闻,远不止如此。宁毓闵与他都未曾定亲,好些人在背后嚼舌根,称明苑心气高,想要嫁入宁氏。
“我在江州府借势,在庆安县,也借你们的势。”明苑双眸浮起笑,说道。
“何来此说?”宁毓华看了眼宁毓承,诧异问道。
明苑坦诚地道:“庆安县并入江州府不久,始终穷困。穷困之地,东西都要便宜些。我来庆安县打算选些布料,绣品等货物,到江州府贩卖。我不求能赚大钱,只得几个辛苦钱就足够。我在庆安人生地不熟,只怕有些商户会欺我年轻不懂行,乱要价,以次充好。福客来客栈在庆安大名鼎鼎,我在这里与你们一坐,再出去与商户谈时,看谁还敢随意欺我。”
宁毓华转头四看 ,大堂的桌椅坐得七八成满,有好些客人朝他们这边张望,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哈哈哈,这个势,也得你聪慧,借得巧妙。你若不提,我都想不到。”宁毓华笑道。
“宁大哥谦虚了,我也不能仗着自己是小娘子,弱小,便觉着都是理所当然。”
明苑真诚而直接,“总之,晚饭我来请,我现在也只能请得起一餐饭,待我买卖做大之后,再多请几餐,还望两位赏脸才是。”
宁毓华笑个不停,道:“好,明大东家请客。我就不客气了。”
宁毓承思索片刻,道:“阿苑,你能想到庆安县的货物价钱便宜,也有人能想到。只要能赚钱,也有人不嫌辛苦。贩卖货物转手赚辛苦钱,始终不是长久之道。”
“确实如此,江州府的货物多,尤其是布匹绣品琳琅满目,庆安县的布匹与绣品,在府城并不稀奇。我只敢在江州府,平江府也能走走熟悉之地,其他的地方,就不敢去了。”
明苑点点头,眉头蹙起又松开:“管他呢,先做好这笔买卖,手上有本金之后,再徐徐图之。”
宁毓承问道:“阿苑有了本金,以后打算如何做?”
对着宁毓华与宁毓承两人,明苑也没甚隐瞒之处,道:“我打算前去寻个合适之地,在村中种桑麻,养蚕收蚕茧,缫丝织布。哪怕不会也没关系,缫丝织布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做得好坏而已。阿娘也会,可以去教他们。如此一来,省了中间的差价。赚不了大钱,比我到处跑,一个大钱一个大钱挣要强。”
宁毓承微微一笑,道:“阿苑,有个地方,你可以先去瞧瞧,看可合适。”
宁毓华这时也反应了过来,道:“阿苑,这几日我们都在野猪沟往返,若你能抽出空,可随我们一道前去,看看那里可行。”
明苑爽快地应了,在庆安县选了些布与绣品之后,随着宁毓华宁毓承一起去了野猪沟。
第139章 ……
山路颠簸,明苑从车上下来时,脸色泛着苍白。扶着车门,过了阵才站稳。
宁毓承见状,上前关心道:“我们且先歇一歇。”
“无妨。”明苑拂开遮挡住眼睛的发丝,活动着手脚,四下打量,道:“在路上都要近两个时辰,一天做不了多少事,我们得赶紧些。”
宁毓华便交代宁毓承留下,与明苑慢些来,他则急着去看灰兔。
宁毓承明苑她坚持,便道好,指着村落与后面的横山岭与她介绍起来:“野猪沟就是一条狭窄的山沟,能耕种的田地不多,土地贫瘠,庄稼收成不好。村中的人靠着上山打猎为生。这些年猎物也不多,日子愈发穷困。”
宁毓承指向草棚方向,说了吴贵儿养灰兔的情形,顺道将吴柱子用枯树桩收木耳的事也说了:“只这两样,能不能成还难说。灰兔这两天死得少了些,但这般死下去,终究不行。养兔的本高,兔卖得贵了,也没人会买。木耳亦一样,家境宽裕的人家会买来尝尝。且别地也有木耳,并不稀奇。要是木耳的产量高了,价钱就能便宜,不愁销路。种植的木耳始终比不过野生的滋味,价钱差不多的话,大家还是愿意买野生木耳。”
明苑沉吟了下,道:“你们前两天收的菌菇就不错。要是能种木耳,也能顺道种菌菇。”
前两天从村中收去的菌菇,被明苑买了去。冬至新年快到来,以明苑现在的境况,她送不起贵重的礼,但礼又不可少,送些山珍最合适不过。
前人写过菌菇一类的书,里面罗列了如松蕈,竹蕈,紫蕈等菌菇。除松蕈便是松茸外,与后世的称呼皆不同,他也辨认不出究竟是哪一种。
后世培育的菌菇种类,除去木耳,现在宁毓承还未见到。且如松茸等菌菇,只能野生,尙无法人工培育。
明苑头脑灵活,能吃苦,做事利索,宁毓承很是欣赏。
虽说她自称是仗着夏氏宁氏的势,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男儿身,这一样就是天大的便宜。
要是换做与她一样的境地,而自己非宁氏子弟,指不定远不如她。
宁毓承温声说了现在种植的难处,“野猪沟不同于其他地方,土地实在贫瘠,再勤劳种地,一年到头也收不了几颗粮食,只能想别的出路。”
明苑认真听着,点头附和道:“是难啊。兴许总有成功的那一日,若那一日要是太遥远,与眼前的村民来说,并无半点帮助。”
说到这里,明苑似乎觉着自己太急功近利,歉意笑着解释道:“我就是这样,只看得到三步远,再远我就看不见了。阿娘也经常说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想着当时,我们连明日是死是活都难知,我便告诫自己,顶多只看明朝,纵览全局执棋落子,是站在山顶上那些人的事。我们底下的平民百姓,在间隙中找到生路,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之事。”
寒风在山沟呼啸,山巅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他们皆是天地间渺小的尘埃,消失在时光荏苒中。
宁毓承默默看了看明苑,缓缓往前走去。
风大,明苑也没再说话,拉起风帽遮挡住寒风,与宁毓承并肩走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这些天宁毓承都在,村民对他们没了以前的戒备与拘束,柴扉门开了,汪老六热情地跟宁毓承打着招呼,眼神却止不住往明苑身上瞄。
“宁宣抚使来了。外面冷,进来烤烤火。”
明苑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宁毓承本想侧身挡住汪老六的眼神,见状没有动。
明苑经常去乡下,走街串巷,早已习惯了各种审视,猜忌的目光。她需要保护,并非站在她面前,事事代她出头。
宁毓承会选择,站在她与她一样的妇人娘子身后,
挡住她们身后的万丈深渊,举着火把,照亮她们脚下的路,让她们能勇敢向前,与满人一样,挺直胸膛向前走。
“这是府城来的明东家。”宁毓承介绍了明苑,再对汪老六道:“明东家这次来野猪沟,是为了做买卖。”
汪老六震惊不已,没想到年纪轻轻小娘子,居然是做买卖的东家,还与朝廷大官交好!
“请请请,明东家请进。”汪老六恭敬无比迎着他们进屋,热情无比端上家中的老竹椅,用衣袖擦了又擦,再请他们坐下。
明苑朝宁毓承笑,颔首施礼,眼睛眨了眨。宁毓承亦笑容坦然,回应着她的谢意。
汪老六喊了妻子严氏出来陪着明苑,取了熟橘叶茶出来,放进火塘上的瓦罐中煮。
明苑开门见山问道:“严嫂子,我未在村中见到桑树,野猪沟可是未曾养蚕?”
宁毓承在,严氏比较拘谨,她还未开口,汪老六九抢着答了:“好些年前种过,山沟的地少,在沟渠山坡边种几颗桑树,养不了几框蚕。野猪沟冷得早,只能养上一季春蚕。村中妇人手笨得很,蚕也养不好,经常一筐一筐死掉,最后渐渐都不养了。桑树吃肥,砍了种麻,多少能得些麻织布,否则,连衣衫都没得穿。”
明苑没有接话。依然问严氏:“严嫂子可会养蚕?”
严氏偷觑了眼汪老六,答道:“小时候在娘家时,帮着阿娘养过。嫁人后,野猪沟不养蚕,我也就没养过了。”
明苑附和道:“我小时候也帮阿娘养过蚕,养蚕辛苦,蚕娇贵得很,得要精心伺候,要是偷点懒,蚕不是拉肚子,就是没精神。好不容易养大,能结蚕茧了,依旧不能放心,指不定有些变成僵蚕,非但不吐丝,还变得腐烂,臭不可闻。”
严氏见明苑说起幼时熟悉的事,她不禁放松了许多,兴致勃勃说了起来:“当年阿娘养了许多蚕,从早到晚都在采桑叶,伺候蚕,辛苦虽辛苦,卖掉蚕茧之后,阿娘会买一包糖回来,她自己舍不得吃,都分给我们姐弟甜嘴。只后来阿娘去世得早,家中就大不如前了。”
说到这里,严氏神色变得暗淡,没有再做声。
严氏娘家养蚕,还能给他们买糖吃,家境应当不错。能嫁给野猪沟的汪老六,肯定又是一桩心酸事。
汪老六在旁边坐着,明苑自不会问,指着严氏身上穿的麻布衣问道:“严嫂子身上的衣衫,可是自己织的布?”
严氏低头,扯了扯葛麻衣衫,道:“家中穷,哪买得起布,都是自己种麻纺线织布做衣衫。”
“严嫂子的手艺真是好,布值得不错,均匀细密。”明苑真心夸赞道。
严氏高兴笑了起来,道:“村中的妇人都会纺线织布,村中只有两架织布机,我们轮流着用,要是织不好布,手笨拙,在村中可抬不起头来咧!”
明苑认真道:“严嫂子这手艺,就是在城中也数一数二。我不会织布,看阿娘织过。你们织布机放在何处,严嫂子可能带我去瞧瞧?”
“织布机都放在叶里正家,我领明东家去。”严氏热情地道。
明苑跟着站了起来,对宁毓承道:“织布的事,你们没甚兴趣,我跟严嫂子前去就是。我们妇人娘子说说私密话。”
宁毓承点头,笑着道:“我去草棚那边,等下再来叶里正家中寻你。”
离开汪老六家,大家分头去忙碌。宁毓承前去草棚,宁毓华正与夏贵儿一起,守在一窝出生不久的幼兔身边,低声说着话。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宁毓华回头看来,点头道:“小七来了。”
“怎样,情形如何了?”宁毓承问道。
“没了一只幼兔,比前些时日好多了。”宁毓华侧开身,让宁毓承看笼子中挤在一起的幼兔。
兔的气味重,为了保暖,草棚的洞都被堵上,里面气味更是难闻。
宁毓承看了一会就头晕目眩,亏得宁毓华竟呆得住。他到草棚外透气,宁毓华也跟了出来,呼吸了口清新的空气,舒展活动着酸麻的手脚、
“加了舂细的糠皮,豆皮之后,母兔吃得很欢快。只豆皮糠皮不多,人要拿来填肚皮,舍不得拿来养兔。”宁毓华说道。
平民百姓吃的粮食,大多是碎米,混着稻壳麦皮与稗子,的确没有多余的粮食拿来喂养灰兔。
宁毓承道:“野兔也并非有这些吃,主要还是吃草。大哥,我们可以试试苜蓿草。牛羊吃苜蓿草都能长得肥胖,灰兔也应当能。”
苜蓿草原从番邦而来,野猪沟未见生长。宁毓华复又笑起来,道:“行不行,总得试一试,比没有法子要好。”
进草棚与夏贵儿交代了几句,宁毓华再走出来,四下张望道:“阿苑呢?”
宁毓承道:“阿苑与村中妇人严氏去叶里正家了,说是要看织布的事。我们等下再去,让她们妇人娘子之间说话。”
叶里正家在山坳另一边,两人沿着小径慢慢走着,宁毓华顺道在山涧中净手,问道:“阿苑已经看好了蚕桑之事?”
宁毓承摇头,道:“野猪沟以前种过桑,再栽种起来也没问题。阿苑有自己的打算,养蚕织布多是妇人的活计,男人们在身边反会添乱。”
“阿苑真是,将将到村中,就与人混得熟悉起来。”宁毓华拿出布巾擦拭着手。山泉水冰冷浸骨,他的手冻得通红,忙拉紧大氅,望着阴沉的天色,道:“我们今朝早些回城,路上走得慢一些。阿苑是小娘子,禁不住来回赶路颠簸。”
宁毓承应了,宁毓华长长舒口气,笑道:“阿苑是我的财神爷,可不能让她累着了。”
“大哥想要在野猪沟种桑麻养蚕织布,江州府多得是愿意来做买卖的人。”宁毓承实话实说道。
“江州府是不缺商户,大商户看不上这三瓜两枣,会不尽心。小商户不一定比得过阿苑,别将买卖做砸了。做买卖的商户,不能只看头脑灵活,还要真正宅心仁厚。”
宁毓华叹口气,道:“野猪沟禁不起折腾,也不能被商户都把利榨干,要给村民多留些。以阿苑的聪慧,她哪能不知,还是二话不说就来了。”
宁毓承且笑不语,这笔买卖无论最后如何,宁毓华都会承她这份情。
两人一路说着话,再去夏柱子家中坐了一会。夏柱子打算与侄子夏福顺待开春后,砍些槐树枝放置在山上背阴,湿润的之地,看木耳的长势与收成会如何。
夏福顺比夏柱子年轻,人也灵活些。山上何处长了菌菇,木耳,他闭着眼睛都会找到。夏柱子将他拉进来搭伙,不失是个好办法。
从夏柱子家出来,再去到叶里正家。明苑正在门外与严氏等几个妇人说着话。见到他们过来,严氏等人忙告辞离去。
宁毓华上前问道:“阿苑看得如何了?”
“能试一试。”明苑很是干脆道。
宁毓华一喜,忙道:“我们进屋去坐着说话。”
几人进屋,叶里正忙着搬凳子,在火塘里添了柴禾,让几人围着火堆说话:“午饭马上就好,几位是要现在用,还是先坐一阵?”
宁毓华道了声叨扰,“我们坐着说会话,等下再用饭。”
叶里正客气了句,回了灶房去看饭食。宁毓华迫不及待问道:“阿苑去山上看过了?”
“山上能生别的树,也能生桑树。桑树不是问题,主要还是在养蚕,缫丝织布上。村中的妇人小娘子,所有人都会织布,会养蚕的约莫有四五成。种的麻收回来,先得剥皮,浸泡麻,反复捶打洗麻。待洗干净之后,再分麻线纺,织布,远比缫丝织布麻烦,辛苦。妇人小娘子会做这些活计,养蚕缫丝织布自不在话下。”
明苑与严氏她们说过话,将村中的情形基本打听得七七八八,无奈地道:“野猪沟的雨水多,采回来的桑叶未经晾干,便拿去喂蚕,蚕吃多了,就会拉肚子死掉。野猪沟老鼠还多,我先前就看到了两只。雨水多,虫蚁少不了,蚕忌讳这些,最容易生病,不费心思看着,防好老鼠虫蚁,蚕肯定养不好。”
宁毓华沉吟道:“只要教他们,他们肯定会精心伺候。”
“我也这般想,毕竟是钱财,他们定会上心。”明苑愉快地道:“我打算春后带些桑枝过来,让他们插桑树枝,开始种桑。至多一年,就能养一些蚕了。先慢慢做起来,在村中缫丝织布,前面的蚕少,丝少,就当拿来练手。”
桑树还要栽种起来,的确急不得。事情有了眉目,宁毓华不由得长舒了口气。他也没问明苑打算给村民的利,几人用完饭,便回了县城。
明苑回江州府,宁毓华宁毓承再在野猪沟留了三天,也回了江洲。
转瞬间过了年,开春后,明苑带着桑树枝,前往野猪沟。
宁毓瑛那边,与于先生他们商量之后,再次启程前往横山岭,一是探暗河,二是寻找适合开山之地,三是在深山中试验重新配比的火药。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桑树发芽,长出嫩绿的桑叶。
荒山野岭处,轰隆声响彻山谷,惊得鸟雀四飞。
宁毓华蹲在山沟边,看着长出来的苜蓿,听到隐隐的轰鸣声,不禁侧头望着天际。
太阳明媚,野猪沟的夏日,绿意盎然,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宁毓承与明苑并排走过来,两人都穿着简朴的深青布衣,仿佛与田野间的青绿融为一体。他们边走边说着话,年轻沉静的脸,又充满朝气。
宁毓华想到周氏对他说过的话,禁不住笑起来。
的确,宁毓承的亲事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