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当天夜里降下暴雨。

    雷雨轰击着宫城, 被吵醒的宫人们,忙起身关紧窗户。

    狸奴从床底窜出来,叫个不停。被禁足许久的杨芙猛地惊醒, 瑟瑟发抖, 却没有抱它,那双美丽的眼睛盛满茫然。

    “青青……”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喊了什么,蓦地咬住唇。

    苍白的床帐在头顶飘荡。没有人回应她,没有人安抚狸奴,抱着枕头掀开帐幔, 躺在她身边, 抓住她的手。

    群青洗头用皂角揉搓, 发间有浮动的冷香。杨芙很惊讶, 她惊讶自己时至今日,居然可以清楚地回忆起那香气。

    杨芙是楚国最美的公主,她的母亲韩妃因生出这样绝色的女儿获宠, 从此将一切心力放在她的吃穿打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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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青, 也是她儿时选中的美丽的宝物,本应得到昙花一现的恩宠,可是群青太厉害, 总能带来惊喜,竟使杨芙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杨芙方才, 梦见了风光的少年时代:那时她与十六公主尚未出阁,坐在屏风后。有色胆包天的使臣,假借酒醉贸然冲进屏风内,想一睹宝安公主的芳容。

    难闻的酒气刚漫进来,群青已站起来,扇子丢出去,砸在那使臣鼻梁上,直将他的脸打成猪头:

    “大楚十七公主让奴婢教教大人规矩。”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那使臣吓得诺诺鞠躬、连滚带爬退了出去。杨芙与十六公主笑成一团:“他又高又胖,你怎敢那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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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岁的群青坐回凳子上,仔细地剥着菱角,她最爱吃菱角,可是要先给两位公主剥,自己又剥得慢,往往一个都吃不到嘴里,“没关系,外间有侍卫,他若敢进犯,可以喊人。”

    群青与她们说话时,语气又轻又慢,有几分纯真,与方才判若两人。

    “倘若没有侍卫呢?”杨芙夺下群青手里的菱角,偏要追问她这个问题,“只有我们两人呢?你还敢不敢护我?”

    群青真将头扭过去,窥测那使臣的身形,她梳双髻,髻上挽碧花,杨芙忽然惊于她的女使也有这么漂亮洁白的脖颈,群青回过头来,眼睛亮亮的:“我敢。”

    杨芙最爱群青的英气,一把挽住她,给予她无限的恩宠。但是最宠爱的女使,在杨芙心里,也要有比她先死的自觉,因为这是天下所有奴仆的职责。

    清净观中,群青践行了她的诺言。杨芙一直觉得自己的伤心,就像打碎了珍爱的琉璃花瓶。

    直至今夜,杨芙重温旧梦,突然意识到,那夜群青好像连一个菱角都没吃到。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想到这些,心上细细拧拧的疼,让她惊怒交织,那花瓶似乎裂在了她自己心上。

    杨芙剧烈咳起来。禁足后,她受到从未有过的怠慢,狸奴的吃食不够,炭火不足,以至于这阁子湿冷,瓶中鲜花发霉,花瓣一片一片地掉落,到处都落满了劣炭的灰尘。

    “宝姝,宝姝……”她呼喊宝姝,帐外无人应声,“来人!”

    却是一个宫女急急地进来:“公主可是是不舒服?燕王送的风寒药还在仓库中。”

    “燕王,”杨芙泪流满面,“让他滚!”说着将枕头丢出去,吓得狸奴惨叫一声。

    她枕的是李焕送的玉枕,喝的是李焕送的药,床边摆放的是李焕从集市上带来的玩意儿,恐怕所有人都在讥笑她吧?可在已换了主人的后宫中,她想好过一些,又能如何?

    是因为她与李焕有染吗?让群青与她为敌。

    燕王在观中杀过群青的阿兄。

    杨芙感觉被戳到了痛处。

    群青不过是她曾经的伴读而已,她甚至可以为自己死,可发现她与李焕有染,她竟也敢评判她、在宴席上如此害她,逼她做选择……

    那她也不必再念旧情。

    “去把宝姝找来。”杨芙对小内侍说。

    小内侍从角门处找回了正在偷传消息的宝姝。

    杨芙问:“郑知意的优昙婆罗种出来了?”

    宝姝的衣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已长得两指高了。”

    怎么会这样?杨芙怔了怔,连阿提涅也骗她吗?

    “让你办的事如何了?”杨芙问。

    宝姝道:“奴婢已去家书给我阿娘,让谢家从关外运来鲜花,想来明天就能到宫中。”

    宝姝今夜神色不安,欲言又止,此时咬着唇,突然跪下:“禁足实在太长,于公主不利,奴婢想到一个法子,请公主恕罪。”

    她从袖中取出一册荐书,神情不自然:“奴婢听闻燕王妃要在奉衣宫女中选女官,当时……报过了名;只要您给奴婢盖上印信,奴婢便能以应选之名出去了,等进了六尚,想法子帮您将禁足解开。”

    “遍寻不见,原来是想着怎么跑了。”

    杨芙幽幽地盯着她,半晌才冷笑:“你以为本宫不晓得,你到我身边不是真心,本就存了入六尚之志。眼下看我失势,就想弃船而逃。”

    旧楚的公主,果然并非蠢笨之辈。宝姝心中慌乱,只恐宝安公主治她的罪:“奴婢怎敢?只是禁足之后,始终不得翻身,奴婢总得替公主办法……”

    “你知不知道,你买通金吾卫给家中传递消息,本宫都留下了证据。违背圣令,你这辈子都别想做女官了!”杨芙将狸奴抱起来,放在怀里抚摸,阴沉地看着惊恐的宝姝。

    旋即她柔柔笑了,“本宫可以不追究,也可以盖印,让你去考试。只是你得先让你的母家、你的阿爷,再想办法帮本宫争太子妃之位,日后本宫得势,自然有利于孟家。让一个马匪之女压在头上,我咽不下这口气。”

    自小,杨芙的母亲韩妃就告诉她,她杨芙的人生,唯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凭借她的美貌嫁给一个尊贵的夫婿,那人一定要手握无上权势与富贵,这样才能保证她的下半生高枕无忧。

    群青待她很好,可是群青再厉害也只是个娘子,无法托付她的一生,所以她的取舍没有错。

    她要做太子妃,要重掌权势,要将郑知意打压回她该去的地方,她必须证明自己是对的……而群青是错的。

    宝姝的手指攥紧,可杨芙唤来几个内侍要捆了她,她只好屈辱道:“奴婢答应公主!”-

    打雷时,群青从梦中惊醒。

    她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意识到今夕何夕,不必当值,便裹好被子继续睡。

    刚闭上眼睛,一个湿淋淋的人闯进来,将她拽起来,是满脸焦急的揽月:“你还睡得着?暴雨那么大,我们花圃里的花都淋坏了!”

    揽月和郑知意对那花圃很有感情。群青掀开被子起身:“无妨,砍几根竹竿搭上架子,取纱布盖在上面,上涂桐油,罩住就行。”

    外面的雨比想象还要大。

    雨打风吹中,五人合力将鲛纱抖开,鲛纱马上便被风吹裂,卷到了一边,在宫女们的尖叫声中,那刚刚搭起来的架子也被吹倒了。那些被精心护养的花也被连根拔起。

    揽月在风雨中几乎睁不开眼:“你们快点,先扶起来!我进去拿针线,给它缝起来。”说着冒雨跑回殿中。

    群青衣裳和头发已经湿透,冷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发疼,她看见几个宫女冻得脸色发青,六神无主,若蝉甚至没穿鞋子,脚趾蜷缩着,群青便将众人都召到檐下:“等雨小一些再干。”

    群青抱来干的大氅扔给她们:“下回穿好鞋再出来。日后当值,需要谨记:贵主重要,但自己与同伴的身体也很重要,我们在宫中身如草芥,所以必须自己珍惜,相互照应,听见了吗?”

    宫闱之中,从未有人跟她们说过这样的话,还是品阶最高的宫女,几人怔了,纷纷应是,眼圈红了。

    “跟她们说什么呢,你是掌宫,你教她们怎么躲懒!”揽月湿淋淋的抱回针线,一见众人在檐下躲雨,气得跺脚。

    就在这时,殿门突然开了。郑知意穿好外衣,披散头发说:“你们吱吱哇哇的,我怎么睡得着?”

    揽月正要告罪,郑知意跺脚道:“哪有在这天气里在外面的?都进来吧!我叫司膳煮了酒,一起喝了,暖暖身子。”

    宫女们未料没有责骂,反有酒喝,彼此看看,面含喜色地涌进门,围坐在一张桌上,拿炉上温好的金桔吃,揽月还不肯坐,被几个人一把拉在席间:“没想到良娣这么好,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贵主。”

    群青看见炉,便直勾勾地盯着它,研究半晌,问:“司膳在么?”

    刘司膳来了。群青总算见到了这位做饭好吃的刘司膳的真容,是个脸蛋圆圆的小娘子。

    “有没有铜锅?”群青看了看她,比划道,“拿来我们给良娣涮肉吃,你也一起吃。”

    司膳被掌宫娘子赏识,面生红晕,欢喜一笑:“有呢,今日新鲜的羊肉和鹿肉刚送来,我给娘子拿来?”

    揽月目瞪口呆,郑知意已大声嚷嚷道:“给我切成薄薄的片,顺着纹理切,我在山上最爱吃了!”

    揽月急了:“良娣答应过我再也不提山上了!”

    郑知意挽起袖子,先给自己斟一大杯酒,一口饮尽了,然后将空盏冲这群看呆了的宫女挥了一周,眼睛亮晶晶的:“我能有今日,承蒙各位不离不弃,小女郎以酒言谢,日后有我的肉吃,便少不了你们的汤喝。今日谁不喝,便是不给我郑知意面子。”

    揽月见郑知意露出野蛮姿态就害怕,求助地群青,“怎么办!”

    酒入口中,有些辛辣,但肺腑却很温暖,群青便一口饮尽了:“没事,喝吧,反正这会没外人看见。”

    揽月侧目而视,她忽然觉得群青的靠谱的底色中带有一丝疯狂。

    “良娣守规矩这么久,也很辛苦。人累了,就得适当地放松玩乐一下,不然那根弦会崩断。”群青给揽月夹了一筷子涮肉,“这也不是坏事,不信你瞧。”

    郑知意马匪之女的身份并非毫无作用,几番祝酒词下来,从前暗暗嫌弃她出身的阿姜,还有那几个内侍,全都喝得热血沸腾,只觉得自己就是郑知意异父异母的亲姊妹,能在清宣阁当值,就是他们最大的福气。

    雨夜当值本是件痛苦的事,谁成想竟发展成这样,笑闹划拳声充盈了阁子。

    群青少时不能参加过宴会,所以她很喜欢坐在这片喧闹中,捧着脸微笑地听。

    这时,去解手的若蝉走到桌前,令气氛凝住:“良娣,奴婢看见清宣阁外好像有贼人!”

    郑知意“啊”了一声:“什么贼人?”

    “奴婢好像也看见了。”阿姜想到什么,“刚才搭架子的时候,南苑门没关,远远地,有几个杉树那么高大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着看我们。”

    大伙一阵恐慌,群青不信邪,披衣出门:“我去看看。”

    群青举伞提灯。

    照亮眼前的瞬间,桥上真有几道高大细长的黑影,一动不动。

    端详了好一会儿,群青忽地辨认出那个时常帮李玹拿奏折的小内侍。再看旁边暗处,伞下着白衣不甚明晰的人,身形样貌正像太子。

    “不是贼人,应该是太子和使臣。”返回阁子内,群青说。

    其时雨小了些,郑知意赶着众人回去,只留群青和揽月在灯下商议。

    “东宫是重中之重,如有外人徘徊,金吾卫定会驱赶。我见咱们近处的两个侍卫毫无反应,很可能是得了殿下的令,才没有干涉。”群青道,“所以那几人是由太子陪着夜游的,太子最近的外务,便是与琉璃国的使臣清谈。”

    “你说的有理,那些使臣在碧泉宫,也不远。”揽月心慌地说,“都怪我忘记关南苑的门了!我们衣冠不整,又在雨里,偏偏被使臣看见这般模样,能是好事?不会给清宣阁带来责罚吧!”

    郑知意莫名:“现在已经宵禁,我们好好地在自己的宫里待着,是他们不守宵禁,在外面乱走。怎么能怪我们呢?”

    揽月道:“良娣,奴婢就是道听途说都知道,这几个使臣有多受圣人重视,太子殿下亲自陪着他们,就是秉烛夜游又怎么呢?又算不得宫内人。”

    “那这就是李玹的不对,他怎么能亲自带人夜游呢?”郑知意说。

    她让群青用手指蘸酒,大致点出琉璃国的位置,郑知意看了,眼中露出愠色,“上我山寨,守我规矩。这么点弹丸小国,凭什么在宫中横着走?那照这样说,明天我也脱了衣裳,到处夜游。”

    揽月差点晕过去,群青却禁不住一笑。

    郑知意话虽稚拙,但却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群青也觉得李玹面对使臣有些软弱,不过上一世,他便是这样的温仁之君,并不是她们几个宫人能置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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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拿手指蘸酒液,按记忆中书上的图纸,大致画出中洲和琉璃国的位置,讲给郑知意听:“琉璃国虽小,但位处西域中心,又是众教发源之地,慢慢成为西域十三国之首。日后我们与西域交好通商,还是摩擦不断,都要与琉璃国的相处。想来这是圣人和太子殿下重视使臣的原因。”

    郑知意听得入了迷:“青娘子懂这么多,真令人艳羡!我怎么就什么也不知道呢?”

    “也是书上看来的,良娣若感兴趣,除史书之外,还可以看看四海志,奴婢给良娣找出来。”群青道,“比话本好看。”

    眼看群青已经翻找起四海志了,揽月有些焦急,群青道:“你和良娣不必担心,我是掌宫娘子,有什么罪责,自然是我来承担。”

    阿提涅既能送来一枚“石种”,显然来意不善。她将罪责揽过来,若能褫夺了她这个惹眼的掌宫之位,反而方便她出宫-

    夜色中,李玹沉默地站在清宣阁对面的桥上,寿喜为他撑着伞。在他身边,站着孟光慎的鸿胪寺的几个官员。

    雷暴天,在琉璃国乃是不祥天气,使臣中那个叫德坞的小和尚非要冒雨给各宫祈福,其他人只得一并前来。

    德坞在绢布上写写画画,李玹的思绪飘远,回想起今日在碧泉行宫的一切,生出了一肚子火气:

    白日下朝,李玹前往碧泉行宫与使者清谈。内侍打开殿门,他发现那里面已经有人了:阿涅提三人,正与一个声音细柔的娘子相谈甚欢。

    觉察到他进来,那说梵语的娘子忽地站起身来,走到李玹面前盈盈下拜,口中谢罪。

    她身套不染尘埃的祷服,粉黛不施,愈显长发乌黑,皮肤白皙,让人见之生怜,竟是宝安公主:“玹哥哥久不来看望,我只怕你将我忘了,想为你减轻些负担,也好弥补我先前的过失。”

    鸿胪寺译语道:“殿下,使臣说,太子妃娘娘蕙质兰心,乃是他们见过的大宸最出众的娘子。”

    李玹看着杨芙,没有说话。

    “阿提涅说,太子妃娘娘乃通透之人,他们喜欢娘娘,娘娘为殿下解释了不少,佛骨可以由殿下主迎。”

    李玹扫向杨芙背后,连那平日里总是作威作福的阿涅提,果然换上一副笑脸,见他看过来,笑得更有几分得意。

    在李玹面上变色前,孟光慎将他拉到一旁,同样是告罪:“臣知道宝安公主尚在禁足中,但为保证佛骨顺利送至长安,不得已出此下策。”

    “十七公主精通梵语,又是使臣的故交,一见面就解开了使臣与殿下的误解,使臣现下愿意送佛骨入长安。只是中间沟通有误,他们竟将公主当做了太子妃。”

    “使臣如此喜欢公主,眼下刚刚谈妥,若澄清只怕又生不快,倒不如将错就错,坚持到奉迎佛骨完成,总归没有多久了。孰轻孰重,殿下应该明白。”

    孟光慎说话儒雅有礼,看似有商有量,李玹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好个将错就错,这是借琉璃国使臣施压,逼他上奏圣人,立杨芙为太子妃。否则,这国事便有办砸的风险。

    见李玹沉着脸,阿提涅笑了笑,悄然对杨芙道:“公主放心,那等卑贱愚钝的女子,如何敢欺辱公主?我已安排了好戏,只等燃灯佛诞。”

    杨芙勉强笑笑。

    外面雷暴阵阵,室内的空气也凝滞着,三位使臣中那个小和尚德坞突然站起来,说要为各宫祈福。

    眼下,德坞穿着蓑衣在内宫乱走,带着一众人走到东宫,李玹紧张起来,怕清宣阁丢丑,只让众人站在桥上远观。

    郑知意不负众望,大半夜叫使臣旁观大宸宫女不穿鞋子,在雨中群魔乱舞的一幕,现在她们又亮起灯。

    李玹忍不住道:“弄清楚了吗?她们方才灯火通明、吵吵闹闹是干什么?”

    小内侍道:“殿下,好像在吃涮肉。”

    李玹闻言,简直气笑了。

    且不说今日之事。以往他来清宣阁,从上到下一片死气沉沉。他不在时,她们居然高兴得半夜吃涮肉?

    又见这使臣写写画画许久,不知记述什么,李玹怕损了大宸颜面,心中不安:“去问使臣,可以走了么?”

    德坞终于收起了绢布,竖起手对李玹行一礼,温声道:“太子殿下,请将此画送给这宫里的娘娘。”-

    翌日,裱好的画便送到清宣阁。

    群青发现这不是降罪的圣旨,而是画卷,有些失落,将它展开。

    一时间,院中的人全都围过来看画卷上的内容,就连郑知意也从阁子里奔出来了。

    一副黄黄蓝蓝的画展现在眼前。

    寿喜道:“昨日琉璃国宾使德坞路过清宣殿,正见宫女雨夜护花,念良娣宫中有护佑生灵之善念,做《救花图》赠予良娣。殿下赏赐清宣阁玉如意一对,琉璃瑞兽两尊,玛瑙珠一槲。”

    揽月倒吸一口气。

    赏?没听错吧?赏?

    郑知意蹙眉看着画,看了许久:“我们在那淋着雨,他倒好,画副画,可是在嘲笑我们?”

    寿喜一哽:“不是嘲笑,是欣赏……”

    “画得这样丑,还好意思说欣赏。”郑知意凑过来打量,眉头还是拧着,“这小人儿怎么这样难看,我们的身子有这样细吗?脑袋有这样大吗?他会不会画画……”

    揽月捂住了郑知意的嘴。

    群青顿了顿:“良娣,这是琉璃国的细密画,就是如此风格,画起来很费功夫的。既然宾使赠画,奴婢们应该悬于正殿,以作留念。”说罢叫人挂起来。

    寿喜的神色这才好看一些:“还是青娘子见识广。你可知道,使臣吹捧宝安公主,若不是德坞小和尚画了这幅画称赞良娣,使臣们根本不将良娣放在眼中,好歹是殿下的发妻,哎……”

    “燃灯佛节将至,青娘子可要好好地给良娣教教规矩,对了,那优昙婆罗种得如何了?”

    想到切成两半的种子,揽月差点站不住了,脸一阵阵发白,群青却神色淡静,望向寿喜:“没什么问题,公公放心。”

    第42章

    碧泉行宫正殿, 有一泓天然温泉池,日夜雾气蒸腾,犹如仙境, 泉池后高供着燃灯佛像, 手托明灯,金光熠熠。这明灯就是琉璃国出使带来的礼物。

    嫔妃们从外面的苍翠中走进殿中,感受到这股肃穆之意,纷纷放低了声音:“可是要上前点灯?”

    围绕泉池已有许多盏酥油灯。琉璃国那三个宾使今日也换上雪白的袈裟:“请圣人点酥油灯,以庆贺佛诞。”

    宸明帝去点近佛前的灯了。

    马皇后却有些疑惑, 她看见门外被她禁足的宝安公主赫然在列。身边奉衣宫女说:“娘娘, 宝安公主会梵语, 善于讨好使臣, 太子那边将她放出来了。”

    总归韩婉仪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前来,也冲撞不到,皇后心底有几许火气, 但她不被放在眼中也不是一两日了。

    见泉池对面太子良娣身边的群青已在跪着点灯了, 皇后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太子倒是会体谅他父皇, 什么事提前都想到。不像三郎, 自己不信这些也罢了, 整日跟他父皇对着干, 圣人能喜欢他吗?偌大一个燕王府,就没个点灯的吗?”

    片刻之后, 陆华亭受诏进殿。群青感觉一阵凉风擦过脸颊,吹熄了刚好的灯,她抬眼, 陆华亭刚刚跪在她身侧,正整理袍摆, 见灯灭了,神情有几分无辜:“抱歉。”

    她没有说话,去拿地上的火石,却有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先一步将火石扣在掌下。这只手平铺开来,显得皙白秀致,安知它收拢的时候会显出压倒万物的攻击性。

    陆华亭拿起火石,望着灯,不知想到什么,没有立刻点。

    “长史为何不点灯,是燕王杀戮太重,不敢吗?”群青瞥着他的举动,轻声道。

    闻言,陆华亭抬睫盯着她,黑眸中似乎含情,笑道:“那楚国荒帝鱼肉百姓,使国内血流成河,还自称虔诚,他都敢,某怎么不敢?”

    说罢抛掷火石,将酥油灯点亮。

    群青心中的怒火也随着灯火窜起来,袖中振出的风将陆华亭刚点好的灯也给吹熄,语气平静如水:“长史闻到殿中迷迭香了吗?是特意为你准备的,知你不得休息,怕你昏在殿中。”

    陆华亭笑容凝住,注视她目光在飘来的迷迭香气中变得明亮如刀锋,群青道:“今日燃灯佛诞不许外臣进入,看来你这灯是点不亮了,太子来了,出去。”

    余光瞥见群青重新点好太子那盏灯,随后将灯端起来倾斜,施舍似的引燃燕王那盏,陆华亭沉默起身退出殿外。

    他看见站在香炉旁的李玹身着祷服,正在招呼来往妃嫔,绽出冷笑。

    这迷迭香想来是给李玹点的,群青故意激怒他。陆华亭擦过李玹,径直出门。

    众人点好灯后,便跪坐池边的蒲团上听那年纪最长的琉璃国宾使颂念经文。宸明帝和李玹上了香,以祈求国运昌盛。

    阿提涅翘了翘嘴唇,施一礼说:“琉璃国的圣花优昙婆罗,有个别名叫‘水花灯’。每逢燃灯佛诞,都要令有佛缘的女郎点燃水花灯。花种我们已经提前赠下。还请太子良娣奉花入殿。”

    内侍传唤,郑知意双手捧着一朵洁白绽开的花,从门外进来。

    “请良娣走近佛像。”阿提涅眯了眯眼。

    听说她是马匪家的女儿,本以为她和北戎的蛮女一样黝黑粗壮,没想到是一个白净瘦弱的小娘子。她穿着雪白厚重的刺绣祷服,梳着高髻,款款走来,谈不上丑,甚至有几分清秀。

    看清她起伏的胸口,脸上略带紧张的神色,阿提涅笑意更深:“之所以叫水花灯,是因新鲜优昙婆罗,花心可以如灯芯一样点燃,又能如河灯飘在水上。德坞,帮太子良娣点灯。”

    一个少年和尚走上前,准备点火时摸到那朵优昙婆罗,怔了怔。郑知意望了他一眼,这小和尚虽然面色微黑,但一双眼睛如琉璃一般纯净,他竟什么也没说,点燃了花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远远望着,见这花心真能如蜡烛一样被点亮,不由看得目不转睛。

    随后郑知意将优昙婆罗轻轻地放在水上,松开了手,阿提涅神色变了变,看到它竟真的如一朵圣洁河灯,稳稳漂浮于水面!

    这般新奇,观灯的妃嫔已是交口赞美起来,群青却是面色平静,注视一切。阿提涅神情微凝,他看看漂浮水中灯光莹亮的优昙婆罗,又看看郑知意,她已冲群青傲然一笑,站在一旁。

    “宫中还有一位有佛缘的女郎,种出了优昙婆罗,还请宝安公主奉花进殿。”阿提涅道。

    杨芙在门外,听到里面阵阵的欢呼声,与阿提涅说的不同,有些心神不宁。

    她将手中娇艳欲滴的优昙婆罗倾向德坞,花心被点亮,也发出一线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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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将点亮的优昙婆罗放在水上,松开手的瞬间,那朵洁白硕大的花朵一歪,沉入了水中。

    满座寂静。杨芙也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手上还残留着花瓣上的水渍,可这温泉池上已没有了她的灯。

    下意识地,她看向阿提涅。对方的脸遮掩在泉池浮起的白雾后,看不分明:“水花灯沉下去了,这倒是少见,意味着什么呢?”

    “沉下去只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不是新鲜的优昙婆罗。”下首传来一道淡淡的女声。

    阿提涅一顿,朝那人看去。那纤细的娘子从水边站起身来,面容如水,双眸明亮。群青朝宸明帝和马皇后一福,随后道:“奴婢曾查阅四海志,四海志中记录,只有开花前五天的优昙婆罗,外表有一层绒毛,故能漂浮水上。等开得再盛些,就笨重会吃水了。”

    “宝安公主方才奉的优昙婆罗,看起来已开了许久。”群青道,“殿下说宾使是差不多十八天前赠的种子,所以宝安公主所奉优昙婆罗,肯定不是自己种的了。”

    水花灯沉水本是不详,眼看这宾使要借题发挥,马皇后原本很庆幸有人来打断。但听群青又将祸水引到杨芙头上,有些着急。

    为何又在这时候借机打压宝安公主,难道这庆典是为她准备的吗?

    宸明帝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将手放在膝上,只是静听。

    “你在乱说什么,污蔑本宫?”杨芙只觉得耳边一嗡体内一阵冷一阵热,“不是自己种的是哪里来的?”

    “倘若公主真的种出了优昙婆罗,潜心养护就是。何故总是叫人爬清宣阁的墙头,心急查看良娣花圃内的进度?”群青道,“昨天半夜,有辆马车停在鸾仪阁门口,想来是从关外运来了优昙婆罗,只是路途遥远,花已开过了五日。”

    阿提涅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未料一国公主竟也是这种不诚之人,优昙婆罗无法开花,竟行这种偷梁换柱之事。”

    让他更得意的是,都不用他揭破,这愚蠢的宫婢便自己将事情调查的清楚,让众人听了个分明。宸明帝和那李太子坐在下首,想必已是恼恨至极,偏偏不能发作。

    “既是如此,”李玹的声音很冷,“宝安公主有损大国颜面,继续禁足反思吧。”

    杨芙浑身颤抖地看着阿提涅,意识到自己进了他的圈套。阿提涅笑容更深,他想看的好戏还不止于此,他几步走到泉池边仔细查看,目光一亮:“太子良娣的优昙婆罗,难道是自己种的吗?分明是假的!”

    未料阿提涅还要发难,李玹的手都攥在一起。他到底想干什么?

    “本宫也没说它是真的呀。”郑知意的声音响起,“十八日前,阿提涅宾使把种子赠给本宫,本宫怎么种都种不出来。”

    “良娣种不出来,就是没有佛缘。”阿提涅耐心的像与小孩子说话,“若要攀附,强行造假,可并非大国所为。”

    “种不出来,可并非本宫没有佛缘,宾使心里应该清楚原因,你给的种子是一枚石种,故意不让本宫种出来。”郑知意笑笑自袖中取出被切成两半的种子,递到德坞和那老和尚面前,展示给他们看,“看看,是不是你们给的种子,难道这种子也是造假的?”

    她说话声音又亮又响,德坞和那老和尚看了一眼便蹙眉看向阿提涅:“这颗种,的确是石种,是种不出的。”

    宸明帝压抑着怒意,这琉璃国宾使未免太儿戏了。

    阿提涅眼神有些慌张:“我并非存心给良娣石种,来时带的种子太多,兴许是拿错了。”

    “本宫不仅知道这颗是石种,本宫还知道,你给宝安公主的也是石种,所以她才不得已从关外运来。是凑巧还是故意,你心知肚明!”郑知意道,“三位宾使来到大宸,圣人、太子以礼相待,你们送两颗种子,还偏选坏的,难道这就是琉璃国的风度吗?”

    未想到这小娘子说话如此泼辣,见众人议论纷纷,阿提涅面上涨红,半晌道:“无论太子良娣怎样能辩,都改变不了你用假花欺骗燃灯佛像的事实。种不出来,便说种不出来就是,为何造假?难道大宸人都是如此。”

    “青娘子,你上来,给宾使瞧瞧这‘假花’。”郑知意招了招手,已是说得口干舌燥。

    群青微微一笑,离席走来,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弯腰去捞池中的花灯。

    “本宫此前,听过你们琉璃国的故事,说是国主想考验王子们的品性,便给了他们假花种,以断定谁最诚实。”郑知意话锋一转,“可是这是老子拿来考验儿子的办法,琉璃国是哪个老子,竟敢如此考验本宫,还敢说没有怠慢大宸之心?”

    郑知意骂起人来,十分凶狠响亮,声音回荡在大殿中,竟使阿提涅抖了一下,生出几分怯意。

    “既贵国既不尊重大宸,可是要与我们开战?”李玹抬起凤眸,借着道,“本宫的二弟、三弟都在关外,尚能一战。我们大宸是打下来的江山,不过是念及百姓受苦,并不怕与西域十八国拼个死活。”

    宸明帝面上的皱纹一颤,却没有阻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提涅的脸色彻底惨白,他只想借机生事羞辱大宸,并不想将事情推到这一步,若真到开战的地步,一个使臣便是大罪了。

    未等他开口,德坞和那个老和尚已然惊得面面相觑,等不及鸿胪寺议语的翻译,德坞单膝跪下来,手捂着胸口:“琉璃国王庭并无此意!既然来使,便是有意交好。都是使臣之错。”

    宸明帝道:“为迎佛骨,朕已令摘星楼拔地而起,朕已做到诚心,不知三位使臣,是否真的带了佛骨?”

    德坞将承装佛骨的木匣拿了出来:“是真心来送佛骨,请圣人不要误解。”

    群青将那朵缠花捞出来,捧到满面涨红的阿提涅面前:“请使臣细看,此花名叫缠花,是大宸的宫女巧手所缠,用的是我们中洲所产的玉兰丝线。之所以能点亮,是因花芯藏了蜡烛。之所以能漂浮,是因花瓣下贴了鱼鳔。自殿外到殿内,你都没有看出分毫端倪,可见缠花的工艺以假乱真,一样可以做水花灯!”

    她说着,将缠花重新漂浮在泉池种,优昙婆罗轻旋转着,在烛焰的映照下,显得美丽圣洁。满座妃嫔屏住呼吸,想不到竟有如此巧夺天工之物。

    郑知意道:“因为你这使臣作梗,本宫未曾种出优昙婆罗,实在可惜,所以本宫献上优昙婆罗形态的缠花,作为大宸之贺礼,以贺燃灯佛诞辰。”

    阿提涅,满面通红,单膝跪下去,将头埋下去,无不惶恐地说:“是鄙人心胸狭隘,一时糊涂,阻碍两国邦交,请圣人原谅,请良娣原谅。”

    郑知意和群青也福身:“父皇,儿臣自作主张,没有提前告知,请父皇责罚。”

    宸明帝许久才开怀笑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如此有勇有慧的娘子,才堪当我朝太子妃。太子妃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使臣既然道歉,便都起身吧!”

    郑知意的睫毛颤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群青,旋即听见下面宫女们大片心服口服的恭维声:“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她真的做太子妃了,她居然能做太子妃!这一日真的到来时,她却比想象中平静许多,只是心中翻滚不休的热意,许是因为圣人那句“虎父无犬女”,那热意又化成了眼中泪意,原来阿爷说的不错,她也有一部分是很好的。

    “既然今日双喜临门,琉璃国愿赠予佛骨,我们便赐一万匹丝绸作为回礼。”宸明帝道,“今日素斋,既然燃灯完毕,便用素斋吧。”

    李玹幽幽抬眼,今日宸明帝的话,一举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此后陪在他身边的,便是郑知意了。

    他的视线掠过面色惨白的宝安公主,刚看到群青的黛青色披帛,便止住了,收回目光。

    郑知意走到了李玹身边,李玹抓住了她的衣袖,郑知意急了:“这祷服很脆,不能拽!”

    李玹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是冰凉的,郑知意一时怔住,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牵过手了,以至两人都有几分生疏。

    殿门开了,宫女们鱼贯而入给众人呈上素斋。

    群青远远坐在了一旁,平静地咬了一口糖包子,又喝了口茶。郑知意渐能独当一面,对她来说是件好事。这时,群青听到一阵吵嚷,原是杨芙气力不支,摔到在地。

    陆华亭候在门外,听了全程,想来群青教郑知意这样答话,想要的就是太子妃之位,倒与上一世的选择不同。但有太子与太子妃的宠信,她的胃口却可以更大了。

    但见群青拿起一只三角糖包走向杨芙,他慢慢勾起唇角,将目光转向湛蓝的天际。

    第43章

    一小片阴影落在了杨芙脸上。

    她抬头, 浅青色的祷服裙摆,向上纤纤一束,垂在裙上的披帛与丝绦, 和颊边的发丝一起随步伐摆动, 愈发装点出那娘子飘逸从容的气度。

    群青蹲下身,将糖包递给杨芙,远处的人看来,是个关心问候的姿态。

    近处却不是如此。看清是谁,杨芙浑身的血液向脸上涌, 挣开宫人的搀扶, 不吝用憎恶的眼神瞪着群青。

    如果眼神可以化为利刃, 杨芙企图在这张脸上划开一线缺口, 看到她吃痛的神情。群青那漆黑眼瞳却直直地撞上来,低声道:“怎么样,靠山山倒, 靠人人跑, 想靠外面的豺狼, 只会被反咬一口。”

    杨芙一滞。群青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她意识到, 群青是含怒的。原来她的怒意, 可以令人冷彻心肺:“真是可笑,何曾轮到你来评判我?就算旧主落魄, 你这样对待,难道不是不忠?”

    “为你死过一次,已经尽了忠。”群青平静地望着她, “现在的我与你没有关系,我赢了, 你输了。”

    杨芙哽住,只觉得后一句话,比前一句更让她心中绞痛,仿佛从前那个温柔待她的群青确然已死了,她切齿道:“你就不怕我说出你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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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现在就当着这些皇亲的面说出来。”群青将糖包用力塞在杨芙手中,“说完之后,你和我引颈就戮,九泉之下,你有脸去见你的祖宗社稷,有脸见太傅和长公主吗?”

    杨芙哑然攥紧糖包,脸色变得煞白。这让群青有几分意外,原来杨芙并非谁也不在乎。当年太傅的教导、昌平长公主的耳提面命,有几分入了她的心。

    群青的来意如此,要确保杨芙不泄露她的身份,但要她和杨芙虚与委蛇,她也做不到。杨芙有这份底线,让群青高看她一眼。

    群青走了,她听到背后,杨芙将那三角糖包掷在地上。她顿了顿,提起裙子,免得沾染上溅出来的红糖。

    “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人,理她干什么呀?”郑知意过来,努努嘴,让宫人将地上收拾了,又拉群青,“快来呀,孟相想见你。”

    燃灯仪式已毕,候在殿外的大臣们也都进来用斋,孟相也在其中,特来与郑知意道喜:“方才臣在外面,听得心潮澎湃,太子妃日后便是殿下的贤内助了。”

    孟相是太子的老师,郑知意听着很是受用,脸颊都羞红了。

    群青看着孟光慎说话的样子,根本想不到,今日之前他才偏帮宝安公主,争抢太子妃之位。事实的速度倒很快。

    想着,孟光慎转过来,打量着群青,群青忙垂眸以示礼数。

    他年过五旬,却仍然身形挺拔、面貌儒雅,双目有神,面上蓄须,更添成熟的风韵,素有美髯公之称。他的目光并不冒犯,反含着笑:

    “早就听说殿下身边有个娘子很厉害,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气度不凡,青娘子,幸会。”

    群青双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后行礼:“奴婢只是在内宫中照看太子妃的衣食住行,孟相抬举了。”

    “何必这样紧张。”太子的一位谋士并不将群青放在眼中,“孟大人有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女儿,想来他看娘子也是一样的。”

    “不得无礼。”孟光慎却抬手,“青娘子虽然年轻,却是东宫得力的人,与某、与你是同辈,岂当小儿女对待?还要相互学习才是。”那谋士讪讪,忙向群青道歉。

    群青受到了莫大的尊重,反有些不安,这孟相看起来比孟观楼稳重得多,叫人捉摸不透。

    孟光慎又从袖中拿出一只装在鹿皮套种的小匕首:“初次见面,没什么好送的,此刀产自龟兹国,宝石镶嵌,娘子拿着防身吧。”

    李玹终于抬起眼,忍不住道:“太傅这是做什么?”

    “殿下想提拔的人,臣怎会不帮扶呢?”孟光慎叹了口气, “殿下是个有主见的人,老臣呢,又总是慈母心态,有时包揽太过,难免惹人厌烦,但心底总归是希望殿下好的,还望殿□□谅老臣一片苦心。”

    一番话言辞恳切,说得李玹无言以对:“是本宫有时心胸狭隘,还请太傅谅解。”

    群青捏着袖中匕首。孟相抬举她,倒是借此缓和了与李玹的关系。眼见李玹和孟光慎似乎有话要说,她退了出去。

    另一旁,狷素跪在一旁往口里塞点心,这素斋确实缺乏油水,不好吃,但耐不住腹中饥饿。

    陆华亭抬手,将自己的面前那盘点心也推到狷素眼前。

    “长史不吃了吗?”狷素问。

    陆华亭将轻轻玉箸搁下,黑眸幽深,半晌,笑道:“有些反胃。”

    说罢,起身离席。

    群青嗅到了一丝极淡的黄香草的气息,似有所感,随后身后有人快步赶上来,擦过了她的衣袖,只听一声脆响,装在鹿皮袋内的匕首掉在了地上。群青一摸,衣袖空了。

    陆华亭已将匕首捡起来,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群青伸手,陆华亭睫毛一颤,匕首忽然从鹿皮袋内掉出来,坠落水塘中,溅起水花来。

    群青猛地看向那水塘,只见摇晃的青荇,随后看向殿内,还好没人看见,一时火了:“这是孟相所赠,长史如此行事,不怕我告你一状?”

    她想起那誊写本,那日陆华亭看了许久,被她折起来两页,她回去研究了,那两页正是孟家的帐。陆华亭与孟家应该有些过节,但倒霉的却是她。

    “一时失手,不是故意。”陆华亭也望着水塘,“青娘子想告就告,不差这一桩。”

    群青沿着水塘边走着,垂柳的影游走在她裙上,看看有没有可能被水草托住,能捡回来。

    她一转头,陆华亭拆下自己蹀躞带上挂着的匕首,放在了石桥的扶手上,“弄掉一个,自是赔给娘子一个。失礼了。”-

    太子妃册封之礼,定在来年元月,与几个宠妃的册封仪式一并完成。

    清宣阁的生活并未有多少改变。若蝉将大量的衣裳抱进抱出,揽月四处与人招呼。群青会在天蒙蒙亮时,在窗下的草丛中找出云雀传来的蜡丸,在室内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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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她已拿到誊写本,安凛大吃一惊,因为那个新来的“杀”,甚至还没摸清楚肆夜楼内部呢。

    群青当然不会提,她是借了春娘的势。她用稳重的口吻告诉安凛,不久之后还要去取真的账本,得手后请他接应。

    安凛明白这话的份量,不由道: “青娘,一年不见,你竟成长了这么多。实话说吧,为这任务,主上派出了七八个人,大都折损。你若能将此任务拿下,只怕功劳都够你升为‘天’了。届时就是我仰仗青娘子你了。”

    自然,她得先得手,才能得到安凛的仰仗。

    李玹对群青的信任倒是更进一步。以往群青只是帮忙盖印,现下他缺眠头痛时,竟取了笔,叫她亲自批复。

    自此夜值,群青一刻也走神不得。她怀疑李玹原本打得就是这个注意,他想找一个人,替他战战兢兢。

    李玹在指点她批奏折时尤其的暴躁,不是嫌她犹犹豫豫,便是骂她不知先例,不分轻重。

    可这些东西,群青从未接触过,自然处处碰壁,若不想忙中出错,又慢下来,差点误了太子的事。

    被骂了几日,群青开始睡不好觉。

    是以这一日,当李玹重重搁下酒杯,准备开口时,群青抢先道:“奴婢想问殿下,倘若是殿下出了错,结果会怎样?”

    李玹冷笑道:“损了国祚,本宫,罚俸罚跪,愧对先祖而已。”

    “那若因奴婢的失误损了国祚,会怎么样?”

    李玹一怔,轻轻吐字:“死。”

    说罢,他已经猜到群青要说什么,未料她真的敢说出来:“殿下之所以杀伐决断,是因殿下是太子,有人会帮殿下承担重责。而奴婢之所以慢,是因为一旦出错,只有死路一条,是故只得慎之又慎。倘若殿下在奴婢的位置,未必会比奴婢做得更胆大。”

    “你真胆大。”李玹变了脸色,“你拿本宫和你相比?”

    “所以殿下。”群青脸色苍白地望着他,“别再斥责奴婢了,奴婢也想快一点的。”

    还从未有奴婢敢理直气壮地顶撞他。李玹气得脑袋发昏,但见群青的脸颊真的清减了许多,似有憔悴容貌,不知为何,到底没有说话。

    群青手中奏折是户部的某个主事所呈。

    他说陆华亭的符信制度导致频频搜查,劳军扰民,令百姓颇有怨言,眼看已比圣临元年安稳了许多,奏请将这符信作废了。

    看清此折,群青登时在心里赞同了一万句。

    若不是符信查得如此严格,她恐怕早就出宫了。

    可未及说话,奏折已被李玹夺过去,约莫又是嫌她太慢,李玹一目十行看完,拿起朱笔便在上面打了个大大的叉。

    “陆华亭的举措与本宫所想不谋而合。”李玹面色阴沉,“一年以前有多少人死于南楚细作之手?本宫还嫌他查得不够严,手段不够硬,应当抓住一个格杀一个,南楚就是留有千百人之多,总有杀尽的一日。”

    群青垂着眼,藏匿着咚咚直跳的心跳。

    “此奏是燕王妃的。”李玹已经将下一份丢给她,面露疲倦,“内宫之事,你来看。”

    事涉迎佛骨的仪式,群青看完,心跳陡然加快了:“按旧制,这样的仪式,应该放逐的五十宫女,王妃提议不放?”

    若不放宫人,她如何出宫?

    “内宫本就缺人,若不缺人,你也不会从掖庭出来。再放宫人便更是捉襟见肘,她当这个家,当然不肯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一哂,对于燕王府的事,他一向隔岸观火,慢慢饮酒,“本宫这弟妹本是名门淑女,行事却如此抠抠搜搜,也不怕遭人非议。”

    群青看着奏折,萧云如在她心里母仪天下的形象,一夜之间崩塌殆尽。

    “殿下,燕王妃此举并不妥当,十年以上宫人,非放不可。”群青蘸墨润笔,在白纸上草拟奏报,亦是为自己的前路相争,

    “她们大都是前朝宫女,知道不少宫闱秘密,易有细作混入期间,驱逐是为安全着想。若是缺人,可以少放,但不能不放,否则违背旧制,圣人的颜面何存?”

    李玹闻言,忽然压住她的笔。

    群青出了一层汗,只疑心方才说错了话,李玹却幽幽地看着她,笑了一笑:“你不必写。”

    “当初能轮到萧氏主理内宫,全是因为本宫的妻子年幼无能。燕王现在还能在长安,全是因为他娶了个会讨好父皇母后的好王妃。”

    “你在这宫中为婢,夜里写两本奏折,实在大材小用,说要制衡太傅,你没有权势,如何制衡?”李玹说,“这段时日,本宫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你进六尚,拿回萧氏手上的权,日后本宫朝中有人,内宫亦有人。”

    群青想要推拒:“六尚内选早过了报名时间。”

    “本宫已叫寿喜添上你的名字。”李玹眼风冷冷地扫过来,“群青,不会连萧氏的内选都过不去吧?若真如此没用,就当本宫看错了人。”

    群青想了想,收拢脸上表情,伏拜谢恩。

    她很快转变了思路,萧云如既是考官,那么她做考生,便不是为了拔得头筹。若借考试能结识萧云如,才是她的机会。

    上一世燕王妃曾经广开言路,便说明萧云如并非固执的人。只要能得到机会见面,她就能说服萧云如,将她放进名单内,放出宫去。

    第44章

    清早群青去给李玹送外裳时, 路遇狂素,狂素比了个“包袱”的手势,对她道:“东西, 石洞。”

    群青端着托盘点了下头, 与他擦肩。

    应该是第二次去肆夜楼的符信准备好了。

    是以群青用最快的速度拎着包袱来到石洞。包袱内装着第一次去肆夜楼时陆华亭为她置办的衣裙和首饰。

    刚一进去,她便吓了一跳,里面已有道黑影:“你怎么在这?”

    陆华亭靠在壁上,手里竟然捏着一本书翻看:“此处阴凉幽静,只许娘子待, 不许别人待?”

    说着, 瞥向群青手中提着的包裹, 语气有几分薄凉:“青娘子处理掉就是, 不必还。”

    群青已将衣裳和首饰打理干净,但此人好洁喜净,想来她穿过的, 他也不会再要。他既这样说了, 她面上发热, 随手将包袱塞在了石洞隐蔽处。

    看见陆华亭脚边放着一个青色的包袱, 群青十分意外:“此物还需要长史亲自来放?”

    本以为像这种事, 支使底下的人跑一趟就行了, 没想到陆华亭能起得这么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将书本扣在身侧,见群青已经拿起包裹, 检查符信后,将裙子抖展开,往身上比了比, 那眼神却完全不是小娘子着新衣的眼神,清秀的眉宇间有一种打量武器是否趁手的飒然。

    “青娘子的隐秘之地, 某怎好叫手下人乱闯。”陆华亭道,“手下人冒失,若是不慎撞见娘子和其他人正在传递什么消息,娘子岂不是麻烦了?”

    群青手一顿:“长史说什么,听不懂,此处没有其他人,要抓,只能抓到你。”

    说着一抖衣裳,竟从裙中掉下来几片铁片。

    “按娘子的要求,袖中有囊袋,可以藏刀。这次是崔伫主动发帖相邀,在五日之后。”陆华亭倚着石壁说。

    鸿门宴请帖上门,难怪陆华亭要亲自知会一趟。群青点点头,将裙搭在左手手臂,右手卷住裙尾,三两下便折起来,这是奉衣宫女的利落手法,带得黄铜鱼符旁边挂着的布袋微微摇晃。

    那布袋上绣花蔓,看形状和大小,里面装的,是自己的匕首。陆华亭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抚上蹀躞带,原本悬挂匕首的地方已成空缺。

    “青娘子绣工精妙。”他将目光从群青裙摆上收回来。

    群青平静地接受了这赞誉:“好歹练过八年。长史可有什么技艺练过八年以上吗?”

    陆华亭沉默想了好一会,温声答:“捉鱼?”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长史是跪在石上捉鱼,衣裳磨破了也看不出来吗?”群青的眼神落在他衣摆上。

    也不怪她注意,自小阿娘对她刺绣和制衣的训练,使她看人时第一眼看衣裳,也极容易注意到细节。

    陆华亭不似其他文官穿丝袍,白麻衣裳往往跪上几下,就磨损了。陆华亭提衣看见膝上那处,忽然见群青从袖中取出一团针线,娴熟地穿起针眼。

    “娘子随身带针线?”陆华亭怔了怔。

    “奉衣宫女都是这样,随时备着贵主需要,都是现补。”群青望他一眼,两指揉捻一下便打好结,倒好像是他大惊小怪一般。

    可奉衣宫女如此侍奉的是内宫的贵主,落在他身上,陆华亭还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然而群青已牵起了他的外层衣摆,将针穿进去。

    陆华亭冷然盯着她指间那根细长的针,心内猜测她的意图。他抽屉中有一根一样的,倘若她现在掷针刺他,他无处闪躲。

    他面上平静,整个身体却紧绷着。又因紧绷,那股细细柔柔的牵力更加清晰,几乎牵动他的神经。

    两人之间隔得有点远,群青稍微拽了一拽,未料陆华亭竟从倚靠的姿势站直了,影子笼罩了她,令她的指节有些许麻痹。

    “我确实有事要求长史。”群青开口了,“崔伫宴请我们,摆明是鸿门宴。再去肆夜楼时,我想借用长史的人,多借一点。”

    陆华亭的神情一凝。

    要命的差事,全用燕王府的人马冒险,南楚细作们躲在后面等结果,岂不荒唐?

    “娘子手下,难道没有人?”陆华亭言有所指,黑眸温然望着群青。

    “我一个宫女,势单力薄,哪里来的人?”群青抬眼看他,那青黑的瞳仁压在睫下,一片纯然无辜,低头咬断了线头,“好了。”

    “在拿到账本前,某的人自会保护娘子的安全,这你可以放心。”那衣摆飘落下来,陆华亭看向一旁。

    反正他已安排了别的办法牵出那一串细作,该死的逃不掉。

    既事已谈妥,群青便同他告辞。陆华亭忽地从背后叫住她:“青娘子可是要去参加内选?”

    这是何意?群青猛地转头,戒备的目光光扫到他脸上。

    这次内选关系到她出宫,容不得人从中作梗。

    “某在王妃的名单上看到了青娘子的名字。”陆华亭的神情无辜得让群青的揣测消散,换成几分愧疚。

    对了,札记里曾记录过,陆华亭从不坏人考试。

    随后,陆华亭双袖平举,正色行一文官礼,有月明风清之姿:“愿娘子高中,前程似锦。”

    群青望着石洞之内,无人看见之处那道身影,什么都没说,转身踏着落叶离去。

    陆华亭望着她的背影。

    群青的双肩直而端正,腰身纤细,本适合穿裙施然前行,但她走路实在快且无声,奔赴前命,不可阻拦。

    上一世,她便是如此一步一步,进鸾仪阁,进六尚,杀卫尚书,杀燕王,最后,与他兵刃相见。

    陆华亭望着那道背影,唇边笑容渐渐淡去,在纷落的杨花中,与她背道而行-

    萧云如的轿撵从后面追上了陆华亭。帘子打起来,露出萧云如苍白的脸。

    “王妃身体不适,便在府中休息,不要去观考了。”陆华亭把书册还给她的宫女,“这六尚职责考,某刚才已翻阅完毕,不会出错。”

    “本宫并非不信任长史,只是不亲眼看着总归不放心,还是一起去,商量着来。”萧云如刚刚呕吐,漱过口,拿帕子擦了擦嘴唇,嘱咐抬轿的内侍说,“去崇敬殿,看看有没有合用的人。”

    崇敬殿,是尚服局考试之处。

    陆华亭稍加思忖便明白,奉迎佛骨的日子渐渐逼近,花去的军饷却没有及时填上,而仪式所用的绒毯、衣饰、器具,大项开支,都将出自尚服局。

    如今的尚服局女官并不是燕王府的人。萧云如急于培养一个自己的人,帮她最大限度地节省开支-

    出云的太阳将德文、德信、崇安、崇敬四殿的檐顶照得闪闪发光,也照亮了殿门口密密麻麻排着队的娘子们。

    她们年纪在十六到四十之间,宫装、品阶各有不同,是各宫报名来应选的宫女。

    群青来得晚了,她看了看日头,稍有疑惑。已经过了考试时间,可门口仍然排得水泄不通,女官守着紧闭的殿门,没有放人进去的意思。

    “想来这尚食局得准备锅具食材,尚服局得备绣架,所以才延迟一些。”群青听到身前的宫女们窃窃私语。

    “怎么还有掌宫呢?”有人注意到群青,“这么年轻的掌宫可不多见,这下完了完了……”

    “掌宫怎么啦,掌宫选不上才丢人。”

    群青虽然站得镇静,可内心也不免紧张。

    上一世,是宝安公主给李玹吹了枕头风,让太子把她荐到六尚的。她没有考过女官,尤其是尚服局的女官。

    上一世,她对尚服局仅剩的印象,便是尚服局的统领女官“尚服”人品不佳,曾经把一个叫朱复珍的司衣给排挤出了六尚。

    群青挑选尚服局,只是因为一手刺绣、制衣的功底,能让她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快速上手。

    只是不知考题内容,想要获得萧云如的青眼,便只能撞运气了。

    突然,前面的宫女骚动起来:“你们看那边,好像有人先进去了!”

    宫女们吵嚷起来。

    群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见宫道上几辆连缀的牛车,有内侍挑起帘子,一个一个扶里面的娘子下来。

    她们和披帛和牛车的帘子上都有精巧的刺绣和缀珠,光辉闪亮。那几个宫外来的娘子从偏门先一步进到崇敬殿中。

    “肃静,谁许你们这般喧哗!”守门女官喝道。

    “姐姐,你且说,那几个娘子是不是也来应选的?”一个叫诵春的小宫女声音清亮,咄咄逼人,“我数过,这门口排队的三十七人,名单上正三十七人,不该再有其他人加进来了!”

    尚服局要在三十七人中取两名,已是竞争激烈,若是再多几个人,那就是希望渺茫了。

    “官家贵女若想入仕,应该走女子科举,为何要来参加宫女的采选,这与燕王妃说的完全不一样!”

    “说得对!”

    群青还在观望,被人推到了前面,那小宫女一把拽过她的手臂,“姐姐,你是掌宫,帮我们说句话吧。”

    一时间,宫女们都指望着这品阶最高的出头。守门的女官瞥向群青,有几分慌张:她只是个从七品的制衣,掌宫位比从六品女官,有斥令低位者的权力,若是发难,她也无法招架。

    没想到掌宫是个小娘子,皮肤白的透着淡淡的鸭蛋青。她站在那里,任凭周遭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眸中仍没有分毫慌乱,如一块凝住的墨玉。

    半晌,群青将小宫女的手拂下去,环视一周,道:“你们不要忘了,今日是来参选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先进去考,还没考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呢?”

    一时间,宫女们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想看戏的、想闹事的、借势都散了,群青的手也被那小宫女甩开。什么掌宫,缩头乌龟罢了!

    且说那另一边,几个贵女听到了院中传来的吵闹,窃窃私语:“她们好像在说我们。”

    尚服局的顾尚衣就垂手侍立偏殿门口。

    顾尚衣矮矮胖胖,一副和善的笑颜:“不必管她们,且跟奴婢进殿喝杯热茶等待……”

    话音未落,正在下牛车的崔二娘子失足滑下来,险些崴了脚。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拍在了小内侍脸上:“你怎么扶的人!”

    顾尚衣霎时抬眼,站在一旁的宝姝也惊住。小内侍捂着脸上指印,眼神羞愤。

    崔滢却还在检查自己的裙子。她通身珠翠挂满,晃花人眼。宝姝走过来,塞给那小内侍一枚金珠,又挽住崔滢:“你气性也太大了,这是宫中,不是家里,内侍岂是你打的?”

    “若非你们家非要让我应选,我至于如此受罪吗?”崔滢体型微胖,可见平日养尊处优,稍微走两步便气喘微微,“本来准备嫁妆就够忙的了,还要往宫内跑,没一件事顺心!”

    这些年,崔家依仗着肆夜楼声名鹊起,崔滢的衣饰一日比一日华贵,她的脾气亦随着崔家声望一起水涨船高,愈发不可阻拦。稍有不顺,便如水溅在油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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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姝心内觉得她丢人,但两人毕竟是未来的姑嫂,只得忍气吞声将她挽着,只盼别出什么岔子。

    这崔滢,就是即将与孟观楼成婚的崔二娘子。

    崔家虽然大富大贵,可商人的地位毕竟不比官宦之家。孟观楼是相爷之子,孟家便与崔家商量,要崔滢进宫内领个官衔,抬高她的身份,也好与孟观楼相配-

    顾尚衣拖着裙摆穿行过殿,出现在打开的殿门口,使得宫人们的喧嚣吵闹停止。

    群青终于看清顾尚衣的脸,她细眉圆脸,看上去和蔼可亲:“诸位方才喧哗吵闹,发生什么事情?”

    宫女们见顾尚衣躬身询问,态度亲和,一时有些犹疑,还是诵春脆声开口,大胆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为什么那些娘子比我们先进去?”

    “长庆宫的诵春?”顾尚衣从刘司衣接过诵春的木牌看了两眼,“你的疑惑我已记录在册。”

    她顺手将木牌递给刘司衣,刘司衣将其投入室内火盆内,“诵春今日的应选资格取消。”

    话音落下,四面一片寂静。

    诵春怔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一时没分辨出话语中的含义。

    “长庆宫,因四殿下失踪,陈德妃娘娘又不住在那里,所以是座空殿。”顾尚衣和蔼地笑道,“你平时不用伺候贵主,也难怪如此不懂规矩。”

    她说完,又转向其他人:“可还有人有疑问?若没有问题,随本官进去应选。”

    四面静得只余风声,所有人都把木牌不敢出声,知道了这顾尚宫的厉害。

    一路上,有如阴云压顶,再无来时的兴奋,有人悄声道:“什么为了大家出头,难道她自己不考?本来就是为了自己,喊那么大声,倒将自己害了。”

    “就是,既要进六尚,就得遵循六尚的规矩。今日算可是学到了……”

    倒有人换上一副歉疚姿态,凑近了群青:“掌宫姐姐方才有言在先,是我们没有领会。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人总是善于给自己的愧疚找借口。

    群青没有搭理,只是回过头,看着那个独自立在院内擦泪的身影,将那道影子刻在心中,随后迈进殿中。

    顾尚衣,百闻不如一见-

    几名贵女先进入空荡荡的殿中坐下。过了一会儿,宫女们才从前门鱼贯而入。

    巨大的屏风背后,摆着桌案与笔墨,萧云如望着这一切,一阵咳嗽。陆华亭也并不意外。

    前朝盘根错节,各方势力都急着挤进内宫,分一杯权力的羹,便是这样的结果。

    直到看见一道身影走进来,陆华亭一怔。

    群青撩摆坐在一案前,待铜锣敲响,持笔蘸墨,分明是认真作答之态。

    他的目光落在顾尚衣的身上,又转回来:“这是崇敬殿?”

    萧云如莫名:“不错,是崇敬殿。”

    为何她没去尚仪局,而是参选尚服局?

    陆华亭的心跳快了几分。

    上一世群青是尚仪局正六品司籍,他记得极清楚,那个闲差,不仅有大把时间给她出门刺杀,还能常以授课之名,去见宝安公主。

    可转念一想,眼下宝安公主失势,她又擅刺绣,有什么道理不选尚服局?日后燕王所有的衣饰,都可能过她的手,这可比刺杀容易得手……陆华亭眸色漆黑。

    宫女们已在做答第一试。

    这时,竹素和狷素捧过来两沓信件,放在了陆华亭案头。

    陆华亭并不怕与群青交锋,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感觉到周身的血液再度很快地涌动起来,他顺手将信件翻开:“什么东西。”

    “长史,裴监作送来的信。”

    “被你罢官那个掖庭监作,后来去涮了好多天尿桶的那个。”狷素提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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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华亭花了好半天才想起裴监作是谁,信手一翻,看到是孟家与裴监作的通信,不由凛然,看向狷素:“他有说,为何给我此物吗?”

    那裴监作在官场混迹多年,早就是油滑之人,陆华亭不觉得那几句话便能将裴监作吓得将这等物证都拿出来。

    狷素:“他说,和孟家的通信,长史若是要,他那里还有。你让青娘子取走的那封信,求您不要呈给圣人……”

    陆华亭一顿:“我让青娘子拿的,什么信?”

    第45章

    “我让青娘子拿的, 什么信?”陆华亭问。

    “就是一封没拆封的信啊!”狷素道,“裴监作说,那日有人把信放在他的桌案上, 他没来得及拆阅, 便先与其他信件一起锁在多宝柜里,紧接着长史和青娘子就来了。后来裴监作收拾东西,发现这锁被撬开,想了好一段时日才想起来,是那没拆的信丢了!”

    三言两语, 足够陆华亭迅速补全前因后果。

    那日的口头恐吓, 顶多唬住裴监作一时。由奢入俭难, 那老东西涮了一段时间的尿桶, 说不定很快就回过味来,要和孟光慎通个气,一起想法子对付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直到发现多宝柜上那锁被撬开, 裴监作才真的慌了。

    裴监作只怕以为, 当日大理寺搜查玉奴只是幌子, 陆华亭的真正目的是叫群青替他取了和孟家的通信, 拿到更重要物证。他这样害怕, 通信中一定有比凌辱宫女更大的案子, 比如,竹素送来这封。

    叫裴监作毒杀宫学博士苏润。

    陆华亭垂下眼, 将信合上。

    裴监作不知道具体丢了哪些信,但他确定没拆的那封丢了,又因为那信上内容未知, 他越想越怕,这才愿意将其他信件交给他, 干脆叛了孟家,彻底投诚燕王。

    锁,应该是群青那日撬开的。

    但他从未让她取什么信件,难道她借机盗走信,没有告诉他?

    一瞬间,陆华亭脑中闪过那石洞内的情形,群青给他展示宫籍,那宫籍,刚好装在一只信封内。

    那封所谓的丢失信件,很有可能,就是群青拿走的宫籍。

    宫人的宫籍单独装在信封内,本就反常。照裴监作的说法,这宫籍是那日有人送来,临时放在他桌案上的。

    陆华亭不禁望向应试的那人。线香的烟气盘绕,群青专注答卷,还浑然不知,她的宫籍似乎不是裴监作扣下的。

    看来南楚细作之间的关系,也是波诡云谲。

    陆华亭眼中浮出冰冷的笑意,是觉得荒唐有趣:“去查那日掖庭的记录,在裴监作离开、青娘子进去之前,还有谁进过监作正殿。”-

    尚服局第一试,主考些织物、宫服常识,品色区分,还有圣人即位后拟定的宫规。

    不难。

    群青翻看两下,心内大定。香篆没有烧到一半,她已经答得差不多了,只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

    身旁的贵女绽开的裙摆像一朵花,花瓣推挤着腰上的玉佩和令牌。她并不像宫女们一样规矩地跪坐,而是坐着自带的绒布蒲团。即使这样,仍然拘束难耐,她把腿伸出去活动,鞋尖踩上了群青的裙。

    觉察到群青的目光,贵女侧眼瞧她一眼,见是个宫女,没有搭理,不悦地把腿收回。她的容貌本是中上,在这华贵的妆容下,竟显得跋扈不可逼视。

    群青能瞥到她桌案上木牌的名字。

    崔滢。好巧,崔二娘子。

    崔伫的妹妹。

    群青正在合计,忽然一声惊叫打破了殿中的宁静。应试的娘子们纷纷向后看去,只见两个侍卫突然押走了原本值守在暗门处的一个司衣女官,她神情惊恐,不住地踢腿挣扎:“不是我,你们放开我!”

    “这是?”顾尚衣也怔住了。

    “尚衣不必惊慌,燕王府清查南楚细作。”竹素行一礼,神情却称不上恭敬,“带走!”

    “尚服局怎么会有细作呢?”顾尚衣没有反应过来。

    “这便要问顾尚衣您为何考察不严,叫细作混了进来?”狷素说。

    侍卫对王司衣凶神恶煞,那王司衣也厉声挣扎,大失常态,径直被拖出了殿门。在场应试的娘子们无不心惊胆战,那些贵女哪经过这阵仗,被吓得脸色苍白,几乎握不住笔,哪儿还看得进去卷上的字。

    群青神情不变,但脸色有些白。

    她用手指摩挲着试卷的一角。方才王司衣经过,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倘若此人是“天”,王司衣就知道她的身份,会不会把她说出来?

    不知王司衣被带到了何处审问,她尖利的咒骂很快传出来,声音很小,却令在场诸人听得一清二楚:“李家篡权窃位……有什么脸面继承大统……南楚早晚有一日会杀回来,多行不义必自毙!”

    她交代了,咒骂声好像一声一声地锤击在群青太阳穴上。

    香篆越来越接近底部。群青额上已经沁出汗水,却勉力继续往空处写字。只要她还没彻底暴露,她就是群青,就还要挣未来的前程。

    顾尚衣实在忍不住了,摇晃着滚圆的身子,推开门走到偏殿内。一撞见王司衣被高吊起来披头散发、满嘴是血的样子,骇得偏过头去,冲竹素说:“隔壁正在选试,把人拖走就是了,干嘛偏要在此处发难,影响娘子们作答!”

    “尚服局选人,处事不惊,应该也算是考核的一环?”一道悦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却无端让人感觉到凉意。

    顾尚衣扭头,陆华亭竟撩摆坐在高起的玉阶上,手里把玩折扇,安静散漫地旁观,“对细作,才如此审问,那些娘子只要不是南楚细作,怎么会害怕?”

    顾尚衣掩住鼻子,挡住令人作呕的血气,她清楚眼前人深受燕王妃宠信,只得退出去,把门关严实,还拿脚抵了好几下门缝。

    “是你那日将信封放在掖庭裴监作的桌上?当天巳时之前,进入裴监作阁子的,只有你一人。”陆华亭问王司衣,“你可知道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打死王司衣也想不到,她是因为此事暴露,可为什么呢?她眼珠迟疑地转动:“不知道!”

    “都不知道信的内容,就去送信。”陆华亭道,“你也不过是卒子罢了。谁叫你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面对陆华亭的逼视,王司衣这下却咬紧牙关,缄口不言。

    “换个问法。”见她不肯说出上线,陆华亭看向一旁,“今日选试的哪些娘子当中,有没有你的同党?若你说出来,某留你一条命。”

    他观察着王司衣的表情。她的脸上一片茫然,过了片刻,含糊道:“崔滢,崔滢也是!”

    “长史。”竹素见陆华亭站起来,准备离开偏殿。

    “这便是乱咬了。崔滢是崔伫的妹妹,不可能是细作。只怕是今日应试的娘子的姓名她都没记住,只记住了崔滢。”陆华亭边走边道,“看来她不知道其他细作的身份,你们看着处理吧。”

    外面的日头刺眼,陆华亭拿扇遮在额上,影子落这张白玉般风流的脸上,眼中神情难辨。

    群青又走运了一回。

    一声铜锣敲响,试卷上收,应试的娘子们纷纷揉着手腕起身,神色各异:“又喊又叫的,吓死人了,这会倒是没声音了,不会是死了吧?”

    “弄得我这心一抽一抽的,差点没答完!”

    “这南楚细作可真够多的,连尚服局都有细作,我们之间,不会也有细作吧?”

    “快别乱说了。听说这第一试不算难,后面还有二三试,还有燕王妃亲自问询……”

    七嘴八舌响在群青耳中,她垂袖静静地等,没有人来抓她,攥紧的手指渐渐松弛,手心被冷汗濡湿。

    兴许这王司衣不过是“杀”,不知她的身份。至少宫内有一个“天”失去了左膀右臂,对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视线之内,穿戴华丽的崔滢,正和宝姝站在殿外说话,群青走了出去。

    绣鞋从崔滢垂落在地的披帛上踩过去。

    “没长眼睛,你!”崔滢猛地回头,声色俱厉地将披帛拽出来,只恨抬起的巴掌不能拍在她脸上。

    然而来人并不如她意料的那样瑟缩躲闪,她的脸润白,平板无波地望着她。

    “你一个奴婢,都没有规矩吗?”崔滢道。

    “侍候这宫中的贵主才需要规矩,你是什么?”群青看了看她,“这宫中奴婢若是真的轻贱,不知你身边的那位娘子,为何还抢要做这份差事?”

    崔滢立即要发作,宝姝抓住了她的手腕。

    放在之前,群青这么说话,她也只气得七窍生烟,伸手就要教训,直到在此人手里吃了两次大亏,差点翻不了身,她再不敢轻视群青:“青娘子,先前几次是我有错在先,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请你不要与我计较。”

    “不敢当,是我刚才说话过了。”群青见她伏低,也对她微微一笑。宝姝眼下有颗美人痣,笑起来有几分楚楚的甜意,看着比之前顺眼多了。

    崔滢见宝姝对群青如此畏怯,想来群青是宫中有些地位的缘故,心中憋屈:“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是贵女。你呢,不过仗着主子的恩宠,若今日考不上,等年纪大了出宫,一卷草席埋尸骨罢了!”

    “承娘子吉言,我倒很盼着出宫。”群青半真半假地笑道,“听闻娘子有位兄长,年纪大了尚未婚配,不知我配他如何?”

    她居然还敢肖想崔伫?!崔滢气笑了:“你可真是——痴人说梦,也不打听打听我兄长是谁!”她打量群青两眼,那股郁气堵在胸口,翻个白眼道,“不过,我阿兄还真是喜欢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不像娘子的娘子。”

    “阿兄年少时,喜欢一个擅长舞剑的女郎,就长你这个模样,可惜她眼皮子浅,宁给一个老员外做妾,也不肯嫁给我阿兄。”

    崔滢浅笑着看向群青,“后来呢,我阿兄就找了很多这样的娘子,让她们伏低做小,却不给名分,他就喜欢看着你们屈服,折断你们的傲骨,再弃之如敝履。我看你就很合适。”

    此话飘入耳中,陆华亭步子一停,黑眸直直看向吐出那句话的崔滢。

    随后他的目光一变,因为他看见崔滢腰上拴着那块崔氏令牌,已不知何时到了群青手里。红线绕在她纤长的指上,她正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藏进袖中。

    真是随时都在耍弄心机,从来没见她被折辱激怒过。

    陆华亭无声越过这几人,走进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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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铜锣敲响,娘子们纷纷跑回殿内坐好,第二试开始。

    萧云如在屏风后翻看一试的考卷,眼睫低垂,神色肃穆。

    陆华亭从中抽出一张卷纸,一目十行地看。

    群青的字秀致整齐,即便是听着同党的惨叫,都没有因慌张留下一团墨迹,陆华亭从右扫到左,甚至不见思路滞涩之处。陆华亭看毕,不由抬眼。

    金屏的镂空之处,群青的神情因冷静无波,显出几分冰雪剔透,若非他从三年后回来,很难相信,此人会是个细作。

    如此强大,只怕是要像那王司衣一样吊起来上刑,才能击溃这份沉静了。

    不知为何,陆华亭漫想到这处,眸中陡然蕴出火光般的明亮。他很期待那一日,但那一日,一定要留到最后。他将卷纸还给了萧云如。

    “如何?”萧云如问。

    “条陈无误,完美无缺。”陆华亭平淡道。

    第46章

    顾尚衣和刘司衣给每人下发了一片木板。

    十种质地不同的布样裁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 用银针钉在木板上。

    群青接过木板,拿指尖摩挲这几种布样。

    这些应试的娘子们需要做的,是通过看和触辨识出这是何衣料, 作何用途, 写在答卷上。

    彩锦、缭绫、单丝罗、桑蚕丝、苎麻……然而从第六样开始,群青便没见过了。

    那布料有的细软光洁,有的透而微皱,还有的带着珠光。幸亏侍候过宝安公主,她勉力认出, 那闪着光的是海上过来的鲛纱, 一匹千金。

    那其他的呢?

    按理说, 她为宝安公主奉衣多年, 常规的衣料应该都见过,这几种她都没见过的布料,难道其他人就认识吗?

    群青悄然瞥向四周, 宫女们果然都紧皱眉头, 头生热汗, 倒是那崔滢眼梢中带着几分轻蔑, 下笔流畅。

    “你怎么了?”顾尚衣看到群青站了起来, 不由讶异。

    群青将木板放到一旁:“奴婢想请问, 这第二试可是燕王妃出的题?”

    屏风之后,萧云如刚端起药引, 闻言又放回了碟中。

    “你只管作答,是不是燕王妃出题有何干系?”刘司衣道。顾尚宫则扫了群青一眼:“这二试并非燕王妃出的,前头这些常识, 还用不着劳动燕王妃,等你到了四试, 再想着面见王妃不迟。”

    群青点点头,抬高声音道:“奴婢就说,王妃娘娘处事公允、思虑周全,断然不会弄出这种有所偏颇的题目。”

    “方才顾尚衣频频进来,她猜出你在屏后观选了。”见萧云如药饮也不喝了,完全被群青吸引了注意,陆华亭不禁点破。

    萧云如却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闭嘴:“她不过一个宫女,怎么可能故意谄媚?不要因自己太聪明,就以己度人。”

    陆华亭眼睫一颤,只得靠在圈椅上,再不发一言。

    群青的话引起了轩然大波,令正在参选的宫女们全都停下来。顾尚衣亲切笑道:“这辨绢之试,是尚服局的常规。娘子觉得题目偏颇,倒不如再想想,是不是你的能力有问题。”

    “辨绢之试确实常规,但这内容故意偏颇,就该纠正。”群青不闪不避,直直地看向顾尚衣,眼中还带着几分笑意,看得顾尚衣心中咯噔了一下。

    门口那招杀鸡儆猴,历年屡试不爽,选进来的娘子无不服服帖帖,顾尚衣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进来了还敢发难,一时没了对策。

    刘司衣忽然附耳:“尚衣,此女好像是太子身边的寿喜公公选荐的。”

    顾尚衣摆摆手叫她退开,脸色更青了。难怪群青敢这么硬气,弄了半天是太子的人,她自是不敢得罪,头上滚出汗珠来。不会是太子派她来提示自己的吧?

    “你说偏颇就偏颇了?我看你是答不出故意闹事,若是不想考就滚出去!”崔滢道,“这有何难,我怎么都答出来了。”

    那几个世家娘子也附和她。

    “崔二娘子家里是开成衣铺子的,四海内外的新料子,你第一时间穿在身上,自然熟悉。”群青拿眼梢扫她一眼,“有些衣料,甚至未曾引进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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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我见识广,我倒有错?你答不出,倒是你们对?”崔滢笑了,“顾尚衣听听,这不荒唐。”

    “就是,这内选各凭本事,难道要强的给弱的让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只听嗤的一声,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群青拿匕首裁下自己一缕袖,将它钉在木板上,转向崔滢:“请问崔二娘子,这是什么料子?”

    宫中宫女用的水围罗呀!宫女们在心中作答。前朝留下了不少水围罗,便拿来给宫人制衣。

    然而崔滢瞪着那木板,嘴唇翕动半晌,竟然说不出来。如此陈旧的料子,她没有见过,脸都涨红了。

    宫女们纷纷掩口笑起来。

    “可见崔二娘子所谓的见多识广,不过是知道崔家成衣铺子内的新料子,宫中的衣料,你也并不熟识。”群青笑道,“那宫女不熟悉外面的新料子,又有什么不对吗?这考题只选新料不选旧料,还不算偏颇?”

    顾尚衣和刘司衣的眼神在空中一碰,顾尚衣说:“这些旧料,早就该淘汰了,知道旧的又能怎样?了解新料子,日后才好让宫中有个新面目,我并不觉得哪里偏颇,还请娘子不要再无事生非。”

    谁知群青道:“奴婢觉得眼下采选,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那你的高见呢?”顾尚衣嘲讽道。

    群青还真的说起来:“如今国库空虚,而尚服局库内还留有大量楚国的绫罗布匹,绫罗久置薄弱易脆,布匹久置生虫发霉,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尽快消耗掉宫中大库内的旧料,为贵人制衣,而不是再支出购买新料。”

    “所以,以奴婢之见,考核第二试,应以辨识旧料为主,不需要认识这些新料。”

    群青说话不卑不亢,如珠玉落地,四面静了一静。

    萧云如长舒一口气,连干呕的症状都平复了,眼下她最愁的是钱,群青的话就像说在自己心坎上。

    此前几次见过群青,她对这青娘子留有印象,只是今日才正视她,果然是个做实事的人。

    群青的话无异于打顾尚衣的脸,但碍于燕王妃就在旁听,顾尚衣呼吸起伏了几下,迈着小碎步到了屏后:“王妃,您看……”

    “既然娘子们有疑议,为保公平,这一试便作废吧。”她的声音温而缓,平静有力地从屏后传出。

    应试的娘子们未料燕王妃居然就在殿中观选,纷纷整顿衣衫和发髻,生怕自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群青想,她猜的果然不错。

    她捏着囊袋内的羊头香囊,她方才应该给燕王妃留了个好印象吧。

    崔滢有些焦急,这将近四十余人中选两个人,她自然希望自己中选,原本第二试倾向她,现在没了……顾尚衣从她身旁经过,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宝姝也转着笔说:“崔姐姐稍安勿躁,下一试还有玄机。”

    崔滢平静下来。

    第三试考限时刺绣,本是群青最不担心的一试。她将绣架拉到身前,穿好针线,以双股金线绣大宸的图腾,祥云金龙。

    这绣布又薄又透,群青放轻了动作,龙角刚刚现出形态,那布料忽然从落针之处,向下绽开一条狭长的缝隙。

    她把布绣裂开了。

    群青看了看自己的针,这是过去八年,从未有过的事情。

    她屏住呼吸,向裂痕两侧下针,针尖微颤抖,想封上这裂口,然而刚拉住了线,横向又绽开一条裂缝,像一张狞笑的嘴。

    再绣下去只会裂得更多。

    群青看向身旁,崔滢的布料就平整无事,她绣得很小心,龙头、龙身已经出现。顾尚衣看了看群青那两条裂缝,摇摇头走开了。

    这时,内侍的尖声通传:“韩婉仪到——”

    韩婉仪在奉衣宫女的搀扶下走进殿内,携来淡雅的熏衣香,柔婉道:“本宫与吕嫔娘娘、燕王妃共同管理内宫,听闻尚服局选女官,便作主出了这一试。”

    她说:“你们绣架上的并非普通的绣布,是贵主们奉迎佛骨的仪式上要穿的祷服衣料,西域扶桑国所制‘涣雪纱’,薄如蝉翼,净白如雪,能加工此料的人,日后才便于履职。”

    众人应是。群青没有抬头,却如芒在背,之前她威逼过韩婉仪,没想到对方选在这时报复自己。

    果然,那股香气近了,韩婉仪看见她的绣架,轻摇小扇:“那等只会耍耍嘴皮,却连基本功都不过关的,便不要取用了。”

    顾尚衣悯然看一眼群青,此女之前得罪过韩婉仪,前面蹦跶得欢快,哪能想到自己也是那只螳螂呢?

    这涣雪纱对于贵女来说并不稀奇,崔滢笑笑,只觉十拿九稳。宝姝轻声道:“我们办不到的事,总有更厉害的人来惩治。”

    群青把针别在了绣布上,不再绣了。反正她来参选只是为了燕王妃,也不一定非要中选,且看韩轻絮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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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天晦明变化,很快闷雷滚过,雨丝又连绵坠下。潮气涌进殿内,韩婉仪看着窗外说:“看来天公不作美,时辰到了,想必尚服局的女官们接下来也有差事,今日你们就先选到这里吧,改日继续。”

    时辰到了,是因为前面两试被打断的缘故,虽然超时了,但哪有分成两截考试的道理?

    韩婉仪却说:“日后你们手上的绣活被差事打断的时候多着呢,谁能接得快、接得毫无痕迹,谁才能说是绣工出众。”

    说完撂下哗然的娘子们,缓缓离了殿中。她都这样说了,众人只得起身,锤着僵硬的肩膀和后腰,先回去等候消息。

    韩婉仪的奉衣宫女香茅经过群青时,撂下一句:“娘娘在湖心亭等你。”

    韩婉仪果然要见她。

    群青跟着香茅出去了。

    穿过曲曲折折的水上回廊,两边的湖水被雨打得弹跳水花、泛起雾气,湖心亭中两道纤细的身影,远远看去倒好像水墨画一样。

    “本宫有心不连累你,你倒好,竟然威胁本宫。没有立刻找你,不过是身体没有休养好,可不意味着本宫就是软柿子。”韩婉仪坐在亭中,“说罢,那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群青望向她隆起的肚子,她说的自然是是假孕之事。韩婉仪给她一个下马威,无非是忌惮她,这欺君之罪,可比一个尚服局考试重要多了。

    韩婉仪的几个宫女挡住了她的退路,下着大雨,这四面无人,就是把她扛起来丢溺进水里,也没人看见,看来今日是无法轻易脱身了。

    群青道:“奴婢不仅知道娘娘已经流产的事,还知道那位许郎君的夫人,其实是娘娘家里人替他娶的,她就是娘娘的庶妹。”

    然后她看见韩婉仪那清秀文气的脸顿时扭曲,似是难以相信,忘了来意,只顾追问:“你说什么?你再说清楚些?”

    “婉仪娘娘十六岁和许郎君以梅花章定情,韩家打算让你进宫逢迎圣意,在你二人谈婚论嫁时,就悄悄地安排你庶妹爬上了许郎君的床榻,许郎君也没有拒绝,后来韩家安排两人一起去淮南生活。”

    群青说的,全都是她上一世调查出的,她对昔日对手的信息可谓如数家珍,平板无波地背了出来:“事后,他们又骗你是许郎君遭遇家变,一去不返,好让你死心进宫,这些,娘娘知道吗?”

    谁知韩婉仪眼神陡然愠怒,一个巴掌拍上来,群青猝不及防,捂住被护甲所伤的脸颊,掌下肌肤火辣辣的疼:“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娘娘何必对这样一个薄情寡性的男人念念不忘?”

    群青未曾喜欢过男人,她是真的不明白,杨芙和韩婉仪,为何遇到感情之事,就变得如此失态,否则她就躲开了。

    远处,萧云如和陆华亭本在说话,见韩婉仪动手,都是一怔。萧云如问:“可要本宫去看看?”

    她的奉衣宫女说:“婉仪娘娘为人聪明,又怀有龙嗣……娘娘最好不要干涉。”

    萧云如颔首:“在宫中做奴婢,确实委屈了些,不过等做了宫官,就不一样了。”

    雨雾背后,群青捂着脸颊,陆华亭将目光收回,破天荒地没有反驳:“王妃既然打定主意,还要让旁人出题吗?”

    萧云如道:“长史看着出题就是。”

    陆华亭颔首,扶着萧云如上了车撵,苍白的手握紧伞骨,带着竹素和狷素走入林木中-

    韩婉仪此时冷静下来,身子晃了晃,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她大好的年华进宫救韩家,却是被所有人背叛,显然遭受了重创。

    她不是蠢笨的人,那梅花章、许郎君、庶妹确有其事,细想一下就知道一切有迹可循,绝不可能是群青编出来的:“你是谁的人?你要做什么?”

    “太子殿下怜惜娘娘的境遇,特地没有让奴婢揭穿娘娘的谎言。”群青垂眼道,“只是娘娘日后若肯忘却许郎君和韩家人,在宫中为自己而活,可以与殿下常常来往。”

    “原来是太子的人……太子想利用本宫,怎称得上为自己而活?”韩婉仪冷笑,半晌,又将手放在腹部,“又何况,本宫现在还带着这个不知如何处理的孩子。”

    群青明白她的意思,韩婉仪上次嫁祸杨芙不成,这承载帝后期许的“龙子”还揣在身上,每装一天,危险就多一分。

    “青娘子聪慧伶俐,你我打个赌:倘若你能想到法子,帮本宫处理掉这个孩子,又不惹圣人生气。本宫就与太子结盟,怎么样?”韩婉仪望着群青。

    “好,奴婢答应娘娘。”群青从囊袋中取出一物,捏了一下,只听一声鸟鸣冲上天际,花瓣落在两人肩头,原来是只自制的鸣镝,“我若找到时机,便放鸣镝,请娘娘听到这个暗号,过来找我就是。”

    “本宫今日没有打算毁你考试。”韩婉仪在群青身后说,“给你几天时间,自己去练练吧,下半场还来得及。”

    群青已沿回廊走到高处。她没有带伞,只得在檐下避雨,远远看见宝姝和崔滢两人从宫道走向鸾仪阁。

    雨越发大起来。

    恰好崔滢进宫,宝姝便从阁子中拿了信,托她带到宫外,交给她母亲谢夫人:“如今宝安公主失势,她这个脾气,我当真一天也忍不下去!还请谢氏族人怜惜我,若这次考不上,将我调出去。”

    崔滢在泥泞中行走,面上不悦:“你阿爷不是在朝中吗?”

    “我在陇右谢家长大,长安局势稳了才回来,和阿爷不亲近,且阿爷对我只有宠爱,却并不栽培。”宝姝道,“他只栽培我阿兄,好像有点看不起我似的,越是如此,我才越不要靠他!”

    崔滢无心听她抱怨,拿了信装塞进口袋,只盼早点回家。这时,有个小宫女喊叫宝姝的名字,叫她去核点名册,雨大听不清,宝姝跑去应答。

    崔滢无意中摸到腰间,心下一凉。她的令牌不见了!

    可能是方才掉在了路上,她捏着鼻子,提着裙子走到刚才经过的水塘边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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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落叶与雨水泥泞在一处,十分湿滑,身后有一只手推住她的肩膀,崔滢扑通一声便栽进水塘中,然而那声音也掩盖在雨声中。

    崔家的车马候在承安门外。因为崔二娘子性格跋扈,车夫、侍女都在门口淋雨候着,谁也不敢去催。

    直从中午等到了傍晚,也不见人来,才慌张上奏。

    宫中派金吾卫连夜寻觅,没找到崔滢。

    直到翌日清晨,白水塘之中,漂浮起一具被泡得肿胀难辨的尸首。

    第47章

    “大兄, 宫内传来消息说,二娘找到了,在……在芙蕖塘里。”肆夜楼厢房内, 崔生彬给崔伫带回了消息。

    崔伫把手中玉杯捏碎了, 脸上布满阴翳。

    崔家适逢多事之秋,这时候又死了崔滢,无异于火上浇油。

    “好端端的,怎么进了一趟宫就出事了?”崔好道,“她是去应选的, 宫里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

    “尚服局说了, 二娘出事时选试早已结束, 其他娘子全都回家了, 宫外参选的贵女们,无诏无令不得在宫中逗留,二娘是违律往深宫里走, 所以他们无法看顾, 也不好声张。”

    “她去后宫干什么?”崔伫问。

    “还不是孟家那个宝姝, 托二娘去拿信。”崔生彬悲着脸, 把一封湿哒哒的信放在桌上, “中途, 宝姝被一个小宫女给叫去说话,那小宫女刑司也问过, 不过是正常交接内务,谁承想,只几句话的功夫二娘就……”

    信已被沾湿, 只依稀可见是给谢夫人的,崔伫望着那信, 没有言语。

    崔好道:“会不会是二娘进宫时得罪了什么人?”

    “你要这么猜,那可多了!”崔生彬说,“进门时她掌掴了一个小内侍,乃是圣人身边的郑福公公手底下的,考试时又和一个青娘子发生口角,那人还是太子的人。这我们能找谁去?”

    崔伫阴沉地开口:“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是我把崔滢的脾气养的太大了。”

    “人都没了,说也无用!阿兄不要责怨自己。”崔生彬劝他,“眼下该担心的是,和孟家的婚期在即,二娘出了这档子事,我们怎么给孟家交代?”

    孟观楼尚公主不成,本就惹人议论,这一次崔滢的嫁妆刚准备到一半,人又淹死了,恐怕对孟家名声有损,日后想再结亲就难了。

    “说得像我们想要死妹妹似的。”崔好面露悲色,“没准都是孟观楼克妻呢。”

    “有什么可交代的?”崔伫瞥了一眼那封信,阴沉沉地道,“说不定孟家此时,正在家里弹冠相庆呢。”

    “大兄这话何意?”崔好面上变色,“你是说……这事可能是孟家做的?可何必马上成婚前做这种事?”

    “也许他们恰是想悔婚呢?”崔伫说,“老妇告状的风声已传到了圣人耳中,有流言说圣人准备出手惩治崔家。孟光慎位高权重,我不信他未闻风声,这时捆绑在一起,会把他自己拖下水。”

    崔生彬一想便凛然:“也是啊……这二娘进宫应选尚服局,本就是孟家的意思;孟家女儿又让她送什么信,把她往深宫拖,若非如此,她不至丢了性命!”

    说着,他一拳锤在桌案上:“不想结亲,退婚就是,居然用这种手段?”

    “圣人还没发话,这时突然退婚,不是摆明了告诉圣人,孟家早知崔家有问题,如今闻得风声才忙于割席。倒不如让二娘意外死了,一了百了,断得干净!”

    崔伫叫进来鸨母:“孟观楼近日还在楼下饮酒?”

    鸨母道:“照饮不误。”

    崔伫猛地将那封信挥到地上:“成婚在即,他要饮酒,要花娘作陪,我身为崔滢的兄长还不够容忍?他们根本没将崔家放在眼中!”

    “当年孟光慎蒙难,我崔家鼎力相助,眼下崔家出事,孟家倒是跑得比谁都快,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多日没有睡好,崔伫阴骘的神情吓坏了鸨母,“你去传信,叫他转告孟相,叫他来肆夜楼一叙。若不来,便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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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光慎常在午后作书,兰叶纤长的影子纷落在生宣上,黑亮的笔墨润泽过纸面,露出一笔儒雅遒劲、妍丽清和的行楷。

    侍女站在一旁,待他收了最后一笔,才敢上前:“大人,崔二娘子出了意外,崔伫请您肆夜楼一叙。”

    孟光慎却是不动声色地应一声,将笔搁下,用扇子把纸面轻轻地吹干,才在侍女服侍下套上常服,出了门去。

    孟府的牌匾在前几日已经挂好了红绸花,就连两座石狮子的脖颈上也扎上了红花,孟光慎走到门口,转头看了看这东西,向身后漠然摆摆手:“把这些都撤了吧。”

    下人们面面相觑,敛声闭气地动手拆卸。

    肆夜楼,最安静的厢房之内,酒气浓重。崔伫虽然自己开酒楼,但从不贪杯,今日破天荒地地喝了个半醉。他看向孟光慎的眼神,充满了防备。

    孟光慎平静地说:“我们孟家,还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杀死令妹。”

    崔伫将那封信甩在他面前:“这便是崔滢唯一遗物,是令爱给你夫人的信。她一个宫女,为何偏偏不守宫规把崔滢叫进了宫内?”

    “此事确实是小女考虑失当,她从小娇养陇右,不懂防人,总是少想一步……”

    孟光慎只扫看一眼就移开目光,崔伫将信拿起来翻看没被染花的只言片语,嘲讽道,“看来孟大人和谢夫人关系也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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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光慎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缓声道:“某明白崔郎失妹之痛,可若真是小女所为,就不会留下此证了,需要做得这么明显吗?此事某会调查清楚,会给你一个交代。”

    “何必假惺惺的说话,演给其他人看还不够,以为我不知道孟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崔伫道。

    孟光慎道:“你我多年交情,本以为崔郎对某的话,应该有基本的信任。”

    “要信任,那也是有情有义之人才有几分可信。若是有了前科,黑的也能给你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叫人如何信任?”崔伫饮了一口酒,仍是冷冷看着他。

    一个见利忘义的贪商,死到临头却迷信起“有情有义”,孟光慎心内觉得可笑。但崔伫已猜疑孟家,说再多都无益,孟光慎明白这个道理:“说罢,你到底要如何?”

    “圣人是不是要动崔家?我希望大人还如以往一样,保我们。”崔伫语带威胁,“别忘了,那账本上还有你的名字。”

    孟光慎道:“既然你提到那账本,近日不少人都想从你那拿到真帐,崔郎应该见识到了。让旁人拿到,你崔家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倒不如交给某,既然你我一损俱损,我保证绝不让它窥见天颜。”

    “你当我喝醉了?”崔伫看他一会儿,笑道,“不给你,我还有条活路;若是交给你,崔家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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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判不成,孟光慎冷冷地看了崔伫一眼,如看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

    崔伫也瞪着他:“大人,咱们是一损俱损,你千万想清楚,不只这件事,还有旧事!”

    听到“旧事”,孟光慎冷笑一声,饮尽杯中茶,再不说话,快步离了厢房。一楼的花厅,不知哪个乐伎崩断了一根琵琶弦,发出尖锐的声响-

    宫中出了人命,燕王妃吩咐大理寺和刑司就近审案,当夜小吏就把灯油都添足了。

    萧荆行写了两个时辰的告禀,脸上挂着浓浓的疲倦,听到通传说燕王府的人到了,忙从值房出来。

    狷素和竹素把一只步舆抬到他面前。

    萧荆行揭开上面覆着的白布一角,露出崔滢苍白的脸,她双眼紧闭,身上湿漉漉的,散发出水草和塘泥的刺鼻气味。萧荆行的眉毛因惊骇而皱起,对陆华亭道:“这又是什么,你想要我死?”

    “活着的,又没死。”陆华亭瞧一眼崔滢,神色如常轻松,“不信你试试。”

    萧荆行将手指探到崔滢鼻下,果然探到微弱的呼吸,脸都白了几分:“你又拿假尸首李代桃僵!好个挑拨离间、祸水东引,现在满宫里都以为崔二溺死了,崔家也这么以为,她醒了如何交代?”

    “所以她要在你这里暂关一下,把她关在一个见不到人的地方给饭吃,不难做到吧。”陆华亭淡道,

    “到时便说,崔滢自己掉进旧楚的地道里捡回条命,是崔家连妹妹的尸首都能认错。那时崔家的罪都定下来了,谁管崔二是真死还是假死?”

    “这是大理寺,你逼得我一个官差整日欺上瞒下的合适么?”萧荆行怒火攻心,偏偏不敢大声,“你走歪门邪道,早晚有一日要栽进沟里!”

    陆华亭置若罔闻:“若非我的暗卫不顾淤泥下去把人捞上来,她现在已经死了。我救下一条人命,你都不感谢我?”

    水塘中有厚厚的淤泥,所以崔滢栽进去就无法挣扎。他们藏在林中,等宝姝慌张地喊着崔滢的名字走到别处去寻找她时,陆华亭吩咐竹素跳下水,把人救了上来。

    萧荆行叫手下把昏迷的崔滢抬下去诊治,“是谁动的手?”

    竹素:“我们当时在对面林中,光看见崔二娘子栽下去,等跑到近处,岸边已经无人。属下去捞人,狷素追了,没找到。”

    萧荆行吸了口气。那也便是说,宫中还有个潜藏的凶手,很可能是南楚的细作。

    陆华亭道:“人,我已交给你了。带我去见一见孟宝姝。”-

    因为疏忽导致崔滢溺亡,案发后,宝姝便暂时被关在大理寺狱中问话。这排牢房被分隔很多笼子大小的单间,只容一张小桌,一把椅子,阴冷逼仄,宝姝细细的哽咽声不住地飘出来。

    群青就关在她的隔壁。

    只是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夜晚又昏暗,陆华亭提着灯,径直越过了她。群青听见陆华亭进来,却没有出言提醒,在暗处留意着一旁的响动。

    灯笼照亮宝姝脸上的泪痕,宝姝看清陆华亭被灯映的雪白的面孔,忙道:“阿兄……阿兄,是来救我出去的?”

    阿兄?群青睁大了眼睛,不禁连脸也扭过去。

    陆华亭向左右看看,淡漠笑道:“谁是你阿兄?”

    宝姝眸中闪过失望之色,到底改口:“我阿娘说,你是我家远房的亲戚。长史果真不念儿时情分,那便算了吧。”

    听到“远房亲戚”四字,竹素抬高些声音:“孟娘子勿要废话了,我们长史来,是为了让娘子归还那枚黄玉珏。还了就让你出去。”

    “连他人亡母的遗物都要占着,什么人哪?”狷素抱臂冷嘲道。

    宝姝到底是小娘子,脸色涨红,只得在袖中摸索,只是眼中还有不甘之意:“这是他当年送我的信物,又不是我私自拿取!”

    见她动作迟缓,陆华亭忽然弯腰,隔着栅栏盯着她的双眼,这双堪称瑰丽的眼睛,却流淌浓稠的暗色,毫无光泽,“全都给我,你若再敢掰开,昨日是崔滢,明日,就是你。”

    他的声音很小,近似耳语,却令宝姝的脸色变得煞白,双眼漫出恐惧。难道崔滢真是他推下水的?他敢在宫内杀人?

    陆华亭拿过那块成色算不上好的黄玉珏看了看,抛给了狷素:“叫鸾仪阁那宫女带她走。”

    随后小吏将牢门打开,来接人的小宫女半拖半扶地将满面苍白的宝姝带出了大理寺狱。因为坐了太久,她走时踉踉跄跄。

    “恐吓完了?可以走了?”萧荆行道。

    “还有一事。”陆华亭低声道,“那崔滢身上有块令牌,崔家人认尸时,若不见那块令牌……”

    “哦,令牌。”萧荆行打断,“这你放心。一来,不会这么快安排认尸,二来,令牌可做大用,我都吩咐下去了。”

    萧荆行似乎早就知道什么一般,陆华亭有些意外,看向他。

    萧荆行用蜡烛点起笼子对面的壁灯,示意他向对面看。陆华亭蓦地看见围栏后一道端坐的剪影,就在宝姝那笼子旁边。他不由侧过脸。

    她双肩挺直,裙摆散落如兰,灯烛照亮她一抹雪白的脖颈,欺霜赛雪。她的姿容不像坐监牢,倒像是在夜色中宁静地等候着他。

    “这位娘子昨日第一时间就来投案,令牌给某了。”萧荆行勾了勾嘴角,“今日你说的话,她早都跟某说过一遍了。”

    第48章

    群青说:“不好意思, 习惯高处避水,上了朝凤台的那处凉亭。”

    登高望远,所以崔滢落水、竹素他们捞人的全过程, 也都尽收她眼底了。

    狷素和竹素对视一眼:好厉害的娘子,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看见是谁动手了?”陆华亭问。

    “那人穿着蓑衣,看不清脸,但看身形,是个女郎。”群青道,“离去也是往六尚的方向。”

    萧荆行忙道:“青娘子不必担心, 照常应试就是, 这个人多半是南楚细作, 我们一定会抓到她的。”

    陆华亭看着萧荆行安抚群青, 群青居然认真点点头,忍住了没说话,看向一边的墙:“令牌呢?”

    “崔滢的令牌考试时掉在了考场, 被奴婢捡到了。”群青面不改色, “奴婢看见崔滢落水, 长史把人捞上来, 且不说崔滢救不救得活, 长史有过换死尸的经验。奴婢就想, 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手上有她的东西, 让人搜到岂不是说不清了?”

    “与其被动,倒不如第一时间主动给大理寺投案,把令牌和线索上交, 说不定能有转机,刚好在门口碰见了萧二郎。”

    那“萧二郎”三字亲昵, 陆华亭诧异望向群青,偏偏萧荆行接着道:“青娘子来的是真快,若非她告诉某,有你掺和一脚,某真得被翌日那尸首打得措手不及,弄不好坏了你的事。”

    当时,群青自请进笼,就坐在这逼仄的椅上吩咐:崔滢失踪的消息传出需要时间,找到尸体的消息更是得好几日才能传到宫外,便趁这个时间,让大理寺的两个女官乔装改扮,拿着崔滢的令牌,快马加鞭,赶赴山南道的崔家祖宅,冒充侍女替小姐取物。

    “崔滢脾气暴躁,稍有不顺就打骂驱逐侍女,身边侍女时常轮换,所以祖宅的人见了令牌并未生疑,开门让她们进去了。”火光将萧荆行的眼眸照得晶亮,“在崔滢和崔伫的阁子中是没找到最重要的那本账册,但也搜到了其他罪证。”

    陆华亭的袖中的手指微蜷,不必萧荆行细讲,他已能想出当时的场景。他看向群青暗中的剪影,心内不知为何生出几分不快。有几个人能迸发出这般光辉,她是靠这个收服那些裙下臣的吗?

    原来不止是他,其他人也能看到。

    萧荆行脾气冷硬,很少将旁人放在眼中,不过短短一日,两人倒好像比跟他还熟了似的。他不由阻断了萧荆行的讲述:“什么时候放人?”

    陆华亭的语气平静,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冷意,如破冰碎玉。

    “哦,宫内涉案而无辜者,按大宸律,羁押一日夜就可以放了。”萧荆行唤来小吏打开笼门,“青娘子也可离开了。”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

    萧荆行侧了侧头。陆华亭提灯立在远处,群青坐在里面,两人隔着一段对峙的距离,似乎在打量彼此,但谁也没动。

    “你们不是认识吗?”萧荆行有几分疑惑,“上次那个伞……行,我不说了。”他看向陆华亭,“青娘子没人接,你正好来了,便将她送回去吧。”

    群青怕揽月她们担心,并没有通知她们。她坐在这里一日夜并非不难受,她自己将腿挪下来,腿脚已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

    她勉强走出来,脚踩在地面时软绵绵的,似有千百根极细的针在扎,她总算明白宝姝走的时候,为什么是那种姿势了。

    胃里有几分酸涩,群青眼前一白,那瞬间,陆华亭陡然攥住她的手臂,力道和热意透过衣袖传到她体内,支撑住旋转中的她,让她站稳了。

    那力道似乎紧了一下,又倏地松开,旋即手心被人塞进一只布袋:“青娘子似乎是饿不得的体质,应该随身带些吃食。”

    是陆华亭一贯悦耳又漫不经心的声调。只是从政敌口中了解自己的身体,多少有些古怪。

    群青也顾不得那么多,她确实饥饿,打开布袋,里面装着纸包的桂花糖,她咬住一颗,桂花的甜香荡开。又将布袋封好还给他。

    陆华亭提灯望着前路,并不伸手接:“廉价之物,娘子拿着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贵重东西,既然她碰过,干脆送给她的意思。

    文官应该不会随身带着桂花糖,说不定外面酒楼给的赠品。群青无言以对,小心地包好揣在自己囊袋里,她不觉得廉价,许久没吃过这种手工制的桂花糖,反而觉得清甜。

    宫内已经下钥,外面没了宫人,雨后的空气旷然清新。群青听到陆华亭说:“死了一个王司衣,又多出一个蓑衣女郎,看来娘子日后在宫中得小心了,不是次次有这样好运气。”

    看来他已知道南楚细作之间也在相互猜忌,故意嘲讽她的境遇。群青说:“只要长史不跟我过不去,我就可以一直有好运气。”

    陆华亭不由转头看她,正对上群青倒映月色的眼眸,看似无辜,又在博弈,他垂睫看着那汪月色,轻声道:“某给过娘子机会了,娘子非要与某为敌。”

    去燕王府侍候燕王,那是不可能的,她没有手刃燕王,李焕都得感谢她阿娘。陆华亭心如磐石,他的反应在群青意料之中,不再言语。

    想来今日他去萧荆行那里为她遮掩,只是为了二探肆夜楼能够顺利。

    他做的一切,都在针对崔孟两家。若说和孟相相争,倒是对得上群青的札记,但今日听到的事,却令群青意外。

    “长史和宝姝真是兄妹?”她不禁问。

    未料陆华亭眸中陡然露出忌惮之色,周身似有寒意迸出,冷声道:“你我这种关系,娘子需要知道这么多吗?”

    未等群青回答,他回头瞧了一眼,见大理寺反正已远得看不见了,便把灯笼柄往群青手中一塞,快步走入夜色中。

    群青提着灯笼,未料这么简单就把陆华亭击溃了,想来他根本没想到她就在大理寺,否则不会给她机会知道这等秘辛。她看着那道没入夜色中的背影,道:“长史。”

    见陆华亭回头,群青望一眼灯笼道:“再往前走一段,到桥边再分别吧。”

    月色之下,她脸颊上那道护甲所伤的血痕竟有艳色,也许是伤了脸的原因,她似乎褪去了狡黠的伪装,显得格外诚恳。

    陆华亭停顿一会,竟从林中慢慢地折返回来,走在她身边。他一语不发,群青便挑起灯,照亮最后这段同路。

    陆华亭侧过眼,群青的皮肤皙白,那几道指印便格外明显。

    这么想着,已到万叶桥边,粼粼水波倒映着月光。他停下来,收回目光。

    未料群青忽地将灯笼往他怀里一塞,险些将他推进树丛里,等他拿稳抬头,她已提着裙子跑远了,披帛荡起,远远地还回了一下头,似笑了一下。

    陆华亭一时无言,心跳得剧烈,慢慢地拂净袖上蹭下的叶片-

    尚服局考试期间出事,传到李玹耳中,东宫摆驾清宣阁,群青便同他禀报:“一二试顺利,只待三四试。”

    李玹摆摆手让群青起身,他此时不那么关注考试,只想问问死了人是怎么回事。群青一抬头,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右颊上,怔了怔:“脸,怎么回事?”

    群青能感觉颊上细细密密的疼,触了一下,果然肿起来,只是这种疼与推骨的疼比起来差远了,她道:“韩婉仪打的。”

    未等李玹开口,她已拜下:“奴婢已和韩婉仪达成一致,只要帮她解决掉那个龙嗣,韩婉仪愿与殿下结成同盟。”

    宸明帝的后宫,最富智计的便是韩轻絮,比起群青,韩婉仪还有现成的权势。为太子拉来这位韩婉仪,她出宫时,李玹强留她的可能才会减小。

    半晌没听到李玹说话,群青瞥了一眼,李玹看她的眼神十分复杂。

    她太快了。

    他不过叫群青考个试,她不仅考了试,挨了打,居然还把韩婉仪给拉拢了。

    “如何解决……”李玹顿了顿,强迫自己说出来,“解决那个龙嗣,你有想法了?”

    “奴婢没有。”

    “没有你就敢答应?”李玹恼了。

    “奴婢想着,离十月怀胎,反正还有几个月。”群青的眼睫颤了颤,试探道,“中间可以慢慢想。”

    李玹面色阴沉,从前的他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这个太子会在群青的带动下,联合后宫密谋这等欺君之事,蒙骗圣人。但已做到这一步,又能如何?

    他淡声吩咐:“来人,拿玉面膏。”

    李玹刚将伤药的盖子打开,群青道:“多谢殿下赏赐,奴婢回去自己涂。”

    他的手一顿,将盒子撂下了,半晌,又似不甘,凤眸直直注视着群青,冷嘲道:“你放心,本宫对你没有兴趣。”

    “奴婢知道。”群青脸上毫无尴尬之意,这才将玉面膏收在袖中。

    “听寿喜说,第三试韩婉仪给你出难题了?”李玹的手指紧了紧,问及考试之事。

    “奴婢正要禀告殿下。三试所用绣布是涣雪纱,奴婢之前未曾绣过,所以不得要领。”群青道,“听闻此纱是扶桑国进贡,给贵人做奉迎佛骨的祷服的,殿下应该也有……”

    “你想拿本宫的祷服给你练手?”李玹觉得离谱,“本宫统共只有两套,一套备用,你戳破了,本宫那日就没得换了。”

    但怕群青卡死在这一关,他还是叫寿喜取一套祷服过来,“难道旁人都没问题?”

    “世家贵女们,似乎十分娴熟,应该是在家里准备过的缘故。”群青接过盘中雪白的祷服,用手指触摸感受这料子,布料薄如蝉翼,稍有不慎就会刺破,因此她必须改变用针的力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玹一国太子,只得两件祷服,外面那些人又是从何而来的大量涣雪纱,可以给家中女儿练习刺绣?

    “难怪父皇那般生气,本宫也觉得须得杀一儆百,方能让这些大族有所尊敬。”

    群青拿起祷服,却只是在下摆裁下一条窄段,拿去找手感。随后她将祷服抖开:“殿下觉得这衣裳有哪里不合身吗?”

    李玹不知何意。

    群青让他站起来,帮他套上祷服。李玹低头道:“这肩膀似乎有些翘,前襟衣摆又往下坠。”

    群青拿手丈量,一一记下,她的手在他肩头拂过时,轻如羽毛,偏她神情认真细致,李玹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动。

    “殿下总共只有两套祷服,奴婢也不能因为练习就毁了祷服。”群青道,“请殿下将祷服借给奴婢,届时尽量还给殿下完整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外间,揽月夜起,鬼使神差地想走去看一看郑知意睡得如何。她在窗外打了个哈欠,未料看见里面人影幢幢。本该奉灯的群青,正在服侍李玹穿衣。

    因为害怕刺杀,李玹忌讳旁人近身,平日更衣,从不让宫女侍候,这景象便更显离奇。

    揽月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确实见李玹在与群青说话,姿态亲切。

    账内,郑知意还睡着,揽月脑袋轰然一响,不知道如何是好-

    群青回到偏殿,她将涣雪纱所制祷服放在一旁,迅速点起灯烛,裁一张纸笺。

    虽已是深夜,她却毫无疲倦之感,心在胸腔内跳动。今日批折子,她看到了一条重要的消息。

    西蕃国战败是退兵,燕王、赵王大胜,燕王取道剑南道,班师回朝,预计月底返回长安,赵王则要先去南边巡查治水再回来。

    李焕回来了!

    她将战报一字不落地默下来,传给安凛。

    安凛此前说服了南楚的昭太子,决定等李焕回朝再埋伏刺杀。只是安凛问她是否确定动手,群青有几分犹豫。

    她固然想杀李焕,但她担心此举会影响到她出宫。

    思考之时,群青顺便揉开妆匣内几枚蜡丸,都是苏润给她的。他在丹阳公主府上战战兢兢,又坚持要为她做事,群青便私自给了他一只云雀,叫他犹豫不决时发信问她。

    苏润只以为自己是她的下属,就差将公主府上下里外、日常都透给她,群青只解闷时看。

    “丹阳公主今日召两名男琵琶乐伎,叫某随侍,某因不会祝酒,被公主叱骂。”

    “丹阳公主叫某献舞,某宁死不做此妖媚之举,被公主叱骂、罚俸。”

    “丹阳公主今日再度责骂某,盖因某不与其他家令一起饮酒。母亲与阿姐有言在先,某滴酒不沾,实在无法。”

    群青一张张看过去,只觉陆华亭把苏润送到丹阳公主那处,确实太过阴损。好在苏润还算顽强,尚能忍耐。

    丹阳公主倒也出乎她意料。群青本以为她在韬光养晦,难道被圣人削了兵权,便彻底一蹶不振了?

    “近日孟观楼上门,今晨丹阳公主褪去衣物,躺于矮榻,叫某作画。此举非人也,无奈公主诏令威逼,实不知道如何应对,求助于娘子。”

    看到今日这条,群青蓦地挺起了身子,提笔写道:“且慢,宁愿被罚,不要行事。”

    此前也不过是饮酒、跳舞,丹阳公主应该不会突然作如此荒谬之事,只怕是为刺激孟观楼,将苏润做了筏子。

    她将迅速将蜡丸揉好,放在窗棂下的凹槽内。

    心中那事也有了计较。

    刺杀是南楚细作所为,她不过是递出消息的环节,消息又经过重重的传递,谁知道她才是源头。就算能查到,想必那时她也已然出宫。

    既然有一个手不沾血地杀死李焕的机会,这一世,她仍然愿意尝试。

    冷凝的仇恨,在胸中沉下又浮起,群青神情提笔,在灯下一笔一划写道:动、手。

    蜡丸被无声地抛在草丛当中。

    这时,窗棂下发出了细微的响动,群青后脊一凉,还以为被人发现,蓦地推开窗户,险些撞上揽月的脸,她的神情有几分躲闪。

    “你在窗外干什么,何不进门?”群青的眼神柔软下来,心中的神经却未曾松懈。

    她偏殿窗外这片树木茂盛的草丛,里面常常藏着蜡丸。

    那蜡丸,此时正被无知无觉的揽月踩在绣鞋下。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睡……我……”揽月实在忍不住了,脱口而出,“方才我看见你与太子……你们没事吧?””你看到太子与我说话了?”群青的心落下来,并不慌张,“我在为殿下办差,职责与寿喜差不多,因为办的事殿下不想为他人所知,所以没有声张。”

    揽月的脸色顿时缓和,抚了抚胸口,这个解释,显然比她想的合理多了:“难怪你突然要去考六尚,我也不敢问,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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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青望着她:“殿下叫我去六尚,只是帮他探听消息。六尚我不一定考上,便是考上也不会留下来,你知道我要出宫的。”

    “是了,你还等着出宫呢。”见她如此坚定,揽月面露怅惘之色,终于放下心来,歉意道,“是我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睡。”

    揽月把手从窗上放下,她的宽袖擦过窗棂,不小心将凹槽内那只蜡丸拂落。两只云雀先后落下来,辨识了一会,各叼了一只蜡丸飞走了。

    四下无人,群青见云雀飞走,检查了一下窗外,没有留下可疑的痕迹,关上了窗户,精疲力尽地躺在她的被褥中。

    第49章

    细烛之下, 陆华亭看完最后一份奏疏。

    尺素在殿中弯腰添水,她平日喂养的那只灰隼飞来落在她的肩膀上,翕动翅膀。

    “你若携带着未启封的伤膏, 再给我一盒。”

    尺素陡然直起身子, 意识到陆华亭在与她说话,在腰间摸索,摸出一盒拇指盖大小的祛伤膏,却没有立刻放在桌案上。

    她犹豫一下,以微哑的嗓音道:“属下想知道, 上次给长史那盒, 是给了文素, 还是青娘子?”

    尺素平日话很少, 陆华亭的眼眸从奏疏上抬起,定在她的脸上。他的眼形优美上挑,在烛火的映照下, 愈显瞳仁幽黑:“上次那盒, 和我现在说的有关系吗?”

    被这样锐利地审视着, 尺素神情慌乱一瞬, 她立即垂下眼, 将祛伤膏放在桌上, 匆匆退出去:“属下僭越。”

    陆华亭望着她的背影,拿起那盒祛伤膏, 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外间值守的暗卫们隔窗听见动静,狂素急了:“长史,要膏药, 我有!很多!”说着一阵狂翻,从身上摸出四五盒大大小小的伤药捧出来, 狷素瞥一眼:“他要的不是我们这种。”

    竹素也好奇:“为何只向尺素借伤药,不向我们借?”

    “肯定是送给娘子的。”狷素悄声说,“尺素和文素用的,和我们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啊?”几个人都问。

    “这都不知道?”狷素抱臂,“她们是女的,殿下给女侍卫采买的伤药,里面不含那个,叫什么香。”

    “麝香!”竹素恍然,“听说会损伤女子身体。”

    几人正聊得热闹,忽然门被推开,陆华亭将方才从尺素那里要来的祛伤膏抛进狷素怀里:“去验一下,这伤膏有没有问题。”

    竹素和狷素笑意收拢,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尚服局一试,淘汰了将近半数应试者,又因为崔滢出事,许多贵女们吓得弃考,被重新召回崇敬殿继续做三试的,只剩十六个娘子。

    韩婉仪坐在屏风后,摇着扇看剩下的这些人。

    群青将金线劈成细丝,针再度穿过薄而透光的涣雪纱时,稍稍倾斜角度,变得极为小心。

    如缝合伤口,裂缝一点点地消失。没有再弄破绣布,群青稍稍放下心,小心地擦干手上的汗水。

    她身后,宝姝悄然窥视。她发现群青刺绣的速度变慢了,但一刻不停,那绣布上所有的祥云已绣好,龙身也有了雏形,心里一慌。

    先前不是还绣不出吗?这么快就学会了?心内刚一着急,手下便嗤地绽开一道裂口,宝姝蹙眉,连忙稳住针线。

    因为紧张,绣布开裂和应选者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错落响起。待到香篆燃尽,铜锣敲响,群青收了最后一针。

    绣布上蟠龙脚踏祥云,乍看样式简单,但形态生动,色泽丰富,就连那龙眼珠都栩栩如生。

    群青垂眼,韩婉仪在刘司衣的陪同下看了她的绣布,又瞧了瞧她的手。群青的手掩在袖中,因今日持针太多,指尖微微地颤抖。倒是厉害,韩婉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上佳。”

    “清宣阁青娘子,三试上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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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接着,便有小内侍宣读了三试入选者的名单。

    羡慕的眼神落在身上,群青听见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心中有些激动,她马上就有机会和萧云如对话了。

    只是不知道萧云如亲自出的题是何模样,她是否还能脱颖而出?

    这回入选八人,又被分为两组,群青被小内侍带到偏殿内,余光看见萧云如身着朝服,端肃地坐在金箔屏风前。

    殿中一左一右摆着两个绣架,架上绷着两条一模一样的云纹腰带。

    萧云如道:“皇储着装皆有定数,由尚服局承制,一针一线必须恪守宫中规范,才不易被外面的绣娘仿制。还请娘子们分辨,这两条腰带,哪一条是宫中尚服局所出。”

    这是什么题啊?

    四个娘子面露难色,群青也有些迟疑,单看两条腰带,完全一模一样。

    她们没有在尚服局当过值,哪里知道尚服局所制的腰带有什么特征?

    “奴婢们可否走近看看?”群青问。

    “可以。”萧云如道,“你们可以一个一个前去触摸分辨。”

    排在首位的娘子凑近好一会儿,败下阵来:“这,奴婢……奴婢分辨不出来。”

    另外两人,一个说右边是尚服局所出,一个说两条都是尚服局所出,萧云如只是微笑,并不告知她们的对错。

    群青只得走上前。细看上去,两条腰带中间都有绣圆形家纹,针脚略有不同,但都形态工整,绣工精细,难以判断。

    屏风后,陆华亭注视着群青俯身辨别腰带的背影。他给她出了道考题,群青天青色披帛软哒哒地拖在地上,似充满了无措,他强忍笑意,没有发出声音。

    香篆持续地燃烧。群青望着两条腰带上的圆形家纹,突然觉得很眼熟,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水纹螭龙。螭,是圣人赐给燕王府的标志……

    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几个黑衣武士环绕着贵人车架的场景,当他们腰带上便绣有这样标志,后来这些人围住了陆华亭和狂素。

    东市斗殴那次,她见过这个腰带。

    想到此处,群青用身子挡住萧云如的视线,悄然挪开银针,翻看两条腰带,果然在左边这条腰带边缘,发现几点迸溅的血迹。

    这腰带,恐怕是那次,陆华亭从那些武士身上拽下来的。

    也不知这题,到底是谁出的……

    群青迅速钉好腰带,转身向燕王妃行一礼,目光划过屏风后,那后面只有袅袅的烟气:“奴婢以为,右边那条为尚服局所出,左边为仿制。”

    萧云如仍是微笑:“为何呢?”

    “尚服局女官们的刺绣,代表大宸的最高水准,外面的绣娘拍马难及,左边那条针脚粗糙,留下汗渍,虽然细微,但也被奴婢发现了。”

    以上是群青胡编的。

    燕王府下人服装皆有定数,那么多假的府兵,借不来那么多套真衣裳,所以腰带是估计是仿制的。

    萧云如并未表现出喜色,淡淡追问:“是真的看出了分别,还是娘子的猜测?”

    群青垂眼思索。

    陆华亭做事,总有目的。他将这只有他二人知道的腰带摆在她面前,定然是想从她这里拿到什么信息,来交换她的四试。

    “回禀王妃,架上这两条,是燕王府的腰带。外面的人想要仿制燕王府的腰带并不容易,因为尚服局制衣有严格的标准,譬如这螭龙绣纹,尺寸、弧度、色泽,外面的绣娘都无法把握,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群青将两条腰带取下来,“但若能拿到一条真的腰带,便有法子仿制得一模一样。”

    她说着动手演示:“将真的腰带垫在底下,上面蒙一张熟宣纸,拿红豆粉做的粉彩笔,在宣纸上用力涂抹,就可以‘拓印’下完整的袖纹形状,尺寸、弧度皆无差错。再将这袖纹用毛笔描清,剪下来贴上去做底,找工艺精湛的绣娘,压在上面刺绣即可。”

    这是老绣娘之间流传的办法,阿娘教过群青。她小时候,经常用这个办法,描摹学习成衣铺子里衣裳的绣纹。

    群青说着,叫翠羽打来一盆清水。她双手展开那条腰带,平铺水底,抖了好几下。过了一会,那水面上果然漂浮起一层细细的豆粉。

    翠羽和其他三位娘子低头看了,皆是睁大眼睛,叹为观止,自愧弗如。

    “你们之中,只有青娘子答对。青娘子留下,其余人先行离开吧,我想与青娘子单独说话。”萧云如看了水盆,眸中闪过欣赏之色。

    眼下诸人屏退,只剩群青站在殿中。萧云如侧头看着她,笑了笑:“本宫与你也打了几次照面了,何必拘谨呢?近前来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走到萧云如面前,忽然盈盈拜下:“奴婢不敢居功,走到这一步,是为面见王妃,相求一事。”

    萧云如有些意外,但因着欣赏,耐心道:“你说。”

    群青扫向屏风后,心一时跳得很快。这是个好机会,偏偏陆华亭也在,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想出宫,他恐怕要从中作梗。因此不能让他知道。

    “奴婢深知王妃操持内宫不易,宫女之间有个传闻,弄得大家都无心干活,奴婢还是想亲自问一问王妃。”

    “什么事?”萧云如不禁问道。

    “奴婢的恩人,掖庭的章娘子,自小便在掖庭,从未在宫外与家人共享天伦,本想趁着奉迎佛骨大放宫人的机会放出宫去。”说到此处,群青停顿一下,黑眸中浮出一层浅浅的水雾,但声音还是如常,

    “宫内传言说,王妃不打算放人了,奴婢不敢让章娘子知道,若真如此,许多宫人的盼头便没有了。”

    萧云如注视着她,一时有些无措,没想到群青入选后并不喜悦,反而走到她面前,对她说这件事。

    她不放宫人,自有上位者的考量。可等这考量变成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这样含泪看着她,萧云如心中亦波澜起伏。

    陆华亭原本在看翠羽端来的那盆水,闻言将手抽出来,水滴滴答答地落回盆里。他便凝望着被阳光照射得发亮的指节。

    也不奇怪。

    此女就是喜欢帮别人。

    上一世,她维护宝安公主的样子,让他也一度困惑。

    做细作如暗中夜行,泥菩萨过河,却有感情,亦有恩义。

    “此事本宫正在考虑……”萧云如缓缓道。

    “王妃,一个都不放,确然不合大宸律。”悦耳的声音从金箔屏风背后传出来。

    没想到陆华亭这么有良心,群青登时抬眼望向萧云如,萧云如正准备搁下的茶杯一顿:“不必惊慌,是本宫的谋臣候在门外。”

    “谢这位大人。”群青道。

    那位大人却再无声息。

    “本宫答应你,今年便改为放二十名宫人,章娘子既已在宫中多年,应该位列其中,你且回去,给她带句话,让她宽心吧。”萧云如道。

    群青连忙拜下谢恩-

    有了萧云如的承诺,便离出宫更进一步。这日的绣活,群青绣得格外轻盈,绣完最后一针已是深夜。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形容还算鲜活,但脸上还有一道极浅的伤痕未消去。

    群青站起身,从架子上找出那盒拇指大小的伤膏,和李玹赐下的玉面膏摆在一起。

    这伤膏是当日陆华亭放在双鱼香囊内,随纸条一起给她的,不知处于何种心态,她一直留存,没有开封。

    原本她不想用,但转日就要去肆夜楼了,若脸上带伤,恐怕影响任务。

    群青将两盒伤药都扭开,蘸了一点,对着镜子各涂一遍,幽兰的香气流淌出来,脸上又凉又香。

    许是今夜心情轻快,难以入眠,她坐在床上,将那包桂花糖取出来,吃了一颗。

    东宫之内,寿喜用金盘给李玹带回了祷服:“殿下,青娘子将这祷服还回来了。”

    李玹撇了一眼,顺手将其抖开,想看看群青将这祷服糟蹋成了什么样子,未料抖开的一瞬间,他目光微怔。

    雪白的祷服双肩和前摆上,以银线绣写经文,经文绣在衣上,若流风回雪,飒沓飘逸。

    “青娘子说了,她已经掌握如何在涣雪纱上用针。刺破的地方,都以经文补起来了,殿下可试试,看先前不合身的地方,是不是平展多了。”

    李玹的手一点点收紧,许久方将视线挪到一旁:“本宫要务在身,哪有时间为一件衣裳折腾来去。用完了,你收起来就是。”

    “是。”寿喜瞥了他一眼,端着金盘退了出去。

    燕王府内,灯火通明。

    陆华亭坐镇,望着侍女们拿着府军首领和暗卫们交上来的腰带,一条一条浸入水中,揉搓绣纹。

    “孟观楼既能找人冒充燕王府下属,仿制燕王府的腰带,我很好奇,孟观楼是从谁手上拿到的真腰带。”陆华亭道。

    狷素似想到什么:“还有那天,咱们去养病坊给殿下求药,长史专门让我们便服出行,只有我们自己人知道消息。为何孟观楼的人却能出现在街上,当街围住我们刺杀?”

    那时陆华亭便怀疑有内鬼,只是一直不得印证。

    还得感谢群青的帮助。豆粉纤细,拓印绣纹时,有些粉末会沾染到那条腰带的绣纹上。

    “长史,这条腰带飘起了豆粉!”侍女道。

    是狷素交上来的那条。

    狷素简直快疯了:“怎么会是我呢?”

    竹素道:“长史,属下们的便服和腰带,都是尺素负责领取和分发。”

    燕王府医官掀开那拇指大小的伤膏,反复查验:“回禀长史,这盒伤膏里除了兰香气味特别浓郁以外,似乎没什么问题。”

    “那尺素上一次那盒呢?”狷素道。

    “那老夫也不能凭空臆断,得验过才知道啊。”医官道。

    陆华亭道:“算了。”

    石洞当中,他曾望见群青手心的擦伤。她若用了,早就好了。

    群青不信他,送给她也不会用,想来是已经扔了。

    这么想着,他拿起伤膏,无谓地将盖子扣紧,叫人将水盆都撤下去。

    殿外,夜色漆黑。

    除几名一起历过生死的亲信外,其余暗卫和府兵,皆整装等在院内。尺素身着短打,站在前方,她肩上灰隼的一双眼在夜中发着光。

    陆华亭走到尺素面前,将伤膏还了她,随后,在她慌乱的目光中吩咐:“尺素留下,其余人随我去肆夜楼,不得惊扰百姓。”

    第50章

    从外面看去, 肆夜楼照旧灯火辉煌,花娘们笑着招徕客人,出入的酒客络绎不绝。

    厢房内的气氛却冰冷到极点。

    “大兄, 剑南道祖宅的消息, 有两个自称是二娘侍女的娘子,拿着崔家令牌进门,搜了东西走了!”崔生彬道。

    崔好咽了咽唾沫,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

    实在是近日试图擅闯肆夜楼的人太多了,两人身上都有伤, 以至于他望见窗外树影一晃, 脑子都紧绷了弦。

    “这两人是何身份?”崔伫拿着酒壶。

    “不知。”

    “谁的人?”

    “不知啊, 祖宅只有姨娘和老仆他们, 平日只管吃喝玩乐、摸牌饮酒,看见令牌就放人了……哪能想到二娘已经没了。”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崔伫骤然暴怒, 一脚踢翻矮几, 瓷瓶摔碎, “旁人都大摇大摆出入家门了, 崔家跟漏勺有什么区别?”

    屋漏偏逢连夜雨, 种种迹象都是不详的征兆, 崔好和崔生彬已经跪下:“大兄,这次真的过不去了吗?不然我们将那账册烧了?也好过如今这样战战兢兢。”

    “烧了, 那些做官的岂不高兴?”崔伫说,“他们的罪证没了,罪责全是我们的, 到时还不来个落井下石,杀人灭口?”

    “是, 不能烧。”崔生彬目生狠意,“既然我们逃不脱,这账册须得留一份底,若真过不去,谁都别想好过。”

    “能找到祖宅,孟光慎此计阴狠。”崔伫说,“上次他离去时便警告了我,眼下是要动真格的了。”

    “大兄,我们该如何应对?”

    “应对?”窗外鱼龙舞,映在崔伫麻木的脸上,酒精浸泡着惧意,他绝望笑起来,将酒倾倒在地,“想要这账册的,又不止孟家一家。来,全都来吧。把秦尚书和宁远将军也请过来。”-

    “阿爷,今晚崔伫邀约陆华亭赴宴。”孟观楼站在书房道,见孟光慎仍静静书写,不禁道,“若那账本落在他手中,请问阿爷如何自处?”

    “你如今已是当朝给事中,为何还这么不稳重。”孟光慎写完一笔才开口。

    “我不稳重……”孟观楼冷然,“我的婚事,已两次被他搅散,还要如何稳重?阿爷,为何阿爷还不能正视他呢?”

    孟光慎抬眼:“正视你自己也就罢了,整日盯着旁人,平白丢份。”

    “不满阿爷说,儿子常做一个梦,梦里,燕王继位,陆华亭拜相,此事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若不及早铲除,只怕他要对付我们了。”

    怪力乱神之事,孟光慎从来不信,闻言竟笑了笑:“他能拜相,那老夫呢?”

    “你我父子二人俱下诏狱,死生不知啊,阿爷!”孟观楼道,“幸得我在陆华亭身边埋了人,才捡回一条命去……”

    还未等他讲完,孟光慎打断:“圣临四十年的事?”

    “圣临四年!”

    孟光慎猛一顿笔,墨汁溅在孟观楼衣摆上。

    看来这梦着实没什么逻辑。

    “花了多少精力浇灌你,可惜你不争气。你性子偏不似我,像了你阿娘。”孟光慎语气中颇为遗憾,停顿一会才道,“陆华亭独自赴约?”

    “他带着一个娘子一起,好像是叫青娘子。”

    本以为不过是随身暗卫而已,突地听见“青娘子”三字,孟光慎脑海中突地浮现出一张清秀的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身边的女使,不大可能与燕王的人在一起,想来是重名。

    但不失为一个罗织罪名的好借口。

    “你出去吧,此事老夫早有安排。”孟光慎道。

    出门以后,孟观楼吩咐随从:“只怕阿爷不信我,我却不能坐以待毙。叫人动手。”-

    这个点儿,群青已坐在养病坊的暖炭里,换下宫装,咬住银簪,手绕到身后,将那条月白的衫裙打结。

    从背后看去,镶嵌银丝的白纱上襦隐约透出堆雪似的肤色,将乌发撩起时,几缕漆黑发丝荡落下来。

    芳歇站在门边,看到此景,眉心一凛,却没有挪开目光,而是像看着从未见过的美景一般,用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注视着她。

    群青十五岁来医馆疗养时,骨瘦如柴,性子又执拗古怪,那时芳歇以为女郎就是这样的。未料在宫中将养这些日子,她长成另一种模样。

    一种危险的模样。

    “干什么?”群青透过妆匣的镜子望见身后有人,警醒道。

    “阿姐,谁为你准备的着装?”芳歇道,“不好看。”

    群青没想到听到这样的评价,顿了一会才道:“自己准备的。”

    她望向衣领,还好芳歇没看见上次那件坦领,不然非得闹起来不可。

    眼看她拿出匕首,娴熟地藏进袖中,芳歇急忙拿着药盒进来:“你又要去干危险的事?”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群青藏了两只刀片进袖,坦然道,“做完这桩事,我才能早点出来和你团圆。”

    芳歇一怔,眸中露出矛盾的神情,群青拿过他手里的子母转魂丹,装在身上,轻松道:“我走了。再给我两片参片。”

    参片是命悬一线时候吊命用的。

    “阿姐!”芳歇叫住她,又往她手上塞了好些药丸,“下元节,我在宫外等你。”

    一踏入楼内,群青便感觉到许多视线落在她身上,如密密麻麻的蛛丝。

    群青对危险有超乎寻常的预感,她隔着衣裳捏住那只羊头香囊,在心中拜了拜菩萨,随后面不改色地提着裙子踏上阶梯。

    直到看到一人黑色的衣摆。

    群青抬头,陆华亭站在楼梯上望着她,神情自若。也是神奇,看到这张无论何时都很轻松的脸,群青的心中的压抑瞬间消去了大半。

    “还以为长史今日会穿得庄重些。”

    “为了崔伫?还不至于。”陆华亭闻言,扫了一眼自己的常服,半晌,抬睫望向她,眸中带着光,“什么时候该处置值得的人,某再更衣不迟。”

    说着,朝她伸手,似要好心将她拉上那陡峭难爬的楼梯。

    群青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陆华亭在她的视线中,将手握了拳,只叫她抓住手腕借力,以全礼数。

    群青伸手,只牵住他垂下的衣袖,拽着上了楼梯。

    陆华亭长睫一颤,但任她牵着。群青经过他身边,带起一片幽兰的香气。陆华亭凝停片刻,陡然转过脸看向她。

    群青只觉他的视线落在她右颊上,目光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看得她心里有几分忐忑:“蹭上了口脂?”

    陆华亭眼眸幽黑。看来圣临元年,群青尚不成熟,居然对宿敌有这般程度的信任,居然真的将他给的伤膏涂在脸上。

    “有些,娘子拿帕子擦一擦吧。”陆华亭沉默片刻,开口,再一转头,群青早将脸都擦红了。

    他值得信任吗?

    至少拿到账本前,他是值得信任的。

    “请娘子挽住某。”陆华亭道,“近一些便于说话。”

    群青挽住了他:“今夜楼内,楼梯角落、檐顶窗外多了许多人,是平日的三倍。”

    “燕王府的人已埋伏在娘子所说的位置上。”陆华亭道,“另有四人,藏在某觉得或许有用的位置上。”

    群青看了陆华亭一眼,此人跟燕王南征北战,有排兵布阵之能,有他查漏补缺她也放心:“好。”

    花娘引他们进去:“二位到了,崔老板已在等待。”

    一推开门,便见一张巨大的方桌,中间是一盆苍翠欲滴的盆栽,堆着满桌精致菜肴。两个乐伎弹奏着琵琶和扬琴,崔伫坐在左手边,同席的居然还有两人,一个秦尚书,还有一名佩刀的武将,面色都有些紧绷。

    群青认识这两人,这两人都在账册上,大约是崔伫叫来的帮手,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来意和她相同,也想要账册。陆华亭看了看两人,没有说话。

    “长史请坐。”崔伫笑笑,招呼陆华亭坐下,“三位都是贵客,曾在这楼内一掷千金,今夜得了条龙鱼,鄙人为表感激,特请诸位尝尝鲜。”

    群青正要靠近桌案,崔伫那蛇信一般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已有乐声,缺些表演,长史不介意让娘子去帘后献舞吧?”

    他手指之处悬挂一席绯色帷幕。

    群青本想借机将子母转魂丹放在酒菜中,谁知还没动手,崔伫便要将她支开。

    “娘子还没吃一口饭呢。”陆华亭道。

    “跳完再吃也不迟。堀室来的花娘,每日都在练舞,也叫我等一观。”崔伫做了个“请”的手势。

    来时不见那刘鸨母身影,只怕她假充乐伎混进肆夜楼的事情已被崔伫怀疑。若他当场揭破她身份,安排好的计划便全乱了。

    这真是蛇打七寸了。

    群青不会跳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看了陆华亭一眼,陆华亭也看了她一眼,群青也不知讯息传没传过去,平静道,“长史为奴伴奏。”

    “你叫五品官为你伴奏?”弹琴弄乐是贱籍男子才做的事,秦尚书有些诧异。

    “文人雅趣,秦大人见谅。”陆华亭招手,叫文娘把琴抱过来,腕上稍稍用力,校准了琴弦。

    想来群青要选个她练过的曲目,否则根本踏不上节拍,陆华亭眸中蕴着两人才懂的紧张:“娘子想跳什么曲?”

    群青道:“《小松》。”

    “何为《小松》?”陆华亭微笑,望她的眸中难得露出迟疑之色,从未听说有这种曲目。

    不出片刻,他想到了,神情微微一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松》乃是幼童练琴识弦时的第一课。长安贵女都善抚琴跳舞,群青平日面面俱到,他完全没想到,此女不会跳舞。

    群青端庄站在帘后,影子一动不动。陆华亭心中轰然,然而指间,一串琴音已流淌出来,只盼她听得出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