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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灯火渐熄, 池水褪去金色的闪光,余下白皑皑细雪似的银辉轻而缓地游移。

    徐知竞回到前天夜里遇见夏理的地方,站在小径的出口, 失落地环视过无人的泳池。

    他还是坐在先前的位置,面对一旁空荡荡的沙滩椅,沉默着将脸埋进了掌心。

    略低于体温的夜风最适合冷静。

    徐知竞在花园里放空,出神地盯着地上随水波摇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的情绪终于匀出些许安定。

    他拖着步伐往回走, 灵魂像是飘忽滞留在身后,油然而生对自身的失望与倦怠。

    再迈入前厅, 时间早已越过零点。

    徐知竞走向电梯, 意外地发觉沙龙厅里仍有微弱的灯光隐隐闪烁。

    他还以为是巡夜的佣人有所疏漏,走进屋内去找那盏没能熄灭的夜灯。

    书页翻动的轻响就在这时拂过他的鼓膜, 悉悉索索, 连带着引出屏风后,半靠在沙发上的影子。

    才刚平复的心跳再度被搅乱,徐知竞忐忑地靠近,满怀悸动与期待。

    他绕过那面丝织的屏风, 昏黄灯晕骤然笼出一道清隽的轮廓。

    夏理就半倚在沙发旁,倦倦地朝屏风后看过来。

    目光相汇,两人各自流露出片刻的失神。

    夏理愣过一瞬, 到底还是为这样毫无必要的巧合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我先回去。”

    徐知竞停在屏风旁,致歉似的说道。

    夏理不作声地打量过片刻,在对方转身的同一秒,轻而慢地给出了回应。

    “过来。”

    那嗓音实在过分虚渺,以至于徐知竞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他错愕地回头,木在原地, 讷讷盯着夏理,像是无法确信自己仍能获此殊荣。

    “过来,徐知竞。”

    夏理懒倦地靠向椅背,侧过脸,缓缓让视线在徐知竞的面前聚起。

    微挑的眼梢薄红未褪,衬着那副疏离的神情,要比曾经更多几分无情的撩人。

    夏理的话音变成清泠泠淌入空气的咒语。

    蛊惑徐知竞一再地靠近,直至沦陷,单膝跪倒在对方手边。

    他茫茫然地注视着夏理,失魂落魄地被那双眼睛攫取神思。

    夏理轻絮地叹息。

    徐知竞便跟在之后开口,讨赏似的说道:“他可以的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徐知竞?”

    夏理说着,用食指微不可查地碰了碰徐知竞的脸颊。

    略低于自身的体温忽而相触,勾得徐知竞一怔,不可思议般望进了夏理眼底。

    他不敢移开视线,小狗似的歪头去贴夏理的手背。

    今夜大抵会是徐知竞的幸运日。

    夏理非但没有拒绝,还纵容着抚过了他的发丝。

    “宋濯。他一直在看你。”

    徐知竞不满地将脸靠进了夏理掌心。

    “我知道。”夏理顺着话音,让指腹轻缓地摩挲过徐知竞的耳廓,“你也一直在看我,不是吗?”

    徐知竞不好作答,只得低下头,小心翼翼亲吻夏理的指尖。

    他在中途恳切地抬眼,惶惶讨要夏理的准许。见对方不回避,这才轻柔地将吻向腕间铺散开去,停落在夏理跳动的脉搏上。

    “不要和他散步了,我陪你散步吧。”

    停滞的吻自这句话的末尾再度延续,带着细微的痒,从手腕蔓延至掌心。

    夏理倏地勾起手指,不经意从徐知竞的颈间扫过,好像撩拨,要让徐知竞长长久久地迷恋沉沦。

    “他是我的学弟,你和我没有关系。”

    徐知竞不想听这样的说辞。

    即便夏理剖出的是事实,他也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是对方人生中无足轻重的存在。

    他讨好似的又从掌心吻向指尖,在夏理的默许中用湿漉漉的舌尖触碰,得寸进尺地将夏理的食指含进温热的口腔。

    “夏理,夏理。”

    徐知竞仍在妄想得到夏理的垂爱。

    “嗯?”

    可夏理给予的回应实在太过冷淡,以至于在此刻告白都会显得可笑,倒像是徐知竞一厢情愿的呓语。

    或许算是夏理温柔,不忍心看他如此煎熬。

    不等徐知竞想到合适的话题,夏理便先一步开口,懒倦而温柔地回问。

    “徐知竞,你知道我已经不爱你了吧?”

    “……嗯。”

    徐知竞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就这样被夏理轻而易举地揭开。

    这原本就是仅存于两人之间的秘密,再作辩解也只是多余。

    夏理平静的语调甚至要比恨与质问更为残忍,至少后者能够证明徐知竞依然牵动着夏理的情绪,而非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徐知竞不想接受却被迫接受,只得默不作声地垂眼,试图掩盖心底的苦涩。

    他靠在一旁,沙发柔软的坐垫让他朝夏理的方向陷下去,隐隐约约挨上了对方的腰肢。

    夏理穿了条那不勒斯形制的西裤,并行的两粒边扣将原本就显得单薄的腰腹更是掐得薄而窄。

    徐知竞隔着层布料隐约触碰到夏理的体温,缱绻裹着久违的香气,奖励一般,似有似无地缠绕。

    他有些贪心地更往里靠了靠,发丝陷入衬衣的褶皱,鼻尖则轻触在夏理胯旁。

    室内一时变得寂静,仅剩两人交错的呼吸,在弥蒙的灯火下牵动起伏,好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

    徐知竞闭上眼,在夏理的掌心幻想时间未曾流逝。

    暖调灯晕将他的碎发映得柔和,真的好像十六岁,懵懵懂懂展现出深藏的,对夏理的依赖。

    或许又是一声叹息,夏理轻轻揉了揉徐知竞的脑袋,温声说道:“徐知竞,来帮我吧。”

    名字的主人,前一秒还在夏理掌中昏昏欲睡的徐知竞怔然抬眼。迷茫地,无措地,惊喜而又诧异地望向了那双映照他所有痴迷的眼睛。

    “酒醒了还会这样说吗?”

    徐知竞太害怕夏理的温柔仅限于今夜。

    “不知道。”对方如实回答,“但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夏理闭着眼睛呢喃,真的好像说梦话。

    徐知竞深沉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渐渐令掌心移落,缓慢而细致地取悦起来。

    爱情复杂难解,欲望却只需要最原始的契合。

    夏理的心飘飘摇摇不知去往何处,躯壳倒诚实地耽于享乐。

    徐知竞对他太过熟悉,轻而易举就让难以克制的哼吟从夏理的唇间流溢出来。

    夏理微张着唇瓣缭乱地喘息,无知无措地揪紧了徐知竞的发丝,久违地体验到由他人引发的战栗。

    徐知竞安抚似的摸摸对方的手臂,愈发卖力地取悦。

    黏着的水声丝丝缕缕缠进这个闷热的春夜,直至夏理不受控制地弄脏徐知竞那张薄情又迷人的脸。

    他的呢哝带上哭腔,轻颤着结束了这荒唐的一刻。

    尼斯的夜晚自此成为又一个难以言明的秘密。

    裹藏在昏暗而潮热的空气中,由夏理浅显直白的愉悦,与徐知竞躁动不堪的心跳编织,摒弃一切纯真词汇,残存一种独属于成年人的默契的罪恶。

    徐知竞体贴地替夏理清理,湿纸巾带着凉意贴上皮肤,沿腰际下移,让夏理的脸颊浮起醉意之外的红晕。

    修长的食指随后抵着纽扣将其推回到用以约束的状态,把今夜的迷乱掩藏得优美且克制。

    夏理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半是逃避地将脸转向了角落。

    他等徐知竞起身,盖在身前的影子渐渐褪去,这才转头,看对方取一瓶气泡水,拧开了递回来。

    夏理注意到戴在徐知竞无名指上的戒指。

    依然是纯粹的青蓝,仿佛十九岁的夏天,在索伦托见到的海。

    “怎么还留着这枚戒指。”

    夏理的语调不像是问句,更类似于陈述,听不出喜恶,仅仅简单地点出事实。

    他把翠绿的玻璃瓶接过去,视线却仍停留在徐知竞的指根。

    仿佛不满对方毫无必要的怀恋,要指责徐知竞自作多情。

    “你不喜欢的话……”

    “没事,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夏理打断徐知竞的话,懒怠地支起身。

    气泡隔着玻璃接连不断地破灭,发出细弱却难以忽视的声响,巧合地掩盖了徐知竞沉重的心跳。

    十九岁时送出的戒指成为了仅对一个人的禁锢。

    徐知竞既无法令时光倒流,又不甘心摘下象征他与夏理过往纠缠的对戒,困在早逝的爱情中,偏偏还要期待它会复苏。

    他看着夏理绕过沙发,收腰的西裤掐出柔美的起伏。灯火将对方的身姿描画得愈加修长,流畅优雅地延伸,就连背影都清绝得耀人心目。

    然而徐知竞早已失去了主动的资格。

    被限定在特殊的情境之下,要等夏理的邀请,等待夏理的下一次指令。

    正如夏理所说,如今的徐知竞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是宋濯,也排列在更优先的位置。

    徐知竞是层层巧合之下偶然结识的陌生人,夏理今夜的纵容都算是意料之外的施舍。

    ——

    [好舒服。]

    人类在控制欲望的同时,也被欲望驱使。

    夏理洗漱完毕,换了身睡袍,坐在灯下,为徐知竞的服务作出了评价。

    他说不上那是怎样的心情。

    心率的攀升似乎仅代表极乐的时刻在不断地接近。

    等那一瞬过去,徐知竞就又变回无从定义的角色,用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带来一些视觉上的愉悦。

    精神与躯壳仿佛真的能够分割。

    夏理无法对徐知竞本身给予肯定,却并不像排斥他人那样排斥来自于对方的接触。

    他产生出一种很奇怪的念头,原来被取悦确实能够带来不同于奉献的体验。

    夏理已然提起的笔尖再度垂落,迟疑着划出新的笔迹。

    仿佛疑惑,又像是强调一般,让一样的字词出现在了日记的另一行。

    [好舒服。]

    [好舒服?]

    第92章

    夏理的白天属于宋濯, 属于尼斯明朗的春末,属于一同观览地中海潮汐的千千万万的游人。

    徐知竞偶尔侥幸得到夜晚。用温热的,宽大的手掌;用柔软的, 潮湿的唇舌去将时间填满。

    两人的角色对调,换夏理索取与享乐。

    徐知竞惶惶地奉献,还要忧心这是否能够换来下一次,用那副深秀的眉眼,仔仔细细捕捉夏理微妙变化的神情。

    他成为夏理日记中没有代称的角色。

    留下的只有夏理对自我欲望的剖析。

    时间到了徐知竞生日这天, 夏理一早出了门,像要准备什么惊喜似的, 让徐知竞一整个白天都在丰饶的期待中度过。

    直到黄昏时分, 夏理这才慢悠悠地走回来。

    他经过没有树荫遮蔽的主道,将手中唯一一束洋桔梗递给了正坐在泉边的宋濯。

    “回来的路上看到的。”

    徐知竞站在窗后, 听不见夏理与对方说了些什么。

    不断淌落的泉水将两人的表情都遮得难以分辨, 徐知竞能够看到的,就只有夏理弯下腰,哄人似的凑到了宋濯面前。

    ——夏理这样哄过他吗?

    ——这样温柔地为他买过花吗?

    ——还会为他准备生日礼物吗?

    ——还会记得他的生日吗?

    嫉妒的恶魔在怂恿徐知竞跳下去。

    要么制止两人过分亲昵的举动,要么就死在夏理眼前, 像纪星唯那样永生永世地让夏理忘不掉。

    可是徐知竞还在祈盼夏理的垂爱,仍在幻想足够体贴就能得到对方的青睐。

    徐知竞只能看着宋濯接过花,夏理隔着水雾坐到对方身边, 两人一起望向尼斯无垠的晴空,说一些他根本无从推测的话。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前夜夏理还抚着他的发端赞美,凭什么天一亮,宋濯就能挤占他的位置?

    徐知竞怏怏盯着夏理走上台阶,被引诱似的,不自觉跟着往电梯的方向走。

    他等过一阵, 见数字开始跳动,末了停在同一层,缓缓露出了夏理冷淡的面容。

    “这么巧,我正好要下楼。”

    徐知竞编出一句拙劣的开场。

    夏理无甚表情地睨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徐知竞不好戳穿自己的借口,只得拖着脚步进去,看轿厢门缓慢闭合,夏理的身影更早一步从视线中消失。

    电梯下行的数秒,徐知竞的心跳便随时间一声重过一声。

    他似乎明白自己仍旧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无非对夏理的身体过分熟悉,为对方带去一些实际上无关于情感的原始体验。

    令徐知竞感到失衡的并非仅此一项。

    他并不介意夏理将他当成探索自我的工具,而是不满宋濯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夏理的关心。

    徐知竞也愿意陪夏理散步,也想要和夏理一起去买冰淇淋。

    凭什么天一亮他就必须退场,凭什么夏理要把一个才认识不久的学弟放在比他更重要的位置。

    徐知竞嫉妒得咬牙切齿,偏偏门一开就看见宋濯那张春风得意的脸。

    对方怀里甚至还抱着夏理带回的花,怕他抢似的,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警觉地用另一只手护住了花瓣。

    ——

    夏理的书桌面向窗台。

    天气晴好的日子,阳光会在上午铺满整张桌面。

    宋濯送的橙花意外地没有腐烂,而是在窗台上晒干了。

    夏理把纱袋拿起来,细小的花瓣摩挲出脆生生的轻响,隐约仍带着橙花青涩的香气,飘飘袅袅从白纱后钻出来。

    夏理把它搁回桌上,换了几个位置都觉得不妥。

    他提着系带往窗外俯出去,傍晚的暮色透过细纱,连袋子里的橙花都像是染上了粉紫的余辉。

    夏理最终将它放到了灯下,紧挨着光源,也更靠近日记本。

    一提笔就会想起宋濯送他花的午后,亮晶晶的黑眼珠装着欣喜,一闪一闪,献上一小袋洁白的橙花。

    [宋濯会喜欢洋桔梗吗?]

    夏理用一束洋桔梗作为回礼,合上日记,回想起早前没能送出的工艺品。

    他把包装拆了,拿在手里摆弄一阵,末了丢进垃圾桶,听这件多余的礼物‘啪’的一声掉落。

    ——

    或许担心夏理不肯赏光,徐知竞特地将生日的晚餐定在了别墅。

    他回绝了原本打算拜访的朋友,到场的依旧是最初的四人。

    唐颂似乎已经送过礼物,宋濯则临时让母亲的助理挑了支领针送来。

    夏理坐在徐知竞对面,意兴阑珊地看个过场。

    等到徐知竞期待地将视线落到夏理身上,夏理便扯出一抹带着歉意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抱歉,我不知道。”

    除却徐知竞,唐颂和宋濯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诧异。

    前者是不相信夏理真的会忘记。

    后者则是确信自己曾与夏理提起,更确信对方准备过要送给徐知竞的礼物。

    “没事……才刚认识,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

    徐知竞苦笑着将领针放回盒中,少见地避开目光,像是不敢去看夏理淡然的神情。

    他只能安慰自己原本就不存在期待,何况夏理愿意出席都已经算是意料之外。

    徐知竞在这年生日忘了许愿,双手合十的几秒,夏理冷然的语调便在脑海中反复重映。

    晚餐因为这段插曲进行得不算愉快,气氛始终显得压抑,几人早早散场,在午夜之前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徐知竞睡不着,兜兜转转登上紧挨崖壁的一处露台。

    一轮弦月高高挂在沉静的海面之上,水波仿佛披着霜,寂寂在春夜里倒映出冬日的幻影。

    骀荡晚风拂过庭院,苦橙树簌簌发出清响。

    橙花雪一样落下,婆娑坠向树下的一把躺椅,掉到夏理柔润的唇瓣上。

    月色轻渺,徐知竞最初几乎以为那是酒精带来的错觉。

    可是夏理回眸了。

    就像那晚在池边一样,静谧优柔地望向他。

    徐知竞沉默着走近,心乱神迷,带着轻微的晕眩感在夏理身边站定,颇有些委屈地半垂下眼帘。

    “我没有想要给你的礼物。”

    夏理猜中了他的心事,并如实告知。

    “想到你的生日,就会觉得肮脏。”

    那两瓣柔软的,湿红的,徐知竞曾亲吻过的嘴唇轻飘飘说出最残忍的话。

    用夏理的痛苦去揉皱徐知竞的心,不留余地地剖陈,无论如何都不认为徐知竞的生日值得快乐。

    “……对不起。”

    此刻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徐知竞的道歉来得太晚,以至于早已无法挽回夏理曾有过的心动。

    对方大抵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抿了抿落在唇间的橙花,兀自便又继续。

    “那天宋濯说要把我比作冬天的晨雾。”夏理轻笑了一声,“我想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小孩。”

    夏理才不是宋濯以为的纯洁的,充满希望的样子。

    他是枯败腐烂的苹果,再如何努力也榨取不出丝毫的爱了。

    “……你喜欢他吗?”

    夏理居然从徐知竞的脸上看出了惶然。

    “他一直在说妈妈。”

    夏理不挑明,却足以让徐知竞读懂。

    他没有再一次去期待未知的余力,宋濯实在太直白,太年轻。

    “我已经不那么需要爱情了。”

    “那欲望呢?”徐知竞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份可能。

    这句过后,他终于等来夏理的审视。

    那对棕褐色的瞳仁被月光照得璨若流星,郁丽地映出独属于春夜的缱绻,飘游着从徐知竞的每一处流经。

    夏理在无声地呼唤他。

    ——如果不是爱情,那么欲望呢?

    徐知竞一再靠近,直到小腿抵上躺椅,这才停下动作。

    他俯下身却不敢真正去亲吻夏理,只得扶着椅靠,安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夏理不应允也不回避。

    徐知竞将其当作默许,试探着吻了吻夏理的发梢。

    他小心翼翼打量夏理的反应,见夏理不抗拒,这才托起夏理的手,很纯情地亲亲指尖。

    熟悉的香气再度萦回,他贪心地攫取,不知不觉便吻向了夏理的掌心。

    夏理抚过徐知竞的脸颊,玩闹似的用指腹不断摩挲。

    徐知竞低下头,就靠在夏理掌中向对方回看。

    “可以吗?”他轻声问。

    夏理不置可否。

    徐知竞又等过许久。

    久到心跳已然透过胸腔在寂静的春夜里回响。

    久到世界都变得空濛,像是要退回到十六岁第一次梦见夏理的夜晚。

    徐知竞开始轻柔地隔着裤子触碰,修长的食指抵住边扣,一颗一颗将它们从缝隙中解救。

    夏理后来抓着他的头发,哼哼唧唧地呢喃。

    徐知竞的唇舌却不愿离开,偏要惹夏理掉愉悦的眼泪。

    他实在太了解这副躯壳了,

    徐知竞暗自在心中与宋濯作比,庆幸自己更早登场,抢占先机。

    可惜这样的窃喜没能延续太久。

    徐知竞很快便意识到,究其缘由,实际是无数会让夏理伤心的过往。

    他的讨好在此之后矛盾地变得生涩又卖力。

    视线忽而相触,夏理蓦地笑了。

    夏理的眼眶尚且噙着未能褪去的余韵,徐知竞温柔地碰一下对方的眼帘,继而听见夏理说:“徐知竞,二十岁的你想过会这样吗?”

    何止是二十岁的徐知竞。

    以他晚至的青春期,那个仅于夏理有关的梦为起点,徐知竞早已肖想过无数次眼前的画面。

    ——可是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呢?

    想到这里,徐知竞再度避开了夏理的目光。

    他心知肚明,是他亲手把夏理最纯粹也最青涩的悸动都碾碎了。

    变成现在这样,好像真的算他活该。

    徐知竞没办法为自己编织任何借口,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自作自受。

    夏理抬手碰了碰他被抹脏的嘴角。

    徐知竞重新对上夏理的视线,见对方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不想和你上床。”

    “……我知道。”

    徐知竞再清楚过不。

    “你先回去吧。”

    “我……”

    徐知竞不想离开夏理。

    “回去吧,不难受吗?”

    夏理说着,往徐知竞的西裤瞥了一眼。

    “不难……”

    “回去吧,徐知竞。”

    夏理加重语气,算是最后的通牒。

    徐知竞明白再留下去也没了意义,何况夏理已然蹙起了眉心。

    他替夏理清理干净,退回合适的距离,悒悒垂下眼,有些多余地叮嘱道:“你也早点休息。别待太久了,会感冒的。”

    夏理似乎困了,挨着抱枕没做回应。

    徐知竞沉默着又看过几眼。

    夏理确实不想再分给他更多的时间。

    ——

    ——

    徐知竞望着透过缝隙的月色失眠。

    他没有合上玻璃后的木窗,白蒙蒙的光线便幽幽爬进房间,稠滞地停留在地毯上。

    徐知竞不断想到夏理。

    想到夏理疏离的神情,想到夏理冷淡的语调。

    夏理修长的双腿,被侧扣收紧的腰肢,单薄的衬衣下是优美流畅的蝴蝶骨,再往上便是纤细的脖颈,以及随着轻吟不住游移的喉结。

    想到这里,徐知竞的罪恶狼狈地萌发。

    矛盾的心绪带来不同以往的焦虑。

    失而复得的喜悦,与为夏理的淡然而产生的痛苦全然相悖地在脑海中纠缠。

    夏理,夏理。

    徐知竞不自觉地念起夏理的名字,像反复诵读一道咒语。

    他靠在床头,煎熬地拧着眉。

    忽而又想起夏理干净漂亮的眼睛,一瞬被负罪感淹没,再也发泄不出来了。

    夏理,夏理。

    徐知竞有些崩溃地倒向一旁,闷进枕头,不知是想哭还是在笑。

    他麻木地在没有心理愉悦的情况下继续,呼吸滞顿得仿若缺氧,牵动思绪一道下坠。半晌才终于换来回馈,难堪地让郁热在空气中弥散。

    徐知竞知道自己搞砸了。

    在夏理与他握手的那个瞬间,徐知竞就明白夏理已经不爱他了。

    他甚至不需要对方点明,仅仅只是看一眼夏理的表情,徐知竞都能够知道,就连恨也已然无法再在两人之间维系。

    徐知竞许久才起身,像是从漫长梦境中脱困,慢吞吞地走进浴室。

    他在洗漱过后认认真真穿好裤子,来到镜子前,强迫症似的,一遍又一遍洗手。

    洗到后来,徐知竞甚至再分不清落向手臂的是否仍是水珠。

    星星点点的水渍洇湿布料,真的好像夏理曾经掉过的眼泪,坠下一滴,便晕出一小片潮湿的痕迹。

    夏理,夏理。

    徐知竞可悲地开始自我怀疑,这样肮脏的爱真的算是爱情吗?

    直至此刻,夏理光艳的,柔润的躯壳依然在徐知竞的脑海中,与那双永远湿淋淋氤氲雾气的眼睛并存。

    徐知竞为自身的欲望恶心到想吐,抽离地伏在镜子前,像曾经的夏理那样,深深将脑袋埋进了一池冷水里。

    他数着心跳,一声接着一声,沉重地从身体内部传递至鼓膜。

    那样沉闷的声响在某一瞬间忽而又变成夏理的名字,无休无止地循环,根植心底还不满足,要深深扎进徐知竞的灵魂才肯罢休。

    失眠成为夜晚的主旨。

    徐知竞换过睡衣,仍旧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缥缈的淡影。

    好在这次终于不再是因为夏理,而是那个令人生厌的宋濯。

    ——宋濯和夏理是什么关系?

    ——宋濯在夏理心里会更重要吗?

    ——为什么可以对宋濯那么温柔?

    ——要把宋濯比下去。

    徐知竞实在睡不着,离开房间,幽灵似的在花园里游荡。

    夏理的房间关着窗,从楼下望去,只能望见木质的窗格间,玻璃折出一片又一片相似的月影。

    天就要亮了,浅浅从地平线浮起弥蒙的蓝调。

    夏理说宋濯将他形容成冬日黎明的晨雾。

    徐知竞不喜欢宋濯,却意外地认可了对方的比喻。

    雾一样冷郁美丽的夏理,雾一样捉摸不定的夏理,雾一样从徐知竞的人生中消失又出现的夏理。

    ——

    天亮以后,夏理和宋濯再度出发,前往蒙彼利埃。

    两人这次带上了行李,无声地预示这是一场道别。

    徐知竞从早餐厅出来,见夏理走下楼梯。

    顺着台阶不断延伸的红棕色地毯,攫夺地衬出夏理的清艳。

    衬衣的袖口被稍稍卷起,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臂。

    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昨夜还缠在徐知竞的发间。

    不过一个夜晚,两人便再度相隔陌生的距离,遥远到甚至没有必要说再见。

    徐知竞好想和夏理牵手。

    好想亲吻夏理的指尖,舔舐夏理的眼睫。

    可是现在的徐知竞又算什么呢?

    就连宋濯都占据着比他更重要的位置。

    “要走了吗?”

    “嗯。”

    司机已经等在门外,佣人们正在替两人装行李。

    夏理在门廊下等了一会儿,余光无意间瞥见徐知竞仍杵在楼梯旁。

    他回过头,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门框,莫名地留下了一抹格外温柔的笑。

    徐知竞舍不得。

    时间冲淡的不过是他的往事的印象,可夏理却始终切切实实地盘桓在他心里。

    徐知竞对爱情,对欲望,对美丽与沉痛的理解都源自于夏理。

    他没有办法把自己的人生和夏理剥离开了。

    “夏理。”

    徐知竞不自觉地想要追出去,一只手却在这时捉住了他的手臂。

    “徐知竞。”

    唐颂遏止了他的冲动。

    “再这样下去就显得掉价了。”

    对于唐颂和徐知竞来说,冲动、急切、焦躁、惶然这样的词汇都应当被归为禁用。

    徐知竞为夏理表现出太多窘态,难堪地将心绪全部剖开了捧给对方看。

    这还怕不够直白,恨不得连每一秒钟都与对方分享。

    唐颂皱着眉唤回对方的注意,略迟了片刻才将手松开。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过徐知竞,末了好心地给出建议:“你不如打听打听他们一直往蒙彼利埃跑是去干什么。”

    第93章

    徐知竞让助理调了几家欧洲子公司合作商的资料, 兜兜转转联系上了先前为夏理所在实验室注资的投资方。

    夏理如今在巴黎上学,住在五区一间老旧的单人公寓。

    博士的工资与生活成本比起来不算高。闲暇时,夏理会在留学生的旧物群, 或是附近的旧货市场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东西。

    在蒙彼利埃的谈判没有进展,倒是一回学校就有了好消息。

    实验室的同事们欢欣雀跃地告知两人已经有新的资金来源。

    就在他们回来前不久,一家公司决定对这个项目进行长期的定向投资。

    宋濯一听便跟着欢呼起来,手机上的吊坠随动作摇摇晃晃,无意间引出有关尼斯的记忆。

    夏理没有表现得太欣喜, 盯着宋濯的手机,不知怎么, 预感到一切并非意外。

    ——

    这天回家, 夏理绕路去植物园转了一圈。

    樱花还没来得及谢,成簇成簇春雪似的缀在枝头。

    他找了把没人的椅子坐下, 偶尔一阵风来, 花瓣便簌簌飞过,在夏理眼前制造一场带着温热的暴雪。

    夏理不知该怎样去正视自己的内心才好。

    他已经开始厌倦起当下的生活。为项目,为房租,为琐碎的小事, 有时甚至为要不要买一件衣服,又或一份甜点而困扰。

    夏理在极度丰沛的物质条件下长大,人生的前半程, 所要考虑的就只有精神的充盈。

    他并不否认在新生活的最初,一切都是愉快且令人期待的。

    然而时间越是往后,物质的重要性便越是在独立的生活环境之下成倍地递增。

    夏理对于未知的好奇再不足以支撑日复一日重演的人生。

    他偶尔对自己进行剖析,迟钝地发觉实际并不存在所谓的平衡点。

    只要夏理仍存在欲望,只要这个繁华世界仍在运行,夏理就永远都会在某一时刻对当下产生动摇。

    这算是贪心吗?

    又或者, 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原本就不该被算作贬义。

    无非是人心总在变化,而多数人却不敢承认与正视。

    时间临近傍晚,植物园的小径上时不时便有情侣经过。

    夏理在审视自身的同时也在观察途经的陌生人。

    他尝试过想象自己拥有同样的爱情,可每每只是转瞬,那些与徐知竞有关的过往便纠缠着涌入脑海,让他为公-众-号高-唥-萄-萄眼前的画面忍不住地泛起恶心。

    徐知竞变成一道明知危险却又引人好奇的深渊。

    精神与理智都在警醒夏理不要靠近。

    对于物质与躯体的欲望则全然相悖地不断在内心深处怂恿。

    夏理想象不了与对方接吻的样子。

    即便真正的触碰并未带来任何不适,然而除却那些享乐的时间,夏理根本无法正常地将徐知竞与任何亲昵的词汇联系到一起。

    那么宋濯呢?

    那样青春热忱的喜欢难道不好吗?

    如果夏理二十岁,尚且没有听过孟晋予信誓旦旦的喜欢,更不曾骗自己相信过徐知竞的爱。

    那他一定愿意相信在最热烈最纯真的时刻说出口的,即是最神圣最隽永的情感。

    可是夏理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了,没办法再去赌一次未知。

    宋濯的出现更像是隔着窗户看一阵雨,再轰然再滂沱也如同电影放映,倒数结束就蒸发,从始至终都与夏理分隔。

    繁乱的心情拖着夏理在植物园待过黄昏。

    天色终于开始泛紫,隐约从云层间降下些许暮色。

    夏理看看时间,已经将近十点。

    他似乎在这里坐了太久,站起身时短暂地感到了一阵晕眩。

    ——

    公寓没有电梯,夏理拖着步伐沿楼道一直往上走,等到见到那间不算过分老旧的房门,这才终于舒了口气。

    他懒得做饭,径直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夏理屏着呼吸,直到实在感到窒息,这才侧过脸,深深地往回吸气。

    他意外自己居然会将徐知竞作为一个选项,而非从一开始就坚定地排除在外。

    “欲望怎么会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夏理对自我的解构带来一种很奇怪的无力感。

    不能算作对自身的失望,可也并未带来了然。

    他只感到疲乏,似乎无论如何选择都不存在最优解。

    要把此后的人生都困在这间小小的,甚至无法望出去的公寓里吗?

    夏理心想,或许不该去尼斯。

    他并非要将眼下的混乱情绪全部归咎于徐知竞的出现。

    可如果不去尼斯,夏理也许就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不满于现状。

    欲望并非是一夕之间诞生的,它就躲在夏理的心里,等待尼斯,又或是另一把解开镣铐的钥匙。

    次日一早,夏理照旧去实验室。

    有学姐要休假,他得提前做好交接。

    家里没有鸡蛋了,夏理拆了袋吐司,随意地糊弄过去。

    除却正在从事的研究,夏理的人生乏味得好像地摊上的三流小说。

    在一样的地点做一样的事,日复一日,把曾经的爱好消磨成无趣的日常。

    沿路的橱窗映出一副无甚情绪的面孔。

    夏理出神地盯着玻璃上的倒影前进,即便如此,依旧机械地到达了目的地。

    办公室灯光明亮,几个准备休假的同事正兴致勃勃商量着要去哪里度过夏天。

    夏理穿过走廊,场景一瞬切换。

    他自然地挂起笑容,融入到所处的环境之中。

    这一整天夏理都心不在焉,直到临近傍晚,宋濯毫无预兆地出现。

    夏理还以为对方会趁暑假出去玩。

    意外的,宋濯却等在门外问可不可以请他吃饭。

    夏理晚上还得回来一趟,因而两人随意找了家附近的餐厅,坐在临街的小桌旁,点了两份当日套餐。

    “我这几天在看烹饪教程,等做好了给学长带饭。”

    等待上菜的时间里,宋濯点开相册,向夏理展示起了这几天的尝试成果。

    实验室离食堂有些远,有时太忙,夏理就干脆不去吃饭,只在休息室吃点饼干。

    宋濯为此忧心过好长一段时间,彼时却找不到上前搭话的由头。

    后来夏理再去休息室,零食架上总是塞满了中文包装的点心,成堆地罗列,渐渐完全符合了他的口味。

    “休息室里的零食是你带的吗?”

    单调的生活将夏理对外物的感知变得麻木,他这时才意识到组里无非他与宋濯两个中国人。

    那些零食又不会凭空从柜子里长出来,实际上这句问句都算是答案。

    “学长爱吃吗?爱吃的话我明天带去,家里还有很多。”

    宋濯不回答是与否,反将话题抛回给夏理,不想对方为此太过困扰。

    他说罢从篮子里撕了一小块面包,笑着放进嘴里。

    仿佛在暗示夏理,不必说那些客套的话。

    夏季的巴黎日落太晚,过了七点也依旧是明朗的天色。

    夏理莫名不敢直面宋濯过分真挚的目光,逃避着移开视线,遥遥望见圣母院被烧毁的屋顶就环抱在对方身后。

    夏理是被过度‘使用’的小孩,比起来自他人的好意,他更擅长接受来自他人的指令。

    宋濯全然不设限的对白让夏理陷入到对自身的茫然之中。

    懵懵懂懂意识到平等的关系本该如此,又浑浑噩噩不习惯接纳这样热烈而纯粹的情感。

    夏理面对宋濯,少有地表现出迷茫。

    他没办法说出口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爱人,更何况宋濯的喜欢如此青春,如此珍贵。

    夏理又一次想到,要是坐在这里的,是十六岁的自己就好了。

    两人吃完饭再回实验室一趟,出来时终于见到些许暮色。

    天空阴沉沉像是要下雨。

    夏理和宋濯不顺路,推拒了半天,这才让对方答应在岔路口分别。

    “不用管我了,学长快点回去吧。要下雨了。”

    宋濯站在一家咖啡店的橱窗外,渐沉的暮气与透出玻璃的灯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

    夏理回过几次头,慢吞吞地朝街道的另一端走。

    宋濯始终站在同样的位置,被同样的光晕笼罩得愈发朦胧不明。

    快到公寓时果然下起雨。

    夏理加快脚步,在起伏的石砖上踩出凌乱的水声。

    夜色到来前的雨雾将世界包裹得仿佛旧电影,画面随着白噪音出现漏帧似的卡顿。

    匆匆而过的路人们好像镜头下的群演,并不与夏理产生任何交集,存在的唯一目的即是引出真正的主演。

    夏理在公寓楼下的大门前翻钥匙,一抬头却看见徐知竞走进了马路对面的书店。

    堆叠的旧书遮住了小半幅橱窗,夜雨又将玻璃涂得缭乱斑驳。

    夏理甚至以为这是久违的幻觉,站在屋檐下,观览一场戏剧似的审视起了雨幕后的一切。

    万物葱茏的夏天被一阵雨浇湿,蒙上带着湿冷的灰败,变得彷如冬日。

    似乎每每徐知竞出现,世界就会变得潮湿且难解。

    夏理掩藏好的虚荣,对过往的释怀,为当下所产生的倦怠。

    所有一切扭曲地交织,在他的胸腔里挤压出不同于苦痛的异样。

    夏理太早体验过优于多数人的生活,因而即便自由都怀着一种由物质引发的不甘。

    他不敢剖析的正是潜藏于内心深处的贪婪。

    夏理不愿承认自己也和他人一样,得到自由仍不满足,还妄想得到曾经享有过的优渥生活。

    徐知竞就在街对面的书店。

    只要走出这片屋檐,只要穿过这阵大雨。

    夏理在初夏的傍晚攥紧了发凉的掌心,被过速的心跳逼得反胃,残存一丝理智,无论如何也不愿向前。

    “学长。”

    宋濯朗润饱满的嗓音就在此刻忽地将夏理拽回了现实。

    “我看下雨了,有些不放心。”

    他跟着夏理朝书店的橱窗看进去,什么都没说,只是笑意变得有些勉强。

    “刚刚在超市买了点菜,我给学长做夜宵吧。”

    夏理看着宋濯的眼睛,几乎认定这便是所谓的拯救。

    他骤然清醒,甚至不敢回忆一秒钟前的动机。

    [还好宋濯出现了。]

    [宋濯做了很好吃的饭。]

    [为什么会是宋濯呢……]

    第94章

    [欲望, 即是本我。]

    [遏制,还是面对?]

    徐知竞在五区买了套房子,那天之后, 两人便时不时地在附近的店铺遇见。

    他识趣地不刻意出现,学着夏理的习惯,偶尔在面包店或是超市的货架旁欣喜地发现对方的身影。

    夏理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距离,有时甚至让目光多停留几秒,赐予徐知竞一整天的好心情。

    项目尚在继续, 大多数时间夏理都在实验室度过。

    同事在休假之前提起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对那里的巧克力巴斯克给出了颇高的评价。

    夏理偶尔会在焦虑时吃些甜食。

    这天下班, 他特地绕路去找那家甜品店。

    大约因为时间还早, 街上的人不算太多。夏理走进店里,环视了一圈店内的装饰, 蓦地为是否要买一块蛋糕而纠结起来。

    他知道店员在看他, 温和地带着笑意,并不是恶意的打量。

    夏理是在为自己的犹豫感到不适。

    莫名想起前不久才换过电脑,想起上个月在尼斯的超额开支,又想到房东太太似乎说过下半年要涨房租。

    他在柜台前踌躇, 等一个接一个客人带着各自的点心离开。

    学校发的工资当然不至于让夏理连一块蛋糕都买不起。

    可是那对于夏理如今的生活来说变得好像不必要的消耗品,为它买单都是一种奢侈。

    夏理后来空着手从店里出去,心底的失落说不清是为了那块没吃到的蛋糕, 还是因为对庸常生活的烦闷。

    欲望,欲望。

    世界上真的存在能够彻底扼杀欲望的人吗?

    无非是物质与精神都得到了满足,在最平和的状态下说些自以为通透的废话。

    换作从前,夏理也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在拥有自由后便能活得豁达。

    但事实却是,一旦金钱成为新的困扰,曾经期待的生活就会变成令人想要逃离的又一座围城。

    尼斯之行引出了夏理试图掩藏的欲望。

    以最原始的爱欲为引线, 燃尽他心底所有的用于自欺的伪饰。

    夏理喜欢漂亮的皮囊,喜欢优渥的生活,喜欢不加克制,喜欢无所顾虑。

    他在离开徐知竞后用另一种视角怀念起了人生的前十二年。

    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自洽,只有逆转时间才能彻底浇灭心底的不甘。

    夏理被困住了,陷入自我意识的悖论。

    焦虑在此之后愈演愈烈,让他不敢停下脚步,只能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荡。

    植物园里的樱花开得妖冶,到了初夏都没能凋谢,诡异地攀在枝上,衬得一旁的树木愈发葱茏。

    夏理还是坐回上次的长椅,花簇压着垂落的枝干一下一下扫过发梢。

    心情难以平复。

    夏理亟待一块巧克力巴斯克作为安抚。

    “这么晚才下班吗……”

    徐知竞一出现,就好像总是天阴,总是要下雨。

    夏理循着话音抬眼,对方就站在花枝旁,拎了一整袋他没有买的甜点。

    “朋友让我帮忙带的,买多了。”

    徐知竞的借口蹩脚,大抵就连自己都不相信。

    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袋子放到了夏理身边,仍旧退回原处,只在弯腰时靠近过一秒。

    “……我先回去了。”

    他有些心虚,害怕夏理问起,说罢便打算转身,不舍也只好掩饰。

    那枝被压低的樱花挽留似的轻拂过徐知竞的肩膀。

    夏理将袋子抱到腿上,挑出一盒巧克力巴斯克,轻声叫住了徐知竞。

    “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我明天再给你买。”

    “徐知竞……”

    怎么办才好。

    夏理实在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

    哪怕他还有星点爱人的余力,他都愿意尝试着骗一骗自己。

    然而时隔数年,夏理就连恨都早已消磨,仅剩对无法改变的过往与庸常乏味的现状的无力。

    他颓然坐在花下,披着阴沉天色间昏暗的暮气,全然不掩饰疲倦,半抬起眼,恹恹盯着徐知竞。

    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要比分别之前更为遥远。

    至少那时还有恨能依凭,与所谓的爱纠缠不清。

    可现在,除却宣泄欲望,夏理对徐知竞根本无话可说。

    对方的讨好在夏理眼中毫无效力,成为一场无趣的独角戏,让双方皆为此感到失望。

    沉默成为这段崭新关系的主旨。

    夏理平静的眼波,徐知竞无措的神情。

    爱情无法复苏,剩下廉价的欲望,要说难堪都算不上。

    “我不明白你还在执着什么。”

    “夏理……”

    “徐知竞,我是不是说过你一出现我就会觉得难过?”

    徐知竞怎么可能忘记,这句话在他耳边盘旋了太久,以至于梦里都是夏理离开前泫然的神情。

    他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什么。

    他不想惹夏理伤心的。

    可是夏理看起来真的好不高兴。

    他不是说了要走吗?

    不是夏理又把他叫住的吗?

    徐知竞没有办法了。

    他好像真的只会让夏理露出这样带着郁气的表情。

    “……我走好吗,不要哭,不要再哭了。”

    徐知竞笨拙地学不会爱人。

    夏理疲累得再无力爱人。

    哪怕命运一再制造巧合,一次又一次令两人重逢,结局似乎依然不存在圆满。

    这或许应当被归为不断加深的诅咒,一分一秒都在累加煎熬与折磨。

    夏理看着徐知竞一步步远离,融入暮色,消失在一株梧桐树下。

    属于他们的最美好的时刻或许早就湮灭了。

    那是夏理十五岁前的无数个日夜,和徐知竞一起,看北山街的梧桐随四季轮转更迭。

    ——

    果然,伴随徐知竞的出现,雨水淅淅沥沥浇湿了整个初夏。

    巴黎毫无预兆地连日阴雨,徐知竞和夏理不曾照面,倒是巧克力巴斯克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夏理的公寓门外。

    宋濯偶尔过来做饭,更多时候把饭盒带去休息室。

    他见过几次柜子上的蛋糕,不久便学着做起甜点,兴致勃勃地说要在夏理生日时给对方一个惊喜。

    这天夜里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

    夏理在实验室待得久了些,离开时天色阴郁得像是在西欧的大陆上扬起铺天盖地的沙尘。

    他特地找了把伞,走到半途却还是被雨水打湿了裤腿。

    湿冷的布料随着步伐贴向皮肤,空气里却是夏季独有的潮闷。

    夏理踩着一地水洼面无表情地行进,走到公寓楼下才发现,徐知竞比他更狼狈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外。

    这栋楼的门禁坏了,出入仍需要钥匙。

    夏理握着伞柄别扭地在包里翻找,忽而手上一轻,发觉徐知竞替他把伞接了过去。

    雨势太大,屋檐挡不住被风卷来的水珠。

    徐知竞将伞倾斜了些,盖住夏理,自己则仍旧留在细蒙蒙的水雾间。

    夏理找到钥匙,在打开门后无奈地回头看了徐知竞一眼。

    对方不知所措地举着伞站在原处,腕上还挂着一袋没被打湿的甜点。

    夏理轻叹了一声,抬起手却又仿佛不知该落向哪里才好。

    他犹豫片刻,末了扯了扯徐知竞的衣袖,带着对方走进了楼道。

    重叠的脚步声顺着台阶盘旋,直到停在一扇重新上过漆的旧门前。

    夏理把钥匙塞进那把老式的黄铜门锁,推开门,走进了门后狭小昏暗的公寓。

    徐知竞踌躇着不敢上前,倒是夏理放好东西,又回到门廊淡淡地望向他。

    两人谁都不曾开口。

    夏理从冰箱里拿了桶宋濯喝剩的牛奶出来,倒了半杯,递到徐知竞面前。

    “只有这个了,要喝水的话自己倒。”

    徐知竞赶忙抬手去接,食指不小心碰到夏理的手背。

    不知是真实还是错觉,两人不约而同地因为这一须臾的意外而停顿过半秒。

    徐知竞的发梢还在滴水,夏理见他抿了一小口就握着杯子不再有别的动作,莫名地就连质问的心情都消失了。

    他回房间拿了身不常穿的衣服出来,徐知竞仍旧拘谨地站在桌边不敢坐下。

    夏理停在一步之外,语调平缓地问道:“你留在巴黎做什么?”

    “想见你。”

    徐知竞如实作答,始终回避的目光终于相汇,不偏不倚落向了夏理。

    “我很忙。”夏理叹了一声。

    “……我知道,我不会打扰你的。”

    徐知竞站在这里说这样的话,矛盾得夏理都有些想笑。

    窗外阴沉的天色将屋内的光线遮得晦暗,台灯漫出的光亮幽弱地弥散。

    徐知竞专注地凝视着夏理,见光影随着睫毛的轻颤在对方眼中忽明忽灭,好像他心底的希望,随着夏理的沉默忽隐忽现。

    良久,清泠泠的话音终于裹着字词,再度融进了雨声。

    “新的投资人是你吗?”

    “……”

    徐知竞猜不出夏理在问这句话时的情绪和用意。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默不作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徐知竞仍记得那个存在于普罗维登斯的冬天。

    他并不害怕扎进胸口的拆信刀。

    令徐知竞忧心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夏理握着刀柄,随眼泪不断颤抖的手。

    他给不出答案,他太害怕夏理会哭了。

    “把衣服换了,等雨小点了就回去吧。”

    夏理无甚表情地让目光从徐知竞身上扫过,把衣服留在客厅,说完这些便回了房间。

    徐知竞听见一声落锁的轻响,再往后便只余下无休无止的雨声,隔着玻璃挤满这间狭小的公寓。

    他抽离地发了会儿愣,半晌才搁下杯子,换上了那身属于夏理的衣服。

    大雨在十数分钟后终于有了转小的趋势。

    徐知竞犹豫片刻,来到夏理门前,小心翼翼叩了几声。

    “我走了。”

    卧室里没有回应。

    徐知竞把那盒巧克力巴斯克放进冰箱,又等过片刻,安静地离开了公寓。

    第95章

    徐知竞隔天来还衣服。

    楼下的门开着, 阴天灰败的光线漫进楼道的窗格,一块一块,分割出台阶上被切断的菱形。

    他还是把东西放在夏理公寓的门外。

    衣服、牛奶、巧克力巴斯克。

    徐知竞还另买了一个杯子。他怕先前那个他喝过, 夏理就不要了。

    再转身,折返往楼下走。

    看不见的方向遥遥地传来脚步,还有隐约的,细碎的交谈声。

    徐知竞木在原地,没办法消失, 又不能从窗户跳出去。

    只好看着夏理和宋濯一起出现在转角,抬头有些意外地看到他。

    宋濯甚至拿着夏理家的钥匙。

    徐知竞不知道自己冷了脸, 和两人打个照面, 僵持在原地。

    他想要质问却没有合适的身份,尴尬地挡住了去路, 沉默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要问什么?

    夏理都已经说过和他没关系了不是吗?

    徐知竞的视线缓慢地从夏理眼前移到宋濯身上。

    一分一毫细细打量, 一点一滴都要比较。

    他看出对方眼中的怒火,甚至还带着不加掩饰的妒意。

    宋濯一早就猜到了徐知竞便是夏理模糊提起过的那个人。

    那个令人生厌的,根本不值得夏理为他浪费时间的‘初恋’。

    他早前和徐知竞碰见过几次,在书店, 在面包房,在附近的公园。

    天性中的竞争意识唤醒直觉,一再地提示宋濯, 该为对方贴上危险标识。

    夏理悒悒避开视线,倒是宋濯直白地上前。

    “你还缠着学长干什么!”

    这个年纪就连冲动都不令人反感,意外地展现出很青春的勇敢。

    夏理想要去捉他的衣袖,却被手上的东西绊住了。

    徐知竞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小孩子别管这些。”

    宋濯是唐颂的侄子,徐知竞没有和对方置气的必要。

    他说罢侧过身,为两人让出过道, 尽量不让夏理为自己的出现为难。

    “学长不想见到你,你看不出来吗?”

    夏理上前开门,留宋濯跟在身后。

    不过几秒的功夫,宋濯便揪住了徐知竞的衣领,旋即又被后者反摁回墙边。

    夏理甚至没看见是谁先动手,第一声闷响传来,两人就已经不顾体面地扭打在了地上。

    包里还装着那台新买的电脑,夏理被眼前的场景为难得头疼,只得匆匆放下背包,赶回去把两人扯开。

    宋濯被按倒在地上,眼红得像要滴血,卡着徐知竞的脖子,不依不饶地挥向对方的脸颊。

    他被徐知竞用膝盖抵住了腹腔,洁白的牙齿丝丝缕缕缠上鲜红,好像厮杀的野兽,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徐知竞,你和一个小孩子闹什么!”

    夏理把徐知竞从宋濯身上拽起来,还没等对方辩解,先一巴掌扇在了宋濯先前打过的位置。

    徐知竞其实没觉得痛,大概感知已经麻木,只觉得脸上顿顿地发热。

    “他为什么跟你回家?”徐知竞指着宋濯问道。

    “你已经没有资格问我了,你还不清楚吗?”

    夏理早就说过,宋濯是他的学弟,而徐知竞无非是一个机缘巧合之下重遇的陌生人。

    徐知竞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存在质问的立场。

    他后知后觉此前的一切都算是夏理纵容,顿时哑口无言,站在一旁倏地安静下来。

    空气中仅剩未能平息的粗喘,以及宋濯起身时,衣料磨蹭的轻响。

    夏理冷然睨了徐知竞一眼,再不多说什么,带着宋濯回家,头也不回便把门关上。

    徐知竞隔着缝隙惶惶地抬眼,看见的就只有夏理渐远的背影。

    一瞬过后,老旧的房门彻底隔绝视线,余下徐知竞被拖长的影子,依依不舍地攀在地上。

    “有哪里不舒服吗?”

    夏理把宋濯带到沙发,眉心自始至终没能舒展。

    家里没有酒精,他抽了张湿巾把宋濯把嘴角的血渍擦干净,又倒一杯水,叫对方漱口。

    “手疼。”

    宋濯可怜巴巴地看着夏理,口腔内的血腥味散不掉,只好合着冰水咽下去。

    “为什么和他打架?”

    夏理一边问,一边捧着对方的手掌轻轻揉动。

    宋濯的心跳太快,一时间甚至都不觉得疼了,一味地低着头脸红。

    夏理修长纤细的五指托住他的掌心,带着温热,一圈圈地沿着手背打转。

    宋濯飘飘然地想到,要是能和夏理牵手就好了。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问了些什么,原本轻盈的思绪骤然沉落,不自觉地跟着夏理蹙起眉,许久都没想到该怎样开口。

    “……去尼斯那天,学长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宋濯的话打断了夏理的动作。

    那双手裹着他的手掌毫无预兆地停下,要比直接承认更晦涩地带来隐痛。

    宋濯凝视着夏理,一错不错看着对方的眼睛。

    夏理垂落的眼帘遮出某种缥缈的忧悒,将夏天变成寒冷的季节,化不开更散不尽沉寂的郁气。

    “学长还爱他吗?”

    夏理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学长可以爱我吗?”

    夏理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他可以关心宋濯,可以照顾宋濯。

    但是‘爱情’。这个词语对于夏理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宋濯……不要讲这么幼稚的话。”

    夏理松开手,宋濯仍带着钝痛的手掌便落回了膝上。

    他不甘地试图再度剖白。

    可惜夏理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好了,我去拿冰袋,不要再闹脾气了。”

    夏理赶在宋濯反驳之前起身,逃避着匆忙朝厨房走。

    宋濯不依不饶勾住夏理的指尖,换来对方短暂地回眸。

    依旧是郁然的眼眉,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忧虑。

    宋濯被那样的眼神困在了原地,只能任由夏理将手抽回去,空落落握紧掌心。

    ——

    夏理的公寓太小,没有餐厅,晚饭通常在客厅解决。

    他不好意思让宋濯再替自己做饭,简单做了几道家常菜,等到全部装盘才终于回头去看。

    宋濯实际就站在岛台旁,指尖反复捋着菜叶的卷边。

    他和夏理之间的沉默又与徐知竞的不一样,是一种默认不能提及的内容被戳破后的尴尬。

    射灯狭窄的光束照亮夏理的衬衣,围裙上的蝴蝶结在光里一摇一摇,像要活过来,逃离如此沉闷的氛围。

    宋濯见夏理转身,犯了错似的,忙不迭上前端菜。

    磕破的嘴角仿佛现在才察觉到痛,刻意掩饰般轻抿起来。

    夏理察觉到对方的异样,盛完饭又去拿新的冰袋。

    他把宋濯带回沙发上,弯下腰,温柔地把冰袋按到对方嘴角。

    “痛吗?”夏理忽地问道。

    “……痛。”

    宋濯几乎被圈在夏理怀里,环绕的都是对方身上浅淡的香气。

    他起初不自觉地看向夏理的衣襟,等目光流向锁骨,蓦地又觉得不礼貌,赶忙心虚地垂下了眼帘。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夏理在说什么?

    不要打架,还是不要这样看他?

    宋濯有些自责地将重点放在了后者,心想这样不就变得和夏理说过的那个人一样了吗?

    他嫉妒徐知竞,讨厌徐知竞,却也羡慕徐知竞曾经得到过夏理的心。

    宋濯不知道夏理会怎样和恋人相处。

    但至少不该像面对他时一样,把他当成小孩子来哄。

    夏理给宋濯买牛奶,买可乐,买甜津津的冰淇淋。

    宋濯皱皱鼻子,夏理就担忧地换上更温和的语气。

    可是宋濯不想这样,宋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夏理眼中值得依靠的大人。

    “……我想保护学长。”

    宋濯说得小声,嘟嘟囔囔,要细听才能分辨。

    夏理按着他的伤口,一低头就是宋濯挺拔的鼻梁。那语调其实有些像撒娇,和这副已然褪去了青涩的面孔不算相衬。

    “可是你受伤了,我也不会开心的。”

    夏理低着头和宋濯讲话,唇瓣轻絮地翕动,藏在阴影间,漂亮得靡丽且柔润。

    宋濯或许要变成小狗,竟然在这样的对谈中莫名想要咬上一口。

    可他又去看夏理的眼睛,看见夏理倦怠的神情。

    夏理柔和清艳的脸上写满了都是颓唐。

    ——夏理怎么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

    宋濯仰起头,茫然地盯着夏理。

    所有晦涩的,沉重的,未曾言明的像是在这个瞬间骤然倾泻。

    如同连日的大雨,将宋濯的心都浸得将要停跳般滞重。

    “我是不是很幼稚……”

    那些情绪的重量让宋濯模模糊糊意识到夏理为什么只把他当成小孩子。

    他尚且无力承托,甚至难以用自身的阅历去解读。

    “幼稚很好啊,说明你一直过得很快乐。”

    夏理越是这么说,越是勉强地对宋濯展露笑容。

    宋濯就越是苦涩,越是感受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可弥合。

    一切仿佛从尼斯开始失序。

    从路过那株苦橙树起,宋濯就掉进了以夏理的人生织成的魔咒。

    他所向往的爱情对于夏理来说甚至称得上罪恶,再做什么都只会造成新的困扰。

    “我是不是不该让学长去尼斯?”

    宋濯迟钝地发觉,夏理原本不该存在与徐知竞重逢的可能。

    是他一时兴起发出邀请,也是他幼稚地要夏理留下作陪。

    如果他没有请夏理去尼斯,夏理根本就不会露出此刻的表情。

    “我是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是的。”夏理还在好温柔地安慰他,“不要这样想,不是你不好。”

    宋濯好想告诉夏理不要再这样和他说话了。

    他宁可夏理承认他的幼稚,指责他的自私,歇斯底里发泄出所有因他而起的痛苦。

    而不是弯起那双似泣非泣的眼睛,难受也要表现得平静,非要温柔耐心地哄他,骗他说那一点都不痛。

    第96章

    宋濯对夏理产生出一种根本无从消减的愧疚, 莫名认定如果没有他的提议,对方一定会比现在快乐。

    他因此无法坦然面对夏理,却又矛盾地被悸动驱使, 无时无刻为夏理而感到煎熬。

    宋濯明白自己的冲动给夏理带来了新的困扰。

    那天过后,他便减少了平日的交集,尽量只在晚餐出现。

    夏理有时太忙,懒得去食堂。

    宋濯趁着暑假学了不少菜式,总是算准时间, 带着尚且温热的晚餐出现在傍晚的休息室。

    ——

    “学长,我听她们说明天有资方的人要来?”

    宋濯已经在家吃过饭, 坐在一旁, 拿先前听见的消息和夏理闲谈。

    “嗯。”

    顶灯惨白的光线投落到夏理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 倒是把深秀的五官刻画得愈发分明。

    宋濯笑着与他闲聊, 从零食架上拿了袋吸吸果汁,捏在手里‘咔啦咔啦’地响。

    夏理或许不喜欢这样的声音,放下勺子,慢慢坐正了, 颇为困惑地看向了宋濯。

    “学长好好表现,说不定能给我们多争取点经费。”

    导师让夏理和另一名学生作为代表接待资方人员。宋濯把这当作一件得到高兴的事,玩笑似的提及。

    他还以为夏理突如其来的认真是不满他将好不容易有了着落的经费拿来调侃, 略显茫然地噤了声,小心翼翼问夏理怎么了。

    “……没什么。”

    夏理转过头,拿着勺子盯着面前的饭菜发呆。

    他不好责备宋濯的无心之语,却也实在没了胃口,恹恹又吃了几勺,几乎算是强迫自己咽下去。

    夏理为宋濯的一句话风声鹤唳, 在明知对方并无恶意的前提下不受控制地起疑。

    灯光在他脸上照出带着凄然的失望,大抵就连他自己都不曾留心。

    “不好吃吗?”

    宋濯走上前,果汁被捏紧了,在塑料包装上挤出深刻的褶皱。

    “好吃的,下午点心吃多了。”

    他听见夏理的回答,紧握的手掌渐渐放松。

    夏理看着软壳的包装一点点舒展,发出细微的,不可忽视的脆响。

    “你先回去吧,我还要整资料,明天要做报告。”

    宋濯确实不像徐知竞。

    他让夏理莫名想起孟晋予,带来游离的,存有余地的束缚。

    两人唯一的区别就只有宋濯尚且年轻,尚且不曾面临对未来的选择。

    那些孟晋予貌似深思熟虑后说出口的话,宋濯无非用更青涩,更稚气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坚实的权力与阶级面前,夏理似乎根本没必要去赌对方的答案。

    谁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而甘愿放弃云端之上的生活呢?

    就连夏理自己都割舍不下。

    他把饭盒收好,替宋濯装回背包。

    休息室白色的灯光照在白色的桌面上,映出星星点点的油污,像白床单上凝固的稠浊,碍眼到令人作呕。

    夏理送宋濯下楼,等回到楼上,拿了纸巾不断地擦拭。

    他泄愤似的一再加重力道,直到指节在桌面上磨出一阵刺痛,露出粉润新鲜的血肉,疼得夏理连眼泪都忘了掉。

    要怪徐知竞吗?

    还是怪唤醒一切的宋濯?

    夏理不觉得自己有错,无非当下的欲望与过去的记忆正产生排异。

    物质的匮乏让精神浅薄地无法用爱好去满足。

    欲望一分一秒膨胀,充斥思维,试图溺毙其他情感,发疯似的挤占夏理的大脑。

    他病态地在徐知竞不在场的情况下反复估算得失,却又无法在面对徐知竞时说服自己伪造出爱情。

    夏理的恋旧是对自己的怀念。

    无非太早被捧上过云端,再不能接受无法拥有曾经的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甚至未必是爱年少的自己,而是仅仅爱着簇拥那位‘小少爷’的浮华与奢靡。

    夏理疲累地趴向长桌,皓白的手腕紧贴桌面,仿佛一截白玉浸在泼开的牛奶上。

    展示在外的被要求纯洁,美丽,纤尘不染。

    留于内心的却能够腐朽,颓残,浅薄贪婪。

    道德感让夏理不敢直面自身的欲望,难以相信此前的淡然不过是自欺与伪装。

    夏理不慎坠入欲望的湍流,在独自溺亡与邀人殉情之间犹豫不决。

    ——

    [徐知竞,能不能和我一起死?]

    夏理写下这行字,笔尖划破纸张,在下一页留下一道无意义的斜线。

    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到台前,开始对着徐知竞根本不可能听懂的讲义耐心解读。

    徐知竞坐在台下,最显眼的位置,没有看向夏理和同事们精心准备的资料,而是专注地望着夏理。

    他的助理和随行人员倒是对项目组后续的预期颇感兴趣,提出了不少专业方面的问题。

    夏理在休息室的屏幕前用指腹摩挲过触摸板,换投屏的画面一闪一闪。

    后来他去到徐知竞的车上,用同样的方式抚过柔滑的衣料,换徐知竞本能地一跳一跳。

    夏理掐着徐知竞的脖子接吻,骑在对方膝上,游刃有余地撩拨。

    他试图暂且填补内心的空虚,拿徐知竞当实验品,一次次地引燃再浇熄。

    “别这样了,夏理……”

    夏理用领带捆住了徐知竞的手腕,背在身后,约束对方的全部举动。

    他的表情冷静地像在观察实验样本,看着徐知竞难耐喘息,却不赐予真正的解脱。

    夏理用吻来安抚。

    纯情地触碰,即刻便收回,看徐知竞狼狈地探着舌尖,去勾一阵留有淡香的空气。

    夏理很突然地笑了,发自内心,全无伪饰,恶劣地将指尖探入徐知竞的口腔,按着对方的舌根,愉快地看徐知竞因异物的侵入而流下眼泪。

    “哭什么?”

    “很痛吗?”

    夏理轻笑着问道。

    徐知竞迟钝地摇了摇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显眼地挪动。

    夏理摸摸他发烫的耳尖,温声道:“不是想让我开心吗?”

    “这样我就很开心,我不想和你做。”

    夏理发觉玩弄徐知竞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将对方当作物品,以自身的意志去把控。

    原来这就是徐知竞享有过的快乐。

    非但不沉重,甚至恶俗且愉悦,是高人一等的,赏心悦目的。

    夏理环住徐知竞,像要拥抱似的在对方身后与其十指交握。

    他趴在徐知竞肩上,笑盈盈地轻颤,蹭得徐知竞愈发煎熬,挣扎一般紧紧勾住夏理的指节。

    “别这样了,夏理。求你了。”

    夏理充耳不闻,一味地攀着徐知竞的肩膀痴笑,轻盈的吻从脸颊游向侧颈,偏偏避开嘴唇,任徐知竞无措地喘息。

    “我要回家了。”夏理摁了徐知竞一把,换来更深的喟叹,见对方潮湿的眼眶浸润那对漂亮的黑眼珠。

    他笑着从徐知竞的腿上挪开,刻意不去抽散那条领带,关上车门,好温柔地和徐知竞说再见。

    夏理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风里掠过夏夜温热的气息。

    内心的烦扰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得到满足,换来带着恶意的快乐,催促夏理的心脏怦怦直响。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资方很满意,项目可以顺利进行。]

    夏理要在日记里留下善意的自己。学徐知竞,只将恶劣展示给对方看。

    他不关心徐知竞要如何挣开那条领带,或许让人拍到高高在上的徐大少爷那样难堪地陷入困局才是夏理更希望看到的结果。

    夏理的心提不起来,要让罪魁祸首一同堕落,要看徐知竞拿完美的人生与他殉情。

    ——

    那天过后,徐知竞再度成为夏理世界中的夜行生物。

    他以投资人的身份去过实验室几次。

    即便从未表明,追随的目光却也让大家渐渐看出了端倪。

    同事们偶尔调侃,夏理笑得平淡,倒说不出对这件事是否反感。

    徐知竞实际上试探着邀请过夏理共进晚餐。

    在休息室,在车上,在熙攘的街边,在夏理昏暗的卧室内。

    夏理用同一句话拒绝。

    ‘徐知竞,我们只是认识。’

    夏理拿徐知竞来填补精神的空虚,徐知竞淤积的郁热却迟迟无从消解。

    两人的关系说陌生算不上,说朋友又太过。

    徐知竞试图将其定义成暧昧。

    然而真要算起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他在围着夏理打转。

    徐知竞太早透支了夏理愿意给予的情感,以至于时至今日,他就仿佛站在深渊边缘倒流沙,怎样解读都像个笑话。

    他买了甜点,站在公寓楼下等夏理回家,满脑子想的都是夏理在享乐时靡靡的哼吟,以及愉悦过后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徐知竞知道自己并非不可替代。

    他不过侥幸抢占先机,在最纯真青涩的时刻登场。

    夏理望向他的眼神永远像是透过他在探寻过去,全然不加以掩饰,直白地把对他的无感剖给他看。

    ‘我已经爱过你了。’

    夏理在某天夜里平静给出的回答幽灵似的萦绕不散。

    徐知竞那时从对方腿间抬起脑袋,隔着抹脏的镜片,模模糊糊看夏理朦胧的身影。

    对方隔了小会儿才俯身,细白的指尖缠着香气靠近,捏住镜架缓慢地往后撤离。

    徐知竞的世界变随着夏理的动作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看见对方潮红未褪的面容,以及餍足骀荡的眼波。

    夏理随手把那副度数不高的眼镜扔到了角落,指腹贴上镜架压出的痕迹,好轻好慢地沿着徐知竞高挺的鼻梁揉搓。

    ‘徐知竞,徐知竞。’

    夏理将他的名字连成咒语。

    ‘什么都可以给我?’

    ——财富、地位、权力;誓约、爱欲、身体。

    ——只要我有,只要你想。

    徐知竞什么都愿意,哪怕夏理施舍的并非爱情。

    第97章

    夏季休假的组员多, 夏理的加班时间一天长过一天。

    宋濯总在傍晚出现,徐知竞则要等过饭点。

    两人相看生厌,却也心照不宣地不去打破规则。

    徐知竞送夏理回家, 偶尔有幸步入公寓,在那间狭小的卧室里,摒弃时间厮混沉沦。

    巴黎在这个夏天一反常态地迎来高温,就连民众都开始为此感到担忧。

    夏理的公寓老旧到甚至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冷风机兢兢业业拂过汗涔涔的皮肤。

    徐知竞时常认为待在这里就像等待末日。

    可再一转念, 和夏理一起迎来终结似乎便算是他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结局。

    玻璃杯里的冰块化了,沿着杯壁在桌面洇出一圈水渍。

    泛着凉意的水珠倒映出一旁的窗帘, 始终紧闭着, 即便打开也望不见风景,像夏理此刻的人生, 再度陷入困局。

    卧室没有主灯, 光线昏暗,闷着枕间独属于夏理的香气,以及沿窗缝渗入室内的燥热。

    夏理洗过澡,爬回床上, 没精打采地闭眼小憩。

    他默许徐知竞在他的房间里自行纾解,仅靠听觉捕捉对方的急切与狼狈。

    夏理不用睁眼都能想象到对方的表情。高挺的鼻梁浮着薄汗,下巴仰起来, 勾出起伏醒目的喉结,让那张总爱惹人厌的嘴巴些微地分开。

    想到这里,夏理不知怎么短促地笑了一声。

    徐知竞大约在看他,跟在那声轻笑之后克制着停下了动作。

    黏着的水声渐止,夏理缓缓睁开眼,趴在枕边, 笑着看向了徐知竞。

    对方尚未扣好的衬衣随意敞开着,露出夏理留下的伤口,一痕一痕,从肋部攀往肩头。

    夏理盯着徐知竞轻笑,眼波缱绻,端得一副无辜的,毫不知情的模样。

    徐知竞还当夏理今天玩得尽兴,黏人地俯过去,小狗似的趴到夏理身边,亲了亲夏理曲起的指节。

    “为什么宋濯有钥匙?”他趁机问道。

    “你也要吗?”

    “可以吗?”

    徐知竞满含期待地即刻接上这句话。

    意外的,夏理却开始了沉默。

    他仍旧不偏不倚地注视着徐知竞,只是笑容渐渐掩去,换上审视,无甚情绪地捉住徐知竞的视线。

    徐知竞不明白,捧着夏理的指尖讨好似的啄吻。

    他似乎错判了两人的关系,在费洛蒙的影响下产生出近似于恋爱的幻觉。

    直到夏理的巴掌结结实实甩到他的脸上,徐知竞昏聩的思绪这才清醒,腹诽自己痴心妄想,咎由自取。

    他和夏理算什么呢?

    夏理不是早就说过,他们什么都不算。

    徐知竞牵了牵嘴角,实在不知道眼下的场景究竟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

    秩序被打乱,规律的生活一去不返。

    他分明就在夏理的身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拨不开迷雾,更猜不透夏理的心。

    夏理支起身,慢悠悠地跨上徐知竞的腰腹。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看见徐知竞刻意维持的笑容,以及要哭一样的眼睛。

    心底的矛盾驱使夏理产生扼杀源头的冲动。

    他在渴望物质与躯体满足的同时,却制造不出哪怕星点的爱意。

    “徐知竞,权力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夏理坦诚地自白,双手抚过那些浅淡的疤痕,学着曾经的自己,紧握一把不存在的拆信刀。

    “你为我做过什么?”

    他将双手卡上了徐知竞的脖颈。

    “可以为我去死吗?”

    夏理在这个短暂的瞬间莫名想到,他或许仍是在骗自己不恨了。

    可是爱呢?

    爱难道不该是与恨一体的吗?

    为什么会不爱了呢?

    夏理困惑地不断将十指收紧,对着徐知竞露出一副无辜且天真的表情。

    徐知竞甚至在纵容,温柔地轻抚过夏理的手背。

    “只要你想。”

    没有什么是不能为夏理献出的。

    夏理在徐知竞的生命中占比太重,根本无从戒断,更遑论遗忘。

    夏理,夏理。

    在徐知竞的心里,这两个字要比徐知竞更为熟稔亲昵。

    只要是夏理,嗔责抱怨都格外动听,要他奉上生命也会显得美丽。

    “只要你想。”徐知竞温和地重复道。

    颈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剥夺呼吸,换来本能地挣扎。

    徐知竞安抚似的握上夏理的手腕,又被求生欲裹挟,反反复复拉扯再松开,迫使自己守约,去兑现说出口的承诺。

    全世界,夏理与他最登对。

    就算死亡,徐知竞也甘之如饴。

    窒息感带来即时的晕眩,以及朦胧浮泛的联想。

    徐知竞愉快地想到自己就要在夏理手中死去,永永远远变成对方的唯一。

    闷热的,无光的房间。昏沉的,飘忽的思绪。

    徐知竞痴迷地看着夏理。

    嗅到对方身上的香气,隐约带着草木的苦涩,飘飘袅袅环绕不散。

    怎么会有如此令人沉醉的时刻。

    徐知竞心跳不已,为夏理意乱情迷。

    他恍恍惚惚想到,这样死去,就算下地狱也是夏理的恩赐。

    对方漂亮的眼睛,湿润郁丽的虹膜,雾氤氤水汽沾湿的睫毛。

    ——夏理为什么要哭了?

    不等徐知竞反应过来,夏理紧紧卡在他喉间的手便先一步松开了。

    对方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沮丧,眼泪没能落下来,晃悠悠地蓄在眼眶。

    夏理缓慢地俯身,靠近徐知竞的胸口,贴着那道疤痕听后者的心跳。

    他和徐知竞长久地拥抱,久到徐知竞都要被他感染,湿漉漉在眼前聚起温热。

    机器运作的白噪音在逼仄的空间内一再放大。

    街道上的嘈杂挤进窗户,围着潮闷的空气盘桓。

    夏理安静地听着,空虚到不知该如何是好,良久才起身,走下床,步伐不匀地往屋外去。

    ——

    徐知竞穿好衣服出来,剪裁合体的衬衣,那不勒斯形制的西裤,搭上腕间那只纪念款的理查德米勒,一派优雅妥帖。

    这样一个人站在掉了漆的狭窄门框前,乍眼一看,倒像是被绑架了。

    夏理趴在沙发上打量对方,被这荒诞画面逗得想笑。

    “你走吧。”

    ‘绑匪’发号施令。

    徐知竞不解地回看,喉结在留有印迹的颈间紧张地游移。

    他试探着靠近,惴惴问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那我……”

    “走吧,我要睡觉了。”

    夏理说得斩钉截铁,话音未落就把脸埋进了抱枕。

    最后几个字闷着声飘出来,撞在徐知竞的心上,引出无措的痛感。

    他茫然盯着夏理出神,试图补救都找不到合适的方式。

    徐知竞面对夏理束手无策,剖白真心为时已晚,以金钱填补又像重蹈覆辙。

    他甚至不明白夏理为什么还愿意让他迈入这间公寓。

    是压抑已久的欲望吗?

    为躯体的契合暂且摒弃爱恨?

    “……我下次还可以来吗?”

    “不知道。”

    “明天想吃什么?还是巧克力……”

    “我要睡觉了。”

    夏理冷硬地打断了徐知竞的话。

    他说不上来对徐知竞有什么想法。

    不定性质的感受让夏理没办法立刻适应,只好寄希望于摆脱触发这一系列混沌的源头,一再地要求徐知竞离开。

    他抱着抱枕,困倦地提不起精神,字句含糊变成呢喃,梦话似的飘荡。

    徐知竞没有明确的身份,再要勉强也是自作多情。

    他本想留一张卡,又怕夏理误解,重提旧事。

    踌躇半晌,徐知竞最后在一张纸巾上写下了自己的号码,压在台灯下,刻意弄出了些许声响。

    “号码没换过,什么时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夏理好像睡着了,徐知竞等过许久,依旧不见对方有所回应。

    残余的暮气已经被夜色掩盖,从窗外映出路灯如豆的光点。

    徐知竞只好离开,轻手轻脚把门带上。

    夏理在关门声后懒倦地半睁开眼,又在沙发上趴过一阵,屏住呼吸,伸手去够那张留着徐知竞号码的纸巾。

    墨迹沿着纹理晕开了,将笔划衬得过分认真,倒像是夏理不近人情。

    他枕着抱枕,目光浅浅从那串熟悉的数字上扫过,末了把纸巾揉皱了,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夏理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或许理智与欲望斗争太久,已然混淆界限,变得无法分割,再难辨析。

    ——

    扶手的护栏有些生锈,扎在台阶上,跟着脚步盘旋,再盘旋。

    徐知竞沉默着往楼下走,像要失衡,靠得离扶手很近。

    铁锈勾到他的裤腿,刺啦啦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声响,看不出什么痕迹,变成昏暗光线下的幻听。

    夏理怎么可以忍受住在这里,穿着廉价的睡衣,在阴郁无光的公寓内度过无数个相似的日夜。

    这就是夏理向往的自由吗?

    连欲望都无法被填补,在暗色的光影间持续地躁动浮游。

    徐知竞一直往下走,楼道的灯坏了,要靠手机照明。

    他盯着那束光,机械地迈步,在心里默数自己已经来过这里多少次了。

    徐知竞刻意地避免去想夏理,那会让他产生恐惧。

    想起夏理冷郁的神情,徐知竞便会无端地认定爱已经在这间老旧的公寓里彻底腐朽死去。

    他变成胆小鬼,不敢面对当下的处境,非要骗自己沉湎于不存在的爱情,幻想这是新的开始。

    就当他和夏理这个春末才初次相见,情感原本就是需要时间来递进的。

    他从楼道走出去,一瞬落入巴黎夜晚的喧嚣。

    夏理的公寓往前走是卢森堡公园,往后便是塞纳河。

    偏偏那间房间被困在角落,无论如何都望不见风景。

    徐知竞试图改变,言辞却贫乏,不敢像过去那样直白地给予,也找不到委婉妥帖的方式。

    他笨拙地认定若是将纯粹的爱欲缀以金钱作装饰,一切便又会陷入死局。

    徐知竞似乎没能意识到角色早已对调,如今换他被夏理围困。

    爱与不爱,开始与湮灭,都在夏理一念之间。

    第98章

    徐知竞这天来得早了些, 破坏规则,抢在宋濯之前。

    没到下班时间,楼里人不多。

    电梯迅速抵达, 呈现出一条无窗的走廊。

    暖色顶灯映着灰蓝的地毯,转过一个转角便能看见夏理所在小组的办公区。

    或许是难得闲暇,几人在一旁的休息室里玩游戏。

    夏理抽了张纸条,打开来看了看,颇为无奈地说了些什么, 随后便回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取了条领带。

    这段时间资方的人常来, 倒并不总是徐知竞。

    夏理没有休假, 时常被导师分派做报告,不知哪天解了领带忘记带回家, 就这么一直留在了学校。

    他拿着皱巴巴的纸条来到工位前, 弯腰打开抽屉。

    领带没有卷好,一时从掌心滑落出去,掉在桌面上,紧贴着纸条上潦草的笔迹。

    “蒙上眼睛, 来找我吧。”

    夏理跟着念了一遍,莫名泛起怅惘,仿佛这实际并非游戏的提示, 而是某种对于未知的指引。

    “蒙上眼睛,来找我吧。”

    他回到休息室,嘴里仍轻絮地重复着这句话。

    领带起初托在掌心,不久便覆到了眼前,暂且令夏理摒弃视觉。

    倒数结束,同事们间错着敲起了桌子。

    夏理听见叩击声, 听见零碎的脚步,听见推车被移动,听见休息室的门打开再关上。

    他半抬着手臂,漫无目的地向最近的声音来源走去。

    或许是因为正在靠近目标,杂乱的声响逐渐隐去,余下小心翼翼的,像是克制过后的呼吸。

    夏理伸出手,指尖轻柔地试探,意外地没能触碰到对方的脸颊,而是不偏不倚探知到了无序的心跳。

    “Richard?”

    小组里比夏理高的男生不多,答案被限定在了有限范围之内。

    夏理笑着念出一个名字,见得不到肯定,又一寸一寸让指腹沿着衣襟向上爬。

    十指游过锁骨,流经脖颈,礼貌地避开喉结,沿着轮廓温柔地抚向对方的脸颊。

    “Alex?”

    随着范围的缩小,夏理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朗。

    微凉的掌心绕过耳廓,隐隐约约携着淡香,在他清润的嗓音下盖住鼻梁与唇瓣。

    夏理仍在触碰,不经意扫过镜架,匆忙说一句抱歉。

    他几乎下意识地开口,话音刚落便缓缓收敛了笑容。

    修长的五指循着记忆抚上徐知竞的鼻梁,停在镜架与鼻背狭窄的间隙,稍一抬手,勾下了那副被他弄脏过的眼镜。

    夏理扯下领带,任由它滑向肩膀,再沉沉坠往地面。

    一时间光明复现,徐知竞拎着袋甜点,不知所措地出现在夏理眼前。

    徐知竞深邃的眉眼微垂,掩不去心虚,又没办法从夏理的眼波中逃离。

    “……我来给你送点心。”

    他心跳如擂,甚至忘了休息室里还有其他人,一味地为自己的出现辩解。

    “追求者又来了~”

    同事们开始起哄,更有甚者干脆关了休息室的灯,一厢情愿地制造所谓的浪漫。

    夏理为这混乱场面头疼,又不好发作,只得带着徐知竞去楼下的咖啡厅。

    ——

    “这么早来做什么?”

    夏理似乎已经习惯了徐知竞的出现,无非不在特定的时间。

    “今天日程比较空,我想着早点过来。”徐知竞临时编出一个借口。

    “饿吗?甜点和晚饭我都带了。”

    天还没黑,夏日的傍晚,阳光熠熠斜落,照进玻璃,在徐知竞的眼里点出显而易见的期待。

    两人坐在靠窗的小桌旁,光线从对面的建筑外墙弥散,折回室内,笼出一圈分外朦胧的光晕。

    夏理一贯的疏离似乎都在这样的氛围下变得柔和。

    他看了眼徐知竞,不置可否,倒也不像反感。

    热夏午后的色彩亦真亦幻,水珠爬满透明的杯身,和窗外反常的高温一同制造出视觉的矛盾。

    夏理沉默冷淡,却也从容自然。

    恍惚像是臆想,由夏日的热潮在徐知竞的脑海中催生。

    他带了日料,描金的漆器细致地码放着一方方精巧的寿司。兰花下是熟成后的白肉,竹枝对上的则是金枪鱼粉润甘甜的大腹。

    徐知竞对享乐不设限,何况要取悦的对象是夏理。

    他从一旁的绢盒里取出餐具,箸身上还有螺钿与金丝嵌成的梅花。

    夏理想起耗费自己大半工资的公寓,二手的沙发或许都没有这顿晚饭值钱。

    他已经记不得最初买到它的喜悦,只有对当下生活的厌倦,以及对另一选项提不起又落不下的烦乱感知。

    “……我在附近有套房子空着。”

    徐知竞就像在读心。

    “门禁你可以自己改,我不会去打扰的。”

    这又算什么?

    故作纯情地以相似的方式重新开始?

    夏理握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咀嚼、吞咽,拉长时间,尽力与欲望切割。

    他发觉自己畏怯的似乎并不是重蹈覆辙,而是内心正张牙舞爪试图撕开伪装的贪婪。

    “再说吧。”

    夏理能够在独自一人时坦诚地自我剖析,却无法面对徐知竞说出真正的渴望。

    他有一种对外的骄矜,粉饰出旁人眼中的斯文淡然。

    宋濯和其他人一样被骗过去。

    只有徐知竞,似乎真的心疼悔过,连夏理的歇斯底里都愿意包容。

    夏理有时甚至想问对方是不是疯了,是不是把执念当成了爱去理解。

    如今的徐知竞与记忆中的全然相悖,以至于夏理甚至无法将他们看作一个整体,而更近似于将过往的印迹叠加到了一个拥有相同皮囊的陌生人身上。

    “再说吧。”

    他又重复一遍,意兴阑珊地与徐知竞交视。

    对方的失落没能掩饰好,从垂敛的视线下流溢出来,被阳光捕获,藏在睫毛下一闪一闪。

    夏理不知怎么,觉得今天的徐知竞有点像小狗。

    他难得慷慨,倾身凑近,在对方眼帘上留下了一个很轻很温柔的吻。

    ——

    夏理的唇瓣点在徐知竞的眼帘,柔软地挤压,轻而易举把宋濯的心捻得粉碎。

    他站在门外,再过一个转角就能走向电梯。

    可是宋濯停了下来,想到是不是该给夏理带一杯咖啡。

    ——不是说讨厌徐知竞吗?

    ——不是说那并不是一段健康的爱情吗?

    ——不是说已经毫无关系了吗?

    为什么会赐予一个他连妄想都不敢的吻呢?

    宋濯木在原地,时间被无限地延长,似乎永无止境,一帧一帧详尽地拆解画面。

    他看着夏理抿唇,郁丽的面容漾起一丝笑意,并非羞赧,而是真正有过缠绵才能展现的晦涩的撩人。

    宋濯如堕雾中,恍恍惚惚转身,凭借习惯,失神地往电梯前走。

    大脑不愿解读,摒弃现实,留下一片空白,让沉甸甸的心脏愈发坠得疼痛。

    他失魂落魄地和经过的学姐打了招呼,茫然走进休息室,坐在椅上一味地发呆。

    ——夏理还会回来吗?

    ——还会想吃他做的饭吗?

    为什么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宋濯。”

    夏理的声音忽地织进了空濛一片的思绪。

    宋濯迟钝地回眸,见对方笑着站在门边,松开把手往里走,直到在他身旁坐下。

    “我以为你还没来,刚刚去下面逛了一圈。”

    ——不是的,你撒谎了。

    “今天带了什么呀?”

    ——我什么都看见了。

    “好香啊,做得越来越好了。”

    ——你也是这么赞美徐知竞的吗?

    “怎么了,不开心吗?”夏理终于觉察到了宋濯的异样。

    他还以为对方感冒,伸出手贴了贴对方的额头。

    宋濯僵硬得不知该作何举动。怏怏看夏理把手收回去,带些困惑地自问自答。

    “好像没发烧,有哪里不舒服吗?”

    宋濯没办法回答夏理的问题了,他的眼睛、大脑、心脏全都不舒服。

    他好像就要哭了。

    “他学我,明明是我先给学长带饭的……”

    宋濯瘪了瘪嘴,避开视线,努力不让自己坐实夏理眼中小孩子的形象。

    可是心跳不受控制,酸涩迅速蔓延至喉咙,哽住呼吸,变成突如其来催促眼泪的抽噎。

    宋濯无措地低下头,不断擦拭脸颊。

    他根本压抑不了骤然爆发的情绪,只能任眼泪打湿手背,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学长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啊!”

    宋濯哭得狼狈。

    夏理一遍遍地替他擦眼泪,却无法为对方给出能够在此刻被接受的理由。

    他只好沉默,捧着宋濯湿透的脸,听对方断断续续说一些稚气的独白。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学长。”

    “第一天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学长了。”

    “我当时真的觉得我不想和别人认识,我只想和学长说话。”

    夏理一言不发,眉心轻蹙着,带出一股优柔的疲态。

    温热的指腹无数次从宋濯眼下抚过,传递体温,留下夏理身上好闻的香气。

    宋濯也想要牵手,也想要拥抱,也想像徐知竞那样被对方亲吻。

    “宋濯……你还小。”

    夏理以一声叹息拒绝,湿漉漉的指尖停在宋濯脸侧,施予一种珍爱的幻觉。

    “我不小了,我都快要二十一了。”

    宋濯苍白地辩驳,不愿接受如此敷衍的说辞。

    他想要明确的答案,试图找到漏洞,为自己争取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可是宋濯,以前也有人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和我说喜欢。”

    徐知竞如此,孟晋予亦是。

    “但财富、权力,居于人上的生活对他来说始终都是更好的。”

    “我可以不要那些的!”

    宋濯一时冲动,这样可笑的话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夏理笑得释然,甚至已经算不上无奈。

    他温柔地牵起了宋濯的手,看着对方的眼睛,专注而认真地问道:“不要那些,你又该怎么生活呢?”

    宋濯答不出来。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将两人未曾定义的关系戳破了,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妈妈和小叔叔,他们会把……”

    “你看,你还在说妈妈。”夏理明白宋濯根本就离不开那样的生活,“你的妈妈会接受这件事吗?”

    “我可以慢慢和她说……”

    宋濯心虚忐忑,不自觉地试图用谎言去达成目的。

    他没想过要蒙骗夏理,大脑却在此刻的情境下主动做出了选择。

    夏理不是正值青春期的小朋友了,自然不会读不懂。

    他只觉得苦涩,看物质与阶级一次又一次毫不费力地战胜情感。

    夏理并非无端说出这些话。

    他见过宋濯的父母,年长唐颂许多的哥哥和大嫂。

    雷厉风行的唐家长子,在曾祖父去世之后迅速稳定下局面,不过半年便疏通了关系,将所有消息压下,低调地结束了危机。

    他与妻子甚至要比父辈对时局有更敏锐的感知。

    果断地在父辈犹豫之际,做出了该转向海外的判断。

    唐家撤出地产转投医药,又在医药红利的末尾大举抛售,迅速地将资产移至海外。

    低调地更名易姓,令‘宋聿祯’与宋濯都能够继续无所顾忌地纵情生活。

    如今看来,带领唐家重回至高点的所有决策皆来自于宋濯的父母。

    就连纪星唯的人生,也无非轻飘飘一道指令。

    让他们接受宋濯心血来潮说出口的喜欢,只怕要比相信孟晋予会抛弃一切选择夏理更为不切实际。

    “宋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赌一段未知了。”

    夏理还记得孟晋予站在灯下的样子。

    对方那时的眼神甚至比此刻的宋濯更为情真意切。

    可时至今日,孟晋予大抵早就忘了自己在说出那些话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宋濯和孟晋予好像,无非一个热忱纯真,一个内敛沉稳。

    抛却性格,深究本质,爱情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消耗品。

    再年轻,再靓丽的皮囊也有时限,只会在他们的完美人生中短暂途经。

    宋濯没有决定的权利。

    他只能要玩具,不能离开父母为他铺设好的坦途。

    “我真的……”

    “我知道你很好。”夏理又一次打断了宋濯的话,“是这个时代还不够好。”

    宋濯找不到更多理由了,一味地掉眼泪,止不住地在夏理面前抽噎。

    心跳变得好沉,再努力也无法提起。

    宋濯好想一直当夏理的小狗,像那个在尼斯的春末,轻盈地追着夏理的背影向前。

    第99章

    夏理生日的前一天, 收到的并非早至的祝福,而是宋濯转专业的消息。

    对方换了学院,相隔数个街区, 即便夏天结束也不会再有回来的可能。

    同事说宋濯清早来过,给夏理留了礼物。

    他带夏理去往休息室,零食柜里满满当当又塞满了夏理爱吃的东西。

    推车上是一只做得不算太漂亮的巧克力巴斯克蛋糕,以及一旁放着礼物的纸袋。

    夏理说不上为什么不敢打开,隐隐预感到那会左右这一整天的心情。

    西欧在这个夏天热得出奇, 午后下过一阵太阳雨,空气里都是散不去的潮闷。

    夏理可能中暑了, 又或许是太困, 昏昏沉沉始终打不起精神。

    导师下午没来。夏理发了封邮件提前回家,拎着沉甸甸的礼物, 在愈发炽烈的阳光下穿行。

    直到走进楼道, 阴影遮出些许清凉,夏理这才停下脚步,累极了似的靠向扶栏。

    他歇了一会儿,拖着步伐继续往楼上走。

    盘旋的台阶仿佛没有尽头, 栏杆上的锈迹时不时刮过缎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刺啦啦’的响声。

    家里没有空调,那台二手的冷风机在前些天坏了。

    正值夏季, 哪怕是在留学生的旧物交易群里,这类物品也贵得出奇。

    夏理跌坐进沙发,慢慢躺下去,枕在扶手上,闷着一室的热气出神。

    装礼物的纸袋斜靠着蛋糕盒,不知怎么忽地倒了, 摔到地上,打破寂静,唤回夏理的注意。

    设计简洁的礼盒掉出来,黑色皮匣,在角落印着万宝龙的标志。

    比起宋濯为母亲准备的礼物,这确实如对方所说,算不上奢侈。

    夏理深深吸了口气,倦怠地起身,继而弯腰,把地上的东西全都捡了起来。

    [拿起这支笔的时候,请一定要想起我。]

    ——

    夏理坐在书桌前发呆。

    夜已经深了,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连月光都吝啬照耀这个角落。

    小小的皮匣正放在夏理面前,被打开了,在洁白的底衬间裹着支嵌了黑欧泊的钢笔。

    宋濯把纸条叠得细致,就连折痕都四平八稳。

    他没有留下落款,刻意要让夏理主动记起他的名字,坏心眼地不甘平淡退场。

    “拿起这支笔的时候,请一定要想起我……”

    纱袋已经泛黄,橙花没了香味,干瘪地堆叠在一起。

    美好的回忆总是短暂得如同幻影。镜花水月,稍纵即逝。

    尼斯的春末分明就在不久之前,却又遥远得仿佛相隔世纪。

    夏理把笔取出来,摘下笔帽,用没有墨水的笔尖连出不存在的笔画。

    [夏理,夏理。]

    卧室逼仄狭小,夏夜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变得潮热。

    夏理就要喘不过气,要在这间老旧的公寓里窒息。

    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留在这里他会疯掉的。

    [问你的心。]

    夏理写不下去了,沉眠已久的焦虑被唤醒,揪着他的心脏催出轰鸣。

    他爬到床上,躺进枕头,惶惶盯着天花板上凝固的影子,清醒地感受到无数思绪在脑海中对抗交织。

    想要什么?

    需要什么?

    支撑精神的根本是什么?

    通透豁达的前提是什么?

    夏理不是圣人。他是在由权力与财富构成的阶层之上长大的孩子,所体验过的世界甚至要比他人穷尽想象的美梦更为盛大。

    他不能在这里了,这会让精神枯竭,爱好与追求都变成日复一日的煎熬。

    夏理想不起来徐知竞的电话,去垃圾桶里翻那张被揉皱的纸巾。

    可是时间过去太久,那里只有一张张小票,提醒夏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钱并非只是凭心情随意变换的数字。

    他给教授发去邮件,措辞谦和地询问资方的联系方式。

    键盘上的指尖却抖得厉害,迫不及待要抓紧阔别已久的生活。

    爱恨虚无,无非是以真心回馈。

    权力却坚实,带来物质的优渥,让人能够无所顾忌地追求精神的享受。

    夏理意识到自己实际根本没有再次爱上徐知竞的必要。

    索取这件事是不需要爱也能够完成的。

    夏理的心跳震荡鼓膜,撞得四肢百骸都持续地轰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邮件列表跳出新的一行。

    教授给他发来了徐知竞助理的邮箱。

    夏理仍旧礼貌地用词,仿佛不过是一次寻常的陈述。

    但他明白徐知竞能看懂,甚至对此甘之如饴,亟不可待。

    邮件很快被打开。

    夏理看着标识变换,闷热空气愈发难熬,催促他即刻离开,脱离这样贫乏的生活。

    要是徐知竞能死就好了。

    要是别无选择就好了。

    那样夏理就不用直面自身的欲望,能够在万般无奈之下继续伪饰出孤高。

    徐知竞怎么不去死。

    徐知竞怎么还不死。

    夏理十指交扣,抓紧了自己的手背。

    他像是就要过度呼吸,在无风的室内,鲜明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夏理想去拿刀,在遵从内心与否定自我之间抉择不下。

    对现实的思辨或许会受到环境的影响。

    夏理无法在当下冷静,恶劣的思绪都是稠滞的,悬浮的,被闷热空气带动,缓慢地围着他飘游。

    门外传来脚步声,规律却急切,层层递进,直至在最清晰的一声过后消失。

    ‘叩叩’

    那人妥帖地敲过两声。

    夏理去替对方开门,果不其然是徐知竞。

    后者一路未停,努力克制着平稳呼吸,不希望自己在夏理面前表现得不得体。

    “做吗?”

    夏理没有邀徐知竞进门,而是在长久的审视过后,突兀地问出了一句不曾被预料的话。

    徐知竞一时甚至没能反应过来,怔怔看着夏理,似乎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夏理见他不答,冷下脸打算关门。

    徐知竞这才迟钝地伸出手,一把撑住门边,不带欲望地,诚恳得仿佛献祭般说道:“做。”

    气氛在此之后诡异地开始沉寂。

    夏理不邀对方进门,亦不离开,自始至终一错不错盯着徐知竞的眼睛,冷郁得不像探寻。

    他良久才退后半步,让出足够徐知竞通过的距离。

    客厅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隐隐从窗外漫进来,白得像迈阿密的别墅外,池水粼粼的波纹。

    徐知竞跟着夏理步入室内,心情复杂地试探:“你这有套吗?”

    “你想问什么?”夏理回过身,直截了当地戳穿,“我有没有和别人上过床?”

    “有没有对你来说有区别吗?我说有你现在会回去吗?就算有你不也和狗一样舔了我那么多次?”

    “要做就做,不做就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在用什么立场问我这句话?”

    夏理没办法在面对徐知竞时保持冷静。

    相悖的情绪持续不断地在脑海中纠缠,以至于寻常的问答都变得尖锐。

    他原本是应当指责徐知竞的。

    趁此机会,责备对方杀死了他爱人的能力,要对方永永远远心怀愧疚。

    可或许是因为燥热的室温,又或许是因为徐知竞小心翼翼的语气。

    夏理处理不了对徐知竞的复杂情感,只得一股脑挤压成怨愤,仓促且混乱地丢回去。

    两人对峙似的停在走廊。

    徐知竞不敢向前,颓然地辩解:“没有的话我去买……”

    夏理以前不喜欢徐知竞留在里面,每次清理都要好久。

    徐知竞莫名其妙记着这些习惯,因歉疚而说不出口,悒悒连视线都避开了。

    “没有。”

    夏理的嗓音蓦地宛若叹息。

    他在此时感慨命运,意识到人性的复杂,以及贪婪的力量。

    夏理恨徐知竞吗?爱徐知竞吗?

    还是对年少的‘夏理’念念不忘?

    他看见徐知竞的眼底泛起压抑过后的笑意,显而易见地引出雀跃,连语调都一下子轻快起来。

    “那我去买,你等我。”

    夏理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怀恋什么。

    十二岁前的大院?十五岁前众星捧月的生活?

    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偏偏徐知竞被排除在外。

    夏理坐回沙发上出神,无论如何分辨不清,今夜这样繁冗的情绪到底是因为宋濯的离开,还是真正为原始的欲望所驱使,亟待发泄与放纵。

    或许两者皆有。

    或许无非是夏理在心底挑选合适的借口。

    ——

    “你知道宋濯和我说过什么吗?”

    “他不是走了吗?”徐知竞警觉地支起身,半遮住了落向夏理的月光。

    夏理没有管他,兀自继续。

    “他说他喜欢我,说他就要二十一了。”

    “可是他还在说妈妈……”

    好热。

    室温太高,融得夏理的眼眶都在湿漉漉地发热。

    好热。

    “你二十一岁的时候也说喜欢我。”

    “孟晋予二十一岁的时候也说喜欢我。”

    徐知竞正与夏理交握的手僵住了。

    “那个时候的喜欢,好像确实就只有喜欢而已……”

    什么都无法确定,什么都无法掌控,就连心动都是。

    夏理转头看徐知竞,窗外的淡影映入室内,在两人头顶慢悠悠地摇晃。

    这夜的伊始,他学着十九岁的徐知竞要对方解纽扣。

    徐知竞照做了,顺从地跟随夏理的指示,握着自己在夏理面前把玩。

    手上的动作断断续续停顿,得不到准许,被夏理注视着无法抑制地难耐失神。

    可是夏理似乎仍旧不开心,静静坐在床边,泄愤一般,沿着徐知竞的膝盖一直踩了上去。

    “夏理……”

    “不行。”

    夏理已经记不清自己重复过多少遍这个词。

    夜灯把徐知竞的指弯照得透亮,晶莹地涂满水液,随着喟叹愈发显眼。

    可夏理始终在犹豫,飘忽地让神思从这样旖旎的场景中抽离。

    他很后来才应允。

    久到徐知竞几乎无法克制,吻着他的小腿不住地祈求。

    夏理摸摸他柔软的发丝,指尖顺着脸颊移向嘴角。

    才刚抵住下唇,徐知竞便迫不及待地衔了进去。

    “你是狗吗?”

    徐知竞不说话,眼梢却弯起来,盛着两枚亮晶晶的黑眼珠,小狗似的对着夏理笑。

    他在求夏理赦免,用和十六岁时一般无二的神情,妄想夏理动摇心神,宽恕他的一切罪行。

    “夏理,夏理。”

    徐知竞轻柔地吮吻着夏理的指节,说话间,舌尖便含糊地舔舐过夏理的指腹。

    夏理很认真地回溯,却找不到哪怕半点原谅对方的理由。

    徐知竞恳切的眼神不足以支撑夏理伪造出爱情,唯有讽刺疯狂地自心底滋生。

    夏理舒展开食指,无甚情绪地探向徐知竞的喉咙。

    修剪整齐的指甲刮过细小鲜红的味蕾,抵住舌根,一点一点按下去,欣赏久居人上的徐公子狼狈地反胃干呕。

    汗水沾湿徐知竞的发梢,浸透衬衣,裹着一室燥热,将他困在夏理脚边。

    他心甘情愿在这间旧公寓里上演如此低俗的戏码,只要夏理为此满意,至少维系住当下浅薄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