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群青比若蝉高挑, 也偏瘦一些,站姿如立地的银枪,风吹动袖管和发丝, 拂不动拔地而起的竹节。

    她垂着眼, 睫毛遮掩了神态,瓷白的脸确实有破碎之态,但看不出伤心之色。

    清宣阁,郑良娣,她跑到了宝安公主的对立面。不知是南楚细作之间没有互通消息, 还是公主实在看不清表里, 竟也反过来为难她。

    陆华亭的目光, 落在群青抱着狸奴的手上。

    若说这一世她和公主真的交恶, 她又把杨芙的狸奴紧紧抱着,让人看出几分藕断丝连。

    如果不是真交恶,就只能是作戏, 也许南楚的任务发生了改变, 让她不能与公主交底。

    此女一贯能忍, 连伤心都能表现为漠然。

    陆华亭是不理解群青与公主之间的感情。他只知道, 在这宫中每天刀尖舔血, 若是连公主都折辱她, 恐怕吃了锥心之苦。

    好惨,他唇边漫出一丝极浅极凉的笑意。

    “宝安公主也打她了?”他轻飘飘地问若蝉。

    分明群青就在旁边, 若蝉不知这位大人为何不与群青对话,偏逮着她问,也许是她更加面善, 只好答道:“没有打,但是公主让姐姐罚跪, 还让姐姐给她擦袖子……”

    群青不顾礼数,转身快步疾走。

    她站在这里,只是没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不是为了在陆华亭面前丢脸的。

    “娘子留步。”陆华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通过木砖上的投影,群青看见那簪冠的影子从背后走近自己,直至与她的影子交融。

    这个距离……都快贴上她了,那沉香混柑橘的冷冷的味道从身后围过来,化作一小片凉意从她的后颈沁出来,到底在干什么?

    陆华亭微微侧头,目光划过群青鸦黑的发丝,落在她耳后一点丹痕上。

    是他帮人收敛时,点上去的标记。圣临元年,这丹痕已在。

    看清这点,他抬手拈掉群青披帛上的一片落叶,退后两步:“你怀里的狸奴似乎不舒服。”

    群青还没开口,又听他平和道:“娘子可否转过来说话?”

    一直背对他人,确实不太礼貌。群青只得转过身,两眼盯着陆华亭腰间的蹀躞带。只是站在他人的阴影里实不习惯,她悄悄地上瞥一眼,发现他正垂眼盯着狸奴。

    狸奴浑身颤抖,双耳向后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凶相毕露。

    陆华亭伸出两指,不顾狸奴龇牙哈气,顺着毛轻轻抚摸,对狸奴道:“怎么怕成这样?是被方才穿甲的燕王吓的?”

    群青说:“长史站得太近,是被你吓的。”

    陆华亭一顿,收回手指,半晌,又向后退了一步。

    “你知道某的官职?”他问。

    群青眸光一凝,平静地说:“上次大人做祈官的时候,听其他宫人说的。”

    “群青。”陆华亭居高临下,忽然唤她名字。这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来,宛如叫过千百次一般熟稔,戳破一个谜团。

    群青陡然抬头,望向他的脸。

    陆华亭背着光,上挑的双眼黑如深潭,望定她半晌,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若蝉:“某也是听她说的。”

    “青娘子,”他拉起袖子,继续把左手放在狸奴的脑袋上,口中道,“也打过几次照面了,何必防备至此。”

    他的动作漫不经心,但还算耐心轻柔,两人都不说话,那狸奴竟渐渐地安静,不再毛发立起,反倒舔起他的手,与他嬉戏起来。

    这时,陆华亭从袖中取出一物,极轻极快地挂在狸奴脖子上,狸奴受惊,怪叫一声,群青的手已重重扣在他手腕上。

    觉察到他并无伤害狸奴的意图,群青急忙松手,但已晚了,那狸奴张口就是一下,撕咬住陆华亭的手指,还要伸爪子去挠,群青吓了一跳,捏住它的犬齿:“手抽出来。”

    陆华亭抽回手,瞧了一眼,指腹上鲜血淋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挂在狸奴脖子上的,是个小巧的暮山紫香囊,以银线绣了鲤鱼,晃来晃去,里面泠泠有声,群青一捏就知道是钱币。

    “还钱就还钱,谁让长史逗它。”群青不敢说是自己那一扣惊了狸奴,毫不亏心地说,“这狸奴不懂人情,一害怕就咬人。”

    约莫她方才出手不轻,陆华亭再注视她时,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黑眸中锋芒毕露。

    他果然厌恶被人触碰。

    群青不语,手指藏在袖里蹭了蹭,摸到他才是她的晦气。

    她正想着,眼睁睁看着陆华亭左手腕上的檀珠断了红线,珠子如雨洒下。

    立刻,群青伸手去接,却已枉然,洒落的檀珠从她指间掉落下去。陆华亭亦很意外,低头一瞧,檀珠蹦跳满地,覆水难收。

    震断了,她方才也没有用那么大的力气吧?

    群青抱着狸奴蹲下捡拾,内心极难平静:她记得,陆华亭儿时差点夭折,曾送到寺中抚养,手上檀珠乃是珈增法师赐下,作用类似保命的平安符,多年未曾离身。今日弄断了,是极大的不详。

    此人本就反骨,她并不想被记恨。

    陆华亭望着空荡荡的手腕,不知想到什么,衣袍擦过她耳侧,一言不发地走了。

    “陆大人。”群青自背后叫住他,声线清晰利落,如檐上落下的雨,“你这珠子共多少颗,群青给你捡回来,不要迁怒奴婢宫里人。”

    陆华亭已走到折角,雪白的衣裳如夜中昙花,回答半晌才传过来,不辨喜怒:“十七颗,捡不回就算了。某从不迁怒,迁怒他人的另有其人。”

    群青看了看掌心,随后攥紧。

    她和若蝉合计数了数,一共只捡到十六颗,剩下那一颗死活找不到,不知是掉在草丛,还是滚到了沟壑。

    “当值重要,我随后来找。”群青把檀珠放在自己囊袋里,又看了看若蝉的脸和手,见她的脸已肿起来,便道,“我去送吧,你先回去休息。”

    “木盘磕破,这汤也洒了,还如何给太子交代?”若蝉说,“姐姐等我,我回去重新拿一份。”

    群青早将香囊也藏了,她抚摸着怀里的狸奴哄了半晌,喊住一个路过的鸾仪阁宫女,把狸奴抱给她:“你回去吧。我自有交代。”

    等四面无人,群青端起那半碗汤,贴近石椅,叮当一声脆响。

    掐金丝的白瓷碗破了个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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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喜不在,太子在正殿议事,正殿门口只有一个小内侍守着。

    他过来阻拦,群青却径自甩脱了他,闯进殿门。

    殿门一响,李玹锐利地朝群青看来,在他对面,帷幕挡住的地方有几道人影,应该还坐了三个谋臣。

    李玹见她不仅闯进来,还形容狼狈,更是满脸怒容。

    群青放下木盘:“殿下恕罪,奴婢方才被燕王殿下拦住,是以耽误了时辰。”

    果然,李焕这个更厌恶的人一出现,李玹的怒火即刻便转移了。他打量着群青,见汤盏破损,目光一深:“他难为你了?”

    “燕王殿下得知奴婢前往东宫,阻道不放,还扣住奴婢的肩膀,意图动手,幸而王府的长史来了,将燕王劝走。”

    今日李焕敢出现在她面前,她自然会报复回去,心情才能平复,进来之前,还把头发弄乱了几根。

    果然,她的话如油星溅在火上。

    一个谋臣道:“燕王朝不保夕,还敢如此挑衅,真是太狂妄了!”

    “连殿下的汤盏都敢动,哪里将东宫放在眼里,这莫不是要摆在明面上了?”

    李玹面色阴沉,却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止住议论:“本宫觉得,三郎不是这样性子。”

    说着,他令人胆寒的目光,落在群青脸上。

    群青低头说:“奴婢不敢欺瞒,是宝安公主看见奴婢,先来刁难,燕王殿下却以为是奴婢欺辱公主,所以动了手……”

    话未说完,李玹已是烦躁地饮了一口茶,那几个谋臣面面相觑,都信了八分,纷纷喟叹:“燕王一遇到宝安公主的事便昏头。这色字头上一把刀,也不知这前朝公主,给燕王下了什么迷魂汤。”

    “太子不如早点与宝安公主完婚,也好断了燕王的念想。”

    “万万不可,我看还是和这宝安公主离远些为好,看燕王的架势,是要美人不要江山,若他心中衔恨,日后觊觎长嫂,岂不是埋下祸根。”

    一人将话题拉回来:“听这宫女儿的话,郑福引着燕王去面圣了,陆长史却早在宫内等着,安知不是想从旁辅助?燕王好几次本该摔跤的,都是此人力挽狂澜。”

    “若猜的不错,秋日宴上圣人就会宣旨了。陆华亭善于揣摩圣意,这次要是再出手……”

    “他都不必出手。户部掌管全城的符信,但听闻实际上是由陆长史掌握查证真伪之法,如果他不交出来,这符信便要瘫痪,城门进出的人就不能保证有没有细作。只要他以此为要挟,圣人都会犹豫。殿下您看,要不要呈那密奏,先将这陆七郎从燕王身边除掉……”

    李玹想了许久,微一颔首。

    群青便见一名内侍从箱中取出一本奏,此奏疏比一般的奏疏小一圈,以菱纹红绡粘在硬纸上为封皮,那是密奏。

    一般密奏,常与官员严重的德行有失相关。

    原来太子手里有陆华亭的把柄。

    群青没想到,她打燕王,箭却冲着陆华亭去了。

    不知陆华亭犯过什么罪……

    群青忽然注意到,李玹在盯着她瞧。

    她与陆华亭理应毫无关系,停留此处,盯着折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太可疑了。

    她迟疑片刻,眼睫一颤:“殿下,奴婢……路上冲撞了宝安公主,她身旁宫女惯会颠倒黑白,要与殿下告奴婢的状,奴婢觉得很害怕……”

    李玹眼神从锐利过渡到费解,他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指着门口:“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耸的殿门在群青眼前用力关上了。

    她拂了拂衣裳,传出宫殿,安静地往回走-

    晚上有宴会,清宣阁内几个大宫女都忙着,揽月忙着给郑知意换宫装。

    宸明帝不喜奢靡,在他登基后,陆续裁撤了楚国频繁的夜宴,只保留节庆大宴,又在每一季末设置“四季宴”,庆贺宴饮,联络皇家和近臣的感情。

    今晚即将在含元殿举行的便是秋日宴,因为秋天是丰收的时节,所以规模最大,穿衣的规格也最高。

    郑知意把头冠架在发髻上,以往她自我感觉很良好,可如今看着镜子,神色却自卑起来:“今日见那么多人,本宫这样真的好看吗?这冠会不会太大,我的脸会不会太黑?上一次她们偷偷取笑我,说我是乡下丫头。”

    见群青拿着花进来,郑知意差点跳起来:“我这金线菊只开了这么一朵,你给我剪掉了!”

    群青手里不仅有菊花,还有桂花、月季,明黄浅黄,金灿灿的一把。

    揽月跑出去看,花圃内已被收割得七零八落,又失魂落魄地跑回来:“你们掖庭出来的,是不是都心狠?”

    群青不知道掖庭和心狠有什么关联。

    郑知意和揽月躬身种植,对那花圃的感情远超想象,让群青感觉很心虚,她的声音小了些:“良娣,今夜正是表现的时候,等不及花开了。”

    她说着,心狠地将没开完全的花插进备好的温水中,然后给郑知意绾发。

    “良娣年纪小,戴发冠老气,一会儿奴婢会拿鲜花做冠,更显朝气。”见郑知意眼神迟疑,群青从身后抬起她的下颌,“抬头,良娣从前不是很有自信吗?其实良娣的脸型中正,很有福气,历史上很多皇后都是这样的长相。谁若嘲讽良娣,您就大声地斥责他。”

    “嗯?”郑知意半信半疑,“你们之前不是说我骂人粗野,不能乱说话吗。”

    “奴婢说的是斥责,不是辱骂。平时是平时,宴会是宴会,您穿上这身宫装,便是娘娘。”群青还是那副诚恳的表情,“有奴婢在背后,良娣怕什么?”

    揽月凉凉地望了群青一眼,这话说的当真恬不知耻。可郑知意真的信了,甚至笑了一下,灿若晚霞:“青娘子说我是,那我就是。”

    等高髻梳好,那金线菊和其他小花朵已被催开得鲜妍挺括。郑知意看着群青将它们修剪,一朵一朵添在鬓上,感觉自己也像那催开的花,在衣饰的支撑下一分一分地明艳端肃起来,变成她过去不敢相信能成为的人。

    第22章

    含元殿内灯烛荧煌, 坐满了人。小内侍们穿梭来去,一会儿捧来贵主擦汗用的布帛,一会儿去给香炉内添香。

    一扇十二折的镂空屏风后, 阖宫妃嫔已经坐满, 摇着扇低声笑语。

    无非是讨论西蕃进犯,后宫裁减用度的事情。

    陈嫔抱怨:“听郑公公说,今年的名贵香料没有给后宫,都送到那几个琉璃国使者那里了。”

    另一人道:“圣人对他们倒是礼遇有加,今日怎么没见把他们也叫来赴宴?”

    “琉璃国的, 都是和尚吧, 是茹素的, 想必宴席他们吃不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道:“大宸如今正与西蕃国交战, 琉璃国是西域十八国之首,严格来说与西蕃国更加亲近。既是来交流佛法的,只论佛法就是, 不便让他们听见西蕃的战报。”

    其他妃嫔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还是韩婉仪见识广, 懂得多。”

    韩婉仪微微一笑, 却有年纪大些的妃嫔不买账, 酸酸地说:“陈嫔说岔了, 香料只是我们这些老人没有,韩婉仪和吕嫔那里, 并不缺圣人的封赏。”

    宸明帝的后宫妃嫔十余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圣人做怀远节度使时的妾室, 年纪稍大,出身微寒, 如今空有位份,不得宠爱;一类是圣人登基后选入后宫的新妃,便是以韩婉仪为首,因年轻貌美,圣眷正浓。

    内侍通报太子良娣到了,她们的谈论停止,无数双眼睛等着看郑知意进门。

    这位出身山野的良娣,可闹过不少笑话,穿着上、言谈上、啃骨头的姿势上。有她垫着,就连最微寒的宫妃都有了优越感,觉得自己不是最粗陋的,平素还能在自己宫中嘲讽郑知意两句。

    在众人的屏息期待中,郑良娣跨进含元殿的门槛,周遭静了静。

    ——这是郑知意?

    郑知意的金线氅衣厚重,被两个宫女搀着。她身材瘦小,但只是年纪小的缘故,这几个月,竟然长高了些,高髻梳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竟显出几分清秀。

    她走得很慢,鼻翼都沁出了汗珠,但步态和神情竟然十分稳重,一直走到席间都没有乱看,便不知自己吸引了满场的视线。

    这寂静中,众妃心思各异,想看热闹的落了空,只能在心里绞着难受。

    “一阵子不见,感觉郑良娣丰腴些了。”

    “是白嫩多了吧。”

    “长安的水土真养人,没出一年,倒有正宫娘娘的娴雅气质了。到底还是年轻好。”

    李玹换了常服,坐在桌案后,目光落在郑知意热得发红的脸上:“你们还往哪里去?”

    郑知意垂着脑袋,嘟囔:“以往不都是分开坐的吗?”

    揽月拉拉她的袖口。李玹拧眉,抿了一口茶。郑知意绕回来,坐在他身边。对面看热闹的宫妃们持扇窃窃笑起来。

    宫妃坐在含元殿右侧,近臣与皇子的坐席则摆在左侧。

    群青向身旁看了看,李焕没来,燕王妃萧云如独自端坐,她的神情仍然端庄,微笑与郑良娣颔首见礼。

    燕王的坐席旁边,还有一张空案,上面摆满白芷和瓜果,那是留着纪念年少时就失踪的皇四子李缈的。

    宸明帝是个念旧的圣人,喜欢用这种形式表现自己不忘旧人。

    遥遥的,有宫妃询问:“郑良娣头上簪花颜色格外鲜亮,是哪位宫官巧手做的?”

    郑知意从未被这么多人关注过,向这边半欠身,又换个方向欠欠身:“回母妃,是鲜花,自己种的。”

    “什么?自己种?”妃嫔们哄堂大笑。

    她们之中不乏农户之女,在印象中,这是最贫穷的人才做的事,不曾想进了皇宫还要耕种。

    却有一个纤瘦的妃子笑道:“这不是正是效仿楚景帝宫中种稻,以重农桑吗,良娣有心了。”

    她着宽袖的罗衫长裙,小扇摇动,妆容素雅,愈显出文静的书卷气来。

    一时间众妃的赞誉纷至沓来,方才发笑的,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群青看了看说话那人,认出她就是韩婉仪。她凭着才学被宸明帝宠爱,如今又怀皇嗣,封妃指日可待。

    韩婉仪与群青说的如出一辙,郑知意的心回落,激动地看着群青。她从未被这么多人恭维过,这毕竟不是她的主意,她一激动想说出背后的女使,群青却按按她的肩,让她坐下去。

    李玹给郑知意倒了杯茶:“别多话了。你热了,便将裳衣脱掉。”

    郑知意“哦”一声,脱不掉那么硬的裳衣,胳膊举在半空中,群青看见了却不伸手,李玹瞪了她一眼,只得上手帮忙。

    落在远处的宫妃眼里,太子与良娣如一对璧人,便更衬托得旁边的宝安公主单薄凄凉至极。

    先前宫中传言,都说太子真心喜爱的是宝安公主,嫌弃发妻,今日看来,太子和良娣感情分明亲厚。一瞬间,奚落和议论掉过头,落在杨芙身上。

    这时,内监唱喏:“孟给事中,献南海矿案所得红玉珊瑚一座,赠予宝安公主。”

    红玉珊瑚呈上来,有拳头那么大,绮艳如血,一下子又吸引了无数艳羡的眼光。

    红玉珍稀,连杨芙病恹恹的脸上也露出意外之色。宝姝微笑道:“公主你看,奴婢的阿兄来了。稍安勿躁,定能将面子挣回来。”

    “公主看看可喜欢?”孟观楼随后到来,欠身行礼。

    群青听说,孟相有鲜卑血统,他的子女个个好皮相,她今日一见,的确如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孟观楼生得一副高鼻梁、白皮肤的相貌,他身量高大,长发乌黑,着绯服更衬得容貌昳丽,只是眼下乌黑,有几分浪荡憔悴。

    听闻他爱喝酒玩乐,不知道是不是纵欲过度所致。

    宝姝将珊瑚接过,杨芙看了一眼,给孟观楼道谢。

    “何必客气。十七公主天香国色,别说这红玉,紫玉黑玉,都是俗物,哪里配得上你。”孟观楼笑道,“臣代太子殿下所赠,公主喜欢就好。”

    杨芙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羞涩的笑。

    她笑起来太过动人,令孟观楼十分惊艳,他走来与李玹行礼时,不禁玩笑道:“宝安公主真是倾国倾城之色,殿下怎舍得她的脸上愁云惨淡?”

    李玹却淡淡的:“太傅不来?”

    “阿爷近日睡得早,经不起闹。臣馋御厨的清炖羊肉,下了值饭都没吃,直奔此处。”

    李玹神色不变:“那你好好吃,多吃些。”

    孟观楼觉察他并不高兴,唇角一弯:“殿下不会生臣自作主张送礼的气吧?都是宝姝,闹着叫我这个做阿兄的帮她撑撑场子,好歹是她进宫的第一份差事。小娘子就爱挣个面子。宝姝尚且如此,宝安公主金枝玉叶,更受不得旁人冷眼,殿下一碗水须端平些,免叫旁人揣度。”

    李玹看了他一眼,脸色有些阴郁:“哦?你倒比本宫想得还周到。”

    孟观楼仍是持杯小声劝:“臣一心为了殿下,自然希望殿下得到的是最好的。这宝安公主乃人中龙凤,这样的娘子才配得上殿下,到底是哪里不喜欢?”

    郑知意听这两人一来一回,孟观楼从一进门便没正眼瞧她,只当她是空气,再忍不下去,一掌拍在案上:“孟观楼,怎么有你这种势利眼,你昔日也喊我一声嫂嫂,你忘了?”

    孟观楼方才低下眼,像刚发现郑知意一样:“呦,方才没看见。良娣怎也坐在这里?这发型变了,臣没认出来,这高髻典雅,良娣有些撑不起来。”

    实在太过分了。

    郑知意霍然站起,安分了一宿的马匪之女原形毕露,刚倒好的杯中茶就想泼到孟观楼的脸上。

    群青一把扣住杯子,扬声道:“良娣你看,丹阳殿下来了!”

    郑知意呆呆看向门口。

    丹阳公主其实才刚跨进门槛,听见有人叫她,便真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往这里来了。

    孟观楼的神情,登时像被门夹住的老鼠。

    丹阳公主李彤,是宸明帝的侄女,从小随军,很是凶悍,洪亮脆硬的嗓门瞬间传遍整个大殿:“我以为是谁呢?孟郎君自己一屁股烂账,管起别人的家事来了。想尚公主的时候,没见你对本宫这个圣人封的长公主有几分讨好,倒是很讨好那些个——哎呦,不知道哪门子公主。”

    杨芙脸色苍白,咬住嘴唇,孟观楼黑着脸,李玹的唇角倒是弯了弯,没忍住轻笑出声。

    “那是外人挑拨,臣一时糊涂,还望殿下息怒。”孟观楼小声道,“殿下,今日宴席,众人看着……”

    一个外室,断绝了两人青梅竹马的情分,得罪了丹阳公主。丹阳公主不依不饶:“本宫见不得薄情寡义的东西。若不想受此奚落,下回乖乖地避开,不与本宫照面不就完事了?来人,把礼取来送了孟给事中,就当是本宫提前贺你和崔娘子白头偕老了。”

    这下,连孟家想另娶他人的事都抖露出来了,这崔家甚至不是官宦之家,是商户,看来作为丹阳不要的人,孟观楼的婚事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宫妃们乐得看戏,交头接耳。

    孟观楼隐忍道:“殿下生气,也无须做到这一步吧?”

    丹阳公主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年轻俊朗的郎君,身着素白圆领袍,脸上抹艳妆,像伶人的打扮,不成体统。

    “你太高看自己了。”丹阳公主神情慵懒,显然在宫中先行宴饮过,前呼后拥入了座,“这些都是本宫的家令,从七品,与孟给事中你同朝为官,你放尊重些。”

    殿中妃嫔们只听说前朝有公主豢养面首,见真的却是头一回,不由得以扇掩住唇,朝丹阳那边偷看,看他们如何给长公主斟酒捏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早知丹阳公主爱玩,上一世,圣临四年,她夜夜笙歌,一次带着十几个家令玩耍。

    区区四个,不值得多看。

    群青望着门口,等待李焕到来。

    宸明帝惯常借着宫宴下达关于皇室宗亲的旨意,譬如赐婚、擢位、封赏,自然也有惩罚。宫中传遍,说燕王就蕃的旨意,会在今晚的宴席上宣布,她很好奇,李焕会被如何处置。

    殿门口不见李焕,也不见陆华亭,只有一个没跟上来的家令。

    这人穿白色圆领袍,披散头发,身形有几分熟悉。

    疏影横斜落在他肩上,他两手提着衣摆,望着宫人进进出出,不知该不该进,愈显无措可怜。

    头顶灯笼点亮,照亮他的正脸,群青心下一惊。

    这是谁?苏润?

    不远处,孟观楼在饮酒。群青脑海中显出苏润背后腐烂的伤痕,掖庭中抬出的尸首……

    她借口去如厕,朝门口走去。走得很急,把正要进门的宫人手上端的茶盏撞翻,水洒在了那家令的衣袍上。

    “偏殿可以更衣,郎君随奴婢来。”她抓住苏润的衣襟,直将他用力推出殿门-

    燕王入殿就座时,摇晃了一下。萧云如伸手来扶,他避开,慢慢地坐下:“没事,跪得有点久,腿有些麻而已。”

    “圣人怎么说?”萧云如自然地收回手,两人腰都挺得很直,之间隔着一个人的空隙。

    李焕半晌才开口:“圣人临时有事,未能听我解释,这次是又白跪了。”前来赴宴,他脸上的青铜面具换成了半幅金箔面,露出抿着的唇。

    他手上陆华亭塞的纸条,到底没用上,字迹已被汗水弄得看不清楚,他顺手便揉成一团。

    “我想过了,不就是青海,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日能从怀远走出来,便一样能从青海走出来。”李焕说,“只是连累了王妃,对不起。”

    “殿下别说这种话。你我夫妻一体,怎谈连不连累?事情没有最终落定,还希望殿下不要提前放弃。”萧云如虽然失望,但仍然镇定柔和,“殿下要送宝安公主的瓜果与药酒,嫔妾已帮殿下送过去了。”

    李焕很尴尬:“这跟你无关,以后你不必操持这些。”

    萧云如往香球内添香,神色平和恬静:“都是嫔妾分内的事。”

    殿内憋闷得像蒸笼,李焕静了一会儿,抓起扇子,用力地扇。

    萧云如问:“怎不见陆长史?”

    李焕拿扇一指:“那儿呢。你看,他还有闲心在那射箭。”

    高悬在空中的靶子插满了鲜花,是图个好彩头之意。孟观楼一箭正中靶心,带得靶子像秋千一般高高向后荡去。

    周遭的大臣交口称赞,耳边“嗖”的一声轻响,一支竹箭破空而去,铮然射中花心。方才钉上的那只箭竟恰好被劈作两半,随花瓣坠落在地。

    周围的大臣傻了眼。孟观楼回头,正见陆华亭把竹弓放在盘中,黑眸望着他笑道:“承让了。”

    孟观楼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两人对上,并非一件妙事。丹阳公主眼尖,挤了过来。

    丹阳在场,孟观楼强忍没有发作,只垂眼看陆华亭手上缠着的透血的布帛,狠狠道:“这乌骨鸡,在身上插满毛,也变不成凤凰。”

    说罢,两人擦肩而过。丹阳公主拉着陆华亭的袖子,被他抬手间不动声色抽出来,丹阳也不在意,又讲一遍刚才的事情:“陆卿,当日心情不好骂了你,你别往心里去。搅散一桩坏姻缘,陆卿这是搭救了本宫。”

    丹阳的手正要搭到他肩上,陆华亭就像背后长眼一样蹲下去,从地毯上拈起一枚花枝。花枝的主人——插了满头花的郑知意,正背对他吃葡萄呢。

    他下意识往郑知意旁边一瞧,没看见那人,只将花枝不动声色收进袖中:“孟观楼本就不配。”

    丹阳收回手,笑吟吟地打量陆华亭的脸:“不愧是家生兄弟,你生得比他更漂亮,想来其他地方也比他更强。他既不配,那你可愿意侍候本宫?”

    陆华亭唇边的笑凝了凝,显然受到了冒犯,松垮垮地落座时,却又笑得更深。他的眼梢上挑,一笑便有种光艳璀璨的风流意味,语气却很淡:“殿下要人,臣不是送了个人给殿下吗?”

    “什么人比得上陆卿呢?”丹阳说。

    李焕听不下去了:“阿姐你烦不烦?他比你小那么多岁,何必总拿他取笑。”

    “三郎真会说话,阿姐玩笑罢了,不抢你的人,不过是见陆卿多年不娶妻,好奇他喜欢什么人罢了。”丹阳公主丢了他一颗杏子,靠在软垫上,对陆华亭埋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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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献上的那姓苏的郎君,跟木头没区别。要不是颇善书画,早就被我扫地出门,从哪找的酸腐书生,是专程气本宫的?”

    陆华亭将丹阳身边的家令扫过一遍,黑眸中笑意淡了些:“臣不是让殿下带他来吗?”

    他并不习惯,事情没有按他的预想发生。

    “你的话我怎会不听。”丹阳吐出樱桃核,“他笨手笨脚,方才被宫女泼湿衣裳,更衣去了。”

    宫女?陆华亭回头,想到什么,视线直直穿过晃动的人群,郑知意身旁只有揽月一人服侍着,群青仍然不在。

    丹阳随即道:“郑良娣身边的奉衣宫女。”

    陆华亭手背上青筋一跳,坐了一会儿,寻个借口离席-

    夜色已深,四面上灯。

    含元殿有东西两偏殿,里面人影重重,陆华亭往偏殿看一眼,便果断离去。

    他逆着赴宴的人潮,走得极快。他的脸在往来灯笼映照下时而明,时而暗,唯有一双眼极为明亮。

    上一世拷问南楚细作,他得到过一张详细的宫禁密道图。

    脑海中的地图,清晰得如在眼前。

    前方有个破旧的小观,掩映在柏丛后,是前朝留下的,离含元殿最近的、含有密道的隐蔽之处便是此处。

    陆华亭蹲下,仔细观察门前的野草,草被踩倒,内里有凌乱的脚印,像两个人相扶而行,直通观中。

    他看了一会那脚印,白玉般的脸上没有表情,站起来,一脚将门蹬开。

    第23章

    风带着烛焰猛烈地摇晃, 那一段肩膀的白贴近象牙,又如凝霜。

    它一闪即过,是因为小娘子从容套紧上襦, 还因为陆华亭下意识闭了眼, 眼前一片黑。

    再睁开,光怪陆离中,只有一人跪在蒲团上,低头系裙带。

    她的头发原来这么长,可以一直蜿蜒到腰后, 散落在裙摆间, 又因发丝黑而顺滑, 被照出妖异发冷的色泽。

    陆华亭抬眼, 她头顶之上,便是白玉雕成的菩萨像,宝相庄严, 拈花垂眸, 安静地俯瞰着两人。

    陆华亭略感荒诞地扯了扯唇角:“娘子——面对着观音更衣?”

    无论信不信鬼神, 都很荒唐。

    “不妨事吧, 这是菩萨的庄严女人相。”群青仰头看了一眼玉像, 反手将鸦黑的头发挽成单髻, 插一根簪子固定,“是当值女官给我指的更衣之处, 就是怕在偏殿与贵人冲撞,没想到这里也有外臣能找来。”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陆华亭笑意收敛,冷然看着她道:“一点不慌, 是有备而来,你是在此地专门侯我的, 别演了。人呢?”

    “谁?”群青问。

    “娘子知道我说的是谁。”

    群青略一思忖,说:“长史是想找被我泼湿衣裳的那位家令,他肯定在偏殿更衣,难道我一个宫女,会把他带到此处,跟我一起更衣?”

    陆华亭笑了笑。群青起身,在他看自己的眼瞳中,看出冷然逼视之意。

    他不信。

    “毕竟长史不觉得,这地方很小吗?”群青站起来,果然只用三步就走到陆华亭面前,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睛,“你自己看看,两个人在此更衣,根本施展不开。”

    陆华亭方才注意到,此阁四面被藏蓝软呢帷幕包围,空间非常狭窄,让人憋闷得像钻进了棺材。这点距离,足够群青看清陆华亭黑亮的瞳仁,还有那瞳中很浅的杀意。

    他表情未变,但额上沁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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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世,她的手札中记录,传言陆华亭很不喜欢密闭窄小的空间,群青便有意诱导他观察四周。

    看见他果然似有不适,群青毫不犹豫地从囊袋中取出陆华亭那只靛蓝色香囊,拿在手上把玩。

    陆华亭有些意外,直直看着香囊。

    “长史又不是找我,何必被旁逸斜出的事情绊住了脚。”群青拿着香囊说,“这里没有他人,只有我们。你若还不出去,一会儿再有人看见,我们两个牵扯不清,平白增添了麻烦。”

    陆华亭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一言不发,竟退了出去。

    群青见殿门关上,松了口气,跑回蒲团旁边,对菩萨深深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请求宽恕。弯腰时,供案的幕布下探出半只手,群青拿鞋尖轻轻踢了下。

    指尖立即缩了回去。

    苏润八尺的身长,蜷缩在供案之下,苦不堪言,脸都憋红了。

    但群青还不能放他出来,她观察着供案上嵌着的一面镜。

    此镜以竹筒连通外面,每个折角都斜嵌一面镜,通过重重反射,能从里面能看到门外的情形。

    方才她就是这样看到了陆华亭进来的身影。

    眼下,陆华亭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方才她拉着苏润一路躲避着宫人进观,苏润反攥着她的手,似乎有什么话急于跟她说,他说“陆华亭”,又莫名吐出四个字“绸子发梦”,然后陆华亭便来了,她只得叫苏润仓促藏起来。

    群青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绸子是谁。

    这地方本该隐蔽,为何陆华亭会找来的这么快?她不由感到焦躁,这观中也确实窄小憋闷,群青拿袖擦擦额角的汗,想到方才陆华亭看到香囊的眼神有些奇怪,便趁机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细看。

    她之前看了一眼,以为就是还回来的那十枚钱,没有仔细查验,只恐遗失线索。

    通宝中,竟然还混着一枚指盖大小的玉匣伤膏。群青看了一眼自己手心已结痂的擦伤,将它放到一旁。

    一枚绿豆状的香珠,一捏,柑橘味的清香爆开,原来这就是他身上那香气的来源。

    没什么特别,贵人常用的香珠。

    群青正准备把东西放回香囊,忽然发现香囊底部还粘着一个细小之物。

    卷成细条状的纸笺。陆华亭给她的纸笺。

    群青赶忙展开纸笺,字在眼前徐徐展开,因心中慌乱,半晌才看清楚,上面只八个字:“青青子衿,明明如月。”

    陆华亭写过她的催命符,记忆中,那丝片上,每一笔都像张牙舞爪的刃。今日细看,他写的其实是世家公子们颇为追崇的赵体,秀美飘逸,常用于花笺作诗。

    青青子衿,是有名的求贤诗。

    想拉拢她去燕王府?

    群青把纸笺往火上烤了好几下,确认文字没错,神色变得一言难尽。

    数面之缘,她也没展露什么特殊之处,除了一点拳脚功夫……

    群青悟了。

    圣临元年,燕王府刚起势,需要长史去外面到处挖墙角,他曾经给李焕招揽八个近卫,这一世,挖到她头上了。

    群青看着这纸笺,陷入思索。

    若是上一世的自己,应该很高兴吧。

    若能成为燕王身边近卫,杀他岂不很方便?只是在陆华亭手下,比在宫中还难脱身,燕王是杀了,她的小命也跟着断送了。

    想到此处,群青果断将纸笺放在烛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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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舌自下而上舔舐,烧得只剩“青青”二字,那笔画的勾连在炽烈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漂亮。群青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小字能写得这样缱绻,有些出了神。

    当日灯火璀璨,惊鸿一瞥,抛进她怀里的纸灯,也是这样明亮的颜色。

    门被推开时,那两字也在手中烧尽。

    “娘子偏要与某为敌?”过了好一会儿,陆华亭的声音才从她身后传过来,很平静,却比外面灌进来的风还要冷淡。

    群青拂掉手上的灰,说:“我与你不熟,不能受此邀约。”

    她不想与他牵扯,但也不想轻贱他人。

    “你与东宫很熟?”陆华亭道,“你不信某。”

    “对。我和长史没见几面,不敢托付,此其一;燕王殿下前途不明,此其二。”群青顺着说道,“我在良娣身边,俸银起码没有问题。”

    “我觉得,你在撒谎。”陆华亭定定地看着她,绽出冷笑,“娘子不信我,为何敢将你那姓苏的郎君托付给我?你也不怕我将他剥皮抽筋?”

    群青心里一跳。

    他竟然早就从苏润那里套出了她的下落。

    “某将他送给丹阳公主当侍臣了。”不待她回答,陆华亭转而道,“你这好郎君背着你,对某感恩戴德,对丹阳殿下极尽谄媚,行万般讨好之能事,你可能看错人了。”

    群青刚要张口,先听到细微的倒气声。

    陆华亭这厮颠倒黑白,信口雌黄,苏润听得急火攻心。他有喘症,一时激动,双手捂着胸口,蜷起身子。

    “那又如何。”群青微微抬高音量,“长史说的这个不知道什么郎君,想必知道,丹阳殿下少时随军,并非沉湎酒色之辈,只是近几年借酒浇愁而已。家令也好,侍臣也罢,遇到这般良主,谁不想被重用?”

    这番话,她专程说给苏润听的,那厢苏润听进耳中,努力平复下来。

    陆华亭听了半晌,如何听不出其中门道?

    本以为苏润已被转移走了,没想到她竟然就把人藏在这观中,就在他眼皮底下!

    毫无征兆地,他的手放在蹀躞带上,一声轻响,银光闪烁,软剑弹击在四面墙上,直将帷幕中间割开四道血盆大口。

    若苏润藏在帷幕背后,方才已经被割掉脑袋。

    那一瞬间,群青用身体挡在供案前,此时才看清陆华亭手中是一柄两指宽的软剑,薄如木片,锋利无匹,因一切太快,她的心跳得很疯狂:“长史敢持械入宫。”

    “吃一堑长一智,难道还让娘子再保护我不成?”陆华亭平静地握紧剑柄,看向她身后,“让开。”

    群青没动,那一线银光忽地被拉上去,刮擦着她的衣裳,落在她颈边。

    群青不知他为何硬要与苏润过不去,她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疯子:“长史,做人留一线。”

    陆华亭凝望着她:“你看,你又要我看你的面子。你我是什么关系,我为何要看你的面子,帮你照顾你的人?”

    群青说:“不是我的人。”

    “好,那就是我的人。”陆华亭道,“我的人自有用处,现在他临阵脱逃,娘子坏我的局,是想以身代他?”

    “那你便冲着我来。”群青静静地望着他,分明是对抗之意。

    陆华亭的眸色幽深了些,注视着她,似没想到她说这种话:“青娘子,这是你说的。”

    群青汗流浃背,手向后扶着供案,慢慢摸索着密道开关。

    那密道在地下,苏润身上没有功夫,摔下去可能会瘸,但总比死好……

    刚动一下,群青便感觉到凉意贴上她颈上的温热的脉搏。登时,她把前世今生的憎恨累加起来,呈现在瞪他的眼神里。

    陆华亭望着她,却忽地笑了:“这感觉有些对了。”

    “有些东西,譬如老鼠与猫,蜘蛛和蚊蝇,生来便是对立的。摆在其他位置上,都不太对劲,唯有做天敌最是如鱼得水。”他轻声询问,“你觉得呢?”

    群青闭上眼,只能感觉脉搏压着剑刃跳动的热意。

    不是的。她不想这样的。她分明已经躲着走了,为何偏偏又走到这一步?这前因后果太过复杂,短时间内,她无法凝练成一句话。但若急于辩解,又十分虚伪,好像为活命求饶一样。

    “陆大人,我……”

    睁开眼,她发现陆华亭在安静地听着她说。

    “把剑刃挪开,放了我们。”群青脸色有些苍白,“我有个消息,跟你交换。”

    “什么?”陆华亭将剑刃稍稍移开了些。

    “密奏。”群青说,“殿下手里有你的密奏,你在这里耽误时间,小心席间被人参了。”

    身后忽地传来了咣咣的敲门声,两人一怔。敲门声很急,却长短有序,似有节奏。

    群青用手把剑刃拨开,陆华亭折身出门。

    狷素从夜色中闪出来:“长史,不能再待了!东宫的人跟过来了。你看,属下好不容易才甩开。”

    他手指处,有一小内侍提着灯笼,在幽暗的道上徘徊。

    “为何甩开?”陆华亭疑惑。

    狷素比他更疑惑。陆华亭说:“又不是来跟我的。”

    “那也不能待了!”狷素拉他,“圣人已到,万一第一件事就是发落殿下怎么办。王妃唤长史速速返回!”

    陆华亭捡起一颗石子掂了掂,砸至那小内侍脚下,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后拍了拍目瞪口呆的狷素:“你守着,我回去了。”-

    阁内,苏润顾不得手脚麻木,催促群青回去:“圣人来了!若连累了娘子,雨洁万死难辞其咎。”

    “你不能这样回去。”群青拉住他,他虽和其他家令打扮相同,脸上却没化浓妆,所以方才她远远便认出来。

    她搬起苏润的脸,用手指蹭下自己的口脂,抹在苏润眼皮上。

    苏润有为难躲闪之状。

    群青面无表情地把他的下颌抬起来,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们文士哪一点吗?自尊心太强。别人说你两句,要死要活。你既然有喘症,就是练也得把心胸练开阔一些,若是觉得上个妆便觉得不堪,想想我在宫里是如何给贵主下跪的!”

    苏润怔住了。他总算发现群青绝无仅有的一个缺点。

    她很凶。

    苏润的母亲和姐姐都是温润女子,以至于群青疾言厉色起来,除了答应,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难道不知道,为何公主特许你不上妆?”群青说,“方才你没进殿,孟观楼就在里面喝酒。”

    苏润一听到“孟观楼”三个字,反应过来,脸色一白:“故意将某送到孟观楼眼前……可是,这陆长史想做什么呢?他想在宴席上弹劾孟观楼?那我不是不能做。”

    “他事先跟你交代过什么吗?”群青问。

    苏润摇头。

    群青说:“倘若他想让你揭发孟观楼,理应先告诉你该做什么,让你写供状,走三司程序才是。这种宴席能是什么告状的好时机,你就算说出了真相,也只能做一步乱棋!”

    “我暂时猜不出他要干什么。”群青默了默:“可能是丹阳公主。”

    苏润不解。

    “丹阳公主,太原封地有驻兵。”群青简单地解释,“她若参与夺嫡,无论对哪方都很重要,只是丹阳公主不参与朝堂纷争。她本与孟观楼有情,最近突然解了婚约,闹得满城风雨。你猜,孟观楼见你出现在丹阳公主身边,会怎么想?”

    苏润道:“他会害怕,以为丹阳殿下收集罪证,决心与他为敌,自然与丹阳殿下反目,不留情面。便能因某之故,将丹阳殿下拉到燕王这里来!”

    他从来不知自己在陆华亭手中为棋,能有这么多用处,一时冷汗涔涔,想说什么,竟有屈辱哽咽之态。

    “怎么了?我还没问,你在丹阳公主那里还好吗?”群青最怕人落泪,一时手足无措,小声地问,“你可是已经……失身了?”

    “娘子!”苏润面红耳赤地反驳,“丹阳殿下倒也没有那么荒唐。某只是后悔,当日,携礼投奔陆长史,他说,给我找个好去处。”

    一提此事,群青愧疚万分,毕竟是她的指点,只得反过来安慰苏润:“这个人就是这样,性情难测……”

    很奇怪,群青也不知陆华亭为何偏偏对苏润这般为难。

    “绸子到底是谁?”她问。

    苏润总算想起来这件重要的事:“娘子,你要小心,那陆长史非但在找你,还想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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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青睫毛颤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成排烛光竖成一线,光晕之中,四面帷幕被软剑划破,残破不堪。头顶的白玉观音低眉,在烟雾中淡淡地俯瞰人间。

    “陆长史给侍从讲了个故事,绸子是故事里的人,绸子一日发梦,梦见了多年后杀他的人。”苏润说,“若某没猜错,他的意思是,梦中你就是未来杀他的人,所以叫下属提前找到你,杀了你!”

    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观外促织的长鸣。

    五雷轰顶。

    这是群青当下唯一的感觉。

    第24章

    蛐蛐长鸣, 狷素还在观门口等待。

    也不懂陆华亭叫他“守着”,到底是要进去守着,还是在外头守着?遇事不决, 便踢脚下的石子儿, 他踢出去,射中了代表“进”的那个草坑。

    狷素还没推门,门先吱呀一声开了。观中站着个高高的白衣男人,眼皮上画红胭脂,吊梢着, 涂抹得活像个吊死鬼, 狷素夜里看见这张晦气的脸, 鸡皮疙瘩爬满背, 转身离开。

    谁知那白衣人也动了,紧紧地飘在他身后。

    狷素一回头,吓得三魂走了七魄, 拔腿就跑, 白衣人也追着他跑, 两人险些将那小内侍撞飞出去……

    片刻之后, 寿喜回到宴席当中, 附耳道:“殿下, 观中已搜过,青娘子确实不在。与陆长史递消息的是丹阳公主身边一个家令。”

    李玹的手指敲奏着那封陈年的密奏, 闻言一停。

    他故意留群青听到密奏的事,是因为他对她还心存疑虑,想试试她。若她真是陆华亭手下, 背后必然想办法将这个消息告诉他。

    群青和陆华亭前后离席,李玹几乎在心里冷笑, 笑她终于漏了马脚,饮入腹中的凉酒,激起几分反胃。

    而今再度证明她的无辜,不知怎的,他竟松了一口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丹阳与孟观楼交恶,与陆华亭暗中互通消息,并非没有可能。

    眼下陆华亭入席了。李玹问寿喜:“群青呢?”

    “青娘子不在偏殿,哪里都寻不到人。也许真的去如厕,可这时间也太长了些。”

    李玹道:“罢了,不管她。先开宴吧。”-

    主位上,马皇后就座。宫女们刚把她繁重的裙摆整好,萧云如便带着女使,手捧三个木盒呈至案上:“臣妾问母后安。臣妾已将这半年内宫事务理好,交还给母后。”

    马皇后打开木盒,见名册和半枚凤印全在里面,一时为难,“圣人还未发话,你叫本宫如何是好,不如你先拿着?”

    马皇后年过五旬,是宸明帝的续妻、李焕的生母,性格胆小懦弱。李焕出生之时,据说生得奇丑,她竟能被一个婴儿吓晕过去。

    管理后宫的任务,她无法承担,所以皇后凤印一分为二,后宫之事,由韩婉仪、吕嫔协理;内宫六尚之事,则由燕王妃萧云如代劳。

    “臣妾不敢。”萧云如跪下了,“臣妾忝为母后分忧,无一日不敢忘,这半枚凤印是代持而已,母后才是六宫之主。”

    嫔妃们看着,心里各有计较。这燕王妃倒是乖觉,预感到燕王要被发落,竟主动将协理后宫的权力还了回去。

    宸明帝便是在这个时候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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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群臣、嫔妃们皆起身,山呼海啸,三拜圣人。宸明帝在宫女们的指引下走上御座,见萧云如跪着,便问:“怎么了?”

    皇后道:“圣人来得正好,燕王妃说要将凤印还给臣妾呢。”

    内宫事务繁多,光弄清楚各个部门就要好几日,马皇后久不理后宫,一见这些就头疼,哪里做得来。

    宸明帝听完,冷眼瞥向座下老老实实坐着的的李焕。若非燕王惹祸,何至于此?

    他将木盒里的名册、条陈拿出来翻了翻,见萧云如把一切记得清楚明白,语气柔和了些:“各宫的奴婢都选好了?”

    萧云如道:“回父皇,各位贵主宫中的奴婢已全部增补完毕。”

    “六尚的宫官呢?”

    “宫官还缺十一人。”萧云如停顿了一下,“下月初,原本是打算从各宫的二等奉衣宫女中再选出这十一人,留下的空位,再由掖庭采选补足。”

    宫变时,楚国的昭太子带着上千宫人和大量金银细软连夜南逃,留给李家人一座残破停摆的皇宫。

    是萧云如提出可以利用掖庭内前朝留下的罪婢们,从中选拔宫人填补空缺,得到了宸明帝的赞许,她也践行得井井有条,只可惜下个月的计划不能落成了。

    皇后道:“圣人您看,不如让燕王留些日子,让王妃将……”

    宸明帝的眼神一下子冷下来,马皇后噤声,明白这皇子之间牵涉到很多事,自己又多话了。

    宸明帝挥手叫萧云如退下:“朕忙于西面战事,来得晚了,大伙都饿了吧,开宴。”

    一时间谢恩声盈满大殿,随后是杯盏喧嚣,曼妙的丝竹声也响起来。

    和乐欢庆的氛围中,陆华亭心里想着群青透露给他的消息。

    太子面无异色,密奏还压在他桌上,想来是因宸明帝最忌讳宴前告状,让人饿着肚子审案,只等酒过三巡再发作。群青没有骗他,告诉他的,确实是关乎性命的消息。

    她用这消息换他放过苏润,这桩稳赚不赔的交易,不知怎么,却让他觉得哪里不舒服。

    把玩在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变成攥着的姿态,冷而硬的杯口硌着他的手心。

    舞乐之间,苏润回到丹阳身边,群青却没有回来。

    她的本事一向很大,总不至于连那小内侍都甩不脱吧?

    萧云如低低唤了陆华亭好几声,他才回过神。这位燕王妃借敬酒的功夫低语道:“长史同我说,一会儿丹阳公主的人会状告孟观楼,方才我见孟观楼已驾车走了。”

    陆华亭表情不变,碰她的杯:“有人作梗,此事不成。走就走了吧。”

    “那怎么办?刚才以退为进,也未能使父皇心软。”萧云如忧虑道,“若用得上妾身的地方,还请明示,只盼长史拿个主意,不要让燕王真的离了长安。”

    陆华亭以袖挡着,饮光杯中酒,却是道:“娘娘不如学习一下三郎的心态,好好吃些东西吧。”

    李焕平日吃几两饭,今日还吃几两,陆华亭的话,活像是奚落。他不说自己的主意,萧云如哪里吃得下去,只在宫女服侍下,勉强进了些瓜果。

    一曲未完,忽然有一名宫装女子离了席,被两名宫女搀扶着,艰难地走到宸明帝面前:“圣人,婉仪娘娘身体不适,想提前回去。”

    这名脸色苍白,鬓发汗湿的宫妃,正是刚有三个月身孕的韩婉仪。

    话未说完,只见她裙角洇出赤红的血色来。宸明帝向前一倾,马皇后已惊叫出声:“快,快先扶到屏风后,再唤医官来!”-

    “我们娘娘这些时日很注意身子,连走动串门都没有过。除了前几日,宝安公主登门,说了很久的话,就那日开始不舒服的。”

    紧接着,韩婉仪虚弱的声音从屏风背后传出来:“香茅,不要乱说。”

    大殿那张巨大的六折屏风后,有香炉、软榻,可供贵人休息,韩婉仪满头是汗地靠在塌上,在她裙上淌下来的一道蜿蜒血痕如红蛇,吓得陪护她的陈嫔花容失色。

    李玹望着寿喜,寿喜摇摇头。李焕与萧云如对视一眼,都去看陆华亭,陆华亭酒杯悬在唇边,一脸莫名,表明此事他并不知情。

    这是一件没人知道怎么回事的突发事件。

    宸明帝一挥手,丝竹停止,殿中一时诡异的安静。

    最煎熬的莫过于杨芙:韩婉仪算是宫中唯一与她沾亲的人,不帮她也罢了,她全然没想到韩婉仪会突然针对她!

    蓦地,她回想起那个雨天,群青把狸奴抱走,叫她去陈德妃殿中避雨。若她真的去了,就不能去韩婉仪那里拜会了……

    一瞬间,她反应过来:那日,群青提醒过她。

    可是,可是当日她求胜心切,还是走向了韩婉仪的宫殿……杨芙心中顿时乱了,悔意骤生。

    来给韩婉仪看诊的,是个年迈的女医官,一直负责韩婉仪的身体,她向圣人一拜,走入屏风后。

    过了好一会儿,她回禀道:“回圣人、娘娘,婉仪娘娘这是堕胎之兆,微臣已施针用药,婉仪娘娘需要暂时躺着,不得挪动。”

    马皇后凝眸:“保得住?”

    “微臣……微臣尽力。”医官的语气没任何底气。

    马皇后连连叹息:“到底怎么弄的呢?”

    “婉仪娘娘体格瘦弱,又常呕吐吃不下饭,臣嘱咐过要饮食清淡,开窗透气;此次不适,约莫是哪位贵人用的熏香太重,又含雪兰香,以致娘娘眩晕,久不能安睡,胎儿损减。”

    香茅:“那日宝安公主一进门,奴婢便闻见她身上香气浓郁,可公主偏要关门关窗,屏退左右。我们娘娘性情温婉,母家又承过公主母妃的恩,不顾奴婢的劝阻,顺从宝安公主,一定是那日的事了。”

    “什么私密话,需要关门封窗地说?”马皇后抱怨。

    陈嫔道:“不论以前是什么关系,如今韩婉仪是圣人从三品的嫔妃,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宝安公主的架子这样大,婉仪娘娘都需要如此卑微?”

    宝安公主是前朝公主,因为太子与燕王对她的厚待,一直争议颇多,如今议论声又起。

    杨芙去见韩婉仪,自然是求她给圣人吹枕边风,早点帮她得到太子妃之位,在宫中立足。可这种话哪能搬上台面说呢?

    冥冥之中,她感觉有人要害她,但她甚至不知缘由……

    “宝姝。”她虚弱道,“你快帮我回禀。”

    宝姝也不知韩婉仪抽什么风,急忙辩驳:“那天奴婢跟在公主旁边,公主从头到尾以礼相待,不可能威逼婉仪娘娘。婉仪娘娘有孕之身,是宫中最金贵的,若有不适,当日怎么不提出来?公主的熏香是有雪兰香,可大多数熏香中都含雪兰香,就连大殿现在的熏香也有雪兰香,又怎么说?”

    香茅道:“那我们娘娘是见了宝安公主那日后身体不适的,如何解释? ”

    这婢女非常笃定,就是冲着她们来的,宝姝冷静半晌,忽然对圣人和马皇后一拜:“奴婢想起一件事,那日公主拜会韩婉仪前,撞到郑良娣宫中的奴婢。有个小丫头把汤泼到公主裙子上,公主着急赴约没有更衣。比起平平无奇的雪兰香,倒不如查查这两个奴婢,看她们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杨芙闻言,忙想阻拦宝姝,可如今她自身难保,又如何管得了别人,只得咬住嘴唇不语。

    郑知意听了半天,没想到听见了自己,眼睛瞪圆:“好个贱婢,自己解释不清便拉旁人下水,关我们什么事?”

    宝姝道:“那便要问问您的宫人为何端不稳汤盏了。”

    明着挑衅贵主,郑知意气得切齿:“你说的汤盏,那是本宫做给太子殿下的补汤,每天都送!你怎不问杨芙为何走不稳道,偏要撞我的汤盏?汤有何问题,依你说的,我们殿下每天都喝的是堕胎药?”

    马皇后刚饮进嘴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失笑:“这孩子,这张嘴!”

    李玹厉声道:“慎言。”

    郑知意不甘地闭上嘴。

    宸明帝一言不发。

    谋害皇嗣,这可是重罪。宝姝虽然能言善辩,但眼下圣人冷眼注视,韩婉仪那边则像是有备而来,慌乱之下,并无思路,她看向四面,孟观楼离场了,大殿之中没有一个可以帮她的人。

    宝安公主身侧……相邻的近臣,只有陆华亭。

    宝姝咬了咬唇,瞥了陆华亭一眼,见他没有看自己。她抖着手摸出一物,掉在裙摆,又顺着裙摆落在地毯上,微不可见道:“帮帮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东西轻而薄,是一块黄玉璜的碎片。陆华亭眼睫微动,狷素已借着他身形遮挡,将碎片拾起来。随即陆华亭拔下一根樱桃梗,裁一截布帛,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长史,她知道您想要回这玉璜,故意一片一片的给,咱们要被她利用到何时?”狷素小声道,“这后宫纷争,与我们并无关系。”

    “并无关系?”陆华亭微微挑眉,“你等着看。”

    果然,影素弯着腰穿越人群过来,附耳道:“长史,燕王殿下说公主是冤枉的,请您为她解围。”

    狷素闭上嘴,只得捏过布条团成个小团,趁人不备,弹到宝姝裙摆上。

    宝姝跪在宝安公主后侧回话,借理袖的机会,展开布帛看一眼,面上镇定了许多:“公主的衣裙还在宫中,请圣人、娘娘允奴婢拿来请医官查验,一定是那汤水的缘故。”

    揽月也跪下了:“娘娘不成!一去一回,能做手脚的机会多了。当日的事,是宝安公主的狸奴吓到若蝉,她才失手打翻汤盏,宝安公主将若蝉的脸都打肿了;公主还让群青跪下给她擦裙子,那可是我们良娣的奉衣宫女!如今她的奴婢敢公然攀扯东宫,皇后娘娘得为我们良娣做主!”

    她偷偷剜了宝姝一眼,不就是泼脏水,谁不会?

    一时间,大家都议论着宝安公主横行后宫的样子。马皇后本就不喜杨芙,蹙眉:“不必取了,越说越离谱。郑福去鸾仪阁中,取些香来查验,看看是不是香料的原因。”

    李焕看着陆华亭,他只叫他想办法把杨芙摘出来,并未叫他剑指东宫。这下好了!

    李玹嘴唇紧抿,目光沉沉。圣人和娘娘远坐主位,看不清西侧这些小动作,寿喜可是看得清楚,这宝姝身后分明是陆华亭操纵。后宫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可以影响到东宫,幸而皇后明理。

    好个陆华亭,以为这样搅混水,就能救燕王?

    陆华亭对周遭目光视而不见。

    宝姝接着道:“那么,惟愿圣人、娘娘将殿内熏香、饮食也一并查验,不要冤枉了宝安公主。”

    皇后道:“自然的。”

    “请娘娘容奴婢斗胆起身查看。”宝姝起身,直直走到妃嫔那边,伸头看着韩婉仪没吃完的食物,忽指着其中一道菜道,“娘娘,这里面有桂花糕,孕妇不能食,婉仪娘娘吃了一半,难道不是因此之故吗?”

    众人都是一愣。医官被皇后叫出来检查,看清楚吃了一半的桂花糕,犹豫道:“这……确实,婉仪身弱,桂花不能食。”

    “尚食局如何当的差?”一直闭目不语的宸明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令殿中的气氛阴云密布。

    司膳、典膳二人很快被带过来。刘司膳大呼冤枉:“微臣知道婉仪娘娘有孕在身,布宴时早已交代示下,将所有孕妇不能用的食材都替换掉,秋日宴中不当有桂花糕。”

    “没有桂花糕?”宸明帝道,“那你们瞧瞧,韩婉仪案上那盘装的是何物?”

    司膳与典膳惊疑无言,端起盘研究,又放进口中品尝。

    典膳跪下说:“回圣人,那盘中根本不是桂花糕,是微臣替换桂花糕的甜麻薯。制作桂花糕用桂花蜜,用蜂蜜替代,就制成了甜麻薯,上菜时应该并无差错。是有人后将桂花均匀洒在盘中,所以样子像桂花糕。想来韩婉仪未曾留意便误食了。”

    宸明帝的表情凝重,马皇后的扇亦停住。

    宸明帝道:“你意思是,有人在席间洒了桂花进去,专门谋害韩婉仪了?”

    皇后道:“香茅,你还记得什么时候有桂花的?”

    “奴婢没留意,应该是端上来不久就有了。”香茅道。

    皇后询问宸明帝:“哪里来的桂花,审审传菜的宫女?”

    宝姝抬指道:“何必大动干戈,殿中便有桂花,郑良娣头上就有。”

    一瞬间,所有视线汇聚于郑知意脸上,她的眼睛睁得极大,极圆,脑中因这突然的注视变得一片空白。

    她反手摸上鬓发,那潮湿柔软的触感让她记起,今日群青在她鬓边插上了绣线菊和桂花,韩婉仪还问起过她。

    现在,桂花就明晃晃的顶在她鬓间。

    “胡说,”她有些干涩地说,“我坐得离婉仪娘娘那么远……”

    “良娣坐得很远,且从未离席,这奴婢知道。可您的宫婢是能在席间穿梭走动的。”宝姝说,“敢问良娣身边叫群青的奉衣宫女,人在何处?”

    “她先前去如厕,现在还未回来。”揽月的表情也有几分怔忪。

    “她一个宫婢,圣人到了还久不返回,”宝姝质问,“可是不敢回来?”

    郑知意的脸色变了变。群青性格稳重,突然离席,又久久不归,本就异常。如今被宝姝问出来,越发像是干了什么事,畏罪潜逃。

    皇后道:“都是奉衣宫女了,应该熟悉宫中规矩。在外面游荡算怎么回事?叫人去寻,找来了审,看看她知不知晓这件事。”

    四名金吾卫得令,出了殿门。

    第25章

    郑知意神色焦急, 揽月揽住她的肩膀。感情上,揽月自是愿意相信群青,可群青来清宣阁的时间到底太短。

    倘她真是别有用心, 潜伏在良娣身边, 伺机报复韩婉仪什么的,连累了她们,岂不是只能两眼一抹黑?

    金吾卫刚出门便返回来:“青娘子就在殿门口!”

    两名高大的侍卫架着一个宫女,半拖半拽带入殿中。

    登时,殿中目光聚焦在群青身上。

    她的身材纤细, 骨骼挺展, 远看过去脸与颈的肤色白得晃眼, 奉衣宫人这柔软轻盈的衣料, 让她穿出几分窈窕之意。

    但走近了,看清五官和眼神,不过是本本分分的一个娘子。

    群青并非有意晚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时, 群青从观中看见狷素在观门口守着, 便嘱咐苏润按动密道开关, 他从门出去, 自己则从地道脱身。

    只是这密道是楚国近百年前修筑的防御工事, 近处的出口不是锈住, 就是被大树的根须缠绕阻塞,推不开暗门。

    一直走到玉筵宫附近, 才回到地面,但那里距离含元殿已经很远,再折回来, 用时就长了。

    她紧赶慢赶,还是被金吾卫带进来。

    中间的地毯上空空荡荡, 立着她一人,遥对的玉阶之上的皇位,身着冠冕礼服的帝后看不清面目,气势威严。

    眼下,群青能清晰地感受来自两侧众人的视线:郑知意不解。揽月凝重。李玹冷然。宝姝得意。杨芙懊悔。她的视线掠过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寻觅着陆华亭。

    那双瑰丽的黑眸,隔着人群,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不含喜怒情绪,因比旁人都专注,泛出曜石一般的冷光。

    苏润讲的故事,犹如晴天霹雳,无论陆华亭是如她一般回到了三年前,还是他像传说中能人异士那般做了“预知梦”窥见未来,能大致确定的是,他已知她是细作,他们之间,还有杀身的仇怨。

    如此一来,前几次相见,她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隐隐的恶意和纠缠,终于有了答案。

    她不恨陆华亭,全是因为她没有直接死在他手上。换成真杀过她的人,譬如李焕,单想想名字都能泛出憎恶,若她杀得了,她早就动手了。

    想来陆华亭对她,也是同样的心情。

    他恨她。

    但陆华亭竟没有直接杀她,想来为求稳妥,想以求贤为名把她引到身边,观察试探,结果她把这个可能焚烧殆尽。这满室的寂静,就是他给她的回敬。

    ——有些东西,譬如老鼠与猫,蜘蛛和蚊蝇,生来便是对立的。摆在其他位置上,都不太对劲,唯有做天敌最是如鱼得水。

    种种阴差阳错,令群青蓦地想起那句话。

    殿内凝滞的空气化成千钧压力,像佛祖的五指成山,从双肩按下,要令她跪伏下去。群青感受着那重压,于起伏的情绪中,却对他极浅地笑了笑,如剑气拂花。

    她不怕,也不跪。

    ——那就为敌。

    因她细微的表情,陆华亭冷凝的眼中泛出一丝波澜,又因这波澜,让群青热血翻滚。

    群青已向御座上行礼:“奴婢群青拜见圣人、娘娘。”-

    群青答话沉稳、清晰,不见慌乱神色,皇后耐下性子:“你去哪里了,为何久久不归?”

    群青道:“奴婢被以前掖庭的师父、宫教博士金公公叫去,想着还有揽月侍候良娣,便替他跑了一趟腿,虽已跑着回来,还是耽误了开宴。”

    她说话时,尚有些气喘。立在帝后身侧的郑福伸颈一瞧,见又是这个倒霉的小娘子,不免感叹:“你以为你一个宫婢有能耐让大伙停下来等着?刚才发生什么事你可知道?”

    “奴婢不知。”

    “韩婉仪差点小产了!”陈嫔说,又大致讲述了方才之事。

    郑福走下来,拿拂尘的柄掸掸群青的衣袖,见没有掉落出东西,又细致翻捡了她的双手,还嗅了一下,方道:“娘娘,她身上倒是没有桂花,手上也没有桂花味。”

    群青心里暗暗冷笑。

    这韩婉仪上一世嫁祸杨芙,这次倒是被人接住,转给她了,她组织一下语言,回话道:“请皇后娘娘明鉴:若桂花是奴婢放进婉仪娘娘盘中的,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更好,何必要在良娣鬓边留下明显的证据,授人以柄?”

    皇后望了一眼宸明帝,见他闭目养神,好像心绪烦乱,并不想问话。

    宝姝转向这个三番五次愚弄她的奴婢,衔恨道:“这又能说明什么?你给良娣簪花,害的是良娣;借簪花的由头,方便取得桂花。消失那么久,说不定就是去除净手上的气味,否则,桂花香极了,既亲手簪花,怎会连气味都没留下,自作聪明过了头。皇后娘娘无需和她多话,送去刑司审理即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郑知意急了:“刑司?你是不是有病,本宫的奉衣宫女,轮到你三言两语打发了?”

    “良娣慎言。”群青止住她,宝姝这是公报私仇,她分得清,“宝姝娘子所言偏颇,桂花并非只有清宣阁有。”

    说着道:“劳烦郑公公出殿门右转,于长廊旁边的桂树折一枝金桂。”

    宫里有什么花树,除了种植局恐怕很少有人关注。她居然注意到了,还使唤起圣人的内监来!嫔妃们窃窃私语,却又忍不住好奇事情的发展。

    宸明帝不理会闹剧,皇后主意不定,郑福倒是好人,忙令小内侍折来一枝,放在木盘上端到她面前:“青娘子怎么说?”

    群青没有伸手触碰,只是道:“请郑公公闻一闻,色泽如何,气味如何。”

    “色泽橙黄,气味嘛,当然是香甜了。”

    群青又转向屏风:“奴婢请问医官,影响孕妇的,主要是花瓣、花须还是花粉?”

    医官顿了顿,答道:“桂花花粉本是一味药,有散淤之效,所以不能食的应该是花粉。”

    “好。”群青目视前方,“奴婢请将那盘桂花糕呈上,另取良娣头上的桂花对比。”

    这比较自然由郑福来做。

    两株花他都仔细地瞧了瞧,回禀皇后道:“婉仪娘娘盘中的桂花色浅,瓣薄,香淡,个头小,明显与宫中桂花不同,看着,确实像是良娣的簪花。”

    什么情况?马皇后听得云里雾里。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群青提醒:“请公公掰开花瓣,查验花粉。”

    郑福恍然,对比之后方道:“良娣的簪花,内里几乎没有花粉。花香散自花粉,难怪闻起来没香气。”

    群青一叩道:“倘若奴婢想害婉仪娘娘,何不用宫中开得正盛的桂花,偏要用这花粉稀少,散淤之用几近于无的残朵?良娣的簪花色浅香淡,个头小,几无花粉,那是因为,赴宴时清宣阁的桂花含苞未放,乃是奴婢亲手用温水催开的!”

    殿中先是一哄,旋即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看向这位青娘子,只觉得她说话如奏琴弹弦,泠泠有声,时缓时急,牵动人心,只想再听她多讲几句。

    郑福道:“那盘中之花……”

    “盘中之花,确实是良娣的簪花,但这么微量的花粉,影响几近于无。约莫是有人捡拾了良娣鬓上掉落的花枝,意图混淆视听,只是此人临时起意,弄得漏洞百出。”群青说着,向侧边扫去。

    陆华亭没有抬头,闻言却笑了,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谁这么坏,真过分!”狷素拍了一下大腿,感觉陆华亭在案下递来一物,他顺手接过,低头一看,见是一枝光秃秃的桂花枝,登时冷汗直冒。

    陆华亭又暗指远处。燕王妃身边的奉衣宫女,见狷素看来,对他颔首行礼。

    奉衣宫女不像娘娘们打扮别致,她们有规定的衣着、发型、装饰,很容易分不清彼此,方才原来是她受托,趁乱混入嫔妃那边,将桂花洒进盘中!

    狷素汗流浃背,手忙脚乱地将桂花枝藏起来。

    郑知意道:“母后,你看见了吧,臣妾的奉衣宫女只是晚归了些,便让别人拿来做文章!母后,让青娘子站起来吧。”

    马皇后直挺挺坐着,压力很大。

    她没有查案之能,叫金吾卫去捉人,不过是想尽快给事情找到一个说法,以免韩婉仪真的流产,圣人的怒火无从发泄。

    可没想到这宫女如此能言善辩,竟然掌控了局面。

    屏风里,香茅的声音犹豫地传来:“皇后娘娘,我们婉仪娘娘吃东西,遇到葡萄干、核桃干一类,都会挑拣出来,桂花肯定也没入口。想来确实与桂花关系不大,还是香料的原因。”

    “你有没有个准话?”皇后恼怒。

    问话至最后,竟又绕回原点,时间拖得越久越混乱,越显得她这中宫昏聩无能。

    她看向群青,生硬道:“你既然说桂花是混淆视听,那你且说,目的是什么?”

    群青不语。

    “这会儿倒不说话了。”皇后道,“人人都有张嘴,能喊冤……”

    群青道:“奴婢以为,眼下婉仪娘娘与胎儿的情况比任何事都更重要。”

    “这道理本宫难道不明白?”这句好听的废话出口,皇后道,“医官已尽力诊治,其他人不早将原因查明,给韩婉仪一个交代,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群青道:“奴婢通穴术,可以去看看婉仪娘娘。若能有用,比跪在这里强得多。”

    皇后怔住了。

    其他人也都怔住了。

    宝姝的一颗心登时直往下跌,万没想到群青会另辟蹊径,一个出身掖庭的奴婢,竟还会医术不成?

    群青得了允准,拂衣起身,走到屏风后。

    陆华亭盯着那道背影,沉默不语。

    倘若她有和自己一样的际遇,从四年后回来,便应该知道,韩婉仪的这胎龙嗣是一定保不住的。

    她刚刚脱险,没有再蹚浑水救人的道理。

    “长史,酒倒多了。”狷素屏着呼吸,陆华亭却不停止倒酒,酒满未溢,晃来晃去,眼看要洒出来,却又始终没有。

    陆华亭望着如镜的酒液。

    捏捏穴位便能保胎,这种奇事亘古未有,向天赌运,这是他的爱好,却不像群青会做的事。除非她是真的不知四年后的事……-

    那医官本来守在榻边,一见群青,警惕地站了起来。

    榻上韩婉仪苍白的脸,干裂的唇,看上去已在药石作用下睡熟了,眉头还因痛楚拧着。

    垂落的裙上,不详的斑斑血迹已经干涸,她的另一个婢女跪在床边,不住地用热巾布擦拭顺着脚踝流下的鲜血。

    群青看了一会儿,执起韩婉仪的裙摆,看着那上面的血迹,还闻了闻。

    医官与婢女神色怪异地对视一眼。

    群青又拿指甲刮擦裙上凝固的血迹。

    “你到底在干什么?”那医官悚然,“既然看病,何不望闻问切?”

    “天下诊法,各有路数。这就是奴婢的诊法,请你不要多话。”群青冷冷看她一眼,这才跪在塌边,握住韩婉仪冰凉的手,“禀皇后娘娘,从婉仪娘娘出血来看,倒与奴婢以往见过的堕胎案例不一样。”

    “你说的那是何意?”皇后奇怪的声音从屏风外传出。

    “是情况不重,很有希望挽回之意。”群青将韩婉仪的虎口处用力掐住,榻上女子的眉心抽动了一下。

    “不能用这么大力气!”医官小声道。她看得清清楚楚,群青根本连诊脉都没有,就在韩婉仪手上随便掐了几下,还很用力。

    正要阻拦,原本韩婉仪竟缓缓睁眼,睫下黝黑的眸看向群青。

    群青也看着她,向她行一礼,随后转身走出屏风。

    “这么快?”皇后惊讶。

    “回娘娘,本来也是偏方,试一试而已。”群青说。

    皇后不及失望,便听那屏风后医官的声音,几乎是追着群青的脚步而出:“娘娘,出血止住了,接下来只需着重安养即可。”

    皇后总算露出喜色:“天可怜见,没事就好!躺着休息一会,找来软轿,要六个人抬,将韩婉仪稳稳地抬回宫去安养,务必小心。”

    殿中贺喜声连连,唯独群青脸上一片平静。

    陆华亭杯中的酒凝停,没有洒出一滴。

    他抬眸望着群青的脸:她的眼睫微垂,睫毛的阴影落在颊上,似有倦色,显得脸更白,白得几乎透明。

    他从果盘里挑选了一只杏子,擦拭干净,划一道弧线抛进她怀里,道:“青娘子自开席起水米未进,看着快要昏了。”

    群青一把接住杏,却没有抬头。

    那杏子凉冰冰,沉甸甸,略带潮湿地握在掌心。

    转眼便有其他嫔妃有样学样,朝她铺开的裙摆上抛了些桃、杏、果儿:“先吃枇杷,近日枇杷是最好吃的。”

    “枇杷还得拨皮,梨子充饥。”

    “青娘子,先吃我的这个桃,我尝过的,保准甜。吃完了转过脸看本宫一眼,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样。”

    韩婉仪由危转安,宴上气氛松快起来,一时间竟效仿掷果盈车,纷纷朝着群青抛果子。群青开始还接,后来便干脆不理会了。

    皇后叹道:“你也不必跪着了,快起来去用膳吧,今日委屈你了。郑福,给她端一盘软糯些的雪团糕先垫垫。”

    群青却仍然跪在原处,有气无力道:“娘娘,奴婢想起一事。”

    “你说。”皇后对群青存了几分耐心。

    “已超十日阴雨连绵,算是异常天相,按律可以请太史局测算。又兼婉仪娘娘见过宝安公主后一直不适,今日又胎相不稳。”群青直直地望向宝姝,“奴婢以为,可以让太史局一道看看,宝安公主与婉仪娘娘是不是命格冲撞。”

    没有人能白白践踏她,不付出代价。

    宝姝闻言,脸“唰”地一白,和怀有龙嗣的宠妃命格冲撞,这罪名安在头上,日后韩婉仪有什么问题,都会怪罪宝安公主,更何况这韩婉仪本就想害她们,群青此举,无异于给她手上递刀。

    宝姝求饶:“娘娘明断……”

    马皇后却道:“说的是,本宫怎么没想到?”

    今日之事扑朔迷离,耽搁秋日宴不说,让各人看了场好戏。查来查去,没完没了,正如那雪兰香与桂花,也许其实就是韩婉仪自己身体不好呢?若不了了之,让皇家颜面往哪里搁?

    群青却提供了一个绝好的理由,让此事当场做结。

    皇后不让宝姝言语,当场召太史局来,又垂眼看看群青,言语柔和了许多:“听说知意在宫里种鲜花,是你的主意?”

    群青道:“是良娣听闻皇后娘娘削减宫衣、头冠以资西蕃军费,想为娘娘分忧,奴婢才出了这个主意。”

    “很好。”皇后莞尔,“你这孩子口齿伶俐,遇事镇静,护佑了韩婉仪这一胎,本宫想得给个赏,不知圣人……”

    她转过脸去瞧宸明帝,宸明帝闭着眼,却开了口。他的声音缓而沉,每个字都慎重至极:“擢,一等掌宫宫女,日后协从良娣,事无巨细,悉心侍奉。”

    掌宫宫女!

    皇后怔住,揽月也惊呆了。因为就连嫔妃的宫中,掌宫宫女也是极少见的。

    一等宫女品阶太高,位压七品女官,能越过贵主,号令一宫事宜。而贵主们通常愿意将无上的权势掌握在自己手中。

    清宣殿现在有了一个掌宫宫女,只有一个原因。

    郑知意年幼,若居高位,需要有个更强的人为她掌舵,日后群青便是帮扶她的女使,在身后指点她,必要时又可在前面代行难事。郑知意一人无法压住后宫,但加上一个掌宫宫女,便可以抗衡。

    圣人这是存了让良娣做太子妃的心思。

    天爷啊,若非是在宫宴上,揽月已经蹦起来了。

    群青拿披帛兜着一堆果子回到郑知意身旁,拿起雪团糕狼吞虎咽,揽月给她抚背,看她的眼神,柔情得让人毛骨悚然:“慢点吃啊,不够了还有啊。”

    群青胃里有了东西,方好受一些。觉得有些甜腻,那枚杏子已被她握得有些温热,放在唇边,却不知为何,没有咬下去。

    李玹瞥了群青一眼,道:“揽月,赐酒,别噎死了。”

    正戏还没开场,倒是先让她唱了一出。

    方这样想着,西边的军报与太史局的太史令前后脚到:“禀奏圣人,战报来了!”

    宸明帝整晚心不在焉,便是在挂心西蕃战事,此时骤然睁眼,急着接过战报瞧了一眼,拔脚离席,走到西屏风后去了:“叫众人开宴。太史局事宜,皇后看着处理。”

    圣人勤勉,那里桌椅笔墨俱全,是宸明帝临时处理政务的地方。缓缓奏起的丝竹声中,只听一声脆响,是宸明帝将军报摔在了地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心下一沉。寿喜窥着他的脸色:“殿下,这密诏……”

    李玹摇了摇头,靠在了椅子上,面色沉重:“时机错过了。”

    看这个样子,他前去西蕃平乱的皇二弟李盼,定然吃了败仗,而且是大败。

    第26章

    “这个李盼!”

    宸明帝怒不可遏, 浑身颤抖,“出征之时,说什么‘蛮夷宵小, 三月必平’, 还拉上他大兄作保,结果呢?”

    “连胜几日便自以为稳了,竟把卫兵挪开,让歌伎打扮成小兵夜半入营帐,与他饮酒作乐;西蕃人趁机潜进来劫走质子, 杀了十余近卫, 丢了潮山城, 他才酒醒!”

    “圣人莫急, 身体要紧。”郑福小心劝道,“二郎轻敌,但连日来夺下来的三个关隘还在哪, 只要守住……”

    郑福是太子和李盼的生母故皇后的奴才, 他对李盼的偏袒, 显然不是宸明帝想听的, 宸明帝扶着额角, 胸口起伏:“你出去, 叫吕嫔来侍候!”

    郑福退出去之前,从袖中取出那份密奏, 悄然放在案上。

    吕嫔迈着纤纤细步进来。

    她的身姿丰腴,动作却麻利,将窗推开, 又拿铜盆将香炉扣住,几片柑橘皮丢进盆里, 将帕子打湿,轻轻地贴在宸明帝的额头上。

    宸明帝的神色松弛下来。

    吕嫔本是商户女,当垆卖酒时赶上宸明帝的大军过境,便嫁给了宸明帝,因精明能干,颇得圣宠,举家封官赐爵,鸡犬升天。

    吕嫔将茶吹温了,双手奉给宸明帝:“圣人,茶不烫了。”

    她把军报捡起来看了一眼,放回案上,给宸明帝捏起肩膀。

    为了保证充分的安静,吕嫔派自己的奉衣宫女银子守在屏风外,截住所有的奏报,再由她轻手轻脚地拿进来,堆在桌上。

    因为那份密奏尺寸最小,吕嫔不得已将它放在了最上面。

    吕嫔翻开一看,是陆华亭的,悄然把密奏藏在自己袖中。

    “都什么?”宸明帝还是睁开了眼。

    吕嫔忙赔笑:“圣人头疼,暂时不要惦念政事了。”

    “朕不惦念,一会儿边境全然失守了。”

    “臣妾会看封皮的颜色,不是军报,是近臣们递上来的。”吕嫔一双笑眼,两个酒窝,风情中又带着几分淳朴,宸明帝看了就觉得心里舒服。

    他道:“是什么,你念给朕听。”

    宸明帝偏爱新妃,私下相处,偶尔逾越规制,叫她们念奏疏。

    吕嫔念了几封,宸明帝更生气了:“关心朕的虚词便不要念了!写几个字不能治病,浪费纸和墨。”

    吕嫔停下来,丹蔻划过一堆奏书,从中间准确地抽出一封:“这封有用的,圣人听了定然欣喜。”

    燕王请战,去西边协助赵王李盼。

    宸明帝盯着看了很久,将折子放在一旁,不置一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焕善战,素有“鬼面阎罗”之称,若真前去,自有把握转危为安。

    可正因燕王功高震主,再打下去,会威胁到东宫的地位,只恐隐患暗生,才不能让军权握在一人手上。

    这次让赵王李盼单独出征,亦有锻炼、试炼李盼之意。

    若李盼扶得起,日后他可以与燕王相互制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想到李盼这么不中用。

    “别的呢?”吕嫔从宸明帝的语气中听出不甘。

    吕嫔眼珠微转,又取出一道折:“燕王府陆长史奏,愿意倾王府之力主办仪式,奉迎佛骨入长安,为圣人分忧。”

    宸明帝的神色变了变。

    短短的两句话,却代表着一大笔钱。

    燕王府又出人,又出钱,将筹码押到了极致。

    宸明帝从礼服的宽袖中取出一页纸,那正是贬斥燕王到青海就蕃的皇旨,已经加盖玉玺,只是今日韩婉仪忽然出事,宫宴混乱,没来得及宣布。

    吕嫔的眼神顿时黏着在那张纸上。

    “于三郎,朕是阿爷;但于百姓,朕却是君父。阿爷原谅三郎,不过一句话的事,君父要原谅燕王,却得给天下一个交代。”宸明帝慢慢地说,

    “萍花,朕看你奏疏念得很巧么,拿了两份,全是燕王府的。你是生意人,帮朕算算账,你说这旨,朕是下还是不下?”

    “圣人说笑,臣妾不通国事,也不会算账。”吕嫔心中一跳,低眉顺眼,显得格外可怜,“臣妾是将心比心,替燕王妃觉得不值。”

    她说:“当日燕王妃带着萧家军嫁给三郎,稳住长安民心,又帮皇后娘娘打理宫中事,做牛做马。没享几日福,又要被赶到青海。王妃本是长安贵女,嫁了不懂事的三郎,半生凄苦,同为女人,臣妾心疼。”

    吕嫔避重就轻,只从燕王妃的角度劝说。宸明帝听完,下定决心,将那页诏书丢进了火盆,叹道:“皇后,确实不堪大用……”-

    外间,太史令把罗盘转到了宝安公主的方向:“东方有克。”

    宝姝说话的腔调带上哭腔:“皇后娘娘,这罗盘可以拿磁石吸引,素有作假之法,不足采信。”

    “哦,罗盘可以作假,八字总不会作假吧。”丹阳公主心直口快,“太史令你给本宫算算,韩婉仪和宝安公主的八字是不是相克。”

    此话一落,就是不相克也得相克了。

    杨芙站起来,咬着嘴唇说:“皇后娘娘,我身体不适,先行退下了。”

    随后,众目睽睽之下,不顾宝姝阻拦离开宫殿,如一片无依的落叶。

    皇后蹙眉:“既然如此,宝安公主先行禁足,等韩婉仪平安产子,禁足自解。”

    宫妃们叹息议论,长达七个月的禁足,等再放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杨芙离开前,含泪地望了一眼群青,眼神绝望而复杂。

    群青什么也没说。

    她与这天下大部分娘子一样,看到杨芙凄惨,孤立无援,心中浮上恻隐,她感受着这份煎熬,却报以冷冷的回视。

    当断则断,这是她学会的自保的方式。也许会难受一阵子,但总好过牺牲一辈子。

    只听郑知意在耳边小声道:“瞪瞪瞪,眼珠子瞪出来,殿下也不会救你的。”

    群青差点呛住。郑知意还以为杨芙在求助太子。

    也是奇怪,李玹今日没有为宝安公主说情,难道他也决定放弃宝安公主了?

    这时,圣人的口谕传来:“燕王李焕请战准奏,命燕王为先锋,前往凉州,协助赵王击退西蕃国,共卫大宸国土。燕王若能将功折罪,不咎先前过失,论功行赏!”

    李玹手上一动,酒泼翻了。

    燕王李焕当即下跪在地,掷地有声:“谢父皇恩典!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平西蕃不还。”

    萧云如亦松了口气,在左右侍女搀扶下谢恩。最高兴的当属皇后,叫宫婢将凤印退给了萧云如:“本宫早说过,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你这孩子就是爱操心,一惊一乍的。”

    除了皇后没人这么想。

    水面之下,谁知经历了怎样一番风云变幻。

    满座宾客都未想到有此转折,啧啧称奇,燕王运气也未免太好。

    不仅打仗是常胜将军,每次走到绝路又柳暗花明。就拿这一次说,长安民怨沸腾,他刚好离开一阵子,待到回来,西市的舆论早就平息,新的军功,反会成为他的登云梯。

    若非天生长了张带胎记的丑脸,真要怀疑燕王才是天命之子。

    只有群青注视着陆华亭的空位。

    不是运气,不是天命……

    方才陆华亭仓促以桂花做局,陷她于其中,并非想置她于死地,而是想搅乱宴席,拖延时间,等西蕃的军报送来。

    想来赵王召妓入营的事,陆华亭早就得到消息,算到此战必败,便借此机会,帮李焕绝地求生。这才是他的底牌。

    而她与宝姝,也是其中的一环。

    想到此处,群青脸色微沉,吃干净手上的枇杷,附耳问郑知意:“良娣餐后想不想去消消食?”-

    宸明帝回御座用膳了。吕嫔的宫女金子将含元殿用于储藏的小角门打开。

    光亮照进黑暗中,藏匿内里的人稍稍偏了偏头,依稀可见白玉般的下颌。

    “圣人下旨了。”金子说,“委屈长史了。”

    那人目光一闪,慢慢爬起来。

    仓库低矮,陆华亭只得跪坐在其中,面前摆有笔墨。吕嫔将他藏匿此间,方才那两份拿来博弈的奏疏,是他听着门外宸明帝与吕嫔的对话,持灯现写,咬住笔摁上印信,又由金子悄悄递出塞进奏疏中,由吕嫔拿给圣人看。

    这样才能保证,以最少的代价留住燕王。

    在狭小空间待得太久,他出来时,唇色发白,却神情自若,拂掉袖上稻草:“吕嫔娘娘肯帮忙,蕴明感激不尽。”

    金子笑得很甜:“孟给事中送给宝安公主那只红玉珊瑚,已是珍品,娘娘们都很羡慕,她们肯定想不到,陆大人乞巧节写福笺那日允给娘娘的红玉佛像,比那个珊瑚大一圈!我们娘娘很是喜欢,打算放在吕万户侯的私宅里镇宅用。”

    “娘娘喜欢就好。”陆华亭道。

    “对了,”他问金子,“吕嫔娘娘念奏疏时,可是看见了一份绿封皮的密奏?”

    金子的眼神闪了闪:“郑公公帮太子殿下拿进来的,娘娘一看跟长史相关,赶紧藏起来了。”

    “可否给某?”陆华亭问。

    金子却笑着推诿:“娘娘说了,她喜欢长史这种聪明人,娘娘即便知道了密奏的内容,也不会乱说的。”

    她说:“娘娘的胞弟吕万户侯在长安南郊看上一块地,想在那里建宅邸,只是长安地贵,不知长史……”

    陆华亭眼瞳漆黑,却是微微一笑:“好啊。”

    “那奴婢先行谢过长史了。”金子喜滋滋说完,却不退下,仍垂手立着。

    陆华亭瞧她一眼,便知她还想要打赏,摸向自己的袖口,却是一顿,想起随身带着的通宝,全都给群青了。

    “不用了吧。”金子推辞。

    陆华亭的手指扣上自己的腰带,毫不犹豫地将蹀躞带中间镶嵌的那块白玉掰了下来,递给金子,笑道:“这怎么行?赏是一定要的。”

    金子见过与宫妃结党的权臣,行事这般恣意的还是头回见到,耳根红了:“多谢长史赏,日后有事,随时来找奴婢或者银子就是。”-

    陆华亭在夜色中走下玉阶,逆吹的风将他的衣袖和衣摆扬起来,真当是通身上下,空无一物,他眸中倒映着冰冷的笑意,只觉有趣。

    也不是空无一物,他手上还有一盏灯,散发着微微的光明。

    他将灯提高一点,照亮阶下站着的李焕愤怒的脸。

    “我说你去哪里了,原来干这事去了。”李焕已换好戎装,压抑着怒火,低声道,“你难道不知晓我最厌恶与后妃结交,一个个给父皇吹枕头风,只会将朝局搅乱罢了!”

    陆华亭看着他,眼中噙着无谓的笑意:“殿下,好事你叫萧荆行去做,我做不来。”

    李焕一时竟叫他身上的迸发出的冷意镇住。

    陆华亭安静地走下来,李焕留意到,他与自己拉开了一些距离。

    上一世李焕坚决不与后妃结党,叫李玹与受宠的新妃结交了个遍,将李焕打压得很惨。

    陆华亭本就是不择手段的人,既得先机,没有道理不加以利用。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李焕低声道,“可你干的是什么事?未经我同意你就敢揽下迎佛骨的事,我的印不是叫你这样盖的。那上下需要多少银钱,你给我变出来?!”

    陆华亭:“钱的事我与王妃会想办法,无须你多虑。”

    “不仅是钱。”李焕想不通,“楚国亡国,不就是因为皇帝湎于修道,不理政事?阿兄提倡神佛之事,我本就不快;现在倒好,我们燕王府也大力主张。”

    陆华亭道:“三郎,你可知举国上下有多少寺观?仅长安便有二十六寺,四十八观,信徒不计其数。如今新朝最重要的是尽快争取民心,琉璃国是佛教正统,若能迎佛骨入长安,便意味着被琉璃国承认为正统,千万教众自然归附。这么好的事,为何不办?依我看,还要大办。”

    李焕住步。陆华亭头都没回:“看我做什么?”

    “我觉得你近来好像变了个人。”李焕道,“我看不清你到底要做什么。西市之事本就是孟观楼构陷,为何不查?不知这些手段哪里学来的。”

    “谁说不查?此事暗查。殿下,我不想瞒你。”陆华亭转过脸望着李焕,黑眸中没有分毫笑意,“这世上有许多人,有人是同路人,有人是同归人。我与殿下,只是‘顺路人’而已。”

    “我还在这里,全因恩没报完而已。”陆华亭的眼神淡漠。

    “你的意思是你会走?”李焕好像被他的话刺痛,恳切道,“你我顺路至最后,我许你加官进爵,我许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们不能算是同路么?”

    陆华亭笑了笑,不语。

    上一世李焕登基,他才发觉,无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人心都是会变的。

    眼前的少年李焕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他陆华亭要杀的人,他会费尽心机拖延阻挠;他想保的人,对方则越过他,一杯鸩酒鸩死。

    他本也不是来帮李焕重走帝王业的。

    不过是为了做完自己未竟的事而已。

    “眼下不是还顺路,你放心,总归不会害了你。”言谈之间已到了驿站,陆华亭道,“上马吧。”

    战机不可延误,燕王府的四名近卫、十五名护军随行,近卫们早就装了衣物、兵器,牵好马,连夜赶赴凉州。李焕翻身上马,月光之下,通身犹如铁铸的骑兵:“别忘了,帮我照看阿芙!”

    陆华亭一直到马蹄腾起的扬尘落下才转身。

    望见在树丛下的石头上有个人影,他的目光陡然锐利,三两步走过去拨过树丛,照亮一张雪白的脸。

    他转身观测,这个位置,这个角度,能把燕王随行几人数个清楚,连对话也听得分明,一阵凉意涌上后心。

    群青感觉他定定地盯着自己的脸好一会儿。

    “今日宴席,娘子光彩慑人。”他的声线好听,落在耳中自含真挚。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一时顿住,分不清这到底是称赞还是嘲讽。

    “你尾随我们过来?”陆华亭紧接着道,“驿站不是回东宫的路径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果然。群青坐着,掀起唇角:“尾随?良娣是燕王长嫂,光明正大来给燕王饯行,奴婢陪同而来,不慎踩进水坑,整理一下仪容,这你也要管?”

    说着,不再理他,专心弯腰弄鞋。灯笼照亮她的裙边,确是沾满泥泞。

    随即耳畔传来郑知意跑过来的声音,还有她发亮的嗓门:“那燕王可算是走了!我问养驿马的,这下可以给我骑一下了吧,他竟说不行……”

    “良娣,燕王府长史也来送燕王。”群青忙直起腰提醒。

    郑知意方才注意到黑暗中还有一个人,吓得“啊”了一声。

    好一个长嫂来饯行……

    陆华亭看了一眼被群青利用得团团转的郑知意,与她行礼:“良娣想骑马,臣带你们去上林苑,驿马不能骑。”

    “本宫知道。长史没什么事就赶快回去吧,本宫和青娘子开玩笑的,没见过宫里驿马,顺便看看罢了。”郑知意说完,就如临大敌地看着陆华亭。

    群青低头把裙摆擦干净,只觉察陆华亭靠近了她,将一物放在她身旁的地上,随后离开。

    群青转头,看见那只发着微光的灯笼,立刻叫住他:“长史的东西落下了。”

    陆华亭住步:“回宫路上经过林中,路不平,雨天积水,青娘子拿着,给良娣照亮脚下。”

    “这里离东宫近,离燕王府更远。”群青说。

    陆华亭转过头,灯光倒映在他眼中,照出他脸上的无谓,照出几分虚幻的温存:“某走夜路习惯了,不会踩空。”

    群青望见陆华亭夜昙般的身影,独自走入林中。

    第27章

    暖秋已至, 天朗气清,秋高气爽。宫女们最快乐的莫过于领俸银的一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揽月:“你们知道么,群青叫我去替她领钱, 领咱们全宫的钱。那尚仪发呀发呀, 我手上都拿不住了,还没发完!旁边的宫女眼都看绿了。其他人将我认成她,一见我就拉着我款款地说:青娘子,是你啊!秋日宴上你可是出了名了……”

    阿姜忙着数钱,整个住所充盈着哗啦啦的响声:“你讲过五遍了。”

    “是么, 我讲过五遍了?”揽月不甘地拍打自己的嘴巴, “可恨我嘴笨, 你们不在, 没看到宴席上有多精彩,我真替你们可惜!对了,你们猜得到掌宫宫女的月俸到底有多少吗?”

    阿姜竖起耳:“是我们的二倍?”

    阿孟:“三倍?”

    “六倍。”揽月做了个手势。

    “六倍!”顿时, 阿孟和阿姜觉得手里的银钱没了分量, 咬着被角在铺里扭动起来, “怎么那么多啊?我都不敢想象有那么多钱, 能怎么花!”

    “若是在宫外, 雪缎来上几匹, 做个裙子袄子,什么大鱼大肉、糯米饼子糕买上几斤。”阿孟已然歪在床上畅想起来。

    “就知道吃穿!”阿姜嫌弃, “还不如攒一攒,郊外盘个小铺子,再找个俊朗些的小货郎过日子……”

    群青在一旁听着她们讲话。她把通宝十个一串, 拿红线穿好,码在木匣里, 一只只木匣又和其他的赏赐一起塞满两只箱子。

    她的头发刚刚洗过,弯腰时,一阵阵皂角的清香飘至鼻端。理好了,群青一面用梳子理顺长发,一面看着她的财产发呆。

    说来讽刺,避开了任务,她当宫女短短几个月攒下的体己,竟比上一世当司籍死前剩下的还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按阿姜说的,盘个铺子似乎可以考虑一下,货郎就免了……

    分完月俸,群青又将清宣阁众人叫在一处。

    圣人将群青封为掌宫宫女后,送到清宣阁的除了赏赐,还有新添的四名粗使婢女、两个小内侍。前院里的新老面孔加在一起,居然有十余人之多。

    这一切都比照着太子妃的仪制,虽然宸明帝并没有明说,所有人却都觉得好事将近,每张脸上都是期待的神色。

    “阿姜机灵,日后便负责接待来客,御前奉灯,内殿的排班清扫,还有小厨房。”群青重新分配各人的角色。

    “阿孟还算认真,你就管南苑花圃和外部的排班清扫。”

    一个内,一个外,阿孟阿姜虽管了人,但两人算是彻底分开了,不免惋惜,依依不舍地对视。

    群青面不改色,这两人凑在一起爱欺负人,就得拆开才好。

    “若蝉仍然主管奉衣、针线,若有不确定的,就来问我。”

    若蝉应是,红彤彤的脸蛋满是羞涩。在她身旁,有人的目光比灯笼还亮,是揽月眼巴巴地看着群青。

    “揽月,你做回奉衣宫女吧。”群青道。

    众人投来羡慕的眼神,揽月激动得直跳脚,谁能懂得这失而复得的滋味?

    “今日初次见面,在场诸人,俸银各加一两,是我给你们的见面礼。大家日后悉心当值,有功者奖,有错者罚。都散了吧。”群青道。

    没……没了?

    眼看群青说完了,只用黑眸平静地看着她们,宫人们面面相觑,头一次见这般潇洒务实的风格,寂静了片刻,才爆发出欢呼,各自散去-

    尚宫局女官拿木托盘盛着一只鱼符,跨进殿中。群青衣饰已换好,取下腰上木鱼符,换成黄铜鱼符。女官笑着道喜:“恭喜娘子了。”

    群青福身回礼。她是这样的年轻,在女官的视线中,她的脸像瓷,白里透出淡淡的青,还有几分稚气,但睫毛垂下的时候,却显出格外的冷清,似乎任何铜臭都不能沾身。

    女官走了,群青打包好铺盖,阿孟她们帮忙拖着两只箱子送到偏殿,嘴里还十分不舍。若蝉说:“姐姐,你这颗杏子发霉了,还要吗?”

    那日陆华亭抛到手中的杏子,她一直放在桌角,看着它从盈满变得干瘪。

    群青说:“那扔了吧。”

    她回头看了看柜上斜挂的一只灯笼,灯笼已灭,被压得有点瘪。走到门口,群青折回来,把这垃圾也带走了。

    曾经关过她禁闭的东偏殿,成了群青起居和办公的场地。

    总算有个单人的住所,群青整理好桌案床铺,坐在灯下揉开蜡丸。

    这是当日从安凛那里拿到的蜡丸,里面是他给那个新来的“杀”在肆夜楼的任务,也是她想截胡的任务。

    ——肆夜楼主人崔伫有一本真帐,内含勾连百官罪证,取到账本,想法子交予御史台汪振。

    群青看完,将信息付之一炬。

    肆夜楼的老板有一本真帐?那肯定藏得很隐蔽,不是寻常之辈随便逛逛就能找到的。

    难怪安凛让他的“杀”潜入肆夜楼,假扮乐伎,想来是一面骗取崔伫的信任,从他口中套话,一面悄悄在楼内找账本。

    但前面这名“杀”已经死了,是任务失败,很可能已经打草惊蛇,这崔伫只会把账本护得更紧。

    确实很难。

    但也因为很难,就算那新来的“杀”已经潜入了肆夜楼,恐怕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得手,她未必没有机会,群青自我安慰。

    灯光澄明,群青在纸上写下崔伫的名字。

    崔伫是崔家大郎,在她印象中约有三十几岁,年轻时常与官宦之子混在一处狂喝滥饮,但自己并未考取功名。

    在长安,无需是世家子弟,极度的有钱,豪放风流,也可以吸引贵族子弟与之结交。

    崔家在楚国在时就是大商贾之家,做绸缎生意。国破之后,长安战乱,大量的商户亏损闭门,而崔家靠着囤货居奇,财富不减反增,在平康坊开张了肆夜楼,加盖三层之高,弄得奢华至极,夜夜笙歌曼舞。

    崔伫便是这肆夜楼的主营人,如今他无需功名也可以出尽风头。因为肆夜楼权贵出入,一掷千金,崔家既然和各种权贵保持良好的私交,自然已成炙手可热的新贵。

    马上,不就有想和崔家结亲的?

    群青在“崔伫”之下,写下“崔二娘子”。

    秋日宴上,丹阳公主说,孟观楼的新妇就是这个崔二娘子,应该是崔伫的妹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娘子只是商户之女,身份低微,但若真的能与崔家结亲,却很有利于孟家的壮大。

    话说回来,南楚的昭太子想借御史台之手报复崔家,除了想搅乱大宸的朝局,还因为记恨崔家是个墙头草。

    楚国国君曾给他们减免赋税,多次相扶,谁知宸明帝攻进长安之后,崔家第一个表态迎降,还将铺子内的冬衣拿出来给李家人御寒,以谄媚之态,换得如今的壮大光鲜,想必让昭太子咬碎了牙关……

    揽月进来了,群青将纸折起。

    如今清宣阁宫人多了,事务清闲,她持黄铜鱼符,也能找借口出宫。她可以慢慢思考这个任务如何完成。

    “这些天,太子殿下隔日便要来清宣阁过夜,倒是再也不提鸾仪阁了。”揽月紧挨着坐在群青身边,跟她找话说。

    群青提醒:“宝安公主都禁足了。”

    她心道,寿喜看到她和陆华亭说句话,李玹都要怀疑半天。宝姝竟敢和陆华亭当场勾结,就算杨芙不被禁足,李玹恐怕也不敢信任她们了。

    “也是。”揽月闷闷不乐,“可近日殿下来过夜,心情一直不好,怎么小心当值都挨骂,弄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良娣哪句话不对,和殿下吵起来,眼下的一切便都没了……”

    太子党准备密奏对付陆华亭,又设局赶走燕王,结果一样也没有实现,心情不好是应该的。

    这么想着,群青口中宽慰揽月:“不关良娣和你的事,许是他自己政事上心烦。”

    揽月道:“好像是遇到烦心事,说那琉璃国的使臣,原本和殿下谈得好好的,听闻圣人派燕王去打西蕃国的消息,就变了脸,言语之间,竟威胁殿下,不想送佛骨入长安了。”

    群青的睫毛微微一颤。

    她知道圣人和太子对迎佛骨之事的重视,如今燕王府也松口,负责主办仪式,好不容易上下一心,就等着迎佛骨了,若此时琉璃国那边突然变卦,确实让执政者们心烦。

    她也希望事情能早点解决,不要遇到波折。

    群青期待奉迎佛骨的唯一理由是,若举办这样规格的祭祀仪式,按大宸律,会多放几个宫人-

    当夜,东宫的轿辇进了清宣阁。

    奉灯之时,揽月不慎弄倒了一个烛台。

    “你下去,叫群青奉灯。”李玹冷冷地说。

    李玹显然是从碧泉行宫回来,衣上沾满檀香,檀香之中又有淡淡酒意,可见是和琉璃国的使臣谈得并不愉快。

    揽月很想提醒他,群青如今是掌宫,根本就不必再做奉灯的活了。

    但太子面色铁青,她不敢开口。与群青交接时,揽月递她一个同情的眼神。

    群青半夜被叫起来,靠在了久违的墙壁上,在思考一件事。

    那便是人整夜整夜地不睡,会不会死?她此刻不过是被叫起来夜值,心都跳得有些紊乱,不大舒服。

    李玹案上的奏折,因为燕王、赵王不在,变成从前的两倍多,需要看到天明。

    何况他还要夜饮。

    “今夜给殿下梅酒吧。”群青端来酒壶,“不容易醉。”

    “谁叫你多话。”李玹正烦着,一抬眼,撞见她漆黑整齐的发髻,旋即四目相对,群青看见那双凤目中的怒意融化,变成冰凉的讥诮。

    群青静静退了下去,没与他计较。

    想来最近事多,东宫心情不好。

    不睡觉、饮酒、爱生气,此人必将短命。

    下一刻,她便听见一声闷响。李玹倒在桌上,惨白的脸枕在散落黑发间。他的手臂无法控制地抽动,直将酒壶也碰倒在地毯上,像某种病发之状。

    第28章

    李玹的人已经倒在地上。视线中床帐、屏风一晃而过, 望见黑漆漆的房梁。

    视线微转,群青第一件事不是扶他,而是拿着酒杯, 极度紧张地嗅里面的残液。

    李玹气急攻心, 手指动了动。

    原因无他,太子喝了宫女拿来的酒,随后倒地。若酒里有毒,别说出宫,群青得给太子陪葬。

    酒没有问题, 群青颤抖着手搁下杯, 看到地毯上, 太子睁着眼睛, 已经面如金纸,浑身抽搐。

    群青知道再抽下去,人很可能会咬住舌头, 即刻毙命, 她想掰李玹的下颌, 李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一把将她掀开。

    群青重心不稳, 跌坐在地毯上, 又试图摸索他的脉搏,痛楚中群青方回过神, 发现李玹反掐着她的手腕:“袖、袖……”

    群青在他袖中,摸到一个硬物。这形状……是袖箭。她浑身凉透,登时停止动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要他动动手指, 袖箭就会穿透她的腰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冷冷看她,惨白的脸上不见慌乱, 却有几分扭曲,是恐惧和愤怒:“敢……说出去,杀……杀无赦。”

    群青从李玹的话中判断出,这不是中毒,而是犯病,且是发作过多次的旧疾,他心里清楚。

    只是身为东宫,患这种病,不能为外人所知,否则不仅影响他储君之位,弱点暴露,还容易引来刺杀。

    李玹抓住了群青的袖子,借她的力勉强撑坐起来,青丝垂落在群青颈间,冰冰凉凉,群青身子都僵住,只听他在耳边极压抑道:“把你身上香囊给本宫。”

    香囊?

    群青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身上的香囊,是阿娘给的那只刺绣羊头香囊,内里有她父兄遗物,怎么肯给别人?犹豫之间,李玹已经难受至极,上手来探,她想到身上还有另一只香囊,迅速摸出来塞在他手上,连滚带爬地退开了。

    柑橘的香气在群青鼻尖荡开。

    群青看着李玹拿着陆华亭赠的香囊,放在鼻端,脸色逐渐缓和,只觉那画面诡异万分。

    李玹的抽搐缓和稍许,一扬袖,只听叮当一声脆响,是袖箭飞出击在桌案。

    从殿外躬身跑进好几个小内侍,见室内情状,两个架起李玹,另一个反扭住群青双手,将她拖到了外殿。

    李玹歪着头,两眼却死死盯着群青,指着她道:“处死……处死。”说罢两眼一翻,很快开始第二轮剧烈的抽搐,那靛蓝色双鱼香囊掉落在地。两个小内侍端起碗给他灌药,那药汁却无法入口,不住地顺着他的脸颊流到白色的里衣。

    殿外的夜色浓郁如墨,眼前一切发生得像梦一般光怪陆离,群青跪在地毯上,只觉得浑身血液涌到头顶。

    因为她恰好撞见李玹发病,就要被处死?难道她风雨都平安度过,却在这个夜里,阴沟里翻船?

    “别碰我!”那两名内监刚要来拖她,群青挣扎站了起来,“等一下,我有办法救他。”

    那厢太子人事不省,药都喂不进去,情势严重,小内监们见状,便没有强硬阻止。

    群青已跑到柜边,拉开盛放各色香料的格挡,在满满的香料中分辨了一会儿,舀一勺,倒进正殿那巨大的紫金香炉中。

    片刻后,一股清淡的草药气味吹出来,很快溢满殿中。

    小内侍们只躬身紧张地看着太子的情况。李玹半躺在一人臂弯,呼吸急促深重,慢慢的,抽搐竟然减缓下来。

    “殿下,殿下……”见他回了神智,一人悄声唤他,“殿下,方才殿下可是下令,处死青娘子……”

    “慢着。”李玹微睁开眼,语气虚弱,但神情凝重可怕,“问她,此香何物,为何她会知道……”

    群青跪伏道:“奴婢不知道殿下症状,也是碰巧听人说,西域的迷迭香,有缓解头疼之效……”

    她的冷汗不住地从鬓边冒出,顺着脸颊滑下来。看见李玹情况转好,她的心却沉入了谷底。

    群青虽跟李郎中和芳歇出过诊,但时间很短,医术浅陋。像这般抽搐的症状,她绞尽脑汁能想到的,也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便是民间所说的“羊癫疯”,抽搐时人会口吐白沫,但太子分明不像;

    他这口涎倒灌之状,倒像是另一个可能。

    “平日精力不济、头痛缠绵,若急火攻心,则倒地抽搐,涎液倒灌,有性命之危……”

    是阿娘在纸笺上写的,“相思引”的中毒之症。

    阿娘说,相思引用沉香丸可压制,迷迭香、黄香草可缓解。

    方才她使用迷迭香,本是死马当活马医,想拖延一点时间,未料想真的平复了太子的症状。群青想到太子方才讨要香囊的举动。

    陆华亭那香囊内,并非什么柑橘味道的香珠……那气味浓烈,略带甘辛,是类似柑橘的黄香草!

    一一对上号,群青霎时汗流浃背。

    李玹这是“相思引”中毒之状。

    这毒按说只有她有,一瞬间,她都怀疑是自己不小心谋害了太子。

    可是这一世,她的相思引毒丸藏在包裹内,根本没有启封。

    “青娘子,请先起身吧。”小内监在耳边说话,打断她的思绪。

    群青只见李玹已能自己饮汤药,不知太子这边准备的是什么药,喝下去后,他几乎完全平复下来,只是被折磨得脸色惨白,夜中看来像鬼。

    “今日之事,不许外泄。”擦干净嘴,李玹道。

    “奴婢明白轻重。”群青说,同时用一双急切求生的眼睛望着他。

    李玹看着她,那眼中仍然充满审视,半晌道:“你是医者?”

    群青生怕他要她来解毒,忙道:“奴婢不通医术。”

    “不通?”李玹说,“不通医术,方才如何燃香?不通医术,如何给韩婉仪保胎?方才饶你一命,你应该明白轻重,没有你藏拙的余地。”

    “不会就是不会,殿下面前,绝不敢有藏拙之心。”群青思考了一会儿,道,“韩婉仪之事,那是因为奴婢知道,韩婉仪原本就是假孕。”

    一语如惊雷,击在李玹眉间,他一挥手叫那几名小内侍退远:“什么假孕?你在说什么欺君罔上之语?”

    “是韩婉仪先行欺君罔上之事,奴婢说出了事实而已。”群青直直地望着他,夜中她的眼眸被烛火点亮,有刀兵般的冷意,盯得李玹有几分眩晕。

    他道:“韩婉仪为何要行欺君罔上之事?”

    群青早知有此一问,回答道:“殿下想知道这个答案,不妨往回推,看看当日韩婉仪诊出喜脉的时机,发生了什么。”

    “三个月前圣人清算楚国旧臣,韩氏一族算在其中,韩婉仪急切地需要一个孩子保全她母家,想必是用了民间的求子偏方,虽能立时有孕,但根本无法捱到生产。

    “这是圣人登基后第一个皇子,得到了充分的重视。现在韩家无虞,月份渐大,韩婉仪的孩子恐怕早就没了,无法与圣人交代,是以演了这出戏,那医官应该是与她串通配合。当日韩婉仪裙上鲜血浓稠,久不凝固,奴婢起了疑心,进去闻了,确实不是人血。”

    “所以你当日以施加穴术为名,实则进去威胁了韩婉仪?”李玹问。

    “她佯装不醒,奴婢掐醒了她,在她手心写了个‘假’字。”群青说,“然后韩婉仪恐惧奴婢说出真相,吓得将正在流产的龙嗣又憋回去了。”

    李玹撑着额头,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才道:“依你所说,那韩婉仪如此重视韩家利益,不惜欺君罔上,她和宝安公主同出一族,为何她不帮扶宝安公主做太子妃,还要嫁祸于她?”

    “殿下,是韩氏一族希望宝安公主做太子妃,可韩婉仪本人,却不是木胎泥塑,任人摆布。”群青说,

    “韩婉仪虽姓韩,却是旁支所生,从小颇受大族冷眼。圣人攻进长安时,韩氏惊惧之下,不舍自家贵女,把已有婚约的韩婉仪丢出去献给圣人;见新朝稳了,又逼着韩婉仪逢迎圣意,搭救母族。韩婉仪当日用药,只想救自己的父母,不是想做受大族胁迫的棋子,是以她最不希望宝安公主做太子妃,最不想看到韩氏鼎盛。”

    李玹听罢,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世家繁复,信息庞杂,能梳理得如此清晰,并不容易。

    其实这也不是群青当下想出来的,乃是她上一世被韩婉仪坑害,狸奴被扑杀,她经过一年的调查,才得出的结论,没想到重生之后却用上了。

    “殿下,奴婢虽出身掖庭,但在这座宫殿待了十几年,各种秘辛传言却知道的很多,譬如韩氏的关系,还有迷迭香。”群青道,“若殿下日后想知道,奴婢可以帮得上忙……”

    她眼神里就差写着“不要杀我”。

    李玹视若无睹:“这韩婉仪颇有心机,又受父皇宠爱,你勘破秘密,如此胁迫她,不怕她日后报复于你?”

    “报复?”群青浓黑的眼睫密而弯翘,眼神却很漠然,“她报复奴婢,奴婢当然害怕,但若奴婢背后是东宫,奴婢就不怕了。”

    “你这是何意?”李玹声色俱厉,她竟然拿他当挡箭牌,“本宫何时指使过你什么?”

    “殿下,韩婉仪的把柄在我手中,没有任何作用,但若是在殿下手中,却有个很大的作用。”群青说,“殿下若想结交后妃,韩婉仪这种不愿受大族挟制的新妃,便是很好的盟友,她若不愿,你便拿此事威胁她。”

    “你难道不知皇子和后妃勾结是重罪?”李玹惊异她一个宫女,敢说出如此狂悖之语。

    群青当然知道。

    但上一世,这韩婉仪和李玹交好,没少给圣人吹枕头风,将燕王害的很惨。她只是把李玹心里想做的,提前说出来罢了。

    “这难道不是殿下想听吗?”她冷静地望着李玹,手心冒了一层汗,尽量忽视他表现出的怒意。

    虚张声势,心里想要,偏装作正经,宸明帝与太子确实是父子,连性格都很相似。

    四面好像有惊雷劈下,将纱帐荡开。

    李玹脸上的怒意消退,慢慢没了表情。

    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没有什么再虚掩的必要,他深深望着群青,道:“你去内殿,将本宫的印信拿出来。”

    群青捧起那白玉印信,刚放在桌案上,忽然有两个内侍将她架起,拎到李玹面前。

    李玹斜靠着座椅,幽幽地看着她:“第一次拿印信的宫女,都会一手提着上面的蛟龙白玉纽,一手捏着侧边,因为托着底会将印油弄到手上,手脏了便容易弄脏贵人的衣裳。殊不知那雕刻的白玉扭脆弱易断,只有常年持印的女官才会习惯捧着底,你从前经常盖印信?还是帮别人盖过玉玺?”

    群青看了一眼手心赤红的印油,如血痕一般令人心悸。

    “群青,本宫如今,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李玹死死望着她,“你到底是何人?谁叫你潜入本宫身边?先前装疯卖傻,意欲何为?”

    群青已然伏首,半晌,语带哽咽:“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奴婢是前朝五品言官群沧之女,幼时便经常出入阿爷书房,帮阿爷盖印。前朝时,父亲受屈入狱,以至奴婢从官家贵女沦为最低贱的奴仆,那时我便发誓,若有机会,一定要走出掖庭往上爬,即便是卧薪尝胆、攀龙附凤也没关系。”

    “奴婢仇恨楚国皇帝,是故不愿侍候宝安公主,良娣对奴婢很好,奴婢心中感念。只是奴婢发现能接触到殿下,便忍不住动了心思,次次引起注意,只想效仿前朝徐昭仪,若能得殿下赏识,奴婢……报仇有望。”

    泪眼朦胧中,群青望了一眼上座的李玹。

    他的神色仍然严肃,但眼神却放松了许多,很显然,是她的崩溃失态,让他觉得自己终于触及了真相。

    一国储君,怎能没几分戒备?想要他轻易信任一个充满疑点的人,是很困难的。

    让太子剥开一层疑虑,他才会放松警惕,不会轻易想到,下面还有一层。

    半晌,李玹使了个眼色,一个内监给他披上了外裳,另一人将内殿的折子捧了出来。

    他试着抓握了下右手,手指仍然无法合拢,低声对群青道:“发病之事,不能为外人所知,天亮之前,这些奏折需批复完毕。方才本宫已经分好,他们奉灯,你来盖印。剩下的,打回便是。”

    随后,群青便见从前那些只能远远看一眼的奏疏,全部推到了她眼前。

    她不禁看向李玹。

    没想到李玹敢让她接触大宸最核心的政事,这可是她上一世做司籍时努力多年,都没有摸到边的事。

    “青娘子,请。”小内侍恭敬道-

    内殿之中的软榻上,李玹总算可以稍躺一下。寿喜服侍他盖上外裳:“殿下试探他人,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体设局。”

    “近日头疼加重,本宫早就预感今日逃不过发病。那揽月是郑良娣家生婢女,本宫不想打杀她。”李玹看着窗外说。

    “那也不至于拿杖杀来吓唬青娘子。”寿喜说,“换成胆小一点的娘子,早就昏过去了。”

    李玹却冷笑道:“生死之间,才见人心,本宫疑人不用,她若没有本事,早就死了。只是没想到,她对本宫没有恶意。”

    说罢,他神色缓和,拿过寿喜手里的奏折,验证其上记录的群青的身世,果然和她所说一般无二。

    “这群沧是荒帝二十五年因直谏世家获罪,在牢里关了多年,现在还活着。他是进士出身,还中过状元。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这样的父亲,生出蠢笨之物也不合常理。”寿喜说。

    群青超乎寻常的聪明,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

    “让狱卒对群沧多加照料。”李玹合上奏折,“必要之时,还要用他。”

    寿喜道:“内宫之中,缺个替殿下行走的女使。青娘子一无家世,二无朋党,她父亲是对抗世家获罪,想来痛恨世家大族,正好可以制衡孟相,是最好的选择。若有一日不想用她,杀了便是。”

    李玹的手微微一颤。

    不知是因寿喜的话,还是因群青已进了内殿,抱着盖好的奏折。

    李玹见她面色苍白,竟笑了一声:“担心盖完了,本宫要赐你死?”

    “本宫不是那过河拆桥之人,何况你今日算是救了本宫。”李玹缓缓地说,“日后月俸同正六品女官,还能再加。若有难处,便找寿喜。”

    “你想要贵人的提拔,本宫便提拔你。”他转过眼,看着群青,“可是你想要的?”

    事到如今,群青只能顺势应承:“谢殿下赏识。殿下早点休息,才能养好身体。”

    好消息是,这段时日若要获取信息,能方便许多。

    “燕王毫发无伤,陆长史还险些连累到良娣,本宫如何睡得踏实?”李玹却还在意她与陆华亭的熟稔,“你说,应该如何还击?”

    原来太子对自己人说话如此直白。

    群青明白他想考验自己,让她献计,想了想道:“殿下,燕王府负责操持奉迎佛骨的仪式,那仪式庞杂,每个环节都容易出岔子。”

    “奉迎佛骨是国事,不能出任何岔子。”李玹说。

    显然这项祭祀关乎外事,对于大宸争取民心也极为重要,李玹不愿因小失大。

    “奴婢的意思是,因为难办,每个环节都需长史操持,定然费心忙碌。”群青已是困倦至极,她辛苦强撑,陆华亭将她害到这地步,便没理由清闲,

    “听闻陆长史每日过午才起,一日只能办公半日,殿下可让他代燕王早朝,占了那半日的时间,长此以往,看他受不受得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默了。他瞥了一眼寿喜,未料想群青能另辟蹊径,想出这种阴损招数。

    “也不早了,回去睡吧。”李玹总算意识到这是半夜,温言道。

    群青却还不走,顶着微微发青的眼底,望着他挂在腰上的靛青色双鱼香囊:“殿下能不能把那香囊还我?不瞒殿下,此物是……是逝者遗物,晦气,不详。”

    李玹听完,唇边笑意淡下,看了一眼香囊,脸上有些挂不住:“既然晦气,你一个小娘子带在身上?本宫不怕。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讨回之理?你回去吧。”

    第29章

    燕王府受命协同礼部主办仪式, 礼部按典仪律法拟好方案,准备讨钱的时候,燕王府却跟死了一样安静。

    礼部流言传遍, 说燕王府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在圣人面前应承, 不过是为了救燕王,拖延时间。

    这一清早,礼部侍郎陈余的车架直接到了燕王府:“老臣请见燕王府陆长史。”

    一个黑衣的女近卫把他拦在了门外:“我们长史还没起。”

    陈余站在门口,荒谬冷笑:“从前只当流言,说陆长史每日午时才起, 没想到今日一见是真的, 有没有点人臣的样子?”

    啸叫从头顶传来, 陈余惊而抬头, 见檐上立着一只凶光毕露的灰隼,那女近卫从桶内夹出生肉喂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老臣以袖掩口,实在受不了这血腥气, 又恐惧灰隼咀嚼生肉时凶残之态, 在门口站了一会, 只得打道回府。

    “长史, 陈侍郎打发回去了。”尺素喂完隼, 进来回禀。

    偏殿内还在用冰, 温度极低,香炉内寒梅香气飘散出来。

    陆华亭衣着齐整, 发丝分毫不乱,蹲在地上,背对着她画舆图。

    他面前铺陈着一张长两尺、宽一尺半的巨大白绢, 以黑墨线详细绘制宫闱平面。绢上画的摘星楼细部,是从楚国的旧舆图中按比例抄过来的, 需要拿最细的狼毫,比着尺规作画,方能精准。

    这数日,陆华亭带人看过整个大明宫,最后选定摘星楼作为仪式场地:“摘星楼北边有一块空地,只消将阑干拆掉,曲水填平,开青霄门、重玄门,佛骨与百姓从北两门进来。”

    他边说,参军边抱着算盘计算:“这般算下来,可以节省很大开支。只是张侍郎登门了,想必礼部的方案已经完成,长史最迟三日内画完上呈圣人,还有一争之力。”

    这数日陆华亭赶着时间,便是为了画这张舆图,他搁下笔,没什么表情地揉了揉手腕:“三日够了,再早起两日。”

    随即狷素跑进来:“长史,圣旨来了,听说是要你从明日起,代咱们殿下上早朝,到殿下班师回朝为止。”

    偏殿内所有人都“啊”了一声,参军道:“你没听错吧,让长史上朝?”

    “这早朝卯时就开始了吧。”

    “咱们燕王府离太极殿还很远,就是殿下坐舆辇也得两刻钟,天黑着就得起身。”

    “平时燕王上朝太早,夜半穿戴冠冕,为了不影响王妃休息,甚至是歇在偏殿。”

    陆华亭已沉着脸出门,见红衣老内侍果然拿着圣旨,他直直看着它,径直伸手:“某能否看下圣旨?”

    这老内侍道:“你急什么,等奴才念完了你慢慢看,看三天三夜。”

    陆华亭只好收回手,跪在秋桐下接旨。

    旨意果然和狷素说的一般无二。陆华亭拿过圣旨,几个近卫都围过来看,心道,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圣人怎么会下这种旨呢?”

    “听说是太子提议的,圣人同意了。”

    “这明日几点起啊?”狷素听着都牙酸,“长史从来没起过这么早吧,太子想要人命啊……”

    “不然这图,我们帮您画一点吧。”竹素看向舆图。

    陆华亭瞥过来:“你们会画?”

    几名暗卫便都蹲下研究,他们跟燕王打战,会画作战图,但这用尺规做的建设舆图,却是繁复眼晕。竹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画不了。”

    “我也不行。”

    “我也画不了。”不等陆华亭说话,几人也不敢碍眼,争先恐后地退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殿门。

    参军小心翼翼窥着陆华亭的脸色:“长史……那三日画完,还可以么?”

    陆华亭垂睫望着地上铺陈的舆图,估计是心情极差,半晌没有言语。

    他用修长的手指,将圣旨仔细叠好,冷笑玩味道:“我晚上不睡觉,可以。”-

    窗外飞花簌簌地飘落。太极殿内争吵不断,皇座上,宸明帝以手支额,不知是没有睡好,还是头风又发作了。

    多年征战,新朝国库空虚,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秋税又收得参差不齐,自然使宸明帝发愁。

    户部尚书张钧提议,取消从前给大商减免的商税:“那是楚国荒帝应承这些商户的减免,跟我们有什么干系,大宸应该立下大宸的规矩。”

    “长安的商户好不容易才恢复点气象,张尚书忘了,当年我等进长安时,大商还有送冬衣之情,如今新朝坐稳,转头就加税,岂不寒人心,以后谁还愿意长安做生意?”孟观楼转向张钧,

    “倒是户税,按律一年两收,圣人宽仁,减为一年一收。眼看一年之期已到,征战平息,应恢复两收。张尚书收不上来,这是办事不力。”

    “孟给事中即将迎娶崔家女,说话都偏颇了。也不知你是代表长安的商户,还是崔家的女婿!”张钧说,“那么几件冬衣,就收买了圣心,也不见崔家囤货居奇,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孟观楼道:“张尚书,朝堂之上,就事论事,不是你挟私报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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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华亭就站在最后一排角落,却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这陆长史不是和孟给事中素来有怨,怎么这次一句话也不说?”

    “他这是乖觉。燕王还在战场上,输赢未定,万一败了,日后燕王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陈余冷笑:“小子午时才起,这上朝的时间对他来说太早了,没睡醒呢!”

    李玹转过身:“蕴明,三郎府上正要用钱。听说你为钱,把礼部都给得罪了。难道不该替燕王说两句吗?”

    陆华亭着红色官服,树影投在两肩,如纸上疏影横斜,他瞧了李玹一眼,并不上钩:“殿下,臣确实没睡醒,现下不清醒。”

    宸明帝哪有闲心听他玩笑:“你好好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税收之事臣不懂。但是,今晨臣才发出去三十符信。”陆华亭说,“因臣掌握符信,所以知道,长安城内流民有两千人之多,他们的地是战乱时丢的。长安尚且如此,地方上失地流民数量可想而知。流民不解决,户税收无可收,再逼便是反。臣也不能因为自己没钱,就要别人的命吧。”

    有人道:“就是啊,说起来早上有个民女击鼓鸣冤,状告崔家诓骗流民中的良家娘子,进肆夜楼内去做乐妓……”

    孟观楼的脸色顿时变得红红白白,倒是孟相给了他一个眼色,叫他稍安勿躁。宸明帝头痛剧烈,挥了挥手,早朝便散了。

    张钧还是很生气,走到陆华亭身边:“方才孟观楼实在太过分了。燕王府为何不争取一下?”

    “吵有什么用,不过让圣人更烦躁罢了。”陆华亭说,“就让他们争吧,人人都觉得圣人性情宽厚,可以一争,某倒觉得圣人心底分明很有主意,你看他,憋得头风都犯了。”

    两人正在私语,陆华亭忽地侧过眼。

    倘若方才陆华亭如一团捉摸不透的雾,此时眉梢眼角却如粹过冰一般,变得明亮锐利,秾艳逼人。

    张钧顺着他目光看去,太子从陆华亭身边经过,衣袂相接,酸涩的黄香草香气席卷过来。

    李玹似有所感,回过头,陆华亭直直地盯着他腰间的香囊,眼中神色不明。

    半晌,陆华亭抬眼,眸色很深:“殿下所佩香囊颜色太深,似与朝服不相合,摘下来赐给臣吧。”

    张钧怔了怔。

    怎么有人管太子要东西要的如此理直气壮?

    李玹却以为他是因上朝之事报复而已,瞥了眼那柔顺垂着的绣金线双鱼香囊,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微笑:“此物婢女所赠,说是逝者遗物,晦气,不祥。本宫天潢贵胄,自压得住,给你却不合适了。改日送你个新的。”

    他拍了拍陆华亭的肩膀,走了。

    两人错肩而过,陆华亭没有回头,分明没什么表情的变化,张钧却被他的脸色吓住了。

    “某还有事,先走了。”不等张钧开口,陆华亭若无其事地擦过了他。

    回去的路上,树上的杨花不住飘落在他的肩膀和衣袖。陆华亭伸手去拂,但那雪白的花朵却越来越多,拂不尽。

    日光晃眼,他眼前不住地闪现着李玹腰上悬垂的香囊。

    闭上眼,却是一张素净的脸,眸中暗含挑衅。

    彻底归顺东宫了?

    婢女所赠。逝者之物。

    想到那则圣旨,陆华亭忽地笑了,笑容又很快消失,黑眸沉如水。果然是天生的克星。

    按照大宸民俗,只有互相倾慕的男女,才会佩戴对方赠的香囊。群青竟然敢把他的香囊送给太子,是故意挂出来挑衅他,还是……

    直走到燕王府外,他都不发一语,弄得在承安门候着的狷素很是疑惑。经过一片草地,陆华亭冷不丁把手里的玉笏扔了出去。

    玉笏飞出去的瞬间,狷素也飞了出去。

    他腾跃到草丛中将它一把接住,环顾左右,还好没人看见,他小声提醒:“长史,玉笏不能乱扔,大不敬……”

    陆华亭却看着前方道:“狷素,你站在那里,能闻到我身上的味道吗?”

    狷素嗅了嗅:“柑橘的味道?”

    “不是柑橘,是黄香草。”陆华亭面无表情地说。

    李玹身为储君,从来不用任何香料,尤其是香气浓重的香料,以免影响东宫端方严肃的气质。

    就算是婢女上赶着送的香囊,他也没必要佩戴,除非是确实需要,譬如药用,和自己一样。

    陆华亭陡然想到,太子的多年缠绵的“病”,也许同样是“相思引”之毒,而群青知道如何缓解。她做事目的性一向很强,也许就是靠这个解毒之法,获得了太子的垂青。他的香囊,倒成了她的青云梯。

    说不定太子中毒,也和群青有关……

    相思引,这三字令他袖中的手指攥紧。

    “殿中夜晚的熏香,改为黄香草,从明日开始,我不能佩此香了。”陆华亭道。

    好在太子和他见面不多,今日又走得仓促,没有注意到,他身上有同样的香气。

    第30章

    在群青独居一殿之后, 仍然常常和她呆在一起的,只有若蝉。

    群青干脆叫她把每日要做的针线拿来,她也一起来做。

    群青飞针走线, 裙上的破洞收紧, 蜷曲的菊瓣出现,随后现出金线菊花栩栩如生的雏形。她的眉毛上全是汗,一抬头,若蝉把瓷碗捧过来:“姐姐,喝一口水吧。”

    群青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忽然发现若蝉把她的床铺打理得没有一丝褶皱, 地上也纤尘不染。

    “你我都是宫人, 你不是我的婢女, 不必如此照顾我。”群青说。

    若蝉低着头:“我不像阿姜姐姐会讨人欢心,姐姐教我刺绣,你就让我做些什么回报你吧。”

    群青看着若蝉忐忑的脸, 只得默许。

    其实她帮若蝉缝衣, 也有自己的私心。她从小练习刺绣, 害怕技艺生疏, 只是在找机会练习而已。

    群青摩挲自己指尖上的薄茧, 她想起自己从来没问起过若蝉的过去, 问道:“我看你善于刺绣,你从前在哪个观?为何女冠也需要学刺绣?”

    “不单是我, 只要是宫中女冠,应该都会刺绣。”若蝉微微笑道,“姐姐, 我家穷,儿时受选入宫中白马观, 为一口饭吃。”

    “当年,荒帝选了好多小女冠,听说有几千个,一辈子只能待在那小小的道观里,为了不疯掉,师父就教我们绣八卦旗打发时日。后来又在陈德妃宫中祝祷时候,正巧良娣迁宫,我就被揽月姐姐‘借’来当宫女了。”

    群青心中一颤。

    她记得少年时写策论,太傅批驳楚过荒帝帝沉湎仙道之术,大修宫观,劳民伤财,当时没有解透,而今才是眼见为实。

    想到此处,她低头,毫无保留地指点若蝉的针法,“从这里穿进去打结,把结藏在里面,不会硌到穿衣的人。”

    若蝉手巧,了悟得很快,随口道:“姐姐这偏殿不仅阳光好,檐下鸟雀也多,一直在叫。”

    群青心中一凛,看向窗外,果然瞥见云雀的飞走的影子。若没猜错,窗下应该留下了好几个蜡丸。

    近日林瑜嘉频繁地发消息,催促她见面。

    群青绣得比若蝉快,绣完便放下等她。

    若蝉回头,见群青把几根丝与一根银线捻在一起,一颗一颗地穿上檀珠。

    “这是陆长史的檀珠。”若蝉说,“珠子找全了?”

    “还差一颗,晚些时候我再去找。”群青将已有的穿好,确认这次的丝线坚韧无比,“我只是想早点了了此事。”

    “姐姐等一等。”若蝉从针线篓中取出几条彩线,在手中灵巧地编织,很快攒成一枚彩球,和檀珠一般大小,“这是我们观中佩戴的结绳彩球,实在找不到,可以将这个补上去。”

    群青拿着结绳穿在其中试了试,倒也和谐好看:“是个法子,你教我。”

    “还学什么?”若蝉笑道,“直接穿上就是,他若问起,你便骗他,是你点灯熬油,不眠不休地编好的。”

    群青差点就心动了。

    可是,传说这串檀珠是增珈法师开过光的。檀珠在她裙上静静地躺着,每颗珠子都像一只眼珠,深沉地注视着她们。

    群青自打做了细作,下雨天路过泥头菩萨,都要找块布给菩萨遮一遮,再拜两下,生怕折损了自己的气运。

    她盯着它片刻,还是将那彩球取下来,放在了一边,睫毛颤了颤,对若蝉道:“这是开过光的法器,最好不要糊弄。你教我,我一定亲手做,以表对弄断法器的歉意。”-

    天气晴好,郑知意读书累了,突发奇想想荡秋千。可清宣阁没有秋千,群青心想这有何难,让宫人们都出来帮忙。两个劈木头,两个捆扎绳索,在南苑搭好一架秋千。

    秋千扎好,木板晃来晃去,郑知意欢喜地摸了摸,忽然道:“青娘子先荡一下吧!”

    话音未落,竟是一呼百应,阿姜她们笑闹着压着群青,非得让她第一个坐上去。

    群青红了耳根,只得抚了抚裙摆,坐在秋千上,两手抓住绳索,郑知意在身后一推,风穿过群青的发丝和裙摆,湛蓝的天幕上堆叠了云朵,一下子近了,又远了。

    阿姜急道:“良娣力气小点,别把青姐那么聪明的脑子摔坏了。”

    群青听着她们的哄笑,倒是像回到闺中一般,不知怎的,便也跟着笑了。

    荡了两下,她轻巧地跳下来,让郑知意在宫女们的服侍下玩耍。

    群青环顾四周,破天荒地,揽月没有紧跟着郑知意。她只站在殿门处,远远地看,神色好像有几分落寞。看见群青,揽月很快转身,回寝殿去了。

    “你怎么了?”群青跟了进去,揽月拿着块布帛,凌乱地擦拭着郑知意的妆台,口中强笑道,“没怎么呀。”

    群青倚在妆台旁,静静看着她的动作:“和良娣吵架了,还是挨太子骂了?”

    不说还好,揽月把布帛一扔,坐在了地上,眼圈红了:“我觉得我可能当不好这个奉衣宫女了。”

    “为何这么说?”群青问。

    “阿姜咋呼,现在也稳重了;阿孟也能拿事,就连若蝉也有刺绣的功夫……只有我,还在原地打转呢。”揽月看着前方的空气道,“良娣现在长大了,话本也不看。我这个奉衣宫女,不能像你一样扶持她,就连奉灯都笨手笨脚的,让太子殿下责骂。”

    话未说完,积攒的惶恐倾泻而出,揽月拿袖子遮住脸,呜咽起来。

    “谁说你没用了?”群青最怕人哭,坐在她身边,抓住了她的袖子,“你很有用啊。”

    想来李玹是有意刁难,换掉揽月,好让她避开发病,但揽月不知其中内情。

    “我有什么用?”揽月呜咽道,“我整天无所事事,就会嗑瓜子,四处与人闲聊……”

    “谁说闲聊没用了?”群青加重了语气,她想了想,说,“那日太子赶我出宫,你可是能半夜将女官叫起来给我找宫籍;奉迎佛骨、燕王就蕃、太子和使臣争执,这些事情,都是你第一个知道的,旁人没有这个本事。”

    揽月的呜咽停住,一双泪眼呆呆地望着她。好像是啊!若群青不说,她从来不知道,闲聊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呢。

    随即她想到,若没有她,谁能巴结徐司簿,给群青找宫籍,谁能帮群青把两大箱子的财物换成夜明珠带出宫呢?

    想到这里,她破涕为笑,忽然想去外面荡秋千了:“那我以后,还接着去闲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宫中,消息值千金,你干的活,是价值千金的活。”群青望着人的时候,黑眸很是真诚,“日后你打听到什么消息,先告诉我,看看对清宣阁有没有益处。”

    “那当然了。”揽月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用袖子飞快地擦干净涕泪。

    “我最近确实有件事想要打听。”群青对揽月道,“我想知道,近几日燕王府的陆长史都是几时来上朝。不过此事很难,你若打听不到就算了。”

    “这有什么难的?”揽月在群青惊异的目光中,理直气壮地说,“太极殿那几个小内侍,我可相熟,叫他们帮我看一下就是了。”

    群青万没想到她连太极殿都有朋友。

    “他们可是管我叫月姐姐,你知道吗?是花容月貌的月。”揽月脸颊飞红,身子一扭,自得地跑出去荡秋千了-

    回萧家省亲数日后,燕王府萧云如的车架,在一个布满浓雾的清晨,匆匆返回燕王府。

    陆华亭受召前来时,正殿屏风后充斥着咳嗽的声音,萧云如在奉衣宫女服侍下喝下一碗药,很快又呕进了痰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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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妃的病怎么加重了?”陆华亭问萧云如的奉衣宫女翠羽。

    “还不是家中的继夫人,还有她那几个孩子,处处冷嘲热讽,给王妃脸色瞧,哪怕王妃说是借,日后会还……” 翠羽愤然说,“继夫人说说王妃身在皇宫,一点好处都没有带给萧家,现在还想从家里拿钱救急,一文钱都不给。”

    萧云如晋封燕王妃后,她的继母薛氏也受封一品诰命夫人,但萧云如和家里感情淡薄,若非这次回去筹钱,平时很少回家。

    陆华亭一猜,便知道是借钱不顺。

    眼下萧云如屏退左右,只叫长史进去。

    萧云如坐在圈椅上,脸色苍白,如一只倦鸟:“仪式时日将近,燕王府上下,根本筹不出这么多钱,只有驻防军的军饷了。”

    陆华亭垂眼:“军费不能动,否则人心不齐,会出乱子。”

    “也许这就是圣人想要的呢?燕王府没有钱,圣人心中清楚。要么我们自己想法子筹钱;要么我们动用军饷,便刚好借机,削了我们的兵权。”萧云如眼中绝望,但神情仍然严肃,

    “倘若燕王败了,你的恩,我的恩,都无法还报。本宫不介意兵行险着,长史可有主意了?”

    陆华亭拿过一张纸,蘸墨写字,随后将纸翻转,面对着萧云如,眼眸极黑:“某想的主意,与娘娘想的,可是同一个?”

    纸上是一个“崔”字。

    见他猜到了,萧云如的神色宽慰:“本宫回来时,路上人人都在议论,有一个民女滚钉板告御状,说自己的女儿被肆夜楼逼良为娼。这些年,崔家恶贯满盈,只是背靠百官难以撬动,若燕王府将这个毒瘤铲除,是否可以将崔家的产业没入国库内,解我燕王府之困?”

    陆华亭垂睫:“在圣人的位置上,只看筹码。单凭这件事,并不足够撬动崔家,顶多惩罚一两人而已。”

    “如此恶劣的冤情也不够吗?”萧云如道,“还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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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非,能找到崔家与百官勾连贪墨的证据,交给圣人。”陆华亭抬眼,“历来君主,没有不猜忌臣子的。只有看到这个名册,知道有多少人瞒着圣人,怀有异心,圣人才会不安,不安才会动怒。”

    萧云如神色微凝:“我在家中和萧荆行饮酒,他提到过这个账本。说两个月前便是为了此事去了肆夜楼,但是去得迟了,那个知道线索的乐妓娘子已经被逼跳下二楼身亡,倒是抓了几个崔家的人,就在大理寺关着,可他们什么也不交代。”

    萧云如的二弟萧荆行,正任大理寺少卿。两个月前萧荆行去查此案,陆华亭顺带着让他揭露了孟观楼的一名外室。

    “蕴明,若你去问,问得出线索吗?”萧云如倾身望他,眸中有颤抖的光亮,是严肃和紧张。

    陆华亭一怔,明白她指的是严刑逼问:“娘娘若信得过臣,可以试试。”

    “好。”得了他的承诺,萧云如唤来奉衣宫女,取来一串铜匙,又把自己的鱼符取下一并递给陆华亭,“这牢门钥匙是我与荆行喝酒时,灌醉了他,从他身上取来的。拿着我的鱼符进去,萧荆行问不出的,你来问,若能早点找到账本,燕王府便有赢的机会。”

    陆华亭接过钥匙。

    他起身告辞,只听萧云如在身后道:“长史,有一事相求:本宫这个弟弟,自幼读圣贤书,考取功名,很是天真。他是直臣,本宫不希望他参与任何权力纷争,受到影响。”

    “臣明白娘娘的意思。”陆华亭没有回头,半晌一笑,“这件事他毫不知情,是臣违规入内。我是佞臣,不择手段,若有罪责,我一力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