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搏名一样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饭桌上沈长河一家人看着埋头吃饭的沈长宁,只觉得心疼坏了。
“所以你掉到河里以后就被人救了?”
沈长河的妻子王敏君给沈长宁夹了一筷子菜,然后心疼不已地看着她。
沈长宁一边吃一边点头。
她省去陆景行的存在,把这一个月惊险刺激的生活简化成落水后被人救下,然后终于等到机会回来。
席上的人果然对此毫不怀疑。
沈长宁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吃完饭便借口疲惫早早溜了,如意伺候她洗完澡,她换上干净衣服,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不由得伸了个懒腰,轻轻叹了口气。
“009,这才是生活啊。”
009沉默片刻,冷漠道:“宿主,你已经浪费了一个月的任务时间了。”
沈长宁摆摆手,回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明天就开始做任务。”
你最好是。
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奖金的009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了。
沈长宁耳边彻底安静下来。
她睁着眼睛盯着垂落的床幔发了一会呆,片刻后又习惯性地侧身,却只看见空空荡荡一片。
身下躺着床榻很宽,比破庙里那个用稻草铺就的的稻草要舒适很多,更不会多一个人来分走一半的地方,这明明应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她蜷了蜷手指,却莫名觉得有些太空了。
似乎是觉得床太空了,又似乎是指别的地方。
沈长宁猛地闭上眼睛。
她讽刺地弯了弯嘴角,可以忽略某个人,然后在心里问自己:你这是吃苦吃上瘾了,舍不得了?
她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终于不再胡思乱想,任由疲惫侵袭,意识沉入了黑暗。
既然答应了009从第二天起做任务,沈长宁便不会食言。
她住在医馆和齐府的时候已经把《大燕律》反反复复地从头到尾看了许多遍,对里面的律法几乎已经烂熟于心。
在这一点上即便是009也不得不佩服她。
所以看着一大早就去找沈长河的沈长宁,009一边为她的积极态度鼓掌一边忍不住好奇问道:“你真准备用陆刑教你的那招?去做个民荐讼师?”
“自然。”
将自己收拾利落的沈长宁一边往沈长河的住处走一边回复009。
“你想,参加讼师考试我或许连考场都进不去,可成为民荐讼师我只需要赢得民心,从百姓手中拿到举荐书。”
“可这条路不会好走。”
009将现实问题摆在沈长宁面前。
“先不说最后你能不能顺利拿到举荐信,前面开头就已经很难。这个时代虽然并不打压女子,但人们仍旧很难将希望寄托在女子身上。”
沈长宁却浑然不惧,反而反过来安慰009。
“你这话说的,你以为我生活的那个时代女性就常被人信赖吗?都是一样的。好像除开家庭,女性总是很少承担被信任的角色。”
就好像大家总觉得她们天然就比不过男性,没有男性值得依赖一样。
“我第一个案子的当事人就是因为抱有这样的态度所以拒绝了我。” :
沈长宁当年因为年轻气盛,虽然已经拿到了律师执业证,但仍旧被她师傅指派出去历练,申请成为了一名法律援助律师。
她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在那里接的。
“本来应该是很简单处理的一个离婚案件,有家暴行为且证据充足,却因为我的当事人对匹配到我来协助处理感到不满而一再拖延,最后酿成了非常惨烈的结果。”
她直到后来很久了以后都还记得那位女士忧愁地对她说不是她不愿意相信她,而是因为她害怕她的丈夫万一报复,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挺不住的。
于是她在庭审中途当庭申请更换律师。
沈长宁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合议庭当场宣布休庭。
“但是中途更换律师需要等待批准,大概五天左右。”
其实不算长,可是女人却并没有坚持到新的律师到来。
因为两天后,在再一次喝醉酒后,她丈夫找到她租住的房子里,暴怒之下又一次动手打了她。
脑袋磕在茶几尖锐的桌角上,女人当场死亡。
沈长宁后来得知后,一直在想如果他当时能够坚持说服她相信自己就好了。
“其实挺可笑的。”
沈长宁一边跨进大门一边和009说。
“毕竟打官司又不是比谁力气大。”
009没说话,似乎也是对这个结局感到有些唏嘘——
“你,你要去做讼师?”
屋子里,沈长河看着面前的少女,一张脸上是无处可藏的惊愕。
“嗯。”
沈长宁装作没看见他脸上的惊讶,点头应道:“父亲在时我一直受他庇护,从来没有什么真正自己想做的事情,生活在宅院,以后嫁个好夫婿,然后为他生儿育女似乎就是我的一生。”
沈长宁看着沈长河,认真道:“可如今父亲去世了,我又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才终于知道我不应该那样,谁说女子天生就得囿于宅院,不能有大志向的,我偏要试试。”
少女神色坚定,目光锐利,那眉眼神色一时间让沈长河看得有些愣住,恍然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苏锦虞和沈茂山。
一样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四目相对,沉默逐渐蔓延。
就在沈长宁逐渐在内心忐忑起来,以为自己是不是将要听见拒绝的话时,却突然见沈长河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
比少女高出许多的男人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缓声道:“虽然本朝从未有过女子做官的先例,但既然长宁你有这个念头,那我觉得去试一下也未尝不可。”
沈长宁的眼睛蓦然一亮。
沈长河低头看着她,片刻后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不到看到结果的那天,谁又能肯定地说一定不行呢?”
于是和沈长宁预想中的情况完全不同,她非常轻易地就说服了沈长河。
直到走出门,沈长宁还有些觉得不可思议。
“真令人意外,009,他居然这么快就答应了我。”
009却不是很意外。
“也比较正常,因为我看过资料,你母亲从前也是那种非常勇敢的性格,我想他可能是觉得你们有点相像。”
所以或许是怀着对已故之人的愧疚,或许是怀着对这个亲弟弟留下来的唯一的女儿的疼爱,沈长河再如何也不忍心拒绝沈长宁。
是否借了自己已故母亲的光沈长宁不知道,她只知道取得了沈长河的同意后,她的计划终于再不会有一丝阻碍了。
“带上几个护院,我们这就出发。”
“去哪儿?”
009问她。
沈长宁抿了抿唇,眼底生出几点狡黠笑意。
“当然是去帮人解决问题,收服民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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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镇最近来了个新住户。
那人似乎有钱得很,一来就买了一套宅子,一间商铺,出行都有护院丫鬟,却偏偏在来的第二天就将那商铺换了招牌,上面写着几个古怪的大字。
【不花银钱-解忧排难】
“这是何意?”
有百姓看不明白这个有些古怪的招牌名,便凑热闹一般纷纷挤在门口好奇询问。
“排忧解难?我看八成是来了个江湖骗子。”
说这话的是街东头卖豆腐的王婶。
“可人家也写了不花银钱,哪个江湖骗子还会说自己不图财的?”
杀猪户刘三对此表示不赞同。
一群人说来说去,也没有一个人能猜到这铺子的主人想要做什么。直到片刻后,紧闭的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姑娘。
“在下沈离,初来乍到这清水镇,还请诸位日后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只是姑娘,你这店铺招牌是什么意思啊?”
樵夫罗之背着一捆柴,好奇地抬手指了指沈长宁身后铺子顶上悬着的招牌。
沈长宁闻声也转头看了一眼,然后她收回视线,站在台阶之上,落落大方地看向台阶下站着的众人。
“意思就是诸位日后若是深陷困境,遭遇了难处,皆可以来找我。不需要花任何银两金钱,我都可以帮各位解决。”
这要求可太古怪了。
底下
众人面面相觑,想不通一个小姑娘是哪来的勇气和胆量说出都可以帮各位解决的这个话的。
“你能帮我砍柴吗?”
“你能替我去做工吗?”
“你能帮我割草吗?”
众人吵吵嚷嚷,大笑起来。
沈长宁却早已料到会是这样,她弯了弯唇,笑道:“诸位若是需要,只要上门来找我了,我定然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
“只是。”
沈长宁说着,轻轻拍拍手,如意从门后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份书契。
“我希望事后诸位可以在这份书契约上留下你的名字。”
“名字?”
底下霎时一静,而后又再次吵嚷起来。
“什么书契?你该不是要诓我们替你做工吧?”
“就是啊,说着不要银钱,等下都是骗人的。”
沈长宁没说话,只伸手从盘子上拿过那张契约,只见上面顶行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民荐信。
“我确实不要任何银钱,诸位也不用担心这是什么卖身契,这只是一份讼师选拔的民荐信。”
沈长宁挺直了脊背,坦然自若地站在众人目光中,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我能为各位解决困苦,我希望大家可以在这份信上留下一个你的名字。”
此话一出,空气中霎时安静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然后便是迟来的哄堂大笑。
沈长宁看着众人惊愕,嘲弄的眼神,并不以为意,毕竟这情况她早就料到了,要是没出现才真的奇怪呢。
“当然,一切自由心证,我绝不会勉强诸位,若是你觉得不满意,不想留下名字也无碍。”
沈长宁微笑道:“我都感激各位。”
“姑娘。”
有人在下面叫沈长宁。
“你可知道从来没有女子做讼师的?即便我们都举荐你,你也不可能成为讼师的。”
沈长宁并不生气,只看着他,问道:“敢问可有哪一条律法写了女子不可做讼师?”
那人瞬间沉默了。
沈长宁便收回视线,轻笑道:“我大燕国泰民安,民风开化,女子可经商,可教书,同理自然也能入朝堂。先前没有,是因为没有女子去做这件事,如今我便决心去做这第一人,为天下诸多女子开辟一条入朝为官之路。”
少女的声音虽然轻柔,却带着坚定之意。
“谁又说女子不能有青云之志呢?我偏要为自己博一个名出来。”
众人明明应该嘲讽她的天真狂妄,可听着这话,却莫名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第52章 计划但还好沈长宁的运气并不算太差……
沈长宁这间古怪的铺子就这样在青云镇落了户。
镇上的人起初还仿佛热闹一般对这铺子每每观望,可在接连几日都没见到有任何人去那铺子里以后,这股新奇和看热闹一般的情绪便慢慢淡了下去。
于是本来还勉强显出几分虚假繁荣的铺子便彻底变得门可罗雀,萧条不已。
如意和几个护院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连009都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从一开始的淡定也跟着变得不淡定起来。一屋子人里,竟然只有沈长宁这个正主不着急。
抬手随意挥散眼前频繁出现的倒计时,沈长宁一边懒洋洋地躺倒下去一边说道:“不要着急,009。”
她说这话时,视线还落在《大燕律》上没有移开。
009有些纳闷:“宿主,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你明明可以选择借住沈家的力量,从富庶繁华的城中开始你的拉拢民心大计。”
“很简单。”
沈长宁翻过一卷竹简,缓声道:“因为我不能依靠沈家。009,你觉得我靠沈家的名声可以获得更多的支持吗?”
009愣了一下。
“……不是吗?”
它的声音变得有点犹豫。
沈长宁对此很理解,毕竟它再如何厉害也只是一个系统,而不是人。它永远也无法理解人的想法。
“当然不是。靠沈家,我或许可以靠银钱,靠声望,为自己换来一些支持。可是那力量太小了,因为这个举荐权只有很小一部分落在一些认为它可有可无的人手里,而其实更多的,都是掌握在那些真正困苦的人手里。”
沈长宁哼笑着想:那可是自古以来击退无数罪恶势力的无产阶级分子。
她当然不方便和009一个系统讨论政治这种深奥无比,以简单的逻辑无法推演结果的东西。
她于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
“你知道沈家是什么地位吗?”
沈长宁耐心地问009,然后不等009回答,她便又接着道:“在江南,人人都知道沈家是江南首富,家世殷厚,就算放眼整个大燕甚至都是能排得上名号的。你让一群被权势阶层欺压凌辱,被金银珠宝塞住了喉咙的人将这么重要的一个权利交到一个富商家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手中?”
“你觉得他们有可能会这么做吗?”
009不说话了,毕竟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难得见009吃瘪,沈长宁弯了弯嘴角,得意地笑道:“所以我若想要拉拢民心,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牢牢藏住我和沈家的关系。”
她本想改名换姓,再次做回沈离,却又想着原主自从母亲去世后便一直幽居别院,后来又进了京,从此再没回来过,想来这江南偏僻地也不会有几个人认识沈家二爷那个天煞孤星的亲女儿沈长宁,便又作罢了。
少女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虽然这样说有一些卑鄙,但事实就是确实只有当我褪下沈家小姐的光环,以在这个时代更为弱势的女子之身和那些向我求助的人地位平等地站在一起,我才有可能真正赢得他们的尊重。而且那种尊重是指对沈长宁这个人的尊重,无关她的来历,身家,背景。”
草根逆袭,自古在男频女频各大爽文中被用烂了的套路。
沈长宁轻轻眯了眯眼,心想这招虽然俗套,但也确实有效。
而被这套逻辑彻底洗脑了的009在哑口无言许久后也终于在这一番话里第一次窥见了前世那个叱咤法界的沈大律师光辉正义的形象背后的阴暗面。
但它确实只是一个系统,再如何厉害也无法完全弄明白人类的想法。
于是很快,沈长宁又听它问道:“可你为什么不选择在城中呢?这里只是一个镇子。”
“很难。”
沈长宁告诉它。
“系统可以强制绑定,但人类的世界里却更讲究信任,而我没有任何声望,冲动地在相对来说日子过得更好,甚至基本上都接受过教育的城中开展我的计划无疑与自杀无异,因为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信任我,相信我一个女子可以成为讼师,替人站在公堂申冤。”
“而且根据我做律师多年的经验,凡是经济水平越低下的地方,便越容易成为罪恶的摇篮。”
因为那种地方的人都往往缺少法律意识,是真正需要帮助的普通人。
“既然这样,去到更远一点的乡村不是更好吗?”
009举一反三地说道:“那里一定更加需要帮助,你可以轻而易举地笼络整个村子的人。”
“你说的没错,越落后闭塞的地方确实越容易被攻略,但那不够。”
沈长宁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
009迟疑了一下,而后疑惑道:“什么不够?”
沈长宁却没说话了,她又翻过一页竹简。
盯着上面的墨字,心想:影响不够。
一个村子的影响太小,她的时间有限,她等不了那么久,而影响城中需要的力量又太大,她在短时间内达不到。
所以沈长宁只有选择这个位于中间位置的小镇,在镇上慢慢扩大自己的影响,以此来达到辐射向四周,影响所有人的效果。到时候不仅落后封闭的乡村里的居民会跟着镇上的人一起信任于他,而城中
的人也都会逐渐知道在这个镇上还有一个她这样的存在。
只要名声出来了,后面的一切便都将是水到渠成。
“可是我们已经等了整整七天了,真的不用做点什么吗?”
009被绕得晕头转向,但还不忘自己最初的担心。
沈长宁却只是合上竹简,神秘地对009笑了一下。
“我们当然有需要做的事情。”
系统一下正经起来:“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却听少女一字一句地说道:“等,我们需要等一个人敲响这张从没有人前来的大门。”
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个赌上一切希望投奔了沈长宁的人,一个能为她破除僵局,彻底打开局面的人。
“那这个人什么时候才会来敲门。”
009质问的语气中满是怀疑。
沈长宁沉默片刻,而后叹了叹气,无奈道:“那就得看我们的运气了。”
也就是说她其实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009反应过来后也忍不住感叹她的狡猾。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连它都能轻而易举地绕进去,不愧是长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的女人。
但还好沈长宁的运气并不算太差。
又过了两日,在第十日的时候,终于有人敲响了铺子的大门。
厚重的大门被推开,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抬眼,目光和沈长宁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老板。”
“我来找你做生意。”
他没有说其他多余的话,也没有向沈长宁多事地询问,而是一开口就开门见山,直接表明了来意。
很显然,他非常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以及走进这里可能会付出的代价。
而听着老人粗粝沙哑的声音,沈长宁在和他对视片刻后,缓缓站了起来。
“当然。”
少女微笑着站在老人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回道:“您是我的第一位客人,老人家。”
第53章 上山难道是她们找错地方了?
院子里,老人将手中握着的拐杖放到一旁,扶着椅子缓缓坐下。然后他转头,表情痛苦地咳嗽了许久。
如意见状立刻上前为老人沏了茶。
“老人家,您应该也知道我这铺子是为什么而开的,那敢问您来这里,是遇见什么难处了呢?”
问出这句话时,沈长宁正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人。只见老人衣着朴素,虽然已经年迈不已,可脸上的憔悴之色却全然没有被苍老所遮盖,反而变得更加明显。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
似乎是因为才缓过那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所以没什么力气,空气中安静了许久才终于再次缓缓响起老人的声音。
“前日,我染了风寒,我孙女为了替我治病便一大早出了门,背着背篓去了山上采药。”
沈长宁看着他停顿了一下,而后继续道:“可是直到今天,她都还没有回来。”
林长兴低头喝了口茶,然后缓慢地回忆着孙女林纾离家那天发生的事情。
那天他病了,咳嗽从前一天的半夜起来后便再没有断过。
本就年迈瘦弱的老人伏在床边咳得撕心裂肺,倒气声听得人心里难受不已,视线望过去,只觉得对方几乎犹如昏暗中的一具枯骨。
还只有十三四岁的林纾被爷爷这副病魔缠身的样子弄得害怕极了,忙前忙后,忧心忡忡,以至于一夜没睡。
于是等到天刚蒙蒙亮,她便不顾林长兴的阻拦,背着背篓,毅然决然地出了门。破旧的木门被掩上,少女将头发束成利落的辫子,头也不回地往平日里林长兴没生病的时候总带她去采药的山上走去。
这一去就是整整两天。
两天了,林纾还没有回来。
在昏昏沉沉中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林长兴心里顿时恐惧到了极点,一时间就连病痛似乎都轻了许多。
这个年迈的老人先是强行从床上爬起来,撑着病体拄着拐杖向左邻右舍都打听了一遍,确认自己孙女真的没有回来后他便又出了门,沿着镇子一家一家挨家挨户地问。
可是回答都是没有。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越来越心慌,心里飞快闪过的种种猜测也越来越荒谬离奇。
而就在林长兴心灰意冷,准备去报官,想着即便是舍了这条老命,撞死在衙门也一定要让那群总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派人去找自己的孙女时,他却突然看见了面前店铺上挂着的那副意思明确但不符合规制的牌匾。
他盯着牌匾看了许久许久,于是就仿佛冥冥中命运的安排一般。
林长兴停下脚步,推开了门。
“我想请你们去山里帮我找到我孙女。”
他一直看着沈长宁,然后在说完这句后,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向地上跪去,边下跪,老人浑浊的眼珠里便猝地滚出泪水。那些眼泪沿着他脸上的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往下滑去,整张脸很快被狼狈充斥。
看上去着实是可怜到了极点。
院子里一时间都安静下来,几人看着老人,心里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因为出生后不久就爹娘早逝,所以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这辈子,老头子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女。所以求求你,求求你,姑娘,求求你帮帮忙,帮我找到她。”
没有人可以面对一个老人在极致的痛苦中提出的请求而表现得无动于衷,沈长宁更不是那种冷漠的人。于是她缓缓蹲下身,认真和面前泪流满面的老人对视,许久后一字一句地回道:“好,老人家,您不要哭,我先送您去医馆治病,然后便立刻带人去找,我答应您,我一定会把你的孙女带到你面前。”
老人怔怔地看着她,许久以后,涕泗横流,连声说着感谢。
而她身后,站着的众人闻言却面面相觑,彼此眼中皆是一阵愕然,似乎并不清楚沈长宁是哪来的自信能够许下这样的承诺。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将老人送到医馆后,除了被留下来照顾老人的如意,沈长宁很快换好衣服,带着四个护院往老人说的那座山上走去。
这批四人是沈长河派给她的,都是这么多年跟随沈长河跑南闯北的得力助手。
四人中最高的那个名叫秦柳,最瘦的那个名叫胡四,另外两个则是亲兄弟,哥哥叫白大,弟弟叫白小,是当年沈父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的两个孩子。
秦柳和白大两个人都沉默寡言,一个默默在前面开路,一个则紧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而比起他们,胡四和白小的话则密了许多。
“小姐,这么大一座山,我们该从何找起呀?”
“对呀,小姐,我们可就这么四个人呢,难道要分开找?”
他们说的这些沈长宁自然也非常清楚。
她一边沿着山路往上走一边在心里思索着。既然老人说林纾上山是为了给他采药,那自然是有目标的。
她目光轻轻闪了闪,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停下脚步,向身后望去。
“你们当中可有人懂医术?”
随着少女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几人诧异不已地面面相觑,而后站在队伍最后面的白大缓缓举起了手。
沈长宁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那就好办了。”
她看着白大,眨了眨眼睛,而后说道:“白大,你看那老人家是何病症?”
白大思索着,缓缓说道:“《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中写有‘咳谓无痰而有声,肺气伤而不清也;嗽是无声而有痰,脾湿动而为痰也。咳嗽谓有痰而有声,盖因伤于肺气动于脾湿,咳而为嗽也。’”
“那老人家咳嗽不止,应是风邪入侵,寒意进入肺腑,从而导致肺失宣降肺气上逆。”
他拽了一大堆文绉绉的专业术语,沈长宁一句也没听懂,但她其实也知道那老人得的是什么病。
急性支气管炎嘛 ,这个我熟,我以前也总是得。
她这样对009说。
009:“……果然是久病成良医。”
不过沈长宁让白大来做这个传声筒显然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她只知道是什么病,却不知道该怎么治。
而知道怎么治才是真正的重点。
“所以白大。”
随着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被莫名叫到名字的白大茫然抬头。
沉沉视线中,他看见换下长裙,穿着一件利落的黑色窄袖长袍,漆黑亮丽的乌发被收束成长辫搭在肩上,那张漂亮的面孔上笑意盎然的少女立在几步以外更高一点的地方,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若你是那老人家的孙女,你会去为他采什么药呢?”
话落的一瞬间,众人先是茫然,而后便紧跟着恍然大悟起来。
“对呀,那丫头既然是去采药,必然是冲着给她爷爷治病去的。”
“正是正是,所以我们只要知道她会去采什么药,就能根据那些药草生长的习性判断她大概可能会去的地方。”
“小姐你真厉害,这都能想到。”
就连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秦柳也点点头,赞道:“厉害。”
“……”
沈长宁抿了抿唇,在这此起彼伏的赞誉声中倒难得生出些许不好意思。
她抿了抿唇,强行按耐下心中那点生得不合时宜的骄傲,故作矜持地摆摆手,在几人面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此等小事不值一提的样子,说道:“那白大,你觉得她有可能去采什么药呢?”
“散寒草。”
白大沉默了片刻,而后笃定道:“在我印象中,乡下的郎中治风寒咳嗽最爱使用这种草药,煎服煮水,最是有效。而这种草药也常生于沼泽边、山坡、草地等湿润之处,而如此茂林深山,山北水南,那不常见到阳光的阴处便最是适合这种药草生长的地方。”
众人闻言,立刻便有了目标。
秦柳开路,几人朝着这座山的阴面走去,脚步迅速,一点也看不出不久前这伙人还在问沈长宁该怎么办。
反倒是刚才提出办法的沈长宁这时候突然沉默了。
009察觉到她的情绪后有些好奇:“有方向了不是好事吗?你做的很好啊,怎么兴致不高?”
沈长宁眨眨眼,一边跟着队伍向前走一边有些惆怅地回道:“那些话我只有高中的时候在语文书里学文言文的时候听过。”
她伸手揪了揪路旁的叶子,叹气道:“突然有种比不上古代人的自卑感,可恶。”
009:“……”
没有人知道这个队伍中唯一一个不是古代人的现代人正在自卑,几人顺着树荫一路往前,很快便绕到了这座山的北边。
然后大片的荒草沼泽出现在沈长宁眼前。
“这就是散寒草了。”
白大俯身,在湿润泥泞的沼泽边拧下一株开着黄色小花的草,递给沈长宁。
沈长宁接过来看了片刻,然后抬头看向四周。
只见短浅的荒草覆盖在大片的沼泽地上,入眼全无遮挡,所有景象都一目了然。除了偶尔停留过的几只飞鸟以外,这里再没有任何其他生物的影子,更没有什么背着背篓来采药的少女。
难道是她们找错地方了?
沈长宁正思索着,不远处的茂林中却突然传来声响。
隐隐约约,像谁在奔跑,脚步声急促慌乱。
第54章 林纾太好了,还真是她。
几个人瞬间霎时噤了声,目光也都一同落到了那声响处。
“有人。”
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急切脚步声,秦柳缓缓眯了眯眼睛。
白小也低声问道:“刚好在这附近,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或许是,但不止。”
回答他的是沈长宁。
几人闻声都看向她,而沈长宁则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密林深处,片刻后她收回视线,缓缓说道:“你们认真听,除了那个脚步声以外,还有其他的脚步声。”
众人安静了一会,果然又听到了另外几道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枯枝被踩碎在脚下,和前面那道声响一样,显得同样仓促凌乱。只是距离稍后,似乎和最开始听见的那道之间还隔着一些距离。
“是有人在追她!”
胡四脱口而出这句话时在心底觉得有些奇怪的众人蓦地恍然大悟。
“这山林间哪来的这么多人,这事情有些不对。白小,你先带着小姐躲到那边去,我们过去看看。”
秦柳率先说道。
沈长宁自然也发现了这事情的怪异。她很清楚以自己的斤两,知道如果发生冲突,自己留下来只会拖这几个人的后腿,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叮嘱道:“大家千万小心。”
说完便在几人注视下同白小一起往来时的路走去。
白小带着沈长宁返回来时的山路后便径直向一颗巨大的,枝丫被完全压得垂下来,茂密枝叶垂落,在地上覆盖出一大片阴影,落在沈长宁眼里简直就和一把雨伞没什么区别的雪松走去。
白小拨开枝叶,转头看向沈长宁。
“小姐,我们先藏在这里等他们。”
沈长宁点点头,弯腰钻进了那片仿佛能将人完全吞没的阴影中。
随后白小也钻了进来。
两人躲在茂密枝叶中,透过缝隙看着外面,胸膛里,沈长宁一颗心脏正毫无理由地在怦怦直跳。
她这会也顾不上什么东西了,曲起腿,整个人在松软的松枝上席地而坐,然后转头向四周看去,目光打量着。
不远处,一个物体很快落入她的视线中。
沈长宁的视线霎时凝住。
只见雪松庞大枝叶覆盖的阴影下,在不远处的地上,赫然倒着一个背篓。背篓开口旁边,散落着一些已经蔫巴了的开着黄色小花的散寒草。
而更旁边一些的地上,厚实的枯叶松针被推开,松软的土地也泥泞不堪,显出一条凌乱的划痕。
她看着那点痕迹,几乎是瞬间感受到了毛骨悚然,眼前也跟着显出当时的情景。
为了给爷爷采药,女孩背着背篓清早上了山,她走过漆黑的,有些陡峭的长长的山路,然后到了这里。
她在这里的确采到了药,背篓边那已经有些枯萎的散寒草就是证据。但不知为何,本应回去的她却背着背篓钻进了这里。
为什么?是因为好玩?还是想要躲雨?
还是因为……
沈长宁轻轻眯了眯眼睛。
撞见了什么,所以情急之下躲了进来?
但无论是哪种,沈长宁都已经很清楚莫名其妙躲进这里来的林纾最后的下场。
她看着背篓旁边的地上那些仿佛是被人翻动,但痕迹又太过潦草,看上去总有些奇怪的违和感的痕迹,仿佛已经看见了当时在惊恐万分中,挣扎不休的林纾被人强制性地从树下拖走的画面。
沈长宁没说话,但心里已经逐渐泛起不安。她当时带人来到这山里后以为在这件事上最大的困难就是在这漫无边际的荒山中寻找一个人。可眼下看到这个或许是被迫被主人遗留下来的背篓,她才突然意识到,林纾上山采药却几日未归的事情背后或许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而那秘密,也许就和他们刚刚听到的那阵脚步声有关。
一旁的白小也终于注意到了那个背篓。
他先是一惊,而后压低声音和沈长宁说道:“小姐,那不就是……”他们正在找的背篓吗?
只是这话还没说完,两人耳边便突然响起脚步声。
白小蓦地噤了声。
但已经晚了,那声音似乎就是被白小的说话声引来的。虽然他意识到后便已经立刻噤声了,但那脚步声还是径直朝着他们而来并且离他们越来越近。
沈长宁也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她僵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只敢用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松枝。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后背浮起一层冷汗,霎时间便湿透了里衣。
这个时候,来的人会是谁?
一旁的白小也咽了咽口水,他从怀中掏出精巧的弩箭,对准了那脚步声的方向。
片刻后,随着脚步声停下,然后一只手撩开枝叶。
白大的面孔便从掩映松枝后面露出来,定格在视线中。
看清楚来人的瞬间,松树下僵坐的两人蓦地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哥。”
白小重重呼出口气。
他将弩箭收起来,代替一旁的沈长宁说出了这句话。
白大挑了挑
眉,没理他,而是转头看向一旁的少女。
“小姐。”
沈长宁抬头和她对视,胸膛里心脏剧烈的跳动还没有回落。她看着白大,神情中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那阵恐惧中逃离,仍显出些许恍惚。
但很快,她的理智便在白大接下来说的那句话中蓦地清醒了。
“找到了。”
她看着白大张开口,一张脸上是沉沉的阴郁。
沈长宁和背着背篓的白小从松树下钻出去,跟着白大一路向前走去。
“刚刚在林子里跑的人是她吗?”
沈长宁问道。
白大点点头,没瞒着她:“是她。”
想到刚才见到的那些痕迹,沈长宁目光闪了闪。她想要问白大另外那些脚步声他们弄清楚是谁了没有,是不是就是那些疑似把林纾抓走的人。
但话到嘴边,沈长宁却又还是将它重新咽了回去。
三个人再次回到沼泽地旁,这一次,空荡荡的沼泽旁边多了一个小姑娘。
她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只勉强能看出之前是被束成了辫子。身上的衣服或许是因为几天没换了,也显得脏兮兮的,而现在她被绑住了手腕,正坐在地上警惕不已地看向一旁站着的秦柳两人。
刚刚已经从白大口中听到他们找到了林纾的沈长宁并不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感到意外,而真正令沈长宁脚步一滞的,是她身边蜷缩着的另外三个同样被绑住了手脚,意识不清的人。
果然。
她在心里低声说了一句。
随着他们走近,秦柳两人包括地上坐着的小姑娘都转头看来。
四目相对,沈长宁看着地上坐着的狼狈不堪的小姑娘先是眨眨眼睛,然后目光蓦地落到了一旁背着背篓的白小身上。
“你是谁?!你也什么会背着我的背篓!”
这不打自招的话一从口中说出,几人瞬间松了口气。
太好了,还真是她。
“林纾。”
沈长宁一边叫着小姑娘的名字,一边在小姑娘变得越发警惕起来的视线中缓缓蹲下。
“你要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强撑出来的脸上冷静在这一瞬彻底碎成了渣,挣扎不休间,小姑娘发着抖拼命往后退,眼圈迅速红了起来。
而沈长宁对此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在她警惕恐惧的注视下替她解开了绳结。
“林纾。”
她叫出了面前人的名字,然后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和道:“不要害怕,我们是替你爷爷来找你的。”
上一秒还挣扎不休的林纾瞬间怔住了。
她茫然地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和沈长宁对视许久,然后眼泪蓦地落了下来。
“你,你们真的是替我爷爷来找我的?”
沈长宁点点头,冲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带有安抚意味的笑。
或许是沈长宁身上那种令人信赖的,安定的气息抚平了林纾心中的恐惧,从刚刚起就一直警惕得像一头小狼一样防备着所有人的林纾在定定地看了沈长宁许久以后突然猛地扑到了她怀里。
她突然抱着沈长宁大哭起来。
在场的几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愣了一下,但沈长宁很快反应过来。她不在意林纾现在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伸手轻轻环住了她。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回应沈长宁的是对方蓦然收得更紧的手臂以及越来越重的哽咽声。
她轻轻拍着少女的背,目光却越过她落在地上躺着的那几人身上。
沈长宁抬眼,和沉默着站在一旁的秦柳对视视线。后者顿了一下,然后指了指林纾,而后抬手,在颈间比了个杀头的手势。
沈长宁猛地皱了皱眉。
等过了一阵,林纾终于平息下心情。
沈长宁想在这里问她发生了什么,可目光扫过小姑娘惨白憔悴的脸后,话语却突兀地在喉间转了个弯。
“先回去吧,爷爷还在家等着你呢。”
或许是因为特意提到的爷爷打动了林纾,经她这么一说,整个人惶恐不安到了极点的林纾似乎终于缓过来了些许。但很快,她便又紧紧抓住沈长宁的胳膊,仰着脑袋,说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对,对,快走,姐姐,我们赶紧走,我们得去衙门报官。”
沈长宁的瞳孔蓦然一缩。
还不等她说话,少女便又惊恐万分地吐出一句话。
“这里有好多人被抓了,男人,女人,小孩,还有人杀人,我亲眼看见的,他们把杀了的人用麻袋裹住,然后绑上石头,扔进了沼泽地!”
随着这句话响起,四周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沈长宁悚然一惊的瞬间,也终于弄清楚了自己在松树下看见的那明显是挣扎后留下的痕迹是怎么来的。
少女来这里采药,却在沼泽地旁边偶然目睹了抛尸现场。
那伙人发现了她,于是为了灭口,便把她也一起抓走了。
第55章 擦肩车厢里,陆景行微微睁开了眼睛……
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沈长宁不欲在原地久留,几人带着被吓坏了的林纾以及另外晕倒了的三人很快下了山。
晕倒了的人被秦柳他们暂时关到了铺子的柴房里,而林纾则被沈长宁带到了医馆。
爷孙两见面的时候动静大得几乎整个医馆的人都看了过来。
林长兴紧紧抱着面前脏兮兮的孙女,不停查看她有没有受伤,直到确认林纾只是被吓到了,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地方受伤以外林长兴终于放下心来。老人下了床,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冲着沈长宁拜了一拜,然后老泪纵横地对着沈长宁不停说着感谢。
一旁的林纾更是又后怕又感激,于是抹抹眼泪,更是直接给沈长宁跪下了。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送我爷爷到医馆,还来救我。”
她很清楚,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如果不是碰到了刚好带着人来找自己的沈长宁的话,自己绝不可能逃脱。
众目睽睽下,沈长宁不好意思到了极点。
她连忙将老人扶起,然后又转头去拉林纾。
“没什么,真没什么,老人家。我不是和您说了嘛,既然您来了我店里,那我就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帮您解决,现在小纾平安回来了就是最好的结果。”
老人连连点头,一张脸上尽是感激之意。
“我听如意姑娘说姑娘开这铺子是想得民推荐,做讼师。实不相瞒,初听之时,小老儿也觉得这女子入朝为官之事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先例,姑娘此举之荒谬无异于登天。”
沈长宁沉默不语,安静看着他。
“可后来仔细想过,却又觉得其实是自己狭隘了。为官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是为陛下分忧,虽然才能德行品性都必须超脱于常人,可如此之多的严苛条件中,却确实没有任何一条写着为官者需得是男子。”
沈长宁和老人对视,对方看着她的目光很温和。
“姑娘今日甘愿为我这般一无所有之人冒险上山,日后当有人蒙冤受难,我也相信姑娘一定会为了他们亲写诉状,在公堂之上为他们鸣鼓申冤。”
老人笑了笑。
“所以我愿意举荐姑娘。”
一旁的林纾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见自己的爷爷这么说了,便也跟着附和道:“我也愿意!”
沈长宁注视着老人那双因为年纪大了而已经变得混浊的眼睛,片刻后又移开看向一旁的林纾,小姑娘仰着脑袋,正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沈长宁见状心下不由得轻轻一动。
她眨了眨眼,那句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一旁却突然有人讥讽道:“你这老头真是糊涂了,她开那铺子便是为了替人平难,从而得人举荐,你们这不过是银货两讫罢了,倒还说得她有多无私了一样。”
尖酸的话语落入耳中,沈长宁愣了一下,转头看去,一个穿着长袍,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落入视线中。
他应该是知道沈长
宁开的那铺子,也在一旁将他们几人的对话听了个完整。见林长兴如此轻易便答应要将手中的举荐名额给出去,便撇撇嘴,有些不屑地骂了一句:“沽名钓誉之辈。”
这话就说的有些刻薄了。
毕竟尽管沈长宁开这铺子的初衷确实是为了拉拢民心,得到举荐。可当时老人走进她店里,向她提出请求后,沈长宁却连一个与举荐信有关的字眼都没提过,她可以摸着良心说自己后来确实只是想真心实意地想帮对方,并没有图谋别的。
一旁的如意虽然听不懂沽名钓誉是什么意思,可见沈长宁的反应也知道这定然不是什么好话。她正要开口维护沈长宁,可还不等她说话,便另有其他声音陆陆续续地响了起来。
“这姑娘可是真替人找了人的,怎么就是沽名钓誉了?”
“正是,人家能找到人那也是人家有本事。”
“而且就算是利益交换又如何,也是做了好事啊。”
这医馆内许多人都是既知道林长兴的孙女丢了也去看过沈长宁那天铺子开张仪式的。
老人自己还生着病,瘦弱不堪,又丢了孙女,落在众人眼中本就可怜。许多人家中都有儿女,之前又都遇见过老人拄着拐杖在镇子上挨家挨户地问,自然都能够体会林长兴孙女被沈长宁找回来后对少女的感激之情。
这事本来也没什么,可眼下却突然冒出来个人在一旁对这本应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冷嘲热讽,于是众人立刻看不下去了。
那年轻男子被这些话讽刺得面皮涨红,忍耐了一会后还是不甘心,便嘴硬嘲讽道:“一个女人而已,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还想入朝为官,当讼师?哼,异想天开。”
此话一出医馆里更是彻底炸开了锅。
“你娘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了你然后又供你吃穿住行,念书交友,平安活到如今,听了你这话怕是会恨不得当时怀你时没能喝碗避子汤。”
“好一个相夫教子,大燕开国以来,陛下从来鼓励女子入学堂念书甚至经商,你今日脱口而出相夫教子,反倒和圣上的旨意相悖了。满口荒谬之言,莫不是什么没死透的前朝余孽?”
“姑娘,你别怕,这等小人言论无需理会,他今日瞧不起你,我却偏偏也要去给你投一票。”
“对,还有我。”
“我也是!”
一时间,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支援沈长宁。
那年轻人见状终于再没脸面待下去了,连药都没拿便匆匆离开了医馆。
于是那日,沈长宁拿着不过短短一日便平白无故多了满满两页名字的书契有些茫然地看向如意。
如意数来数去,确定自己没有数错后立刻开心无比地冲沈长宁说道:“小姐!有两百多人的名字!”
都是那群在医馆声援她的人跟着来了铺子后拖家带口写上的名字。
009为这事情奇怪的发展惊呆了。
而沈长宁举着那书契看了许久,也忍不住对009感叹道:“果然,一切事情的成功都总离不开反派在背后的助力啊。”
009:“……”
到底是不是因为反派的原因没人能确定,但是从那天起,沈长宁这铺子的名声倒确确实实地彻底打响了。
有人开始真心实意地来找她帮忙,然后在事情被解决后留下一个名字而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但也有人心怀不轨,特意找茬,只不过这类人最后往往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已经被秦柳几人狠狠教训了一通。
转眼十天过去,愿意举荐沈长宁的人数已经从两百多个飞快地上升到了六百多。
镇上几乎每家每户都知道了镇上有家奇怪的铺子,店主是个想当讼师的姑娘,可以分文不取替你解决困难,只需要在举荐书信上留下你的名字。
而那些被写到了纸上的名字也都是真实存在的,届时递交到官府后都可在户籍中一一查询完整。
而就像沈长宁之前所预料的那般一样,当她在镇上的名声打响了,那更偏僻的村子里,百姓得知消息后只会自然而然地开始信任她。
一时间,之前还无人问津的铺子转眼便热闹得几乎门槛都要被踏破。
但沈长宁知道这还不够。
因为真正的占有最多票数的还是住在城里的那部分人。
她现在虽然拥有了许多支持,却还是没有完全的把握。
“这就好比考公。”
她语重心长地对009说:“你以为笔试第一就一定赢定了,但却不知道往往真正决定你生死的是后面一轮的面试结果。”
“所以你要怎么做?”
009有些好奇地问道。
沈长宁眯了眯眼,说道:“所以接下来我们的重点得转向还没有被我们拿下的那一部分人了。”
沈长宁最终还是拜托沈长河出手了。
“城中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抿了口沈长宁递过来的热茶,沈长河轻轻眯了眯眼睛。
“这个嘛,还真有。”
沈长宁闻言瞬间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沈长河。
隔着一张小案,沈长河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人说刚从京城来了一位大人,似乎是陛下派来接管这江南太守一职的。”
“嗯?”
沈长宁有些意外地歪了歪脑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说那江南太守要倒台了?”
沈长河其实也拿不准到底是不是这样,但他这几日听了不少风声,都说这位新来的大人雷厉风行,行事狠辣,才不过三日便已经翻了不少之前被何清平手底下的人冤判的案子,处置了他不少手下。
颇有点要拿人开刀的意思。
但这种血腥事情就没必要告诉沈长宁了,于是他便谨慎道:“大概是这样。”
居然有人要接任何清平?
沈长宁在心底琢磨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一个已经许久没有被想起来的人。
她心下先是猛地一顿,然后心脏立刻飞快地跳动起来。
沈长宁不着痕迹地深吸了口气,安抚自己道:不可能的,陆景行都说了,他是来杀何清平的,又不是来接任的。而且他要真这么有本事,是陛下派来的什么大官,当时怎么可能会落得那么狼狈的境地?
沈长宁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这事情上转移开。
“那还有吗?就那种百姓都在讨论的。”
“自然,这便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了。”
沈长河看着她,片刻后说道:“最近官府接到了许多起报案,都是说家里儿女莫名奇妙失踪了。”
“……”
沈长宁几乎是一瞬间便想起了至今还被她关在铺子柴房里的那三个人以及当日找到林纾后对方说的那些话。
她说,有好多人被抓了。
心事重重地告别了沈长河,沈长宁出了沈府上了车。
“你觉得呢?009。”
本来沈长宁是准备下了山以后就向林纾问清楚的,但小姑娘或许真的是吓坏了,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热,于是这么一耽搁,这事情也就被顺理成章地被抛之脑后了。
眼下却没想到在沈长河这里听到了类似的消息,沈长宁一时间不由得有些茫然地向009发问。
009沉默了一会,答道:“不太可能会这么巧合。”
她们都心知肚明,这两件事应该就是一件事。
“那我们先回去,好好审一审柴房里关着的那三个人。”
马夫挥动鞭子,马车向前驶去。
拐过街角时,宽敞的街道上,两辆马车一来一往,相向而来。
沈长宁放了马车车帘,因此她没看到对向驶来的
那辆马车,坐在车前面挥舞鞭子驾车的是个老熟人。
马车擦肩而过,并未有半分停留,很快便又碾着尘土背道而驰。
同样车帘全部落下,遮蔽天光的马车上,有人正闭目假寐。凤眼微阖,在薄薄的眼皮上留下一条细褶,隐没在阴影中的眉眼仍旧难掩英俊。
“大人。”
马车前坐着的陈升开口,大声道:“前面就是沈家了!”
车厢里,陆景行微微睁开了眼睛。
第56章 问询莫非,是这位陆大人的相好?
片刻后,马车在沈家门口停下。
陈升上前通报了身份,门口的护院立刻进屋去,然后片刻后,沈长河脚步飞快地从屋子里迎出来。
“陆大人。”
果然是白天不能说人,不久前还和自己侄女闲聊了刚从京城来的大人的江南首富恭敬地垂着脑袋站在马车边,心里腹诽着。
陆景行没下车,只微微撩开了车帘。
他坐在高高的马车上低头,只看见沈长河的发髻。
“沈老爷。”
他开口叫沈长河,声音又沉又冷,落入耳中像冬天京城瓦檐上被敲碎了的冰凌,冻得沈长河生生打了个寒颤。
“哎。”
他连忙抬头。
陆景行的目光却先一步移开了。
“本官三日后在烟雨楼宴请这江南地区的各个商户,还请沈老爷赏脸,给本官个面子。”
虽然不知道这位陆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沈长河心知肚明,无论对方什么目的,他都不能拒绝。
“哪里的话,陆大人相邀,沈某自然万死不辞。”
“是么。”
听见男人如此笃定的答复,陆景行也不多说,他饶有兴味地弯了弯唇角,笑道:“那本官就在烟雨楼扫榻而待。”
他说完便放下了帘子,陈升也准备转身重新回车上了,却突然又听见响动。
他诧异地转头,竟然看见陆景行又撩开了帘子。
然后随着片刻安静后,男人突然说出了一句话,马车外站着的两人都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沈老爷家中……可有一名女子?姓沈,单名离,依依离别的离。”
空气中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陈升是为后知后觉地弄明白了陆景行在拿到江南这些大商户的名籍以后突然决定要亲自拜访这个沈长河的原因而愕然不已。
沈长河则完全是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一个这种问题的讶然。
“沈离?在下家中并无一女子叫这个名字,这……是在大人在找的什么人吗?”
“真的没有?”
话语被打断的瞬间,陆景行的目光像小山一样带着冰冷的威压沉沉压下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长河,目光尖锐冰冷,刺得沈长河瞬间白了脸色。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顶着巨大的压力,坚决地摇了摇头。
陆景行的目光如同尖刀一样沿着他的面皮一寸寸地刮下去,仿佛正在审视他有没有说谎。
但并没有。
沈长河没有说谎。
这个沈家没有沈离。
虽然这个答案本就在预料之中,可当真正听见的那一刻,陆景行的胸膛还是重重起伏了一下。一股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愤怒的复杂情绪缠绕着心脏,裹得他脸色发白。
他不再说话,只收回了手。
车帘便也跟着那只收回了的手一起落了下来,打在车厢壁上,发出一声轻响。
沈长河懵了一下,转头看向陈升。
却见陈升正站在一旁不住摇着脑袋,还瞪着沈长河,那眼神仿佛遗憾又仿佛叹息,就像是在说竟然没有,怎么可以没有?!
沈长河:“……”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是真没有啊!
片刻后,陈升上了车,马车吱呀呀地来,又吱呀呀地走了。
徒留下沈长河一个人站在原地,还在想沈离是谁,和这位陆大人有什么关系,对方又为什么要四处找她?
他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将问题抛之脑后,却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沈长河心下猛地一跳。
他诧异地转头,看向那马车疾驰而去的方向,心里突兀地冒出来一个荒谬不已的念头。
莫非,是这位陆大人的相好?
另一边,清河镇。
沈长宁还不知道自己当时无意错说的假名为自己今日成功打了一把掩护。
她离开沈家回了清河镇,将那三个仍旧被关在柴房里的人提了出来。
房门紧闭,少女坐在上方,低头漫不经心地喝着杯中的茶,几个护院守在一旁,中间空处歪七扭八地倒着三个人。
“你是什么人?!还不赶紧放了我们!”
片刻的安静后,抓人的沈长宁还没开口,被抓的反倒先出了声。
沈长宁闻言微微抬眼,目光落到那人脸上,笑了一下。
“放了你们?你们的命现在捏在我手里,我想杀就杀,想放就放,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她说着突然变脸,扬手便将手中端着的茶盏重重砸到了几人面前。
杯盏碰撞地面,一瞬间的四分五裂后滚烫茶水泼溅而出,离得最近的那个被烫得哀叫一声,而沈长宁却连面色都没有丝毫变化。
“看见了吧,你们现在,就如同这茶盏一样。砸碎还是不砸碎,全凭我的心情。”
随着她带着笑意的声音落入耳中,地上的几人都被这话弄得变了脸色。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然后有一个人突然提高音量厉声道:“你一个女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抓我们,你知道我们是谁的人吗?!”
他说着便要报出那个哪怕是在江南的任何一个村落里说出来,都会让人闻风丧胆,顷刻间变了脸色的名字。
“何清平。”
可是这一回有人却比他更快了一步。
地上的三人皆是一僵,就连旁边站着的几个护院也惊诧不已地无声对视了几瞬。
“你,你说什么?”
刚刚还趾高气扬的人立刻蔫了下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沈长宁。
却只见少女撑着下巴,微笑着看着他。
“我说,你背后的主子是江南太守何清平,对吗?”
那张漂亮的面孔上看似笑意盎然,可细看才能发现她眼睛里其实冰冷一片,没有半分笑意。
“!”
这下吃惊的人换成了地上的人。
“你……你怎么……”知道的?
不等他说完,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便先把话头抢了过去。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太守大人的人,那还不赶紧把我们放了?!”
他话语中多了一些有恃无恐的嚣张,脸上的神色也不似最开始的惊恐不安。
沈长宁笑了一下,而后突然冷下脸色。
“白小,给我抽他三鞭子。”
话音落下,白小猛地抽出长鞭。鞭子锐利的尾稍猛地抽过空气,重重抽在说话的那人身上,只一下,便打破衣服,抽得那人皮开肉绽,屋子里立刻响起了惨叫声。
三鞭子很快抽完,空气中泛起淡淡的血腥味。
地上的人终于老实了下来。
沈长宁托着腮,轻轻笑了一下。
“我知道很多东西啊,我不仅知道你们是何清平的人,还知道你们杀了人,也抓了很多人,并且把那些人都藏在山里。”
此话一出,地上的几人这才终于彻彻底底地变了脸色。
一定是那个逃跑了的小杂种告的密!
几人心中同时闪过一抹锐利杀意。
沈长宁欣赏着他们惊恐不安的神色,然后再次开口,突然学着记忆里有个人恐吓威胁自己时总爱用的语调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而且,我还知道,你们一直信赖不已的太守大人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众人怔怔地看着沈长宁,一时间竟然都没有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57章 假扮陆景行?!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面颊被碎瓷片割出细小伤痕的人一瞬的错愕后怒骂道。
“我胡说?”
沈长宁虽然没有亲自去见到那位从京城来的大人,但想来也知道,能让沈长河都那样说的人,必然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而且以沈长河在江南的地位,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消息,即便不是百分百真,也必然有八九十的可信度。
于是沈长宁稳住心态,弯唇笑道:“你们在我这被关了这么多天,不知道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正常。这样吧。”
她指腹叩叩桌面,发出轻响,而后轻声说道:“我会让我的手下带你们中的一个人去城里,让这个人看清楚我到底有没有说谎,然后你们再决定是不是要按照我说的做。”
那三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几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汇,似乎在暗暗谋划着什么,片刻后,最瘦的那个瞪着沈长宁,说道:“好,我同你去。”
沈长宁不意外他们会答应,同时也猜到了他们在想什么。
“哼。”
她在心里冲009冷笑一声,说道:“这是想着找机会求救呢。”
但她定然不可能会给人这个机会。
沈长宁之后又找机会去了趟林家。
她拎着糕点进门,林纾一见到她就扑到了她怀里。
“长宁姐姐!”
沈长宁将糕点递给如意,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片刻后,沈长宁在林家陈设简单的客厅坐下,她低头喝了口茶水,对着对面的林长兴弯唇笑道:“身体可好了?”
“已然好了。”
消除了病痛,又找回了孙女,老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中气十足起来。
“那就好。”
沈长宁点点头,然后又垂下眼睛。
林长兴见状,意识到沈长宁今天似乎不仅仅是来探病的,便问道:“沈姑娘有事找我们吗?”
沈长宁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她嗯了一声,然后看向一旁正专心致志啃着糕点的林纾。
“实不相瞒,我今日其实是来找小纾的。”
此话一出,林长兴愣了一下,林纾也茫然地抬起了头。
房门紧闭,刚刚还坐在这的老人已经借口烧水自觉离开去了厨房。如意守在门口,屋子里只剩下沈长宁和林纾。
“长宁姐姐是想问那山里的事情吗?”
还没来得及表明来意的沈长宁没想到林纾竟然直接能直接猜到自己想要说什么,她先是一惊,继而又忍不住笑了。
“你怎么猜到的。”
小姑娘古灵精怪地冲她弯了弯眼睛,笑道:“猜的,当时姐姐虽然没问我,但我知道姐姐总有一天要问的,不然就不会把那三个抓我的人都抓回来了。”
沈长宁也有些忍俊不禁,但她点点头:诚实道:“是,你猜对了,我确实是想知道你之前说的那群人抓了许多人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她犹豫了一瞬,又问道:“你会害怕说吗?”
毕竟小姑娘当时表现出的恐惧不是假的,沈长宁也害怕自己的问题会让林纾再次陷入恐惧的情绪漩涡。
但逃脱之后的安定极大地抚平了林纾的恐惧,几日过去,她已经不再像当时那样恐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于是林纾摇摇头,将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给了沈长宁。
“我当日上山后本来只想采完药就下山,可是却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们在那里说着什么晦气,死人。”
虽然不再恐惧得发抖,但回忆起来,女孩的脸色仍旧有些发白。
“我听了有些害怕,就先躲在了树后面,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然后我就看着几个人扛着两个男人到了沼泽边,接着,接着。”
她咽了咽口水,看着沈长宁。
“他们就把人装进了麻袋,然后绑上石头,沉进了沼泽地里。”
林纾至今还记得那画面有吓人。
苍白没有生气的尸体,从男人们的肩上滚落下来,被像货物一样装进麻布袋里,然后再被湿软的沼泽吞没,吞噬。
她当时就吓得瞪大了眼睛,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可这声响被察觉到了,她听见有人厉声喝问有人,慌忙间林纾只能背着背篓钻进树下。她紧紧捂住了嘴巴,看着人影在外面走来走去,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逃过一劫时,却发现那人竟然停在了她面前。
林纾瞪大眼睛,看见几棵从她背篓里掉出来的散寒草正掉落在她面前。
于是下一瞬,那人猛地弯腰,一双眼睛和藏在阴影里的林纾撞了个正着。
于是她尖叫着,被人强硬地拖了出去。
“后来他们把我带到了山上,可能是因为觉得我这么小,反正也跑不掉,所以他们没有把我打晕,我于是就一边挣扎一边偷偷记住了上山的路。”
这也是她后来能够逃跑成功的原因。
沈长宁点点头,赞道:“聪明。”
然后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被他们扔到了一个山洞里,那里关着很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但大多数都是男人。”
都是男人?
沈长宁对这个消息有些意外,她皱了皱眉,转而又想到什么,便问道:“那小孩呢?像你这样的小孩多不多?”
“没有。”
林纾给了她一个令人吃惊的回答。
“甚至我被抓进去后还听见他们那个头头说我一个小孩,还是个丫头片子,又干不了多少活,抓回来干什么,不如直接杀了算了。”
“干活?”
沈长宁猛地坐直了身体,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干什么活?他们有说吗?”
这太奇怪了,沈长宁想。
她原以为那群人是在替何清平做人口买卖这等腌臜事,可如今听了林纾说的,却只感到奇怪无比。哪里有人贩子不拐小孩,反而把手伸向成年男子的。
不像是贩卖人口,更像是在抓……能干苦活的奴隶。
林纾冥思苦想,片刻后眼睛蓦地一亮。
“矿!”
她看着沈长宁,睁大了眼睛,说道:“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听他们说明天要早点起,得去挖矿!”
这句话说完后屋子里许久没有人说话。
沈长宁看着林纾,只觉得所有那些她之前都无从解释的疑惑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了起来。
为什么是在山上,为什么抓的都是男人,为什么会觉得小孩碍事。
因为何清平私下在偷偷开采矿产,人手不够。所以他私下找人偷偷绑走城里的年轻男子充做壮丁为他采矿。
看着眼前还茫然不知自己撞破了一个多大的秘密的小姑娘,沈长宁忍不住在内心轻叹道:这位太守大人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我知道了。”
她摸摸小姑娘的头,说道:“你能再帮姐姐一个忙吗?”
林纾点点头。
沈长宁说道:“今天晚上,姐姐要带人再去那山上一趟,你愿意告诉我怎么找到那个山洞吗?”
林纾怔怔地看着她,踌躇良久,最终还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突然说道:“我可以带你们去,姐姐。”
林纾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沈长宁的表情中,她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小姑娘虽然害怕,但她愿意帮忙。
沈长宁的神色变得更加温柔。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林纾的脑袋:“那就谢谢小纾了。”
沈长宁没有食言,她当晚就带着人去了山上。
月光清辉的冷光穿过树梢,落在狭窄弯曲的山路上。
一行人隐没在夜色中,脚步放到最轻。
秦柳背着林纾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跟在她后面。小姑娘不愧是在那样慌乱的情况下都还能记得路的人,虽然夜晚茂密幽暗,可那条路却仿佛已经长在了林纾脑子里了一般。
一行人顺着她的指示,最后竟然真的成功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山洞。
沈长宁看见山洞前点着烛火,还有人手握长矛站在洞口把风,确实是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
确定了地址,几人便又沿着来时的道路,悄无声息地返回了镇上。
“小姐,官员私自开采矿源,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们真的要掺和进去吗?”
白大
说完,有些迟疑地看向沈长宁。
秦柳也点点头。
“这事情既然是那何太守的手笔,那只怕这江南各地的县令都是知情者。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家中有人失踪,明明报了案却没有任何回信。”
沈长宁沉默不语,昏黄烛光下,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胡四见状便问道:“小姐是想借那从京城来的大人的手了绝此事,可是小姐又如何能够确定那位大人不会同他们同流合污呢?”
他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这也是沈长宁目前仍在犹豫的事情。
她确实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够确保在这种涉及巨大利益的事情上那个不知名的大人会跟她们站在一条线上。
不然去求助别人?
齐炀的面孔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又很快被抹去。
不行,齐炀虽然身居高位,但他是个武将,还是个久居边关的武将。
这官场尔虞我诈他经历得太少,并不一定可以识破。
甚至。
想到自己当时用手帕捂住男人口鼻时对方一瞬间眉眼间露出的错愕神色,沈长宁不由得轻轻眯了眯眼睛,心想,她可无法保证那个记仇的疯子不会借机坑她一把。
但铤而走险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身上的想法又确实太冒险。
沈长宁思索了片刻,突然说道:“我明天进城一趟。”
她想在向这位大人投诚以前,她或许得先考察一下对方的人品。
沈长宁又去了一趟沈家,并且把这件事情以及她的来意都告诉了沈长河。
不出她所料,沈长河果然顷刻间便变了脸色并且当场拒绝了沈长宁。
“这太危险了,长宁,你知道这事万一不是真的,你会怎么样吗?诬告官员,你会被凌迟处死。而且这事情不是我们能够掺和的,一个不慎,我们沈家或许就要从此覆灭。
沈长宁并不对他的拒绝感到意外,但她也没有多沮丧。
她只认真看着沈长河,说道:“大伯,我没那么冲动,不到真正万全时刻我不会轻举妄动,这也正是我来找大伯的原因。”
“我需要一个机会接近那位从京城来的大人,从而判断他是否可信。而且我可以保证,万一事情真的败露,我哪怕自刎也绝不会将沈家连累进来。”
“胡闹!”
沈长河被她最后一句话气得一怔。
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你难道是以为我沈长河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吗?”
沈长宁吓得一抖。
“茂山只有你一个女儿了,你要是出事,将来九泉之下我如何面对他!”
沈长河看着沈长宁,痛心疾首道。
沈长宁看着他,片刻后却反倒露出了笑容。
“大伯,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沈长宁和沈长河四目相对,然后她说道:“可事实上我从我决定要当讼师起,这些危险便已经注定会越来越多了。”
少女看着沈长河,眉眼间是一览无余的坚定不移和坦坦荡荡。
“所以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尤其是比起任务失败的代价。
沈长宁在内心腹诽。
刚准备夸她勇敢的009:“……”
沈长河看着她那双和记忆里沈茂山极其相似的眼睛以及和苏锦虞如出一辙的漂亮眉眼,许久没有说话。
没办法。
从沈茂山死去的那一刻起,沈长河便已经失去了拒绝对方唯一的女儿的请求的权利。
哪怕最后真的事情败露,就算拼上整个沈家,他也不可能置沈长宁不顾。
于是最后的最后,沈长河沉沉地叹了口气,最终妥协道:“后日烟雨楼,那位大人要宴请江南各地的富商,你扮作护卫,同我一起去吧。”
沈长宁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谢谢大伯!”
她站起来,作怪地真心实意地冲着沈长河举了几个躬,落在后者眼里只觉得心烦不已,便挥挥手让她赶紧滚。
沈长宁也不在意,轻笑一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到了第三日,沈长宁遵从规定,早早便到了沈府。
下人替她沐浴完,给她裹上束胸,换上护卫的衣服,再用一根玉簪挽住,梳上男子的发髻,任谁看了都是一个俊俏不已的郎君。
“小姐,这个香囊要带上吗?”
临出门,如意突然问起来。
沈长宁看见她手上握着的香囊,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抬手在她脸上捏了捏,学着电视剧里她曾看过的浪荡子的样子调笑道:“你先替我收着,等我回来再给我。”
“是。”
如意红了脸,乖顺地冲她点头,看着人出了门。
沈长宁便这样大摇大摆地跟着沈长河去赴宴了。
她爬上马车,沈长河见到身着长袍,手中握着把长剑的沈长宁时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笑道:“若不是身量太小,看上去倒挺像那么回事的。”
沈长宁笑了一下。
沈长河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叮嘱道:“待会我会找机会邀那位大人在隔壁房间叙事,然后借机谈论起这事,你躲在屏风后听着,看看他态度如何,是否可信。”
“好。”
她点点头,说道:“谢谢大伯。”
马车碾过街道,很快便到了烟雨楼。
今日的烟雨楼不如以往热闹,门口站着一排士兵。甲胄长矛,令人望见只觉得恐惧,根本不敢入内。
沈长宁低垂着脑袋,跟在沈长河身后。
他们穿过那群士兵,走了进去,立刻便有小二迎了上来,引着他们往二楼走。
脚步踏过楼梯,上到二楼。
“沈老爷。”
随着这个声音响起,沈长宁先是一愣,继而条件反射地抬头。
只见采光极好的长廊外,几步之外,一个她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赫然站在那里,正看着她和沈长河。
陆景行?!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长宁后背一僵,脚步凝滞一般地僵在了原地。
片刻后,她不着痕迹地缓缓垂下头,面上努力保持着镇静,实则胸膛里心脏已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整个人大脑更是霎时间一片空白。
“陆大人。”
而这种惊愕更是随着沈长河对陆景行的称呼而上升到了极点。
陆景行,他竟然就是那个所谓的从京城来的大人!
沈长宁握紧了剑鞘,轻轻闭了闭眼,在心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冷笑。
这可真是,太操蛋了。
第58章 信件“那便走吧,同我一块回去。”……
既然之前已经选择了离开,沈长宁便没有再计划这辈子还会与陆景行有什么交集。
她发着呆,心想对方不过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一段奇,好吧,勉强可以算是艳遇。
但总之,如今两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的身份乍一碰面,沈长宁的第一反应就是装傻。
陆景行漫不经心地应了沈长河的那一声称呼,目光从沈长河脸上划过,自然地落到了沈长宁脸上。
没了从前的熟稔,那目光便如同针扎一般变得冰冷锐利起来。沈长宁后背不由自主地泛起凉意,她一动不动地微垂着脑袋任他打量,心脏怦怦直跳,面上却努力维持镇定。
冷静,冷静。
沈长宁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之前陆景行眼睛受了伤,就算那么久过去那伤早该好了他也不可能认出她。
反而是自己,绝对不能打个照面就露了陷。
她于是强装镇定,轻轻躬身,学着之前家中的护卫那般向对方行了个礼。
果然,片刻后,沈长宁感受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收了回去。
“沈公莫不是对陆某不放心?怎么来赴宴还要带个护卫。”
陆景行重新看向沈长河,轻笑了一声。
说出口的虽是玩笑话,却因为主人古怪的性子而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态度。
但沈长河也不愧是这大燕最厉害的船商,闻言只几瞬的
时间便心下急转,有了主意。
他转头看了眼沈长宁,而后便收回目光,面色不变地笑着回道:“陆大人哪里的话,不过是家中的小侄正巧在江南历练,便想着让他也一同来今日这宴上开开眼界。”
说着沈长河还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若是叨扰了大人,那我让他回去便是了。”
陆景行自然不会计较这多出来的一个人。
只是……
他的目光在那张熟悉的漂亮面孔上划过,想起了自己来这江南之前曾在那京城沈家看过的那场好戏。
被人说着天煞孤星的女子一身素白孝服,站在刚刚亡故的灵堂里为自己辩驳,拼命护住家产,牙尖嘴利,字字珠玑,轻而易举便能说得人哑口无言。
却原来是这沈长河的侄女。
这两个沈家竟然是一家。
陆景行眯了眯眼睛,觉得有些有趣。
于是他笑了笑,随意挥挥手,一边转身往屋内走一边说道:“既然是沈公的侄子,那便一同来吧。”
他没有揭穿对方的女子身份,毕竟想也知道,沈长河既然要带人来这等地方长见识,以女子身份出席自然不妥,因此扮作男子倒也是情有可原。
见陆景行如此,沈长河和沈长宁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他们跟着陆景行进了雅间。
一进去,内里的陈设竟然与沈长宁以为的截然不同。
只见珠帘垂落,屏风分摆,根本每个入席之人都只能看见自己这一方席位上坐着的人,而不能看见其余人。
沈长河对此安排诧异无比,沈长宁却大大松了口气。
毕竟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虽然陆景行没见过她,可跟在陆景行身边的陈升见过啊。到时候两个人一打照面,那她不就全暴露了。
赴宴的人还没来齐,沈长河和沈长宁两人落了座,只觉得屋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沈长宁在沈长河身边坐下,随手从桌上摆放精美的盘子里摸过一块绿豆糕,一边吃一边想,要真碰到陈升,自己这样费尽心机装模作样还被认出来,那可真是丢人到家了。
只是这事也有好的一面。
虽然没预料到这京城来的大人就是陆景行这事给沈长宁吓了个结结实实的一跳,可之前沈长宁发愁的事情倒是迎刃而解了。
她想着男人初遇时那样重的伤势,后来在客栈中对方向她坦诚自己是来杀何清平的,还有后来阿福死后,陆景行在坟山上承诺她的那些话,那本来忐忑不安的心脏终于停止了摇晃,平平稳稳地落了下来。
沈长宁垂眼望着桌面,心想,这天下谁会和何清平站在一边陆景行都不会。
毕竟对方当初可是差一点杀了他。
既然如此。
沈长宁从怀中掏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信件递给一旁的沈长河。
“大伯,这信等会就拜托你替我交给陆大人了。”
她将声音压得最低,几乎只有沈长河能够听见。
沈长宁接过信件,先是一愣,继而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
沈长宁对他摇了摇头,指尖蘸上酒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长河低头一看,只见桌面上赫然写着两个字。
‘可信’
“……”
你就见了人家一面就知道他可信了?
沈长河心中仍旧疑虑满满,可看向沈长宁时,却见对方神色坚定,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沈长河无奈叹气,只好先把信件收了起来,想着等宴散之后再问个清楚。
却不料还没等到宴会结束,便先遭遇了变故。
他们入座已经许久,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席上却仍旧静悄悄一片,既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进来。过了许久,沈长宁和沈长河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这席上,似乎除了陆景行,便只有他们两人。
一瞬间,什么鸿门宴,请君入瓮等词语都在沈长宁脑子里闪过,她脸色蓦地变得难看起来。
沈长河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他实在是拿不准这位陆大人想做什么。
和他说今日在此设宴,来了却又发现除他以外再无他人。
他们两人在这里揣度着陆景行的态度,那边陆景行低垂着眼睛,脸上却是一副对这满室空空的景象毫不意外的表情。
咽下最后一口酒,陆景行低声叹了口气。
他面上神色明明平静如常,语气中却故意透露出遗憾。
“可惜了,沈公。”
沈长河闻声立刻正襟危坐。
陆景行将杯盏倒扣,瓷盏碰撞桌面发出一声轻响,而后缓缓从座上站了起来。
“宾客来的不齐,今日这宴怕是得提前散了。”
沈长宁愣了一下,继而突然意识到原来对方不是只邀了沈家,而是只有沈家来了。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邀沈公改日再聚了。”
接着便有脚步声响起。
这就是要走了?!
沈长宁一怔,接着反应过来,脸色瞬间蓦地一变。
然后她几乎是想也没想,一把从沈长河面前的桌上抽回那封信件,然后飞快地起身,迈出座位,径直出了屏风。
沈长河的表情在一瞬间的错愕后立刻惊恐到了极点。
他猛地去拉沈长宁的袍子,却只堪堪抓到衣角。布料在沈长河指间停留了片刻,然后便毫不留情地抽走了。
沈长宁握着那封信,径直跪倒在了陆景行面前。
砰的一声响后,屋子里陷入了彻底的安静。
陆景行停住脚步,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无端跪下拦住自己去路的少女,片刻后问道:“沈公,这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被沈长宁这一出几乎吓得脸色发白的沈长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屏风后钻了出来。
“陆大人请见谅,我侄儿他,他。”
自古民不与官斗,就算是生在家财万贯的沈家,从来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沈长河,也难免在这一刻被沈长宁这一出弄得惊恐万分。
他垂着脑袋,后背几乎是顷刻间便彻底湿透了。
从来灵活的脑子里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接话,那边少女却已经先俯身拜倒在了地上。
“大人。”
沈长宁俯身,目光安分地落在地面,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这里有一封信要呈给大人。”
“信?”
陆景行挑了挑眉,挥挥手让身后站着的金钊搬来一把凳子,而后问道:“什么信,你说来听听。”
沈长宁直起身子,手心向上,将那封信件呈了上去。然后屋子里响起她的声音,平静和缓,但每个字都极具分量。
“我要告发江南太守何清平,私采矿脉,买卖百姓,压迫奴役,杀人灭迹。”
这一连串的罪名从沈长宁口中吐出,要是真的,每一条都可以让何清平死一万次。
一旁的沈长河虽然知道,但毕竟不清楚到如此地步,闻言瞳孔蓦地一缩,猛地看向沈长宁。
而面前,陆景行伸手的动作也顿在了原地。
过了许久,随着金钊将椅子放在身后,他才终于回神,然后缓缓从少女白净的掌心拿起那封信件。
男人缓缓在沈长宁面前坐了下来。
两个人的高度由一高一低变成了可以平视对方。
“你可知罗织罪名,构陷官员是何等下场?”
沈长宁抬眼,和男人对视。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男人那双已经恢复了光彩的眼睛上停留一瞬,而后又重新移开,望向地面。
她一边想着原来陆景行的眼睛好了以后是这个样子一边利落答道:“罗织罪名,构陷官员,当处以凌迟。”
“你既然知道,又为何还敢来此?”
陆景行深深地注视着她,似乎要从中探究到更多少女隐藏的东西。
而面对陆景行的审问,沈长宁却只是俯身,再次拜倒在地。
“因为我问心无愧。”
陆景行盯着沈长宁看了许久,然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好一个问心无愧。”
他说完便展开了信件。
那信上写明了起因经过,是如何发现的,又在何地,又有哪些证人。
叙述详尽,条理得当,让看的人一看便能轻而易举地抓住重点,理清前因后果。
陆景行捏着纸张,大概扫过一遍后懒洋洋地问道:“你找了讼师代笔?”
沈长宁一愣,正要否认,
却突然想到什么,然后心下猛地一顿。
于是那本已经到嘴边了的话便径直转了个弯。
“是。”
好险,差点承认是自己写的了。
“为什么不能承认?”
009在她脑子里疑惑道。
沈长宁叹气:“你忘了,我曾经还和他说过我要当讼师来着。”
这不是多一分警惕便少一分暴露的风险嘛。
陆景行没察觉到她的紧张,注意力全在面前这封信上。目光一行行浏览过,他的脸色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你这信上说你有人证。”
“是。”
沈长宁点头,应道:“大人需要的话我可以带大人去见他们。”
“好。”
陆景行将信件递给身后的金钊,淡声道:“去查一下近几个月这城中报了失踪的人家。”
“是。”
金钊顺从地接过了信件。
然后陆景行起身,低头,注视着沈长宁。
“这段时间,就辛苦沈公子先暂时待在我身边了。”
“……啊?”
本以为自己提供了证据就能全身而退了的沈长宁完全没想到男人会这么说。她茫然地仰头,怔怔地看着他。
陆景行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态度。
他有些诧异地低头,居高临下地和她对视,片刻后轻轻眯了眯眼睛。
“怎么,不方便?”
察觉到陆景行目光中的打量和审视,沈长宁心下猛地一突。
她差点忘了,这个人性格古怪,生性多疑到了极点。
她于是连忙垂眼,应道:“方便,方便。”
“那便走吧,同我一块回去。”
说完男人绕过沈长宁径直大步向前走去。
身后,少女跪在原地,欲哭无泪地在心里默默挠墙:分开一月不到又搅和到一块去了,这算什么事啊。
算了,事已至此,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沈长宁叹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身边自从她递出那封信后便彻底陷入了惊愕之中无法自拔的沈长河,而后起身追了上去。
第59章 审讯他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沈长宁是同陆景行的车马一起走的。
陆景行遣散了守在客栈外的士兵,带着金钊独自前往沈长宁所说的证人居住的地方。
而为了避开陆景行,沈长宁则在上车后非常主动坐在了马车外面。
“大人,我来替您引路。”
她低垂着脑袋,装出一副恭敬的模样。
陆景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掀开车帘坐到了车内。
马车外便只剩下驾车的金钊和沈长宁。
她一边将路线告诉金钊一边好奇地打量对方。男人神色淡漠,那张脸上从眼睛到鼻子都和陈升没有半分相像。
跟在陆景行身边的人居然不是之前见过自己的陈升。
这件事对于沈长宁来说或许是居然又一次误打误撞地撞见了陆景行后不幸中的万幸。
“小哥,你家大人是什么身份呀?”
沈长宁假装好奇,实际上也是真的好奇地压低声音向旁边的人偷偷打听道。
金钊瞥了眼这眉眼漂亮精致,不像个男人倒像个姑娘家的沈公子,垂着眼睛冷声道:“沈公子,知道得越多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言语间淡淡的威胁之意流出,成功打碎了沈长宁的好奇心。
她讪笑着重新靠回马车车厢,彻底打消了和身边这人八卦的想法。沈长宁心想,比起陈升,这个新来的倒是挺像陆景行的。
一样的性格古怪!
不知道身边的人正在内心腹诽自己,片刻后,随着金钊轻轻一甩鞭子,马匹嘶鸣一声,甩了甩蹄子,开始向前奔驰而去。
沿着官道一路向前,很快便到了清河镇上。
他们先去了林家。
林纾早被沈长宁交代过,一早便在院子里等候着沈长宁。眼下见马车驶来。她立刻紧张地站了起来。
“大人,到了。”
金钊喝止马匹,转头向马车内坐着的人禀告道。
陆景行嗯了一声,掀开车帘,看见不久前还坐在车前的人早已经跳下车去和那小姑娘抱成一团了。
仿佛对自己浑然没有什么敬畏感。
他倒是也不生气,只是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某个瞬间,陆景行心里蓦地兴起一阵波澜。
沈……长宁。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记得对方是叫这个名字。
都姓沈。
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想着从见面起,对方便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样子,陆景行轻轻眯了眯眼睛。还不等他与记忆里少女惯常的举止再多对比一下,耳边便又传来金钊的声音。
“大人?”
陆景行瞬间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后他先是一愣,继而蓦地冷了脸色。
真是疯魔了。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
片刻后,林家厅堂里,林纾靠着沈长宁,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将自己那日所遭遇的一切再次本本原原地对着陆景行说了一遍。
小姑娘当然不可能撒谎,但陆景行为人谨慎,也从不会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
他听完林纾的陈述后先是沉思了片刻,而后他抬眼,看向沈长宁,问道:“之后你可有亲自验证过?”
沈长宁点头:“自然。”
“我有带人去到那山上,确实有一个山洞,竖着火把,还有人在外面守夜巡逻。”
陆景行听完不置可否,片刻后,他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一双眼睛紧紧盯住沈长宁。
“那可有看到那山洞里面的人?”
沈长宁摇头:“那山洞把守严密,我们混不进去,但是林纾说的那伙人抛尸的沼泽地我知道在哪里,大人可以让人去探一探是否果真藏有尸首。”
“要挖开一片沼泽地需要不少人手,这个暂时没办法实施,我们先去见你抓到的那三个人,后面再做打算。”
于是一行人便又从林家到了沈长宁的铺子里。
胡四机灵得很,一见沈长宁打扮成这样还带着几个人回来了,立刻便知道那便是沈长宁之前说的那位京城来的大人。
他连忙迎上去,先给沈长宁行礼,称他公子,而后便立刻在陆景行面前跪下,口中直呼大人。
陆景行自打来到江南,先是受了伤,遮遮掩掩地同人辗转多处躲藏了许久,而后又一直在太守府借着金吾卫的压迫肃清一些陈年冤案,别说这清河镇了,就是城里,也没几个真正见过他还能知道他真实身份的。
却没想到在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镇上被人轻而易举地认了出来,于是见状便忍不住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一旁的人。
“沈公子这护卫倒是同沈公子一般机灵。”
先前那点已经消失了的怀疑又开始在心里作祟,陆景行又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对比起来。
沈长宁假装没听出他话中的阴阳怪气,反而顺着说道:“实不相瞒,大人,我并没有对伯父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是对那宴会感兴趣,而是本就是特意去拜访大人的。也因此,我家中的护院早早便知道今日有贵客上门,若扰得大人不快,还请大人宽宥。”
她温顺地低垂着眉眼,绞尽脑汁地学着人说着那样文绉绉的话。
本来只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打消这人对自己的怀疑,却没注意到从她开始说话到现在,随着那些字句缓缓吐出,陆景行看她的目光中原本隐含的怀疑也终于从多到少,然后最终缓缓归于平静。
只见扮作男子的少女低垂着眼睛,站在面前温声细语地回禀着。
无论是话语时的语气还是那精致漂亮的眉眼间都净显京城那些闺阁千金自幼便受礼教滋养,日复一日,最终长成的温和娴静的规矩模样。
同陆景行记忆里某个说话跳脱,常冒出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词语的鲜活少女截然不同。
陆景行垂下眼,心里飞快地掠过一抹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什么意味的感觉。
他没说话,只是抬步径直走了进去。
仍然被关
在柴房的三人很快被带到了陆景行面前。
他坐在上首,目光从座下三人那神色各异的脸上一一扫过,而后又重新垂下眼睛。
“开采矿脉,买卖奴隶,杀人灭口,何清平承诺了什么才支使得你们愿意如此为他卖命?”
他开口,与沈长宁先前以为的什么委婉,什么循循善诱全然不同。
陆景行一上来就是开门见山地直接逼问。
这话一出莫说地上的几人瞬间变了脸色,就连一旁围观的沈长宁都惊了一下。
地上跪着的三人脸色蓦地煞白,然后立刻反应过来陆景行的身份。
之前答应沈长宁会同她去见那位刚从京城来的大人的人立刻转头,狠厉地向旁边站着的沈长宁投去目光。
另一个回过神来了的闻言也立刻稳住心态,强装镇定地呵斥道:“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陆景行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胡说八道?你是觉得本官有必要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哄你们玩?本来那沼泽地中掩埋着的尸体都已经被挖了出来,矿洞的位置我们也已经摸清楚了,留着你们实在已经没什么用。”
三人听他说完,虽然尽力掩饰,可脸上却都已经不约而同地呈现出慌乱。
陆景行目光扫过,立刻意识到那封信上写的那些东西全部是真的。但他脸上神色未变,只继续说道:“只不过沈姑娘说那何清平是一方太守,而尔等不过区区平头百姓,虽然可恶,但也或许并非全然自愿,而是受人胁迫,从而行此恶事,因此这才给你们求来了一个向本官坦诚的机会。”
他在那里打着沈长宁的由头撒谎,而沈长宁站在一旁,早已经突然从男人嘴里蹦出来的这句沈姑娘给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他认出来了?!他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沈长宁耳边环绕着那句三姑娘,一时间只觉得后背僵直,冷汗涔涔,不敢置信到了极点。
“而现在,沈姑娘。”
陆景行看向沈长宁。
沈长宁闻声手指猛地一颤,立刻条件反射地看向说话的人。
陆景行没有察觉到她的紧张,只微笑着看着沈长宁。
“你也看到了,他们似乎并不领你的情。”
他说完便收回目光,轻轻摆了摆手。
一边起身一边冲着一旁的金钊吩咐道:“就这样吧,不用留活口了,就地杀了就是。”
说完便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而身后回应他的,是金钊低沉的声音以及随着利剑拔出剑鞘后发出的嗡鸣声。
他是来真的!
眼看着金钊抬手,将手中的长剑缓缓架到了先前还嘴硬不已的那人脖颈上,男人终于变了脸色。
时间仿佛彻底凝滞了。
他屏住呼吸,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到了那抹紧贴住他脖颈的冰冷上,他两眼发直地盯着锐利锃亮的剑神,在金钊轻轻一带,颈间瞬间泛起锐痛后再无法保持冷静。
他猛地一躲,狼狈地扑倒在一旁的地上,而后大声求饶道:“我说!我说!大人,大人饶命,我什么都愿意说!”
旁边的两人立刻变了脸色,但最终也没认敢出声阻拦。
毕竟谁也不知道开口的下一瞬,那柄剑是不是就会落在自己脖子上。
而随着男人终于开口,陆景行缓缓停下脚步。
他转身,脸上是毫不意外的表情。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渺小起来。随着男人很快交代了事实,另外两个也没办法再装哑巴,而真相也与沈长宁猜的没任何区别。
一起交代完,陆景行轻轻挥手,让金钊带人秘密上山,先控制住那个关押着无辜百姓的山洞。
金钊低声应是。
供出了全部内容的三人再次被关进柴房。
沈长宁一路沉默着送陆景行出门,直到走到了门口才终于涩然开口。
“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陆景行那时都已经上车了,闻言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马车边站着的少女。只见对方神色间似乎颇为沮丧,仿佛是对于自己不打一声招呼就揭穿了她的女扮男装有些不满。
“……”
陆景行心想:你不会真以为穿成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你是个姑娘家了吧?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说道:“之前令尊亡故,在其灵堂里,和姑娘曾有过一面之缘。”
沈长宁一怔,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后瞬间愣住了。
第60章 怀疑怀疑情绪高达90%,宿主,他在……
沈长宁完全没想到陆景行的这声沈姑娘竟然是因为当时自己在沈茂山的灵堂上和沈长安对垒时对方竟然也在场。
“你,你当时也在?”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陆景行,眉眼间竟显出一些从未有过的天真。
陆景行点点头,然后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当时少女孤身而立与众人对垒的场景,他脸上冷冰冰的表情和缓了些许。
“沈姑娘有勇有谋,令本官佩服。”
自己做沈离的时候这人都没夸过自己半句,现下倒反而夸起有勇有谋来了?
沈长宁觉得有些羞耻,又有些好笑。
不过看着这人倒是当真没认出自己,她心里倒是又松了口气。既然有了之前的一面之缘做幌子,她这下倒是不用再装模作样了。
于是沈长宁索性也就不装了。
她于是干脆将自己的目的老老实实地说出。
“大人可是要回城去审理那些已经向官府申报家中有人失踪的百姓的案子?”
陆景行应了一声,垂眼看着她。
“你想说什么?”
沈长宁如今还不是讼师,而且她也不想在陆景行面前提起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以免招来男人怀疑,所以原本的主意在喉咙里打了个转,真正说出口时便变了个说法。
“我希望能够与大人谈一场合作。”
少女站在马车边,仰着脑袋看着陆景行。
两个人四目相对,陆景行轻轻眯了眯眼睛。
片刻后,他让开一步,钻进了车内。然后低沉冷淡的声音在车帘后响起。
“上来说。”
沈长宁心满意足地爬上了车。
暌违近一月,她竟然又和陆景行坐在了同一辆马车内。
只是这次自己又换了个身份。
不久前她还在和这个人假扮夫妻,现在却已经低眉顺眼一口一个大人地叫着了。
这马甲一层套一层的,沈长宁垂眼,觉得有些想笑。
陆景行没发现她的不对劲,随着马车缓缓向前行驶,陆景行问道:“你想谈什么合作?”
闻言沈长宁精神一振,立马坐直了身子。
“我知道大人救出那些人后便会在公堂上公开审理这件案子,以此来俘获民心,扳倒太守,大人这设想虽然好,却还缺少一个帮手。”
陆景行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人,不由得轻轻挑了挑眉,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故意问道:“什么帮手?”
沈长宁和这人好歹相处了一个月,要是这都看不出对方是在考验自己的那怕是也白认识这人了。
她于是弯了弯唇角,看着陆景行,一字一句道:“一个有胆量当街拦车叫冤的人。”
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陆景行挑了挑眉梢,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缺这么一个人?若是金钊得手,我便握有那矿洞中数十人的性命,再加上你铺子里的那三个人和那个小姑娘,似乎有的是人替我举证。”
“可大人能保证那些人可以配合你达到你想要的目的吗?”
陆景行的反驳在意料之中,沈长宁闻言并不惊讶,反而冷静无比。
“百姓无辜,却也愚钝,若有人比大人先捏住他们的命脉,那到头来公堂之上会如何发展便将全然脱离大人掌控。”
她看着陆景行,认真道:“而那三人本就是为何清平卖命之人,他们说要作证,大人便能相信吗?还有小纾,她年纪尚轻,又并不全然知晓内情,她说的话,几乎没
有几人会相信。”
少女几乎考虑到了所有的情况,逻辑严密到哪怕是陆景行都没办法反驳对方。
因为这确实也是他正在担忧的事情。
只是他原本的计划是让金钊在救出山洞中被关押着的那群人后混入其中,以充当被绑架者前来揭发此案,却没想到沈长宁却先自告奋勇地提起了这件事,话里话外更是表现出她愿意身先士卒,来做陆景行手中的这把刀。
陆景行放松身体,轻轻靠住身后的车厢,面无表情地盯着沈长宁看了许久,然后他才缓缓说道:“你可知道你这么做会有什么代价?”
“何清平在这江南之地经营多年,定然不可能全无准备。他既然敢做这等事,便意味着这背后一定有人替他担责,也就是说即便我们人证物证皆有,这案子也势必会一拖再拖。”
他看着面前眉眼妍丽的少女,然后一字一句道:“你到时候会被下到狱中,若再有个什么疏忽,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死了也不一定。”
他说的这些沈长宁在说之前自然便都已经想清楚了。
平民百姓想要与权势为敌,向来脱一层皮都是最轻的了。
但是那又怎样。
她笑了笑:“我不害怕,大人。”
陆景行愣了一下,紧接着又听她说:“更何况有些事情,即便再难,也得有人来做。”
记忆中,破庙里,说着想做讼师的沈离被自己反驳后,也曾在沉默许久后吐出“是很难,但总要有人去做的。”这样的话语。
意思基本上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在这一刻几乎完全重叠,有那么一瞬间,陆景行甚至觉得就连面前少女略有些沙哑的声音都和记忆中沈离总清清亮亮的声音变得一模一样。
一时间竟让陆景行有些分不清自己此刻反而身在何方,眼前坐着的又到底是谁。
先前那已经被按下去了的怀疑再一次在他心里冒头。
这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眸光轻轻一闪,陆景行不打一声招呼便蓦地出手,重重钳住了沈长宁的下巴。
然后他猛地凑近,盯着沈长宁看了片刻,而后微微弯了弯唇角,缓缓吐出了一个令沈长宁瞬间湿了后背的名字。
“沈离?”
她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怔在原地。
精巧的下巴被男人钳制住,剧痛沿着脸颊骨泛起,蓦地睁大的眼睛里倒映出男人阴沉森冷的眉眼。锐意逼人,仿佛要将透过皮囊,直直刺入内里的灵魂。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陆景行了。
沈长宁被那双眼睛看着,初遇时连性命都险些丧于对方之手的恐惧再度沿着记忆席卷而来,极度的慌乱之下,她本能地便要张口,脑袋中却先响起了009的声音。
“怀疑情绪高达90%,宿主,他在诈你。”
就这么一句,便如同在脑中轰然敲响的警钟,令沈长宁猛地回神。
“……”
这个疑心病晚期!这个神经病!这个疯子!
差一点就要坦白了的沈长宁气得在心里大骂。
她不知道男人为什么突然发疯,但她很清楚,此时自己要是露了陷,被这人发现自己是沈离了,那她真就彻底完蛋了。
又是当初和这人大吵一架然后偷偷跑掉,又是见了面装不认识,又是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沈长宁光是想想自己被陆景行认出来后可能会面临的下场心脏都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再不敢分心,只好硬着头皮装傻到底。
于是下一瞬,沈长宁哆嗦着张口,强装镇定地问道:“陆大人,你,你怎么了?”
陆景行垂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只见随着马车摇晃,少女便也跟着在他的手底下轻轻瑟缩着,虎口钳制住的漂亮面孔上眼睛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遭遇而显出如同幼鹿一般的无辜恐惧。
刚刚那阵几乎使陆景行失去了理智的冲动缓缓褪去。
他缓缓收回手,瞥见少女脸上自己留下来的两处指印,陆景行额角顿时猛地跳了跳。
“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毕竟对着一个陌生人,陆景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
于是他向沈长宁道了歉,而后重新坐回了原处,随着刚才还浓郁无比的阴霾缓缓从他眉眼间褪去。沈长宁便看着他又变回那个生人勿近的陆景行了。
之后车子里的气氛肉眼可见地变得凝滞僵硬。
直到马车停下,陆景行才终于开口,应承沈长宁之前提的事情。
“若沈姑娘心意已决,那一切便依姑娘所说行事吧。”
这便是答应沈长宁要和她合作了。
沈长宁一愣,然后瞬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很快应道:“多谢大人!”
竟是也看不出半分刚才的害怕了。
陆景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先下了车。
下车后,陆景行脚步顿了一下,随后偏头看向金钊。
“传信回京城,让人查一下沈家的这位大小姐。”
“……查什么?”
金钊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陆景行眯了眯眼睛,随即说道:“查两件事,一件是她爹沈茂山的死因,一件是她是何时来的江南,还有来了江南后的行踪也一并查清楚告知于我。”
“是。”
金钊默默应下。
陆景行吩咐完事情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
金钊站在后面看着陆景行的背影,心里有些纳闷:一个商贾之女,大人竟然这么上心,难道这沈小姐也是逃犯?
他这般想着,随即转头以探究的目光看向正从马车上下来的沈长宁。
莫名其妙被紧紧盯住的沈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