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夺吻

    此情此景,盛国公的心也突突跳了两下。

    怎么这场面和盛则宁对他说的不一样。

    皇帝亲自送灯给她。

    这是不喜欢她?不在意她?不想立她为后?

    隐隐有种上当了的盛国公恨不得现在就把盛则宁提溜出来问个清楚,可转眼间皇帝就像是忽然回过了神,把目光挪回到他身上。

    他那双凤目微微泛红,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酒后的缘故,总有一种消极的样子,“盛国公为官清廉正直,当为百官表率,朕将此灯赐于盛家,望卿不负厚望。”

    盛国公连忙表明自己忠心耿耿,定会鞠躬尽瘁,回报官家厚爱。

    两人一个递,一个接,动作干脆利落,快到要让人都忘记刚刚那一段让人奇怪的小插曲。

    盛国公接到宫灯后,顺手就递给一旁的盛则宁。

    面对这二次递向自己的宫灯,盛则宁不好不接,只能低着脑袋,伸手接过。

    玉质的手柄上还有防止滑落的刻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磨的粗糙,还有些硌手。

    不过硌手倒也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她手指挨着的地方有些粘腻,她悄悄挪开两指,瞄了一眼。

    果然,白玉杆挑杆上沾一团鲜血。

    她下意识以为是还在与封砚回话的盛二爷,可盛二爷一点异常也没有,更何况他刚刚拿到宫灯不过转瞬就交到她手里,怎么也不该会留下这么大的血印。

    所以只能是拿在手里时间最久的封砚,可他这手怎么受了伤?

    又是何时给伤了。

    还在想着,旁边的衣袖给人扯了扯,盛则宁见是谢朝宗在对她比划手势,让她一道出去。

    那边盛二爷与新帝的话题已经开始从表忠心开始聊起了今次的秋闱考试,越来越多的官员加入了谈论,逐渐有变成一个小朝会的趋势。

    盛则宁更没了兴趣,把灯柄上的血迹擦了擦,走到苏氏身边,小声交代了一声才离开。

    这个时候很多小娘子都提着灯到处玩去了,苏氏也不好拘着她不放,想让竹喜照顾好,但是一扭头就看见竹喜抱着宫灯,两眼眯瞪,东张西望,就像是一下没看住,就不知道她家姑娘跑哪里去了。

    “所以臣以为今次秋闱考试,应当更加留意那些寒门出身的学子,说不定还能选出一些栋梁之才……”

    “阁老说的不错,可是世家子里也有玉树盈阶、出类拔萃之辈,岂能因出身太好反遭另眼相看。”

    封砚耐心听他们争辩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忍住把视线转了回去,想看看盛则宁又在做什么。

    这一看,他的视线落了空。

    *

    盛则宁本只想出来透透气,但是被谢朝宗东拉西扯,东绕西绕,竟走出了举办中秋宴的香云堂。

    她不免有些不高兴,“你有话就说,走这么远做什么?”

    谢朝宗比划了一下手里的树枝,假装那是一把长剑,“你不嫌那些人眼睛碍事,我倒是想把她们一个个挖出来,没瞧见刚刚一个个都想把你吃了吗?”

    盛则宁默了声。

    无论那些看热闹的小娘子当不当皇帝刚刚是喝醉了才失态,但是那宫灯一递,她就有解释不完的麻烦。

    思及此,她又恼起封砚来了。

    谢朝宗找了一个假山靠了上去,用刚捡起的树枝,朝盛则宁点了点。

    “我认真问你,你老实回答,你是不是打算离开上京城。”

    盛则宁骤然听谢朝宗发难,难免一愣。

    身后就传来薛澄惊讶的声音:“三姑娘想离开上京城?!”

    两人都回头看去,薛澄不好意思地站出来,挠挠头,“我、我就是看见三姑娘独自离开香云堂,有些担忧,所以才跟来看看。”

    谢朝宗哼了一声,“什么独自一人,薛世子不当我是一个人了?”

    薛澄这次没做声。

    但是盛则宁知道,薛澄肯定是觉得谢朝宗比别人都危险。

    “你们也不用见面就吵吧,都多大的人。”盛则宁见到薛澄,其实内心稍微安了一些,语气都带着轻松快意,清脆动听。

    薛澄点头如啄米,一味只会符合她,“三姑娘说的极是。”

    谢朝宗晃着树枝,吸引回盛则宁的目光,“少打岔,我看见你上一回在入宫前,盛府后巷就准备了辆马车,你大哥正准备秋闱考试,必然不会出远门,盛国公更不必说,想来只有你一心想要跑路。”

    “既然被你看到了,那我也实话说了吧,就是我要走,那又怎样,我早有游历的想法,这不是一直没有得到允许。”

    “盛国公这次是允了?”谢朝宗敏锐地抓住这一点,“为何,是你与皇帝的婚事不作数了?”

    盛则宁正要回答。

    背后不远处,传来‘咔嚓’一声。

    就像是有人不小心踩断了枯枝。

    薛澄看见两人齐齐又朝着他看来,赶紧摆了摆手,再老实不过地解释:“不是我。”

    “什么人!”谢朝宗从假山上跳了下来,大步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想到居然有人在旁边偷听,他满脸不悦。

    “谢二郎君、薛世子可算找到你们了……”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黄内官?”谢朝宗顿住脚,侧头看着一名小太监朝他们跑来,“有什么事?”

    小太监撑着膝盖回话,气喘吁吁道:“香、香远堂里正在举办采吉,各位郎君切莫错过啊。”

    “谢家还有我兄长在,至于巴巴来寻我吗?”谢朝宗眯了眯眼。

    黄内官抬袖子擦汗,支支吾吾:“这、这毕竟是官家的意思,所有郎君都可以采吉,讨个好兆头。”

    谢朝宗瞟了眼盛则宁,对内官口里的采吉一事提不起劲,他已经不是七八岁的小孩了,还整这些求神问佛的事毫无意思。

    “没兴趣。”

    黄内官心急,不肯罢休地劝说谢朝宗,好像就一定要劝走他。

    “谢二郎君,令尊与令兄可都正在找您,您、这不回去,小的也无法交差啊!”

    谢朝宗终于拧起了眉毛,哼了句‘真麻烦’。

    他不放心盛则宁,眼睛刚转回来,盛则宁对他挥手,一副欢喜相送的模样。

    “你与薛世子去吧,我正好在这里透透气。”她弯着唇,笑得像只偷了鸡的小狐狸。

    其实就是不愿和他们再同路回去。

    谢朝宗见她那副得了天大好处的样子,心里暗骂一声‘没良心的’,又交代道:“那好,你别乱跑,小心给人欺负了,等我那边完事,再来寻你。”

    目送三人离开,盛则宁扭头就走。

    谁要等他啊。

    *

    十五的月亮皎洁,挂在天上和一块会发光的铜镜一样。

    封砚从香云堂出来后就再没有回去。

    也许都看出他有些不胜酒力,谁也不好追究他的去处。

    毕竟他是皇帝,总该有一点点自由可以任性吧?

    坐在台阶上,他抬头望着广袤的夜空,和远处连绵的宫苑。

    琉璃瓦映着月光,犹如覆上了一层白霜。

    从前他觉得皇宫很小,小到只有禁苑与明仁殿那么大,举头只有四方的天,可实际上皇宫很大,大到他走也走不完,大到他觉得异常的寂寥。

    他屏退左右,一个人坐在这里。

    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等什么人。

    这阖家团圆的节日,无人念他团圆。

    身边两瓶酒已经空了,他拿起了第三瓶,拔出的香木塞子就顺着阶梯一路滚了下去,直到碰到一只缀着粉珍珠的绣鞋,才停了下来。

    他听见有道熟悉的嗓音,被夜风吹到了他的耳边。

    “……官家?”

    封砚睫毛颤了一下,缓缓抬起,视线从手上的酒瓶挪开,看向玉阶下那道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则宁。”

    酒气从唇瓣里随着那两个字一道飘了出来,他感到心口闷疼。

    就好像夏夜里等一场暴雨,每一口呼吸都沉甸甸的、湿.潮潮,让人胸口窒闷难忍。

    暴雨不来,难受。

    暴雨来,也难受。

    身穿着繁复精美大袖银红上襦,腰间一条天水色丝绦勾着纤腰婀娜,小娘子立在台阶下,两袖兜着夜风,裙摆就像是被风吹开的荷叶,摇曳生姿。

    就好像是那月宫里飞下的仙子,美得不似真实存在。

    封砚想起自己为何在此处喝酒了。

    因为他听见了谢朝宗的话。

    则宁不但要和他一刀两断,再无干系,甚至,她还想要离开上京城。

    是啊,她既然都打算要走了,怎么可能再出现在他面前。

    莫不是一个梦吧。

    封砚摇摇晃晃站起身,伸出一脚,险些踏了个空,身子晃了两下才险险走下了一步台阶。

    那台阶下的小娘子仿佛被他的危险动作吓得脸色发了白,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提起裙摆,迎着他往上走。

    步摇上的金光在她脸颊边晃动,她秀美的眉头轻蹙起,明澈的杏眼里满盛着担忧。

    这一眼,越发让封砚觉得不真实。

    只有梦里,才会这样美好吧?

    “您怎么一个人在此,德保呢?黄内官呢?”

    她喋喋不休的小嘴都看起来格外红润,让他一下就移不开了视线。

    甚至她还踮脚,凑近他嗅了嗅,像是一只对人不设防的小动物,天真无邪。

    “您喝酒了吗?”

    “则宁……”封砚把自己的头靠了过去。

    “……欸!官家,您别倒下来,我、我撑不住啊。”

    他没有倒下去,只是把重量任性地压在了她单薄圆润的肩头,两臂环起她。

    空落落的心里忽然就充实了起来。

    何为团圆?

    这般才是团圆。

    便是她在身边,在怀中,在心里。

    “官家您是不是喝醉了,您一身的酒气熏得我快不行了。”那声音又惊又慌,还有些抗拒。

    但是他统统忽略掉了,两手环得更紧了。

    “我没有醉……我只是、我只是……”

    他只是在做一个美梦。

    “还说没醉?德保公公!德保公公你在吗?在的话快点出来!——啊……唔唔!”

    这么大声作甚,万一惊醒了他的美梦,谁来赔他?

    封砚用力堵住了她的唇。

    辛辣的酒味变得香甜,犹如掺了百花蜜。

    他双腿挟着人,倒坐回到他原本坐到地方,酒瓶被他撞了下去,丁玲哐当乱响,他担忧极了,捂住小娘子的双耳,不让她听见那碎裂的脆响。

    好像这样做,就不会惊扰这一场好梦。

    柔舌与软唇,就犹如游鱼戏花,轻柔地蹭来,摇去,钻进、滑出,直到头昏目眩、唇麻舌僵才中止了这一场玩闹,却不想紧接着却是脸颊被打得一偏。

    脸上虽疼的厉害,可封砚双目仍是迷离,不见清醒。

    “你喝酒就喝酒,欺负我算什么!”

    封砚闻言,伸手捂了下脸。

    其实他的脸上本就被酒气烘得发烫,感受不出被掌掴的**。

    他就把那只来不及抽回去的手及时握住,温柔地吻了吻那掌心,低声问:“疼吗?”

    “不疼!你放开我。”

    “那你再打一次。”封砚轻轻道。

    头一回听见这么离谱的请求,盛则宁彻底呆住了。

    封砚果然是醉得不轻,这讲的什么混账话?

    “???我、我为什么还要打你?”

    “不打吗?”

    封砚声音轻柔,没等人反应,他竟又对着她的唇,轻啄了一口,舔.舐唇角。

    “!!!士可杀不可辱!封砚你别欺人太甚!”

    盛则宁接连被他亲了两回,气得顾不上什么君臣尊卑,反正封砚现在就是个蛮不讲理的酒鬼,他只怕明天醒来就不知自己做了这些荒唐事。

    她还没挥起手,手腕就被封砚扣在手心里,他把持着她的手,慢慢贴向自己的脸。

    盛则宁抽不动,只能气恼地转过怒目:“你无耻!”

    可这一回眸,就见封砚眉心深蹙,眸含哀恸,没有半分帝王高高在上的矜贵傲气,就仿佛已经被人抽筋拔骨。

    双目赤红,垂头丧气,犹如丧家之犬。

    他用滚烫的脸颊贴在她的手心,似哀求似困惑,向她问一个答案。

    “则宁……你要打多少下,才不会离开我。”

    第92章难过

    一只鸟扑棱着翅膀落在两人身边,昂首阔步,犹如在无人之地闲逛。

    它歪着脑袋,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这两个衣料华美的精致架子,仿佛在好奇此处本该空无一物,是何人放了两个物件在此。

    一动不动。

    其实也并非完全不动,仔细看其中一人正在挣扎,可是她的手被箍住,故而才像是纹丝不动。

    “你快快放开我。”

    盛则宁被封砚目不转睛地盯着,就好像在看什么容易失窃的宝贝,只要一眼不看住,就会消失一般。

    她给看得浑身上下像是生出毛刺,从脚到头发丝都极不自在。

    可就在这咫尺之距,她无处能藏,还被他身上醇浓的酒气熏得头晕。

    虽说现在四周空空,看起来像是没有人,可是她不信他们会把皇帝单独扔在这里,指不定在哪个树后就藏着几个人正在看她的笑话。

    盛则宁咬了咬牙,忍不住凶道:“你这般,我如何打?

    麻雀被她这一声吓得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廊梁上,探头探脑地看着两人,唧啾叫了两声。

    盛则宁用力扭了扭手腕,即便会把封砚的脸皮挤的变形也不惜。

    反正不要脸的是他。

    不过与酒鬼说道理明显是说不通的。

    “你还有一只手。”封砚不松开她的手,反而提醒她道。

    这话听着还有些道理,可实际上毫无道理可言。

    盛则宁是还有一只手,但是这只手全用在努力撑起她的身体,防止被封砚压在背上的手将她按进他怀里。

    “我不走,你放开?好不好?”盛则宁无可奈何,只能顺着他先前的话,为装得真诚还努力扯起笑脸,想使她的话更具说服力。

    但是封砚毕竟是封砚,吃一堑长一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她随便笑一笑就蒙骗得轻易就相信的人。

    他眨了一下眼,像是涤净蒙在双眼上的水雾,露出一双虽朦胧却睿智的眼睛。

    盛则宁被他的眼睛盯得心里发虚。

    “我不信你,则宁。”封砚忽然像是悲从中来,神色落寞,就似那一夜之间被扫地出门的孤儿。

    因为一贫如洗,所以不会轻易相信人。

    “我、我发誓!”盛则宁恨不得再变成一只手,对天发誓。

    两人又这般僵持了片刻。

    封砚总算是松开按住她后背的那只手,接着就连捂在脸上那只也放了下来。

    盛则宁以为可以结束这场闹剧,正松了口气,一瓶酒递到了她面前。

    “都说酒后吐真言,你喝酒,我信你。”

    “?”

    盛则宁怎么也想不到,如此中秋佳节,她要陪封砚席地而坐,毫无体统和规矩可言。

    还玩什么市井民间斗酒的把戏。

    只是封砚不知道,有些人是酒后吐真言,有些人酒后还能胡说八道。

    尤其在这个时候,她还清醒着,而封砚明显已经不胜酒力。

    盛则宁就不信,他明日一早起来,还能记得她现在讲的一个字。

    所有这就让她有点胜之不武的感觉。

    这边盛则宁还犹豫,封砚却已经当她答应了。

    “我问问题,你答‘是’不喝,答‘否’喝。”封砚手撑着微凉的玉砖,身子朝她倾来,发丝从金冠散下几缕,被风吹得轻摇,他的眼角鼻尖都像是扫了一层碾烂的海.棠花碎,醉意朦胧的眸子格外专注,一举一动像是修罗恶鬼褪下了斯文体面的皮囊,露出那蛊惑人心的本态,让盛则宁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要命,再被他这样看下去,她只能落荒而逃了。

    不过他这副样子,究竟是真醉了还是醒了?

    若是醒着,可他的所作所为太匪夷所思,完全和白日里清醒状态完全不一样,可若说他醉了,但为什么还能带给她这么强的压迫感,就仿佛自己正在被他牵着鼻子,引进一个陷阱里。

    “则宁,为何不答。”封砚又逼近一步,那迫人的压力让盛则宁感觉下一刻他就会欺了上来。

    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她完全没有把握能逃过他的手掌心。

    “行行行,都依你。”盛则宁往后缩了缩脖子,举着酒瓶在他面前晃了晃,阻他继续往前,“不过也不能只你问我,这种事应该是你来我往,有去有还的,你说对不对?”

    封砚抿着润红的唇,眉心轻蹙了一下,此刻他的反应比往常要慢一些,好像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去思考她的提议,片刻后他点点头,十分大方地答应,“你说的有理。”

    盛则宁一下来了精神,也顾不上形象不好看,把腿一盘,支棱了起来:“那我先问。”

    “今后绝不会因为我们的关系为难盛家,对不对?”

    封砚手指摁在瓶口,没有喝,“是。”

    “如果我不愿意,不会强行下旨逼我成婚,是不是?”

    封砚唇线往下沉,手指慢慢绷紧,箍在瓷瓶薄弱的瓶口,好像下一刻就能将它捏碎。

    他想喝这口酒。

    若是一纸诏书能解决的问题,他何苦在这里挣扎。

    他是大嵩的官家,可以强迫世家割田让位,可以强令豪门开仓放粮,可以让权臣束手无策,却独独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他一时间都想不出是从哪里开始错的,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去弥补。

    他甚至都不知道,弥补有用吗?

    “……是。”

    盛则宁从他艰难的声音里听出了犹豫,心里不禁又忐忑了一回。

    他今日对盛家格外照拂的态度让她揣测出一点苗头,他竟然还未真的放弃要将她弄进宫吗?

    为什么要这样?

    明明盛家已经物尽其用,他为什么反而不想放过她。

    是因为她‘撕毁’的约定?

    可盛则宁从来不觉得是自己欺骗他了。

    这明明是两厢情愿,各取所需的一场交易。

    更何况,最初还是她可怜巴巴地付出了一番真心,被他狠心地弃之不顾。

    她才是那个彻头彻底的伤心人。

    “最后一个问题,如今这般厚待盛家,可是还想要盛家做什么?”

    封砚缓缓闭了一下眼,终于饮了一口酒。

    他所做,不过爱屋及乌。

    可盛则宁一句句,担心的皆是他会对付盛家。

    他不曾卑劣过,若是他真是一个卑劣之人,又怎么会无法如愿以偿。

    盛则宁握紧自己的酒瓶,靠着漆红盘龙的大柱上,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不想对付盛家,也不想利用盛家,他想要什么?

    一个奇怪的念头呼之欲出,把盛则宁吓了一跳,连忙按了回去。

    “到我了。”封砚抬手揉了揉眉心,本就有些泛红的肌肤被他蹂.躏得更红了,灼人目,也惊人心。

    盛则宁听他出声,立马正经危坐,仔细听他的问题。

    “……可是因我想离开上京城?”

    盛则宁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之前与谢朝宗说话时,背后那个踩断树枝的人居然会是一向端方有礼的他。

    迎着封砚的目光,盛则宁毫不犹豫喝下一口酒,用袖背擦了擦沾到唇角的酒液。

    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因何会让封砚好奇,故而认真解释了一番。

    “臣女自幼就向往祖父在外游历,可惜幼时不得机会,长大后更是陷入了种种烦心事中,无法抽身,现在朝局安稳、四海升平,不失为一个良机,所以臣女想出门看看。”

    虽然因为不想嫁入皇家,‘撕毁’曾经的口头之约而产生的避祸念头也包含其中。

    可对于盛则宁而言,比起游历一事,避开封砚反倒变成了很小很小的一个附带。

    封砚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不过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却不能让他心里更舒坦一点。

    与其毫无干系,倒不如密切相关。

    “那喜欢我送你的宫灯吗?”

    盛则宁撇了下嘴。

    早已经对后位没有想法的盛则宁是一点也不喜欢出这样的风头,这种明目张胆的‘偏心‘带给她的只有解释不完的麻烦。

    所以她果断又喝了一大口酒。

    这酒香味醇厚,入口不辣喉,反而像是含着薄荷一样清凉,她喝了两口也不见难受,反而那眸光越发澄澈明亮。

    毫无畏惧、毫无掩藏,还一脸的真诚。

    封砚唇瓣蠕动了几下,张口欲说,却又马上抿唇不语,只有那酒熏得秾丽的眉目漾出一抹破裂的痕迹,他仿佛不胜酒力地撑了撑头,又像是头痛欲裂地深蹙起了眉心。

    晚风吹不走酒后的燥热,也吹不走满心的哀思。

    无情的满月在树梢后探出寒凉的白芒,照得人脸上哪怕再微弱的变化,都昭昭在目。

    封砚手掌又撑在腿侧,身子覆了过来,像是一颗趋阳而歪长的树,舒展着树干、枝叶,只为了尽可能地多接近它的太阳。

    他微斜着的头,幽深的眸子里半是天边的月亮,半是眼前的她,他轻轻问出最后的问题。

    “还——能回到从前,喜欢我吗?”

    最后一口呼吸滞留在了咽喉鼻腔,忽然就咽不下去,好像一团湿了的棉花鲠在喉管里。

    盛则宁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那张脸,蜷起了手指,身子在他逼过来的时候,又往后贴紧了柱子,背脊骨都僵硬住了。

    一种难堪首先浮了出来。

    给干涸的植物以滔滔江水,给饿死的牛羊满山蔓草,给失去光芒的人看飞虹横空,给不爱了的人说从前。

    她不是一把谷子就能叫回来的鸟,打定主意要离开就不会轻易回头。

    盛则宁捏着酒瓶,当着封砚的面,将剩余的酒尽数喝光。

    她将腕口一扭,倒置瓶口,给他看一滴不剩的酒瓶。

    “我不会回头,您也别回头了,从前种种于我而言不忍回顾,只余难堪。”

    封砚身子一动不动,像是被按下了静止,只有那双眼睛越来越红,他用力闭上眼,顿了片刻,忽然一口气就把手里的酒饮尽,不知道是因为喝得急,还是引起了未痊愈的风寒,还没放稳酒瓶就狂咳了起来。

    他躬起背,就像是被丢进沸水里煮得通红的虾公,痛苦得蜷缩起来。

    盛则宁心里一慌,扔下酒瓶去拍封砚的背,边帮他顺着气息,一边气他不顾及身体胡来。

    他现在的身体关乎国家社稷的安危,怎能当做儿戏。

    “这是我的问题,你跟着喝什么酒?”大力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很难说没有携带一些私人恩怨。

    封砚在咳喘中费力地回答她,声音低哑,“……就是心里难过。”

    听见他这般回答,盛则宁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更多的是随之席卷而来的恼与怒。

    她把几瓶没有打开的酒一股脑推到他面前,狠心道:“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①

    她起身要走,袖摆被他用手,牢牢扯住。

    “好,我们不回头看。”他慢慢收紧手指,搅着她衣袖上一朵芍药花从盛放的姿态缩回了花骨朵。

    他扬起脸,自下而上地仰视着她,赤红的眼底像是缩着一团微弱的火光,想要熊熊燃烧,又惧就此熄灭,就潮热的夜风里挣扎着:

    “那我们能否,重新来过?”:,,.

    第93章重新

    混沌的视线像是清晨起蔓延在树林的白雾,极目远眺也只能看清咫尺之间门的东西。

    封砚摇了摇脑袋,额角处胀.痛不止,就仿佛几日几夜不曾入睡,又或者风寒发热后的遗症。

    他这是在哪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茫然地立着不动。

    这时候一只小手穿过白雾,轻拽住了他的衣袖下摆,晃了晃。

    这一晃,白雾散尽。

    一张笑脸伸到了他眼前,靡颜腻理,犹带稚气,她眨了眨眼睛,歪头问他,清脆的声音里没有商量,只有撒娇一般地请求,“你今日能早些下学吗?”

    这倚姣作媚的样子,他似乎有很久很久不曾见过。

    封砚愣住了。

    因为这是两年前的盛则宁。

    刚刚及笈的小娘子面若桃花,饱满而水润的唇瓣稍翘,澄亮如明珠的眼睛里满是期盼。

    “我尽量。”他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

    一贯地平静、温和,礼貌、周到,没有半点起伏,古潭静水莫若如此。

    他不会拒绝魏皇后为他选的人,可是也有些苦恼她的‘热情’,所以只能不主动、不拒绝地与之相处。

    小娘子似乎听出他的敷衍,脸上有了一些踟蹰,像是想再说什么,可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对他摆了摆手,依然兴高采烈地道:“那我们约好啦,你快些进去吧。”

    他没有再耽搁,转身走进国子监。

    封砚无法控制在离开的自己。

    他知道这一天,他在国子监里足足待到了日落。

    因为夫子留了一道难题,他一心扑在上面。

    就忘记了有人还在等他。

    等到写完最后一笔,放下狼毫,四周已无一人,他才提步走出国子监,正好瞧见几名小娘子正围着被他忘在脑后的盛则宁。

    他还未走近,那些小娘子就被盛则宁挥着拳头赶跑了。

    他惊讶平日里温婉柔静的盛则宁会有如此失态之举。

    墙的那头,垂头丧气的小娘子也没有看见正在走下台阶下的自己,就在凤凰花树下一蹲,双手环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不一会就肩膀抽动,一耸一耸,像是一个受了伤的小兽饱受委屈后独自在疗伤。

    天边的晚霞如火烧了一般,与浓艳的凤凰花连成了一片,无比绚烂。

    可那绚烂光彩之下,小小的身影却孤孤单单缩着,像是皮影戏上黑白的剪影,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则宁……”封砚想去伸手去扶起她,但他却无能为力。

    就好像从前每一次他都克制住自己伸出去的手,他这一次也没有扶起她。

    只听见那道声音,毫无感情地说:“抱歉,夫子的功课难解,这才耽搁了时间门,不过你不必为等我到这个时候。”

    盛则宁手臂拢紧了自己的身体,脸在袖子上用力擦脸擦,就好像在抹去一些伤心的痕迹。

    她慢慢抬起脸,除了眼睛、鼻子还泛着红,脸上没留下半分哭过的痕迹,她虽然只是一个娇弱的小娘子,可是骨子里却像是蛮牛一样倔强。

    她定定凝视了他片刻,忽然发问:“你若不想我等,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拒绝我呢?”

    封砚怔了下。

    这并非他记忆里盛则宁的反应。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她并未怪他一句,甚至宛若无事发生地理了理散乱的发丝,笑着解释不过与朋友玩闹,不小心让沙子吹进了眼睛里。

    她是真的只是不想让他担心一点,费心一点,想做一个最乖巧的小娘子。

    可是他今日方知道,她介意的,从头到尾都是介意的,只不过从前她太喜欢他了,所以才选择委屈了自己。

    而他,徒占着好处,一点也没有考虑过她的难过。

    “我……”他努力想要上前去解释。

    可眼前云霞、凤凰花、盛则宁,这一切就突兀地散了开。

    就好像手心紧紧握住,却留不下一粒流沙,它注定是要流淌离去,无论他现在多么想要挽回。

    “则宁……我……”声音脱口而出的刹那,封砚睁开了眼,看清头顶上那撒金帐子的纹路。

    “官家,官家你醒了?”

    封砚从床上猛然坐起,因为太过着急,引来一阵晕眩和抽痛,他两手撑在额角,心底的痛蔓了上来。

    他刚刚竟然在做梦吗?

    不过是梦,却也是回忆。

    是他拙劣地行径伤了盛则宁,从一开始他就是错的。

    “……我怎么回来的。”

    他还没断掉的回忆还停留在昨夜与盛则宁一道在沉香宫的玉阶上喝酒。

    德保公公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一副很为难、不敢说的样子,“这……”

    封砚转眸看他,没有错漏德保公公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的样子,如此不愿意说,只怕昨夜是他做了什么。

    他用指背抵住唇,有些记忆还留存了下来,有些却已经不记得,“……但说无妨。”

    “昨夜官家酒喝的多了,拉住盛姑娘不肯松手。”德保公公简洁明了,省去了那些细节,以免皇帝丢人显眼。

    封砚眉心深蹙。

    他喝到忘记了,最后的答案。

    ——他们,能否重新开始?

    虽然他不记得了,可竟然也能猜到盛则宁定然是拒绝了他。

    如若是美好的记忆,他应该深刻脑海。

    而不是烟消云散,自欺欺人。

    他苦涩地用指背抵住唇,就好像上面还残留着湿软的温存,即便是骗、是欺、是强求来的,却也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官家,时间门不早了……”

    封砚眼睫一动,放下手。

    没有忘记自己肩上的重担,只是他的心里不仅仅装着国家大事,还多了一个人。

    “更衣。”

    德保连忙出去准备,但他的脚步还没走出步,就听见身后的人又交代了一句。

    “准备一下,处理完事,我们去盛府一趟。”

    *

    自从那日与封砚摊牌,又从皇宫全身而退后,盛则宁就恢复每日出门的惯例。

    就连宿醉一夜,早起时明明头晕眼花也没落下,竹喜都不得不敬佩她家姑娘犹如野草一样顽强的生命力。

    “就是迟一天,柳娘子也不会怪您,何不躺着多休息,您瞧您这脸色,白的和纸一样,嘴巴却红得像是吃了个小孩。”竹喜给盛则宁端了一杯蜂蜜水,让她饮完。

    “是瞧着格外憔悴,竹喜你怎么没有看好你家姑娘,让她饮了这么多酒?”二姑娘盛则柔也坐在一旁,柳眉微颦,一脸地担忧,“妹妹,饮酒伤身,下次可不能这样多饮了。”

    竹喜缩起脖子当鹌鹑,再不敢解释一句,就由着盛则柔照着这个方向,误会下去。

    她哪敢说她家姑娘是跟官家喝酒喝成这样多,别说她看没看住了,大半个晚上她都在皇宫里找人,谁知道两人醉在一块……

    猛一摇头,竹喜连忙把脑海里残留的画面摇散。

    “有这般严重?”盛则宁一惊。

    竹喜都把她的样貌形容得如此恐怖。

    盛则宁从袖袋里掏出块小铜镜,对着自己的脸左看右看。

    只见镜子里头的人眼皮浮肿,脸色苍白,唇瓣却红又肿,比起刚刚起床时还难看了分,盛则宁在心里头把封砚又骂一通。

    要不是他喝酒发疯,她至于变成这样吗?

    顶着这副模样出门的确有些寒碜,可是她也没有法子了。

    今天是柳娘子的大事。

    前段时间门柳娘子打算盘下一家就要关门歇业的小酒楼,自己做掌柜娘子,盛则宁为了支持她,就投了一笔钱入伙了。

    为防止谈买卖的时候对方欺负柳娘子势单力薄,她这才带着护卫又请了更精于此道的盛则柔随她同去。

    “里面可是盛姑娘?”马车还在行进,外面传来一道声音。

    “是薛世子?他可真是执着不放啊!”竹喜听出外面的声音,摇摇头,给两位姑娘解释:“昨日他也在寻姑娘,不过那时候姑娘您醉了……”

    盛则宁竖起一只手,及时打断竹喜的话,“好了,不必再说昨夜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

    从她残留的那点记忆来看,昨夜一定鸡飞狗跳、不堪回首。

    不过她倒是又确定了一事,那就是与封砚的事不能如她所愿那般断的干净。

    只要她还留在上京城,就必然会为其所困。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那是天底下最大的官。

    但她相信自己,总能慢慢挣脱这些束缚。

    “姑娘可有空?”

    盛则宁考虑到自己今天的脸有碍观瞻,便隔着帘子回他,“薛世子有何事?”

    薛澄顿了一下,像是没料到这么快得到她的回应。

    “昨、昨夜,我还有话未说完,不知道姑娘可还愿意听?”

    他这样犹犹豫豫、反复询问,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确实勾起了盛则宁的好奇心,她看了一眼盛则柔。

    盛则柔温柔款款地朝她一笑,不曾惊讶。

    从七夕那天起,她就觉察出薛世子的心思。

    “薛世子请说。”盛则宁客气道。

    “我、我不日就要回博西了,听闻姑娘想要出门游历,是否有意先去博西,去西涼?在下不才,也愿护送姑娘一程,一如当初护送盛老太爷一般。”

    盛则宁没有犹豫,就道:“多谢世子美意,这件事我尚在打算,就不好劳烦世子了。”

    “姑娘不急着做决定,在下只是想让姑娘知道,还有这个选择。”薛澄虽被拒绝,可还没彻底放弃,仍存了一点希望。

    话毕,哒哒的马蹄声疾驰远去。

    快得就如他来时,像一阵风。

    盛则宁看着自己马车里剩下的两人,“我不知道,他竟是来说这个。”

    “博西地广物搏,景色壮丽,不为是一个好去处,妹妹没有考虑一二?”盛则柔好奇。

    盛则宁正要摇头。

    “当初一眼就知道薛世子是个性子单纯、脾气又好的郎君,我起初的确是有几分喜欢,但是你也知道,我的婚事是祖母做主,更何况祖母尽心尽力地抚养我与兄长长大成人,我必不可能为一眼的喜欢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盛则柔撩起窗帷,朝着那个已经远去的身影道:“我知你从小就向往祖父,如此也不为一个良机。”

    她解释这么多,无非是怕盛则宁是因为自己才推拒这样好的机会。

    出门在外,哪有比得上有军队保护更安全的?

    盛则宁轻声道:“我虽然想要出门游历,却也不能借薛世子之名,这样是不对的。”

    “为何?你不喜欢谢二郎君,难道也不喜欢薛世子?”

    明明这两人是相反的性格,盛则柔以为盛则宁不喜欢谢朝宗那一款,总该会喜欢薛世子这一款。

    盛则宁叹了口气,“我也说不好,就仿佛已经对什么人都提不起劲来了。”

    盛则柔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问道:“莫非,妹妹还对官家……”

    “绝非如此!”盛则宁反驳得很快,把盛则柔都吓了一跳。

    等到那股异样的情绪平缓,盛则宁才又深深吸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喜欢一个人好累。”她用手指仔细摩挲着铜镜背面的花纹,“我想重新来过。”

    *

    夕阳西下,倦鸟回巢。

    盛则宁在外奔波了一天,在马车上伸了一个懒腰,才懒洋洋钻出来,竹喜扶着她的手抖了抖。

    “怎么了?”盛则宁捏了下她的手腕,之前抢酥饼的时候也不见她手抖,这个时候抖什么?

    竹喜没有回她话,只用恨不得飞起来的眉毛给她提醒。

    盛则宁偏过脑袋,微眯起眼。

    在晚霞的红光里看见了才阔别一日的封砚。

    他手提着一个木匣,站在盛府西巷的一颗老树下面,半黄不绿的叶子掉了一地,有些还挂在了他的肩头。

    就好像他站在这里,等了很久。

    这里是盛府西侧门,除了她会经常使用之外,少有人知。

    封砚会出现在此,只有来见她这一条可以说的通。

    盛则宁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官家为何在此?”

    “我经过丰记时想起你爱吃七宝酥,便买了一点,在这等你回来。”忙完政务,已经时间门不早了,他又得知盛则宁出门了,便在这里等着,谁知道一同出门的盛家二姑娘回来,她也还未回,这一等就直到了日落。

    不过一切的等待都值得,因为看见了盛则宁,他的心就一点点充实了起来,唇角也轻轻扬了起来。

    就在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情况下,语气都柔和了不少,“已经嘱咐过小二,没有放松子。”

    他记下她的喜好,也了解她的忌口,就好像能一步步走近她。

    “官家不必如此。”

    但盛则宁没有看他手里的七宝酥,也没有看他的脸,目光不高不低,就停留在他的脖子上,“第一,我们并无约定相见,第二臣女也不需要。”

    她拒绝得很干脆。

    封砚眼眸微凝,脸色变得苍白,就连红霞都不能为他染上颜色。

    盛则宁走近两步,停在五步之外,两手端正得搁在身前,克制而端庄地和他说话。

    “昨夜,官家与臣女不是说好了吗?要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从他们形同陌路开始。

    封砚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起来,额角锥刺一般疼痛,就好像那蛰伏的记忆又冲了出来,让他不能再自欺欺人。

    盛则宁对他行了一礼,就从他的手侧走过,立在盛府角门的台阶下,她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官家日后也不用再来这里等我了。”

    拒绝,应该从一开始。

    她不想他等。

    封砚看着盛则宁走进门,两扇门在他眼前轻轻合上。:,,.

    第94章被挟

    光线一寸寸从墙头落下,那道映在丹红院墙上的身影逐渐转淡。

    仿佛一个人风骨傲气一一折去,慢慢缩了起来。

    越来越小。

    他仿佛看见了盛则宁蹲在墙角的那道身影,与自己缩起来的影子重叠在了一块。

    一个是哭得发颤的小娘子,一个是不知所措的他。

    被关在门外的自己与当初被冷漠对待的则宁,是如出一辙的境遇。

    原来,当初她是这样的滋味。

    是等待中的焦急,是见面时的喜悦以及这最后分别的酸涩。

    百味杂陈,才明白为何有些人会独自落泪。

    大概就是如他这样,进不得,退不甘,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不愿强迫盛则宁,又不舍放开盛则宁。

    落叶打着旋,掉了下来,从他的肩头坠落,在脚边啪啦一声。

    他微一松开攥紧的手,深深换了一口憋闷在胸腔里良久的浊气,最后看了眼禁闭的院门,他才抬起有些发僵的腿脚,缓慢地往巷子口走。

    就好像慢一点,背后那道门会再朝他打开一样。

    不过,并没有。

    他只能一步步远离。

    盛家的马车还在外面停着,站在马车旁的竹喜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

    直到他快走到她身前,她方一个激灵回过神,朝他跪了下去,结结巴巴道:

    “见、见过官家。”

    封砚把手里的七宝酥递给她。

    竹喜不敢不接天家所赐,只能毕恭毕敬地接下。

    “替我转一句话给你家姑娘,日后我不会再来此处堵她,西巷口她出行方便,不用为了避我而弃之。”

    本以为盛则宁当场给皇帝落了面子,他必然会因颜面受损而气怒,可在封砚身上竹喜只看见了落寞和疲惫,没有一点火气。

    就好像刚刚那扇门一关,把他赖以存活的东西锁了起来。

    他颓然地垂下眼睫,像是一个战败的俘虏,毫无精神地走进夕阳余晖里,离开了。

    无欲无求的人,终归还是被俘获。

    有了得不到的念想。

    *

    果如封砚所说。

    他再没有暗自出宫,等候在盛府外偏僻的西巷里。

    可以说,从那天起,盛则宁便再没有见过封砚。

    对于他的事,只能从街头巷尾听见一些议论。

    有人说当今官家旁求俊彦,勤民听政,是贤明君主,也有人说他持衡拥璇,出手狠厉,只怕以后会一意孤行,肆意妄为。

    可盛则宁知道,没有人能做到像金子、银子一样让世人皆喜。

    皇帝站在万民之上,要考虑的更多,他不可能为了一人、两人的喜怒哀乐而畏首畏尾不敢大力推行他的新政,他要做的就是先立威再扬善。

    太上皇的身体极其不好,太医们都担忧他会熬不过这个冬天,因而雪片一样的折子飞到了皇帝桌案。

    他们都想要皇帝尽早择选后妃,诞下皇嗣,好稳固大嵩的江山社稷。

    说辞都是冠冕堂皇,可背后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谁不想自家的女儿能入宫闱、登宫阙,成为天家妇,光宗耀祖,荫庇家族。

    盛二爷也想啊。

    可偏偏盛则宁心意已决,不肯妥协。

    若送进去一个一身反骨的女儿入宫,只怕不能给家族撑腰,反而会引来无尽的祸端。

    古往今来多少例子摆在眼前,盛二爷不得不斟酌掂量。

    他无可奈何之下,又不能对自己独出的女儿威逼利诱,终于彻底歇了这个念头。

    所以这些事,就与盛则宁再无干系了。

    她每日都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忙得脚不沾地、席不暇暖,要不打理着自己的小铺子生意兴隆,蒸蒸日上,要不就举办雅集会,与一众志同道合的小娘子探讨如何让行会接受女子当家,又或者为家境不好而被夫家厌弃的妇人出谋划策……

    中秋往后,上京城便一日冷过一日。

    盛则宁也没有光顾着自己的事,她还体贴地考虑到苏氏的身子也不大好,而盛家在城外有一处别庄,别庄的后山有好几个天然温泉,很适合给她调养身子湿寒的老毛病,便自告奋勇地带着仆妇、丫鬟先去别庄收拾。

    等到了重阳节,盛家老小也能到别庄爬山赏景、泡泡温泉,何不美哉。

    想法是很好,可是盛则宁万万没有想到,她半路就给人劫了。

    不是她带的人不够多,也不是歹徒太凶狠,而全在于这个劫持她的人是个大熟人。

    谢朝宗安分了几个月,在所有人都以为他真的改过自新、收敛脾性后,他居然再一次故技重施,在盛家人的眼皮底下,将她夺了出来。

    清醒后的盛则宁就躺在一辆陌生的马车里,手脚还是虚软的,便意识到自己刚刚是被迷晕了。

    谢朝宗就坐在一旁,手里提着一个牛皮酒囊,见她醒了就冲她咋舌:“你醒得未免太快了些,这路途遥远,甚是辛苦,不若多睡一会。”

    “你又发疯了!”盛则宁气道。

    “疯了?”谢朝宗捏着酒囊灌了一口酒,歪着脑袋看她,弯起的唇角笑得很灿烂,“宁宁,我从来就没有好过啊,不见你时思之若狂,见了你更是后悔不已,当初我就不该心慈手软放开了你,让你有机会逃,有机会去告状,你可知道逐城这两年我待的有多煎熬,你还喜欢上了别人。”

    盛则宁脸色发白,抿紧了唇瓣,有些低颤。

    谢朝宗收敛起笑,仔仔细细地伸手把她脸上散下来的几缕头发拨到了一边,低声惋惜道:“你待他再好,他可有领你半分情?”

    “那也与你无关!”盛则宁知道自己能醒这么快,全靠的是她身上那块平安玉符,她醒的早,这就说明她还没离开盛家车队太远。

    可现在她首先考虑的不是如何让护卫来救她,而是在谢朝宗手下,那些人可还安好!

    “你把盛家的下人都怎么了?”

    谢朝宗侧过身,撩起车帷的一角,往外看了一眼,似乎在观察他们所行的位置,口里慢条斯理地回道:“宁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心,这时候不多关心关心自己,还关心那些杂七杂八的外人。”

    盛则宁听他不肯解释,东拉西扯这些没用的事,声音冷了下去,“你若是敢……”

    没有等她的‘若是’说下去,谢朝宗转过来对她又是一笑,眉目柔和舒展,似带着一种心满意足后的舒心。

    他假装不高兴,悠悠叹了口气:“我这么懂你,自然不会伤害你身边的人一根毫毛,放心,他们只是饮的水里掺有迷药,过不了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

    碰到谢朝宗的时候,盛家的车队正好在林子里小憩,听完他的解释,所有人都放下了心防,还真以为这谢二郎君是挎着长弓给妹妹来野林打什么兔子的。

    盛则宁想到谢朝萱最近遭遇的那些事,对她也心生同情,万没有想到谢朝宗会钻了她这个空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

    谢朝宗这次没有藏捏,大大方方道:“近来官家要选后选妃,你既不想入他的后宫与一干女子共侍一夫,此刻先寻一个热闹繁华的小城镇呆着,躲过这段时间,有何不好?我知盛大人不会轻易放你走,所以这便来助你了。”

    盛则宁难免为他的说辞感到无语。

    他的帮助,就是一言不合将她强掳走。

    谢朝宗向来我行我素,所以他压根没有考虑她一个小娘子无缘无故‘跟’着他这个郎君离家会有什么下场。

    聘为妻,奔为妾,这是要她再无清誉啊。

    像是看懂了她的神色,谢朝宗撑着下巴,看着她认真道:“宁宁,你大可不必忧心,我定不会像是封砚那般三心二意,我将来娶你,后院也只会有你,绝不会再有旁人,可好?”

    “一点也不好!你还是快点将我放回,如今还没有外人发现,尚有挽回的余地。”盛则宁用手撑着身子,想要挣扎起身,但是那迷药的效果还在,她的力气有限,很快就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往前栽去。

    谢朝宗及时伸手把她揽住,没有让她悲催地面朝下,摔到地上。

    抱起她后,也不顾她气急败坏,谢朝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把她按到自己胸膛上,声音轻轻道:“怎会没人发现呢,说不定封砚已经知晓了。”

    盛则宁愣了下。

    谢朝宗仿佛是从这里寻到了什么乐子,不等盛则宁开口问,就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你想必还没发现吧,但凡你出门,身后总会跟着几条尾巴,也亏他们要藏匿身形,不想被你发现,所以总是不敢跟得太近,这才给了我机会,不过,他们许久等不到盛家马车动身,定然会有所怀疑,进林子去一探,然后——就发现,你不见了。”

    虽然不能亲眼目睹,但是谢朝宗也能想象到封砚听到这个消息后那副惊愕的模样。

    明明想要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底下,却只能偷偷摸摸在暗处看着,就怕她哪一天会不告而别。

    可他千防万防,也没有防住盛则宁真的会消失。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你猜,封砚他会来找你吗?”

    “无聊,我才不和你赌。”盛则宁用头顶住他的胸膛,恨恨道:“谢朝宗,我绝不会跟你走!”

    谢朝宗自然而然地略过她后半句话,反而问她:“为何不赌,你难道就不想知道?”

    盛则宁停下了无用的挣扎,不禁怀疑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谢朝宗的声音里有太多自信,就好像注定会看见她的失败。

    外头的马忽然长嘶一声,马车一个急停,险些把两人都摔了出去。

    “啧。”谢朝宗稳住两人的身子,扯了扯嘴角,“倒霉,绕了那么多路,竟然还碰见这些人了。”

    盛则宁听见了外面很多哭嚎的声音。

    有妇人、有小孩,还有男人。

    她扭过身体,撩起车帷,看向外面。

    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一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人,老少皆有。

    他们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往前行,仿佛只是就要行将就木,毫无生机。

    “救救我们!——”

    “救救我的孩子……”

    盛则宁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会如此凄惨!”

    谢朝宗把她身上的兔毛袄子裹紧了一些,像是怕外面的秋风会冷着她一样,“我早些时日就听闻西涼王病重,算算日子,他也该死了,所以西涼必然大乱,这些兴许都是从鸿雁关逃过来的流民……”

    *

    “官家,您觉得这样如何?”

    封砚闻言,慢慢抬起眼,书房里站着的都是举足轻重的重臣。

    他们在为新政的细节吵闹不休。

    世家唯恐变动,会瓜分掉他们原本的利益,而清流出身的就担心不能从世家门阀手里抢得一席之地。

    两方的人各持己见,僵持不下。

    他便在这个时候出了神。

    今晨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宁,也许是因为盛则宁今日出了城,要去盛家的别庄。

    别庄虽然离上京城不远,仅半日的路程,可是他还是不免会担心中间出什么岔子。

    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封砚让自己平复下那焦虑的心情。

    “你们所言各有道理,只是这条新规不为世家也不为寒门,而是为百姓,众卿若都为了一己之欲,从中作梗,阻我新政……”说着,封砚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扫视众人。

    就好像他总能游刃有余地把控住他们,而不会被影响分毫。

    如此镇定自若的样子也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就好像若是他们胆敢阻扰,必不会有好下场。

    众人不由后背一寒,齐齐拱手告罪。

    这时,紧闭的殿门被人推开了,德保公公提着袍子,心急火燎地大步走进来。

    “怎的如此无礼!”一个大臣不喜在议事的书房见到阉人,正要呵斥他退下。

    但是封砚却抬手阻了他的声音,放任德保走到他身侧,对他附耳一句。

    众臣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只见皇帝那八风不动的俊脸刹那出现了一道裂痕,他额角的青筋爆.出,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努力遏制的惶遽,“备马出宫!”:,,.

    第95章回头

    御书房里,各位大人都惊住了。

    这手里的事还没解决,皇帝竟就要走了。

    这可是从所未有之事,就不知道是什么事让皇帝都如此着急?

    封砚来不及换去这身碍手的袍衫,径自取下架在边案上的一柄剑,回头对还想纠缠不放的各位大人冷声道:“众卿之事,稍后再议,朕有十万火急之事,退下。”

    “官家仓促出宫,实为不妥啊!”

    一名素来严谨的大人站出来,还是要拦他,“应先调配禁军,再疏通御道,勒令闲杂人等回避,方是万全之策。”

    封砚转身就走。

    显然没有把这位大人的话听进耳中,他并非文弱书生,常年习武,龙行虎步,几步就跨了出去,那想追拦他的大人小步子跟不上,只能在后面焦急地一声又一声叫着‘官家’。

    “官家!——”又有一名太监步履如风,从回廊上疾步行来,可他还没来得及朝他躬身行礼就被身后的长公主推到了一边。

    封雅如今有了封地,便被称为汝阳长公主。

    虽然听着更尊贵了一些,但是还是没有改去这急躁的性子,不等太监通传,自己就冲到了前头。

    “五哥,我有要紧的事!”

    “什么事容后再说,我要出宫一趟。”封砚虽然对这个妹妹向来宽容,可是这个当头,他无法静心静气,语气也十分冷硬,“莫要阻我路。”

    封雅不管不顾,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让跟在她身后一直低着脑袋的侍卫上前,“五哥,这事你一定要听,乌朗达,你来,你来说给我五哥听!”

    听见乌朗达这个名字,封砚脸色微微一变。

    西涼的使团早在斗猎结束前就偷偷离开了大嵩,他们与宸王勾结一事还没有等到被连带问责,他们就已经马不停蹄地离开,就连之前所谓地求亲一事也无疾而终。

    这个乌朗达隐瞒身份跟着西涼使团而来,却没有跟着他们离开,尤为可疑。

    穿着侍卫装束的年轻男子单膝往地上一跪,行了一个西涼的大礼,抬起头道:“大嵩官家,容在下自我介绍一下,我真名叫卓尔·图达,是西涼王第十七皇子,目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父皇常年患病,摄政王图哈索把持着西涼王庭,让西涼举国上下苦不堪言,此番图哈索自请出使大嵩,父皇担忧必有大祸临头,特派我乔装打扮、隐姓化名一路尾随,没得召令不得回西涼,如今图哈索已经回到西涼,父皇却迟迟没有给我传书,西涼国定然已经生乱。”

    封砚凤眸稍紧,“西涼生乱,必扰我大嵩边境。”

    “不错,我与父皇皆对大嵩无意,不欲挑起两国纷争,惹百姓流离失所,可图哈索野心勃勃,若他大权在握,必然会要争一份羹。”

    “岂有此理!西涼不过一蛮荒僻陋之地,焉能与我大嵩抗衡!”一名大臣又惊又气,一挥袖子,指着卓尔·图达道:“你口说无凭,又居心叵测地潜入我大嵩皇宫,只怕不是西涼留下的奸细,想要趁机浑水摸鱼!”

    “他才不是那样的人,你这老眼昏花的老头,不要信口雌黄!”封雅心直口快,疾言厉色。

    那名老臣没了脸,又不能对长公主如何,只能悻悻退到后面。

    “我既然敢亮出身份,就不怕被查,若我所说有一个字为假,愿五雷轰顶,且永生永世不能魂归故里。”

    西涼人信奉他们的天壤是灵魂最后的容器,若不能葬于故土,就会魂飞魄散,永世不能再为人。

    这是他们最毒的誓言。

    封雅拉着封砚的袖子,“五哥,我信他的话,你就想想办法吧,父皇还在位的时候不就常说远亲不如近邻,西涼国与大嵩乃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若是西涼国让一个对大嵩图谋不轨的摄政王把持,将来祸患不少,实乃不智之举啊!”

    封砚没有及时抽出被封雅握住的袖子,他陷入了焦急当中。

    一边是不知下落与安危的盛则宁,一边是就要危及大嵩边境的祸端。

    若想做一位贤明君主,他应当以大局为重,早做处理。

    军事之上,早一秒争的就是先机,是胜算。

    可偏偏现在,他的心乱成了一团。

    这时候,花白胡须的兵部尚书提着紫袍,手捏着一本奏章疾步过来,“官家,大事不好了!”

    *

    呜哇——

    孩子的哭啼声十分响亮。

    盛则宁脑壳都给冲得突突直跳。

    谢朝宗没有阻她再次挑帘往外看,不过越看,盛则宁的眉头锁得越紧。

    之前她看见那些流民骨瘦形销、形容枯槁,一副不能久活于世的孱弱,可后面上来几人虽也穿着破烂,脸上黑黄不均,可身形粗旷壮实,一点也不像是饿了一路过来的流民,倒像是什么土匪山贼……

    “不妨事,这些流民一般不敢与我们正面冲突,只要等着他们走过去了,让开了路,我们便能继续赶路。”谢朝宗以为盛则宁是害怕了这些流民。

    他有骏马豪车,随行护卫就有十六名,个个持剑带刀,身手不凡。

    而流民们面黄肌瘦,哪敢与这等贵人正面冲突。

    谢朝宗剥开一个外皮橙红的果子,酸甜的气味顷刻就充斥马车,他笑吟吟道:“这个时节廊州的桔子最是好吃不过,你吃不吃?”

    “不要。”盛则宁还在为被他擅自劫出来而气恼,怎会拜服在一口吃食下。

    不过谢朝宗早已经习惯,盛则宁哪怕对他破口大骂他都能笑吟吟,更何况只是这样的小闹个别扭。

    “我还买了你喜欢吃的七宝酥,你吃吗?”

    “不要。”

    一连被拒了两次,谢朝宗挑了挑眉,“那你可要橙酿蟹子?”

    盛则宁扭头,眼睛瞪着他:“你还带了橙酿蟹?”

    “没有。”谢朝宗眼睛一弯,笑了起来。

    “那你问我要不要?”盛则宁一把火又升了上来,被谢朝宗先掳后戏耍,亏他还笑得出来。

    谢朝宗突然又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在她火气冒出来前,笑道:“你接连两个字、两个字蹦,我还以为你不想和我多说一句话了。”

    盛则宁用力拍开他的手,又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我是不想和你多说,可是外面这些人很可疑,你们最好不要太懈于防备了。”

    盛则宁担心自己的小命,对于周围出现的异样格外关注。

    “哦?”谢朝宗懒洋洋靠回车壁,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盛则宁气不过,拽住谢朝宗的衣襟,把他漫不经心靠在车壁上的脑袋扯了过来,挑起车帷的一角,“你习过武,仔细看看这群人当中有没有奇怪的人。”

    谢朝宗余光瞄了一脸认真的盛则宁,也认真把脑袋凑到她脸边上,和她一样缩在车窗下,从缝隙往外看,就仿佛回到了儿时,两人一起冒在屏风后,鬼鬼祟祟偷听大人讲事的样子。

    “你说的是那几个个子不高但是骨架倒是很结实的汉子吧?”

    谢朝宗的眼力不错,一下揪出了那些可疑的人。

    “若如你所说这些人是从鸿雁关而来,路途遥远,其他人都骨瘦如豺,他们这几十个人若说没有一天两斤肉说不过去吧?”

    “你说的对。”谢朝宗点头,“所以呢?”

    “所以,他们不见得是流民,而且未必是从鸿雁关而来……”盛则宁瞧见几个面黄肌瘦的女子,她又改口道:“至少不全是,我听祖父说过,在北境的人多少与西涼的血统混合,长相不似大嵩人,而是深目高鼻,肤色偏深,还有可能会出现异色眼睛,你见过乌朗达吗?就长得像他那般……”

    “乌朗达不就是经常跟在汝阳长公主身后那个?”谢朝宗哼了一声,“那他们夹在流民当中,是想混进上京城?”

    盛则宁大点其头,若不是她现在和谢朝宗的关系还有些僵,说不定她还会夸他一句‘聪明’。

    “没错,所以我们现在得马上掉头回城,若是他们有什么企图那就大事不好,要知会城守军严防!”

    谢朝宗轻声一笑,把盛则宁的肩膀往自己身侧一勾,笑音阴柔,慢条斯理说道:“回去?上京城又不是纸糊的,你不就是想趁机逃走。”

    盛则宁还没解释,谢朝宗大力拍了拍车壁,对外面的车夫喊道:“快走,继续赶路,若有胆敢拦截者,不必顾忌!”

    外面十几名护卫齐声应是,原本停滞不前的马车猛然往前冲。

    盛则宁努力想挣脱谢朝宗的束缚,急道:“谢朝宗你做什么?”

    谢朝宗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宁宁你就别挣扎了,封砚现在是皇帝,定然正为西涼的事而烦忧,不会有空闲出城来寻你,还是乖乖与我一道走吧。”

    铮——

    一只箭簇忽然射了进来,将深蓝色的窗帏扯出了一大道裂口,转眼就钉在了马车的车壁之上,尾羽尚在剧颤。

    变故一触即发。

    谢朝宗猛然眯起眼,从座位底下抽剑来。

    “敌袭!保护二郎君!”外面的护卫齐齐抽刀,马长嘶不绝。

    “留下命来!”对方领头的人也振臂高呼一声。

    刀剑相接的声音刺耳,震耳欲聋。

    “糟了,他们定然是怀疑我们已经察觉了……”

    盛则宁趁谢朝宗松手之际,往座位下一蹲,让自己大半的身体都在掩护之下,就怕被飞进来的流箭所伤。

    这些混迹在流民当中的人倘若真是对上京城图谋不轨,所选的必然是偏僻荒凉、少有人经过的废弃官道,这般才能掩人耳目快速接近,只是没想到谢朝宗今日也会选这条路,两波人碰上,自然都觉得对方可疑。

    谢朝宗不愿生事,想要离开,可对方却不敢冒着提前走漏风声的隐患,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谢朝宗把盛则宁的脑袋按了下去,嘱咐了一句:“呆在马车里,不要出来。”

    这不用谢朝宗吩咐,盛则宁也不会擅自行动,把自己置于险境。

    只要护卫会守在外面保护着马车,她就是安全的。

    谢府的护卫都非等闲之辈,可那些贼人也不容小觑。

    外面哭啼声叫喊声不断,已经是一锅乱粥。

    “二郎君,他们人数众多……”

    “少废话,杀就是!”

    护卫的话被谢朝宗盖了过去,他的声音没有远离,仿佛就护在了马车附近。

    “谢朝宗,你小心!”在这样的境遇下,盛则宁也顾不上对他的气,只盼望着他们都能全身而退,不要被这些贼人所伤。

    谢朝宗听后心里一动。

    他便是再如何过分,他们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在,宁宁还是关心他的。

    他伸脚狠狠踹开一个企图上前的贼人,下脚之狠,让那人当场吐出一口血,倒地不起,他却转头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在窗边轻轻回了一个‘好’。

    “我们还要一起离开,不会有事。”

    盛则宁又暗暗咬紧牙,在心里把谢朝宗骂了一通。

    若不是他把自己带出来,她说不定已经到了盛府的别庄上了,哪会遇到这糟心又要命的事。

    就如护卫所言,贼人数量就占据上风,而且他们一招一式都并非普通流寇山匪,而是像训练有素的军士,或是某些世家权贵精心培养的护卫。

    谢府的护卫招架得吃力,已经有不少人负伤。

    谢朝宗不愿离开马车左右,贼人们就觉察这马车里定然有什么重要之人,不约而同都朝着马车发起了猛攻。

    盛则宁感受到四周的杀气逼近,用尽力气抱住自己的双臂,浑身泛起了寒栗。

    莫不是,她今日就要折在这里了!

    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做。

    没有和柳娘子把酒楼开起来,没有和梅二娘一起商议绣坊的管理,还没有将木兰社规章制定,还有她一直计划的游历……

    爹娘亲人,知己好友,她牵挂甚多。

    ……最后,她鬼使神差又想起了封砚。

    也许是因为这是她十六年来付出过真心,却又伤她最深的人。

    若是可以,此生不复见,也应当好好告别……

    而不该在这仓促之间就成了生死之别。

    车窗处倏然落下一把砍刀,用力之大,只见木屑横飞,车壁裂出了一道巨痕,那人没有罢手,抬起砍刀,又猛砍了一下,窗帷变成了碎布,被强劲的刀风吹得七零八落。

    “原来里面藏着一个美人,小爷好久没有见过这样水灵灵的小娘子了!”

    盛则宁手捂着嘴,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惊惧的目光都锁在从破开的窗口,就要探身进来擒她的男人身上。

    那人以为盛则宁已经吓得不能动弹之际,他哈哈大笑,把手还在衣服上擦了擦,“小美人,别怕啊,哥哥疼你……”

    就在这个当头,盛则宁忽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然从地板上一窜,撞开了车门冲了出去。

    “谢朝宗!”

    谢朝宗回头听见她的声音,急忙翻过几具尸体朝她冲了过来,看见她一副慌张的样子,脸色难看至极,“没事吧?”

    盛则宁摇摇头,但是手指却不由抓紧了他的袖子,还是怕了。

    谢朝宗扯着她往护卫中间走,贼人看见盛则宁就仿佛见了什么香饽饽,都朝他们猛扑了过来。

    谢朝宗一人难敌数刀,护卫们又来不及回护,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后仰着过身体,躲开逼到面前的刀锋,盛则宁动作没有他那样灵活,在慌乱中松开了手。

    两人被这突袭逼得不得不分开数步。

    可就这几步的距离,便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们不会轻易让谢朝宗再能夺回这个小娘子。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落进这样的围击当中,毫无反手之力,只能惶悚不安地立在当中,仓促躲开四周伸过来想要生擒她的大手。

    “一群废物!等事成后,要几个女人没有,还不快点杀了这个!”一个领头的男人在后面看了,不由对他们破口大骂。

    盛则宁顿时大惊。

    几把大刀在那人话音刚落下不久,就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罩着她的身子挥下。

    盛则宁瞳仁猛然一缩,眼前的光亮好像都被缩进了一个不见天日的葫芦里,她只能看到一片混沌不清的影子,犹如魑魅魍魉,疯狂地扭曲、舞动。

    “则宁——”

    一道红影扎了进来,像是一滴血忽然溅进墨水里,晕开了。

    她认得这颜色。

    这绛色为大嵩官家的常服所用,而那道声音也是再熟悉不过……

    一柄剑横劈而来,挑开两把刀,刀光剑影当中,盛则宁身子往后一躲,就被身后的刀锋擦断了数根飞起的发丝,一匹马冲了过去,撞进还没来得及避开的人堆,马上的人早已经一跃而下,不顾就要袭上来的刀锋,大手伸出,把那快要摔倒的人拉往自己的方向,手及时护住那脆弱的脖颈,牢牢锁在身前,抱着她转了一个方向。

    盛则宁一头撞到那砰砰狂跳的心脏上,热息彻底包裹住了她微僵的身体,鼻尖嗅到了那股很清淡的竹叶香。

    “快!——护驾!”

    真的是他来了?

    黏腻的液.体顺着他的衣服流了下来,盛则宁的脸上都沾上了,她眨了下眼。

    轻嗅了一下,这如铁锈的味道,是血!

    刚刚那从身后过来的刀没有砍到她身上,也并没有落空,而是在封砚的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他竟用万金之躯直面刀剑之险。

    “封砚!你受伤了?!”盛则宁所受惊吓不轻,尤其在想到皇帝受伤一事,更是惊骇莫名。

    封砚闷哼了一声,把她乱动的脑袋又按紧了一分,温声道:“别动,我没事……”

    “官家,这些贼人跑了,可要追?”

    “追,一个也别放过!”

    禁军很快就占据了上风,那些贼人比不过禁军的人数,知道此番是毫无胜算了,就一窝蜂逃了去。

    封砚把盛则宁带到了干净的一角,才把她松了开。

    盛则宁马上去检查他身上的伤,不看不知道,一看心都错漏了一拍。

    这刀伤是竖砍到肩骨,又横挑而起,显然是一击即中后还想用力抹向他的脖颈。

    这个贼人或许都不知道他刀下所伤之人就是当今大嵩的皇帝,而且他险些就要得手了!

    封砚看了眼自己的肩伤,没有在意,反而见到盛则宁眼圈通红,脸色就变了变。

    他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擦掉沾在那张雪白小脸上的血。

    鲜红的血像是晕开的胭脂,把她苍白的脸颊染出了血色。

    他擦不干净。

    盛则宁没有躲开他的手,只是含着泪问道:“官家如此贵重,若是因为小小的盛则宁死了,要大嵩如何是好?”

    “大嵩会有很多官家,可是世上只有一个盛则宁,你若死了,要我如何是好?”

    他反而问道。

    盛则宁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眼泪就掉了下来。

    是害怕,是后悔,也是没来由的心痛。

    见她真的哭出来了,封砚眉心不由轻蹙起,像是懊恼自己刚刚说的话又惹了她伤心。

    他安慰道:“我没事,你别怕。”

    没有放下的手,顺势就帮她擦拭起源源不断涌出来的眼泪。

    他望着盛则宁的泪眼,那一颗颗眼泪落进他心里,亦是心疼万分。

    “从前是我不好,但是我是真心想要重新开始,则宁,你能回头看看我吗?”

    脸上的几道血痕没有折损他的俊逸,反而让他添了些动人心魄的美,就像浴火重生的天青瓷,在烈火中烧出绝美的色彩。

    盛则宁蠕动了几下唇,在此情此景之下,狠不下心一口拒绝。

    随行而来的官员涌了上来,为封砚肩上的伤惊呼。

    皇帝受伤可不是小事!

    盛则宁借机后退了几步,正巧身后谢家的护卫喊了一声,“郎君,郎君,你怎么吐血了!”

    她半个身子顺着那个方向就转了过去,就像是急于逃走的惊雀。

    封砚眼神一淡,看着盛则宁的动作,缓缓阖上眼。

    “官家!官家!怎么晕了!”身边的人大喊。

    封砚在一丝眼缝里,看见一道身影由远至近,回到他的身边。

    他唇角噙着淡笑。

    他得到了答案。

    她会回头的。:,,.

    第96章败俗

    在场都是男人,照顾伤重而昏厥的皇帝这项重任便责无旁贷地落在盛则宁肩上。

    片刻后,盛则宁想动一动发酸的肩膀。

    可失去意识的封砚正靠在她的颈弯处,压着她半边的手都抬不起来,她不敢动弹。

    封砚气息起伏,轻拂起盛则宁散下的碎发,让她脖子处有些发痒。

    盛则宁转过眼,从余光中看见他昏睡中的脸,苍白的肤色让他眼下的青黛明显,干燥的唇上有脱水的裂痕。

    从上京城赶到此处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时辰,这一路必然不像她坐马车那样‘舒服’。

    他一定累了,才会在失血的情况晕了过去,盛则宁又摸到他微冷的手掌,虎口处还有青紫的痕迹,握剑的时候被震伤造成的淤血此刻也十分显眼。

    盛则宁想到他从马上一人挑起两三把刀的场面,那砍刀的威力,她见识过,两刀下去,厚实的木板都变成了木屑。

    也亏得封砚力气大,才没有被他们的力气震飞剑,还能抵挡得住那些凶狠的攻势。

    他跳下那刻不知道是否已经想要了要将大嵩的山河交给谁来继承,才会这样不顾自己的生死。

    盛则宁转回了视线,忧虑地看着不远处的禁军清理、搬运地上的尸体与伤员。

    他们要清出道路来,才能把皇帝用马车带走。

    只是他们人数再多,这一时半会却也办不到。

    因为还有那么多受伤的流民在里头,他们的进展很不乐观。

    旁边一个紫袍白胡须的大臣也急得上火,跺了跺脚,生气道:“这种时候还管的了那么多,还不速速把道路清出来。”

    盛则宁刚刚没有认真看,听见他的声音才发现身边这位发散衣乱的老人居然是兵部尚书陈大人。

    “是陈伯伯吗?”

    兵部尚书大人抹了两把头发,把脑袋往下一弯,定定看着盛则宁几息,仿佛这才看清她的长相:“盛丫头?原来是你啊!我说这官家怎么这么心急火燎的要出宫……”

    盛大人和兵部尚书为同僚,私下也有过来往,所以互相认识对方家中的小辈,更别说盛家二房只有盛则宁这一个独出的女儿,那更是备受关注。

    盛则宁瞄了一眼仍然双目紧闭的封砚。

    “陈伯伯您怎么会在这里?”

    说到这个,陈大人就有了一肚子闷气,倒豆子一般倾诉:“说来也不巧,我手上正好有西涼的军情要禀告官家,恰逢官家心急要出宫,就命禁军把我也捎上,好沿路能给他汇报军情,不耽搁他的时间,你也知道陈伯伯我这把骨头啊,可脆着呢,这一路险些没给摇散了。”

    说着陈大人痛心地锤了锤自己的后腰,看着她感叹道:“都说色令智昏,但是官家倒好,一样也没落下,军务也处理了,美人也救下了,老夫甚是佩服啊!”

    皇帝是名利双收,就是苦了他罢了!

    盛则宁心里略感复杂,只能低头不语。

    在过一会,道路清理好了,来了几名禁军帮忙把皇帝抬上了马车,盛则宁连忙跟了上去,谢朝宗也没有落后。

    禁军统领看他,还没说话。

    谢朝宗就指着一旁的地上,“我吐血了,也是伤员,坐自己的马车也不过分吧。”

    “让他上来吧,这马车宽敞。”

    盛则宁发了话,统领才没有说什么,通知下去一路,封锁住皇帝受伤的消息,急行回宫。

    为了让封砚躺得舒服一些,盛则宁把几个枕头都堆起来给他垫在身后,让他可以靠在车壁上。

    好在谢朝宗为了出远门,在马车里备有上好的金创药,几瓶的量都跟不要钱一样撒在封砚的伤处,好歹是止住了血,但他那狰狞的刀伤,在场的人无人敢动,只能快速赶回宫中,请太医来处理。

    “宁宁,你也别太担心了,肩膀上并无要害,死不了人。”谢朝宗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说。

    盛则宁听他声音,这才想起刚刚谢朝宗还吐了血,就问:“你怎么样,为何会吐血?”

    “刚刚有个贼子逃窜的时候踹了我一脚,可能伤及肺腑了。”谢朝宗扯着唇角笑了笑,“你不用担心。”

    虽然他口里说不用担心,可盛则宁还是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拿起身边的桔子递给他:“疼吗?要不你吃个桔子压压惊?”

    “我没事,倒是你,可有伤到?”谢朝宗几下剥开桔子,反递给她,“血味这么难闻,你定然不舒服,用桔子压压味。”

    盛则宁没接过桔子。

    车轮恰好碾过一块石头,整个车身就猛地颠簸了一下。

    封砚的身体险些从车壁上震开,往前栽下去,盛则宁眼明手快把他的身体拦住,费劲力气才把他扶靠到车壁上,可他没有靠住多久,身子慢慢又滑了下来,最后脑袋又垂到了她肩头,沉甸甸压着。

    盛则宁本想把他推开。

    但是手还没搁到他脑袋上就看见他疲倦覆下的长睫随着呼吸起伏而颤动,均匀的,像是陷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

    她放下手。

    算了,就这样吧,他是为了救她才受了伤,总不能不管他。

    谢朝宗看见封砚的举动,便多打量了几眼他的眼睛,眼皮的跳动几乎可以判断人是否清醒。

    他将桔子在手心里抛了抛,慢条斯理道:“这次事发生突然,你也受了惊吓,且休息几日,我们等过几日再出发也不迟。”

    盛则宁眉头一下就拧起来,正要反驳他的话。

    谢朝宗对她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个禁音。

    “这世上除了离开你这件事我不能听你,其他的事我都会让你如愿,谢家有我大哥即可,所有这天涯海角你想去哪,我都能陪你去,你想离开上京城,我就陪你离开。”

    盛则宁知道谢朝宗喜欢自说自话,可他说再多,其实也该知道,经过这一遭,她必定不会再那么容易上当。

    他想将她劫走,没那么容易。

    不想多费口舌,盛则宁干脆闭口不语。

    谢朝宗余光瞥见那‘昏迷‘的皇帝眉心的痕迹又深了。

    *

    因为皇帝伤势严重,不好耽搁,盛则宁等人只能跟着一起进了宫。

    在太医为皇帝医治伤口的时候,盛则宁被带下去沐浴更衣。

    她身上沾的都是封砚身上的血,此刻已经半干在身上,十分不好受,是以就没有拒绝。

    可她换好衣服正想找人送她出宫时,德保公公却亲自来了,请她去见皇帝。

    “官家醒了吗?”

    德保公公红着眼摇摇头,抬起袖子还擦了擦眼睛,“官家的伤引起了发热,现在人已经烧迷糊了,可是嘴里还在念着三姑娘的名字,三姑娘还是去看看吧。”

    “可是……”

    可是她如今这个身份不清不楚,去皇帝的寝殿多少都有些尴尬。

    德保公公知她心中顾忌,连忙保证:“奴已经安排妥善了,福宁殿里侍奉的人都会把嘴巴闭得牢牢,保准在里头发生的事,一个字也不会传到宫外,像上一回,三姑娘那般……的事,官家严明,倘若走漏只言片语,都要他们好看……”

    德保半是暗示,又像是邀功,把盛则宁劝得动摇了三分。

    “官家登基这么久,身边还没有半个知心的人,唯有三姑娘与官家还熟稔几分,奴这不是也再找不到旁的人了嘛……”

    “他有没有别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德保公公拍了拍自己的嘴,“是奴多嘴了,说错话了,三姑娘自是不在意这些,但是官家实在是可怜,宵衣旰食,起早贪黑,上一回的风寒就还没好全,这不中秋宫宴上太过高兴,又多喝了些酒,这病啊缠绵不去,调养这些日子才有了些起色,哎……今日又受了这伤。”

    “好了,公公不必多说了,我去还不行吗?”盛则宁咬了咬唇。

    德保公公马上将脸色的哀怨一扫而光,快得比翻书还快,让盛则宁都难免起了上当受骗的心思。

    “三姑娘,这边走吧。”

    盛则宁是头一回来福宁殿,皇帝的寝宫。

    一整面深色的寸金木,雕以繁复的花纹,好让名贵的宝珠能镶嵌在其中,即便不点上烛火,也有幽幽光亮。

    没有金碧辉煌,只有低调奢华。

    盛则宁走进寝殿,才发现德保公公的‘妥善’安排就是福宁殿里没有人。

    简直太不把她当外人,若她心怀鬼胎,伤重又高烧不退的皇帝在她手中,岂不是一块砧上鱼肉,任她宰割?

    往里面走了十来步,从屏风的右边穿过去,才到了封砚躺着的地方,他身上盖着薄被,似乎还睡着。

    旁边的铜架上放着盛满水的铜盆,床边的小几上放着汤药和热水。

    盛则宁回头望了望身后,寻思着,德保公公这是把喂药的活扔给她了?

    寂静的寝殿里只有蜡烛烧得噼啪的响声,盛则宁在原地想了片刻还是抬脚走到封砚身边,观察了一下他睡着的脸。

    已经有人把他脸上的血污擦干净了,那张苍白的脸上越发显得眉如浓墨,俊朗的五官在柔和的烛光下好像是纸上精心勾画的佳作,一笔一画都是恰到好处,生在盛则宁喜欢的点上。

    她起初何尝不是对他见色起意,到后来又被他清贵自持的样子所迷惑,才逐渐一步步陷入自以为是的思慕当中。

    怪他吗?

    怪过。

    若是他一早就明明确确地拒绝了自己,她也不会错把他的将就认作是喜欢,不会把他的容忍当做是包容。

    他们都是生在了不合适的时机,在一个不合适的位置,被迫纠缠在一起。

    可是如今,他们都称心如意,得到各自需求到东西。

    皇位与权位,她一个都没有兴趣。

    所以,也该允许她退场了吧?

    从水盆里绞干一条白巾,盛则宁走到床边,正要覆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尾指不小心先点了下去,指下的肌肤并不滚烫,反而微微发凉,是很正常的温度。

    她动作一顿,不信邪地把白巾挪开,用整个手掌覆了上去,只是片刻时间,也足以让她探明。

    真的一点热也没有。

    盛则宁马上就反应过来,什么发烧昏迷,全是德保公公诓骗她的!

    她心里直呼上当,白巾也不必覆了,她把身子往后一撤,就打算把这无用的降温之物扔回它该去的地方。

    可她还没等扭过身,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就坐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吓得盛则宁手一松,白巾直接掉到了脚步。

    “则宁,你去哪?”封砚眉心蹙起,声音急切,就仿佛以为她要离开。

    盛则宁愣愣看这‘垂死病中惊坐起’的男人几息,目光才从他那张绷住表情的脸上往下挪了挪。

    太医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将上裳尽数除了,如今他更是赤.条条着上半身,只有条裹伤口的绷带横过胸膛,勉强遮住了些许肌肤。

    但这根本无济于事,在明亮的烛光当中,一眼就让人看了个分明。

    封砚看着不是身形魁梧之人,但身上却生得精瘦又结实,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又蕴含着力量,就好比现在他一用力扯住她的手腕,那血管就犹如游龙在臂膀上鼓出。

    克制却用力。

    这个画面让盛则宁一口气血直冲上了天灵盖。

    那个素来看重衣冠整齐、一丝不苟的瑭王殿下去了哪里,封砚这壳子里莫不是换了一个人?!

    他怎么能、怎么会如此伤风败俗地在人前敞胸露肉。

    盛则宁下意识就用力扯过自己的手腕,想要后退了,封砚并不想拽伤她脆弱的手腕,于是就顺着她后退的趋势从床上半抬了起身,那薄被从他腰间一路往下,眼见就要彻底掉下去了。

    盛则宁刹那就面红耳赤,忙不迭把眼睛紧紧闭上。

    救命。

    她眼睛刚闭上,感觉握住她的那只手猛颤了一下,就听封砚闷哼了一声,好像是痛极了。

    想起他肩膀上的伤势严重,盛则宁马上想到,必然是这大动作扯到他的伤口。

    她顾不上许多,眼睛一睁,双手上前,及时撑住他痛得痉挛下落的身体。

    微热的肌肤贴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心脏猛跳了两下,耳朵尖热得生了痛,就像是被烛火近距离烘烤着。

    “官家小心。”

    发热虽然是假的,可是他肩膀上严重的刀伤却是真的。

    连封砚这般内敛自控的人都无法控制的痛,必然是他难以忍受的痛。

    盛则宁想起刀落下来的时候,封砚义无反顾地用身体护住了她,这才使她毫发无伤。

    心里软下去了一块。

    本来是撑扶在他身侧的手,轻柔地环了过去,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这才发现他肌肉都紧绷后背上皆是冷汗,沾了她一手。

    就为了拉她这一下,他便吃了这么大的苦。

    盛则宁对他又是怜又是气。

    早一点,若是再早一点,他能有这十分之一的心待她,他们也不会走到如今的田地。

    可现如今他再好,盛则宁也不敢要。

    她从前的勇气早已经一次次失望中磨光了,要如何再去面对成为帝王,将来还会三宫六院的男人,去瓜分那被切的七零八落的心。

    她不敢了。

    “则宁,你怎么来了?”

    冷汗从他的额头滚落,沾湿了他的脸,就连脖颈上都很快遍布了汗珠,蹭到了盛则宁的脸颊上,汗.津津、湿.淋淋。

    盛则宁正想道出这是德保公公干的好事,就听见封砚喘着气,虚弱地道:“我还以为又是一场梦。”

    “自然不是梦,官家既是为我受伤,臣女理当来奉药侍疾。”盛则宁想要抽身,却发现早已经被封砚反客为主,单臂横于她的后腰,把她抱进怀里。

    “这些事有宫人做就可,你非我妻妾,哪有奉药侍疾的道理。”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带着一些埋怨,盛则宁没听真切,也不敢轻信。

    堂堂帝王怎会委屈小心。

    盛则宁当即顺着他的话道:“官家所言极是,臣女此番是逾矩了。”

    耳边重重抽了一口气,像是对于她这个回答有些气恼了。

    不过他也没有揪住这个话题不放,而是改问道:“你今日当真是与谢朝宗约好,要一起离开的吗?”

    “自然不是。”盛则宁一口否定。

    “是吗。”封砚的声音带出一股轻松的轻叹,手臂又将她的后腰往使了点劲,把身体的重压都不由分说地加诸在盛则宁单薄的身体上。

    盛则宁不堪重负,只能用手抵住他的身躯,可那又湿又滑,难以受力。

    她只能咬紧了牙关,费力地憋出一句话。

    “不过……出门游历确为我所愿,日后有机会臣女还是会去的,此事与谢朝宗无关,是臣女一人。”:,,.

    第97章强求

    血气混着药味,充斥鼻端。

    盛则宁一鼓作气说完后,心中也是忐忑,呼吸都不由浅了几分,像是怕惊动了蛰伏在黑暗里的猛兽。

    在封砚漫长的沉默中,像是被两端拉紧的弦,全然不知道崩断的那一刻会在什么时候。

    等待就是就是未知的恐惧。

    手掌贴着的地方,明显察觉到随着呼吸律.动的脊背。

    手心湿.润,不知道是封砚的冷汗,还是她慢慢渗出的冷汗。

    她慢慢将手从那赤.裸的后脊上挪开,无力地在半空蜷了蜷,无处安放。

    盛则宁说是胆大也胆大,可该装乖的时候也不马虎。

    想起几案上的汤药,盛则宁犹如找到了解脱,连忙把话题扯开,语气轻快道:

    “官家的药也放了许久,正好可以用了,我给官家端来吧!”

    她说着,将腰背往后,想要趁机挣开他手臂的束缚,离开这个不合时宜的拥抱。

    可是封砚却没有如她的意,虽然只用一只臂膀,但也足以拦住她的退路,让她无路可退。

    察觉到封砚的阻拦,盛则宁没敢再使劲与之抗衡。

    此情此景,四周无人,她偏偏又这么尴尬地贴在他身上。

    身份悬殊,力量更悬殊,此刻硬碰硬,对她而言只有一败涂地这一种结果。

    她的动静让封砚回过神来,须臾后他的声音就贴在她耳侧。

    十分平静,一字一字清晰,每一句话都轻缓柔和。

    “则宁,我一直在寻思你我二人的相处之道,你偏爱自由,我给你自由,你想重来,我亦允你,可是你明知我离不开上京城,却一心只想着离开,是要,将我置于何地?”

    最后一句,他似是一叹,尾音绵长,犹如一发射中的羽箭不住颤动的尾羽。

    将那威慑的余力延长。

    盛则宁头皮一麻。

    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她故意把他抛弃了一样。

    而且他这个不同往常漠然的语气莫名让盛则宁想起在西凤塔上,他慢声细语地对她道——“害怕?害怕就对了。”

    那种压抑中的疯狂,让她无论多少次想起,都觉得匪夷所思。

    从前她以为封砚是君子端方,举止有度的人,可谁知道他竟然也有让人惧怕的一面。

    而他此刻的反应,就仿佛是在玩丢猎物后,温顺如猫的狮子慢慢向猎物亮出了自己的锋牙与利爪。

    再经过盛则宁用心解读和理解,他的那句话的意思就变成了:我给你自由,尊重你的选择,可是我依然有办法困住你。

    是啊,他已经成了皇帝。

    大嵩的国土之内,都逃不脱他的掌控。

    他愿意在有限的范围内温顺,但也毫不介意在失控的时候威慑。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岑寂的寝殿里再没有半点声息,就连两人的呼吸声仿佛都几不可闻。

    盛则宁轻咬了下唇瓣,终于艰难道:“官家有官家的担当,臣女也有臣女的选择,站在山巅上人,看山脚的行人犹如蝼蚁一般,来来去去,微不足道。”

    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也有穷人的生存之道。

    官场上的人追权逐利,做生意的人贪财好利。

    有才之人广济天下,平庸之人小家之乐。

    各有追求,谁也不能指责对方的追求是可笑的、不对的。

    就如庄子所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之乐。

    她只不过是不愿意享这深宫之中,皇帝之侧的泼天富贵,便不该被当作不知好歹。

    而封砚更也不能强求她去接受这迟来的偏爱。

    他最重要事难道不是成为一个贤明君主,坐享天地繁华,万民朝拜。

    然后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担当……”封砚在她耳畔,又轻轻念出这两个字,似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让盛则宁听出了一些悲凉。

    封砚埋下头,靠紧她纤细微凉的脖颈,动脉的跳动急促,彰显着主人的不安。

    他凤眸半阖半张,视线的尽头是他空旷的寝殿。

    作为皇帝,庞大的责任就担在他的肩头。

    比以往更多的公事、比以往更多的压力,还有比以往更多的束缚。

    可他这个人,不求奇珍异宝,不贪山珍海味,也不要美人盈室。

    他要的只是安稳平乐,再不被人所害,更是能庇护所亲之人。

    还有,让她得偿所愿。

    现在她如意了,可谁来让他如愿。

    不怪乎,都说皇帝是这世上最孤单的人

    看吧,他坐上了皇位,就已经开始孤单了。

    说来也奇怪,从前他没有‘孤单’这种感觉,可认识盛则宁以后。

    他便有了。

    “山下的人看山巅上的人,是不是也犹如看待过眼云烟,则宁,我在你心里真的就这样一吹就散了吗?”

    他们一起在林间骑过马,也在同一片屋檐下避过雨,喝过一盏清明雨前的茶,尝过秋收后的果子。

    她爱过两年,而他只是迟了两年。

    曾经他以为沉默陪伴就是最好的回答,直到梦醒那刻才知道那些都是无声的消耗。

    可他不信,盛则宁心底就真的再没有一点牵挂。

    死灰尚能复燃,他们之间也能重新开始。

    盛则宁沉默了片刻,心脏的位置因他这句话,有些泛疼,一下接着一下抽了起来。

    她闭上眼。

    往事犹如走马花灯地放过。

    怎么可能散得干净。

    “官家在我心里永远是一座移不走的山,陡壁悬崖、山高路险。”

    盛则宁声音很轻,就像是在蜡烛前,担心气息会吹灭那随时会灭的烛火,“可是,于我而言,高处不胜寒,只愿在心里瞻仰它巍然耸立,不再强求能亲临其境。”

    她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理由说了一个又一个,这就证明她早已经深思熟虑,早也清楚得失利弊,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心爱之人的盛则宁。

    她已经把他看作龙潭虎穴,悬崖峭壁,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

    封砚慢慢松开手臂,两人紧贴的地方都热出了汗,但是无人在意。

    一退开身,盛则宁接连往后退了两步,软底绸鞋悄无声息,唯有腰间的丝绦也从封砚身前的薄被上慢慢抽离,像一条冷血的碧蛇无情地游走。

    毫不留恋。

    盛则宁整理被弄皱的衣裙,这身宫服的料子看着名贵,也很容易留下痕迹,刚刚被他那一抱,这身衣服已经不能见人了。

    想要全然抹去痕迹,已经是不可能的事,盛则宁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悄悄打探了眼封砚的神色。

    可他覆下的眼睫挡住了所有的神光,只有满头的冷汗涔涔,显出他身上的不适,左肩上的绷带被洇红了,像是刚刚包扎好的伤又渗出了血来。

    “官家身负社稷重担,更是大嵩百姓的依托,但求官家千万爱惜身体,莫要再罔顾自己的伤势,还是快些喝药吧。”她几步走至矮几边,机灵地端起那碗温热的汤药递到封砚眼前。

    这话起码是她的真心实意。

    宸王狼心狗肺,不配为君,大嵩唯有在封砚手上,还能有太平繁华。

    她爹选出来的人,必然不会错。

    所以盛则宁真的希望封砚可以坐稳这个位置,长长久久下去。

    瓷勺撞在碗边,敲出一声脆响,深褐色药汁溅了几滴出来。

    封砚眼睫抬起一些,见那白瓷碗边上搭着几根纤细的手指,牢牢捧着药碗,药汁不慎沾在她的手指上,分外明显。

    封砚迟迟不接,视线不高不低,一直停留在她手上。

    盛则宁蹙起秀眉,姣好的脸庞露出一副难办之色。

    她估摸着是不是封砚做了皇帝,莫非连手都不愿意伸,要人喂了?

    可是喂他喝药这事,别说现在做不来,就是从前她也未必会做。

    她端着药碗的手都累了,不由发起了抖,封砚再不接过去,她只能转头给他放回原处了。

    “官家?”

    好在封砚终于在她就快端不稳时,大发慈悲地抬起手接过瓷碗,可是他用的是伤了肩膀的左手,而不是完好的右手,这点让盛则宁颇感奇怪。

    不过下一刻,她的疑惑便得了解释,封砚空出来的那只手不接瓷碗,是为了抓她的手腕。

    才脱离了他的控制,转眼就被扯住了手腕,轻拉到了身前。

    他的手掌从腕骨处往前,擒住她那几根手指,大指慢慢抹去上面褐色的药汁。

    粗粝的指腹滑过她的指背,带起一阵战栗。

    没用几下,就把那些药汁擦了去。

    凤眸抬起,寒冽的黑眸里挟着风雨欲来的压抑。

    盛则宁一惊。

    仿佛一下将两人拉回到高高的西凤塔,命悬一线的威迫感紧紧扼住了她的脖颈,让她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眼前的人是封砚却又不似封砚。

    他就像是被强行拦住的洪浪,一旦决堤,就是不死不休。

    盛则宁在他的注视中察觉到一丝不妙,急于将自己的手抽离,可封砚动作更迅速,不但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腕,还牢牢扣紧。

    什么病重脆弱,什么高烧不退,都是假象,他依然是那个可以轻而易举把控全局的人。

    黑云沉沉,电光乍现。

    他启唇轻声道:

    “若我,一定要强求呢?”:,,.

    第98章痛苦

    晚风从半支的雕花窗吹来,垂幔如水波荡漾,烛火摇曳,将投影在墙壁上的影子都晃出了惊惶失措的模样。

    寒意侵入骨头缝,盛则宁的后背沁出薄薄一层冷汗。

    封砚握在她腕间的手,强悍有力,仿佛只要他愿意,轻而易举可以折断她的手。

    他不是第一次向她亮出自己的爪牙,可这一次却与在西凤塔上不一样。

    在西凤塔上,封砚神智不清,所以生出了病态的疯狂,可这一次,他眸光沉静。

    像深潭静水,像无尽深渊。

    想要认真地吞噬掉什么。

    所以才执着地,看着她。

    盛则宁想把视线抽离,却无法办到,就像是不小心撞进蛛网的蝴蝶,被那万千纤细的蛛丝缠裹,逃不掉了。

    悬殊的力量已经让盛则宁感受威迫。

    更不必说封砚薄唇吐出来的那句话,更是让她感到愕然无比。

    强求?

    从前他答应过不会强令她入宫,是她太高估了封砚的品德,还是太相信男人这张嘴。

    她垂眼看着自己握成拳头的小手,那下意识就要抵抗与挣扎的姿态已经说明一切。

    她不愿意。

    深深吸了一口气,盛则宁慢慢才在这种让人窒息的氛围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干巴巴道:“官家当知,强扭的瓜不甜。”

    封砚轻一用力,盛则宁就扑到了床边,膝盖磕在床榻上,疼得她瞬间挤出了几滴眼泪。

    封砚左手端着的药又撒出来了不少,瓷勺用力撞着碗壁,像是发出了同归于尽的气势。

    盛则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的瞳孔猛缩了一下。

    微凉的手指扣住她的后脖颈,半是擒住,半是托起,把她的脸扬了起来。

    “我从不奢望它甜,可是,我不能没有。”

    *

    德保公公心都提到了半空。

    因为这个时候,皇帝用这般冷肃强横的语气召他,怎么想也不会是一件好事。

    仿佛他要是慢上一刻,都会酿成大错。

    所以,任劳任怨的德保公公是提着袍子,一路小跑进来,不敢耽搁片刻。

    深秋的风卷起寝殿内的垂幔,火光又不甘地摇晃了几下。

    德保公公抬手理了理跑乱的衣袍,绕过屏风。

    哪怕只是在仓皇间一扫眼,德保公公也能轻易判断出寝殿内气氛不对。

    可他心底有一万个不解。

    和盛三姑娘在一块的时候,皇帝向来心情不错,今日更是有英雄救美的功劳在前,难道不该趁着还有恩情在身,两人互述情意,好让两人关系和缓。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究竟是为何?

    他低头靠近,垂手恭敬道:“官家有何吩咐?”

    封砚披上单薄的寝衣,遮住了伤处,目光往旁边看了一眼。

    盛则宁面无表情地站在一侧,手握住自己的手腕,仿佛是被他握疼了,伤到了。

    封砚眼神淡了下来,转过眸子,吩咐德保。

    “盛三姑娘要在宫中住一段时间,你安排下。”

    德保公公闻言,都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惊讶,一下就忘了在御前的礼数,把脑袋倏地就抬了起来:“啊?”

    从没有女子未经册封就住进宫中,此举大大不妥。

    皇帝一向恪礼守节,就连特意向他示好的小娘子都不假辞色。

    别说怜香惜玉了,就连半分亲近之意都无。

    后宫空悬,这才致使群臣们纷纷上书,为皇嗣担忧。

    好在今日皇帝受伤一事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要不然明日早朝,这件事只怕又会重提。

    若是盛三姑娘现在逾矩住进皇宫,惹来的非议怕是都能把人淹没。

    封砚知道德保听清楚了他的话,因而并没有重复,只是目光横了过来,眉心的皱痕还没抹去,显得不容拒绝的强硬。

    就仿佛是他知道不妥,偏要强扭这一回。

    德保公公浑身一颤,不敢再发表异意,应声道:“是。”

    “官家于我有救命之恩,臣女愿意在宫中为官家侍药奉疾,只盼官家能早日康复。”盛则宁虽然一时气上了头,可她也知道如今她才是鱼肉,是无法抵抗的了封砚对她下的任何决定。

    可若要她身份不明就暂居宫中,她也不愿意。

    德保公公偷偷瞄了一眼盛三姑娘。

    这句话划清了两人的界限,也让她被迫留在宫中一事师出有名了。

    更何况,皇帝若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受伤一事,就要想法子替她掩饰。

    万一她逢人就说起皇帝受伤的事,会惹来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以退为进,甚是高明。

    也丝毫不顾什么情意,就像是她并不知道为什么皇帝非要留下她。

    封砚眸子深幽,橘黄色的烛光都不能让他那冷冽的眸光温暖一分。

    他深深看了眼盛则宁,又对德保道:“对外不必交代了,只是对盛三姑娘在宫中一事,胆敢泄露半个字之人,宫规惩戒。”

    他的目的只有留下她,至于什么名目的事,那很容易,只要盛则宁肯点头。

    什么名目不行?

    *

    福宁殿的后殿一直空置,德保公公亲自带着信任的宫婢很快就收拾出来了。

    天色不早,盛则宁就被请到这里休息。

    她站在台阶下,仰头看清匾额上长宁殿三个字,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在这宫里她要住上几日。

    虽然盛府那边会有人去替她说,可如此一来,倒像是皇帝给了他们别样的暗示。

    “宁姑娘,请吧。”德保公公还急着要回去伺候皇帝,不能在这里久待。

    盛则宁向来不喜牵连到无辜之人,即便对封砚有怨言,也不会撒在德保公公身上,或是让他为难。

    宫人不敢抬头直视她,躬身立在两旁,盛则宁就从她们中间穿过,走入长宁殿。

    虽然还是秋日,德保公公担心后殿幽冷,让人把绒毯就铺在了地板上,一方足占去大半地的花毯,色彩素雅,很符合秋天的色彩,颇为温馨。

    殿内香炉里熏上了凝神的淡香,袅袅细烟升起,让清冷的后殿都朦胧了几分。

    德保公公也自知皇帝的行事犹如强盗,在盛则宁面前更加低声细语:“姑娘可还满意?”

    盛则宁随便走了几步,手指搭在半圆檀木桌上,看着花瓶里插着几支别致的花,兴趣缺缺答道:“都好。”

    德保公公得了这句话,便可以回去复命了。

    早得了吩咐,其余侍奉的宫人也如潮水一样退了出去,把安静留给盛则宁一人享用。

    宫中什么没有,哪怕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这间后殿也给拾掇的十分舒适。

    可是盛则宁躺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睡去。

    大概第一只鸟被关进笼子里时,也是这般难以习惯。

    久久不能入眠,盛则宁心里的气消不下去,干脆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脚踩着绒毯,几步就走到了窗边。

    在她进来时就观察过,这边的窗户是朝着殿门方向小院开的,院中有几株四季桂,她想打开窗户,闻闻桂花的味道,兴许比凝神香还有用。

    窗户外,月光下,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不是桂树,而是一个眼下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封砚身披着素白单衣,遮着半边,里面的寝衣有些发皱,就像是从床上匆促爬起,未修整仪容,就这样手里提着蚕纱灯笼,从主殿走了过来,他长身玉立在阶下,面朝着门,不知道站了多久。

    从灯笼里揉出来的光,扫在他微昂起的下颚上,精致流畅的流线好像看名家洒脱地挥毫,勾勒出的山川壮丽,江河蜿蜒。

    盛则宁有些后悔自己不好好睡觉,偏偏要闻什么桂花。

    她推开窗的声音在秋虫的鸣叫声中不算响亮,但是人为的噪音怎能比得上秋虫夏鸟的和谐。

    封砚的眼睛立刻就循声而至,不知道是火烛爆了一下,还是恰好一缕月光映了进去,他的眼眸似是亮了一瞬。

    慢慢收回撑在窗扇上的力气,盛则宁垂下眼,很想当做没有瞧见他。

    可是封砚的声音紧随而来,在窗扇落下之前,传到了她的耳边。

    “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竟会因为不安而无法入睡。”

    “臣女也是没有想到会被官家囚于宫中,因而辗转难眠。”

    反正左右无人,盛则宁话说的直白些也不怕,反正这话的起端是封砚自己开的头。

    两个为同一件事而失眠的人,视线对在了一块,久久没有挪开。

    “我并不想关着你,若能光明正大,我自是愿意,只是你不愿罢了。”封砚朝着窗户口走近几步,他的伤势并不会影响他清贵的姿态,就仿佛是沐着月辉独行的仙人,一副芒寒色正的模样。

    盛则宁略转开了些视线,就像是怕被寒芒刺了眼,“官家也知道这是小人行径,若是传扬出去,言官谏臣们口诛笔伐,官家的一世清名就不复存在。”

    “有功无过之人被奉为圣人,有功有过是为凡人,世上本就圣人少,凡人多,而我也从来不会成为圣人,因为我有私心,也有私欲。”封砚静静望着她,毫不介意把自己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心思。

    他看见那被掩在支窗后的小脸玉雪莹润,明亮的杏眼蕴着盈盈水光,仿佛潋滟的春江水,波光粼粼,紧紧抿住的唇瓣,就似就要胀开的花骨朵,娇嫩艳丽。

    让他情难自禁地走前了几步,灯笼摇晃的光撒在脚边,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子,一亮一亮,也晃醒了陷入沉思中的美人。

    盛则宁像是被惊动的兔子,急于躲回安全的洞.穴,身子后退的同时想把支开的窗户也关上。

    “则宁。”封砚不得不唤了她一声,不想这么仓促结束两人的对话,“我就站在这里,不会再走近,你不用怕。”

    已经及笄的小娘子和已经及冠的郎君,若没有此前的种种变故,他们或许已经稀里糊涂成了婚。

    盛则宁已经是这个年纪了,当然也听过男女那些事,会防备一些,也实属正常的反应。

    听到封砚挽留的话,盛则宁动作只顿了下,不为所动,说道:“……夜深露重,官家身上还有伤,早些回去安寝休息才是。”

    封砚从窄小的窗缝里凝视她。

    他的私心,他的私欲。

    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却好像隔着天堑,难以逾越。

    “好。”

    他的声音艰涩,像是黄连、山槐子、龙胆草、穿心莲等数十种药熬成的一锅十全苦汤。

    “官家贵安。”说完,盛则宁的手彻底松开,身子紧跟着后退了半步,任凭支窗‘啪嗒‘一声落下。

    把桂香、月色与郎君一并留在了窗外。

    等候了须臾,外面好像只剩下了虫鸣,盛则宁才重新把手覆在支窗绢纱密织的罩子上,可透过那细纱,隐约还能看见灯笼的光芒停留在不远的地方。

    她把脸轻轻贴了上去,从中窥见一道模糊的影子。

    静静伫立,孤形吊影。

    她想,她不会在这里呆太久了。

    会痛了,就离放手不远了。

    就如她当初一样。:,,.

    第99章不敢

    五更天。

    天光还未亮,正殿的方向就有了动静。

    盛则宁因为一晚上的胡思乱想,将将才培养出一点困意,闭起了双眼,被外头的响动一扰,在床上愤愤翻过一个身,捂着耳朵面朝里面,想要继续睡去。

    可是正殿与后殿的距离很近,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交谈声包括器皿轻撞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再加上早起的鸟在枝头婉转啼鸣,声音越发热闹起来。

    盛则宁拥着薄被,在床上重重叹了口气。

    大嵩实行三日一早朝,早朝的时间还是天将明未明的时候,大臣们个个要起的比鸡早,饿着肚子奔赴崇政殿参与朝会。

    不曾想,皇帝起的比他们还早。

    难怪太上皇身子不好,三天两头这般辛劳,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约莫一刻钟的过后,正殿里的声音才渐渐消匿。

    盛则宁还是有些困,翻回了身,正想继续睡回笼觉,冷不防就看见床帷上投下一道阴影,就像是有一个人站在了她床边。

    从那高度与胖瘦来看,盛则宁一眼就能认出是谁。

    可即便认出来了,她还是受到了惊吓。

    封砚他是从窗户翻进来的吗?要不进来时怎会悄无声息?

    想到封砚从窗户翻进来的样子,盛则宁又觉得这画面很滑稽,险些把自己都逗笑了。

    这怎么可能呢?

    好在她的手正搁在脸边上,顺势就把自己的嘴捂了起来,没有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她昨夜才跟他‘不欢而散’,这大清早人还没睡醒,就更疲于应对。

    “官家?”

    外面德保公公焦急地小声催促,像担心他会耽搁早朝的时间。

    封砚也不没等他再喊第二声,身子弯了一下,很利落地就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那微不可查的脚步声远去,盛则宁还躺着床上一动不动。

    莫名其妙。

    封砚一大清早就来她的屋子里巡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隔着帐子看了一眼。

    在戒备森严的主殿,难道还担心她能跑了不成?

    不过经这一遭,她的回笼觉彻底泡了汤。

    既然无法再入睡,继续躺下去的结果就只会令她腰酸背痛,更不舒坦。

    盛则宁被迫起床。

    竹喜不在身边,盛则宁觉得十分不方便,可是又不想唤宫婢进来伺候,就打算自己随便梳理一番。

    她将头发用手指捋顺后披到脑后,两根手指轻挑起洒金床帏的一角,还没等视线探出去,就先嗅到一股浓郁的花香。

    床边矮几上多出了几枝新鲜的枝桠,乌绿的叶片中,堆着繁星一样的金黄小花,紧簇簇的。

    是窗外的四季桂。

    清露还在枝叶上,显示这几枝桂花是刚刚才折下,放在她床边上的。

    盛则宁赤脚踩了下床,从矮几上捡出一枝桂花放在鼻下轻嗅,怡人的香味仿佛沾了蜜的甜糕,让人心情愉悦。

    不过,封砚是怎么知道昨夜她开窗是想要闻这桂味?

    “三姑娘,您醒了?”

    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道女声,有几分熟悉。

    盛则宁不太确定地转过眼睛去看,果真门口正站着一位眼熟的宫人,看她那模样应当是准备帮她把门关上,可就这么巧,撞见她醒来了。

    是她。

    盛则宁有点惊讶。

    上一回见到这位宫人还是在皇后的千秋宴上,那时候的她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宫装,脸上尽是沧桑的痕迹,是濯衣司五等女使。

    时隔数月,她似是换了一个人。

    虽然容貌难以改变,可是神情上已经大为不同,如获新生。

    盛则宁想起在满京客栈时,德保公公叫她芩娘。

    这位芩娘与封砚的关系必然匪浅。

    “姑娘兴许不记得奴婢了,奴婢是在千秋节那日在宫道上捡到了姑娘的一只金蝴蝶耳坠。”芩娘笑着道,十分和蔼,让盛则宁想起家中的祖母。

    她回之于一笑,随后又有些惭愧。

    “我记得,不过我的金耳坠是不是给芩嬷嬷惹了麻烦?”

    芩娘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仿佛奇怪她怎会知道这件事,但是她极为自然地掩了下去,并未在盛则宁面前露出半分异色。

    “贵人所赐,都是福气,怎能说是麻烦。”芩娘下意识擦了擦双手,这是她在濯衣司留下的习惯,不可磨灭。

    “奴婢如今一切都好,劳姑娘挂念了。”

    盛则宁见她状态不错,所言非虚。

    封砚既然已经登位,他赦免一个犯了错的宫人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他照拂,盛则宁确实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姑娘稍等,我去准备洗漱的东西。”

    盛则宁不敢劳烦这位芩嬷嬷,可是芩嬷嬷没等她出声制止,已经腿脚轻快地走了出去,叫人准备起来。

    不多会,几名宫婢就端着洗漱的水、青盐、甚至一长托盘的钗环首饰、脂粉香膏进来了,看这个架势,大有要把她好好收拾一番的样子。

    盛则宁轻蹙着眉,实不想如此兴师动众,她不是来皇宫享福的,万万不敢把自己放在主子的位置上。

    可芩嬷嬷不由分说,把她当作几岁的孩子一样,伺候她洗漱、更衣,最后还请她坐在镜台前,她亲手拿起一把梳篦为她通发。

    “姑娘莫嫌奴婢手笨,奴婢在进濯衣司之前,是贴身侍奉贵人梳妆打扮的,虽然多年未能精进,可是以前的本事还没有忘记。”

    贴身侍奉贵人?

    盛则宁从镜中看着芩嬷嬷手下轻柔的动作,她这个岁数若是贴身侍奉贵人,那人必然也与皇后娘娘差不多大。

    是封砚的长辈。

    “嬷嬷以前是在哪位娘娘宫里当差的?”

    “是孟婕妤。”

    盛则宁眼中并无意外,也只有这个答案能解释封砚为何会格外照拂芩嬷嬷。

    因为芩嬷嬷是他生母身边的旧人。

    孟婕妤出事的时候她才四岁,正是和姐妹们满园子玩闹,最无忧无虑的年岁。

    宫里死一位妃嫔这样的事,大人不会和孩子说。

    她只知道在这一年,封砚成为了皇后的嗣子。

    人人都在说五皇子运气好,正好撞在皇后不甚流产后再不能生育,因而伤心欲绝的时候。

    皇帝虽然一直对皇后敬重有余,爱护欠缺,可此番也为了安抚发妻,决定在众皇子中挑选一位过继给皇后,养在嫡母的膝下。

    “那嬷嬷以前照顾过官家?”

    芩嬷嬷听她提起皇帝,脸上的笑纹更深了,点了点头:“是,奴婢照顾过官家一段时间。”

    追思过往,她感叹了一句:“官家小时候和现在全然不一样,真是物是人非啊。”

    盛则宁被她的话带出了一丝好奇:“有何处不一样?”

    芩嬷嬷眼睛弯了起来,更加慈祥地从镜子里看着盛则宁,就仿佛很高兴她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嬷嬷若是不方便,不说也可以。”盛则宁被她看的不太自在,低下视线。

    “没有什么不方便,姑娘若愿意听,奴婢便细细讲。”

    “……我也没有那么好奇。”

    芩嬷嬷笑了笑,还是很愿意讲给盛则宁听,只不过想起往事,她的笑容淡了,神色也渐渐凝固起来。

    “孟婕妤因私情为一名犯事的朝臣求情,太上皇将她罚至冷宫,咱们官家那时候才五岁,就敢独自前去御书房为他母妃求情,可人轻言微,最后也只争取到一个陪婕妤一同去冷宫的下场,不过官家十分懂事,从来不惹婕妤娘娘生气,他还很喜欢说话,常常从早说到晚,把见到的、听到的东西都讲给孟婕妤听,哄她高兴。”

    喜欢说话?

    这点果然和现在的封砚完全不一样。

    他现在这个少言寡语的性子哪一点像他小时候了?

    不过,她唯一次觉得封砚多话的是薛澄生日那天,他从繁楼喝酒出来后,一直跟在她后面唠唠叨叨,倒是话尤其多。

    “只要官家一和婕妤娘娘说很多话,孟婕妤就会心情好起来,所有每当婕妤不高兴的时候,官家的话就很多,有时候奴婢都觉得他格外唠叨……”芩嬷嬷想到了有趣的地方,不禁又弯起了眼,“官家是个很好的孩子。”

    盛则宁怔了怔。

    莫非那次封砚是觉得她不高兴,所以才一个劲说没停?

    “……他时常会为了给奴婢们出气,去捉弄那些眼高手低的太监,有时候还会和他们打架,偶尔也会打得鼻青脸肿的。都不敢去见孟婕妤,还是奴婢替他遮掩过去。”

    热心?打架?

    盛则宁眼睛瞪得更大了。

    难怪芩嬷嬷会说封砚完全不一样了。

    这与现在端方克制的封砚截然相反。

    “婕妤娘娘应该很爱自己的孩子吧,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

    封砚既然从小就知道爱护他的母妃,可见母子两人的感情深厚,人心换人心,如此来看,孟婕妤肯让出封砚给皇后当嗣子就显得很怪异。

    天下母亲谁能忍受骨肉分离。

    以太上皇当年的仁厚来看,也必然做不出强夺人子的事情。

    芩嬷嬷叹了口气:

    “……随着年岁的增长,宫里的皇子都到了启蒙上学的年纪,可是那些宫里踩低捧高的人哪里会正眼瞧住在冷宫里的人,即便太上皇再仁厚,也没法考虑到这些小事上,官家的学业就耽搁下来了,孟婕妤无奈,却也没有办法。”

    “官家向来懂事,甚少求孟婕妤满足他什么要求,粗茶淡饭他能用,陋衣薄被他也能受得住,可他打小就聪慧过人,手边几本启蒙的书也给他翻得快破了,唯独一件事,他想去学堂,一日比一日渴望。”

    “终于他在生辰这日,向婕妤提了这个请求,他想去念书。”

    “可是孟婕妤在宫中本就没有什么势力,她在冷宫待得越久,翻身就越无望,而且她的身子一天差过一日,已然是快要耗尽之人了,自知以她的能力是不可能满足的了官家的愿望……”

    “所以,她就把官家让了出来?”

    芩嬷嬷点了点头,捧着盛则宁的沁凉黑顺的发丝,仔细梳理起来,仿佛回到了给旧主梳妆打扮的时候。

    “那官家他?”盛则宁见芩嬷嬷似是追思过往,陷入了沉思,她有些好奇后来的事,便问了起来。

    “那日大雪,孟婕妤穿着最好的一套衣裳,还让我给她梳了一个最适合她的坠马髻,亲自牵着官家送到冷宫门口,可怜官家还一心以为是可以去学堂读书,直到看见皇后宫里的人在门口等他,才明白他母妃的用意是将他送给皇后抚养。”

    “官家自是不愿,可是挣不开身边那么多身强体壮的宫人,其实那时候官家已经八岁,懂事了,是不适合送给皇后抚养,这还是婕妤娘娘用自己仅剩的嫁妆央求了总管太监帮她给皇后说情,官家在明仁殿里一直想办法逃回来,婕妤娘娘怕他这一次次的会惹怒皇后,白白失去这样好的机会……”

    说到这里,芩嬷嬷眼圈都红了,抬起手背轻轻擦了擦眼睛。

    盛则宁忽然想起孟婕妤的死,她并非病死在塌上的,而是坠于东龙塔。

    她这是……

    拿自己的死在逼封砚啊!

    芩嬷嬷叹道:“官家从几个嘴碎的宫人口里得知后,穿着单衣赤脚就从明仁殿里跑出来,鹅毛大雪,天寒地冻,东龙塔又那么高,他一个孩子怎么爬得上去……最后手脚冻得发僵,实在爬不上去,他只能跪在上面不断地磕头……”

    ——我不去学堂了,母妃,求求您,不要把我送走!

    ——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不提要求了,我什么也不要了!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求求您!

    ——求求您!不要抛下我……

    盛则宁心里猛得一抽,胸口闷了起来。

    仿佛看见了跪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的孩子。

    自此之后,他再不敢说‘我想要’。:,,.

    第100章要你

    绿檀木梳篦一遍遍梳过盛则宁的发丝。

    梳篦擦过柔顺的发丝,只有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深秋过后,一日弱过一日的虫鸣。

    芩嬷嬷手上的动作很轻柔,就如她所说,梳头这手艺并没有因为浆洗了十几衣裳而忘记,如今只是没有从前那样灵敏,可只要足够小心,就不会扯痛盛则宁的头皮。

    可盛则宁在听完封砚的往事后,还是感觉到头皮上一阵阵发麻。

    即便芩嬷嬷用再平静的语气,复述他雪地里的悲鸣,那一道道声音好像已经震荡在了她的脑海。

    失母之痛,对于稚子而言,便是失去了所有。

    生于深宫,皇帝是每一个孩子的父亲,可他却永远无法成为每一个孩子的好爹爹,他有太多责任、太多庶务,后宫只是他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

    他是天下人心中的仁君,却不能厚泽所有的子女。

    兴许有几个孩子他压根都记不清他们的生辰。

    所以封砚才会被遗忘在冷宫当中。

    孟婕妤就是他的全部。

    可他被迫用这个‘全部‘去赌一个‘光明’的未来。

    记忆里,那站着皇后身边沉默寡言的少年,在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里,她似乎又看懂了些隐痛。

    魏平说他是冷宫里一只丧家犬,住破屋,吃馊饭,若不是把孟婕妤克死了,焉有如今的风光。

    他没有一句反驳的话。

    因他就是这样认为。

    若不是孟婕妤以身死为他铺路,他如何会甘愿留在明仁殿里,做皇后嗣子。

    他是无家可归了啊。

    旁人看他如霁月清风,他却自甘背负罪责,无欲无求。

    可就如孟婕妤一样,世人常常会以自以为是的‘好’,给别人施加不能磨灭的压力。

    而忽略了,对方真实的需要。

    孟婕妤为了成全了儿子离开冷宫去读书的心愿,却让他从此失去了母亲。

    这真的值得吗?

    “官家他吃了很多苦,才变成这个性子,若是三姑娘能体谅一二……”芩嬷嬷从镜子里看着少女沉思的脸。

    如此明艳如霞,颜如舜华的姑娘谁能不喜爱,芩嬷嬷从第一眼见到盛则宁起就格外喜欢。

    她的立身行事、宽以待人,无比体现她是一位教养得体、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活气,就像吹开冰封大地的一阵春风,就像破开漫漫黑夜的一缕晨光。

    沉寂数年的人需要她这样的活气。

    盛则宁掀起眼帘,浓密的睫毛下水眸莹润,那丝被牵动的情绪已经藏了下去,她镇静地看着芩嬷嬷道:

    “芩嬷嬷原来是来当说客的么。”

    来说服她,哪怕封砚枉顾她的意愿,拘她在这里,也是应该的。

    因为他现在又喜欢她了。

    所有她翻脸不认人就甚是无情。

    可是,她曾经的喜欢是认真的,现在的不喜欢也是深思熟虑的。

    荣华富贵并非要顶了天的才好,她即便不做皇后,不做后妃,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没有人说一定要做皇帝的女人才是最幸福的事,才是最有意义的事。

    “奴婢……并没有这个意思。”芩嬷嬷重新望了她一眼,对上她那双聪慧的眸子,心底有些吃惊。

    别的小娘子若是听见了这样的经历,想必早已经心生怜惜,泣泪涟涟,这个小娘子虽然有一些动容,却恢复得很快,仿佛什么事都不能令她轻易回头。

    “奴婢只是见三姑娘与官家把关系弄得如此之僵,对你二人都不是好事啊。”芩嬷嬷还有意想劝她莫要执着。

    可盛则宁哪是那三言两语就劝得回头的人,她回过身,仰着脑袋认真问道:

    “芩嬷嬷也看出我与官家就是在互相折磨,是不是?”

    芩嬷嬷愕然无比。

    互相折磨这样的词她居然用在她与官家的关系上,她是认为皇帝的偏爱是折磨?

    盛则宁轻轻叹了口气,又无比惆怅道:“在宫里每多呆一天,我就要提心吊胆一天,而对官家而言,我就是一个解决不了的难题,放在眼前,徒增烦恼罢了。”

    “可是,官家待姑娘是一片真心,奴婢还从没有听过官家对谁如此上心……”

    更没有见过他对谁这样求之不得。

    不敢欺,不敢惹,更不敢放手。

    “他若是上心,就该知道,关着我也无用。”盛则宁转过头,从桌子上珐琅镶金玫瑰托上捡出了一根样式简单的银钗递给芩嬷嬷,“就用这支吧,反正我也不用出去见人,随意一些就好。”

    语气里还带着一些赌气。

    虽然并无外人,可是皇帝却会来见她,放着这么多花样、款式的首饰不用,只选了最朴素、简单,这样的心思还能不明显?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压根无意在皇帝面前争一丝宠爱。

    芩嬷嬷出师未捷,见盛则宁心意如此坚决,一下也不好再开口重提,只能顺着她的心意,简单地弄了一个温婉简约的半披发,插上那支银钗。

    镜子里的少女满意了,对她柔柔一笑:“多谢芩嬷嬷。”

    她靡颜腻理,清艳脱俗,即便无浓丽脂粉、华贵首饰来妆点,也灿如春华。

    芩嬷嬷愁闷的脸被她的笑容也感化了些,慢慢舒展开来,她手指轻柔地为盛则宁整理了一下堆起的云鬓,感叹了一声:“哎,你们这些孩子呀,若是都能退一步,互相成全了对方,世上就没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了。”

    芩嬷嬷出去后不久,宫婢们就端上了早膳给她用。

    五味粥、姜丝肉脯、酥火烧、金银笼饼、还有应景的重阳糕。

    看着重阳糕,盛则宁就托着腮帮发起了愣。

    若非谢朝宗从中作梗,她此刻应该已经在盛府的别庄里,准备过节的东西。

    “姑娘可要先用这个重阳糕?这是御厨特意选用上等的石榴子、栗黄、银杏加上石磨新碾的云州羊脂米做成的,特供给官家的……”

    宫婢见她视线久久停留在插着彩旗的重阳糕上,以为她对这个上心,主动就介绍起来,还专门道:“官家特意嘱咐过,姑娘一应吃食都与官家比齐,不得怠慢,官家待姑娘可真好……”

    旁边几个宫婢一一附和了起来,声音婉转,犹如几只黄鹂鸟在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夸赞起皇帝对她的用心。

    她们如此奉承,盛则宁心底也明白缘故。

    是把她当作了未来的主子,想着能提前和她打好关系,将来受益匪浅。

    可惜,盛则宁领不了她们的好意,也还不了她们的情。

    “要奴婢说,从前王贵妃也是这样备受圣宠,姑娘真的是好福气……”

    还没正式进宫,就有这样的殊遇,可见一旦册封,将来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足为奇。

    盛则宁听她们越说越离谱了,竟然把她跟王贵妃比较起来。

    王贵妃与太上皇那是青梅竹马,多年知根知底的情谊,她和封砚哪能比得上,就连封砚的身世她还是一刻前才知道的。

    可见,他们二人互相的喜欢都是浮于表,最是虚不可靠。

    盛则宁当即就把脑袋转了过去,静静瞧着她们几个。

    那些宫婢察觉出她神色不对,连忙把话题打住了,不敢再过多表现,讷讷道:“姑娘请用膳。”

    盛则宁正好也饿了。

    虽然心情不佳,可是她还是吃完了一半,宫婢收拾出去后,她就百无聊赖地在殿内晃起了圈。

    一边消食,一边等封砚下朝。

    他总要过来跟她说几句话,交代一声打算关她多久吧?

    可是一直等到下午,她只等来了九公主,如今的汝阳长公主。

    封雅还未出嫁,公主府也没修好,所以还住在宫中。

    她能进到后殿,定然有封砚的首肯在里头,盛则宁一点也不意外。

    封雅却只字不提她是如何进来,一开口就直奔主题,甚是不解地问她:

    “你与我五哥怎么闹到这样的田地,若不是我偷听到的,还不知道你居然就在宫中。”

    盛则宁无奈地请她坐下,九公主叉腰立在眼前,像是要找她寻仇一样,看着怪吓人。

    “兴许是我做的不够好,惹恼了官家吧。”

    九公主坐下后,扭着大半身子朝着她的方向,稀奇道:“盛则宁啊盛则宁,从前你不是很喜欢我五哥,非他不嫁的吗?如今这样好的机会,你居然不要?”

    她皱着柳眉,满眼的疑惑,仿佛这个疑问不消,她回去也是睡不好吃不香。

    在满上京的贵女中,还会有人不愿意嫁给皇帝吗?

    封雅会奇怪也再正常不过,芩嬷嬷、长宁殿里的宫婢每一个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

    就仿佛封砚愿意关着她,已经是纡尊降贵地向她示好,而她不领情,就有些不知好歹。

    盛则宁看着宫婢们进来斟茶,又目送她们出去,在封雅炯炯有神的目光下,两手捧起微烫的茶杯,垂眼看杯中清亮的茶汤,慢声细语道:

    “我从前喜欢瑭王殿下,他去办差我愿意等,他有事耽搁我也可以忍,我喜欢他,却不会强求他,更不会想关着他。”

    封雅听到这里,也知理亏,把扭过来的身子坐直回去。

    “你这样说,也没错啦,我五哥关你起来的确不对……”

    封雅端起茶,抿了一口,润着嗓子,眼睛滴溜溜环顾四周。

    长宁殿从前她也来过,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这里与从前的摆设都不一样了,是很明显为了人,重新布置过。

    出行吃住都极为简朴的人能考虑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可见是费了心思的。

    封雅想到自家哥哥的良苦用心,越挫越勇道:“不过,我虽不知道你和我五哥之间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避之不及,可既然你都喜欢了那么久,怎么如今反倒不敢了?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何不再试试?”

    再试试?

    盛则宁默了声。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了吗?”

    “不了。”

    “你说的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

    封雅摆了摆手,像是看不惯她口是心非:

    “你真该拿一面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敢说你自己都迷糊了,还是不要急着说出答案吧。”

    迷糊?

    盛则宁往茶汤里看了看自己的脸,可惜潋滟的水纹让她的倒影被搅散凌乱,别说神情如何,她就连自己的模样都看不清了。

    九公主前脚刚走,前殿后脚就来了人,小太监是来告诉盛则宁,官家这几日事务忙,可能不得空过来陪她。

    怕她无聊,还给她搬来了一箱书、一箱小玩意以及一只会说话的八哥。

    长宁殿里总算有个讨人喜欢的活物,盛则宁用银签逗鸟的时候,想到她爹也曾用过‘事务繁忙‘这个拙劣的借口,逃避和她娘的吵架。

    就像是自知理亏,可又下不了台,所以只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假装有多的数不完的事等着他处理。

    “懦夫!”

    盛则宁恨恨道。

    这只八哥能上供给皇帝,确实有些本事在身上,这不,盛则宁口齿清晰地刚‘教’它两个字。

    它一扑翅膀,有模有样得学了过去。

    “懦夫!”

    “懦夫!”

    把盛则宁给吓了一跳,连忙环顾周围。

    好在宫婢们都知道她不喜欢她们在跟前伺候,都退到了外面去了,没人听见这只八哥嚷嚷什么话。

    烛光在九头铜鹤台上摇曳,只有她一人孤独的影子在殿内乱晃。

    她困乏难受,早早就爬到床上。

    一夜无梦,睡得极其沉。

    几场秋雨过后,云敛天末,木叶微脱。

    她就没再见过封砚。

    因为皇帝很忙,有时候她半夜醒来挑开窗户看,还能看见隔着院子的福宁殿里灯火通明。

    人影攒动,似乎有源源不断的人来了又去,唯有皇帝一人稳坐不休。

    她在连日的等待中,听宫婢夸她新得的裙子、钗环好看,听皇帝百忙之中还不忘关心她的胃口,及时调整她的菜品,还人从宫外采办一些她往常喜欢的小吃。

    她没有像最初那样表示不满,因为就算她不想听,下一次这些宫婢还是会忍不住说,就好像看见她‘受宠’,她们与有荣焉。

    过了三日,她才收到苏氏的信。

    她在宫中之事没有公之于众,所以苏氏不方便进宫看她,只能写了一封信宽慰她。

    信中说,盛家上下一切都好,她们在盛府别庄上,皇帝派了亲卫在不远处防守,担心与流民那一伙的人还会出现骚扰。

    谢朝宗被他爹狠狠处置了,打了三十杖,估计得安分好长一段时间了。

    最后才用词小心地问起她与皇帝的事,担心她受到伤害,末了还劝她不要太倔,宁折不屈也不及命重要。

    盛则宁不担心自己的小命,她只是担心自己在这单调的一日三餐中慢慢被‘驯化’。

    每个人都在暗示她该知足,该成全。

    她心里烦躁却又说不出来的,反倒是最开始的那一股怒气,在等待中也慢慢磨灭。

    她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真的知道选择什么吗?

    在长宁殿待的第六天。

    福宁殿不再彻夜灯明,恢复了如常的作息。

    盛则宁今夜没有早睡。

    她侧身坐在窗边的美人塌上,窗户支开了一条缝隙,正好可以看见院子的小径。

    今日宫婢在她晚膳时给她送来几瓶木樨甜酒,她很喜欢,都留了下来。

    这便在此,吹着小风,喝着小酒,等一个夜归人。

    其实她知道,封砚那天之后也夜夜都在这里徘徊,可他再没有过来打搅她,亦或者是不敢打扰她。

    仿佛只要看见她一日日都在,就已经够了。

    可是对盛则宁而言,远远不够。

    她不想稀里糊涂地一日日拖下去,她也想知道一个答案。

    看见熟悉的身影再次走入视野,盛则宁把手边的酒瓶一推,跑到房门处,大力打开门。

    哗啦一声巨响。

    无论是屋里的人,还是屋外的人都被惊了一下。

    云雾笼住半个月亮,仿佛只是一枚弦月。

    昏朦的光线映照着万物,月光下那形只影单的郎君单衣素袍,疲累的脸上浮现了一些猝不及防的惊与喜。

    他的眸光直直望了过来,好像在月下静待一朵昙花盛放,不敢错开丝毫,不敢放过片刻。

    盛则宁定定看着他的脸,灼.息在喉管里发烫,趁着酒意上来了,她大胆跨出门来。

    封砚下意识朝她走近两步。

    屋檐下的阴影罩着她的身影,犹如蒙着一层黑纱,看不真切。

    可是从她不灵活的动作上还是能瞧出,她像是有些醉了。

    封砚轻皱了下眉心,终于提脚快步上前。

    盛则宁趔趄几步,抱住了一边的柱子,像是光靠自己无法站稳。

    “你喝酒了?”封砚走到台阶下,停下了,隔着一段距离仰视着她。

    今夜晚膳里搭有木樨甜酒,但没料到她们竟给她喝了那么多。

    站在这里,他都闻到来自她身上的甜味,熏熏然。

    盛则宁点点头。

    不是说,喝醉了的人,是不会骗人的,她特意喝了很多,头都晕了,肯定醉了。

    抱着冰凉的柱子,她语速缓慢地问:

    “封砚,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封砚看着她,就像是突然干涸的河道,嗓音低哑了下去。

    盛则宁以为他没听清,有些烦躁,一把将头上的银钗摔了下去,满头的青丝没了束缚,犹如流水倾泻,滑下她的肩头,随性之中又带着些蛊惑,她满眼惺忪的醉意,逼问道:“对,你究竟要什么?”

    宛若是被蛰伏在夜色里妖魅所惑,封砚一步接着一步,不受控制地走近她,直到还剩下最后一个台阶,盛则宁被迫从俯视他的姿势,慢慢放平视线。

    封砚很高,即便站在比她矮一截的地方,尚比她高出一些。

    可他的目光放得很低,就像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封砚低声道:“我想要你。”

    他不贪心,只想要她一人。

    他也很贪心,他想要她整个人。

    盛则宁迟缓地朝他眨一下眼,用手捂了下自己的心脏。

    好像跳得快了一些,又好像没有。

    她松开柱子,两手朝着封砚扑去。

    封砚怕她摔跤,伸手扶住她的手臂,盛则宁趁他无暇旁顾,用力勾下他的脖颈。

    灼.热的唇瓣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