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雨连绵了几日, 整个宫城笼在一片白雾当中。

    政务繁忙,太子走出紫宸殿时天色已晚。

    寿喜为李玹撑着伞,两人下玉阶时, 看到了跪在阶下的燕王李焕。

    郑福从殿中追出, 把一件绣鹤纹的裳衣披在李玹身上:“圣人说内室燃炭,很热,您出来时,忘记叮嘱您加件衣裳,叫奴才赶快拿来。殿下身弱, 小心风寒。”

    李玹披好大氅, 转身望着跪在雨里的李焕。

    李焕身披轻甲, 里面的单衣淋得透湿, 透出遒劲的肌肉轮廓。跪着的地上隐约有红色的水痕漫出,想是身上带伤未愈,看着十分狼狈。

    郑福是宸明帝身边大内侍, 见太子望着燕王, 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外面的百姓议论高涨。圣人这会儿不想见三郎, 三郎他偏是不走……”

    李玹颔首。

    犯了错, 便要承受雷霆君怒, 这怒气可不是跪一跪就能消解。

    更别说, 李焕本就不受宸明帝偏爱。在他们幼时,宸明帝就没拿正眼看过李焕。印象中, 父亲说话时,李焕总是灰扑扑地立在门外,他这个长兄, 对弟弟们一视同仁地照顾,总是牵起李焕的手, 把他拉进正堂来。

    不过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玹指指李焕:“给他也披件外衣吧。”

    不知李焕是否羡慕他身上的大氅,他倒是羡慕这个三皇弟能长跪雨中的健壮身体,他想着,便是一阵咳,袍下的身子颤抖起来,郑福连忙劝他早点回宫。

    兄弟二人的关系没好到相互寒暄的程度,李焕全程一动不动,任郑福披了衣裳,仿佛是座坚硬的石像。

    直到听到小娘子说话,石像才动弹了一下。

    宝姝撑伞过来,给李玹行礼,咬着嘴唇道:“公主久病不愈,一直念着殿下,不知殿下何时能去鸾仪阁瞧瞧?”

    李玹还没说话,李焕猛地拧过头看向宝姝。

    李玹道:“怎么会这样严重,本宫送去的药,阿芙吃了吗?”

    宝姝道:“殿下送的药公主一日不落,只是心不定,病难免不好,整日与奴婢念叨着想见玹哥哥。”

    李玹看了她一眼,却是一笑:“宝姝,宫中当值劳累,不比你在家中自在,还适应么?”

    宝姝愣了一愣,连忙谢恩:“臣女……奴婢觉得宫中很好,公主温柔可亲,奴婢定然尽心当值,照顾好贵主。”

    “做好你分内事,缺什么,随时来找本宫。”李玹和煦地一笑,不待宝姝再说话,带着寿喜离开了。

    宝姝从那笑中读出警告的意味,不禁手足无措。

    前些日子听说郑良娣惹恼了太子,导致太子失态。她本以为,公主的机会来了,谁知好像说错了话。

    李焕在身后一声声地唤“宝姝”,她便不予理睬。李焕急地扬起声调:“我送的东西呢?里面有药材。”

    走了好远,宝姝回头,跪在地上急切仰着头的李焕,这失势的皇三子真似一只落水狗。只是狗也没有那么凶煞骇人的面具。

    这个时代,多少有些以貌取人。历来皇储大都仪表堂堂,一个连脸都丑陋不能示人的人,是不可能坐上皇位的。

    于是她行礼时难掩轻慢:“公主知道是三殿下的东西,直接嘱咐奴婢丢了。三殿下明知公主厌你,何必总是烦缠?奴婢劝您一句,您现在自身难保,难道要让公主跟你过朝不保夕的生活?”

    她说完,扭头离开了。

    水珠从李焕的铜面具上不住地流下,面具遮挡了全部的神色-

    孟观楼惯于在傍晚狂饮,喝的半醉方跌跌撞撞回到包厢,见着厢房里坐着的人,酒醒了大半。

    李玹坐在他的椅上,描金圆领袍柔软地垂落下来,旁边侍立着寿喜,两人皆是面无表情。

    发觉阁子内的奴仆尽数清空,退守到外面去了,孟观楼安静地把门关上。

    “青天白日,闹市行凶。谁叫你贸然行事?”李玹问。

    孟观楼面色微微一变,正要开口,李玹厉声道:“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父亲的主意?”

    孟观楼吓得睫毛猛颤,双手举起:“是我……殿下,是我,阿爷当日已重责过我。若非我阿娘百般袒护,今天我也不能全须全尾地面对殿下。”

    李玹面色略微缓和,但仍然神情沉重:“九郎,你和陆华亭就算是互泼狗血,无非臣子间的矛盾,小打小闹而已。但你这把火烧到了燕王的衣服角上,你可知这是什么?”

    “这是党争。”李玹抬起凤眸望着他,“历来多少国家,亡于党争。眼下天下刚定,父皇登基不到一年,这个时候皇储争斗,南楚人应该很高兴吧:一群屁股还没坐热的人,自己先乱了起来。”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孟观楼讷讷道,“但臣的想法略有不同:殿下这样想,但旁人却不一定这样想。现在的确不是争斗的好时机,可若等天下大定只怕就晚了!”

    “这数年征战,李家大军都是燕王的过命弟兄,以至于他们只认燕王,不认东宫。如今萧家军归附,燕王又奉命在城外驻防,他身边有陆华亭那狼子野心的东西,如果他想,整个宫城都会布满他的人。倘若燕王有一日拿兵围城,迫使圣人改立太子,请问殿下如何应对?”孟观楼道。

    李玹摇头道:“他不敢。”

    “你又怎知他不敢?”孟观楼急道,“殿下并不了解燕王,也不了解人心。别忘了,飞狐径一战你生死不明时,圣人许过他太子之位,他不也受了吗,一旦殿下身体……”

    李玹把茶盏捏碎了。

    李玹的母亲死于飞狐径一战,李玹自己也遭遇百般折磨,孟观楼自知失言,连忙跪下。

    “殿下,你看这厢房内的软榻、坐垫、冰鉴、香炉,您进来时,是不是觉得一切恰到好处?这是臣叫人提前六个时辰布置好的。臣就喜欢准备好一切之后放心享受,何必鞋里留沙,让自己夜长梦多呢?”

    孟观楼仰起下巴,“此事一定要听臣的。我们又不是要燕王的命,只是在他气候不成时,打掉他继承大统的可能便可。日后殿下前方是平顺坦途,再无威胁,这样不好吗?”

    “你找来的那些人,如何处置了。”过了一会儿,李玹问。

    “都是些无亲眷的市井泼皮,送到宛城山脚下一个庄子,由我的近卫瞿风看着。待风头过去,给些银两打发到外地便是。”

    “今日来,原本是有件事情想与你确认。”李玹重新倒了茶,“听说有个娘子参与其中,但事后脱了身,你说她是燕王府的近卫?”

    “千真万确。”孟观楼道,“那日我亲眼所见,她藏在人群中和狷素里应外合,陆华亭命都不要,把自己的近卫调开护着她,若不是近卫如何能做到这一步?”

    “这娘子急于救陆华亭的命,竟把事情推到无法收场的地步,以至于害了燕王声名。”孟观楼笑了笑,“就算我们不找她,燕王也会好好责罚她的。”

    李玹道:“你想错了。燕王府中那个女近卫,不可能是她。”

    “可是殿下,我的探子说,燕王府中并不止一个女近卫。”孟观楼说,“这些年南楚刺杀未曾伤到燕王分毫,全赖陆华亭招揽了八名有能耐的近卫。有一个叫文素的女暗卫,常年在府外办差,从未露过面。”

    李玹的手一停,陡然看向孟观楼:“看清那娘子的样貌了吗?”

    “没有,她始终羃篱遮面,不知做什么勾当,陆华亭似乎有意不让她被人看到。”孟观楼气恼,“且这个女子,防备心很重,钗环不戴,连一颗耳坠都没有掉在现场。唯一留下的便是刀痕,掷刀伤人,一刀贯穿,这就排除了普通的贵女,还不能证明她就是文素?若非当时菱心记下挤满了人,太过混乱,我们的人便也不会追不上她。”

    李玹的脸色几经变化:“事发之地,离菱心记很近?”

    孟观楼道:“就是那家做荷花酥的点心铺子,排队人很多的那家,就在那旁边。殿下可是想到什么?”

    “没什么。昨日郑良娣宫中,有个宫女出宫了。”李玹轻描淡写地说,“亥时前后,她恰在菱心记附近。我原想她是宫人,认识陆华亭的概率很大,若旁观斗殴,说不定看出几分门道,便将她扣下。只是没想到,还可能是个更厉害的人物。”

    离开之前,李玹的垂下的手抚上了孟观楼的额角和鬓边,孟观楼倒也乖觉,像犬只一般一动不动。

    李玹说:“你的体温确实有点高,若是狂躁难受,我让寿喜找医官给你开点平心静气的药先压一压。是为本宫打算,还是公报私仇,你心里清楚。别再招惹陆华亭了,本宫比你更了解他。”-

    清早,群青的门被打开,是寿喜来院中传谕。

    她被关了两日的禁闭,这两日,足够她把所有的可能都猜测一遍。无非是郑知意为她求情,或者阖宫为她求情……

    但群青没想到,她面对的会是一只金盘。

    盘里是银红色的绢,艳若烟霞。

    寿喜道:“太子殿下口谕:当日心情不善,一时不快,重责清宣阁婢女,以至良娣受惊。本宫自责切切,赏绢一匹,以慰娘子,望娘子日后仔细当值。”

    阿孟等人听得呆住了。她们早知太子温润,但不知竟到了这个地步,竟给一个宫女道歉。

    揽月望向群青的眼刀几乎憎恨:良娣心都碎了,都没等来太子的探望,倒是她!也不知此女到底有什么魅力,可是狐狸转世?寻常的事情一到她身上,就变得格外反常。

    群青站在原地,直到寿喜催促她谢恩,才将金盘接过来。

    在宸朝,越鲜艳的衣料越罕见珍稀,这银红绢匹在贵主宫中都属难得。

    群青看着这匹绢。太子对一个宫女逾制的恩赏,像一个意味深长的警告。

    不罚,反赏,是用来刺激郑知意的?还是故意把她架在火上烤。堂堂一国太子,会跟几个娘子这般计较?

    揽月一走,阿孟她们瞬间凑上来,把群青围住:“早说青姐吉人自有天相天象,非但没领罚,还添了赏!”

    阿姜的眼神不住地往绢上飘:“青姐,你可得念我们的好!当日我们给你求情了,把揽月姐姐都给得罪了。”

    阿孟啐:“明明是若蝉先拿着青姐补好的袖衫冲上去求情,你还扭扭捏捏不敢去呢。”

    阿孟和阿姜为她说话,在群青意料之中,因为她们的倒戈已然得罪了揽月,若不把她救回来,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没想到若蝉居然这么勇敢。

    若蝉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攥着裙边说:“若姐姐离宫,日后便没有人教我刺绣了……”

    “原来你是想让我教你刺绣啊。”群青不等若蝉辩解,便翘了一下嘴角道,“好啊。”

    若蝉闻言惊喜不已。

    “青姐今日可以回住所睡了吧?”阿姜说,“也好,今晚睡觉也不必再惶惶不安了。”

    群青这才注意到,这几人脸上笼罩着黯淡愁绪。

    风扫动着落叶和灰尘,群青看到零落景象:“院子怎么又不扫了?”

    才整洁几日,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杂乱无章。

    “扫有什么用?想来以后都不必扫得那么干净了。”阿孟苦笑,“青姐,我们彻底完啦。”

    “为什么完了?”群青不解。

    “你还不懂吗?”阿姜看看内室,幽怨地说,“殿下今日送赏,提过良娣一句?他是补偿了你,想来是为自己的名声着想;如果说良娣从前还有几分希望,前几日殿下黑着脸出的门,阖宫都知道良娣彻底和殿下决裂,殿下以后再也不会踏足我们清宣阁了!”

    群青耐心地听着她们讲。阿姜不懂群青的双眼为何还是如静水一般澄明无波,神色甚至有几分懵懂。

    “青姐,就没有你在乎的事吗?”阿姜痛苦地问。

    确有一件事她很在乎,群青问:“我们的俸银可有变化?刘司膳还在吗?”

    “这,没有……刘司膳在厨房呢——关她什么事呀。”阿姜哽住,“以后好事再也轮不到我们了呀!”

    “你们两人,带人将偏殿和南苑打扫了。”听完回话,群青恢复了往日神态,“若蝉,你擦内殿。这几天多雨,木头腐了招病,若是良娣病重,我们才是真完了。”

    众人一听,倒是有理,都去拿了工具打扫。

    钱、饭、命俱在,群青的情绪便非常稳定,稳定的高兴。

    她拿起盘中的绢,抖展开来,鲜艳的银红色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你们近日似乎都不太高兴,这匹绢,裁成披帛,一人一条。今日便让大家高兴高兴。”-

    外面是小娘子们的欢呼吵闹,内殿中,揽月给郑知意换手巾,心中更不是滋味。

    贵主病得如此严重,这些白眼狼有半点良心?

    这一架吵得伤筋动骨,太子离开后,临近的几个宫殿议论纷纷,第二天郑知意便没起来床。

    她不洗漱梳妆,只是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揽月百般哄诱,郑知意都不说话。

    群青端着满盘午膳进来,揽月将手巾朝她扔过去:“没眼力价的东西,贵主连清粥都喝不下去呢!”

    这一骂,惊醒了郑知意,她叫着揽月的名字,揽月忙将她扶起。

    群青看见这位帐中这位小良娣披头散发,短短几日,她黢黑的眼中,生机消去大半,变得黯淡无光。

    郑知意抽噎着说:“我梦到以前在怀远了……那时候李玹病得要死,我拿小煤炉给他煎药,烟把我脸熏得黑漆漆的……他睁了眼,居然对我笑了,他分明不讨厌我的对吧?天冷难捱……他晚上还把毯子紧着我盖呢。”

    揽月心疼地去擦她脸上的泪水,不想越擦越多,揽月哽咽道:“良娣……小姐、小姐,你别哭……”

    随即主仆二人再忍不住,抱头痛哭。

    听着满室的哭声,群青垂眼,心里有几分恻然。

    当年宸明帝还是臣子的时候,刚到怀远做节度使,那贫瘠的风沙之地流寇横行,节度使府则困窘得难以度日,一日李玹外出送信,就在山上被抢了。

    当时郑知意是马匪家的小女儿,见李玹气质文雅、容貌清俊,便闹着要他当压寨郎君。郑知意的阿爷宠溺女儿至极,竟也不当那是孩子话,真要促成这桩婚事。

    那时李玹尚未婚配,李家势薄,面对人多势众的马匪,便让长子接受这桩屈辱的婚事。李沣为人一贯的谦逊,郑知意的阿爷与李沣攀谈之后,很是欣赏这个亲家,两家把酒交好,多年匪患得以解决。

    再后来,郑家更是带着所有的人马归附于李家,乃至为李家所用,为李家战死,这都是后话了。

    郑知意的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伤心,还是害怕:“我们外出点马,散兵偷袭,我们滚下山谷,没吃没喝……他把最后一点吃的留给我,自己等死……他以前待我好,原来是还没遇到良人,如今被杨芙勾了魂,就像变了个人。他以前不会厉声说话,好容易有个我看上的侍女,他竟当着我的面喊打喊杀,杀鸡儆猴……”

    上天一定是把李玹暗中偷换,换了个陌生人在她枕边。

    “良娣,奴婢想告诉你一件事。”哭音中一道清凉的声音,像露水滑落进潭水里。郑知意停了,望向群青。

    群青缓缓地说:“太子殿下八岁那年就随圣人去怀远,此后只有每年除夕回长安朝拜。而且,没出嫁的旧楚公主,为宫规限制,是不能和外男搭话的;身边女使,要拿团扇挡住公主的脸。”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所以太子和宝安公主,只是在夜宴与桐花台远远地见过几面,比不了与良娣日夜同甘共苦的情谊。”

    郑知意的表情顿时四分五裂:“你说这些做什么?”

    “这怎么可能?”郑知意道,“你是说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私情?”

    “正是。”

    “你怎么知道?你胡说!只见几面,他们怎么可能只见过几面……”郑知意不肯相信。

    群青自然知道。因为当年伴在公主身边的是她,举扇的是她。

    杨芙对李玹的倾心是梦幻泡影,而李玹也并非真的倾心杨芙,否则杨芙做了太子妃之后,两人又何故相敬如宾,杨芙怏怏不乐,最后投入燕王怀抱。

    “奴婢自小长在掖庭,楚国宫闱中的事,知道的多又有什么稀奇。”群青将一盘诱人的酱鸭端起来,摆在地板上,“良娣请看,这是宝安公主。”

    又取一碗阳春面:“这是您。”

    郑知意呆呆地看着地上,两眉皱起,不知她卖弄什么花样。

    接下来的几盘小菜,被群青一一摆在酱鸭旁边:“满朝文武,十之有四是楚国旧臣;谢、崔、孟、王四大家族,早与楚国的皇家姻亲交融。宝安公主毕竟是楚国公主,若她当太子妃,未来做皇后,这些人都有机会攀交情得利,自然也愿意她做太子妃。而您,和谁都没有关系,他们便持观望态度。”

    “太子若能娶宝安公主,便是收买人心,世家俯首,朝臣归附,一切都会简单许多。良娣若是太子,娶还是不娶?”

    郑知意眨巴着眼睛,额头逐渐沁出冷汗来。

    比起恐惧李玹竟然能对一个不爱的女人装出爱护的样子,她更恐惧的是,代表自己的那碗阳春面旁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良娣可曾想过,您对太子来说是什么?”群青问。

    “你不是说了么?”郑知意的自信已经被击倒,哽咽着说,“我们是同甘共苦、日夜相伴的情谊。”

    “也对,也不对。”群青道,“听说良娣与殿下成婚,皆因良娣儿时一句戏言。良娣当时还小,并不知道殿下是否有喜欢的人,想做什么事,又因此事背负多少流言嘲讽。”

    “你的意思是,他早就在忍我了?”郑知意掉过头一想,李玹每每见她确实像压抑着情绪,只是从来没告诉她,他因为她受到了流言和嘲讽。

    “殿下厌恶的不是您,而是那段必须低头的日子。楚国的昌平长公主,也是自己强选的驸马,驸马看似驯顺,谁能想到日后竟然反叛窃国。”群青的眼神漆黑若琉璃,“多少男人夺权之后,抛弃发妻,那些发妻甚至没有做错什么,而仅仅是因为她们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又何况,良娣是殿下旧日之耻……”

    “胡说八道!”揽月浑身颤抖地怒斥,而郑知意摇摇欲坠,却拉住她颤抖的手,“揽月,你先出去。”

    “可——可我阿爷为李家而死,难道这都不算数了吗?”郑知意还是看着阳春面,“还有圣人、娘娘,他们会站在我这边……对,他们说过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的。”

    “不错,还有圣人和娘娘。圣人是个讲恩义的人,一起举事之人,全都加官进爵,你阿爷也追封了爵位;年初有举子作《滴水赋》赞颂此事,被圣人点为探花。良娣对皇家有恩,圣人不会忘记。”

    群青拿起一枚黄澄澄的橙子在手里掂了掂,却放在了两只碗中间。

    “可皇家不是寻常百姓家,你的公婆也并非普通人,在宫里,恩义不是没有,只是……比起利益,它就像纸糊的剑,对上钢做的刀。”群青击碎了郑知意的幻想。

    上一世,郑知意因言行无状被李玹所厌,幽禁清宣阁。圣临二年中秋宫宴,是杨芙封太子妃的日子,不知是哪个坏心眼的宫人告知郑知意这个消息,她被发跣足跑出来,哭着质问李玹是不是忘记了过往之恩,最后因失仪被打入冷宫。圣人不置一言。

    当着一众勋贵的面提旧事,和骂李家忘恩负义有何异?这是一个帝王所不能忍。只可惜年少的郑良娣永远想不通,曾经慈爱的公爹,为何冷眼旁观……

    眼前,郑知意噙着泪地看着那只金橙:“依你所言,我竟已在悬崖边上了,那……我到底怎么做,才能保住自身?”

    “良娣倒也不用怕。”群青宽慰她,“宫中只有一个主人,圣人的心意才最重要。良娣只要如对待阿爷一般侍候好圣人,便是用行动不断提醒他郑家之恩,圣人和娘娘自会压制东宫。”

    群青把橙子轻轻地放在阳春面后面,却又将阳春面高高端起来:“可倘若成天将恩情挂在嘴上,便成挟恩图报。为人君者,总是想得过多。良娣没这重意思,有人会强加给你。口舌也是利剑,便是圣人也怕。被人剑指咽喉,很难受,倒不如……”

    说罢,她作势要掷那碗,若掷下去,非得四分五裂不可!

    郑知意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从群青手上夺过阳春面。

    她端着碗,浑身发抖,却是拿玉箸挑起一口,塞进嘴里。

    面未吃完,她的眼泪先掉下来:“青娘子,你让我将圣人当成阿爷侍奉。我做不到,我只有一个阿爷,他已经没了。”

    群青想了想,问:“良娣是想回怀远吗?”

    “回去做什么?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不回去,只能在宫中。”郑知意泪流满面,“可我……我做不到如你所说那般,我心里好难受,觉得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原来的那个我,就如我的阿爷一样,再也没有了……”

    一瞬间,群青懂得了她的难受,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就是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她最厌恶的样子。

    “那么,您便只当是权宜之计吧。”

    “什么是权宜之计?”郑知意呆呆地望着她。

    群青脑海中浮现上一世,郑知意的结局:冷宫里缺药少食,郑知意莫名染上重病,奉衣宫女揽月冒着被杖毙的风险,跑出来跪在宝安公主殿门外叩头求助,可见是走投无路。

    杨芙怕触怒李玹,吓得不敢开门,隔了一宿才递信给群青。群青犹豫了一刻钟,带医官赶去冷宫时,郑知意的身体已经僵冷,骨瘦如柴地蜷缩着,如一朵凋落的夏花。揽月仇恨地看着她,随后撞在墙上殉了主。

    群青裙上沾着她们的血,路过鸾仪阁,正见公主在剪窗花,神情还如儿时一般天真静谧,无忧无虑。群青看到她很幸福,不知为何没有进去,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宫中,像风中的落叶,不知要被卷到哪里。

    她回忆起自己给郑知意使的每一个绊子,想起自己迟疑救人的一刻钟,这一切,融化成殷红的血,沾在她的手上。

    只是她被裹挟着向前,身不由己,甚至没时间叩问己心,问一个是非对错。

    可她如今,却有了改变一切的机会。

    “权宜之计,就是如蒲草一般,疾风吹来,便先伏倒下去。”群青仰头道,“但一刻也别忘了,我们是谁,想做什么,又信仰什么,将根扎下去,待到有朝一日,手握力量,便再立起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帮他人阻挡疾风。”-

    郑知意彻彻底底地大病一场后,去除沉疴,不仅吃饭,还爬起来梳妆打扮。

    揽月持着镜,看着逐渐恢复活力的郑知意,脸上有了笑意:“良娣上次说簪花旧了,奴婢去尚服局,让那里的娘子给咱们制一批大的绢花。”

    “不能。”群青帮她挽着发髻,“西面战事正盛,皇后娘娘自己都不领新首饰了,陈德妃连屏风上的鎏金都刮了下来做军饷,这时节最好不要劳动尚服局。”

    “那不劳烦他们,我们申领些丝线,叫若蝉缠个绒花戴戴?”揽月又道。

    群青想了一下:“好像也不行,今年蚕农遭了灾,丝比银线还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揽月气得险些厥过去。

    还未说话,郑知意幽幽地说:“一朵花而已,又不能当饭吃,不要了。”

    午时过后,清宣阁前后殿不见一个宫女。

    揽月跑到南苑,大吃一惊:“你们在干什么?”

    阿孟、阿姜在群青的指挥下,把南苑的湘妃竹砍了,捆成竹篱,围出几块四四方方的田圃,粗使的内侍们连里面的杂草都拔干净了。

    群青的袖子挽起来,正弯腰把手指插入土中,捻了捻土块:“再松两下。”

    若蝉不敢抬头,边拿铲子用力铲边答:“回揽月姐姐,群青姐姐说这几棵枯树老掉叶子,每天扫也烦,干脆全拔了,改作花圃。”

    当年郑知意喜欢这清宣阁的南苑,占了这处宫殿,却不会养护,里面的琼花异草就枯死大半,成一座荒园。

    群青说:“良娣想簪花,又不能申领,可以自己种。像茉莉一类花插土能活,可以去别宫折些;还有花种,我能去掖庭要。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就能簪上了。”

    “你在放什么狗屁?”揽月急了,“我们良娣是太子之妻,岂能在这里翻土种花?她一言一行本就惹人侧目,这说出去岂不让阖宫看不起她!给我拆了!”

    “是么?”群青含笑看向她,“前朝楚景帝还在自己宫里种稻,怎么只有简朴爱民之名流传,没人看不起他?”

    揽月说不过她,指甲差点把手心扣破。

    视线移向默默干活的阿孟和阿姜,她感到一阵恐慌,不知什么时候,阖宫的人都听令于群青,她这个奉衣宫女,反倒插不进话了。

    郑知意也跑出来了。

    天气正晴朗,郑知意看着她们挖土,抢过群青手里铲子挖起来,饶有兴趣地问个不停:“什么时候能种?埋多深?”

    “何时能开花?有多大?”

    揽月还没告状,反倒被郑知意塞了个铲子在手里:“揽月,快点,你也一起挖,帮我挖这个大石头……”

    几天下来,揽月嘴边起了两个火泡,一碰就疼,说话都只能歪着嘴。

    群青偏在她身边停留,盯着她侧过去的脸:“揽月姐姐,我想与你聊聊。”

    “我与你有什么话说?”揽月强忍怒意,“你如今得意了,真面目可算是露出来了。”

    几番来回,揽月只恐自己地位不保,被群青带到了殿后无人处坐下时,她挪动屁股,还把自己的披帛扯了回来,不想挨着群青的衣角。

    群青全当没看见:“我想问你,为何要做郑良娣的奉衣宫女?可是想去六尚?”

    “什么六尚。”揽月莫名看她两眼,“才不想。”

    “所以,你与良娣感情颇深,做奉衣宫女,只是想在她身边陪伴,想要她亲近信赖你一人而已。”群青侧眼,“是这样吗?”

    “我对小姐的忠心,你们这些只想着往上爬的人能比吗?家生婢女只有我一个,我不护着她,看你们合起伙欺负她吗?”

    “在这种地方,你可曾想过,你这样护着她,可能是害了她。”群青道。

    揽月一时语塞。

    她本就有端正贵主言行的职责,可确实有许多次不忍重责,以至郑知意始终像个孩子,得罪了太子……

    “那你如此殷勤,难道是想去六尚?”揽月问。

    群青摇摇头,却将一封信递在她手中。

    揽月扯过信贴近脸前。看了一会儿,她语气变了:“你想出宫?”

    群青给她的,是那封被险些被阿孟偷看的家信,是芳歇进宫前写给她的嘱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姐姐不是一直好奇家信上写了什么内容吗?给你看看,也好解了你的疑惑。”群青道,“我想出宫,是因我在宫外……”

    揽月凝重道:“我懂,有个情郎。但奇怪——你不是很小就没入掖庭了吗,是幼年定的娃娃亲?”

    群青愣住,揽月不知芳歇的年纪,竟然把他当成了情郎。她长长的睫毛盖下来,遮住眼中神色:“嗯。既然有幸出了掖庭,可以放逐出宫,便开始谋划了。”

    “多年没见,还年年递信……这样的郎君,倒是比太子殿下强。”揽月喃喃。

    约莫转折来的太生硬,揽月的表情几番变化:“原来那日,你是故意激怒太子……难怪你那么惊慌,将我都吓了一跳。可是,你到底图什么啊?”

    揽月转过脸看群青:“我不是傻子,在宫中,人不会平白做对自己无利的事。你既要出宫,那就没有积累功绩的意义,你打理清宣阁,又百般教授良娣,如今还将这件事告诉我……”

    “谁说我什么也不图了。”群青的双眼漆黑,如一汪粼粼的水在晦暗中流淌,转过眼时有几分狡黠,“把你的奉衣宫女之位给我吧。”

    “你说什么?”揽月的脸涨红了。

    “你别当奉衣宫女了,让给我来当。”群青大言不惭地重复。

    二等奉衣宫女无论品阶还是俸银,都高出普通宫女一大截,揽月是家生婢女才有此殊荣,眼下又惊又恼,心里还有几分难受:“……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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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放宫人,也有品级要求,必须是入宫十年,二等宫人以上才能出宫。我在宫内已满十年,若能当上奉衣宫女,届时便能顺利离开清宣阁了。”群青道。

    揽月纠结道:“你——我怎么知道你说真的还是骗我?万一你在玩弄我呢?”

    “那我便努努力,替良娣再争一把太子妃的位置,反正你也不亏。”群青知道揽月的软肋的是郑知意,便道,“你也知道,良娣与公主不同,她出身微寒,没有娘家,在这宫中宛如一根蒲草,除了权位,没什么能保护她。”

    位份低下的嫔妃生活并不如意,上一世到底是谁让冷宫的郑知意染病,至今是个谜。

    “发什么颠,我做梦都不敢做成这个形状!”揽月环顾四周,“你走之后,良娣情绪失控,什么难听话都对太子说了。殿下绝不可能再来了。”

    群青垂眸望着自己叠落在石块上的披帛,那银红色如同一个不详的梦:“那真的不一定。我有预感,他会来的。”-

    很快,郑知意便受到了传唤。因为西蕃战事吃紧,马皇后带头省俭。可宸明帝那些刚刚由俭入奢的嫔妃们没几个情愿的,要么做做样子,要么干脆当耳旁风。

    这样便显出郑良娣的老实来,她甚至连秋天的新宫装都没有领,穿的是重新绣布过的旧衣。

    马皇后十分欣慰,召郑知意入宫。她年岁大了,难免寂寞,原本郑知意说话呛人,这次皇后却破天荒地拉着郑知意说了一下午,也确定了这孩子的纯孝之心。

    郑知意忽然发觉,让圣人和娘娘高兴不是件难事,不将他们当成公婆依赖,当成随时可以把阳春面摔碎的陌生人就行了。

    出了殿门,金灿灿的夕阳斜照在石板上。

    郑知意悲上心头,原来她没有家人了。

    绿树浓阴下,两个娘子在等她,是群青和揽月。看到她们,郑知意觉得自己有一个新的家,在那树下,而不在方才的殿中。

    她急忙提裙走向她们,但走路姿势却有点古怪。

    楚国宫装长过脚面,披帛、裙摆层叠如云,往日郑知意走路都要把裙子抓在大腿边,大马金刀,惹得宫人耻笑,掌教娘子怎么教也改不过来。今日却破天荒地,模仿起宫中贵主端庄稳重的细步来。

    下阶时,郑知意终于被裙子绊住,揽月扑过去扶住她:“良娣!”

    “别扶,我自己要走的。”郑知意推开她,“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郑知意走在前面,两人慢慢地跟在身后。

    揽月忽地拉住群青,眼底晶莹闪动:“我的奉衣宫女给你来做。我只要……只要良娣能过安稳的好日子。”

    蝉鸣声声,群青望着前路,树下杨花细瓣飞舞。秤砣一般压在她心头的两条人命,不知何时在风中消散。吹拂面庞的风中有花香浮动,群青闻到带着热气的花香,忽然觉得身体分外轻盈。

    第18章

    揽月换了衣裳, 一直忍不住伸手挠背。她已经习惯奉衣宫女柔软的衣料,如今换回普通宫人的装束,很不适应。

    她酸溜溜地跑出门去:“群青, 真是不能看见你。看到你, 想到我一个簪子都不能戴了,心里就难受。”

    群青则将单髻拆下,把有些蜷曲的长发放在肩前,用梳子理顺,对镜挽上百合髻, 簪一对游鱼戏水的素金钗。

    合上骝黄色织花上襦, 系上红白间色裙, 配木鱼符, 挎上披帛。随后弯下腰,将衣裙理得没有一丝褶皱。

    新领的奉衣宫女装束。

    “青姐,你除夕一般在哪发愿求仕途啊?”阿孟进来打水, 见群青装扮起来, 一脸的艳羡, “我也去求一下, 明年叫我也能当上奉衣宫女。人靠衣装马靠鞍, 没想到青姐打扮起来这么好看。”

    “笨东西, 会说话么你?”阿姜翻个白眼,“跟衣裳有什么关系, 青姐本来就好看。你没仔细看吧,她多白啊,看眼稍, 能翘得这么漂亮的,那叫‘瑞凤展尾’, 是福相中的福……”

    阿姜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群青极浅的笑容消失,掉头离开,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群青背对她们,用手遮挡耳垂,因为夸奖,耳根已经无法控制地红了。但她注视镜子的眼神却极为冷静,带着审视。

    家里从没有人夸过她的长相。她的容貌不像阿娘,朱英是苗人,瞳仁是琥珀色,眉眼弯弯。她的眼睛却很黑,眉眼很冷,生得就是一个死不瞑目的样子。

    当日李郎中为她推骨易容,无法改变的是双眼的形状,所以她和“群青”最不像的就是眼睛。阿姜注意到了,那么就可能有别人注意到。

    听说宫籍上有宫女的画像。

    因此,群青便更担心她那份不知道究竟在哪儿的宫籍了-

    走到掖庭门口,一个守卫拦住了群青:“鱼符。”

    群青将鱼符拿出来递给他。

    她如今是一宫的奉衣宫女,有资格佩戴鱼符,虽然是木制,但也能自由地在宫中行走了。

    “娘子在东宫清宣阁当值,为何要到掖庭来?”那守卫问她。

    “我来植种局讨要一点花种和花枝,我们良娣在宫里种花的事情,你们知道吧?”群青给他们看了看空篮子。

    郑知意种花的事情很新鲜,所以传得很广,那侍卫一听便将鱼符还给群青:“原来是良娣的吩咐,得罪娘子了,进去吧。”

    群青留意到掖庭外新增了很多羽林卫,问他:“这掖庭外面怎么这么多侍卫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掖庭之中,有南楚细作。前两天确实抓到一个推菜车出宫传消息的人。燕王妃命人严加看管,不许外面的人进去了。”这侍卫和颜悦色地说,“掖庭又脏又乱,这种跑腿的事,下次不要亲自来了,省得惹上麻烦。”

    群青叫种植局的人帮她装花种的时候,还在想侍卫的话。

    那推菜车的车夫她有些印象,是别人的“绝”,最末等的细作,肯定不知她的身份,所以她暂时不会有危险。

    但是燕王妃莫名加强了对掖庭的查验,却也让她很是心烦。结合上次的事,她不确定是不是陆华亭在背后搜查细作。

    她来掖庭,是因为那日徐司簿说她的宫籍没有送去六尚,她想找章娘子帮忙,查查她的宫籍是不是还在这里。但若是掖庭被陆华亭盯得这么紧,她找起来就很麻烦。

    不巧,章娘子居住的掌教正殿,院子的正门挂了把锁,表明人不在。

    群青正想离开,却分明听到门内有吵闹人声,她觉得古怪,忙踩着陶罐从矮墙上撑了上去。

    “冬枣!”她一眼认出站在院内穿青衣的小内侍。

    “群青姐姐,你回来了?”冬枣吃惊看着趴在墙上的群青,“你找章娘子?她不在,被陈德妃娘娘叫走了。”

    “那你们在她院中干什么?”

    院中几个掖庭宫女闻言,赶忙垂手站到一旁。方才踢打溅起的扬尘还没落下来,地上趴着个红衣的少女,两手捆在身后,嘴被堵着,身上的衣裳被尘土和汗渍弄得看不出花纹。

    “是章娘子嘱咐的。”冬枣指着那红衣少女说,“这女子来掖庭十余日了,光吃饭不干活,还夜夜哭叫骂人,不许别人睡觉。能上的手段都上了,油盐不进!只好给她点颜色瞧瞧,我们没用力,吓唬她罢了。”

    好似回应他的话,那少女像鲤鱼似的拧动挣扎起来。

    “群青姐姐,别被她这可怜样骗了,我们这谁没怜惜过她?她……她有病,谁都骂。”冬枣气得又轻点了那少女一脚,“还以为那大官会来捞你哪?贱籍都到掖庭了还做什么春秋大梦,赶快换了衣裳干活!”

    群青分析着他的话:“是谁的妾被罚没了?”

    “是个五品官的外室。”冬枣道。

    “别碰她了。”群青胳膊肘疼,换了个姿势趴着,“你们一人一脚,没个轻重,一会儿人死了,难道要章娘子受罚?”

    章娘子对她那么好,她有必要帮章娘子排除潜在的风险。

    群青看了看地上那少女,她肤色细嫩,破烂的衣服难掩身段风流,而且那衣裳的形制不是寻常的样式,像歌舞伎的舞衣。

    “她晚上扰人,自己便也不得休息,十多天人都熬不住了,到底图什么?”群青想了想,道,“是不是感觉害怕,所以要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方才像鲤鱼一样惊慌挣扎的女子,闻言终于不动了,脸颊贴着地,喘着粗气。冬枣很莫名:“她能怕什么,掖庭中又没有吃人的老虎。”

    谁知他这话一出,其他的掖庭宫女纷纷侧目:“没根的东西,你懂什么。她长得这么漂亮,要是不闹出点动静,怕的事可多了。”

    “就是,你是没见过那欺辱人的宫官,趁机揩油的内侍,还有裴监作,他倒是不‘宠爱’你,尽‘宠着’我们了!”

    冬枣被推来搡去,连连讨扰:“我错了,诸位姐姐!那群青姐姐,你说怎么解决啊?”

    这个趴着的少女,看来不是一般的美丽,沦落到掖庭,如羊入虎口。

    群青知道章娘子有办法在裴监作眼皮底下护住她,便道:“先让她和章娘子住一间,住上三个月。”

    裴监作忌惮章娘子,不敢动章娘子手下的人。

    “让她俩同住一间?那章娘子得打死我吧?”冬枣道,“她早上才骂人,把章娘子气个半死。”

    “就说是我说的。”群青转而对那少女道,“哎,那娘子,这已是掖庭最安全的地方。你再吵人睡觉被赶出去,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不等冬枣反应,群青轻盈地跳下来,拍拍袖上灰尘。

    就算章娘子想打她,那也打不着了。

    回去的路上,揽月与群青会合。

    揽月说:“那徐司簿狗眼看人低,性傲的很,她管理着阖宫的宫籍,忙着给娘娘们办事,不将我们宫女放在眼里,想和她攀关系,恐怕得些日子了。”

    按照群青的打算,她和揽月兵分两路,揽月去找徐司簿,确认一下她的宫籍在不在尚宫局。

    “没关系,我今日也没找到章娘子。”群青宽慰她,“佛诞日在冬月,离现在还有好几个月,只要在这几个月内找到就行。”

    “我正要跟你说呢。”揽月说,“你到底是从哪儿听说的,佛诞日圣人娘娘会登山遥拜佛祖诞辰,还会大放宫女?”

    群青停步:“听人说的。怎么?不对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揽月迟疑道:“没听说要登什么山啊。”

    等一下,和上一世对不上了。

    群青有些慌乱:“那今年佛诞,圣人和娘娘准备如何庆祝?”

    揽月道:“琉璃国使者也来了一段时间了,似乎挺满意的,说下月要将佛骨送入长安。圣人下旨放在南禅寺的经幢里。应该会有个仪式之类的吧。”

    群青不由怔住。

    她清楚地记得,上一世此时,奉迎佛骨之事由太子主张,因燕王反对没能成行。

    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军中缺饷。燕王的部下三月没发饷,像红着眼的饿狼,怎可能同意太子把钱花在铺张的仪式上。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宸明帝和马皇后退让一步,在行宫中登高面南遥拜,又放逐大量的宫女才作罢。

    这种大事也能改变,除非燕王投错胎、转了性!

    “那还会放宫人吗?”群青问。

    “这就不知道了。”

    “燕王府不是坚决反对迎佛骨吗?”群青忍不住问。

    “是奇怪,以前反对,今日整个燕王府却大力举赞。”揽月说,“不过这些都没关系了,听说燕王马上就要就蕃,要滚出长安了。”

    群青又是一滞。

    什么?燕王要离开长安?

    ……

    夕阳落下,深绿色官袍的林瑜嘉捏着玉笏,从那巍峨的紫宸殿中走出来,走到树丛背后。

    群青直接问他:“燕王是不是被人参了,因为西市的事?”

    林瑜嘉愣了一下:“你消息倒是灵通。私兵闹市伤人,引发民愤,昨日御史台,今日李尚书、两部侍郎、陈御史大夫齐齐上奏,都要求圣上重责燕王。这叫圣人想袒护这个儿子,都无从袒护。”

    “最关键的,李尚书提了当年两坊之事。”林瑜嘉用玉笏拍着掌心,“当日天下未定,没有追究燕王,如今到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两坊之事,指的是燕王从北地一路攻打至长安,势如破竹,因为开城迎降的事情有些误解,入城时刹不住狂妄的马蹄,倾轧过两坊百姓,令百姓如惊弓之鸟。

    那日骨哨吹响,食客和行人们举着笤帚和棍棒,形成剑拔弩张之态,就是这件事留下的后遗症。

    如今皇子与百姓再度发生摩擦,在长安上空再添一份阴霾。

    只要燕王留在长安,这种恐惧便不会消散,得民心更是无从谈起。

    群青相信,宸明帝很明白形势。

    夺天下时,他要骁勇能战之人,可如今他更想要祥和安宁,无论李焕是否无辜,只要民愤一日不平,他都必须重重惩罚燕王,以平息众怨。

    “燕王府参军步步退让,同意奉迎佛骨,可难挽圣意,这下只怕真要将燕王赶到青海封地去了,荒凉偏远之地,这个皇三子恐怕成了废棋。”林瑜嘉从后面抚上她的肩,“但凡事就怕万一,主上预备找人埋伏在路上,待李焕出发着手刺杀。青青,你阿兄的仇有报了!”

    群青隔着衣裙,掐了一下自己的腿,确认这重生不是一场梦境。

    太快了。这一世的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

    事情会如此顺利吗?

    燕王还势弱时便被太子歼灭,然后呢?太子继位,那南楚复国便也不是梦了?

    昭太子肯定是废物,不能指望。群青很快冷静下来,喃喃道:“陆华亭……”

    “你说什么?”

    “我说,李焕身边有一个长史。城内百姓符信掌管在他手中,他不会轻易交出来的。”群青轻声道,“我觉得此事并不简单,这个人不会让燕王离开。”

    “一个长史而已,不足为虑。”林瑜嘉道,“你上次说,在郑良娣宫中,方便接近太子,也是歪打正着。”

    “要干什么?”群青警惕。

    林瑜嘉道:“圣人下旨前,必会提前与太子商议拟定,只要知道旨意限制他几日就蕃,十日,或者二十日,便能可推出他走陆路还是水路……”

    林瑜嘉想让她从太子那里,拿到有关燕王就蕃的旨意,方便细作提前埋伏在路上。

    群青睁大眼睛看着他:“可我只是一个宫女,且不说郑良娣已经失宠,我刚刚得罪太子,差点被赶出宫。主上觉得这是一个宫女能做到的?”

    也许是觉得任务确实很难,林瑜嘉从袖中拿出一只冰凉的小瓷瓶,放在群青掌心:“此为无色无味的迷药,听闻李玹有夜饮的习惯,不喜人多,身边只留一个小内侍。李玹到郑良娣宫中过夜时,你只消在内殿侍奉倒酒,把药下在酒中,待他熟睡,调开小内监,偷偷翻看他手边的折子便可。”

    群青想将手抽出去,林瑜嘉却连药瓶一起攥紧:“燕王与楚国血海深仇,大好机会,禅师吩咐不能有失,你想好是拿着这瓶药,还是自尽的鸩酒。”

    第19章

    翌日就是七夕。

    大宸的七夕节, 又叫乞巧,节庆习俗沿袭楚国旧制。各宫宫人把檐下的绢布纱灯撤下,挂出琉璃宫灯, 还要用面粉和猪油制成各式各样的巧果。

    郑知意在室内一边拈巧果吃, 一边临字帖,群青则带人检查了南苑。

    花圃内的花都已经整整齐齐地移栽完毕,有几株已结出青嫩的花苞。

    原有的花树被修剪得错落有致,若蝉给树枝上系红艳艳的花果,像一树榴花开满, 娇艳动人。若蝉捏着一根枝条说:“到时将讨来的愿笺挂在这里, 就齐全了。”

    群青见宫中布置妥当, 问:“给太子殿下的帖子送了吗?”

    揽月一下子萎靡:“还要送吗?方才经过鸾仪阁, 里面张灯结彩,早就布置好了,殿下会不会早就约定好去陪宝安公主?我们送帖子……像个跳梁小丑。”

    群青想了想道:“送一张吧。”

    她进门蘸笔写帖子, 不知何时, 几个人全都凑过来看, 把她的光都遮挡严实。

    大家希冀的目光, 让群青压力倍增, 因为她亲手写的请帖也不会有什么奇效。

    只是上一世这个七夕, 李玹和孟相白天因为立太子妃一事闹得很不愉快,连带着失去了见杨芙的心情。

    她只能赌, 赌这件事没有发生变化。

    把帖子交给揽月,群青就提灯出门,去取挂在树上的愿笺。

    她不喜欢被动等待结果的滋味, 习惯做一点其他的事转移注意。

    今日宫中过节,曲池边添置灯火, 夜幕落下,一片荧煌。再加上百名宫女手中的灯,远望过去,如地上银河,倒是赏心悦目的美景。

    只是都要领取愿笺,大量宫女集中在池边几颗巨大的垂柳之下,三三两两地说话,叠加起来便是人声鼎沸。

    群青一会儿听得身边的人吵闹,说写愿笺的祈官迟到不来,一会儿说又欢呼说换了一位大人做祈官。她看不清远处祈官所在,也听不见远处的声音,只好顺着人潮走走停停。

    能在这江边吹风发呆,对群青来说也是一种奢侈的放松,这么想着,她一手把衣领松了松,任凭清润的江风吹弯她的发丝,又穿透她轻薄的衣裙。

    往前走了百步,才能看清亭中水榭,祈官坐在水榭中,那是领取愿笺的地方。

    承袭楚国的习俗,祈官一般是由朝中六品以上文官轮流来做,在七夕出让自己宝贵的笔墨和文才,写一张愿笺,帮后宫的娘子们讨个好彩头。

    宫女们平日没机会接触外面的郎君,才会觉得新鲜又兴奋。

    这会儿,群青又听她们吵起来:“娘娘们宫里的人本就排在前面,一个个违制三张五张地讨要福笺就算了,你看吕娘娘身边那奉衣宫女,还跟祈官说话说个不停。”

    “不管排在后面好些人的死活了,腿都站肿了。”

    “忍忍吧,谁叫人家是宠妃宫里的呢。”

    靠近几步,周围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因为祈官的轮廓清晰起来,难得是个年轻的文官,风姿如玉。宫女们便都盯着他看,谁也不想聒噪,留下不好的印象。

    离得越近,那祈官的仪容越清晰,给人惊心动魄之感。周遭静得只听见江风吹铃铛的声音,叮铃叮铃。

    群青的步子猛地停住。

    她看清那是谁了!

    下意识地,她想离开队伍,但排队的宫女已经挤满了身后,恰逢祈官几番抬眼,目光扫过她,照常与前面的宫女说话。除了她一身冷汗之外,四面的热闹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群青心想,当日掀开羃篱,他满打满算只看了一眼,今日换了装束,天又黑,有没有可能,陆华亭根本没认出她呢?

    这般想着,群青提灯到了陆华亭面前。

    横案上的纱灯照着陆华亭前襟的团花刺绣,难得一本正经地穿官服,反让他看起来有种近妖的俊美。

    他并未抬头,信手收拢着盘里的纸笺,半晌,笑道:“娘子总得告诉我,你是哪个宫的吧?”

    群青因是头一次请这愿笺,方才意识到,方才两人相互沉默,他是在等着她自报家门。

    躲躲闪闪惹人生疑,群青道:“清宣阁。”

    陆华亭的手停顿了一下,群青怕他没听清,稍微抬高了一点声音:“太子良娣郑良娣宫中。”

    陆华亭闻言放下给嫔妃的绛紫色笺,转抽了一张青绿色笺:“你家贵主许什么愿?”

    群青路上早就想好了,一气儿报出来:“相知相许夫妻同心。”

    陆华亭笔尖又停顿了,也不知他是否如朝中人一样,实在无法想象野马一样的郑知意和太子怎么“相知相许”,又如何“夫妻同心”。

    但群青一点也不脸红。许愿嘛,就是要大胆一点才叫许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风很大,噗噗地吹灭几盏灯,吹得盘中的纸笺乱跑。陆华亭持笔的右手缠着厚重的素帛,用力时隐隐透出血渍,纸笺一下被风卷到素帛上,未干的墨迹瞬间蹭花了。

    群青冷眼看他,便知他那日空手接刃,手伤未愈,吃不住劲。

    若是旁人,群青会立刻上前帮着压住纸。但那是陆华亭,她站着没动,陆华亭左手取一只镇纸将纸笺压住,飞快地将蹭花的那张揉了,另抽一张新的重写,脸上毫无狼狈之色,口中道:“娘子稍等。”

    群青静静地看着他写,目光悄然飘到他脸上。

    这段时间,燕王府应该乱作一团了,陆华亭身为长史,还能这般从容地进宫当值,可见这个人内心强大。

    她从来没有见过陆华亭露出惊慌或颓然之色。今日她从他脸上,也观察不到落败的神情。

    群青的内心挣扎。

    她自是希望燕王被赶走,又想押陆华亭赢,那样的话,那危险的任务她也不必再完成。

    耳边叮铃叮铃的声音刺耳,打断她的漫想,江风不仅晃动风铃,还把纱灯内一豆光明压得很暗。

    眼看看不清字了,群青忍不住提高手里的灯笼,一片光落在纸笺上,照得陆华亭的指骨像落下一段釉色。

    纸面骤亮,他的笔尖又停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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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青早仰起头,四处寻到那响声的源头,水榭的横杆上挂了一只铜钱和棉线粗糙捆成的风铃,叮叮的响声,就是铜钱相撞发出的。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把风铃摘下来。

    群青猛地回头,陆华亭不知何时从案后起身,将风铃拿在手中,稍稍提高一些,仰视它的神情有几分戏谑:“雕虫小技,承蒙娘子喜欢。”

    陆华亭的目光,蓦地从风铃移到她的脸上,望见群青僵住的表情,他眼中的笑意更亮,更冷,如暗中闪亮的一柄剑:“拿走吧,本就是送你的。”

    说着将愿笺和风铃叠起来递给她。

    群青垂眼数那钱币的个数,不多不少,正好十枚,脑子轰然一响。

    ——那还我三枚金珠并十钱。

    ——我不喜欢欠人。娘子在哪个宫当值?某下午差人送过去。

    他早就认出她来,戏弄她而已,还套出了她当值之处……

    “群青!群青!”这时,群青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殿下来了,殿下真的来了……”

    是揽月的声音。

    原本揽月不知群青在哪里,只是她的心情实在太激动,跟遇见的每个宫女都讲了一遍“殿下来清宣阁了”,众人见她状若疯癫,自发让开一条道,叫她看见水榭当中的群青。

    揽月挤开众人进了水榭,听到身后怨声载道,又见群青手里拿着一串通宝,一抬头撞见陆华亭的脸,惊艳了一瞬:“愿笺拿到了吗?你在干什么?”

    “这位大人风铃掉了,叫我给他系上去呢。”群青忽地将灯往她怀里一抛,在一片惊呼中踩着栏杆而上,将风铃系回高杆上,用力缠了好几圈。

    刚才揽月来时,群青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

    寿喜。

    寿喜是太子身边的内侍,他站在江边阴冷地盯着她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是否看到陆华亭独独起身,为她摘下风铃。

    她身为太子身边宫人,和燕王府的长史有瓜葛,是犯了大忌讳。东西还回去,都不一定能撇清自己。

    跳将下来,群青挽着揽月就走,揽月等不及与群青分享喜悦:“……你一写请帖,殿下就来了,你能未卜先知,会什么仙法不成?”

    群青脑中混乱,揽月的话听在耳中断断续续,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陆华亭的声音格外清晰地钻进耳中,如夜露般清凉。

    他在帮后面的宫女写愿笺,却接着揽月的话:“会仙法有什么稀奇,看面相,娘子是青蛇托的生。”

    群青闭上眼,又有那种被逼到角落的阴冷感。

    你才是蛇,你有毒-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祈官当值到深夜方写完最后一张笺,江边热闹寥落,空无一人。

    狷素帮陆华亭收拾笔墨和残笺:“长史,要做的事成了吗?娘娘愿帮我们吗?”

    陆华亭坐在案后,看着手上血浸透布帛:“差不多吧。”

    “殿下最讨厌神佛之事,要是让他知道,您让参军同意奉迎佛骨之事,恐怕要翻天了。”狷素道。

    “他讨厌?你觉得燕王府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陆华亭淡漠地说。

    “也是。”狷素颓然,“现在殿下失势,是我们百般乞求留下,好歹是个皇子,这圣人怎么一点父子之情也不顾……”

    眼前的池水笼罩在雾中,漆黑而混沌。陆华亭扯了扯衣领:“头晕。”

    “能不晕吗?那刃上有毒!长史这些日子合眼都不够,更别说养伤,这样身体怎么扛得住?”狷素小声地说。

    陆华亭说的自然不是身体的晕,而是一种厌倦。

    权力心机,如淌墨池,他淌过一遍,摸到了岸。如今又要再淌一遍。

    “江风湿冷,官服单薄,咱们燕王府如今就是个四面透风的纸壳子,指着你一个人糊,可禁不起这样吹。”

    狷素说,“长史本来就是顶缺,既然话已经带给吕嫔娘娘,为何不告个假回府,非要坚持整场,几百张纸笺写完了,娘子们是高兴了,这手伤恐怕一时半会又好不了了。”

    陆华亭把玩那风铃,没头没尾地答,“我想见她一面。”

    狷素惊了:“谁?”

    陆华亭自袖中掷出一枚通宝,钱币叮当撞在桌案上,弹跳滚动一会儿才落定,像一句冷酷而毋庸置疑的回答。

    狷素怔怔地看着案上那枚通宝。

    那个……掷钱币定生死的……梦中杀人娘子!

    “传说陇南的书生赶考,要不眠不休地走许多山路,但人又劳累嗜睡,为了保持警醒,便在背着的箱笼里面,放一条小青蛇。”陆华亭说,“蛇不眠,人不休。”

    狷素听得脸都皱起来:“那……长史见到了吗?”

    今日一见,群青气色倒是很好,灯下的脸像捧雪,眼如飞星,顾盼间有鲜活生机。

    短短几日,还升官了。

    陆华亭笑了笑。风将厌倦尽数吹散。

    “我现在清醒多了。”他说。

    “那还杀不杀呢?”狷素小心地将通宝拈起来,收在盒子里。

    “她身上还有我想知道的事。”陆华亭淡道,“不过,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会说的。”

    “若只想探听秘密,这还不简单吗,何必非得打打杀杀。”狷素凑到陆华亭耳边说了什么,陆华亭听后不语。

    “属下觉得,这娘子也挺无辜的,那不过是一个梦罢了。万一梦就是反的呢?”

    “这么快就心软了?”陆华亭笑着睨他,神情复杂难解,“梦中你们八个,有四个死在她手里。”

    狷素的笑容消失-

    更漏声声,群青未能合眼。

    她一会儿想着陆华亭写的那张福笺,一会儿又想着夜宿在清宣阁的李玹。

    一会儿想寿喜冷冷的眼神。

    门一响,原本在外面当值的揽月匆匆地进门,将群青拽起来,把一只烛灯塞在她手里:“群青,快去给殿下奉灯!看看有没有出宫的机会。”

    群青坐挺起来:“什么出宫机会?”

    “我方才跟殿下说,我闹肚子,换你当值。你当值的时候,稍微得罪他一下。”揽月比划,“让他把你赶出去!”

    原来揽月单纯地觉得,李玹既然能赶她出去第一次,就能赶出去第二次。

    太子就在外间躺着。群青对这个任务,一直犹豫不决。

    但既然机会递到眼前,群青还是接过了灯-

    帐中,李玹也睁着眼。

    他在琢磨郑知意今日看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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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常郑知意见了他,简直如牛皮糖一般甩不掉。殊不知郑知意如今再看李玹,觉得他有些可怕,看着他的眼神里便带着几分恐惧和不自然。

    吃饭的时候,她竟一句话都没说。

    两人未曾圆房,久未亲近,饭后对坐也没什么话可说。他见郑知意一直捧着本书看,探过头正要询问,郑知意立刻把书藏在抽屉里,钻进床铺里去了。

    李玹把书拿出来,那不过是一本宫规而已。

    李玹对这个发妻,年少时候是讨厌,讨厌他的人生被轻率地和她捆绑,只是家教礼数,不允许他表露这份讨厌。但同甘共苦同数年,就是小猫小狗也能生出几分温厚情谊。

    如今大权在握,郑知意也成了后宫良娣,无力再牵绊他,那份尖锐的厌恶反倒消散。

    两人实在性格不合,他不喜欢她,但也不想为难她。郑知意年纪太小,头脑简单,对他来说,和养猫狗没什么区别,上次发难,实在是她说话难听。

    见她好像被吓得不轻,两人比肩而眠时,李玹便想给郑知意盖个被子,没想到她一下子躲到了角落,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想到上一次郑知意还在求圆房,李玹的手僵住,为清宣阁的变化,心中蔓延出几分不舒服来。

    此时,李玹看了看自己的良娣,郑知意鼾声大作。

    她和揽月一起侍弄花圃,种上了她最喜欢的绯扇月季,忙活了一天,根本醒不过来。

    鼾声和打雷一般。

    李玹辗转反侧,平心静气地试着闭上眼,只听外间咣当一声巨响!

    群青惊异地望着烛台柄上的断痕。

    她想起揽月说过的话,想到这多半也是揽月为她安排的“出宫机会”。

    她顿了顿,敛声闭气地蹲下,捡拾掉落的烛台,便在这时,床帷掀开,她看见一双苍白异常的脚踩在地毯上,李玹垂下眼。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群青。

    孟观楼的话如在耳畔:“燕王府暗卫……文素……连一只耳坠都没落下……”

    李玹的目光,落在群青的发顶,随后是耳垂。此女没戴耳坠,耳上只有一根穿耳的银针,尖锐而闪亮。

    “奉灯。”李玹居高临下,冷冷道。

    第20章

    太子勤勉, 偶尔夜起,批阅白天难议的奏疏,这点揽月已经提前告诉过群青。

    群青一盏一盏引亮地灯, 余光瞥见两个小内侍将外间的矮几搬到内室, 放在地毯上,挪过来的还有蒲团、笔墨、砚台、朱印。过了一会儿,有人拉开屏风,服侍太子文墨的小内侍弓腰进了内室,将一叠奏疏放在案几上。

    这些内侍训练有素, 安静无声, 只有人影晃动, 布置好一切后尽数退下, 只剩群青一个人在李玹身边值守。

    没想到林瑜嘉描述的场景,竟然是真的。太子真的可以在酣眠的良娣身旁办公,且只留一个宫女侍候。

    所谓“奉灯”, 不过是贴墙侍立, 随时应对的贵人使唤。群青偷眼望过去, 李玹安静地坐在案前, 寝衣之外披上了大氅。

    这个距离, 根本看不见奏折上的字, 她也就不伸头看了。

    李玹却润了润笔,吩咐道:“取酒来, 不要温。”

    群青去冰鉴里取来的,果然是最易醉人的太禧白。

    李玹余光看着她拿酒靠近案边,眼中有几分冷意。

    谁知看见群青以一种不甚熟练的姿势, 极为小心地向玉盏里斟酒,倒了浅浅一个杯底便立刻收住。

    “倒完了?”等了半晌, 李玹觑着这杯底,“你在戏耍本宫?”

    “奴婢不敢。是夜间饮冰酒容易头风,不能多饮。”群青斟酌道。

    “你又知道本宫会头风?”李玹一把抓过酒盏,就着群青的手强行倒满一杯。

    群青急道:“殿下万一头风发作在这里,要追究奴婢的责任。”

    李玹刚灌进去的酒一下子咳呛了。

    群青立刻展开披帛,那银红色绢匹在灯下艳如夏花,准确无误挡在奏疏上方,未使一滴酒液喷溅在纸上。

    确认这点时,她飞速扫了一眼奏折,只见半句话“困于延英殿……等西蕃战报……”

    第一次有人不顾太子,先护奏折的,李玹陡然变脸:“滚到旁边去。”

    群青迅速站回墙边,手心已汗湿。

    李玹垂眸望着翻开的奏疏,半晌没有说话,很显然,他也意识到了方才她可能做了什么,脸色很不好看。

    但他却没有发作,过了一会儿,淡淡地指着近前的一支地灯道:“这只灯晃眼,移远一些。”

    群青慢慢走过来,正欲调整地灯。李玹袖中的拇指微微一动,一个名内侍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攥住群青的手臂,从她袖管中搜出一个小瓷瓶奉上来:“殿下。”

    “这是何物?”李玹问。

    “回殿下,”因这惊变,群青早就跪下,抬起的脸虽然苍白,但没有慌张,“是奉灯需要备下的灯油。”

    那小内侍已将瓷瓶打开闻了闻:“确实只是灯油。”

    李玹盯着群青的脸,眼中几分隐怒。

    “殿下要是把灯油拿走,一会儿灯灭了就没办法续上了。”群青无辜地看着小内侍把瓷瓶拿走。

    来之前她就想到,太子定然防备着不熟悉的宫人,早将迷药换作了灯油。

    “殿下还觉得晃眼吗?”群青把地灯挪远了些。

    这宫女说话,貌似温驯,但却仿佛含着挑衅,令李玹听着刺耳无比,他将笔攥紧,但语气仍听不出喜怒:“宫规是你教良娣看的?”

    “是。”群青说,“上次殿下说清宣殿上下没有规矩,奴婢们深刻谨记,阖宫都背诵宫规,绝不多让良娣多说一句违背宫规的话。”

    李玹用尽毕生修养才发出了一个音节:“嗯。”

    他还没有忘记今日的来意。

    寿喜与他都疑心此女是燕王府安插的探子,特别是今日,寿喜说,祈官恰好是陆华亭,两人曾经在水榭中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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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燕王有难,她应该很着急地想看圣人如何发落燕王吧。若真如此,今日就能把她挖出来。

    他的手按着奏折,无声瞥至墙边,恰与群青看过来的视线对上。

    群青目光一闪,将眼睛移开。

    “你的披帛,是本宫赏赐的那匹绢?”李玹却看着她的影子,想起方才那绽开在面前的银红色。

    群青定下神:“是。”

    “此绢不适合做披帛,为何弄得这般花哨?”

    太子善书画,造诣颇深。他喜高雅素净,宫装艳丽,再添银红色,杂乱庸俗,不免嘲讽,“只知是好的,便都要加在身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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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刺耳,群青冷然弯了下唇角,语气老实地答:“奴婢不懂穿衣,效仿孟太傅所做《夜宴仕女图》搭配。”

    李玹一怔,孟光慎有一副仕女图,是饮酒乘兴时所作,用深浅不一的丹砂将宫女的披帛、系带涂成红色,风格艳丽诡谲,在文臣之间饱受赞誉。

    “你连《夜宴仕女图》都知晓?”

    群青说:“奴婢出身掖庭的刺绣坊,有书画课,宫学博士曾讲过这一幅。奴婢们都觉得孟太傅画作十分美丽。”

    孟光慎是太子太傅,学生岂能质疑老师,竟将李玹堵得一口气不上不下。

    他掀起凤眼,冷冷笑道:“依你所言,掖庭刺绣也教,书画也教,教出你这样的宫人,比宫中六尚还强了。”

    群青道:“掖庭本就有许多娘子,天资具备,只是为前朝连坐之罪所累,终身为奴,奴婢不过是其中愚钝之辈。倘能让殿下对掖庭加以关怀,给予机会,便是受罚又何妨?”

    这本就是群青心中所想,说得比前面十句加起来还不卑不亢,李玹笔尖顿住,半晌,没有了再讥讽的欲望。

    “今日,是你去要的福笺?”他合上了最后一本。

    “是,奴婢挂树上了,殿下想看,奴婢去给您取来。”群青说。

    “不必,来时见了。”李玹陡然将奏折往桌上一拍,“好个‘相知相许,夫妻同心’!郑知意都不敢夸这般海口,这到底是良娣的心愿,还是你的心愿?”

    他语气不善,群青“扑通”跪下了,终于有了惊慌神态,惊慌之中,还有委屈:“奴婢不会揣摩上意,所以托祈官大人写点好词。为此奴婢拿金珠贿赂他,谁知他死活不要,说帮清宣阁写一个好的,还要倒贴奴婢一串铜钱,让奴婢一定要一起挂树上。”

    李玹听得久久沉默。

    陆华亭?燕王府和东宫嫌隙已生,写两句话嘲讽他,倒很符合陆华亭阴阳怪气的性子。

    若真是燕王府探子,会如此挑拨关系,暗害长史?

    自然也有一种可能,是两人配合作戏。只是群青还在说个不停,扰乱了他的思绪。

    “那一串通宝奴婢自然不肯要,奴婢只想给良娣求一句好词,让良娣开怀。”群青惊恐地说,“殿下,难道那夫妻同心的话中有什么不好的内涵,奴婢读书少……”

    “没什么特别的内涵。”李玹闭上眼,打断她,“你的话太多了,明日换人奉灯。”

    群青的话戛然而止,黑眸中却十分平静,毫无失落之色。

    李玹盯着她:“为何似有喜色?”

    群青试探道:“殿下……明日是还来清宣阁吗?”

    李玹自知失言,冷笑看着她:“本宫是说,以后都不让你奉灯了。”

    群青靠在墙壁,仍然没有失落之色,反像松了口气,神色放松下来:“夜值辛苦,奴婢谢殿下体恤。”

    第二日,太子的车架越过翘首以盼的宝姝,再度进了清宣阁,令东宫上下侧目。

    翌日深夜,李玹起身理政,翻动奏本,夜中只有纸页的声响。

    他的目光看向墙边,便看到靠在墙上,困倦得一下一下点头的揽月。

    他将笔搁在笔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揽月一惊而醒:“殿下,你饿了吗?”半晌,又小心道,“可是要续墨?”

    “不要。”李玹道,“你若困的话,睡在你家贵主旁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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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揽月欢喜谢恩,给郑知意盖上被子,躺在矮榻上睡着了。

    李玹一丝困意也无,脑中像绷着一根弦,他看向明月洒满的窗,能听到草丛中阵阵的蟋声。

    偏生这主仆二人,鼾声山呼海啸,此起彼伏……

    “叫群青过来,你回去睡吧。”李玹叫醒了揽月。

    群青走进内殿,没有多话。

    李玹也没理会她,好像遗忘了那句“不要再来”的话,默许她继续留在墙边。

    过了不知多久,李玹酒杯中酒饮尽,人也枕在桌上睡去,室内烛火毕波,案上是批阅一半的奏折。

    群青在动与不动之间犹豫了许久,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先是将窗户合上的声音,随后是为郑知意盖被子的声音,最后,从身后慢慢地接近李玹。

    李玹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她忽然停了步,将掉在绒毯上的外裳捡起来掸了掸,披回了他身上,并无停留,走回墙边去了。

    群青的手都麻了半边,在袖中悄悄拢了拢五指。

    先前阿娘教过她判断真睡与装睡的办法。李玹的脊柱掩在贴身的丝绸中衣下,轮廓明显,在她走近的瞬间,他背上的肌肉紧了一下,将她活生生吓了一跳,放弃了靠近奏折的想法。

    太子居然装睡,试探她会不会趁机翻动奏疏!

    他应该不可能对每个宫人都这样试探,否则,人早就累死了。

    那就是独独针对她。

    难道她哪里露出了马脚,李玹发现她是南楚的细作?

    回想了一下数日举止,群青排除了这种可能,内心平静下来。

    想来想去,只有西市打斗那日,她刚好出宫。看来此事很有可能和太子有关,所以他才会对她去菱心记反应那么大,才会将她赶出宫,又叫回来……

    想通其中关窍,群青反而放下心,还好她没动手。

    一连数日,迷药的药瓶,始终完整地放在包裹内。

    群青端起烛台,掠过了它。

    应对太子的试探,最安全保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做。

    她看奏折,并非为了南楚,仅仅因为她自己也想知道李焕的下场。她不会再为南楚的威逼,用生命冒险。

    至于如何应付林瑜嘉,她第一日所见消息已经够用,群青能从每日奏疏的数量,和李玹毫无变化的神情猜测出来:李焕被软禁在延英殿,暂停政务。圣人要等西蕃的战报回来,再做决定。

    毕竟她只是一个宫女,能接触到太子便已属不易,慢一点也很正常。这点信息能安抚住昭太子,剩下的事,群青决定押陆华亭赢。

    她将消息编得详细些,写入蜡丸,放飞云雀。

    云雀飞入天空消失了。

    近日的天空阴云密布。

    晌午响了两声闷雷,天光暗下,不久细雨如丝而下,飞檐又笼罩在浅白的雾气中。

    廊上积了水,地上的木砖最易打滑。太子与良娣感情日笃,太子喜欢清宣阁小厨房的汤,若蝉手捧木盘,给东宫送每日的例汤,见贵主的裙踞迎面而来,忙向旁边避让。

    一声凶恶的猫叫在耳边炸开,若蝉吓得一缩,丝履重重滑出去,汤水泼在了对面贵主的裙上。

    “贵主恕罪……”若蝉扑通跪下,抬起头时,脸色白了几分。

    贵主身着宝蓝色大袖衫,乌发高挽,皮肤白如霜雪,神情恹恹的,竟是许久没有出现的宝安公主杨芙。

    宝姝见杨芙的袖子挂上油星,脸色瞬间变了:“公主这些日子第一次出门,你可是故意的?”

    若蝉泫然欲泣:“奴婢不是故意,是……那狸奴……”

    月余之前,宝安公主的身体刚调养好些,便在宝姝的操持下精心养护仪容。

    她本就貌美,打扮之后,更是不可方物,宝姝觉得太子只要看到杨芙,肯定移不开眼。

    乞巧节当日,她们备好吃食,结果眼看着太子的舆驾到了郑知意那里去。后宫的嘲笑就像潮水般涌过来,此等奇耻大辱,直接令杨芙又大病一场。

    眼看太子与郑良娣的关系邪了门一样好起来,宝姝花了好大力气才将杨芙劝出门去拜会韩婉仪,结果遇上这种扫兴之事,杨芙看起来又想掉头回去了。

    “她是郑良娣宫里的。”宝姝已认出若蝉,因阿德阿孟和群青联起手戏弄她,宝姝对清宣阁早已恨之入骨,向前一步,绣鞋故意踩在了若蝉的手指上,“公主人善被人欺,这次万不能退让忍耐,要在太子殿下面前好好说说才是。”

    若蝉疼得直掉眼泪。杨芙漆黑的眼珠飘忽地望着远方,忽然看见远处熟悉的身影,神色一变:“掌嘴。”

    她语气的变化,令宝姝始料未及,杨芙自己上前一步,抬袖“啪”地拍在了若蝉颊上。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若蝉一下子哭出了声:“贵主,奴婢错了……”

    听见若蝉的声音,群青快步过来。

    见杨芙还要抬手,她制住了杨芙的第二下:“公主不得以私刑惩戒宫人,奴婢是清宣阁的奉衣宫女,有什么事与奴婢说。”

    她的语气与从前一模一样,杨芙都分不清她是在维护自己的宫人,还是怕自己违反宫规,叫人看见。

    杨芙盯着她好一会儿,冷冷道:“你与我回话,不用行礼吗?”

    群青福身:“请宝安公主见谅。”

    杨芙道:“不懂规矩?行大礼。”

    看着群青隐忍着,温驯地跪在面前,杨芙方在折磨她的过程中,找回一丝熟悉的掌握感。

    什么为她筹谋,都是谎话。群青的容貌变了,眼神却骗不了人。这一场绵长的病,足够杨芙回过味来,确定群青就是已经背叛了她,还在欺骗她!

    若蝉啜泣着,群青看见她手里的残羹,还有杨芙的衣袖,便明白发生什么,从袖中取出叠好的素帕递来,无波无澜道:“公主先擦擦,再随奴婢到偏殿更衣。”

    群青知道这一世自己发生如此剧烈的转变,宝安公主一定有很多疑问,想亲自质问她。与杨芙的对话躲不过去。

    帕子递出去,半晌没被接过。

    杨芙道:“我要你过来亲手给我擦干净。”

    宝姝吃惊地看了杨芙一眼。差点被外人看出端倪,群青只觉一股火气往上窜,抬眼看着杨芙,眼神分明写满对抗:“奴婢不愿。”

    风吹雨斜,杨芙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公主,教她们一起跪在这里,奴婢回头有办法责罚她们。可眼下我们要迟了。”宝姝刚接过帕想给杨芙擦拭,手却一下子被杨芙打落,吓了一跳。

    杨芙平复片刻,才顾上在惊愕的宝姝面前掩饰周全,重新握住了宝姝的手,低眼看着若蝉:“你可看见郑知意的宫人如何欺负本宫的?替我禀了太子。”

    宝姝莫名其妙,忍着委屈道:“……是。”

    沙沙雨声中传来甲胄的声响,群青敏锐地回头,见一名内侍带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疾步走进园中,她脱口而出:“燕王来了。”

    瞥见杨芙瞬间慌张惊惧的表情,群青只觉得内心复杂:“公主真的害怕燕王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芙通红的眼如刀。

    群青想了很久,才说:“公主若真的恐惧燕王,便沿着回廊向前走,往西第二个宫殿,是陈德妃清修处,那里可以更衣,燕王不便进入。”

    “你说什么?”宝姝道,“我们公主与要去韩婉仪宫里赴约,那陈德妃是四殿下的生母,失子之后疯疯癫癫,爱强留人讲经,讲些有的没的,没有大半日脱不了身,你诓骗公主去那里,当我不知道是你是故意要我们迟到?”

    群青反而看了她一眼:“你们今日要去韩婉仪宫里?”

    她道,“那位韩婉仪月前才有孕,正是需要小心的时候,何必抱着狸奴呢?”

    宝姝一时语塞。她早就劝过,无奈宝安公主历经宫变,内心脆弱得很,走到哪都要抱着这只从小养大的狸奴才有安全感,否则便不愿出门。

    “这关你何事?”宝姝道,“清宣阁的贱婢,也要来插手我们的事吗?”

    群青垂眼想上一世的事。

    这韩婉仪,名叫韩轻絮,算是杨芙的远房庶姐。韩家困窘时,杨芙的母妃韩妃曾帮衬过韩轻絮。新朝建立后,韩轻絮应选入宫,嫁给宸明帝,位列九嫔之一,杨芙这个落魄公主,反而要去借韩婉仪的势。

    宝姝有些头脑,上一世,群青也带着杨芙去找韩婉仪帮忙,请她给圣人吹枕头风,好让杨芙做太子妃。只是她记得清楚,那日韩婉仪处处逢迎,答应一定帮忙,还上来逗了狸奴,谁知过了十余日,莫名流产了,竟将这桩祸扣在宝安公主头上,说是被狸奴所惊。

    杨芙百口莫辩,虽未被迁怒,但为平息事端,圣人叫人把狸奴扑杀了。自此以后,杨芙身上又添一层萧瑟。

    好歹狸奴是无辜的。

    群青伸出手:“公主离去,可将狸奴交给奴婢,奴婢送回鸾仪阁。”

    “给你?”宝姝笑了,她觉得这人真是一贯的喜出风头,不自量力,不介意看个好戏。

    这狸奴凶猛,只认公主,对旁人动不动便又抓又咬,在她腕上留了好几道抓痕,她从此连碰都不敢碰,只恨不能将这牲畜扑杀了。

    下一刻,却见杨芙面色缓和,手一松,那雪白的狸奴倏地一下跳进群青手中,却像见了主人一般缩进她怀里,亲昵地蹭她的脖颈撒娇,连叫声都变了。群青却面无表情,仿若抱着的是个布口袋。

    宝姝的神色僵在脸上,像打翻了墨盒。

    “不愧是下等奴婢,没少喂马、刷恭桶,这牲畜也认味儿呢。”宝姝蔑然道,见杨芙快步离开,只好提裙跟上去。

    群青一手抱狸奴,一手扶起若蝉。若蝉没见过这么大的狸奴,直往后缩:“姐姐,你怎么敢抱它……”觉察到身后的人,她低呼一声,扯住群青的袖子,“姐姐,燕王!”

    群青一回头,一张青铜恶鬼面具出现在面前。

    脚下像生了根,她用了极大的力量稳住狸奴,才没让它翻下来,但已挤疼了它,叫它发出“咪呜”的一声。

    原来李焕远远见杨芙与人争执,不顾郑福劝阻,大步追来,杨芙的裙像金鱼一般游走,他长腿一迈,竟跨进廊中,截住这两个侍女。

    李焕身长九尺,站在身前,就像山岳拔地而起,话语从面具下发出,低沉模糊而有嗡嗡的回响:“你就是当日凌辱宝安公主的那个刁奴?我还没找你算账,再敢轻慢公主试试。”

    李焕的话,群青一字也没听清。她耳边回响着喊杀声,撞门声。烈火和尖叫当中,一个戴青铜恶鬼面的人高骑马上,用一把生锈的长剑刺穿她的胸膛。

    可怖的是,她当下没有死去,就像被一刀钉在砧板上的螃蟹,整张脸浸泡在冷汗里,还能听到宝安公主的求救和哭声,可想动一下手指,却有如万箭穿心。

    ……

    人对曾惨烈地杀死自己的仇人,总会有些阴影。

    历经两世,她以为自己能克服,但一靠近燕王,旧伤的疼痛和被攫住的呼吸提醒着她,那恐惧和仇恨,没有减淡半分。

    狸奴的毛已全然炸起,凶猛地叫个不停。群青脸色煞白,一般不发。

    李焕不由摸了摸面具。

    他知道自己的面具有些吓人,但被吓成这样的还是头一个:“你为什么这般紧张?”

    群青额上全是冷汗:“奴婢紧张抱不住这狸奴,恐抓伤了殿下。”

    郑福原本也被群青的神色吓了一跳,一听此话,马上忍不了了:“她只是个小娘子,殿下这般高大,何必吓唬她!快随奴婢来,别再生事!”

    李焕不走,还是注视着群青,这抱猫娘子方才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瞳极黑,像淬了毒,又包藏祸心,看得人毛骨悚然。

    他身经百战,抓过的敌方探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敏锐地察觉这氛围非同寻常,待她转身离去时,伸手扣住了她的右肩。

    狸奴“嗷呜”一声叫唤,群青想,今日李焕出现,定是圣人准备给他宣判。假如李焕真要动手,她不躲,只要在郑公公面前无辜受害就行了。

    李焕本就冲动惹圣人大怒,她再给他加一重扰乱内廷的大不敬之罪。

    李焕的手指扣上了她的后颈,不知如何用力一捏,群青突然觉得右手臂一阵剧痛,冷汗淋漓而下。

    不对……

    李焕这招是军中常用的手段,如果是普通人自然无妨,倘若身上有功夫,直接将她右手练出来的劲力废了。

    群青觉察那痛得钻心,神色慌乱一刹。一只手按住了李焕的手腕,将他的手拨下来:“三郎,放手。”

    肩上压力陡松,群青嗅到沉香,从身后涌动过来,混杂一缕柑橘的气息。

    冷汗涔涔中,群青回过头,廊中多了一个人,陆华亭攥住李焕的手臂,反手将他推离数步。

    陆华亭站在二人中间,目光如轻絮在群青脸上一沾,缓缓地对李焕道:“殿下,离不认识的娘子这么近,你也不怕别人袖管里抽出一把薄刃,割上你的脖子。”

    他的声线悦耳,弹弦一般,玩笑之间暗藏机锋。

    刺杀燕王者不少,李焕明白这提醒,故而原谅陆华亭如此用力捏他的手腕,只用力掸一下衣袍以示不快。

    郑福如见救星:“陆长史来了,圣人好容易传召,燕王殿下不拿自己的前景当回事!”

    陆华亭道:“郑公公速带三郎面圣,千万别误了差事。”

    话语间,群青瞥见陆华亭递过一张纸笺,李焕熟练地藏在袖中,随后被郑福带走。

    群青目光如冷刃。懂了,专门送小抄来了。

    挡在她和李焕中间,很害怕她动手刺杀李焕吧?方才拦得如此及时,想来也是怕燕王再闯祸……

    陆华亭扭过头,阳光下如珠如玉的一张脸,若蝉忙道:“奴婢们是郑良娣宫中宫女,过路相遇,未曾得罪燕王殿下。”

    “脸肿成这样,还说没得罪?你叫什么名字?”陆华亭问若蝉。

    若蝉不仅说自己的,还把群青也卖了:“回大人,奴婢若蝉,姐姐叫群青。这不是燕王殿下打的,是宝安公主打的。”

    陆华亭闻言,陡然看向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