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浓雾天, 不见身形。
陆华亭手上的灯漂浮在白雾中,像澄黄妖异的眼睛。
灯光穿过浓雾,划过厅堂, 照在牢房粗糙的墙壁上。
小吏将他带到大理寺关押疑犯的牢房内, 用铜匙开门。
还没进门,崔始的声音就传到外面:“这么点炭,是想冷死我?窗关得这样严实,是想熏死我?平康坊肆夜楼,整个北方百余家成衣铺子, 全是我大兄的, 说句不该说的, 改朝换代, 也动不了我们崔家的根基。”
“都坐了牢,还过得这么舒坦?”陆华亭问小吏。
“这里面关着的崔始,是肆夜楼主人崔伫的庶弟, 身份不一般。”开门的小吏说, “都知崔家和许多官员交好, 家大业大, 不好得罪, 谁敢逼问?”
陆华亭骨节分明的手, 放在门栓上,轻轻一推:“我敢。”
崔始的埋怨一停。门开了, 进来个人。
此人带进几分柑橘气味,崔始回头,见他极为年轻, 未着官服,不知品阶。陆华亭右手提着被绑手、堵嘴的刘鸨母, 往地上一扔,随后坐在稻草中,一双上挑的眼,蕴着冰凉的笑意,光影中黑似深潭。
“你是谁?”崔始问,“几品官?谁叫你进来的?
陆华亭叫人把炭盆搬出去,换一盆冰水来,手里拿一根长长的稻草模样的东西,放在眼前专注地编,随口问秉笔:“他之前进来过?”
“我进过三回,回回都是你们请出去的。”崔始自己答,“我说你们两个,一月拿多少俸?加起来连我家奴的一双臭鞋都买不起,何必与我为难,不如照顾几分,留个情面,日后官路畅通。”
“闭嘴!”秉笔气得脸发红,“我问你,你当日为何追逐春娘,使她从二楼跌下去毙命?”
“我醉酒了,跟她游戏,谁知她自己突然跳下去。”崔始还是同一套说辞,旁边小吏忽然舀起一瓢冰水泼他脸上,令崔始目瞪口呆,“你们今日疯了,敢泼我?”
“等一等。”陆华亭止住他们,好笑地起身。
他手上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带动牢房内光影轮转,“你们看起来,不太会用刑,让开,我来教你们。”
崔始心头一颤,只见两个小吏受命用黑纸把窗户给遮住。陡然的昏暗中,他终于看清陆华亭手里拎着的东西,那哪是什么稻草!
分明是荆棘和银线拧缠的一条鞭,像拖行的蛇尾。
鞭浸泡在冰水中,溅出清脆的声响。
陆华亭走到眼前打量着他,眼中已无笑意,尽是墨色:“把他上衣剥了。”
闷响、嘶鸣的人声和鸨母呜呜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直冲房门,几乎令这牢狱都摇晃起来。
萧荆行从值房赶来,脸色凝重,想推门而入,被两个小吏拦住:“谁让你们放他进去的!万一出事……”
“长史说了,人不会死,外伤轻里伤重,验不出来!”两个小吏也有自己的心思,“萧大人,案迟迟破不了,我们都要担责受罚。有事长史和燕王妃承担,我们背靠大树,装作不知就是了!”
萧荆行站在原地,心里像蚂蚁啃啮:“你们想毁了他是不是,让我进去!”
但此时,又有小吏来报,崔家拿着钱来赎人:“崔家的下人在门口闹事,说两个月,还没拿到口供,再有十天就超过羁押期限。再不放人,有人会去圣人那里,参您一本挟私复仇。”
小吏道:“前面两次都是如此,抓进来的人知道崔家势大,能想法救自己出去,咬死不供,咱们只得放了抓,抓了放。”
“挟私报复……我去会会他们。”萧荆行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大步向前门走去-
过了不知多久,陆华亭出来,鬓角已汗湿,脊背上衣裳也尽数打湿,却还是那副无谓的样子。他抬起手,手上捏着两份供词,上面赫然带着鲜红的指印。
两个小吏接过供词,万分欣喜,门口等待的萧荆行却面色凝重。他向牢里看了一眼,里面的人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拉过陆华亭:“我跟你回燕王府,我有话想跟阿姐说。”
两人并肩而行。
萧荆行说:“我只能羁押他十日,最多拖十日。你把他弄成那样,若放他回了崔家,你还没有把握搬倒崔家,你就彻底和崔家结下仇怨了。”
半晌没听见陆华亭回话。
萧荆行侧头,陆华亭出神看着手背,拿丝帕仔细地擦去手背上的溅上的一点血,紧接着他发现袖上也沾上了血迹,不止一处,只得挽着袖放下手,心里觉得很是脏污。
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上过刑了。
“你不好奇结果吗?”陆华亭自顾自说,“崔始追逐春娘,是奉崔伫之命捉她。”
他说:“那春娘为找账本,做了崔伫的情人,偷偷誊写了一份藏起来,随后通知了大理寺,被崔伫发觉。那日他们想先一步抓住春娘,拷问她把那誊写本藏在哪里,春娘走投无路,自己翻过栏杆跃下二楼。”
萧荆行也在脑海中,慢慢拼凑还原当日之事:那日大理寺得到线索进来搜账本,崔伫叫人捉春娘,春娘跃下二楼,砸在了一楼贵人的桌案上,吓得正在欢饮的贵人们四散奔逃。
当夜逃跑的就有孟观楼,马车载着他奔向一处私宅。陆华亭支使了大理寺的几个人跟着他,顺藤摸瓜,发现他私养外室,随后惊动宫内的丹阳公主,闹得公主退婚。
“上次出师不利,惊动崔伫。他只会把这账本藏得更严。”萧荆行拧眉,“最有希望找到的是誊写本,但春娘自尽,谁也不知道她誊写的那账本藏在哪里了。”
“不一定。刘鸨母说,肆夜楼内,春娘别无交好,只和一个叫玉奴的舞伎同居一室、姐妹相称,两人从前时常合舞《琵琶行》。”陆华亭说,“若说春娘生前可能把线索透露给谁,大约是这个玉奴。”
“玉奴,玉奴……”萧荆行只觉得这名字熟悉,仿佛在案卷中看到过,“这玉奴不就是孟观楼的那个外室吗!”
他接着说:“她是孟观楼的枕边人,未必会帮我们。而且现在找她晚了,两个月,就算她知道什么,足够孟观楼先一步找到誊写本毁尸灭迹。”
“没有吧,你忘了?”陆华亭折下了一片叶子,垂眼擦拭手上血渍,“这玉奴,事发当日,就被丹阳公主的奉衣宫女捉走了。按大宸律,现在该在掖庭为奴。”
“宫规森严,玉奴还没来得及和孟观楼相商?只要问她,便应该能得到线索。”峰回路转,萧荆行松了口气,“我近日就去掖庭找玉奴!”
萧荆行正说话,忽被陆华亭拉住,一把拉到山石隐蔽处。
萧荆行看清了,前方廊中有一个宫女。
天上有濛濛细雨飘散。
四面无人,她将裙子挽起来,提灯走来走去,雨雾中,布袜上的一截小腿,时而被灯照出晃眼的颜色。
两人身为外臣,确实该稍加避讳。萧荆行本是君子,把头缩回山石背后。
可等了一会,还不见她离开。转瞬间,雨点变得密集厚重,倾盆淋下,萧荆行猝不及防被浇了一头一脸,回过头,瞪着同样被浇成落汤鸡的陆华亭:“你故意的?”
假山可没有顶棚。
陆华亭闻言睁大眼睛。雨水顺面颊流下,愈发洗出唇红齿白的一张脸:“这天要下雨,我预测得了?”
萧荆行探头看宫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雨水飞溅进回廊内,她竟继续蹲在草丛内翻找,浑然不顾脚下泥泞,衣衫被急雨打湿,萧荆行又把脑袋塞回去:“好像在找寻东西。不会哪个娘娘又掉了什么钗子坠子,找不到要受罚吧?”
陆华亭笑容微敛,眸光更深,看向那道身影。
雨斜着灌进脖子,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流下,他甚至有几分快意,觉得这雨来的正是时候,仿佛要将身上沾上的血污冲刷干净。
这处亭廊,那个位置……他知道她在找什么。
群青在找他丢失的第十七颗檀珠。
那日群青弄断这珠串,应承会帮他找回来,他只以为是敷衍,没想到她当真在认真寻觅。她发髻上蒙了一层水雾,远望过去晶莹闪亮,像荷间翠鸟,湿了羽毛,反而愈加鲜明。
陆华亭的指尖探进湿透的袖中,将那颗冰凉的檀珠捏在手里,凝望那道身影。
那日他便是如此,将第十七颗珠子抓握在了掌心。
找不到,还找吗?
不知看了多久,萧荆行仿佛在对他说话。
萧荆行说的是:“你看那人,他为何不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即陆华亭看见一个穿深绿官服的男人,径直走入廊中,他手里拿着伞,将伞撑在群青头顶。
雨雾间,这道身影挡在视线之前,如此突兀。
陆华亭脑中忽地闪过此人的神色和声音:“青青,你忘了渭水边,我们两人一起长大,你是有婚约的人……”
是那个称呼群青“青青”的人,她的青梅竹马。
林瑜嘉站在群青身后,群青站起来,熟稔地夺过他的伞,好像原本就是在等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何今日约在此处见面?”林瑜嘉警惕地环顾四周,“现在没人,但要从承安门出去必经此处,还是显眼了些。”
“我看见有小内侍在老地方徘徊,担心已经有人注意到太极殿那边,所以换个地方。文官偶尔和宫女问个路,应是无妨。”
群青压低伞面,把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余光瞥见林瑜嘉转来转去,恐怕他的脸已经暴露无遗。
林瑜嘉没了异议,切入正题:“没想到短短的时间,你能混到太子身边,得了他的信任。六娘这般能耐,不仅在大宸高升,在南楚恐怕也可以跃居我之上了。”
“想说什么你就说吧。”群青道。
林瑜嘉的脸暗含愤怒:“圣人下旨时你在场,理应是第一个拿到路线,为何宫外的‘天’倒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哦。
那自然是因为群青先把消息传给安凛了。
“那我不知道。”群青的语气柔软诚恳,“宫外的‘天’,未必没有宫内的‘杀’呀。”
“那我给你发信,为何一直不回?”林瑜嘉眼中愠怒更重,“难道忙着在大宸升官,忘了主上的任务?”
“李焕当夜出发,轻骑简从,骑的是挂金带的驿马,过一驿换一马,一路向西,日夜疾驰。”群青说,“算上五日之内三日下雨,道路泥泞,今日应该在顺安驿和迁安驿之间了。”
林瑜嘉的神色微凝:“你都知道,那为何不告诉我?”
“你若想回禀主上,可以现在回禀。我不发信,只是因为……”群青微微一顿,“之前,我不想让主上动手。燕王是去战场,何不等他凯旋时再伏击?否则西蕃国攻进来,杀的是我们的百姓,陷的是我们的城池。”
这也是她选择告诉安凛的原因。安凛处事顾大局,眼中还有无辜百姓,而林瑜嘉不顾。
林瑜嘉听完她的理由,脸上青白交织,许久才道:“我不是什么不周全的人,你可以与我商量,而不是自作主张!在什么位置想什么事,动不动手,我们会决定,这不是该你想的!”
他确信群青应该只是太有想法才不合他用,而她有想法也不是一两日了,只得摁下愤怒。
“算了,你的意思我懂,我会回禀主上的。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要做的大事,我在礼部已计划好,需要你配合我完成。”
群青长睫一颤,近日由礼部操持的事,也就只有奉迎佛骨了。
如此重要的仪式,还关系到她出宫,南楚不会想搞破坏吧?
“你要我干什么?”群青心跳微快,不动声色地问。
“礼部拟定单录,具体的东西,比如经幡、地毯、贵人的祷服等等,皆是由六尚准备。”林瑜嘉道,“你现在位压七品女官,应该可以找借口接触尚服局的这些东西。若不能接触,近日燕王妃正在遴选宫人,想必以你的聪慧,能考进尚服局……”
话未说完,一枚石子破空飞来,打在林瑜嘉后心,令他面色陡变。
那个瞬间,群青伞面一转,伞上水珠如利刃斜飞出去,击在来人脸上。
萧荆行被水泼了一脸,举袖擦拭,等他睁开眼睛,那六品官竟已经走得无影无踪,面前只有一个举伞的娘子,关切地看着他。
水进了眼睛,萧荆行双眼通红,又眨了眨,喝道:“你,说你呢,你下雨天在这里干什么?”
群青的神色变得莫名:一个自己淋得像落水狗一样的郎君,冲过来指责她,多少有几分滑稽,好歹她衣裳没湿透。
不会是想占这处廊亭避雨,又不好意思说吧?
这张脸,还有几分面熟,她望着他,是上一世被她错认成陆华亭的那位……
“萧二郎?”群青脱口而出。
萧荆行一哽,想死的心都有了。
方才陆华亭非要拉他猜拳,输的人要替赢的人做一件事。
宫女与外臣本不得私相授受,陆华亭叫他去搅闹这二人私会,他觉得算做好事,没有反抗。
他仗着是陌生人才敢投石胡闹,未料想这小娘子居然认识他!
萧少卿在人前严肃端正的形象,就此碎裂。
群青却在环视四周。
上一世,这萧二郎与陆华亭私交甚好,宫宴都坐在一处,今日会不会也是同行?想到此处,她攥紧伞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果然,萧荆行感觉尴尬,频频转头看向假山,群青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高耸嶙峋山石。对方藏匿得极好,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看着。
群青又看了看往下淌水的萧荆行。
淋得很狼狈吧?陆华亭从来不以狼狈面目示人。
“奴婢在这里找东西……”群青放下心,刚开口,萧荆行也着急开口,“你认错人了,某不姓萧。”
萧荆行长这么大,从无与陌生娘子沟通的经验,只会板起脸,复述陆华亭的话:“什么东西大雨天找?不会天晴了再来?有人叫你速速回宫。去去去!”
他这么凶,群青只得离开,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腰将伞放在地上。林瑜嘉的伞太晦气,她不想拿。
她瞥了一眼雨雾中假山,怜悯地看着用手拼命抹脸的萧荆行:“看起来你们路更远,要不,伞还是给你们吧?”
萧荆行:“……”-
群青回到殿中,换下衬裙,擦头发的时候,揽月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今日休沐,陆长史没上朝,但一大早去了大理寺,这是我早上跟你说的,还记得吗?”
“嗯,记得。”群青说。
“刚才,长史和大理寺少卿……忘了名字,一起出了承安门,往燕王府去了。”揽月得意地卖弄她灵通的消息。
群青应了一声,继续擦头发。
与萧荆行同行的确认是陆华亭,那么他应该看到了林瑜嘉。不枉她在那里淋着雨等了半天。
上一世,陆华亭抓过林瑜嘉,该对他有些印象。陆华亭既知她是南楚细作,她怕他忘记林瑜嘉也是细作,专程提醒他一下。
听安凛说,南楚昭太子已允诺林瑜嘉为相,官服都绣好了。林瑜嘉在大宸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在南楚都是丞相了,确实容易疯狂,按捺不住,便会连累到她。
如今林瑜嘉日夜相逼,还想在奉迎佛骨的仪式上做文章,群青便不得不想办法,除掉这个压在她头顶的“天”。
与其让别人抓住林瑜嘉,倒不如借陆华亭之手。反正他早已知道,她是林瑜嘉的下线。
这算以身犯险,但她有一件想要验证的事,尚未得到结果,还有赌赢的机会……
换好衣裳,群青再不犹豫,拿起那串檀珠。
“姐姐还是没找到吗?”若蝉坐在窗下刺绣。她看到窗台上整齐地摆着二十几颗五彩绳结,都是群青编的。
先头几个还松散没有形状,越靠右编得越好,最右那一颗,已是玲珑紧致、完美无缺。
群青想做什么事,总能想办法做得很好。
“不找了。”事已做完,群青不愿浪费时间,径直拿起编得最好的那颗穿去,打好结。她用干净的丝帕将每颗珠子擦过一遍,把檀珠交给若蝉,“若蝉,给他祈个福,了结这事吧。”
“祈福?”若蝉身为女冠,成了群青御用的作法道人,每日早晚都要发愿,保佑群青平安。
“也是,断过一次,又换了珠子,应该重新开光才对。”若蝉呆呆接过来,觉得群青在这方面,想得比她这个女冠还要周全,“姐姐,那我要发什么愿?”
群青想了想,这既是儿时保命的护身符,想来增珈法师当日开光,应该是类似的祝词。她趴在案上,手指沐浴着窗光,随口说:“祝他长命百岁吧。”
第32章
陆华亭打道回府, 正碰上在燕王府堵门的陈余,对方死死瞪着他。
这回躲不过去,陆华亭只得接过了礼部的单录和账目。
看了好一会儿, 他说:“陈侍郎, 礼部花费的成本太高了。”
不等陈余开口,他便勾去了最大的一项:“楚国遗留的摘星楼已建成,叫工部在外面改改,改成塔就是,无需新造楼阁。”
“至于宴席、地毯、祷服的里衬, 我看都可以不要。”
他这手勾画几下, 就是裁撤用度, 说来说去就两个字:没钱。
陈余实在忍不住, 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这是礼部十余人按旧制商议出来的方案,容你在上面勾勾画画?这是国事,非是你撒尿和泥的地方!”
“我若是办下来了, 你当如何?”陆华亭抬眼望着他, 那黑眸中冷冷的讥诮, 竟有几分慑人。
狷素扯扯陈余的衣裳:“大人息怒, 我们长史以前做过增珈法师的弟子, 仪式他最懂怎么办啦, 会让那些使臣满意的。”
陈余半是狐疑、半是缺氧地放下手,看见陆华亭又划去了一项。
陈余急了:“哎, 这一项不能划,这是人!”
陆华亭看着单录笑了:“我知道。”
被墨笔划去的人,正六品礼部主事, 林瑜嘉。
“燕王府偏远,侍郎年事已高, 何必亲自奔波。”陆华亭将账单还给他,“下一次,叫这位林主事上门来跟某谈。”-
阳光照亮地上繁复的舆图,墨线之上,用赤青线条,详细地标明贵人与百姓的行进路线。陆华亭下了朝,便一只手臂垫着,趴在案上,没有丝毫声息。
“是睡了还是又头疼了?”竹素轻轻地问,狷素和狂素都摇头。
“一会儿有人来,这地上不得清理?”尺素看着地上摆开的彩墨,轻轻地说,“你们谁敢把他弄醒?”
“起开点,看我的。”狷素翻遍衣袋,找到一枚通宝,抛在陆华亭脸侧。
通宝落在案上,发出清脆响声,陆华亭骤然惊醒,黑眸锐利,狷素吓了一跳,吞咽着说出后半句,“长史,要不要想想这个通宝娘子……”
“滚出去。”陆华亭轻轻地回答。
狷素立刻连带其他暗卫一窝蜂地涌出去,他挨了一众埋怨:“抛什么钱币,是不是有病啊?”
狷素百口莫辩:“你们不明白,跟你们说不着!”
房内,陆华亭将裱好的绢卷起来,收在一旁。
卷轴之下,还有一张没用完的草纸。曦光落在薄薄的纸上,照得它洁白清润,那枚通宝落下秋蝉一般小巧的影。
陆华亭拾起通宝,手腕停了一瞬。盏中盛着尚未凝固的丹青,他忽然拿起笔,蘸取丹青,在纸上信手勾勒起来。
他运笔极草,极快,却很专注,有几分恣意味道。墨色铺开,那几名暗卫全都挤在窗户边:“长史作画呢,在画美人!”
陆华亭很少作画。清贵公子标榜文雅的爱好,在他身上不过是没用的玩意儿。除非是情之所至,放浪形骸,譬如此时头痛难忍,用来移情发泄。
长裙披帛向上舒展开,腰佩铜符,上襦的前襟与双臂绣玉英团花,是掌宫宫女的服制,雪白的里衣有一枚领扣。
除了群青,很少有人把领扣得这样紧,使衣领和玉白的颈几乎严丝合缝。
乍看上去,端肃齐整,因为脖颈细而修长,还有几分柔弱,没人知道这枚扣中,可能藏着毒。
笔尖点在领扣上,点成丹砂的鲜红色,像毒蛇的信。
“这美人怎么没有脸啊……” 窗外的竹素喃喃。
握着笔,陆华亭在回想。
那双眼睛,瞳仁青黑,眼尾窄而翘地褶起,秀而内敛,以至于抬眼看人时,有种格外青涩的意味。
只是上一世和现在的模样,好像……不太相同,除双眼外,脸型,五官的位置,皆有细微的出入。
这点出入,竟使得她的脸,在他脑海中陡然模糊起来,无法形成一个确定的模样。陆华亭的笔尖悬而不决,最后,将笔扔掉,墨色四溅,他望着画卷的神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人……什么情况,连脸也是假的?
“长史,林主事进来了。”狷素提醒。
林瑜嘉快步走进燕王府。
燕王府打回礼部的方案,使他精心的“布置”付诸东流,他已几天彻夜难眠,除了自己的才学来说服这位陆长史,别无办法。
他查过了,陆华亭出身微寒,没有功名。
没有功名,那就是乡野武夫,他中过进士,何足为惧?这般想着,林瑜嘉神色稍定,大步向前。
直到看清空荡荡的前院正中间斜晒着的一把绿油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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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靠近,伞上绘的寒梅愈加清晰。渐凉的天里,他竟生出一身冷汗
这不是那日他给群青的伞,怎会出现在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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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主事,是你的伞吗?”陆华亭的话音从阁子内传出,带着些许的疑惑。
“与某前几日遗失的伞有点像。”林瑜嘉回神,“油伞不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吗。”
踏入偏殿,房中置冰,墙上挂奇峭山水,书架、香炉摆放得极为讲究,与长安勋贵郎君府邸相比毫不逊色。
林瑜嘉余光见那竹篓里插满卷轴,对方并非不通文墨之人,心便沉了几分,再一抬眼,案后的人鬓发漆黑,姿容如玉。林瑜嘉自诩是儿郎中相貌英俊的,未料对方竟有掷果潘安之貌,眉眼之间,极尽风流。
陆华亭唇边带薄薄的讥诮。看他的眼神,使林瑜嘉感到一股压制之力,心中陡然被挑起了火气。
“是长史的伞吗?”林瑜嘉说,“烈日天晒伞,伞面易开裂,题画易褪色,不免暴殄天物,放在檐下为好。”
“主事误解了。”陆华亭写了几个字,“旁人丢下不要的垃圾,某的好友喜欢捡垃圾,他非得捡回来,某不知如何处置,只好摆在院中,不是在晒。”
林瑜嘉脸色陡变。
他手攥成拳,放弃寒暄,从袖中取出图纸:“操办大型仪式乃礼部之责,同为国事,还请燕王殿下不要为难。长史既不满先前的预算,某已携带新的方案……”
陆华亭把案上卷轴拿起,抛给林瑜嘉。
卷轴很沉,林瑜嘉勉力接住,但砸在手臂上生疼,他沉着脸地望向陆华亭。
“某替你画好了。”陆华亭淡淡道,“今日叫你来,便是让你取走某的图纸,没有别的时间听你奏报。”
林瑜嘉透过卷轴缝隙,隐约看见详密细致的笔迹,显然已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长史,画图这是礼部之责,燕王府越俎代庖,会不会太过分了?”
“今日上朝,圣人赞许了这张图,某给你念念。”陆华亭不答,拿起奏本,“朕以为,开青霄、重玄两门,从北迎入佛骨,摘星楼之南备军封锁。既能让百姓观摩,又能避免闲杂人等进入宫城,绝不放任何一个细作借机混入。主意甚好,督促工部、礼部履行。”
“林主事,你过来看看。”陆华亭招手。
听闻“细作”两字,林瑜嘉在愤怒中生出一丝冰凉的悚然。对方句句意有所指,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一般。
双脚不知不觉走近桌案,目光却没有落在宸明帝的批复上。
陆华亭见他脸上变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案上压着的丹青美人。
林瑜嘉如当头一棒。画上那娘子未画脸,但衣着分明就是群青。这宫里还有几个掌宫品阶的宫女?
倘若外面的伞是巧合,这画呢?
他的指尖抖起来。难道群青暗中背叛了南楚?群青与燕王血海深仇,不可能是她主动。
要么便只有两种可能,燕王府疑上了群青,或者,有人盯上了他那位正值青春年华的未婚妻。
林瑜嘉亦擅书画,任凭他如何说服自己,都觉此画的笔法缱绻私密,不像描绘疑犯,倒像是……
他的未婚妻,岂容他人如此窥视?
瞬间,林瑜嘉被妒火冲昏了头脑,想揭起画:“没想到陆长史擅丹青,这幅画传神,可否送给某?”
陆华亭隔着衣袖一把攥住他手腕,笑道:“林主事,你到别人家里也是这般失礼吗?随随便便就要别人的东西。”
两人气力抗衡,林瑜嘉青筋跳动,勉力挤出一个笑,“是,某失礼了。敢问长史画上是谁?”
陆华亭看着他扯起嘴角:“我娘子。”
林瑜嘉发觉他目不转睛,正观察自己的神色,半晌,荒诞一笑:“陆长史说笑,某知道你尚未有妻室。”
陆华亭便真笑了,把那张画拿起来在眼前细细打量。
“我问你,”陆华亭的语气中已无笑意,睫毛的阴影盈在眼底,“你是要你的伞,还是要这幅画?”
“长史这是何意?”林瑜嘉听出话中威胁。
“在大宸,不忠之士,死路一条。提醒你一下:伞呢,可以遮风避雨。”陆华亭一哂,“你若选这幅画,恐怕便护不住你林主事的官路了。”
林瑜嘉脸色惨白。
看来燕王府虽然并无证据,但他细作的身份,确实被陆华亭发现。那群青……应该也已暴露。若陆华亭一道折子上报,届时他们可不止丢官,得丢命!
可这陆华亭觊觎群青,所以并没捅出去,想以此相逼……
他如今,实在容不得风险,只能暗中相救。
陆华亭等了半晌,只听得人快步离开的脚步声。
他抬起眼,狷素跑进来道:“长史,这人、这人……他把伞给拿走了!”
“也好,省得我去扔一趟了。”陆华亭冷笑,“废物。”
怎么和这种人有婚约?还是说这废物在娘子面前,惯会巧言令色?
他凉薄想着,顺手将画纸撇在案上。
它是如此的轻而薄,一阵风吹来,便将它吹到了一旁,画上没有面孔的娘子,亦如浮萍落叶,轻易被人抛弃在政敌的案头。
狷素见陆华亭久久望着这画,小心地拿起来:“画得真好,属下帮长史裱起来吧。”
陆华亭说:“烧了。”-
陆华亭冷眼看着火盆内火光腾起,今日太阳很大,照在他苍白的眉心,照亮凝生的冷汗。
一张舆图,清晨上朝,已让他三日没有合眼,舆图终于定下,但十日之内,还需要拿到崔家的账本……
尖锐断续的头痛,让他觉得日光非常晃眼。
陆华亭转身回到屋内,未及走到门边,人猛然栽倒下去。印象之中,这会是失控的开始。
“长史!”四个暗卫一涌而上,遮住了他的身形。在他们背后,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快点,把府内所有的黄香草拿过来!”狷素吓得脸色惨白。
陆华亭还是抽搐得寂静无声。只有一枚檀珠掉落出来,在地上弹跳几个来回,发出碎玉般空灵的声响。
应该给她上刑的。
寂静虚空之间,他凝眸望着房梁,眼中红的是痛楚,漆黑的是恨意。得看到鲜血流出来,浸染碧色罗裙才行,好让她也体会一下,被剧毒操纵,是什么滋味-
“今日陆长史没来上朝。”揽月说,“说是突发疾病。”
群青手上的针扎了一下手指,沁出一小星的血珠,她拿帕子擦掉:“突发疾病?”
“真的,太极殿的小内侍告诉我,燕王府的人一大早临时来告的假,太子听了,准了三天的假。”
群青将针线放下,看向窗外。不知是不是窗边的日头太晒,鬓边渗出源源不断的热意。
陆华亭不是普通的病。
但凡他还有一点神志,绝不可能以“突发疾病”为借口请假,免得引发猜测。他肯定人事不省,下面的人不知怎么办,只好替他告假。
黄香草很少用来做香珠,陆华亭的香囊内有黄香草,本就古怪。她逼他上早朝,不得休息,正是想验证这件事:今日看来,他是如太子一般,被她逼得相思引情急发病。
她确认,陆华亭身上也有相思引之毒。
身中相思引的人,平日精力不济,头痛缠绵。太子中毒,可以搜罗四海名医的药材给东宫调理,陆华亭肯定没有,平时却不显病容。他如何做到的?
她曾经在手札记录过,陆华亭每日睡到过午才起,一天只能办公半日,想来是以惫懒为借口,掩盖自己中毒的事实。
想到此处,群青冷汗涔涔,不得不佩服此人的顽强能忍。
毒不是她下的,也并非上一世的遗留。早在他们相遇之前,他就已经中毒,但不知下毒之人是谁,所以上一世临死前,当她承认给燕王下“相思引”时,他的神情才会突然变得憎恶……
想明白这些,群青悬着的心反而放下去。
陆华亭既知道她会下相思引,肯定和太子一样,觉得她会解毒,想要这解毒之法。
群青起身,用捕萤的琉璃瓶装了一瓶迷迭香,因为太紧张,撒出去了一些。
她若无其事地擦净瓶口,递给揽月:“上次宫中碰见燕王妃,她想试试咱们的西域香料。这香可以解头疼,你帮我交给燕王府狷素。对了,太子不喜欢我们跟燕王府的人来往,别让他知道。”
“就妃嫔分享点香料,这有什么,又不是传递什么信息。”揽月看着她舀香料,拿过就走,“你放心,这种小事没必要惊动殿下。”
群青目送揽月远去。
林瑜嘉没除,陆华亭暂不能死。先给点缓解病情的东西,表示诚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娘说了,相思引无解,但她必须装作知道解药的样子,直至平安出宫。
如此,她才有把握,陆华亭再恨她也不会杀她。因为她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第33章
清晨, 群青收到了林瑜嘉的消息:“计划搁置,最近减少联系。”
她烧干净纸条,拉过被子继续睡, 心中一片静谧。
要夜值帮李玹批折, 她只能早上多睡一会儿,以便休息。
看来陆华亭已经出手。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压制了林瑜嘉,现在任务没了,她也不必再为那计划忧心。
揽月那边也有了新进展。一次群青出门,竟见揽月和掌管宫籍的徐司簿手挽着手, 有说有笑, 惊得她躲到树干背后, 等那两人走远了才敢出来。
很快揽月便带回消息:“徐司簿给我看了她的抽屉, 你的宫籍确实不在尚宫局。奇怪,那能在哪儿呢?”
“只能再回掖庭找一找。”群青说。
只是掖庭正在被严格监管,搜查南楚细作, 她要回去, 就得冒着风险。
陆华亭重病不起, 恰是个机会, 假如他无心盯梢, 她可以悄悄去寻章娘子。
翌日刚好就是休沐日, 群青走到掖庭,观察到门外的府兵已撤去大半, 只剩零星几人,还都是一副疲倦的样子,这才混进去。
殊不知, 她的身影如一尾鱼,消失在巷道尽头, 那些府兵便变了个神色,纷纷挺起身子。
有一队人马走过来,为首的两个人,一个便是萧荆行,剑眉紧蹙:“东倒西歪的,是什么值守的样子?大理寺找人,放行。”
另一人面色苍白,拿过府兵的记录看了一眼,忽然拦住了萧荆行,勾起唇角:“你鱼符给我,我去吧。”-
章娘子的住所打理得整洁板正,群青转了一圈,不由奇怪:“娘子,与你同住的那个人呢?”
群青隐约记得自己曾把一个挨欺负的美貌宫女送到这里,但眼下只有一席铺位,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你说你送来的那个活祖宗呀?我都不想说你,盼着我早死,也不能用这种法子!我章四娘没见过这么笨的奴婢,连吃住都得别人伺候。”
章娘子又闲不住地整理起来,拿鸡毛掸子擦柜子上的灰,“昨个傍晚,她被裴监作给带走了——你别怪我不拦,裴监作说大理寺传唤她,我哪敢过问。”
群青有些后怕。没想到那娘子身上有案子,难怪那日她举止异样,幸好没过多干涉。
她帮章娘子打扫起阁子,顺便讲了徐司簿的事,章娘子听到一半,便忍不住将打湿的布帛摔在案上:“不要脸的老东西,居然私扣你的宫籍!”
“您也觉得是裴监作扣留了我的宫籍?”群青问。
章娘子:“自你给他看过绣片那次,他便想留你在掖庭,你应该看得出罢?只怕心里盼着你挨罚被赶回来。”
“何况你的宫籍没到尚宫局,便仍算掖庭的人头,每月申领阖宫的银钱,他还白占你那一份哪。这昧良心的事,从前他也不是没干过。”章娘子啐,“走,我给你想个办法去。”
群青被章娘子拉到裴监作的住处。章娘子见左右无人,提了提裙头:“贵重之物,我见那老东西都放在右手边的多宝柜里。他早上外出不在。你看着人,我从窗户爬进去,给你偷出来!”
群青一哽,万没想到这就是章娘子的办法。章娘子道:“干嘛这样看着我?时间紧,你快过来给我把这个窗户扒拉大一点。”
让将近五十的掌教娘子爬窗盗物,这画面实在太危险,群青拦住她,低声道:“娘子——你在此处看着人,我来取。”
说罢弯腰,将如云的裙摆拢了拢,在腿边迅速地打了个结。章娘子只见群青拿手丈量几下窗下的距离,随即轻轻一撑,整个人便如猫一样敏捷地翻进屋里,未曾发出一丝声响,不禁呆住:“这孩子!”
章娘子欣慰的笑容很快凝住:原本应该外出当值的裴监作,忽然从宫道尽头匆匆走过来。他的神色怪异,一面走,一面观察四周,似掩藏着不可告人之事。
章娘子一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东西,怎回来了!-
群青落在阁子内的瞬间,也是一怔。
章娘子说阁子里无人,结果分明有个活人。
那娘子是蜷缩着被绑在椅上,头发蓬乱,嘴被封住,满脸的泪痕。
四目相对,她眼中流露出殷切的求救之意,挣扎扭动起来:“呜呜!”
群青睫羽微动,从对方白皙的脸和“呜呜”的方式判断出来,这就是那日院中挨打那个……鲤鱼。
平康坊肆夜楼的舞伎,某个五品官的妾,身上还可能背着案子。
鲤鱼含泪的双眸逐渐瞪大,满是不可置信,似是无法想象有娘子撞见她这幅模样,居然无动于衷,而是将窗户拉下来,随后把她的椅子转了个向,让她面对墙壁……
裴监作的桌案横在群青眼前。
裴监作有官衔,他的地位相较其他内监更高,殿内陈设比一些官吏之家还要阔气。这张桌案乃是乌木所制,宽大气派,雕花精巧,上面散乱着笔墨和纸张。
章娘子说过,裴监作将重要东西放在右手边的多宝柜。桌案下便是楠木镶金的多宝柜,群青拉开最上的抽屉,取出一只装点心的旧木匣,推开盒盖,里面竟是一沓宫籍!
最上面的那一张已泛黄,是旧宫籍,可见裴监作偷藏宫人的宫籍不是一日两日了。
群青翻看几张,放松了几分,那宫籍上确有画像,但并不写实,以至所有的宫人都长得差不多。
她把这些宫籍翻了两遍,手心渗出冷汗,里面没有她的宫籍。
身后那娘子“呜呜”的叫唤从急切转向绝望,挣扎将椅子弄得哐当作响,噪声像凿子,一下一下凿进她的心。
群青将木匣放回原位。多宝阁下层还有一只抽屉,拿一把小巧的金锁锁着,她瞧了一会儿,拔下左鬓上的银簪。银簪的端头被她打磨得锋利异常,闪出一线冷光。
冷光映在那被捆着的娘子惊惧的脸上,因背着光,群青眸黑得有些吓人:“你再出声,一会儿我不救你了。”-
外间,裴监作大步走回来。
他打眼望见章娘子,很是诧异:“你在这儿干什么?”
“奴婢有事禀报……”
裴监作的神色捉摸不定,眼神比平日浮躁,也更阴沉,挥开拂尘:“什么话改日再说,咱家这会子抽不开身。”
“是大事。”章娘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放,“监作,咱们到那边亭子说。”
裴监作稍惊地看着自己的袖子,抬眼审视章娘子,这母老虎平日对他阳奉阴违,嫌弃他身有尿骚味,离得老远,还当他不知道!今日如此殷勤,反倒叫人觉出不对劲来。
这时,阁子内有响动,裴监作孟地甩开章娘子,身后却又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裴监作留步。”
裴监作只得转身。
那年轻的文官已站在身后,他肩背挺直,面如霜雪,将通身素衣穿出了几分仙气。
陆华亭眼梢微挑,视人时如清风拂面,只是眼中的笑意很冷:“提个人,你百般拖延,某只好亲自寻来了。”
裴监作忌惮,将拂尘换个手,刚要躬身,被陆华亭拿出的大理寺少卿的鱼符挡住:“不拘虚礼,我急。”
章娘子暗道一声该,只盼大人赶紧将这个裴监作引走:“奴婢要禀的就是大理寺大人来了,监作您看怎么办吧!”
陆华亭含笑瞥了一眼章娘子,这人是掖庭的掌教,宫女都和她熟识。可他来时没跟任何人说过,怎会有人通传呢?
这两人都似有鬼。
“是下面的人不会当差!这么晚才通传,给长史赔礼。”裴监作按捺神色,抬手指引,“章娘子,还不去取新的阳羡雪芽!陆大人,随咱家到这边亭子来。”
陆华亭却不动,抬眼瞥了瞥头顶的牌匾:“这不是掖庭阁正殿吗?方才你不是正要进去?何必舍近求远,我们进去说。”
裴监作忽地弯腰捂住肚子,口中痛苦出声。陆华亭不禁侧头:“怎么了?”
“让陆大人见笑了。”裴监作面露难色,“下官这两日风寒腹泻,正殿室内,气味实在不好闻,是怕怠慢长史。下官方才急着进去想、想解手而已……若长史想在正殿商议也可以,请长史稍候,容下官先进去……那个……”
话未说完,又一阵“哎呦”,只看得章娘子掩住了鼻子,仿佛已闻到了味道一般。
陆华亭听着,目光却在正殿四周徘徊。窗未关严,留着一条缝隙,在那窗下的积灰中,赫然有四枚细细窄窄的指印。
“既然如此,就去偏殿中吧。”陆华亭轻飘飘的目光落在裴监作的纱帽上,温声笑道,“某事出紧急,至于监作,你忍一忍。”
这偏殿与正殿相连,但毕竟有门做隔,裴监作吸气,捧着肚子道:“……章娘子看茶!”-
群青半跪地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把锁弄断卸下。
拉开抽屉,内里满满的一沓信件,都是开封的,唯独最上面躺着一只未拆的。
群青撕开最上面这只信封,往里瞧了一眼,不想瞧见了血红繁复的宫籍印。
她将折好的宫籍抽出来,“群青”二字和寥寥数笔的宫女画像映入眼帘,她只觉悬着的心如冰锥落进温热的湖水中,慢慢地化开,她将宫籍连信封一起揣进里衣内,把锁挂回去。
做完这些,她才顾得上那娘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许是被捆得太久又哭过,那娘子面色酡红,菱形双目尤其红得如醉酒一般。她萎靡地垂着眼睫,泪珠便挂在长睫上,将坠未坠,真似桃花泣露,若让不怀好意的人看见,只怕要生出奸恶之心。
鲤鱼从正脸看起来年岁不大,约莫也就十八,脸上还有几分未褪去的稚气,群青看了她一会儿,手指捏紧了簪。
若要冒险救人,就得动作快。
群青急于把绳索割断,俯着身,两人挨得很近,她呼吸间全是对方身上温热的兰麝香,很呛人。
绳索松开的一瞬间,那娘子指间忽地闪出一线寒光,朝群青的脖颈袭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招式熟悉,好在气力不足,以至于群青下意识闪避过去。那娘子随即变了招式,群青格住她的手臂;她手腕一转,挠向群青,群青反捉住她手腕一拧,便令她指间藏着的刀片飞弹在地上。
红衣娘子被拧痛手腕,泫然欲泣之后,反倒露出喜色,声线甜润如黄鹂:“你,你认识春娘……”
什么春娘,群青根本不认得。但内心也波澜翻滚,这三式,不是安凛教她的近身暗杀的动作吗?难不成眼前这娘子也是细作?但她动作虚浮,手上没劲,看起来并不会武,做细作并不够格。
群青的眸光闪了闪,假意顺着她:“是了,我认识春娘,你又是春娘什么人?”
未料对方闻言,一把勾住她的脖子,像是拥抱的姿态,这娘子的手臂柔韧如藤,乃是一双撑跳鼓上舞的手臂,有几分力气,像扭股糖一样缠上来。
她的手还不停,将群青前襟系带拉开了。随即群青只觉得自己被压在一具柔软温热的躯体上厮磨来去,不知是眼前事超出了预想,还是看清了对方的脸,让群青的头脑空白了一瞬。
那娘子好像比她更加惊惧,在她耳边温软地喘息道:“求娘子救我,会死!裴监作给我吃了合欢散……”
原来那兰麝香的气味是合欢散的味道!群青登时惊恐,那她方才还吸进去几口,她不会有事吧?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现在已经觉得手脚绵软,使不上力气,勉力够到扶手,用力地攥紧。
那娘子觉察到群青的挣扎,竟伸出两腿缠紧她的腰。群青长到这么大,从未被人轻薄至此,半是恐惧,半是恼怒,奋力一挣,顿失平衡,椅子翻倒,咚的一声巨响!两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旋即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陡然踹开的声音、裴监作的求饶、章娘子的惊叫交织在一起。
完了。
这是群青跌在冰凉的地上时,心中唯一的想法。
第34章
室内日光洒满, 绳索散乱,两个娘子裙摆交叠,一个压着一个。裴监作看到这一幕, 骇得两腿瘫软, 差点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他只关了一个,怎么还多了一个?
陆华亭径直走入,抓着红衣娘子的后领将她拎开,看了看脸,确认她是自己要找的人:“玉奴?”
只是玉奴似乎神志不清, 应答一声, 满面通红地抓握他的袖子。陆华亭左手端着的阳羡雪芽还没喝一口, 当即泼在她的脸上, 随后把她晾在一旁清醒。
杯里还剩一半,群青下意识地拿手挡住脸。待看清地上另一人是谁,陆华亭泼出去的动作生生止住, 茶水泼在手背上。
群青撑着手臂坐起来, 就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翡翠杯, 茶水沿着微蜷的指节一滴滴地滴落。
他蹲在自己裙边, 恰能将她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也刚好将门口的人挡住。群青向上瞥了一眼, 他没有看她,正在扭头看门口的人:“出去。”
她以最快的速度将衣带系好, 捡起银簪插在鬓中。
陆华亭一回头,惊见群青把手从头上放下,已然恢复平日冷淡的姿态。
好消息, 虽被人抓了个正着,但这人是熟人。
坏消息, 熟人是陆华亭……
麻痹感仍在四肢延绵,群青拿手撑着地,她试了试,站不起来。陆华亭也没站起来,他专注地打量一旁的玉奴,随后转向她,含着笑意请教:“你——挣不开她吗?”
言外之意,她能掷刀杀伤府军,居然推不开个娇弱娘子。四目相对,那双漆黑明亮的眸中含着浅浅的恶意。
群青本就阴沟翻船,这冰凉的好奇,抑或嘲讽,让她霎时心头火起。
陆华亭看着她的耳根,冷然的目光稍稍一变,她虽不答话,那处却已通红。
群青能弯腰,忽然一倾身,贴上他的衣袖嗅了嗅。陆华亭平素不与人如此接近,陡然缩手,她的鼻尖已擦过柔软布料,退缩的只有袖中的手指。
“我送的迷迭香,看来狷素给你点了。”群青直起身子,她闻到了迷迭香的味道,“长史身体这么快康复,应该有我的功劳?”
她还敢提此事,当他不知道是谁逼他发病的?陆华亭面色苍白,闻言眸光更黑,有几分骇人。
“好你个群青!”裴监作看清了群青的脸,不顾章娘子阻拦冲进来,“这里是监作正殿,咱家锁着门,你闯入此处是何居心?”
她和章娘子合作,坏他好事,也不选日子,偏偏撞上了大理寺的人。
“裴监作,你将宫女绑在自己的正殿,关门落锁,又是何居心?”群青凌厉反问回去。
“不会以为自己是圣人钦点的掌宫,这尾巴就翘上天了吧?”裴监作面色变了变,随后指着她,“咱家是正六品的监作,你不过是个奴婢,是忘了自己的身份,竟敢质问咱家,现下就可以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
“这位大理寺来的大人,您可看到了?还不叫人将她带回去好好查证一番,看她翻窗潜进机要之处,到底做什么勾当!”
群青心里一沉:裴监作私藏宫籍,他有错在先,她能找到理由给自己开脱。
可她盗取宫籍的举动要是传开,只怕会令宫里潜伏的“天”的起疑。
群青转头看陆华亭,他不置一词,正低头整理衣袖,似乎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花样。
“裴监作,大理寺是昨日傍晚提的人,你却将玉奴私扣殿中,延迟不交。大理寺早知人证落在你手上危险,也知你素来狡猾。”群青坐在地上,笑了笑,“若不是长史命奴婢提前翻进来,如何人赃并获?”
裴监作面色一白。这两人……这两人是一伙的,跟他玩声东击西!
陆华亭也不禁看向群青,被此人的厚颜无耻惊住了。她都已经狼狈得坐在地上,前后不过一刻钟,目听耳闻的桩桩件件就被她串起来,编成个天衣无缝的故事,还说得如此振振有词,把裴监作给唬住了。
下一刻,群青转头对上他的眼,望着他说:“我不太舒服。”
她手撑着地,裙摆散落,眼眸中楚楚地流动着光影,苍白的面颊如蝉翼一般几近透明,仿佛真的一眼能看穿,一指就能捏碎。
她在示弱。
陆华亭幽幽地望着她,先前群青见他,避之不及,连手迹都要烧掉,东西都要送人,只有一个特征,就是死不求饶。此时这般模样,倒像是邀请,引诱他奔赴陷阱。
群青感觉心跳在喉咙里跳动,她直觉此举有用,若换成她,她也会有几分追击的兴趣,只是从未扮演过如此姿态,不免极度紧张。
陆华亭凝望她半晌,才轻轻吐字:“娘子不舒服,跟我有什么关系?”
群青闭了眼,耻感涌到了太阳穴处,被日光照得发烫,心却回落下来。
她果然不擅此道。
裴监作看看陆华亭,又看看群青,目光闪过一线狠意:“陆大人别听她狡辩,这奴婢惯会巧言令色,颠倒黑白!来人……”
陆华亭忽地笑了,笑若春风,打断了他:“裴监作,某方才跟青娘子开个玩笑,你真信了?”
裴监作傻在原地,陆华亭已站起来,正色对他说:“裴监作,你跟某过来一趟。来人,玉奴带走,将青娘子扶起来。”
“等一下。”群青喘了口气,忙叫住他,陆华亭真的停步听她说话,“裴监作给玉奴喂了合欢散,会死,你们先帮她解了毒再走。”
陆华亭闻言,神色变得古怪。他转向裴监作:“合欢散会死?”
“不会不会……”裴监作身子已战栗起来,“春药而已,怎可能会死!她不识抬举,下官是恐吓她的,下官绝不敢毒杀宫女!”
“听见没有,玉奴?”陆华亭望着自己的指骨,微微笑道,“少听他人恐吓。不会死,顶多有点‘不太舒服’而已,忍忍就好了。”
他意有所指,群青手指攥紧,陆华亭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大理寺的两个小吏进来将玉奴拽起,章娘子也冲过来,将群青扶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群青顾不上应答章娘子。
她见玉奴恐惧挣扎,对她道:“玉奴,大理寺内清流颇多,你不必害怕,在那里远比这里安全,他们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
玉奴闻言一怔,忽地挣脱那两名小吏,拉住群青的手腕。
她身上的衣裳破烂,脸上却十分白净,一双杏眼,有种与年纪不符纯然天真,满是疑惑:“我们是不是见过?你是不是认识我?”
群青把自己手抽出来,过了半晌,没什么表情道:“我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你。”
玉奴失落且惶疑。那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呢?
她见过的人,总是第一面还算尊重,熟识之后,拳打脚踢、侮辱责骂才是常态,除了春娘姐姐,没有人对她这般关怀,又何况方才她连累了这个娘子,她居然还出言安抚她。
群青忽然抱住了玉奴,借机在她耳边轻轻道:“你托付的事,我应下了。”
玉奴瞳孔微缩,待要说话,群青已推开她:“带走吧。”
群青退后,望着玉奴被小吏们带着离开。她回忆起方才两人抱团滚在地上的时候,玉奴在她耳边断断续续说的有关“春娘”的一切。
手藏刀片,是春娘教授,一招一式,皆是南楚的暗杀手段,和她所学相同;
春娘在肆夜楼弹琵琶,晚上替他人做事,常常夜归,举止神秘。
春娘生前,给过玉奴一样东西,若她死了,便要她转交给认识自己的人,验证的办法,就是安凛教授的三招。
这一切足够群青有所猜测,这位不幸亡逝的春娘,身份多半与她相同,南楚的细作,风雨飘摇中一枚小小的棋子。
上次出宫时,安凛曾以平淡的口吻告诉她:他安插在平康坊肆夜楼内的一个“杀”,因任务失败,刚刚折损。
群青张开手,手心躺着一枚蜡丸。是方才玉奴抓住她的手,趁机塞在她手中的-
偏殿之中,裴监作未等陆华亭开口,便跪了下去。
陆华亭没有当场发难,而是避人耳目单独叙话,裴监作久混官场,明白这正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然而陆华亭下一句话便击碎了他的幻想:“欺辱宫女,不知什么罪;但是意图毁灭人证,此事可够你流放。这种事上,某一向喜欢从重。既然青娘子、玉奴,证据齐全,要不然,杖毙吧。”
燕王府处事杀伐决断,又拿着大理寺卿的鱼符,裴监作吓得喊冤:“大理寺提人,下官见这玉奴貌美,动了些歪心思,下官本是阉人,伤不到玉奴的贞洁,这长史知道的呀!又何况如今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何谈毁灭?”
陆华亭望了他一会儿才道:“一个掖庭监作,边缘的小官,色胆包天,也不会在证人带去大理寺之前,把人扣住动手。你就不怕玉奴去了大理寺头一件事,便是告你一状吗?”
裴监作汗如雨下:“下官……”
“还是说,你心里很清楚,这玉奴根本到不了大理寺,也不会开口说话。”陆华亭捋着室内的一叶兰花,“是不是有人,叫你提审前杀了玉奴?”
此话如惊雷,令裴监作神色大变,未料他能直接猜透这背后的缘由。
“你看,某说你毁灭证据有错吗?”陆华亭说,“大理寺可以验出死法,你就算给她找个暴毙的由头,还是难脱罪责。玉奴死在掖庭,你是掖庭监作,你不承担最后的罪责,难道要你上面的人去承担?”
裴监作想明白这个道理,忙道:“下官亦是受人指使,一时糊涂。那人确实是让下官将玉奴处理掉,下官见她颇有几分姿色,就这么弄死太可惜了,倒不如先给咱家享用享用。早知她如此重要,咱家说什么都不会应下的……说起来,还是下官保住了玉奴一条命呢!”
“受谁指使?”陆华亭追问。
“长史不要难为下官了……”
“某存心想给你指条明路,看你够不够聪明。”陆华亭眼中浮上雾似的嫌恶,闻言并不意外,反倒倚在柜上,“我猜猜,叫你杀玉奴的人,是大的孟还是小的孟?”
若说裴监作方才只是惧怕,现在他已是面色惨白,陆华亭已诈出他是孟家的人,作为政敌拿住了他,岂会轻易放过?
“下官不懂,他俩……不是一家的吗?”他不禁问。
“兄弟尚且相残,父子之间,哪能没有嫌隙?”陆华亭觉察到裴监作竖着耳朵听,笑道,“这玉奴呢,是孟观楼的爱妾,据我了解,孟观楼对他爱的女人很是温存,一般舍不得杀。那就是孟相了。你若是听孟相的打杀玉奴,你猜孟观楼会不会记恨在心。他不敢忤逆他父亲,还杀不了你一个阉人?”
“孟相如日中天,可他总有老的一日,死的一日,届时他所有的权势都会交给孟观楼。从你应下这件事开始,你便左右都是死路一条!”
声声如冷箭,令裴监作几乎瘫倒在地上。他从未想过被人利用至此,连连央求陆华亭给他一条生路,日后必然报答。
“孟家与燕王府水火不容,你既是孟家的人,我帮你,这不是害你吗?”陆华亭笑道,“你既阴差阳错保下了玉奴,也算你‘有功’。今日回去,我便上奏罢了你的官,把你贬回掖庭奴才,孟家知道是我作梗,想来不会难为你一个小卒。你呢,先在掖庭倒几天尿桶,如何?”
相比杖毙、流放,裴监作竟觉得倒尿桶是可以接受的结局,叩首叩得纱帽滚落,露出斑白的鬓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拿脚尖把纱帽从道上挪开,嫌恶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收拾收拾东西,让位吧。”-
狷素道:“长史好厉害,三言两语罢了他的官,他还得感恩戴德。”
陆华亭却陡然站住,狷素险些撞在他身上。
檐下,背对他们,立着一道素净的身影。
群青真的没走。
“你先回去。”陆华亭说。
群青听到脚步声靠近,她抬脚便走。
她垂眼注视着地上的影。日头将人影拖得细长倾斜,两道影子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一段疏远的距离。陆华亭始终缀在她身后。
群青的裙摆逶迤过廊亭,穿过青翠欲滴的园中林木,叮当轻响仍然在身后不远处。那是陆华亭蹀躞带上挂着的鱼符和匕首碰撞出的声音。
她知道陆华亭素来有耐心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可今日才体会到,原来做牵着线的人,内心同样澎湃万分。
一闪身,群青不见了。
陆华亭望着眼前耸立的太湖石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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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定片刻,低头弯腰钻进石洞。
里面别有洞天,有个极小的石室,刚一踏入,一把磨得极尖的银簪就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娘子现在看来是好多了。”陆华亭半晌才开口,语气带着冷意,既已被威胁,并不挣扎,反松散地靠在了石壁上。
光照实在刺眼,他不由偏开脸。群青找的地方巧妙至极,一束光从对面石洞照进来,将他照得分毫毕现,她自己却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群青半倚在石壁上,抬起的手臂还有些绵软,只能从身后借力。眼前,陆华亭发丝沐浴着金光,这张脸显得昳丽惊人,让她有制住斑斓猛虎的紧张感。
群青不愿浪费时间:“长史上次说过,你我没有关系,没有理由看我的面子,群青谨记在心。只是长史,西市那次你也借过我的势,没有白借的道理,今日之事,算你我扯平。”
说了半天,居然是在撇清关系。
陆华亭眼中浮上一丝晦暗。
“原来某说的话,娘子记得这么清楚。”他嘴角弯出一丝冷笑。
“若这样算,你有心想让我死,该怎么算。”他竟拿脖颈抵住锋利的银簪,“是不是也应该赔给某?”
他漆黑的眼靠近,群青手上却不松劲,银簪刺进皮肉,淌落一丝殷红的血痕。
“你们查玉奴,可是为了寻找春娘的某样东西?玉奴把那东西的位置告诉了我,这消息够我这般刺长史一下吗?”黑暗之中,群青的声音如冷雨敲打玉石。
她不是杨芙,会吓得掉簪。
不知吃痛还是意外,陆华亭的眼睫一颤,不再动弹了。
“长史想说,回去审审玉奴照样能得到信息?她只知道这么多,不信你们可以试试。”群青说着抖开纸条,正是蜡丸内藏的信息。
九月芙蓉花,十八嫁四家。
陆华亭看见那上面的一句不知所云的童谣。
“你们破解,需要时间。想来长史大病初愈就来审案,应该很赶时间吧?”群青善解人意道,“我会解。”
“你和春娘什么关系?”陆华亭半晌才问。
“不认识。”群青信口诌,“但我与玉奴认识,她以前是官家女,小时候随父入宫,见我可怜,帮我抬过水桶,今日相见,她把信息给了我,求我帮她的春娘姐姐伸冤。此案早破,她也能早得自由吧?也算我报了恩。这恰好是楚国的宫廷童谣,我自小在掖庭听嬷嬷们讲过,所以可以一试。”
这解释听来诚恳,陆华亭冷笑,想来报恩是假,南楚的任务才是真,只是没想到她有胆量与虎谋皮:“你想跟我合作,条件呢?”
“其一,搜证时,我要跟你们一起去肆夜楼,我答应过玉奴亲手取来,你应当能安排;其二,宫规森严,我出宫不想惊动他人,你既管符信,那托付长史给我两日临时的符信;其三,事毕之后,把玉奴送到一个孟观楼找不到的地方。”
“好。”不想陆华亭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事情比预想中顺利,他既未盘问,也不纠缠。看来这东西对燕王府真的很重要,他急于得到结果,而她的条件不算什么。
既然目的相同,合作是最省力的办法,这道理陆华亭明白。
她的目的达到,这下有办法去肆夜楼取账本了。
手酸得厉害,群青缓缓将银簪移开,谁知这只手被陆华亭毫无征兆地攥住,群青神色一变,他拿左膝抵住她另一只手;他动得极快,左手握着不知何时拔出的匕首,“嗤”地裁下一截披帛。
群青拽过披帛,随即他整个人倾压上来,猛地将她抵在冰凉的石壁上,她只觉一阵清香如洪流没顶而来,两手已被披帛紧缠在一起,又被他抬膝抵住。
两人的呼吸急促地交叠,混着些许血腥气,群青听到他的声音响在耳畔:“抱歉。某实在很不习惯被人指着咽喉说话。”
他的手一圈一圈缠完披帛,紧接着扣上她的脖颈,手指并未用力,群青却感觉有如冰冷的毒蛇攀附其上,令她的后颈抵在冰凉的石壁上。
此处无人,杀意容易倾泻而出。因为相思引,陆华亭心底恐怕恨毒了她吧?此人本是酷吏,若是他存心算账,现在自己无法抵抗……
群青只得看向自己的暗扣。
那暗扣中什么也没有,但陆华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忌惮,手上也一紧。
上一世死前的记忆袭来,群青的冷汗滚滚而下,但腰腹没有锐痛袭来。右边发髻传来一线紧绷,从头皮渗入脊骨。是那银簪被他一点一点推进发髻内。
随后,所有桎梏忽地像退潮一般离开了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冰凉湿润。
他还没用力,手指竟又被她的冷汗浸湿了。
这混沌的感觉也让他觉得很不好,但此处没有帕子。
群青终于喘了口气,只听陆华亭莫名说了一句话:“你好像不止怕燕王,是所有男人都怕。”
此话入耳,群青挣断披帛,用力将他推开,陆华亭全无防备,脊背撞在嶙峋石壁上,估计很疼,不过她已顾不得那么多,快步走出石洞。
她急于离开这个地方。
外面仍是飒爽秋日,风吹园中的青桐叶哗哗作响,吹拂群青滚烫的面颊和脖颈。
再向前走,只觉得身后一股牵力,细细地拉住她。
回头一看,臂间披帛似乎被勾在石头缝隙了。
群青折身返回。暗处,陆华亭倚在石壁上,双袖垂下,盖过手背。群青看见,银红色披帛的一个角,夹在他两指之间。
“方才只是急于制住娘子,别无他意。”见她回来,陆华亭说。
话语恳切,竟是句解释。
第35章
群青轻轻一扯, 披帛便从他手里扯出,飘落下来。
陆华亭以为她会转身就走,没想到群青站定在原地, 从袖中取了半晌, 取出一物,递到他眼前。
她手心的素帕上,躺着一串檀珠。
对方似乎有愧,正是让他接受吃亏的好时机。陆华亭果然盯住那颗五彩绳结,群青说:“第十七颗实在是找不回来了, 故用五彩绳结补上, 找女冠重新开光, 长史应当不介意吧?”
陆华亭望着那五彩绳结, 似有讥诮之意,到底什么也没说,刚伸出手, 还没碰到群青的手, 便听她郑重提醒:“帕子不能拿走, 我也不宽裕。”
他已经拿走一条了。
陆华亭收回手, 看向一旁, 笑道:“娘子为何把红线换成掺银丝的线, 若旁人从一边用力拽,是否可以割断某的手腕?”
亏她拧缠试线, 群青万没想到他会这般联想,胸腔里生发一缕火气:“若长史真的这样想,可以。”
陆华亭闻言笑了一笑, 竟侧过身,挽起袖子, 不错眼地望着她,含着璀璨的笑意:“娘子就是给五彩绳结内下毒,某也敢照单全收。”
说罢,将腕抬起,那意思是让群青帮他戴上。
看在两人暂时同盟的份上,群青隔着帕子捏起檀珠,给他滚了上去。
“长史割过腕?”她忽然注意到,那白皙的手腕上,有一处凸起的月牙状疤痕。
“看起来像刀伤,其实是被狸奴抓的。”陆华亭笑道,“青娘子,看仔细了,有时眼见不一定为实。”
未料群青陡然凑近去看,细细的鼻息落在腕上,有些发痒,陆华亭呼吸一滞,群青已然起身,飞翘的双眼明亮:“今日砍了我的头,这也是你自己拿刀割的。”
群青做过杀手,看伤口的形状、走势,绝不可能走眼。但她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再发问,只将檀珠囫囵推上去,又把素帕抽出来。
“今日你为何会在裴监作的正殿?”陆华亭问。
“听见风声,想救玉奴。”群青说。
“是么?叫狷素问了你那掌教娘子,她可不是这样说的。”陆华亭放下袖子,温润含笑。
群青眼睫一颤。
“裴监作私扣我宫籍。”这件事并不影响燕王府,无碍陆华亭的利益,他不会在意,既要合作,总需要建立几分信任。群青便将宫籍取出来给他看:“宫籍不在六尚,影响我每月领俸,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自行取回。”
陆华亭不禁瞥了她一眼。
方才连个素帕都没有,眼下又因俸银冒着风险偷盗宫籍。到底有多缺钱,南楚任务的费用,不会全是由细作自己填上的吧?
群青道:“就是不知道裴监作发现之后会如何对付我。”
“不会如何。”陆华亭贴在石壁上,随口说,“他明日便不是监作了。”
群青心底有几分惊异,她偷个宫籍的功夫,他把裴监作的官都给撸了?
“届时你会如何联系我?”群青又问。
陆华亭道:“届时你就知道了。”
既然事已经说毕,没有停留的理由,群青揣好宫籍:“那我走了,长史等一会儿再出来,我怕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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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洞阴影处懒散靠着的郎君,衣袖被风吹得簌簌,半晌没有言语、群青也顾不得那么多,转身踏入春光之中-
尚宫局门口,围聚着许多宫人,徐司簿站在殿门出给她们训话。群青赶在她训话结束挤进门,把宫籍摆在了徐司簿案头。
“章娘子找到了奴婢的宫籍,果然是遗漏了,送交给您。”
徐司簿微微一怔。她瞧了群青一眼,随后拿过宫籍放入木匣中,松了口气:“是你呀,可算拿来了,迟迟没有宫籍,我还担心你有什么问题呢!”
不知是群青做了掌宫,还是因为揽月之故,徐司簿对群青的态度比上次柔和许多,甚至还有闲心和她聊上几句。
“看见外面那些宫女了吗?他们都是准备参加这次六尚内选的。”徐司簿说,“你们宫中那个叫揽月的娘子,真是能说会道,她整日地夸你厉害,青娘子就没想考一考女官?”
群青这一世没必要进六尚,但是多了解一些信息也不错,便笑说:“奴婢本也打算试试的,只是畏难,毕竟是燕王妃亲自选人。”
燕王成功留在长安,萧云如建设内宫的设想得以开展,她要从奉衣宫女中再挑选出六尚的女官。各宫的宫女纷纷报名,谁也不想错过鱼跃龙门的机会。
“哪里难!新朝伊始,到处缺人,才是最容易的时候。”徐司簿劝她,“青娘子做掌宫宫女荣宠加身,但到底是仰仗贵主的奴婢,宫官才是自由身,以青娘子的才智,有了施展的机会,说不定能大有所为。”
群青心想,若是上一世,她说不定真的会去应选,毕竟儿时阿娘对她的悉心培养,并非让她当细作,而是让她走女子仕途的。但眼下还是确定阿娘的安全更重要,否则她心中永远不能安稳。
“青娘子若应选,我们尚宫局就是个好去处,月俸丰厚。你若来了,还能搭个伴。”徐司簿一张容长脸,两道弯月眉,笑起来有几分亲和,“就是平日忙,弄得人脾气暴躁,上次不愿给你找宫籍,真是不好意思。”
道谢离开时,群青想,这徐司簿看着很难相处,今日看来,却有几分聪慧圆滑,竟然愿意给她道歉。
不过她的宫籍已经找回,心上大石挪走,不做他想,离开了尚宫局。
白日顺利,近日的夜值却令人提心吊胆。
因为琉璃国使臣之故,李玹心情极差,这夜又因为墨没化开,将手中珠串扔到了小内侍脑袋上,砸掉了他的纱帽。
李玹令其退下,饮酒不语。以屏风做隔,一边是郑知意甜美的酣睡,另一边寂静无声,有如乌云罩顶。
群青心中忐忑。她的任务是帮李玹盖印,但他似乎有心培养她参与政事,给她很长的时间的研究奏折,还会考问她对策,若他心情不好,少不了一顿责骂。
群青决定在他责骂之前,先为他分忧:“听揽月说,琉璃国使臣百般刁难,不想赠予佛骨。殿下可是为这件事烦心?”
“那三个使臣,一个老的、一个小的,都只管埋头念经,唯独那个叫阿提涅的居心不良,故意挑衅。他屡屡将大宸和已经亡了的楚国作比,暗讽大宸贫穷。”李玹道。
群青只觉得阿提涅这名字耳熟:“在神佛之事,圣人是比不上前朝荒帝大修宫观,但对百姓却宽仁有益。使臣这样说,是想多讨点大宸的香火钱罢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本宫知道父皇重视奉迎佛骨,先前几次,一再忍耐。”李玹攥紧酒杯,“可他今日居然说,四海传言,圣人的君位得来不正,是杀戮得来,非正统继承,若真如此,琉璃国的佛骨不能给大宸。本宫没忍住,把香篆摔碎了。”
群青一凛,李家本是篡位夺权,在太子面前说这种话,无异于捋虎须,但眼下佛骨在对方手中:“殿下和使臣闹僵了,那怎么办?”
“无妨,孟太傅去说和了。”李玹无谓一笑,眼底却并不见喜色,反像压抑着什么,“太傅学富五车,天文地理无一不晓,清谈也是他胜,想来他有办法。反正那几个使臣敬重太傅,胜过敬重本宫这个太子。”
“太傅,是孟光慎孟相吗?”群青竖耳听着,“绘制《夜宴仕女图》的那位孟太傅?”
群青知道孟光慎很有学问,是宸明帝起事时的谋臣、李玹的老师,没想到佛法清谈他也擅长。想来太子已经长大,这位老师却仍然大包大揽,虽在太子阵营,却惹太子不快。
群青提及那副夜宴仕女图,李玹的眼神却落在她身上:“你那银红色披帛呢?记得是本宫送的料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当日歪理邪说,竟叫他将那扎眼的颜色看习惯了。以至今日她换回素色,他反倒觉得缺少什么。
那披帛被陆华亭裁得破破烂烂,群青哪敢在御前使用:“昨日不小心挂破了,拿去修补。”
好在李玹没有追问。许是饮酒过多,他的声音有些缥缈:“一匹,确实有些少,无法换着。来人,再赏青娘子一匹绢,选石榴红色。”
这比银红色更加艳丽僭越的红色,令群青心头一突:“殿下,良娣也喜欢绢,今年秋日的宫装,良娣都没有申领。殿下要赏,便赏给良娣裁衣吧,奴婢可以用剩下的边角料。”
此话一出,李玹直直望向着她,好像因她提醒了郑知意的存在而陡然清醒,又生出些不快。半晌,他对那小内侍道:“既然不要,本宫也不赏。去库里取两匹金霞色的绢来,赏给良娣。”
小内侍领旨去了,李玹闭目假寐,不再与群青说话,室内一片压抑的寂静。
群青观察着李玹的神情,生怕他又突然发了病,赶紧起身,在香炉内添了一勺迷迭香:“殿下近日还头疼吗?这头疼之状,是何时有的?”
相思引不是什么烂大街的毒,她一直想弄清楚,这两人到底是从哪中的毒。
香气飘散至鼻端,李玹睁开凤目,见群青忙碌添香,不高兴的神色逐渐缓和。
“本宫儿时,体格强健。是夺天下时,飞狐径一战,幽州节度使李敏将本宫和母后俘虏,为了威逼父皇,对我们百般殴打折磨,自此落下了病根。”李玹语带幽恨。
“飞狐径……”群青问,“那时,燕王和陆长史也一并被俘虏了吗?”
李玹闻言先是蹙眉,随即开口,嗓音紧绷干涩:“念在你长在深宫,不知旧事的份上,本宫不与你计较:当日只有本宫和母后落难,三郎的大军路过飞狐径,却因敌众我寡,没有进来救人,而是疾驰北去,回去搬救兵了。”
“其实本宫也理解三郎。”李玹眼中神情莫测,自顾自说下去,“三郎身边,陆华亭、狷素、狂素之流,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若进来救我们,这些人便都要死。本宫这个嫡长兄自小和他也并不亲密。但本宫不能原谅的是,母后是他的嫡母,却因此惨死在了飞狐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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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你可能弄错了……
群青的手顿了顿,李玹似乎并不清楚他的症状是中毒导致,还以为是飞狐径被俘时被折磨导致的。陆华亭并没有在飞狐径受难,却一样中毒,可见他们的毒,肯定是在别处中的。
不过,她并不打算将她知道的说出来。一来容易暴露身份。二来,太子和燕王因飞狐径一战兄弟离心,最好不过,只有太子憎恨燕王,日后才有可能除去燕王……
“你没事打听燕王和陆华亭做什么?”李玹瞥向群青。
群青背后一凉:“奴婢询问陆长史,只是看他能力出众,跟着燕王可惜,想着……他如果能在殿下身边辅佐就好了。”
倒是会为他考量。李玹扯起唇:“告诉你也无妨,本宫与陆华亭早就相识。他的母亲婉娘,是本宫的奶娘。”
群青怔了怔。
“既是奶娘之子,那他的年岁,难道比殿下还大?”毕竟妇人先有孩子,才能有奶,年纪似乎对不上。
“他前面还有一个兄长,跟本宫同岁,七岁上被狼咬死了。”李玹垂眼批折,“陆华亭是老二,婉娘生他时,又做了三郎的奶娘。”
群青没想到,打听陆华亭,竟听到这么一个悲惨故事。
她顿了顿,说出自己的疑问:“既然陆长史和殿下年少相识,为何当时没有投奔殿下,反而选了燕王?”
照李玹所说,飞狐径一战前他尚未毒发,无论文武,他都应该比李焕更出众才对。
李玹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便是本宫的错处了。儿时本宫因是嫡长子,一举一动,不能有损,与陆华亭不熟。”
群青听明白了,李玹是嫡长子,被当时还做节度使的宸明帝寄予厚望。主仆之间,贵贱有别,他并不能和奶娘的孩子在一起玩耍。
陆华亭只能找李焕,因为李焕儿时貌丑需要遮面,是不受喜爱的贵主,两人才得以玩在一处。
“陆华亭长到九岁,又莫名遇险,连着婉娘一起掉进了狼窝里。三郎倒是与本宫不同。”李玹停顿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他自小孔武,还记着婉娘给过他一口奶,拿着棍棒冲进狼窝里,把两个人都救出来,面具都被抓烂了,脸也伤了。”
第36章
李玹:“说到这里, 你是否觉得,三郎义气,本宫比之不及?”
李玹说起李焕, 不像深恶痛绝, 似蕴藏着复杂的心绪,倒隐约有点羡慕似的。
夜色深重,群青本有些困倦,但提起燕王,她顿时清醒过来:“殿下, 任何人遭遇失母之痛, 都无法原谅燕王。又何况……后面的事奴婢知道, 元后去世, 圣人封燕王的母亲为后,就是现在的皇后娘娘。殿下如何厌恶燕王都不为过。”
她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诋毁燕王的机会。
“不止。”李玹轻飘飘地说,“本宫遭遇折磨时, 父皇承诺了三郎做太子。”
话音落, 他神色微变, 意识到说多了:“此事过去了, 不要外泄。”
“奴婢知道。”群青一顿, “殿下说燕王义气, 是因为燕王并非嫡长子,不必背负责任, 所以可以肆意。倘若殿下没有自小的限制,想来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人。”
李玹手中的奏折正好批完,迷迭香气令人平心静气, 只觉得她的声音像夜露一样清凉,像秋风穿过发丝, 窗外的蟋声都清晰起来。
“去睡吧。”李玹放下折子,语气罕见地温和-
群青深夜才睡下,天亮时,又被院中的吵嚷声惊醒,忙穿好衣裳来到前院。
寿喜被揽月几个围住声讨,一见她来,讨扰道:“青娘子,替奴才说句话吧!”
群青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托着一只木盒:“这是什么?”
寿喜示意她将木盒推开,里面是一枚比蚕豆更大的碧绿色种子。
“这是宾使赠的琉璃国‘优昙婆罗’的种子,传说此花十八日开花,花期很长,施与妙香、破秽止恶。殿下口谕,让良娣把此花种在花圃中,务必精心养护,使其开花,燃灯古佛诞辰时,奉入碧泉行宫,以展现良娣有佛缘。”
这不是好事吗?群青转向揽月,揽月满脸委屈:“若是只给我们也就算了,你问他!那琉璃国使臣,同时赠给了宝安公主,除了种子,那边还有佛经、珠宝,好几个箱子,分明就是欺负我们。”
寿喜对群青无奈道:“原本谈得好好的,宝安公主突然给使臣飞书一封,一个使臣便嚷嚷着要见公主,但因公主禁足不能相见,不知她信里怎么说的,他对良娣这边有了敌意,非得要良娣奉花参加燃灯佛诞。”
阿孟奇怪:“宝安公主都被禁足了,外面全是侍卫,怎么递出去的信?”
“人家可是前朝的公主,手眼通天,安知侍卫中没有她的人呢?”阿姜抱臂凉凉地说。
群青问:“那个作梗的使臣,可是叫阿提涅?”
“是他。”寿喜蹙眉,“此人是第二次出使中洲,第一次出使时还是前朝,大约宝安公主叫他念念不忘,是公主的旧识。”
群青总算回忆起阿提涅是谁。
杨芙年少时,确实迎见过琉璃国的使臣,这阿提涅是其中一个,他倾慕于杨芙的美貌,走之前还说下次还会来使。
宝安公主……这一世退出了公主的生活,这个名字对群青都有些陌生,唯有脸上的丝缕的疼痛,提醒着她和旧日的瓜葛。
“寒霜雨露”吃完了,近些日子,她的脸又开始隐隐发疼。李郎中曾经说过,他推移过的骨,会在她二十岁骨骼定型前慢慢长回原状,若不用药压制,这个过程疼痛难熬。
是她年少轻狂时自己选的路,只能自己忍着。
群青接过那木盒:“除了种这枚种子,殿下还有什么交代吗?”
想来杨芙禁足的日子过得并不好,竟走了步险棋,在这个节骨眼儿,违规飞书给琉璃国使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早知道宝安公主的势力尚存,不会那么轻易让郑知意一个出身低贱的小娘子如愿,登上那最高的位置。
寿喜叹了口气,小声提醒:“青娘子可要抓紧,这燃灯佛诞就在月末。这是琉璃国的圣花,若是在良娣这里花瓣掉了、叶子黄了,还有的借题发挥呢。”
“种出一朵花就有佛缘了?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偏偏皇后娘娘笃信这些。”揽月恨得牙痒痒,“没佛缘会怎么样,有了这个名声,难道我们良娣做不了太子妃了?”
“揽月,你去挖个坑,把它种下吧。”群青把盒子递给揽月,“公主不是已经种下了吗?既然赶时间,我们不要落了下乘。”
揽月只得跺着脚去了。寿喜微讶:“娘子已经想好应对了?”
群青坦诚道:“没想好。但在这里吵闹有什么用,对方既然出手,还不如顺势而为,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连三日,群青梳妆时,揽月都挤进偏殿,双手交握,对着她放在高处的羊头香囊念念有词。
“你在干嘛?”群青正在挽发髻的手停在空中。
“我学学你,许愿那破种子早点发芽呀!”揽月急急唤道,“若蝉,快来,帮我发愿。”
“我只给姐姐发愿的……”若蝉看起来不太情愿,被揽月吼得缩了一下脖子:“清宣阁的事务便不重要吗?”
若蝉只得颤巍巍地拿起了自制的拂尘,开始作法。
群青看了看那羊头香囊,倍感荒诞。这是她父兄的遗物,要保佑也该保佑她,怎么会保佑揽月呢?
那优昙婆罗的种子埋下去三日,毫无动静。清宣阁的宫人,连同郑知意一起站在花圃前。群青当机立断:“挖出来看看。”
“要不算了,再等几天,十八天内开了就行了吧?”揽月紧张地哼哼,“万一铲子把它挖破,得不偿失。”
小内侍已徒手把种子刨出来,小心地放在群青手心的素帕上。
群青一点一点将它擦拭干净,种子鲜艳而坚硬,还是第一次在盒中的青葱模样:“十八日就开花,它的生长应该很快。若是普通的种子,浇了水、埋进土数日,不说发芽,起码应该涨大一些才是,不应该毫无变化。”
“这是西域的花,万一它就是不一样,在最后几日疯长呢?”揽月紧张起来。她想过这花可能会出问题,没想到连种都种不出来。
“既然你不放心,那我们再确认一下。”群青唤来那小内侍道,“我看你瘦弱,身子轻,你会爬墙吗?”
此话一落,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她。
“奴才,奴才会……”
群青似乎全然没看见那些惊讶的眼神:“我去引开金吾卫,你爬墙进鸾仪阁看看,既是前后脚种下的,宝安公主那边可曾种出来了。”
半个时辰后,小内侍带回了不算好的消息,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道:“他们的优昙婆罗已长得这么高了,和蚕豆苗差不多。”
群青默不作声,众人心中煎熬忐忑,偏偏清宣阁种不出来,燃灯佛诞拿什么交差?
郑知意急了,拿过种子看了看,又晃了晃:“邪了门不成?为何到我们花圃中便不长了。不对,肯定是那狗屁使臣使坏,故意与我为难!”
揽月捂住了她的嘴,那小内侍接着说:“对了,青娘子、良娣,奴才回来的时候发现一事:咱们的南苑的院墙外砖松动了,上头也有几个泥脚印。”
“这是何意?”揽月呆呆地问。
郑知意道:“傻呀,意思就是,这几日也有人爬过我们的墙头呗。前几日下雨,地上泥泞,脚印都留在砖上了。”
说着,她沉下脸:“东宫的院墙都敢爬?叫工匠把院墙加高,墙上给本宫竖起碎瓷片,别叫贼人进了殿中!”
“良娣慢着。”群青闻言,眸光却闪了闪,“若良娣信得过奴婢,奴婢以为,先不要设防。”
“那青娘子说,该如何做?”郑知意望向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院墙不要加高,但要人守着,当做不知道有人来过就是了。”群青说,“揽月,你去挖一颗矮一些的蚕豆苗,移栽在优昙婆罗的位置。”
揽月给那优昙婆罗单独辟了一块地,外面用小木棍支了个防虫蝇的笼帐,可谓是精心养护,眼下要换成一颗豆苗,不免心中惶恐。
但理智告诉她,群青说的,总有自己的道理,只好去做。
群青接过那坚硬的种子,面色沉静:“至于这优昙婆罗,先在花圃其他位置埋下。既然它可能有问题,我们就做两手准备。”
“如何两手准备?”郑知意问。
“若蝉,揽月以前说你会缠花,能给我看看吗?”群青跟着若蝉进了仓库,看见她拿出一枝从前缠好的荷花,落了灰也掩不住那生动鲜妍的色彩。
群青不禁接过来,用手触摸,花瓣的尖角缠得硬挺扎实,使之既有花的形貌,又泛着丝缎的光泽。
“早知道你有这种手艺,就不必让良娣种花了。”群青笑道。
若蝉闻言,脸更红了,但也因这称赞而十分欣喜:“姐姐可是想让我做缠花,缠一朵优昙婆罗?这缠花远看时形如真花,想来我们燃灯佛诞和使臣站得很远,可以应个急。”
群青点点头,问:“十八日之内,可以做好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姐姐,”若蝉面露难色,“我没见过优昙婆罗,不知它长什么样。”
群青一怔。
倒是忘了这一点,这优昙婆罗是长在西域的花,大宸宫人们谁都不曾见过。她也只是在典籍中匆匆一瞥,隐约记得它是白色,大小似昙花,又有分别。
但要说细节,确实一团模糊,记不清了。
“你先备好缠花用的丝线和铜线,丝线选取玉兰白,等我消息。”群青说-
李玹的一件御寒大氅落在了清宣阁,小内侍带来消息,群青将其打理折好,放在金盘上送去东宫。
殿门紧闭,内里隐约传来李玹和谋臣的争执。
“青娘子给奴才就行了。”寿喜接过金盘,叹口气同群青说,“又是在为那肆夜楼的事吵闹。”
群青听到与肆夜楼相关,竖起耳朵:“公公,那是什么事?”
“还不是那个滚钉板告状的民女。”寿喜说,“事越闹越大,有一些流民徘徊在肆夜楼附近,殿下是不得不去一趟了。”
群青袖中的手指攥起来,感觉到几丝锐痛。滚钉板是一种极端的告御状的行为,告状之人需要手捧状纸,赤足从尖锐的顶板上走过去,以示自己绝无诬告之心。
能滚钉板告状的,想来是求告无门,受了天大的冤屈。
群青忽然对肆夜楼的任务没那么排斥,道:“殿下今日就要去吗?”
“三司那边还在审案。殿下打算今夜巡访肆夜楼外,安抚百姓,只是宫外危险,那几个谋臣不愿冒险,需要布防准备。”寿喜说,“青娘子记得今晚叫清宣阁准备些吃食,给殿下垫垫肚子。”
“是。”群青应道。
她返回清宣阁,正撞上礼部官员们议事结束,四五个文官攀谈着走过来,群青退立一旁,让他们先行。
视线中,一人宽袖下的手腕上,掩藏一串深色的檀珠。
她向上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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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华亭和她擦身而过,扬起她的碎发和披帛,低语飘散在空气中:“今日酉时三刻,东西在石洞。”
群青一怔,不知他怎么偏偏挑了今晚,太子刚好也去肆夜楼,对她来说很是冒险,她道:“我得夜值……”
那群文官已如风一般走过去了,陆华亭回过头看她,故意侧了侧耳,上挑的黑眸中满是无辜,那意思是“你说什么,没听清”。
群青裙摆一掀,转身走了。
等到四面无人时,她从那石洞深处找到了一个布包裹。回到殿中,关门落锁,群青仔细查看,包裹里面有几套衣裳、首饰,一枚燕王府的鱼符,还有她要的临时出宫的符信。
一张纸拿在手里,群青眼中倒映天光,极其专注地研究这张符信。
上面是天干地支,代表日期,中间是绘制符文,下面还有八个意味不明的篆字。
她问陆华亭要符信,本也是想借机拿到符信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找到规律,好假造一张。
现在看来,那八个篆字应该详细地对应着地名、性别、时效之类的具体信息,只要有一个对不上,都会露出马脚。只是除了陆华亭和户部,谁也不知这套密钥是如何对应的。
群青暂时放弃了假造的念头。她卸掉钗环,换上一套看不出品阶的短宫装。
离开之前,群青最后检查了一遍清宣阁上下,看见揽月还坐在小马扎上,在对着没发芽的优昙婆罗发愁。
不知怎的,群青脑中闪过那只带着檀珠的手腕。她忽然想到,陆华亭既做过佛门弟子,跟增珈法师有私交,增珈法师本是琉璃国名僧,想必他应该见过优昙婆罗吧?
想到此处,群青跑回南苑,气息不平地伸出手:“把那种子挖出来,给我。”
揽月神情讶异,那颗埋入土中不到一天的种子,又被刨了出来,递到群青手心。
群青把种子包好,放在包裹,对揽月道:“我要出宫,找外面的花匠看看这种子,路远难行。若殿下提前来了,便说我被掖庭叫走了,晚些时候回来。”
揽月马上赞许:“你放心,我明白怎么回话,快去看看这种子吧,急死人了!”
群青拿着燕王府近卫的鱼符出了宫门,热闹的长安城再度呈现在她眼前,天色暗下,像墨色的纱,披落在来往百姓的身上。凉爽秋风吹到在她脸上,却引发了脸颊阵阵的疼痛,群青抚了一下脸,手指马上移开。
大约是因为太子今日要出宫,城内防御甚严,群青没走两步,便遇到了查证符信的侍卫。
群青把符信递给他,那人看了两眼,挥挥手:“去吧,可是小娘子,你这符信是今日的,过了午夜可就要换新的了。”
群青面上点头,心内冷笑,如她所料,她这符信是临时的,陆华亭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肯给她占。但既然出来了,她自然要先办她的事。
她收好符信,快步走向养病坊。
第37章
炉上的壶中, 水沸腾翻滚。
小松看到群青进来,抬起头,芳歇却道:“你在往哪儿看?还不看着水。”
芳歇披着外袍, 嘴唇抿着, 有条不紊地将分好的药材倒进水中,没有理会群青,但盖上滚烫的壶盖时发出的当啷脆响,泄露了他的心绪。
内室靠窗,有一张矮榻, 群青自己坐下来, 撑着脸看芳歇。
两年前, 从观中被人救出后, 李郎中使劲浑身解数给她喂汤药,群青醒来,看到的也是类似的场景:
白雾袅袅地飘到了梁上, 芳歇跪在榻上分药材, 小脸冰冷, 像雪堆出的童子:“师父, 别管她了, 活都不想活, 这种病人还救什么?”
但等李郎中外出,芳歇还是来给她喂药。她故意吐在他的衣袍上, 就是想自生自灭。芳歇的脸都气白了,但缓了缓,还是拿着勺, 继续往她口中送。
后来,得知宝安公主还活着, 群青便想跑,回去手刃仇人,只是那贯穿胸口的一剑伤得太重,足足躺了半个月,终于能动弹,她披散头发跑出去,看到这间内室之外的景象:
宸明帝已攻占宫城,长安正从夜乱中苏醒。养病坊全是伤民,接连摆放的春凳上,躺满缺胳膊少腿的人,血浸湿了他们的布衣。相携而泣的夫妻,怀抱死婴的妇人,跪在地上大哭的老妪,哀嚎、呻吟、祈求混在一起,像一张大网,笼罩了整片苍穹。
群青面色苍白地站在其间,感到自己很渺小,她的生死、她的爱恨与这些人相比,是这样的微不足道。
那日回去,她便在芳歇惊讶的目光中将药一饮而尽;三日后,可以下床;十日后,她回到家中,将家里的钱和阿娘留下的所有药谱送给李郎中,以偿救命之恩;又十日,她和李郎中学会了浅薄的煎药之术,和芳歇一起,提着药箱,行走在伤民之间。
芳歇走在她身边,小脸还是气鼓鼓的,但会伸手提过她的药箱,会在她遇到难缠的病人的时候,挡在她的身前。她回宫那日,芳歇难以接受,没有相送……
想来今日,他还在生她上一次不告而别的气。那也没办法,谁叫她碰见陆华亭了。
群青一路快步行来,确实有点渴,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还没喝,杯子突然被芳歇夺走:“水是凉的,你也喝?”
他的嗓音已变成少年的声线。群青看着芳歇的背影,忽然发现他长高了许多。
芳歇添好热水,递给群青,终于开口说话:“阿姐百忙之中屈尊回来,是想问你阿娘的事吗?”
他说着,交给群青一封回信:“师父说他在江南寻到了你阿娘的住处,可是晚了一步,她已经往南去了,你别担心,师父往南追了。”
群青看着回信,不免忧心,再向南行,就快到南楚的国界了,大宸与南楚边境常有摩擦。但李郎中已经去寻,除了托芳歇回信道谢,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再要一些寒霜雨露。”群青说。
芳歇扫过她泛红的脸,眼中有几分恼怒,那推骨之术,据说疼痛无比。谁家小娘子像她,要承着痛,把自己好好的一张脸毁去?
他一只手扣上了她的手腕,群青僵了一下,竟没有挣扎,任他诊脉,反而关切道:“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阿姐不是从来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吗?”芳歇一怔,抬头看她。
群青不知道如何解释这重生之事,讪讪道:“我现在很关心。”
“没什么问题。”虽不知她为何发生这种转变,芳歇语气到底变得缓和,“我再开几味补药给你,平时还要注意身体。”
“我还想要一副子母转魂丹。”群青说。
芳歇惊怒看她,这子母转魂丹,乃是毒药和解药。若不能及时服用解药,服毒的人会腹痛出血致死。显而易见,她还在做那些危险的任务。
群青看着他的表情说:“你放心吧,不是用在宫里,且我心里有数,不会杀人。”
“芳歇。”群青想了想,说,“你之前说的,若我出宫,这里还是我的家,是不是真的?”
芳歇的眼睛睁大,呼吸也急促起来:“阿姐,你……”她不是一条路走到黑想要留在宫中吗?他还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宫外相见了。
“从前不见你,不看你的信,是我不好。”群青说,“下元节,你来看我。届时我会告诉你,我的打算。”
如今阿娘踪影全无,她已经将芳歇当成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
“寒霜雨露,子母转魂丹,还要什么吗?”芳歇问。
“还想问你讨一味药,只是不知你会不会配。”群青抿了一口茶,望他,“寒香丸。”
阿娘留下的纸笺中,能压制“相思引”之毒的寒香丸。
芳歇知道有药典内记录寒香丸。可当他抱着药典回来,小松道:“青姐说她有急事,借我们的内室用了。”
芳歇抱着书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猛然推开门,木窗大敞,夜风灌入,室内已经无人,屏风后只一套叠好的宫装,被月色照得像轻薄的蝉蜕。
他追下楼,四面华灯初上,灯火最璀璨的地方,正是平康坊的方向。人群中有个花娘走着,乌发高挽,露出雪颈,一条巨大烁亮的龙灯在她头顶飞舞,远处有一座极高、极亮的四层楼,便是肆夜楼,芳歇蹙眉:“阿姐!”
那娘子侧了侧脸,并未回头,消失在火树银花之中-
肆夜楼二层,四角的菱形灯笼全部亮起,正是来客时候,时不时便有娇笑和招呼声响起。
朝中人认得栏杆背后的郎君,都会与他打个招呼;往来乐伎,看见他的侧脸,也会以甜蜜的眼神,扭头多瞧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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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华亭一手撑着栏杆,笑着迎了来往的寒暄,目光往楼梯下面瞟,却始终没等到人出现。
自然也有一种可能,便是群青拿着他给的符信,直接跑了。
栏杆上的手指攥紧,他脸上却不显,唇边仍能对人漾出笑意。
酉时三刻,平康坊敲钟,意味长安夜晚正式开始,陆华亭最后一次冷眼看向楼梯下。
钟声嗡鸣,传入楼内的瞬间,一只高耸的发髻出现在楼梯上,随后是颈、殷红如花的裙。
听闻钟声,群青身旁的乐伎们,抱着琵琶,提着裙子,纷纷往上跑。群青许久不穿这么长的裙子,差点绊住脚,将裙挽了起来。
“为何这样穿?”待群青走到面前,陆华亭眼中几分诧异,避开目光,当即脱下自己的外袍。
毕竟是烟花巷地,他分明记得自己让尺素备了两套,有一套是普通的交领,他以为群青定然会选那套。
群青低下头,望见自己身上的碧绿金纽坦领,这乐伎的坦领比一般的坦领要低得多,露出锁骨下一大片牛乳般的皮肤,使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往这处聚拢。
群青平生最讨厌旁人干涉她穿衣,冷道:“我觉得好看。”
她平日根本没机会穿这样的衣裳,便想借机尝试。出门风一吹,她也有几分后悔,但开弓哪有回头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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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华亭不说话了。
紧接着有一个醉酒的恩客蹒跚着经过二人,望见群青,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胸前一滑而过。群青从没来过酒肆乐坊,她头一回知道,人的目光能像触角一般黏腻,分明没碰到她,她却感觉已经有所损失。
这人走过去,她又伸出手,陆华亭没有表情地将外裳递给她。
群青也不多话,抖开便披在身上,遮住春光,陆华亭走在她身侧:“穿过这个廊道,上三楼,是某的厢房。”
外裳垂在手背上,微带凉意,陆华亭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动发髻的右边微微地颤,群青心底忽然生出几分奇异之感。这个距离极近,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旁边的人。
从前这般走在她身边的只有杨芙、芳歇,换成需要防备的宿敌,便有些奇怪了。
这外裳在群青身上略大,两袖硬挺,袖子的边缘不住擦过陆华亭的手臂,倒像是用刮刀在磨蹭他的皮肤。
以往都是对立说话,并肩而行似乎是头一回,所以有几分奇怪。
他不喜欢与旁人走得太近,眼睫微动,不动声色拉开一点距离。
随后,那硬挺的衣袖陡然闯入臂间,填满所有的空隙。
她挽住了他。
陆华亭看向群青,她竟然弯着唇角,因眼神的变化,双眼似乎翘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她望的是前方,陆华亭僵硬的手臂放松垂下,反夹住她的手——前面来人了。
这郎君约摸三十岁,着圆领袍,挂香囊、折扇,手持酒囊,一双眼角下垂的笑眼,他果然盯着群青的脸,旋即才望向陆华亭,一笑,眼角带出细细的纹路:“蕴明来了。”
陆华亭看他一会儿:“崔兄。”
这郎君身后,毕恭毕敬地跟着一个鸨母,群青便猜测这人就是崔伫,眼下得到了验证。他们没走两步,迎面碰上肆夜楼的主人,怕被他看出端倪,所以才故作亲密。
“这娘子从哪儿来的?”崔伫打量群青。
陆华亭神色不变,笑道:“崔兄,你连你自己楼内的娘子都不认得了?”
崔伫微怔,扫向身后的鸨母。刘鸨母一对上陆华亭那双黑眸便打了个颤,低下头说:“这位是堀室里还在练舞的娘子,陆大人喜欢,就带出来了。”
堀室是建在地面下的阁子,里面关着的是流民和其他良民中来的小娘子,她们要受过责打训练才能上楼,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新人,有很多崔伫也没见过。但这就不便为外人道了。
崔伫恍然:“这楼内的娘子有上百号,新来的某自是不认得了。”
陆华亭说:“崔兄没有要事,我们先行了?”
“某倒是真有一件事。”崔伫喝了一口酒道,“长史能否托付王妃问问萧少卿,某那不争气的庶弟崔始,关到何时才能放出来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可不好说……”陆华亭面露迟疑,“王妃与她那继母素来不和,萧荆行既是继母所生,姐弟之间感情淡薄。前些日子王妃才回萧家一趟,还与萧荆行大吵一架。这萧少卿新官上任三把火,为人只求公义,谁能劝得住?”
“那便算了,今夜喝酒,玩得高兴些。”崔伫也不为难,放他们去了。只是两人走远后,他的笑纹消失。崔伫的另一个庶弟崔生彬道:“阿兄,你真信他?我看他和那萧荆行就是一伙的。应该将他赶出去!”
崔伫阻住他:“来者是客。你知道他在咱们这里,花了多少银两?”
他不觉得一个大理寺少卿加上一个长史,就能倾覆这样一座庞大繁华的肆夜楼。他喝了一口酒,反而回头问刘鸨母:“陆华亭带的那个娘子,叫什么名字?”
“这……堀室里的人,老奴也不记得。”鸨母说。
“阿兄看上那小娘了不成?”崔生彬蹙眉,“我看长得也平平无奇。”
“此女的眼睛,有刀兵之气。”崔伫淡淡地说,表情却似在回味,“真是英气,不输春娘。可惜啊,春娘不懂事。”
第38章
厢房内, 群青透过雕窗,俯瞰内院的一泓池水。
水台上,舞伎们摇摆腰肢, 裙摆如榴花开放, 四面彩灯妖异而耀眼,将水中月亮都映衬得苍白失色。
这一扇窗,把吵闹的乐声滤得淡而渺茫,想来外面的人也听不见里面人说话,群青问:“长史要取的是什么东西?”
陆华亭沏茶水, 水撞杯底, 发出脆响, 反而闲闲发问:“青娘子觉得肆夜楼陈设怎么样?”
“堆金砌玉。”群青转过身, 目光扫过架上的紫玉砚、香兽炉,陆华亭手中翡翠杯,她发现这屋内的陈设看着古朴, 实则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听闻崔家在战乱时囤货抬价, 榨取百姓以发家, 没想到有这么多。”
“百姓能有多少钱?”陆华亭笑道, “就算是刮尽长安民脂民膏, 也到不了这个程度,能在一年内平地起如此高楼。”
“长史的意思, 钱还有别的来源?”群青问。
“当年圣人入主长安,满朝文武战战兢兢,不知新君的脾气。表面上俯首称臣, 背地里,将家中财产悄悄转移, 只剩个官衔,两袖空空,这样即便是君主一怒,斩首抄家,他们的妻妾儿女中只要有人活着,还能拿着这钱逍遥自在。”
“放眼长安上下,哪里银钱流水多,账面多了钱也不引人注意,只有开酒楼的商户。”
群青接道:“所以崔家便是他们选中的藏匿家财之处。为百官冒这样的风险,总得讨要好处,崔家实际是靠这分成发家的。”
她本还疑惑崔伫一介商户,怎么做到“和百官勾连”,原来是这样的情况。
“既是代持财产,将来要一一兑还,为了说得清楚,应该会有本真帐,写明谁家有多少钱。”群青试探道。
“娘子猜的不错,某要的便是这本真帐。”陆华亭说。
这不是巧了?群青心中一紧,她要的也是这本真帐。
“那本真帐,可有长史的名字?”群青喝了一口茶掩饰神态。历来权臣,少有不贪的,她也有几分好奇。
陆华亭闻言一顿,黑眸闪动,一勾唇角:“娘子觉得有,那就有。”
他说着,却转手将杯中茶水倒在文竹盆中。原来第一盏茶是涮杯的,但群青已喝了一口,陆华亭故意没有出言提醒,看反应,他和崔伫没有利益勾连,还很反感旁人这样猜测。
“那长史如何能与崔伫称兄道弟,还有今日那鸨母……”群青语气很纯良。
这么想拿捏他的罪证?
陆华亭笑笑:“除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有没有可能,崔伫也喜欢花销大的常客?肆夜楼与其他乐坊不同,它的厢房并非轮转使用。花销够大的客人,可以私有厢房,自持钥匙,就连肆夜楼的洒扫侍女也不能进入。”
难怪阁中布置清雅别致,与外面华美的装饰截然不同,原来是陆华亭自己的厢房。
群青目光飘远,这厢房很小,除了两人现在对坐的地方,连个床榻都没有,若是叫花娘进来……
“青娘子是此间第一个客人。”见她眼神闪烁,不知想到何处,陆华亭温声笑着,眼中却极黑极冷。
门窗封得太严,陆华亭证明了她坐的地方的洁净,群青反觉得那桌案、蒲团、香薰、葱茏盆栽,属于另一人的陌生气息从四面八方朝她围拢,像陷入他人私密的领地,脱口而出:“有点小。”
陆华亭一顿:“某的月俸也不多。”
“长史是从何时开始在肆夜楼有所花销?”
“一年前。”
一年前,宸明帝甚至还没称帝。陆华亭这条线埋得这样早,难怪崔伫对他没有防备。那时应该没几个人顾得上百官转移财产,陆华亭如何能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难道他能预见未来不成?
群青一时想不通。
她没来过肆夜楼,本想着等陆华亭将她带过来,熟悉了环境,就与他分道扬镳。眼下目的相同,也不着急走了,一双飞翘的眼睛打量四周:“长史可是做过佛门弟子?”
陆华亭抬眸:“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长史手上檀珠是法器,再加上这文竹上缠的金带,上面是梵文。”群青看着青葱的文竹,状似无意道,“听闻琉璃国有一种花叫优昙婆罗,长史可曾见过?”
“琉璃国的圣花……”烛光将陆华亭的腕骨映照得优美而分明,不知他想到什么,眼中似有墨色流转,“见过。”
随后就看见群青在袖中掏了半晌,掏出素帕打开,里面包裹一枚翠绿的种子。
“……某只是见过,没有种过。”陆华亭没想到她拿出了一枚种子。
群青不肯放弃:“只是想让长史辨认一下,这颗种子,是否真的是优昙婆罗?”
陆华亭捏着一角,将素帕拖到自己面前,随后银光一闪,他不知何时卸下腰间挂的银匕首,将种子一切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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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你切了?”群青睁大眼睛,只觉得怒火和寒意一齐窜上后脑。
见她急了,陆华亭脸上浮出无辜的笑意:“某不切开,如何替娘子诊治?”
群青也看见了,种子的切面正中,月牙形状的胚芽已变作灰色。
“确实是优昙婆罗。”陆华亭垂眼看着,“可惜是石种。”
“什么是石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是放在供案上,受香火熏蒸十几年,因熏坏了胚芽,像石头一般无法发芽的种子。”陆华亭道。
群青闻言,无声地将两半种子收起来装好。这下也不必再种了。
“对娘子很重要?”陆华亭窥探她的神色,双目璀璨,“御赐的?”
群青陡然抬眼,却不见怒意,长睫下眼眸澄澈:“它若开花,会是什么样?”
“花是白色……”陆华亭却忽然意识到这信息对她的重要,向后靠在矮柜上,上挑的两眼望着她,笑道,“其他的,某不记得了。”
“单瓣复瓣?”群青问。
“记不清了。”
群青唇边漫出冷笑,既是对手,陆华亭自然不肯帮她。对她有利的信息,也没有泄露给她的道理。
这时,敲门声响起。进来的花娘手捧木盘,内里有四碟精致菜肴,散发酥香。
“娘子用饭了吗?”陆华亭并不意外,看来这饭菜就是他叫的,“此处的香酥鸭,可以尝尝。”
陆华亭为人倒是礼貌,合作取物,还请她一顿饭菜。
“娘子请点酒。”花娘又将食单递到群青手中。
跟着花娘进来的是方才那刘鸨母。先前她外出采买时被近卫打昏,被陆华亭提到大理寺狱中,旁观崔始上刑的全程,人已吓破了胆,不仅招供,还愿充当内应,只求减免罪责。
刘鸨母的视线和陆华亭碰撞,为难地指了指群青,陆华亭神情一顿,抬抬指叫她下去。
群青如何注意不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看来她被那崔伫盯上了。方才他看自己的眼神,就有如盯住兔子的鹰,但她并不惧怕,平静地翻了一页食单。身为细作,险中脱身是她的本能。
“长史平日喝什么,奴也尝尝。”群青把食单还给花娘,她鲜少在外饮酒,根本看不懂那些花哨名字对应的是什么。
要喝他平时喝的酒?陆华亭不禁抬睫。
“陆大人平日应该常常点酒吧。”群青微笑回视他,“楼内酒比菜贵得多,想做到一掷千金,总不能点几千只香酥鸭。”
“浮棠映雪,一壶。”花娘呈上酒壶。关门落锁。
这酒的香气近似花香,从壶嘴漫出来。倒在杯中时,更是香气浮动,使人如置身花海中。
气味香得惊人,群青心中好奇,等陆华亭为她倒满一杯,端起来便尝了一口。
这一口却如刀子入喉,片刻后自下而上腾起烈火,直反到双颊。
群青缓了片刻,没想到陆华亭看起来不像贪杯的人,竟喜欢喝这么烈的酒,入口除了辛辣,根本没尝出味道,她刚要再喝一口,陆华亭压住了她的酒杯,笑中带着荒诞,有一丝紧张:“娘子可是不会喝酒?”
群青不知自己双颊已然泛出嫣红,明白他神情紧张是怕耽误今日的任务,冷道:“醉了也不会影响你的。”
岂料话音未落,又从胃里反上来一团火焰,在胸腔炸开。群青眼眸一顿,整个脖子和坦领上方的皮肤都漫出浅红,遮掩在那件素白的外裳下,她忙拿起扇子往脸上扇风。陆华亭挪开视线,只见她耳上那颗红滴珠耳坠剧烈的摇晃。
他一时无言,抬袖做挡,将杯中的浮棠映雪一饮而尽,随后起身,向上推开了窗户。
凉风吹在他脸上,外面的丝竹声忽然清晰入耳。
群青也吹到了风,压住酒意:“不要紧,很清醒。”
她瞥了陆华亭一眼,他饮了那一杯,白皙的面色毫无变化,只是唇色被酒液润泽的更加殷红,周身似乎散发出浮棠映雪的清香。
两人吃了几口菜,陆华亭便提出要走。想来是怕她一会儿上了头,更不清醒,使今日努力付诸东流。两人走着,他从怀中取出几张图纸,递给群青。
“这是肆夜楼四层布局陈设,私人的厢房某标了名字在其上。”
群青拿起纸看,长睫盖住眼中神色。
“现在娘子可以告诉某,那句童谣如何解了吗?”陆华亭问。
——九月芙蓉花,十八嫁四家。
在南楚细作的通讯文书中,“嫁”字对应“坐标”,数字遇十位则相加,“十八”其实是“九”。
十八嫁四家,是“左数横排九,上数竖排四”的意思。
然而,群青翻看四张图纸,发现无论哪一层,横或者竖,根本没有九个厢房。
没办法,只能和盘托出。她的视线从纸面上抬起:“其实我只知后半句的意思,前半句不知道。”
此话一出,陆华亭的步子顿住了。
想来他根本没料到,群青敢在此事上挖坑骗他,周身冷意迸发:“那日为何不说?”
见他似乎生气了,群青也有几分忐忑,但她当日若不如此行事,怎能做到以小博大:“那日我若是说了,长史还会让我来吗?”
“那日你若说了,某能从三日前开始想。”陆华亭淡淡说完,冷然擦过她向前走去。
现在距离午夜闭市只有两个多时辰,要在这两个时辰内爆发急智,想来让陆华亭压力陡增,群青跟了上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廊道上奔跑着乐伎、舞伎和醉酒的恩客,混杂着欢快的乐声,一副热闹景象。陆华亭径直下到二楼中庭,时有绣球擦过他们的衣袖,令花瓣在空中飞舞。
这里摆满盛开的盆花,上百盆花紧密地堆在一起,拼成一片红粉花海。
陆华亭站在花海前辨识了一会儿,支使龟公说:“将第三排那盆芙蓉花搬出来。”
偶尔也有恩客提出不拘一格的请求,要把外面的花搬进房中,龟公点头哈腰,走入花海中把那盆芙蓉花搬出来。
陆华亭却不接,仿佛知道群青在身后跟着,冷道:“娘子要的,给娘子拿着。”
龟公气喘吁吁地将这一大盆盛开的芙蓉花放在群青怀中。盆花十分沉重,寻常小娘子只怕抱不动,但群青身有功夫,对她来说只是有几分费力。
殊不知林瑜嘉从一楼上来,看见陆华亭,忙躲到栏杆处。他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高挑纤细的花娘,身形十分眼熟,林瑜嘉伸长脖子去看,那花娘的脸却被挡在盛开的芙蓉花之后,始终看不真切。
两人走到柱后,走在前面的陆华亭转身,垂眼看她。群青避闪开脸,发现他突然伸手,只是摘下了她的一根簪。他握着这根簪,慢慢戳进芙蓉花的土壤内,皙白的手背上青筋都显了出来。
群青毫不怀疑,他心底想这么戳的是抱着花的自己。她看着他的动作,却试着问:“优昙婆罗几个瓣?”
陆华亭沉默,拔出簪子朝另一处用力戳下去。
“可是和这芙蓉花相似?告诉我,我帮长史一起解,说不定快些。”群青道,“看样子,账本没有埋在这盆中。”
陆华亭已验证完毕,闻言,将沾了泥土的簪子当啷丢在地上,转身就走。
这簪子虽是陆华亭放在包袱里的首饰,算是他的,丢弃却也浪费。群青将芙蓉花放在柱子旁边,捡起簪子,跟着他上了顶楼,相比楼下的喧哗,四楼是花娘们的居所,木门大都关闭,十分冷清安静。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木门隔出的窄道。
陆华亭一拽红线,走廊尽头悬挂的红纱幕布飘然落下,露出整面墙的玉牌。上百块薄薄的玉牌,被风吹得纷然颤动,发出脆响。
群青抬眼望着这些玉牌,每块牌子上都写着花娘的花名。在肆夜楼,花可以是真花,也可以是人。
“把那块玉牌取下来。”陆华亭站在整墙的玉牌前看了片刻,伸手一指,那玉牌上分明以朱砂刻写着“玉芙蓉”。
“大人,真不凑巧,玉奴早就不在楼内了,只是玉牌忘了摘下,要不换个别人吧?”拿着长杆的龟公看清楚,连连赔礼。
群青心中一动,原来“玉芙蓉”是玉奴的花名,但她并未喜形于色。
陆华亭也似浑然不知,追问:“不在楼内,去哪儿了?”
“这玉奴,去年九月被当朝给事中孟郎君点中,让她长住自己的厢房。后来孟郎君宠爱她,更是给她赎身,现在已是良家妾了。”
九月……芙蓉花……
倘若春娘将账本藏在孟观楼的厢房内,崔伫便不敢轻易进入。玉奴长住在孟观楼的厢房,手中定有钥匙,这很容易做到。
群青对上了陆华亭的黑眸。
按那张图纸上的布局,孟观楼的厢房,恰好就在陆华亭的厢房正下方。
第39章
孟观楼喜欢在狂饮后拍打羯鼓。
这羯鼓产自青州, 鼓面是公羊皮所制,响声清脆。他把羯鼓挂在身上,披散头发, 一曲奏毕, 整个赤裸的上身都蒙着一层晶莹的汗水,以发泄积压的情绪。
“你去,帮我把那纸包里的东西冲了水。”孟观楼喘息着说,眼中十分空茫。
厢房里还有个十八岁的娇小花娘,闻言小心地移动到案前, 手一抖, 纸包里的粉末全倒在了外面。马上被孟观楼攥住手腕, 怒道:“你给我洒在外头!”
他狂怒地将她拽到踏上, 这花娘害怕地瑟缩,孟观楼却没有动手,而是一把搂住她的腰肢, 自己慢慢跪在地毯上, 两只漂亮的眼睛盈出泪水, 呜咽起来。
醉酒的人么, 疯疯癫癫也可以理解。花娘一动不敢动, 听孟观楼枕在她的膝上问:“听说, 你从前常常服侍陆华亭,你与他都干些什么?”
“陆长史只是喝酒, 奴没有跟他说过话。”花娘嚅嗫道。
“他平时都见过什么人?”
“也没见什么人。”
孟观楼不再问了,这名花娘大着胆子伸出手,像母亲一样抚摸孟观楼的头发:“给事中是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奴叫文娘, 儿时受了委屈,就喜欢这样枕在阿爷膝头, 阿爷也这样安抚奴。”
孟观楼笑了,通红的眼睛又流出泪:“连你一个花娘都有个好父亲。”
“你可知道,我阿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叱骂我比不上那个野种,他不会这样安抚我,阿娘也不会。”
“为什么……分明我也很好,我自小聪慧,才高八斗,分明我有最好的先生,最好的族人,最好的母亲,就是差一点、偏就是差一点。为什么有人什么都没有,却天生就会……他是妖孽,他不是人。”
孟观楼皮肤泛红,越发激动起来,仰头期待地看文娘,“你觉得我与陆华亭,谁生的更好看?”
文娘胆怯地凝望着他昳丽的面容:“……那还是陆长史好看。”
孟观楼开始怪笑,他燥热得想脱衣裳,但上衣早就脱掉了,把皮肤刮出了几道血痕,好在他从地上摸到了一个纸包,递给文娘:“你也吃一点?”
文娘大骇,连连推拒:“郎君,此物不能乱吃……这五石散,是从关外来的,前朝的圣人就有禁令,不准服食。”
“你还知道禁令……”孟观楼神色阴骘。
“实话告诉给事中,奴方才就是故意打翻的,你已经饮酒,不能再服散,否则会、会越吃越……不行。”
孟观楼听闻“不行”二字,面色扭曲了,陡然将文娘压倒在床上,急于拽下裤子,谁知过了一会儿,文娘“哎呀”了一声,神色疑惑:“郎君不会真的不……”
“出去,滚出去!给我出去!”孟观楼大怒锤着床榻,眼眶也更红。他开始想念玉奴,无论他说什么,玉奴那双纯然的杏眼,总是娇憨包容地望着他,绝不会像她们一样,露出恐惧的神色、嫌恶的神色。
可是连玉奴,他都护不住,他阿爷说杀就杀……
恰在此时,门被敲响三声。文娘跑去开门,又是一声惊叫。孟观楼踉跄着追到门口,瞳孔微缩。
陆华亭衣冠齐整地站在门外,他望了望文娘,又注视他,唇边绽出一个笑,颇有些意味深长。
孟观楼五内俱焚,还有几分惊惧:“你跟他说什么了?”
文娘恐惧地躲在刘鸨母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闻言神情闪烁,拿袖掩口,像是嫌弃的样子:“奴可什么都没说。”
越是如此,孟观楼越是怀疑,头脑嗡嗡作响:“出来,你给我说清楚!”
“孟给事中这么凶,还要打人不成吗?”文娘作势要哭泣。
刘鸨母急忙劝阻,陆华亭也伸手,拦住了要冲过来打人的孟观楼:“哎,你这是做什么?”
四人在门口剑拔弩张。
与此同时,楼上,群青打开了陆华亭那间厢房的窗。
她站在窗口,听着下面的动静,看着那在楼下提灯巡逻的龟公绕到楼背面,她跨出窗外,理好裙摆,反手一撑,从楼上挂下来,从窗户跳进了孟观楼那间厢房。
她只着罗袜,落地时屈膝,轻盈无声,只掀动了帐幔的一角。
孟观楼这间厢房要大得多,墙壁都用纸糊得整洁高雅。床榻上悬挂帐幔,地上扔着枕头和扯掉的帐幔,不知香炉中燃着什么香,有点呛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开始在室内寻觅。
她先直奔书案下面的多宝柜,一般贵重之物都会藏在这里,直到一抬头看见了贴墙放置的一座书架,她改换了主意。
孟观楼是典型的世家贵公子,文雅至极,书阁中满满当当地塞着诗集和曲谱,书架有十层。
横排九,竖排四。
群青抽出那个位置的书册。
打开翻看,群青的心却凉了:这不过是一本普通的曲谱。
难道她解错了?
待要再寻,她听见外面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群青将横排四,竖排九的册子也抽出来,将她能想到的一切可能都拿出来,随后滑到那张拔步大床下躲起来。
外面,孟观楼拽住了陆华亭的衣领,陆华亭也攥住了他的手腕,鸨母的劝阻和文娘的惊叫,惊动了崔伫。
“停手!”崔伫带着两个崔家子弟快步行来:“两位这是干什么?”
“既然来玩乐宴饮,何故不快?”崔伫看清二人,倒是素有恩怨,但他仍有防备,目光频频扫过大门敞开的孟观楼的厢房,“来,我请两位郎君喝酒!”
他的两个庶弟意会,悄然走入厢房。
陆华亭不由向房内瞥了一眼,收回目光凝视孟观楼:“闲庭,你的厢房有人进去了。”
“狗东西,这是我私人之地,以为是菜市场,谁许你的弟弟踩进去?”孟观楼勃然大怒,“崔伫,连你也不把我放在眼中?”
群青躲在床下,看那两双逐渐接近的脚停住,又逐渐远去,暂时松了口气。
只是她翻了那几本,没有一本是账本。
崔伫的声音遥遥地传来,斥责他那两个弟弟:“谁让你们进去的?之前摆南海来的玉净瓶,就毛手毛脚,把给事中的书架都弄塌了,还想再来一次?”
此话听在耳中,却令群青毛骨悚然。弄塌了书架……怎么感觉崔伫像是故意对她挑衅一样?
春娘出事后,崔伫为了搜寻账本踪迹,肯定将全楼上下都找过一遍,春娘与玉奴交好,他不可能没有怀疑到这一层。
就算是孟观楼私人的厢房,崔伫也可以找修缮、送礼这样的借口,趁孟观楼在的时候派人进来寻找,故意弄塌书架,捡书的时候趁机搜寻。
账本会不会已经被崔伫找到了?这个想法令她后心发凉。
即便没有找到,只是打乱了顺序,那十层书架,上千本书册,今夜也来不及翻……
酒意上头,群青只觉得头昏脑涨,太阳穴一阵一阵发疼,燥热不住向上翻涌。
只听崔伫的声音传来:“蕴明你今日不是带另一个娘子走了吗,怎么有闲心,来帮旧相识文娘出头?那娘子人呢?若不得你欢心,不如叫来陪某。”
陆华亭道:“某与那娘子一见如故,拟替她赎身,将来迎娶,崔兄不会夺人所好吧?”
“自然不会……”崔伫未料他这样作答。
孟观楼阴恻恻道:“你可是忘了你如何对我,我现在就能参你一本纳妓为妾、私养外室!”
“某又不尚公主,干嘛纳妓为妾。”陆华亭无辜笑道,“某说迎娶,当然是奉为正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疯了吧你……”
听响动,两人竟是动起手来。
群青趴在地上。不知为何,这几句话却听进耳中,像露水无声地化在地毯上。
陆华亭倒善演戏,拿着仇敌当笺子信口胡诌,都能说得如此正色,真是毫无忌讳。
他这般拖延时间,倒逼得她钻出来,忍着头疼重新站在架前思考。
她不相信最坏的事情已然发生。
那从未见过面的“杀”级细作春娘,应是个谨慎周全的娘子,否则不会用一句童谣难住了她。
群青闭目想,如果春娘是她,她就是春娘……要在崔伫眼皮底下藏好证据,她会先准备一个赝品作为障眼法,只有让崔伫搜去了假的,真的才会安全。
崔伫弄乱书架,搜走赝品,他自以为掌握先机,所以没进来对她赶尽杀绝。
可是春娘,真的又在哪里呢?-
崔伫废了好大劲才将孟观楼拉开,也有些恼了:“今夜太子在这附近夜巡,就算给事中不给陆长史面子,总得给某几分面子吧?”
孟观楼停了手,崔伫被下面的龟公呼唤,一甩袖走了。
陆华亭倚在栏杆上,扶正领子,上下打量孟观楼,讥诮道:“听见没有?太子要来,瞧瞧你这披头散发的样子,你想让你的主子看到你这个样子?”
孟观楼怒视他,踉跄几步,关上门退回厢房。他捡起床榻上的圆领袍,慌忙从头上套进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根掷针无声地穿过衣领前后,将圆领袍钉成了一只封口布袋。
孟观楼套在其中,顿时挣扎起来。
群青趁乱从厢房中跑出来。凭空多出一个人,那文娘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但她什么都没说,又垂下眼睛。
陆华亭瞥她一眼,便知账本已经得手,他向前走去,群青跟在他身边,就好像两人一直都走在一起。
群青看到陆华亭抬指,无谓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迹,这拖延时间的代价,居然是被孟观楼打在脸上。
“从哪找到的?”陆华亭低声道。
“墙里。”群青低声说。
陆华亭不由看她一眼,难怪用了这么久,衣上全是灰尘,这藏匿的位置并非一般人能想到的,也是吃了点苦头,不由弯了弯唇角。
群青垂下眼,回想一刻钟之前的情景。
她站在书架面前,想像自己是春娘。既然留下线索给玉奴,这线索既要防着崔伫,还得提示南楚细作,她也不希望悉心搜集的证据随着自己的死亡埋入地下。
那便是说,横排九,竖排四,那个位置除了摆放赝品,一定还藏着真帐。
群青扶住其他书册,露出那一小缝的空隙,空隙背后是素白的墙纸。她刚进门时,便注意到孟观楼这间阁子优雅豪华,墙壁都是纸贴好的……
她摘下头上簪子,探入“横排九、竖排四”缝隙,从上到下,划开墙纸,如破开鱼腹,露出砖缝之间,夹藏着的一册账本-
欢饮吵闹之间,群青踩住一颗宝石,被硌得蹙了蹙眉。陆华亭见她低头,方才注意到,她裙下竟然只穿着罗袜行走。
他的视线原本一闪而过,只是着罗袜踩在肆夜楼的地上,多少有些不净。
前面一个恩客不慎将一坛酒打翻在地,脆响之后,陆华亭抬手拦住群青:“娘子的鞋藏在哪里了?某帮你取来。”
群青也看见满地瓷片,若是不慎扎在脚上,她便没法当值了。
但陆华亭诡计多端,她怕他甩开她是去叫人,一会儿抢夺账本,假意道:“就在这后面拐角。”
肆夜楼挥金如土,方才她观察过,每层柱后的转角处都摆放了背几、花草,还有大量新的胭脂水粉、衣衫鞋袜,应该是供花娘们醉酒时随时取用更衣的。
群青在背几下摸索,摸到个差不多尺寸的鞋子,给自己穿上。陆华亭站在她身旁,视线转开,正对上林瑜嘉鬼鬼祟祟的脸。
陆华亭未及提醒群青,她已站起身来。
陆华亭抓起案上一张草纸,回头一瞥,群青反应倒是快,早已不知从哪儿摸到一柄素扇挡住脸,垂下眼,正是个羞惭的神态。
兴许因为只露了眼睛,他发现她的睫毛竟然如此弯而翘,且因为他的注视,她抬眼瞥来,便如蝶翅张开,青涩若秋水,眉眼间却有软韧的英气。
群青感觉陆华亭隔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扇面向上抬。她给他使个眼色,他却视若无睹,继续抓着她抬扇,直将她的眼睛也挡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遮住整张脸,她就看不见了,而且显得刻意。两人腕上角力,群青听到林瑜嘉的步子靠近,不敢轻举妄动。
随后眼前的一片白微暗,似乎是陆华亭转过身,在她身前挡住了她。
林瑜嘉心中有疑,眼下再度看见陆华亭和那花娘,快步走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想看个真切。未料陆华亭忽然将那花娘圈在背几前,再靠近就要失礼了。
他又走近了两步,看见陆华亭拿着一盒胭脂,拿笔蘸着,原是有闲情逸致,倾身在为那花娘画扇:“你烦不烦?连某喝个酒你都要过来凑凑热闹?”
林瑜嘉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得赔礼,不甘地走开了。
群青眼前的一片白雾中,落下了一瓣嫣红,随后是第二瓣、第三瓣、第四瓣。她屏住呼吸,看着眼前一朵绮艳的花渐渐成型,出现在虚空蒙昧间。
陆华亭画得极为专注,待收得最后一笔,他眼睫一颤,将她扇子移开,转身走了:“娘子要的优昙婆罗,给你了。”
第40章
离开平康坊, 耳边终于安静了。
借着夜市馄饨摊上挂的一只灯笼的亮光,陆华亭查验那本账簿。
账本很薄,不过数十页。他每页都看了一会儿, 目光在其中一页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神情却不动声色。
看完全部,他将账本一合,还给了群青。
似是看到群青意外的神情,陆华亭挑起一个笑:“不是青娘子想要的吗?”
就是她想要,他给的这么爽快, 才让她警醒起来:“这账本有什么问题吗?长史为何不要?”
“这几页是琵琶伎春娘生前誊抄下来的真帐。”陆华亭说, “崔伫应该是将那真帐看得很紧, 以至于春娘无法拿走, 只能默记内容,写下这个誊写本。但这誊写本上没有崔伫的签章符印,他大可矢口否认, 三司无法论罪。”
群青翻了翻, 果然是春娘誊写的, 难怪只有几页, 她悄然将陆华亭盯着看的那页折了个角, 心中漫上失望:“所以那这个账本其实没有用?”
很难想象, 今日忙活半天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当然有用。”陆华亭说,“某要拿到崔伫身上那本真帐。这誊写本用于验证, 对的上誊写本的才是真帐,否则是假。”
“长史准备怎么拿?”群青试探,“连春娘这等枕边人都拿不到, 这需要花不少功夫吧。”
陆华亭说:“只需要青娘子再来一次。”
群青一怔,冷冷一笑。
看来她表现不错, 以至于陆华亭还想延伸合作。还有机会,她就不吝冒险,借她的力,最后真帐落在谁手上还不一定。
“那下次我来筹划。”群青边走边说,陆华亭望向她,她看他一眼,“那崔伫似乎对我有兴趣,可以利用。”
陆华亭眸中神色微凝。
原来她一清二楚。许是群青生了一张淡泊而毫无机心的脸,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所以娘子今日,是故意那样看崔伫?”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群青道:“模仿其他花娘举止而已。”
她有临场发挥的本能,自己都不知道学得像不像,现在想来还有几分后怕。
凉风将夜宵摊位的吆喝和香气送来,群青方觉得饥肠辘辘。有老丈支起一个炉子卖菱角,热气腾腾的菱角散发清香,这是群青儿时最爱吃的东西,只是她得赶着回宫。
陆华亭见她看了好几眼,买下一筐菱角:“连累娘子晚餐没有吃饱,是某之过,吃些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见他一撩摆坐下,竟有坐下用餐之意:“我得回去了。”
陆华亭自顾自地擦拭桌子:“青娘子来时偏要踩着点来,走的时候却提前走。”
“长史故意将我拖过午夜,符信失效,我回不去,也没有下一次了。”群青冷道。
“某有办法让你回去。”陆华亭道,目光在筐中热气腾腾的菱角上一沾,“娘子若信某,吃一个也来得及。”
他既这样应承,群青坐在对面,拿起一枚菱角,只是她剥得极慢,一点点揭皮,额头都沁出汗水。
陆华亭看了一会儿,拿出一枚,伸到她眼皮底下,双手放在菱角的两个角上用力掰,指节一推,便推出雪白的菱肉:“这样剥。”
夜风沁凉,摇晃着灯笼。群青望着他手上的菱角,觉得今夜荒唐,她另取一颗,以同样的方法剥开:“长史也常吃菱角?”
“水边多此物。”见她学会了,陆华亭面色如常,将菱肉放进口中。
群青那枚还没送到嘴里,忽听得内侍的尖声开道,随后是铜锣敲响,从后颈的地方传来:“太子回宫,百姓避让!太子回宫,百姓避让!”
群青将那篮菱角一提就想走。陆华亭一把拽住篮子:“某说你回得去,你就回得去。吃完再走。”
“我回去再吃。”
“回去就凉了。”陆华亭明亮的黑眸望着她,宛如劝友人饮酒的贵胄公子,显出分外的坚持,“娘子趁热,吃一口,口感是不同的。”
群青咬了一口菱角,热腾腾的清香在口中爆开,吞咽下去,五脏六腑都变得熨帖起来。
李玹的白鹭车旗缨飘扬,缓缓行进。午夜的钟声“铛——”地自承天门悠长传来,从东市中冷不丁窜出一条明亮的舞龙灯,欢快地滚到眼前,鼓乐声起,四面烟火上天,寿喜忙叫:“停停停!”
原来今日是初九,东市夜间闭市有舞灯表演。太子的车架不得已停下,先让这条巨大的舞龙从面前飞过去。
五光十色阻挡了东宫的仪仗,倒让一辆给宫中运送香料的灰扑扑的牛车抢了先。它比舞龙先走一瞬,眼下独占空荡荡的大道,朝着宫门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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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掀起牛车粗布帘子的一角。
方才她吃了菱角,陆华亭便叫住赶车的小内侍,她趁人不备跳上牛车。
她眼中闪过一条生气勃勃的舞龙灯,戴面具摆着头舞蹈的杂耍艺人,那鱼龙乱舞的声势远去。
她已备好进宫门的鱼符,还有一件担心的事,那便是进门的守卫手脚很慢。舞龙过去,李玹的车架若追上来,他们可能在门口撞上。
为防止这一点,她刚才用尽全力朝李玹的车角掷了一根针,制造了一点混乱。
刚掷出去,她看见陆华亭的身影出现在道中,拦住了李玹的车架。
群青忙放下帘子,牛车进了宫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下,陆长史阻道,要跟您说话。”寿喜有几分不悦。陆华亭一直行事恣意,但当众拦下太子的白鹭车,未免太不尊重。
因为疲倦,李玹撑着头,紧闭双眼,闻言道:“让他说。”
车帘被陆华亭掀开,他向李玹赔礼,忽听得一声响动,雕花车窗突然碎了一角,二人都是一惊,骇得寿喜以为有人行刺,还是李玹抬手:“勿要惊慌,可能是舞龙溅起的飞石。”
陆华亭的目光上移,哪里是什么飞石,嵌在车框上的,分明是一枚明晃晃的针。
群青果然不信他。
他不动声色将针拔出来,问道:“殿下今日访查民情,结果如何?”
“百姓有怨,群情激愤,本宫已派人安抚。”李玹睁开狭长凤眼,“蕴明身上似有酒香,也是刚从肆夜楼出来?”
陆华亭行一礼,方正色道:“崔家挖掘堀室,以换符信为名,将流民中的良家娘子关在其中百般虐待,逼良为娼。恶贯满盈,罪行累累,殿下可曾想过处置崔家?”
“有伤百姓,自然是严惩不贷。”李玹冷笑,“你这般试探,倒好像本宫会包庇崔家似的。”
陆华亭:“崔家马上要与孟家结亲,孟相毕竟为太子太傅,与东宫同气连枝。”
“孟家是孟家,本宫是本宫。君臣有别,臣在君下。”李玹道,“本宫身为太子,自有决断,不需你来揣度,你走吧。”
“有殿下这句话,臣便放心了。”陆华亭拜别李玹。
帘子放下,寿喜说:“真是莫名其妙。”
“不奇怪。”疲倦引发头痛,李玹蹙眉摁着额角,“陆华亭要动崔家了,来试探本宫的心意。”
“那,殿下要阻止吗?”
“既是恶贯满盈,为何要阻止?只是寿喜啊,”李玹讥诮道,“在这件事中,百姓是否委屈并不重要,陆华亭与孟家的争端不重要,就连本宫也不重要,只有圣人的心意是重要的。圣人要保崔家,本宫便帮他们削减罪责,圣人觉得该罚,本宫便顺水推舟。只有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本宫才能有自己的想法。”
“奴才受教……”寿喜说。
白鹭车重新行驶在夜色中。李玹感觉疲倦涌上心头:“去清宣阁,那里还有人等着。”-
清宣阁的四样小菜仓促地呈上来。
群青刚刚回来,只来得及把袖中的素扇取出来:“若蝉,照着这个缠花。”
那扇上胭脂绘出的花朵灵动,似乎能灼人视线,她交给若蝉,便再也没看一眼,换了衣裳回到殿中当值。
李玹拿玉箸碰了碰那宵夜,许是因为疲倦,没有胃口。他看向灯下的群青:“你也用些?”
李玹完全不知他们刚刚擦肩而过,群青只觉宫外的一切像做了一场梦:“奴婢用过饭了。”
“是没有你想吃的?”李玹道,“你想吃什么?”
群青道:“奴婢想吃菱角。”
李玹神情一顿,有些扫兴,也不再提:“宫中没有菱角。”
夜已深重,蛐声长鸣。陆华亭拎着外裳回到内殿,狷素他们早已睡下。
许是早些时候太过热闹,黑暗中,他突然感觉周遭寂寥得惊人。
陆华亭手上还捏着那根冰凉的绣花针,他在灯下用力弯折,企图将它掰断,可这枚针冰凉冷硬,恕不从命,他只得放弃,拉开抽屉,冷眼把针轻轻地丢在群青之前的素帕上。
隐约间,他闻到浮棠映雪的香气,那气味原来是沾染在他给群青的那件外裳,他拿起来,长睫凝着冷霜。
窗边还有半壶酒,他端起来无声饮尽,利落地将外裳丢进火盆,让其在无人看到处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