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隔着那红纱, 群青看不清众人的神情,但她知道他们正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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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唯一学过的曲目是《小松》,但就连这首启蒙的琴曲, 她也只是在六岁时练了几天, 便被阿娘叫停。
阿娘说,抚琴、歌舞,女子娱人的东西她不必学,有这点空,还不如多花时间去练习刺绣。
她只得回到那个狭小憋闷的绣房, 噙着眼泪穿针, 静听着窗外的落雨。
此时, 群青听出熟悉的调子, 陆华亭的琴技,好得有些陌生。原来《小松》练好了是这样,如泠泠泉水冲击石块, 就像那日的雨声。
崔伫眼中暗讽, 饮了一口酒, 却看见群青动了, 袖口与裙摆如泼墨绽开。
她不通舞艺, 但身上会武, 两者之间有相通处,她不过将打斗的招式稍作改动, 旋转扬臂间,携着劲风,带起柔软的衣料, 顿时将人的视线吸引住。
裙摆腾起,陆华亭发觉她的腰肢细而软韧, 可以胡旋。情势所迫,他必须望着她,望见那纤长的手指逐渐攀上帷幕,如夺人性命的轻烟。
陆华亭不是第一次在紧迫中分神。那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错幻,望见这只手疼痛地攥紧桃木娃娃的情形。
只听“崩”的一声巨响,三人惊而回头,陆华亭食指染血,弹断了一根弦,惋惜道:“看来今日,不适合奏乐。”
崔伫明知他是故意,冷道:“还不将劣琴换下去。”
文娘匆匆来抱琴。那悬垂的红纱却被群青哗啦掀开。
她径直走到桌案边,对着神色各异的几人俯身行礼:“普通舞曲非奴擅长,请做剑舞,给大人们一观。”
陆华亭一怔,看向群青,群青的眼珠往窗外转了转。
这意思是:追兵来了,就在窗下,只能提前行动,没有谈判的时间了。
群青随即抬眼观察崔伫,崔伫果然死死盯住她的面孔。他的脸颊抽搐一下,却并未出言反对,她便知道她赌对了。
秦尚书觉得不妥,忙看向宁远将军和陆华亭。只听哗啦一响,宁远将军叫一声“干什么”,他年纪大了,一时不防,竟叫陆华亭抽出他身配的刀。
陆华亭已将刀掷远在桌案上:“某还没看过人舞剑,宁远将军这里有刀,恰好看个新鲜。”
宁远将军:“崔老板!”
“崔某楼里的娘子,宁远将军有什么不信任?”崔伫却望着群青一笑,有怀念之意,“我也好多年不曾看人舞剑了。”
反正群青要死,死之前,看看她舞剑的样子倒也无妨。
群青佩服陆华亭应变之能,她方才贸然提前了行动,厢房内唯一一把刀,已送到了她手中。
正要摸刀,陆华亭以两指按住,看向她,眸光如春风:“刀剑无眼,娘子小心,别伤了人。”
“奴退到薄纱之后舞刀。”果然还是不全信她,群青一笑,“绝不会误伤长史。”
观察到她神情镇静,陆华亭松开手。
宁远将军见群青拿刀尚有些吃力,眼底有几分轻蔑。若是她胆敢做什么,这细细的胳膊和腿,他一下便能夺过刀,反割破她的脖子。
群青笑了笑,袖子凌厉地飞起,刀在袖间来回穿梭,如惊鸿照影,哪还有方才吃力的样子。
宁远将军神情微变,这女子会武并不令人意外,但这招式怎么如此阴险?就好像……近身暗杀。
刚想至此处,风近了面,眼前一暗。耳边一声脆响。
群青斩断薄纱,将它挥到众人脸上,击碎了一只酒杯。
那薄纱就像从天而降的一只大手,蒙蔽视线,令人毛骨悚然,两个乐伎的尖叫声充盈了耳朵。待他们取下缠绕在头上的薄纱,不知何时,厢房内闯进来数个武士,制住双手,压在桌案上。
群青从后挟持,手中明晃晃的刀,已横在崔伫脖子上。
“陆长史,这娘子是你带的人吧?”秦尚书大震。哪知道谈判还没开始,先叫一个花娘抢先出手。
“某待娘子不薄。”陆华亭也被人按着,佯装镇定道,“你是谁指使?要这般行事。”
话音未落,按他那人,狠狠将他的脑袋按在了桌案上。秦尚书嘴唇微动。
“倒要感谢长史带我进来了。”群青平板无波道,“只是在我眼里,你们这些贪官都是一样的。崔家祸害百姓,民间也不全是怯懦之徒,自有人来讨公道。”
她道:“崔老板,你应知我来意,将那本真帐交给我。”
崔伫被挟制着,维持一个别扭姿势:“女侠将我放松些,我给你取。”
他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册账本,眼中却无恐惧之色,而是意味深长地瞥向窗外。
对面的屋顶之上,早有黑衣人伏在屋檐上,强弩拉满,瞄准了群青的额头。只是她几乎藏匿在崔伫身后,所以一时没能动手。
崔伫既敢设宴款待,自是有备而来。群青不是陆华亭的人,这点倒是有趣,也难怪两人假装熟悉,却在种种细节上显得生疏。
不过都没关系。崔伫抖着手将账本递给群青时,能嗅到她身上清浅的香气,可惜这软玉温香,马上便会成一具带血的尸首。
群青:“自己翻开,我看。”
她的脑中如绷紧一根弦,手、眼、耳全都不能放松,描摹本的特定页数的内容,她已经背下,只对了两页,刀上一用力,划开了崔伫的脖子:“假的。”
疼痛让崔伫眼睛充血,血浸染衣袍,他难以置信地摸到了自己的温热的血。没想到她真敢割伤他的脖子。崔伫虽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但这临近死亡的恐惧却不是谁都能忍受。
群青感觉到他的呼吸登时急促起来,像出水的鱼一般挣扎,她几乎控制不住。
弩手为何不动手?
那厢房顶上,狷素蹑手蹑脚地将打昏的弩手扒拉下去,自己趴在他的位置,却是一怔。
对面的夜色中,有四五个人正用绳索从肆夜楼的楼顶挂下来,却无一丝声息。新来的这伙人手脚麻利,只怕很难对付。
立刻,狷素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下来,他转头一看,面露惊恐。两人很快缠斗成一团,狷素随瓦砾掉下房檐之前,放出了示警鸣镝。
鸣镝进厢房内,群青加快了速度。她已让崔伫翻开第二本账册,这本账册内容倒是对得上,只是崔伫的印信她不识真假,群青正在犹豫,身后的文娘瞥着账册,忽然发出了一声抽泣。
群青眼睫一颤,崔伫狡兔三窟,这也是假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旁,宁远将军到底是武将,他见群青犹豫,大喝一声,挣脱府军束缚,从群青手中夺过那账册,径直从窗外丢到了楼下。
眼看着账册如蝴蝶般飞下去,砸落进院内的池水中,宁远将军露出几分虚脱的笑意。只是马上,他的微笑便凝停了。
他的身体如铁塔般向后倒下,胸前赫然有一个血洞,身子抽搐着。
那些人从檐上破窗而入的瞬间,厢房内静了静。只见他们身着黑衣,每人面上都扣着一只厚重的面具,长剑上粘稠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陆华亭身后,假装压着他的竹素即刻松开他,将他拉起来护在身后。燕王府遇到无数刺客,他们能辨识出这些人是死士,不顾性命,只管杀人取物,显然是冲着崔伫而来。
这些人的影子落在崔伫脸上,他的脸变成了惨白色。
几乎瞬间,厢房内的形势大变。
杀气袭来,陆华亭横琴抵开一剑,文娘抄起琵琶便砸过来,所有群青“带”来的人,转瞬和死士战成一团,想要拦住他们的脚步。只听数声惨叫,乱战中,无人看管的秦尚书捂着腹部,倒在血泊中。
竹素脸上多了三道剑伤,听见陆华亭说“拦住那人,让青娘子走”,不禁道:“啊?为何不是您先走,青娘子留呢?”
陆华亭侧头看他,眼眸冰冷。
他的眼神并未在竹素脸上停留,紧接着后转,望向群青。
崔伫若死了,真帐便彻底没了着落。所以群青将崔伫提起来护在身后,先对付死士,她削掉了一人的剑,将人踢开,又被另一个被逼得步步后退。
崔伫失血腿软,却趁群青一心打斗,慢慢地向后爬,踉踉跄跄逃出门外。
竹素从身后挟制住那死士:“娘子,长史让你先走。”
刀光中,群青对上陆华亭的眼睛,他的皮肤极白,面上一道血痕,便显得绮艳异常。他望向她的神情自若,眸中还有几分轻松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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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停留,转身便走,只是这一幕在脑中不住闪现,她加快脚步,悄然跟上了崔伫。
脑海中,回想起二人先前的对话。
群青道:“长史以为,可有巧取的可能?”
陆华亭:“崔伫已如惊弓之鸟,到这一步,不会为三言两语所动。”
“那便只能豪夺了。”群青道,“但他若是一心求死,只想同归于尽,你我白白冒险。”
“一心求死?没有人不想活。”陆华亭不为所动,“不信,娘子逼他试试。”
“我可以逼他,但不想逞匹夫之勇。”群青说,“他分明知道,只要不说出账本下落,我们不会让他死。崔伫狡猾,有恃无恐,不会受我胁迫。”
“我们不想杀他,不代表旁人不想。”陆华亭道。
“你说……孟家的人?”群青道。
“离间这数日,孟家不可能不出手。崔伫了解孟光慎,他只会做得比我们更狠。” 陆华亭道,“这样吧。你先让崔伫浅尝一下受伤濒死的滋味,再让他等死。再老辣的人,心防崩溃,便如无头苍蝇,真帐应该可以浮出水面了。”
群青道:“孟家的人也来相争,你我怎么抢得过?”
陆华亭却望着她一笑:“你不是很厉害吗?凭娘子的本事。”
……
崔伫捂着脖子,踉踉跄跄地穿行在来往莺歌燕舞之间,也借他们遮掩自己的身形。
说来讽刺,厢房内已乱成一片,外面的客人却仍是欢笑热闹,浑然不知肆夜楼的夜晚发生什么。
崔伫失血眩晕,两腿打战,凭借本能打开一个花娘的房门。他为今日,喝了许多酒,但到了这一刻,他发觉壮胆的酒全都化成冷汗浸染周身,脑子却变得混沌一片,恐惧追逐着他,找到被褥下一本账册和换好的银钱放在怀中。
他知道一条逃生的小路,只要真帐带着,他的命还有人护,还有机会……
崔伫感觉身上更冷了,因为地上显出一道纤细的影。
他转过身,冷冷的眉眼,青黑的眼瞳。
群青不知何时,鬼魅般站在他门后暗处,手里拎着一把刀。
她的眼神太冷,一步一步逼近他,令崔伫腿脚发软。极度恐惧中,这张脸仿佛幻化成了笑靥如花的春娘,又化作了那些相似的女子的面孔,最终化作了十六岁时他喜欢的那个舞剑女郎,眉眼间有阳春一般傲然的英气。
后来他凭借肆夜楼壮大祖业,记恨她的嫌贫爱富,便找人杀死了她。崔伫得意时从不恐惧,但此刻,恐惧却如潮水没顶而来,幻觉中,那舞剑女郎陡然一笑,一刀狠狠地捅至他胸口:“崔郎,我与那些姊妹总算能报此仇了。”
崔伫扑倒在地,剧痛之中,意识到群青根本没有动手,背后扎着的,是一根从窗外射进来的弩箭。
在弩箭射进来前,群青就闪到了窗边死角,见崔伫倒下,她以最快的速度捡起掉落的账本。崔伫爬将几步,拽住了她的裙摆,口中念念有词。
群青心下一惊,强按住心绪,取出方才的假账本塞在他怀里,正犹豫要不要补一刀,却听清崔伫说的是“对不起”。
她颤抖的刀尖慢慢放下,他的手慢慢地松开她的裙摆,仰起头,口中嗬嗬地望着她,竟抓紧了假账本,目光转向一旁,仿佛从来没见过她:“去交给……圣人……吧……”
死士破窗而入时,屋内空空荡荡。崔伫倒在地上,已然毙命,手中紧紧攥着银钱和一册账本。
“找到了。”他们将崔伫上下搜过一遍,取出账册,擦了干净,回去交差。
第52章
账本揣在群青身上, 以她的习惯,应该直接找机会溜走。
眼前盏盏明灯摇晃,她却折了身, 逆着人潮回返。
孟家对陆华亭下手并非第一次, 若他死在这里,后面的事还有麻烦。
看一眼他死了没。
但她刚走到那层,便瞥见燕王府的暗卫已在出口悄然把守,显然是守株待兔,防止她逃走。
群青觉得自己有点傻, 转身再想混入人群中跑掉, 一个花娘挡住了她的去路。
文娘脸上的胆怯娇弱全然消失, 冲她行一礼:“属下文素, 见过青娘子。娘子要找长史么?随我来吧。”
这文娘,或文素,就是陆华亭在肆夜楼的内应, 群青已经猜到。
文素过目不忘, 群青挟持崔伫时, 多亏文素分辨出印信, 提醒她, 才没叫她被假账本欺骗。
眼下无法直接脱身, 拿到的真帐也需要文素再行确认,群青便跟在她身后。
陆华亭与几个暗卫站在厢房门口, 已经脱身。他看见群青主动返回,微微一怔,目光追随她上了楼梯。
群青走到他面前, 打量他衣裳洇出的血痕,是从右肩到胸口, 因是黑衣,并不明显:“长史伤到哪了?”
陆华亭遇袭已是家常便饭,除了仇敌,没有人关注他伤势的细节,听闻群青开口,直觉有异。他的目光却一点点亮起来,望着她的眼睛:“没有大碍。娘子呢?”
仿佛只要看见她走近,就能充盈斗志似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然没死,群青自是希望他伤重一些,好无力与她相争。但一抬眼,这张潋滟风流的脸对她却有几分冲击,她的目光只落在他唇上。
比往日苍白,应有失血,他在这里耗不了多久。
知道这个就够了。
“都是皮外伤。”群青取出账本,“真帐已经取到,请文素娘子验证。”
文素看了看群青翻开的鲜红如血印信,有些激动:“不错,这本就是肆夜楼的真帐。”
暗卫们神色激动,却又忧虑,拿到真帐,紧接着就是如何处理的问题。
陆华亭神色如常,问群青:“青娘子打算如何处置?”
“既然涉及百官罪行,我会将真帐交给御史台的汪大人。”群青道。
“交给某。”
他话语决绝,群青不由看向陆华亭。
陆华亭也望着她:“青娘子拿账本既是为了报玉奴的恩,交给御史台,只会引起百官相互攻讦,中间环节太多,也可能出岔子。某会直接上陈圣人,难道娘子不想让肆夜楼尽早垮塌?”
群青很犹豫,但她的任务毕竟是将真帐交给御史台汪振,临门一脚,自然不会被陆华亭三言两语蛊惑。
“上交御史台,是因这是御史台的职责。”群青道,“长史直接上奏,不合规矩,且不说圣人会不会一怒之下责罚你,长史口说无凭,我又如何相信,你拿了账本后真的会上陈?”
这便是不肯给了。
陆华亭神情凝了凝:“是为了玉奴,还是他人,娘子心里应当清楚。某也并不确定,你会将账册交由御史台。”
她的细作身份早被陆华亭所知,没有动她,还答应合作,想来不过是彼此利用而已,怎能放心她继续完成南楚的任务?
群青望着他:“人皆有私心,长史难道不是为了燕王府?”
陆华亭道:“青娘子对燕王府似乎有怨。”
群青停顿片刻:“我是太子妃的女使,两位殿下势如水火,难道我有喜欢燕王府的道理?”
“此本真账,对某很重要。”陆华亭不肯退让,“某答应娘子,待圣人看过之后,亲手交由御史台。”
“不行。”群青的手摸到了羊头香囊,不愿冒险,“这本真帐,对我也很重要。”
说着,她转身下楼,楼下燕王府的四个暗卫已然守在下面,形成犄角之势。
“某若不让娘子离开呢?”陆华亭的声音背后轻轻传来,似压抑着情绪。
群青道:“那我只好闯了。”
她望了望下面的四个暗卫,那四人方才还并肩作战,现在却要拔刀相对,也面露犹豫。群青压住情绪,视线本能地移向窗框,暗自计算着脱身的可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已经许久没有冒险,手心都被冷汗濡湿了,好在问芳歇要了参片。
“娘子再考虑一下,将真账给某。”陆华亭望着她的背影,如望一抹纤细的月色,“你闯不出去。”
未料群青居然转身,眸中倒映光亮,冲他一笑:“我还没试,你们这么自信?”
陆华亭不知想到什么,瞳色一深。狷素咽了下口水,长史说过,梦里燕王府半数暗卫都折在这娘子手上。不会就是这次吧?
就在这时,一声尖啸传入耳中。
这刀黑影,臂展有七岁的孩童伸开双臂那么大,破窗而入,带着窗棂的碎片冲进楼内。
群青几乎没看清那东西的样貌,疾风扑面而来,在那瞬间,她本能地护住账本,伸臂去挡,没让它叼走。但手臂撞上它坚硬的喙,如被刺了一剑,一阵剧痛入骨。
众人这才看清,是燕王府那只灰隼。
这灰隼力道巨大,发疯似的啄向她,直要将她撞下陡峭的楼梯,群青心下一沉,失去平衡踩空的瞬间,一只手忽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在跌落中拉住了她。
群青在惊惶中望见陆华亭幽黑的眼眸,他反手拔出竹素的剑,却是一剑钉向灰隼,直将它钉在墙上,黑血和羽毛喷溅而出,有些许溅在他玉白的脸上。
什么情况……不是他安排的吗?
那灰隼发出尖利的嘶鸣,还在剧烈地挣扎。其余暗卫也叫这惊变吓呆了,纷纷上了刀剑:“发了疯不成,怎么尺素的隼只盯着青娘子?”
“还不赶快帮着长史!”
群青垂睫,眼眸微转,捉住他手腕,反手一扭,只听喀嚓一声。
“青娘子!”狷素喊道。
剧痛之中,陆华亭抬眼,黑眸中望见的就是群青滚落楼梯的身影。
袖中的左手被她扭错筋骨,指尖还沾着她的血,不知因为何种缘由,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
陆华亭垂眼望着群青,神情难以言语。她故意从他手上摔下去。
腕上筋骨错位的疼痛,却仿佛一路蔓进心里,几难容忍。
一滴黑血,从他一动不动的眼睫上滴落。
群青将自己蜷缩起来,护住心口,顺着力道往下摔,尽可能使自己少受伤。
方才守着楼梯的暗卫跑上去攻击灰隼了,露出了缺口。
算算时间,安凛应该到了。此法虽然冒险,但可以脱身。
有人在楼梯口接住了群青,阻住了她的滚落,他一手将她搀起来,口中道:“不知小心一点。这娘子,摔伤了没?”
不是安凛,但声音很熟悉。
群青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忍着通身的跌痛中抬头,望见一个穿短打、戴斗笠的青年,他斗笠下的一张脸,好奇地看着她。
这人容貌英武,肤色苍白,唇上有青色的胡茬痕迹,脸颊上有一小块淡红色的胎记。
李焕。
这是没带面具的燕王李焕。
群青浑身颤抖起来。不仅是害怕,还有震惊。她清楚地记得,李焕此时应该还在回长安的路上,她亲手下令,叫安凛伏杀他。
李焕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焕出现,陆华亭他们却并无意外之色。
群青心念百转,突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与燕王同行的三名暗卫中。有一个名叫影素,擅长易容。上一世,影素曾假扮卫尚书,躺在竹椅上,差点要了她的命;
这一次,应是陆华亭让影素作为燕王的替身,与赵王李盼一起班师回朝。而真正的燕王李焕,早已单骑快马,秘密返回长安,摘掉面具活动,就在眼前。
那折子上的回城军报,是专程写给她看的,为的就是……钓出伏击在路上的南楚细作,一网打尽。
那些细作,恐怕危矣。
群青勉力站起身,仰头望向陆华亭。
她的鬓发散落,那曼妙的裙已挂破,洇出几处血痕,因眸中含着锐利的冷意,那张脸竟显出几分殊艳之色。
陆华亭站在楼梯上,遥遥地回望着她。他鬓边亦有两缕发丝垂下,因为失血,他面色苍白,双眼便黑得深不见底,冷若幽潭。
在此时,有府军来报:“长史,剑南道那边传来消息,一路畅通,没有伏击。”
没有伏击。
陆华亭神色中闪过波澜。
群青却连那论断输赢的视线也收回,转头从李焕身边擦肩而过。
仇人就在眼前,想忍住什么也不做,似乎有些困难。
李焕毕竟善武,几乎是瞬息,他依靠着敏锐的预判力,拿手上长棍拦住群青,从她袖中掉出一片刀片。
长棍再向上,抵住她的咽喉。
谁知群青又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刺进李焕手臂,李焕还想动,却痛得掉了长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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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小的匕首要不了他的命,但会让他血流如注,痛不欲生。
暗卫们始料未及,方才陆华亭没有下令让他们动,眼下不敢大声张扬燕王在此,纷纷奔下去。
群青身影早消失在门外,安凛拉着她跑进夜色中:“走!”
楼内,暗卫将李焕团团围住。
“主上何必跑到这里来呢?”竹素道。
“一回府上,一个人也没有,听说有死士出动,怎好让你们冒险?本来想帮忙,早说你们在堵人不就得了,害我白挨一刀,她跑了。”
李焕咬着牙,因痛露出了青筋,抬臂看清那匕首的瞬间,眼神变了,望向陆华亭:“蕴明,你我在宣城时候缴获的玩意儿,这是你的匕首?”
陆华亭正从楼梯上下来,楼梯上全是群青滴落的血,闻言步子一顿。
他自然看见了,那匕首上的宝石折射出粲然的光。
群青从他那里讨要走的匕首,如今被毫不留情地丢弃,反扎在燕王身上。
“臣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半晌,陆华亭道。
几人都震惊地望向他。办事不力,这么多年,何曾见长史说过这种话?
第53章
群青被安凛带回家中。
家中有热水, 她脱去衣裳,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好在除了手臂上灰隼的啄伤一直渗血,其他地方伤都很轻, 手腕还有点痛。
那位叫月娘的妇人取来她的布衣裳, 给群青更换。待群青打理好后,月娘又煮了一碗热腾腾的红枣汤:“是补血的,娘子喝一点吧。”
安凛道:“多谢夫人了。”
月娘的眼神温柔而又担忧,似乎想问点什么,但见安凛和群青有话要说, 还是退了出去, 轻轻闩上门。
群青在月娘身上看到自己阿娘的影子, 不由问:“安大哥之后怎么打算?”
安凛沉吟:“能怎么打算, 希望乱世中能有一隅安稳生活就是了。”
“现在已经不是乱世了。”群青提醒他。
安凛翻看了账本:“青娘果然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为这账本折了多少人,只有你取回来了。你放心, 得了此物, 我一定禀报主上, 升你为‘天’。”
群青想, 其实也并非她一人功劳, 不过她没有说出来, 顿了顿才道:“我想问安大哥一件事。”
安凛见她没有喜色,本就奇怪, 只听她道:“禅师让我们将账本给御史台,只是为了引起百官相互攻讦吗?”
“那想必是了,御史台那汪大人, 是个昏官。”安凛说,“你看这账本上涉及人数有数十人之多, 他不敢一次处理;这么多文官武将,都得闹腾一下,企图脱罪;必是一场混乱,宸明帝要头疼了。”
“那混乱的结果,能让崔家受罚,肆夜楼倒塌吗?”群青问。
“我知你意思。”安凛停顿一下,叹道,“那滚钉板的母女二人,以前就在我们这处做杂工,月娘心地软,还常常接济她们……”
“我之所以留心此事,是因我的阿娘也滚过钉板。”群青在安凛惊讶的目光中淡淡道,“我阿娘给我讲过,她是苗女,少女时因为苗寨的土司占地杀人,她只身来到长安,滚钉板为父伸冤。”
“当时,是昌平长公主亲理案件,不仅为她主持公道,还因为她有一手好针工,把她留在身边做了奉衣宫女,是以我阿娘对长公主的感情深厚无比。”
“我出生以后,便没见过缺衣少食的阿娘,但我见过她脚掌上的钉痕。”群青继续道,“因为那伤,她走不了远路,也无法跟着我和阿兄跑跑跳跳,不是坐在椅上,就是坐在床边。”
所以她才无法想象,朱英是如何用那样的一双脚掌,一路向南跋涉。
“青娘,你不想将账本交给御史台?”安凛道。
“若交给御史台无用,何必要做?”群青道,“短时间内,主上也无法复国,朝中混乱,民不聊生,对你我又有何好处呢?”
“让我想一想。”安凛面色有些难看。
两人都停下来,门外月娘哄睡女儿的轻柔哼唱便传进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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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到一半,安凛将杯中酒饮尽,向群青展示杯底:“青娘,做咱们暗桩的须得提防着人。几天不见,都要仔细对方皮囊下换了颗心,你却一点也没变。不论你是‘天’还是‘杀’,是否我的下属,我都愿意与你相交!”
群青见劝说安凛有望,心中涌出暖意:“只要安大哥愿意帮我换符信就行,我可以不做‘天’。”
“你既这样说了,便按你想的做吧。我会为你作保。”安凛低声道,“账本你已费心取到,不过是上交时出了‘岔子’。就算是禅师也得理解,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安凛将账本还了群青,见她手臂上的伤,道:“今日那些人是谁的人?隼乃猛禽,你能脱身,真是凶险。”
“本就对立,不过相互利用,合作取物,我早有准备。”群青很平静。
做了多年细作,她对谁都有防备之心,更别说陆华亭和她立场有别。因为有准备,所以从无期盼。
手上被拉过之处却浅浅地发热,那触感似乎烙印在她腕上。
陆华亭既然痛恨细作,账本取到,她应该没有利用价值了才对。
然而在那灰隼扑来,她跌落下去的瞬间,他抓住的不是账本,而是她的手腕。
群青并非铁石心肠,但太心软,便易裹足不前。她将红枣汤喝了干净,想到陆华亭的计谋,问安凛:“对了,刺杀燕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动手?”
她一来担心自己传错指令,导致昭太子迁怒她,二来,那些埋伏的细作们毕竟也是人命,若因为她导致几十人全军覆没,她一时也难接受。
安凛惊讶:“不是听你所说,没有擅动吗?那些人原本不服气,背地里骂你,等到燕王的伏兵冲出来,他们才如鹌鹑一样个个不吭声了。”
“我几时说不要擅动?”群青疑惑。她分明记得,自己写的是“动手”,怎会变成了相反的指令?
安凛比她更疑惑:“青娘你传我的蜡丸呀:‘宁愿被罚,不要行事。’”
群青眼眸转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下一沉:“完了,苏润……”
安凛道:“苏润是谁?”-
苏润正在门边,抖着手展开纸笺,再次确认上面的文字。
“动手”。
短短两字,却似包含着无数重要的信息。
苏润没想到群青会给他这样的答复,可是青娘子做事总有道理,从未出过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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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已经帮衬了他这么多,他若不能领会,总不能叫她如教习小儿一般,次次都掰开揉碎地教他生存吧?
寝宫之内,甜果香充盈,软榻之上,金帐悬起,丹阳公主撑着脑袋,背对他侧躺在软榻。臂弯垂落一件绣鸾鸟的大袖衫,露出脖颈和肩背。
苏润将纸笺藏好,怀着赴死的决心,推门走到了榻边:“臣苏润,奉命来给公主画像。”
丹阳公主一个激灵,下意识将大袖向上扯了扯,只回头讶然地瞧着苏润,疑心此人被夺了舍。
他不是宁死都不肯做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吗?
她眸中流露意兴阑珊之意,什么死不死的,惺惺作态罢了。
苏润在画架上挥笔画起来,丹阳公主见他神色紧张,目不斜视,反倒松弛下来,将那袖衫又往下滑了滑,露出整片背部,背上刀戟伤痕纵横。
苏润未料看到这样的景象,笔不由顿住。
丹阳公主见他半晌无声,道:“苏卿,本宫背上有伤,可是丑陋难描?”
苏润许久才道:“听闻公主少时从军,看来是躬身拼杀,臣等坐享太平,又凭什么说丑陋呢?应与圣人、燕王之伤等同,是功勋标志。”
苏润又道:“臣擅工笔,会以金墨描绘公主的伤痕。”
苏润的答复虽紧张,却是不卑不亢,真心实意,丹阳公主不由回身,看了他一眼。
只害怕她不穿衣裳,苏润却将脸偏过去。
他目不斜视,又快步绕到窗前,关上窗,才惊见院中有个人。
是孟观楼,见他关窗,面孔已涨成紫色。
苏润大骇,好在离得远,孟观楼没看见他。丹阳公主笑起来:“他来求我,念在一起长大的份上,不要迁怒于他家人。本宫就是要他看看,本宫过着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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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就画,苏卿为何关窗?看不得别的男人看本宫么?”丹阳公主笑道,“你可是想好了要与其他家令一般讨好本宫?”
“天凉了,秋风渗骨,公主穿得不多。”苏润背对她道,“所以才关窗。”
丹阳公主一怔,拢了拢那单薄的衣衫,轻浮的神情却是淡下。
她披好衣裳仔细地去看苏润的画,目光划过那金墨的伤痕,果然喜欢,半晌,语气柔和了许多:“陆卿说你好,本宫还不认同。如今看来,确实有君子之风,不是虚伪之辈,是本宫折辱你了。你画吧,待到画完,去将案上那张舆图也帮我描了。”
苏润方才见丹阳公主衣冠不整,没有脸红,听闻她的赞许,却是脸红了。
他描着舆图,心里不禁感念群青料事如神,丹阳公主,原来真的不似他想象的那般不讲道理,是他一叶障目了-
燕王府灯火通明。
灰隼的尸体摆在地上,尺素跪着望它一眼,哑声道:“长史虽让属下留在府中,属下担心,违令与一府军对换,跟了过去,未料这畜生听错了号令。”
陆华亭凝望着她:“担心,你是怕你主子担心吧?”
尺素陡然抬眼,神情惊惧。
医官在为陆华亭接手腕,正骨剧痛,他额上分明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仍是面无表情,眸中倒映幽色。
“带下去吧。”
尺素挣扎啜泣,还是被两个府军拖下去。
竹素等人望见此状,脸上一片压抑。
过了一会儿,狡素回禀:“您让属下近日暗中跟着尺素,昨夜属下随行,跟着她到了一处庄子,尺素悄悄去给人送衣食。”
“原来四年前孟观楼找到了尺素的弟弟,将他收进府中做府兵,她弟弟便是那日在东市打我们时,那个带头的泼皮,人被孟观楼安置在庄子内,已被属下抓住。”
“怎会有弟弟?”狷素有些着恼,“长史不都选亲缘淡薄、没有兄弟的人吗?”
“当日尺素和她爷娘伙同村人隐瞒,只当领两份官差是占了便宜。”狡素说,“孟观楼以她弟弟的性命和她的前程相逼,尺素便答应,做了内应……”
“长史要如何处置尺素?”狷素道。
燕王府不容背叛,今日差点抢走账本,想来尺素的命保不住了。
陆华亭的声音如弹弦:“将这二人关在窄牢之内,喂断肠之毒,只放一份解药。她既如此在意弟弟,且让她看看,值不值得。”
第54章
李焕舟车劳顿, 十分疲惫,待医官包缠好伤口便睡熟了。
萧云如隔帘望着他的身影,面色凝重:“医官适才说, 刀捅的位置正好割断血管, 出血过多,近日必须休养。那人不会是故意刺杀吧?”
陆华亭望着前方,许久,面无表情地开口:“不是。”
狷素说:“尺素的隼先攻击了那娘子,她往楼下逃, 殿下刚好拦在下面, 她恐怕将殿下当成与我们一样的暗卫, 所以肆意出手。”
以往陆华亭也曾找过一些民间高手, 也曾出过岔子,萧云如点点头:“除了我们,没人知道殿下真容, 他又乔装改扮, 提前回朝, 一般人想不到。这次算是倒霉, 下次这种事不要兵行险着了。”
众人应是, 她叫人退下歇息, 自己守着燕王。
离开时,陆华亭袖中手指攥得发白。
帐中, 李焕转醒,睁眼看清床边的萧云如,反手摸到因换药而赤裸的上身, 仓促抓起衣裳盖在自己身上,不悦道:“天晚了, 王妃怎还没走?”
萧云如神色如常,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殿下若无不舒服的地方,嫔妾就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放下书正要走,听李焕道:“我想起伤我那人是谁了。”
“那抱狸奴的娘子。”他迟疑一下,想起了群青的名字,“那个圣人钦封过的青娘子。不知她为何拿着蕴明的匕首。”
“暗卫们说当时打成一片,夺刀伤人也未可知。殿下不在,长史辛劳,不该因此事责怨长史。”
萧云如脑海中浮现出群青清秀文气的脸,脸色素了肃,只觉荒谬。那匕首拔出时全是血,她印象中的群青,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我怎么可能怀疑蕴明?”李焕叹口气道,“只是觉得他变了许多……算了,我也困了,王妃回去歇下吧。”
更漏声声,陆华亭坐在夜色中,解开外裳。
稍微一动,手腕上钝痛蔓延开来,他的手顿了顿,神色变得极危险。
方才萧云如说的,便是他一直在脑海中想的:李焕自小用青铜鬼面遮面,真容从未示人,别说是细作,就算是圣人和太子乍一见他的脸,都不一定反应过来。
这也是为何李焕敢戴上斗笠,大摇大摆地来肆夜楼。
当时群青看见李焕,反应太大,也太快了。
那一刀,更是干脆利落,裹挟恨意,让陆华亭几乎确信,她根本就认识李焕的脸。
燕王府这些年一直秘密求药,原本陆华亭打算等李焕脸上胎记消去再叫他摘下面具,上一世,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直至圣临四年,燕王登基前夕,才以真面目示人。
之前种种怪异,陡然连城一线。
群青分明就是与他一般,从圣临四年回来。
处处躲避,装作不识,百密一疏。
那瞬间,上一世死前的痛苦和恨意再度如浪潮席卷而来,裹挟着被愚弄的怒意。
他并非没受过折磨,曾经一度习惯,但此女给他带来的痛感,却是最深,最惊人的。
陆华亭忍受着腕上的疼痛,终于将外袍脱下来,冷然看着它。
那外裳搭在他膝上,上面沾满了群青和他的血,混在一起。袖上那一处,应该是她的。
他第一次突破了好洁的习惯,用玉白的手指抚摸那一道干涸的血迹,试图感受她那一刻的痛苦。
毕竟她的痛苦,应该让他快意。
他脑海中闪过群青滚下楼的身影,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手指停顿。
感觉还是痛意,心像一捧蓬松的雪,在那瞬间皱缩、内陷。
外面的雷电,照亮陆华亭苍白的脸,迟疑的眼眸。这双眼,望向了窗外的长夜。
因为过分的理智,陆华亭很少被感觉牵制。
本来快渡到尽头,是谁害他身陷长夜?
他点亮灯烛,灯烛又引燃火盆。火光令他眸中神色再度聚拢,明亮,瑰丽。
她是劲敌,与所有对手一样,他必须打败她。
待群青落在他手中,好好折磨她,他便会有安宁之日。
半夜里,狷素他们隐约听到了木鱼声,间隔很长,清脆而空灵,隐约有诵经声。他们从窗口远远望去,陆华亭寝殿的窗纸,透出一团浓烈的火光。
竹素看了眼月亮,悄然道:“今日是不是长史阿娘和妹妹祭日。”
狷素睡眼惺忪,爬起来翻了下历书:“好像还真是,只顾着殿下受伤,竟忘了。”
几人都睡不着了,听着一下一下的清音,藏进浓雾中-
清晨,群青接到燕王妃诏令,去崇敬殿殿试。
四试已过,她应该已经中选,最后的殿试,不过是走个过场,燕王妃会提点她的职责。
手臂伤口疼了一晚,群青起来时有些头重脚轻,但靠着一只手,她慢慢地梳好了发髻。
对着镜子,群青垂下长睫,忍痛将昨日草草包扎的伤口撕开一点,见血流出来,才放下衣袖。
谋划出宫,得抓紧时间。等封了宫官,她便不是奴籍,就不能趁大放宫人的机会放出去了。
只有她一人,也在群青意料中。
谢恩时,萧云如坐在屏风前,频频瞥向她,似在打量。
群青并不意外,她刺了李焕一刀,肆夜楼她做的事情,多半已被萧云如所知。
萧云如肯定在怀疑,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果然,萧云如眼睛慢慢睁大,盯着群青袖上洇出的血迹:“娘子身上有伤?翠羽,唤医官来!”
“不用了。”群青忙道,犹豫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奴婢身上伤口,是被燕王府上灰隼所啄。若医案登记在册,奴婢害怕承担违令出宫的责任。”
萧云如心中诧异,还真是她。那么捅伤燕王的也是她了。
群青分明与陆华亭相识,上次却装得天衣无缝,她的心计之深、反应之快,令萧云如不得有所提防。
没想到今日群青面对她,和盘托出,说了实话。
群青一拜道:“肆夜楼涉案的玉奴,是奴婢的恩人,将唯一的线索告知奴婢,所以长史找奴婢联手,共赴肆夜楼,之前尚未拿到账本,所以没有告诉王妃,请王妃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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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云如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群青。她眼梢的双褶飞翘,眼珠明净,眉间有清秀山水之色,看起来根本不像会撒谎的样子。
但若真是受大理寺托付联手,哪个宫人敢捅伤人,将账本抢走?
群青见萧云如沉默,便明白,怀疑忌惮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很难拔除,这正是她想要的。
萧云如此前若欣赏她,想用她,之后恐怕不敢用了。
“事情长史已告诉本宫,这是好事,你不必担心,起身吧。”萧云如顿了顿,柔声道,“那灰隼为人利用,叫你受惊。这珍石紫花粉,你拿去洒在伤口,可以止血,避免感染。”
翠羽用木盘将珍石紫花粉呈过来,群青瞥了一眼金箔屏风,见她不接,萧云如又正色:“青娘子不想用的话,记住药名,在宫内找医官讨要。”
翠羽稍惊,因为群青拿走药粉时,同时在木盘上悄然放了一张纸笺,萧云如看见了,使眼色让翠羽把纸笺拿来,自己悄然藏在袖中。
消息递给萧云如后,群青从袖中拿出那本账册,在萧云如讶异的目光中,道:“奴婢想了一夜,这是肆夜楼真账,奴婢不交御史台,交还陆长史,仅是为了城内的流民和百姓,为了肆夜楼早日倾颓,希望王妃、长史不负所托。”
说罢,轻轻一拜,浓黑发髻上的白栀子轻轻摇晃。
金屏之后,陆华亭紧盯着那道拜下的身影。
旋即,群青起身,径直离开,别无他言。
陆华亭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坐了片刻,竟从屏后走出来。
群青居然又听到蹀躞带上清脆的响声,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她顿了顿,故意穿过回廊,越过园林,走到那处石洞内,她刚进去,便感觉到陆华亭弯腰跟了进来:“你要与我说什么?”
她语气平静,转过身来,神色从容,丝毫不见仇恨之色,陆华亭的眼神却变得紧绷,目光划过她袖上鲜血:“娘子不想听解释。”
“我们是什么关系。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何须解释?”群青反问。
她的目光明澈,理所当然地望着他,唇边甚至还有几分笑意,那满不在乎的目光却似一瓢冷水,令陆华亭神色微凝地望着她,笑道:“娘子说的是。”
群青压住胸中浅浅的情绪,只将藏在石缝内的包袱拿出来。她极擅长通过伪装压倒对方取胜,绝无可能有半点落败神色。
陆华亭见她拿了包袱就要走,根本没有说话之意,眼睫微微一颤:“这是何意?”
“长史不是将第一次的衣裳送我了吗?”群青漫不经心道,“我取走,之后便不必再来了。今日便是来拿这个包袱的。长史为何跟进来,也留下东西了吗?”
陆华亭走上前,注视着她的眼睛,他不知自己想捕捉到什么情绪,偏生群青的目光如水,什么情绪都没有,像冰凌做的剑,抵着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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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作颇擅伪装,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影子和黄香草的清香笼罩下来,被这般明亮而压迫感极强的目光盯着看,几乎令人有眩晕的感受,陆华亭含笑道:“这次是我失策,南楚的细作,早晚都会死的。”
“那我送长史的礼物,你觉得如何。”群青道,“这次是燕王的肩窝,下次我不保证是手、脚还是头。”
陆华亭手指收紧,感受到了几分麻痹,又听她静静道:“又佩黄香草了。长史别忘了,只我知道此毒何解。”
群青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出宫,继续假装为南楚卖命,但也不敢恐吓得太狠,以免陆华亭拿住林瑜嘉,顺势将她抓了。所以提醒他一下自己的价值。
陆华亭肩上透出缠带的影子,群青抬起手,避开伤处,用力推开他离开。谁知刚走出来,便在外面碰到了李玹和寿喜。
第55章
群青躲不过去, 只好上前行礼。
李玹也惊诧,见那假山石中间竟有内室,十分隐蔽, 脸色并不好看:“你在这里做什么?”
寿喜笑着提点她:“前日孟相与殿下夜晚议政, 想叫青娘子旁听,每次去唤,若蝉娘子都推说你不舒服,殿下想叫医官,也不让进, 也不知娘子是自恃身份, 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儿瞒着殿下。”
李玹本就多疑, 群青在宫外待了一夜, 这孟光慎,居然在这时候点名找她。
她正要开口,从林中有人跑过来, 叫了一声“姐姐”, 是若蝉。
若蝉拜见了太子, 她看了看群青手上包袱, 怯怯道:“刚才是奴婢要去尚宫局, 就将良娣的一包衣裳交给姐姐, 让她捎回去,在那山洞交代了几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心中放松, 顺势点头,余光瞥见寿喜指派一个小内侍悄然往那山石后去了,心又提了起来。
若陆华亭此时故意出现, 她就彻底说不清了。
过了一会儿,那几名小内侍无功而返。
他竟是躲了。那么聪明, 应该可以脱身。
“不见光的地方,尽是腌臜。”李玹见她竟然走神,目光落在群青拿着的包袱上,无法容忍任何的隐瞒,“你二人说话,何必躲在那处?”
“这里面,都是太子妃的小衣、里衣,实在不方便在大道边一件件展开看,只好找个避人之处。”群青说着,将包袱拆开。
李玹忙止住她:“行了,合上,本宫不看。”
只是立刻,他望见群青手臂上洇出的血痕,凤眸变得锐利。他一把将她手腕抓住,拉到眼前,群青因痛皱了下眉。
“奴婢不敢隐瞒殿下。”若蝉道,“姐姐不是不舒服,乃是前些日子熬夜绣那涣雪纱,不慎碰翻烛台烫伤了手,这伤一直不好,还引起发烧,又不想殿下担心……”
“若蝉。”群青怕她编得太夸张露馅,微笑着轻声打断,“别说了,撒点药养一养会好的。”
她忍痛稍一用力,将手臂抽回来。李玹瞧着她,却见她眉上都渗出一层冷汗。
寿喜窥着自家贵主沉默的神色,便知李玹想到了那件祷服。那件绣银线经文的祷服潇洒无缺,却在年轻的绣娘的手臂上留下了烙印。
“近日便歇两天。”李玹又沉默了一会儿,吩咐寿喜,“叫医官。”
“孟相对奴婢本就有误解,奴婢身份低微,请医官不合适。”群青道,“听说有种珍贵的药粉消炎祛疤,是为珍石紫花粉,请殿下赏赐,奴婢自行去太医院处理。”
她总算是讨要了一件东西,李玹道:“寿喜,着人取药。”
“殿下,还有一事。”群青说,“奴婢要考六尚,又要侍候殿下文墨,难免耽误清宣阁事务。请殿下升若蝉为二等奉衣宫女,奴婢能将刺绣活计交给她。”
李玹看了一眼若蝉,当即同意。若蝉惊喜,连忙谢恩。
李玹说:“你二人帮太子妃梳洗一下,便到蓬莱殿面圣吧。”
等李玹走了,群青看了看若蝉:“没想到你还挺伶俐。”
圆圆的眼睛,红红的嘴唇,还会祈福,祈福还灵验,群青想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若蝉的发髻。
若蝉脸一下子红了,辩解道:“我来清宣阁也快一年了,每日察言观色,早就学会如何讨贵主欢心。姐姐那么辛苦,我看不得旁人欺负你,不是为了当奉衣宫女。”
说着要看群青的伤,群青说无碍:“你很聪明,又有手艺,做奉衣宫女是你应得的。”
群青还记得若蝉刚开始的胆怯模样,足见其成长之快,日后自己离开,若蝉可以接替她刺绣,还可能再升迁,想到此处,又多提醒一句:“只是揣测人心不能过度,否则可能作茧自缚。”
可怜若蝉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挽住她道:“只想待在姐姐身边,帮你祈福,哪里需要揣测人心。”-
太子与太子妃前往蓬莱殿,是因为今日是元后的生辰。每逢这日,宸明帝都要与李玹、李盼给元后牌位上香,又一起用晚膳。
群青扶着郑知意来时,却被挡在了内殿门口。郑福躬身道:“圣人今日头疼,吕嫔娘娘近身侍疾,殿下和娘娘先在偏殿用些茶果子吧。”
“父皇不要紧吧?”郑知意眼神殷切担忧,还要在问,几人都听见殿内传来的脆响。
皇家宫殿肃穆安静,这裂瓷的响声便显得刺耳,随后又是一声,竟还有笑声。
“吕嫔是如何侍疾的?”李玹道。
“圣人今日恼怒,郁积于心,难以安眠。”郑福忙道,“吕嫔娘娘想了法子,在陪着圣人嬉戏呢。”
宸明帝宠爱吕嫔,吕嫔也惯会谄媚,连元后的生辰也忽视了,李玹许久才道:“那本宫,先行偏殿侍候。”
李玹沉着脸,拉着郑知意进了偏殿,群青守在外间,悄然问郑福:“吕嫔娘娘可是在摔碗?”
“都是陶器,听个响罢了。”一道含笑的声音传至耳中。
群青看见了陆华亭。
难怪跑那么快,有事面圣,回去换了官服。走过来时通身明艳。
许是刚刚梳洗过,他梳起的头发显得愈加漆黑,群青闻到了皂角的味道。
陆华亭没看她,群青也没回头,只当做互不认识。
郑福道:“圣人心情不好,进去要挨骂的。”
群青心道,这吕嫔早被陆华亭收买,成了燕王一党,怎么可能挨骂。只盼他不辜负信任,真的将账本上交。
殿内,满地的瓷片,吕嫔只着清凉衣物,但脸已热得发红,她用力摔碎陶碗时,那股肆意发狠之态,尤其解气。
“那些绊着圣人的人和事,臣妾都将它们摔了。圣人也试一试,别将龙体气坏了。”她道,“待过两日,臣妾看顾着秋狩,让圣人好好放松一下。”
登基后纷繁的政务,压垮了宸明帝的眉头,使他两鬓都白了,他的个性也变得更加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他自己不能不稳重,但是嫔妃可以。吕嫔不介意做轻浮姿态取悦他,反让宸明帝感受到放松,笑道:“解决人,若能如摔碗一般简单,朕就不会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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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嫔道:“圣人是一国之君,手掌杀伐大权,怎么不行呢?圣人太过宽仁,以至于下面的人没个好歹,国库空虚,这崔顾两家,连商税都收不上来。”
宸明帝道:“朕为君仅仅一年,满朝文武每日跪拜,其实朕不知道他们心里究竟如何作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看似坐在高位,也许是孤家寡人,若有不慎,百官联手,那朕就和前朝楚君一般下场了。”
他翻看着手中账本,手颤抖着,胸中惊涛般的怒气翻涌不歇。但无奈皇位还未坐稳,宸明帝又是谨慎求稳的性子,竟是堵住了,没个出口。
吕嫔想了想,又砸碎一只碗,“这人,都是看他人的。圣人只需要杀一儆百,让他们明白天子一怒是什么下场,他们就服帖了,怕了。”
碎瓷声尖锐,传入宸明帝耳中,令他目光一凝,他早想立威:“史书之中,怕无法交代。”
吕嫔一怔,宸明帝非常在意名声,她道:“这些名目,有人既愿意为君父分忧,叫他去做就是了。”
吕嫔示意小内侍开门放人,那人走进来,宸明帝望向帷幔之外安静跪着的陆华亭。
“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三郎不懂事,这些年难为你从旁提点。”他顿了顿,道,“你应该知道此举,是要得罪百官的,于你仕途无益。”
陆华亭道:“三郎对臣,对臣母、妹妹有救命之恩,臣本一介布衣,入朝为官,只为还报恩情。只愿为君分忧,声名外物,臣不在乎。”
宸明帝眼中闪过一线欣赏之意,点点头。他缓缓抓起床榻边的一只陶碗,高高抬起手。
门外,群青只听“哗啦”一声脆响,几乎刺穿人的耳膜。
片刻之后,殿门拉开,见群青挡在门口,陆华亭望了她一会儿,没有表情道:“青娘子所托,办好了。”
“长史还答应过我一件事,别忘了。”见他望过来,群青道,“案子结了,把玉奴放了。”-
那日之后,鼎盛一时的崔氏,便如那只摔碎的碗。
是夜里,官差带人将崔氏祖宅围成一只铁桶。
衣着光鲜的妾室们,撒泼、哭闹、求饶的声音,被几千片刀光围拢。待刀光散去,已成一座凋零的空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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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家抄没之罪下,数十辆的囚车,拉着崔家的男丁女眷,自剑南道接连驶入长安,囚车内的人头发蓬乱。一进集市,流民们怒骂一片,向其投掷菜叶。
百姓们看着肆夜楼牌匾两侧,那些似乎永不会熄灭的琉璃灯笼一盏盏熄灭,那龙飞凤舞的牌匾,从空中坠下,跌落在尘埃中。
宫中的摘星楼,则一层一层地加盖完毕,揭下了红布。有崔家罚没的财产进项,萧云如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
萧荆行令人扶着当日滚钉板告状那妇人,一瘸一拐地走出大理寺的门,她的女儿站在门口等待,那娘子换回荆钗布衣,白皙脸上,泪流满面,扑进母亲怀中。
肆夜楼的堀室之内,关押有上百娘子,其中一半曾是良籍,被骗入肆夜楼内,都遭受了笞打虐待。户部尚书张钧奏请,替她们重换符信,让她们都能与家人团聚。
群青听着揽月传来的消息,望着南苑被风吹动的秋千,心中浮现出许久未曾有的快慰。
这一世,她虽不能和芳歇一起行医救人,困在宫中,多少也做了些什么。
揽月扯扯她:“外面有个娘子找你,你可真行,教坊司的人都认识。”
群青走出清宣阁,看见了玉奴。
有段日子未见,玉奴身穿藕粉色轻纱襦裙,手挽披帛,挽堕马髻。宫中教坊司的衣着,为她妩媚的眉眼增添了端庄之色。
玉奴冲群青羞涩地笑了笑:“萧少卿知道奴擅舞,又没有家人,便让奴应试宫中教坊司,奴中选了。早想来拜会娘子,只是先前不得空,如今终于能了。”
教坊司有月例,对于漂泊无根的人是再好不过的去处,群青心中亦很高兴,见玉奴手里拿着一只纸扎的琵琶,道:“这是什么?”
“肆夜楼没了,奴想给……春娘姐姐烧个纸。”玉奴眼中含泪。
宫中不能烧纸,然而群青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跟我来。”
玉奴像孩子一样欢喜地拉住了群青的手。
群青许久没有跟人这般亲近,几乎毛发倒竖,然而她没有挣开,不熟练地牵着玉奴,一路避开宫人,走了很远,到了白马观附近。
这处幽竹环抱,泉水叮咚,很少有宫人会来。
群青看看左右,只见满眼的绿意:“烧吧。”
玉奴跪在草边,点燃纸琵琶。烟雾飘在空中,似乎勾勒出那个时常倚在窗边的身影,春娘抱着琵琶,已脱凡尘,以仙人之姿,含笑听她讲述。
群青坐在一旁,安静地望着哭泣的玉奴。
她回想起十三岁的春日。
那年她进宫不久,她阿兄时玉鸣亦中武举,领了官职。
休沐日,两人去郊外采槐花,只牵一匹马。她刚骑一会儿,便被时玉鸣赶下马。他自己骑上,正要出言讥讽,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了。
群青拉住马镫,强行挤坐在他身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春日拂柳之下,有个十几岁小娘子站在溪间的石块上。
她能将一只脚搬过肩,让朱红色的裙摆如扇面一样展开,单脚艰难地立着,以至脸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与她一起玩耍的官家娘子们却是拍着手哄笑散开:“陈家娘子果然是个傻的!逗她两句,她还当真,谁在外面比试舞艺,裙底都掀开了,人都给你丢尽了。”
陈家小娘子茫然地放下腿,想去追她们,却被一个同伴推得跌坐在溪间,她说:“你们欺负人,天上的神仙会扔果子砸你们的头。”
得来的自然又是一阵哄笑:“真是傻子啊,都快及笄了,还信孩童的把戏!”
话音未落,青果子就像下雨一样摇落,劈头盖脸地砸在那些小娘子的头顶和脖子上,吓得她们纷纷尖叫起来。
群青看着时玉鸣放下弓箭。
那些女孩子头顶,正是一颗枝繁叶茂的青桐树,他一箭射在枝干上,自是把果子摇下来。
那陈家小娘子脸上的泪意变成了笑意,如有所感,慢慢回过头来,一张苹果般的脸,群青急忙一拍马臀,白马带着两人一路疾驰,冲到了官道上。
时玉鸣险些跌下去,半晌,望着往来的百姓,哪里还有溪水,不禁火了:“你干嘛?”
群青莫名:“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假充神仙?”
然后她惊异地发现,时玉鸣的两只耳朵红了。她看不见时玉鸣的脸,只他郑重道:“六娘,我问你,假如你未来嫂嫂有点傻,你不嫌弃吧,不会欺负人吧?”
群青适才反应过来,也有些无措,忙牵着马往回走。然而那块溪涧石头上,掉落几枚青果,哪还有人影,她望向时玉鸣:“你知道那娘子是哪家的?”
“谁叫你跑得那么快?”时玉鸣怅然,“光知道姓陈。”
……
玉奴的脸,慢慢地与回忆中那个小娘子重合,她已平复下来,只是眼眶红肿,拉住群青的手:“娘子既不认识我,却愿意如此帮我,你与春娘姐姐一样好,玉奴必然报答。”
群青手中把玩着一枚掉落的青果,将它埋在落叶间,风吹动她的发丝,她微微笑道:“不必报答。只要你过得好,便是了我一桩心愿。”
第56章
圣人对崔家的惩处持续多日, 给秋风增添一抹萧瑟,也给百官头顶添上一片阴云,不知圣人打算如何处置, 连上朝时告假的人都少了。
这一切起因于燕王府的一名长史越权直谏, 将罪证送到御前。
陆华亭的姓名几天内变得人尽皆知,他上前时,众臣纷纷侧目。
陆华亭目视前方,没有任何反应。
对他来说,似乎更习惯承受这样目光。
“阿爷, 任您不信, 这是他封官拜相的第一步。”孟观楼幽幽道, “那账本如今握在圣人手中, 孟家并不干净,您受诏时要警惕与圣人离心。”
孟光慎自然也知道死士失利,但他派去的死士不会被追查到痕迹, 又安知不是一种胜利。他笑道:“年轻人都有野心, 以为挤进权力中心便可以大展宏图, 却不知单打独斗, 受不受得住浪头的挤压。”
“圣人即便看到账本, 也于孟家无碍。”孟光慎微笑看了看孟观楼, 像是嘲笑他的不安,“我是圣人起事时的谋臣, 圣人念旧,不会将我们与那些楚臣一般看待,又何况, 孟家是在那账本,可这金额, 不多,不够我们家底十分之一。”
“应对圣人,我有说辞。我们家既与崔家差点联姻,就不能是因有旧交,当年帮扶崔家,入股他这肆夜楼?没想到这崔伫恩将仇报,自己徇私枉法,死前还企图离间君臣之谊。”
孟观楼发现自己从未猜中过父亲的心意:“既然如此,那阿爷在担心什么,为何需要派死士前去?”
孟光慎眉心一跳,但只是一瞬,那双褐色瞳孔望向孟观楼:“我担心的是你。”
想到被陆华亭拿住罪证可能遭受的一切,孟观楼脸色煞白:“尺素失利,儿子冒进了。只愿罪责一人承担,不连累阿爷。”
话音未落,孟光慎的手扶在他肩膀上:“你要记得,宦海沉浮都是正常,只要熬住一口气,孟家不倒,早晚有一日,该拿回来的,都能拿回来。”
孟观楼点头。孟光慎进入紫宸殿面圣,与陆华亭擦肩而过,却没有看他一眼。
宸明帝的面目隐在帘后:“崔氏财物既已收归国库,人还押在刑部,方才刑部侍郎来过,说崔家人狱中打斗,闹得厉害。孟相以为,人如何处置?”
“臣以为该重罚,要狠。”孟光慎道,“按照大宸刑律顶格处置。男丁尽杀,女眷流放。臣可以主张此事。”
“会不会太重。”宸明帝温声道,“好歹曾经差点做了儿女亲家,朕叫你来,就是想考虑一下你的心意。”
如不够狠,如何表现他与崔家绝无勾连?孟光慎道:“崔家残害良民,以至民愤,小儿女之事都是小事,举国大案如不重罚,如何震慑百官,匡扶正义?至于犬子的婚事,相信总有那等明辨是非小娘子看得上他,不在乎门第。”
宸明帝将帘子掀开,神情动容:“说到劳苦功高,谁比得上孟相?偏是你行直坐端,两袖清风,朕除了你,都不知与谁说心里话。”
这反应让孟光慎怔了。他强笑道:“那账本可让臣看看?”
宸明帝便将账本递给他,孟光慎快速翻阅,里面确实没有孟家,但其中一页隐约有撕掉的痕迹。
他终于望向陆华亭,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陆华亭也用一双漆黑的眸,与他对视。
“孟相到底给了某一条性命,生身之恩不敢忘,是以斗胆借此机会,请圣人为臣说话。”陆华亭说话平和悦耳,却似乎言有所指。
仿佛是故意要卖孟家个人情,好让孟光慎容纳他在朝中立足似的。
宸明帝一笑,果然说和起来:“朕得帮着蕴明说你几句了,血浓于水,这么些年,怎还是这么生疏?你瞧瞧你对九郎的婚事多上心,七郎呢?这么些年耽误了。”
孟光慎却只盯着陆华亭。他不喜欢陆华亭这双眼睛,眼形像陆婉,但讥诮含笑的神情却太像他。这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安在少年人身上,像个怪物,他心中这么想,口中却应是。
宸明帝又问及如何处置罚没至库内的银钱,眼下名册上的人,都忐忑地等待宣判。
孟光慎定了定神:“若是尽数收缴,眼下是无碍,只怕百官心怀芥蒂,敢怒不敢言,人心散乱。臣以为,按照名册如数返还为宜,一表圣人宽大,二表圣人悉知账本上都有谁,对他们日后是个震慑。”
恩威并施,收服人心之计,宸明帝点点头,但又有几分不甘。
陆华亭道:“可以还,但这些财物,当年并未缴户税,臣以为应先缴去三年户税,剩下的返还。能留在库中的也很可观。”
宸明帝满意,一连说了几个好,不由叹道,“你父子二人若能说和,不知会多好。”
陆华亭笑了,孟光慎却是笑不出。勉强应对几句,他便退出去。
便在这时,刑部侍郎又进来了,还带来个不妙的消息:“回禀圣人,收押在监的崔家人,有人跑了!”
“何人?”宸明帝问。
“崔伫有个叫崔好的幼弟,崔家那几个人在牢内斗殴,是为了吸引狱卒,协助崔好逃跑。”他急促道,“库内银钱,大抵对得上账本,可是崔家自己的财产,抄出来不该只有这么一点儿,应该还有大量财物藏匿他处。这崔好,应该是带着私库的钥匙跑了。”
自前朝起,便有富庶之家为了对抗抄家,将财物藏匿私库,想出个金蝉脱壳的办法,所以需要刑部第一时间点数财物,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刑部干什么的,还不拿人?”发生这档子事,宸明帝自是不高兴,陆华亭却只以冷冷的目光观察着孟光慎,见他一贯平和的脸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微微变了颜色。
不过很快,他神色如常,转过身来:“圣人,臣可以协助刑部去抓这个崔好。”
“既如此,孟相费心。”宸明帝再也没有闲聊的心情,叫两人退下。
狷素还是在门口等候陆华亭。
看见陆华亭和孟光慎一前一后出来,他惊讶道:“长史……不是从不与孟相为伍吗?”
陆华亭顿了一会儿,笑道:“传说阿布托涅受地狱诅咒,有无尽寿命,但每一世都不得善终。每逢重来一次,他要换一种方法杀人,不然这人生,岂非太无趣了?”
只是上一世已到杀最后关头,如今要虚与委蛇,假装弱小亲近,多少有些反胃。
他面无表情地摸向腕上的檀珠,摸到中间镶嵌的一枚五彩绳结,不免停顿片刻。低头看去,夜中那五彩绳结色泽鲜亮,像一朵含苞的桔梗。
风吹起陆华亭的发丝,莫名拂消那股躁意:“让你盯的人,在干什么?”
账本给他了,她如何向上交代,朝中未乱,应该有南楚细作来找她。
细作也要杀。
“没干什么。”狷素道,“青娘子近日哪也没去,许是太子妃宫内忙着,属下也会继续盯的。”-
群青确实很忙。
奉迎佛骨之日迫近,除了要辅佐郑知意礼仪规矩外,尚服局下发了新衣和祷服,群青和揽月检查完衣裳,群青又在烛下帮郑知意改祷服。
揽月说:“你听说了吗?崔家倒了,之前那崔家女儿崔滢,说是考试时淹死的那个,突然又活了,说是掉进了楚国以前的地道里。大难不死,孟相上书请求留崔滢一命,还要娶她做儿媳。”
郑知意正在背书,都抬起头来:“孟相果然心善,这关头还认这桩婚,就是不知怎么生了孟观楼那么个薄情寡义的东西!”
群青穿针引线,心想孟光慎果然了解圣心,若杀了崔滢只怕落人口实,此举还给自己博得声名:“崔滢倒霉了,一觉醒来,举家抄没,只能嫁入孟家。”
“听说孟观楼脸都是黑的,崔滢直到上了花轿还在哭闹呢。”
群青改好祷服,让郑知意试过无碍,便与揽月一起摸黑将仪式所用衣裳收进库中。
黑暗中,闪出数个荧绿色的火花,揽月“哎呦”一声:“这礼部选的破祷服怎么这样薄,电花打得我手背疼。”
长安的秋冬干燥,衣裳容易摩擦出电花。今年新进的这涣雪纱,动不动便因电花吸附皱缩一处,并不挺展,也不美观。
群青之前就发现这弊端,道:“礼部的大人们不会制衣,只是看着料子好看就批用。那日等良娣穿上,喷点水就好。”
等一切收拾完毕,夜深人静,揽月离开后,群青却轻手轻脚地出门,走向园中。
身后轻微的响动,是有人跟着。群青微向后瞥,没有理会,放任他们跟在身后。
白日繁茂的树林,在夜中幽静萧瑟无比,有两个戴兜帽的娘子提灯等候。群青向她们走过去,轻声见礼:“王妃。”
这两个兜帽娘子,正是萧云如和翠羽。群青道:“请王妃一人与奴婢去那亭子叙话。”
“大胆,我们王妃是信任你,才大半夜地赴你的约。”翠羽道,“你不让奴婢跟着,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萧云如却阻住她:“无妨,青娘子,请吧。”
“你写纸笺约我相见,其实我也很想单独见你一面,解我之惑。”坐在亭中,萧云如目光轻轻望向群青的脸,又落在她手臂伤处上。
此刻,群青倒是感谢那灰隼,成功让萧云如对她有了怀疑,也让她有了拒绝六尚的借口。
“王妃对奴婢身份有疑,觉得奴婢不像普通宫人,想知道我的身份,可是如此?”
群青面不改色道:“其实我早就被太子殿下选做暗卫。”
萧云如果然意外。
“我是故意借长史之势,前往肆夜楼,殿下给我的任务,是帮孟家拿回账本,因那账本上有孟家的名字。”群青继续道,“王妃知道,孟家是太子一党,未知圣意,殿下不想冒险,想将证据掌握在自己手中。”
“你说得倒是合理。”未料萧云如道,“但账本上没有孟家。”
群青眼睫一颤,却稳住了没有慌乱,径直取出誊抄本,道:“王妃请看,依照这誊抄本,确实有孟家的名字。为何现在没了,得问长史有没有什么事瞒着王妃。据奴婢所知,长史和孟家有些仇怨……”
萧云如一时被她饶了进去。
半晌才道:“你是太子的暗卫,本宫并不奇怪。本宫奇怪的是,为何这种事,长史知道,却要瞒着本宫。逼得本宫亲自验证你的身份。”
群青也很奇怪,陆华亭为何要替她隐瞒,许是因为细作的身份会吓到了萧云如?
“不瞒王妃说,长史……长史一直想要拉拢奴婢入燕王府,没有告诉王妃,想是怕贵主心有芥蒂,日后不好接纳我。”群青总算编出了说辞。
她倒也不算说谎,陆华亭确实动过这样的心思,不过现在早就放弃了。
“那为何交还账本,为何告诉本宫这些?”萧云如追问。
“交还账本,是因奴婢虽为棋子,亦有人格。若与主上相悖,内心煎熬。”
群青眼中盛着盈盈的月色,“奴婢佩服王妃才能,感激王妃赏识,可王妃是否知道,奴婢入六尚的任务,便是要来取代王妃,日后抢夺你的权柄,将你逐出六尚?”
此亭之中,没有外人,没有等级外物,只有两个平静对坐的娘子。萧云如那张端肃内敛的脸,有些动容。
“王妃是否觉得奴婢在胡说?”
“不,”萧云如道,“本宫相信,你有这本事,还没使出来。”
“今日请王妃来,便是有事请求王妃。”群青从袖中取出芳歇的信,递给萧云如,“群青不想为棋,请王妃助我,从宫中急流勇退,也为王妃自己,扫清日后的障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云如将信抖开,见信上殷切情意,心中慢慢明晰。
原来她是这个目的。
“我若帮你,你走了,太子只怕会怪罪本宫了。”萧云如淡淡道。
“殿下只是失去一个暗卫,日后还有会有别的谋臣,即便是有怨怼,三两日就忘了。王妃现在就将对手拔除,总好过日后兵刃相见。”群青殷切道,“奴婢相信,王妃能够应对。”
“群青,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怕你取代我,就提前将你赶走吗?”萧云如一笑,“若你当真比我强,这内宫管理之权给你又有何不可呢?”
群青一时凝住,月色映照在萧云如兜帽上,她坐得端正,一时间将门之女的气度尽显。
好在萧云如没有继续逗她:“青娘子想全了自己的感情是好事,可曾想过,你是天生弄权的好手,出宫之后,只是一介草民,顶多顾着自己生计;若你能留在六尚,或许能成全更多的人,便如肆夜楼之事一样?”
群青沉默了片刻:“奴婢有亲人在外,割舍不下。还请王妃隐瞒众人,将奴婢的名字加在大放宫人的名册上。空缺的官职,递补后面的娘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如此坚持,本宫只好答应。”萧云如有些惋惜,“原本给你的官职,是正七品典衣。本宫想替你留着荐书,倘若青娘子改了主意,想要留在六尚,来找本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眸中有了笑意,忍着激动的心绪,拜下道:“奴婢谢王妃成全。”
“不急谢。”许是夜晚闷,萧云如捂住口唇,拿扇挥了挥空气,“你走之前,尚服局还有些差事,你要替本宫办了。”
……
月明星稀,群青很快没了影子。见那遮遮掩掩的兜帽娘子正要起身,竹素和狷素二人一扑而上,陆华亭的喝止和翠羽的尖叫同时响起。
兜帽摘下,见是萧云如,狷素傻了眼,两人的动作在空中变形,五体投地:“王妃?”
萧云如惊得后退半步,好在稳住了神情。
陆华亭扫向石桌,没有吃喝,应只是谈话,他想不到群青夜半找萧云如的理由。黑眸望向萧云如:“她与王妃说什么了?”
萧云如却不答,反而带着些疑惑道:“长史,本宫的脸色真的很差吗?”
“那青娘子和长史你如出一辙。”萧云如摸了摸脸,“叮嘱本宫这一年内注意身体,不要劳累,多吃红枣。”
第57章
萧云如所托, 无非是放心不下顾尚衣办事,让群青拿着令信进尚服局库内,查验奉迎佛骨所用的东西准备得是否妥当, 又是否对得上开销。
这差事易得罪人, 好在顾尚衣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请假一日,群青便趁她请假那日进了尚服局。
双排的柜架高耸,贵主们和近臣们的衣物分门别类存放,有新制的,也有拿来缝补的, 华贵之气映得阁子内都亮堂几分。
群青穿梭在中间, 仔细查验。她摸了摸衣裳的针脚, 还算整齐细致, 用料也没有含糊之处。
尚服局下属的司宝司,满架的配饰便更是晃眼,群青还是看见一根金簪有琉璃国忌讳的蟾蜍纹饰, 拿来给拿引路的女官看, 她只得记录在册。
“绒毯, 奴婢也看看?”群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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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事事都要看, 那女官不快地瞥了眼高处:“地毯放得那么高, 又那么沉, 我这胳膊不好,使不上劲。你若能搬下来, 你就看。”
她眼梢的鄙夷很快变成震悚。
只见群青拖了个木架子踩在脚下,稍一踮脚,已经把那卷起来的波斯绒毯抱在怀中, 反身扔在地上时,沉重的绒毯“砰”地砸在地上, 溅起灰尘。
“姐姐陪着我查验也辛苦了。”群青只是轻轻地喘了口气,柔声道,“胳膊都使不上劲了,不如先行休息,奴婢查验完最后一部分,自行放回去?”
那女官看了一眼她的手臂,气得欲言又止,只得先退出去。
群青自得多了。这绒毯为枣红色,上有连串的金色菱花。她小心地铺开一点,再卷一点,细长的手指触摸过绒毯的每个部分,本想检查一下有没有硌脚处,忽然摸到这菱花处湿漉漉的。
绒毯湿了,若不及时晾干,便易发霉发黑,群青展开些,摸向别处,发现别处的菱花部分也是湿的。
尚服局的人果然疏忽,放得那么高,是因为漏雨了,所以打湿了吗?群青下意识地嗅了嗅手指,却嗅到一股刺鼻而熟悉的气味,神色凝住。
她又闻了闻,似乎确实是蓖麻油的味道。
群青想起自己曾经帮林瑜嘉买过大量的蓖麻油,一阵寒意漫上后背。群青忙将绒毯展开些,发现只有菱花部分被蓖麻油浸湿,其他部分则没有。
她把长绒拨开一些,看见里面藏了浸了油的棉线,将菱花与菱花串联在一起。这种棉线,仿若灯芯。
几乎是同时,群青想起她与揽月一起放置祷服时,在黑暗中闪出的电花,心中有了个不妙的猜想。
偏是此时,听见门上吱呀轻响,群青望见一双眼睛在门缝窥探她。她推门而出,那人闪躲得太快,已经没了影子。崇敬殿门口等待的女官进来了:“查验完了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想到那人可能躲在附近,群青不动声色道:“只有些潮湿,倒不影响什么。我一人放不回去那绒毯,姐姐帮我一下。”
那女官骂骂咧咧地进来帮忙。群青道:“可否再看看礼部下达的文书?”
她在细密的文字中逡巡,当初以节省开支为借口,提议用涣雪纱作祷服的人,果然是礼部主事,林瑜嘉。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群青疾步回到清宣阁,便从库中拿了一件郑知意的祷服,用烛火引燃袖角,几乎是瞬间,那件祷服便被骤然明亮的火光吞噬,皱缩成一小片黑炭滴落在地上。
她从前只想着蓖麻油的毒性,却忘了它也是油的一种,只要是油,便可助燃。
届时宸明帝他们要踏着这绒毯,等待迎来佛骨,四周都是金吾卫,近身刺杀会很困难。
但只要有人从另一端朝着菱花扔一枚打火石,火焰便会沿着绒毯上的菱花与棉线一路向贵主们潜行蜿蜒,待到触碰到贵主们拖在地上的祷服……
这不会就是林瑜嘉要做的那件大事吧?
确实很疯狂。
尚服局虽被抓走一个刘司衣,却可能藏着其他细作,协助林瑜嘉在绒毯上做手脚。今日窥探她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动手脚的细作,是个“杀”?
她都能偷偷接触别的“天”,林瑜嘉发展了别的“杀”,又有何稀奇。
群青只怕让这“杀”看出自己已然叛变,所以没有当场揭露绒毯的问题。但她不知这人是谁,却很棘手。
奉迎佛骨是群青出宫的机会,假如出了意外,所有人都会被扣押查证。好在她提前发现了。
她得尽全力排除危险,却又不能惊动细作。
恰好揽月进来,看见桌上滴落的黑炭,听到群青说:“这是太子妃的祷服”,不免尖叫一声。
“刚才不小心碰到烛火,就这样了。”群青道。
“那怎么办?每人统共就两件,这……”
“你不觉得这祷服有些危险吗?”群青道,“仪式上又不是没有香火,若一个火星子溅上,整个人都得烧起来。”
“那怎么办?”揽月让群青描述得心惊胆战。
“你去向尚服局的顾尚衣奏报,就说无意间发现这祷服干燥易燃,或成隐患,请尚服局抓紧赶制其他料子的祷服。”
让揽月按宫规向上奏报,将危险截断,也将自己摘出去。
“好好好,我马上去……”揽月立刻换起了衣裳。
群青也梳洗换衣。
挽好鬓发,去掉钗环,将披帛打结系在裙上,是为了一年一度的下元节准备。
宫中宫女,唯有这一天可以出宫见到亲人,自是争先恐后。
阿姜也是同样利落装束,还叫群青再把鞋缠紧一点:“那千八百人同时出门,就比谁跑得快,别掉了鞋子,挤散了头发。”
群青才见过芳歇,不禁道:“我没那么着急。”
阿姜很有经验:“你不急,别人急,那是一股浪潮推着你走,由得了青姐你吗?”
群青默默地将鞋子缠紧。若蝉和阿孟看到她们,却是满眼羡慕,起码她们还有亲人在宫外等候,不像她们,已是无根的人。
待到到了宫门大开时,群青才体会到这场面的磅礴惊人。
内侍将门一开,阿姜像箭一样跑了出去,群青身前、身后的宫女们也向外跑,有人很快找到了亲人,有人在茫茫人海中遍寻不到,悲怆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在这种激动的喧闹中,群青反而沉静下来,她在人潮中慢慢地向外走。
城楼之上,看见的便是一片星星点点的光,那是宫外人挑着的形态各异的灯。
“哦,今日下元节,是宫女们出去见亲人的日子。”张钧本在与陆华亭说话,见他朝下看,便停了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的是燕王、赵王还朝,圣人大悦,要加封赏的事。
既然燕王如今功大于过,有些事情便到了翻出来论证的时候。燕王府暗卫尺素向圣人认罪,承认自己与孟观楼府上暗卫勾连,谋划东市伤人一事,燕王是无辜受害。
孟观楼痛哭认罪,只说是与陆华亭有怨,不慎波及燕王,绝无谋害皇储之心。圣人大怒,将其降为从八品松阳县丞,贬出了长安。
一般儿郎论政事时高谈阔论,陆华亭则不然,张钧已习惯他的放松和轻率。
城楼下的声势也确实令人难以忽视,两人便一起看着宫女们如浪潮一般向外涌,外面持灯等候的亲人也向内迎,两股浪潮交汇在一起。
“挑灯,是给宫女们看的吗?”陆华亭的视线落在一只最大、最远的月亮灯上,他只觉得此人聪明,拄着长杆,下悬明灯,灯挂得最高,不必怕和宫女错肩而过,远远的便能让对方看见。
“是的,近些年有人想了这办法,挑灯的越来越多,倒成了奇观。”张钧道。
随后,陆华亭看见一个着青纱的人影跑了过来。
拄月亮灯的人站在人群最边缘处,那宫女的身影也跑出了人群。
陆华亭惊讶于他居然对群青的身形如此熟悉,能一眼就认出她。
他面上没有表情,黑眸望着那两人的距离越来越短。随后,那拄灯的人突然上前抱住了她。
灯影摇晃来去,他们抱得很紧,始终没有分开。
那灯影似乎晃在陆华亭的黑水银一般的眼眸中。
“长史在看什么?”张钧不禁道。
陆华亭道:“看两个人抱在一起。”
“这岂非正常?不少宫女,在宫外亦有情郎,这一年只见一面……”张钧停下来,因为陆华亭移开了目光,似乎是失了兴趣,又似乎思绪已然沉入虚空。
他似乎从来没想过,群青也和其他人一样,有亲人好友,甚至可能有情郎。
她也会投入旁人怀中,有这等亲密行径,也许还有更亲密的。
只是这另一面,自然发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也没必要为他所知。
陆华亭快步下了城楼,今日所见,他也觉得不足为奇,可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一股暗涌蔓延上来,如同四面八方包裹他的夜色。
他自小性子凉薄,对其他娘子面对爱人的忸怩姿态没有半分兴趣。
可若是群青,他却有几分好奇,因为他没见过。只是一想这神情是对着别人的,又即刻失了兴趣,暗涌漫上来,像数把刀子在胃里翻滚着。
第58章
群青被芳歇突然抱住的瞬间, 毛发倒竖。可等她听清芳歇说了什么,心提了起来,难怪她刚才见他神色不对。
芳歇说:“阿姐, 师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船行江南道, 路遇南楚的官兵夜袭,船翻了,是同去的药娘发回来的信,说没有找到师父。”
江南道中北宸与南楚边界犬牙交错,时常摩擦, 一艘客船就这样遭了无妄之灾, 简直是晴天霹雳。
群青知道, 芳歇儿时因为身体不好养在佛堂内, 后来便跟着李郎中行医,李郎中对她是恩人,对芳歇更胜父亲。
芳歇哽咽着, 整个身子沉甸甸地压在她怀中, 他虽生得比群青高一些, 但毕竟不到十六岁, 遇到这种事情, 肯定手足无措。群青却不一样, 她是大人了。更别说李郎中是为了找寻她的阿娘才出事,这叫她心中怎能不愧疚?
芳歇眸中一顿, 他感觉群青回抱了他,她摸着他颈后披散的鬓发,将浓烈的安慰与歉疚递过来, 只听她冷静地问:“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我遣走了小松,盘算一下这几年赚的银两, 差不多能置个宅子,准备关了药铺,南下再开一间药堂。”
“你想离开?”群青问,“去江南道?”
“师父还没找到,我得给他收尸。”芳歇将头枕在她瘦削的肩上,“阿姐,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自是陪你一起走。”群青道。
眼下李郎中也蒙难,于情于理,她都没有让芳歇一个人的道理,两人刚好结伴去江南道寻人。
“你听我说,出宫之事我已谋划得差不多,燕王妃答应在奉迎佛骨时助我出宫。”群青道,“仪式是冬月初二,这段时日你将银钱行李收好,在浐河上找一条当日南下的货船,等着我。”
芳歇一怔,点头答应:“我等着你。只是——那些人会放过你吗?”
“那些人”指的是南楚细作。
“我已找到愿意帮我换符信的人,届时刚好试试,看拿着符信能不能往江南道跑。”群青道,“若他们起疑,我也有应对的借口,大不了等你安顿下来,我再应付他们。”
芳歇立直身子,眸中神色复杂:“阿姐,我不愿让你孤身冒险。接下来在这世上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要丢下我一人。”
想到他年少失怙,又遭遇此变,群青自然无有不应。芳歇神色缓和:“当日走,这么急。阿姐你晕船,身体吃得消吗?”
芳歇不了解她在宫中的处境,群青却知道,在她如今的位置,想出宫多冒险:“宫中有些牵绊,想跑,只怕形势不允,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芳歇刚刚将群青先前讨要的沉香丸拿出来,闻言抬眼望她:“这沉香丸,是用来应对那些牵绊的吗?”
他的敏锐让群青惊异,芳歇又道:“你说之后,我翻遍医书,又去信问了师父几次,都没听说过此药。后来才在一本古籍上翻到了,是宫闱中的秘药。”
群青打开药匣一瞧,发现寒香丸只有一枚,不由抬眼看他。她要了两枚。
“这是我辗转托人从楚国从前的一个流亡民间的老内侍手中买的,只有一枚。”芳歇道。
“没事。”群青将药收起,世事复杂多变,她已习惯不如意,手上有一枚总比没有好。远处那老内侍用力敲响铜锣,提醒着宫女们关闭宫门的时辰到了。
身边的哭泣嘈杂声变大,群青只得别了芳歇,顺着人潮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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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心事重重,走得很慢,不知何时,就与宫女们散开,剩她一人漫步在夜色笼罩下的青砖上。
阿娘的线索又断了,还折进了李郎中,眼前一切如同挥不去的迷雾。群青心中隐隐觉得,她有些太倒霉了。
难道近日的香烧少了?
但她心知,急没有用,事情交给别人,总是鞭长莫及。眼下只有出去,亲自确认,才有挥散迷雾的可能。这一世,她的身体养得很好,她有大把时间可以寻找阿娘。
想到此处,她心中宽慰,感觉到夜风有些凉意,便把绑在身上的披帛放下来,夜风将一缕柑橘气味送过来。
她看见廊中靠着一个人影,陆华亭刚好贴在柱旁的阴影中,几乎看不清面孔,但他身上那张扬的气场却令人难以忽视。
群青见过的文官中,没有人像他这边喜欢站在暗处,但此人性格一贯肆意,不守陈规。
她倒没觉得稀奇。许是与刚刚与朝臣争执过,在此处思考,也许是近日被百官记恨,压力很大。
群青平稳地走了过去,从这道影子身边擦身而过。
片刻,群青顿住了脚步。
她感觉到陆华亭的目光跟着她走,她极敏锐,相信自己的感觉,折身走到他面前。
不会是方才见芳歇,引起了他的怀疑吧?毕竟上一世,她一次都没有见过宫外的亲人。
“恭喜长史,替燕王洗刷冤屈,声噪朝堂。”群青道。
陆华亭没有答话,群青觉得,他甚至没在听她说话。夜中,这张脸沉静,他双眼挑起的弧度却有几分妖异,他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望着她的衣裙,从裙摆向上,在上襦腰间的褶皱上停了停。
是对方抱得太紧,揉乱了。
随后陆华亭的眸光就这样落在她脸上,微凉而探究,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与平日不同之处。群青被这样看着,有几分心虚,又有几分冰凉透骨。
不会看破了她的筹谋,或者听到方才她与芳歇说的话了吧?她目光转至别处,尽量镇静应对:“有件事不便与燕王妃禀报,若长史负责奉迎佛骨的仪式,留意一下尚服局选的地毯。”
“为何告诉某?”陆华亭很敏锐。
“我们与你们相同,也有勾心斗角,权利争夺。”群青说,“言尽于此。”
陆华亭蓦地注意到,群青平日扣得很紧的那枚暗扣,松开了。
这个发现,比先前的数个都更他激起他的心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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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陆华亭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脖子,如一把冷剑贴在她咽喉上,群青转身离开,她不想,可心中浮出危险的预感。
背对陆华亭,她摸了摸脖子,从前燕王府势弱,陆华亭压抑恨意,与一个南楚细作合作是权宜之计。如今他马上要重掌权势,若是对她动了杀心,她不是不怕,也得有所应对。
手指触碰到里衣领扣,她才发觉方才芳歇拽着她的衣裳,使衣扣松开了。群青穿衣讲究,暗觉失了面子,单手迅速扣紧。身后却是一紧,像被捉住了尾巴。
陆华亭又牵住了她的披帛,似很想知道她怎么想的:“青娘子,这世上没几个人敢屡屡地利用某。”
群青道:“我在帮你。”
披帛贴着指腹,冰凉柔软,陆华亭将其在手上绕了一圈,却是铁了心将她拽回来,望着她的眼睛。
“是不是把某当卒子用,你心里清楚。”陆华亭看她的眼睛却极其贴近上一世那酷吏,璀璨含笑却冷酷,“你可知道,利用某,要付出什么代价?”
群青知道,她抬头,平静地回应:“你不想帮就算了。”
她的话已带到,陆华亭不帮也得帮。
因为这仪式上若出了岔子,圣人要问燕王府的责。
她还是赢了,只是日后要更加防备-
钦天监算好了日子,因为国事推迟了三次的秋狩即将展开。
吕妃娘娘吩咐下来,尚服局司衣司的女官们,正在库内加紧分类要分发给贵主们的骑装,因为时间紧张,所有人无论品阶,都一齐上手帮忙。
暗卫的到来,令所有人呆立原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顾尚衣道:“司衣司正在当差,诸位这是何意?”
翠羽跟着暗卫一同来,行一礼道:“燕王妃听从青娘子回禀,迎佛骨仪式的用具有些问题,还要再行查验。”
说罢,暗卫们已经进库内翻看查验起来。女官们有的疑惑,有的漠然,狡素立在一旁,不着痕迹地将她们脸上神情尽收眼底。
“这青娘子怎么这样?”许司衣怒道,“当日我陪着她查过仓库,她说没问题!偏选个最忙的日子来为难我们?”
顾尚衣冷笑:“恐怕是冲着我来的。”
见许司衣疑惑,顾尚衣道:“群青所在那清宣阁,嫌祷服料子薄,就说要尚服局重新赶制。可这祷服是礼部定下,早先准备好的,怎可能因为一个奉衣宫女一句话就改换,若是换了,再有别的娘娘不满意又该怎么解决,我便打回了。”
“重新赶制,好大的口气,难道她不知这得劳动多少人吗?这青娘子还未封官,就敢喝令尚服局。”许司衣不忿,“不过仗着燕王妃的势,真将自己当个人物。”
话语之间,燕王府的暗卫已撤了出去,拿了几样首饰,还扛着那卷地毯:“这几样东西品质有误,冲撞贵主,属下们晚些时候将替换之物送上来。”
女官之中,楚典衣的视线,在那地毯上停留一瞬,很快避开眼。
待到夜色降临,藏在竹林内的狷素抖掉身上露珠,回禀陆华亭:“那几人中,楚典衣果然向窗外扔出了蜡丸,看起来是用训过的雀鸟传信给上线,信刚刚发出,可以拦下来。”
陆华亭却道:“不必拦。”
说完这句,他便折返。狷素和竹素对视一眼,只觉得近日陆华亭的脾性很难捉摸。
陆华亭去找翠羽:“那日青娘子和王妃说了什么?”
“奴婢离得太远了,真的没听见。”翠羽说。
陆华亭又道:“王妃近日经手的政务,可否让某一观?”
他总是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无法确认。
“这可不行。”翠羽恼了,“长史问这些已是僭越了,你若再提,奴婢要告诉王妃了!”
陆华亭却是不恼:“那日青娘子约见王妃的纸笺,可以给某吗?”
“给你给你,你看吧,真的只是约见而已。”翠羽翻出来给他。
陆华亭看了两眼,将纸笺折起来,揣进袖中。
第59章
转眼就到了秋狩之日。
宸明帝心情愉悦, 太子和两王都在朝中,难得起了玩乐消遣之心,带着阖宫百余人、几十辆车, 浩浩荡荡地前往仙游寺围猎散心。
坐在官车上, 群青对面坐着郑知意和李玹。
还未入冬,李玹已裹上了厚狐裘,闭目养神。郑知意不住地掀开绘彩的马车侧帷,把脑袋伸出去。
前面是圣人和妃嫔的车架。天气晴好,苍穹之下, 青黑的山影起伏, 青麦苗泛着金光, 风吹进来, 吹动群青的发丝,她感觉松快多了。
郑知意掀了五次帘子,突然注意到了群青的缄默, 她关切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李玹睁开凤目望来, 群青道:“没事, 可能有点闷。”
其实马车中十分宽敞, 不仅有软垫、脚垫, 还有熏香。只是群青儿时出门少, 长时间坐在颠簸的车或者船上,就会想吐。
郑知意忙叫小内侍将车帘子卷起来, 用手扶着,不准放下来:“青娘子的样子,也骑不了马吧。”
群青顿了顿:“奴婢不会骑马。”
“这太可惜了, 那你就参与不了围猎了,其实骑马可好玩了, 要不我带你,你试试?”
李玹道:“太子妃自己好好玩耍,连骑马都要人作陪?”
郑知意横了他一眼,自顾自道:“我最爱骑马了,你不知道,我进宫一年多,就盼着今日能出来。还好父皇开恩,不然真要闷死了。”
李玹闭上眼睛,反正也插不进话去,便不说话了。
群青看着郑知意兴奋的侧脸,心中却有几分忐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郑知意做了太子妃,日后就是大宸的皇后,很少有出宫的机会。群青不知自己的帮助,是否改变了郑知意的命运。
马车颠簸两下,越过大片的丛林,群青抚住了胸口,脸色更白:“太子妃,你们先行,让奴婢下去走一走吧。”
郑知意忙叫停车,李玹一倾,望见自己的手腕被郑知意扣着,眼神慢慢变得冷静,他漠然靠回去,望着群青跳下车。
群青撑着一棵大松树吐了一会儿,感觉胸口的闷堵消失。她一面用帕子擦嘴,一面把手伸进树洞内,摸出了一枚蜡丸。
不舒服是真,任务也是真。安凛传了急信,一定说明南楚有大的行动。群青大概看了看,和前世记忆中南楚的行动差不多。
禅师点了两百精锐,专走人迹罕至的深山小道,准备潜入长安。
这样看来,林瑜嘉的动作与南楚的部署,是相互配合的关系。若能在奉迎佛骨的仪式上重伤宸明帝和太子,这些人刚好可以趁乱潜入宫城,发动宫变。
上一世她的品阶太低,没能跟来秋狩,只知这次任务被识破了,但不知具体如何失败。
不过以群青对禅师的了解,领到任务的定然不止林瑜嘉,这几日肯定有其他细作动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耳边是车轮吱呀、银铃晃动和宫女们嬉笑打闹的声响,群青不禁同情宸明帝了,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哪能预料到南楚又在暗中谋划?
不过这都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既有预判,她要做的便是藏好自己,必要时候,利用混乱。
群青正在想,右肩被人拍了一下。
她转过身,看到一个戴紫云冠、穿圆领袍、貌若好女的青年,那人看清她着装,也怔了一下。群青见礼:“赵王殿下。”
“你认得本王。”李盼走了两步,却是一跛一跛的,“还以为是谁家姬妾,宫中添了这么高位份的宫人,本王都不知道,你是皇后身边的?哪里不舒服,到本王车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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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盼笑得很深,说话亦是轻柔,眼神中却有种残暴之气,看得群青心底很不舒服。
皇二子李盼,和太子一母同胞,天生跛足,这一缺陷直接断送了他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可能。他从小就清楚这一点,是以放纵散漫,穿女装胡服、捧名伶、打人、养外室,什么荒唐事都做。
太子、燕王不过一妃,李盼却已有四个侧室。且他的纵欲,已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打仗打到要紧关头,都敢招妓入营。
“奴婢是太子妃身边宫人。”群青道,“您在西蕃作战时,在太子殿下身边侍候有一段了。”
李盼的神色变了变。
李盼文不如太子,武不如燕王。唯一的出路,就是紧紧依附于他的长兄李玹,刚好李玹身体不好,他能骑射,可以作为补足。
他是决计不能得罪太子的。但一个宫人敢拿这一点来震慑他,却令李盼不虞,他扯起嘴角道:“皇兄的车,早就走了。但凡他在意你,也该停下来等你。本王提点你一句,不过是个奴婢,不要因主子两天恩宠,忘了自己的身份。”
“前方路还有四五里,你若不上本王的车,自己走着去吧。”
这时银铃轻响,燕王的车经过,什么东西从帷幕间飞出来,咚地砸在李盼后脑勺上,让他愕然捂住脑袋。群青看清了那滚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枚柑橘。
群青向前看,燕王那车早就走了,似乎隐有郎君们的哄笑。
另一边又有一辆白而宽敞的七香车停下来,帷幕拉开,露出一张清秀文静的脸,是韩婉仪:“青娘子缘何在路边待着?”
李盼知道这是宸明帝宠妃,不敢怠慢:“母妃。”
未料韩婉仪理都不理他,微笑对群青道:“太子的车是颠簸了些,因本宫有孕,圣人特意嘱咐车行要慢要稳。青娘子坐我的车,应当不会难受了。”
李盼未料群青有这么大的面子,竟能让韩婉仪的奉衣宫女亲自下来扶着她上车。也不知他不在时发生了什么,是以他眼睁睁地群青将地上柑橘捡起来擦擦,坐进韩婉仪车内。
“二郎,”韩婉仪道,“先前你在西蕃边境没守住战局,圣人的气还没消,这么大的人了,收收自己的脾性。”
李盼讪笑道:“是,谢母妃提点。”-
燕王车内,狷素道:“就带了这么一只橘子,长史拿个石子儿都比橘子强。”
陆华亭在专心缠弓,指间胶绷紧,一圈圈缠在弓臂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李焕道:“难道还要把人砸开瓢了?不过二郎也真够荒唐,就这么几日都不能安生。”
陆华亭心中浮现出群青望过来那一眼,她面颊泛红,眼睫带着湿意,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但眼睛却还是冷清有神。
拎着长刀都不损精神,坐一路车坐成那样,是有几分好笑。只是想到这游戏快要结束,他的笑意慢慢敛了,竟觉有些兴味索然。
狷素道:“可是,殿下对宝安公主不也如此么?”
李焕见陆华亭一顿,忙给狷素使个眼色,道:“我和二郎才不一样。正当年的男人,喜欢女人有什么羞耻的?要没有喜欢的女人才叫奇怪呢。自古儿郎打江山,不就是想万民臣服,摘下山巅的花,收纳在枕畔。”
陆华亭将弓放下,望着他,半晌微笑道:“这不是喜欢,是狗看见了肉。”
狷素神色变了变,李焕噎了一下,好在陆华亭说话一向恣意:“你讨打是不是?等什么时候娶了妻,再来与我论道谁是狗。”
“夜中游魂,来人间索命,要娶个鬼妻?”陆华亭一哂,将箭搭在弓上尝试。
李焕见他面色还是苍白,忍不住伸手扶了下箭:“身体不好还不多练,教你旁的也不学,只练射箭。一日里有半日都是睡着。哦,倒也有别的擅长。”
狷素和狂素侧耳倾听。李焕道:“叉鱼,一叉一个准。”
笑声中,陆华亭也跟着笑了下。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体不好。”陆华亭理所当然道,“别的武艺耗散精力。只练三箭,才好以最小的气力,博得最大的结果。”
话毕,一箭自车帷缝隙射出,穿越丛林,钉在树干上。
树叶因震动,哗啦啦地落了下面的人一身,伏在草丛中的十几个南楚细作头生细汗,露出惊惧之色-
车上,群青将柑橘剥开,但不吃,放在桌案上。
她儿时便知柑橘的妙处,想来陆华亭丢出此物也是凑巧。柑橘的气味虽酸涩冲鼻,但闻着可以止吐。
韩婉仪的车非常宽敞,中间可以搁置桌案,案上是各色洗净的果子,有樱桃,竟还有荔枝。
“本宫脾胃不好,青娘子随便吃吧。”韩婉仪扇着小扇,“方才寿喜跑来叮嘱,本宫自然要卖殿下一个人情。就算他不叮嘱,本宫也会出手,毕竟你我该是一方的。”
群青的目光落在韩婉仪腹部,忍不住提醒:“娘娘,肚子太大了,不符月份。”
韩婉仪的神情紧绷起来,愤懑憋屈地将肚子往回收了收:“别忘了你我的赌约。我若失利,你也讨不到好。”
群青拿了几颗荔枝,郑知意都没有,可以拿去给她尝鲜:“知道。”
“为能来这次秋狩,本宫在皇后娘娘那里使尽了浑身解数。”韩婉仪道,“你就有如此的把握?”
群青没有,但她不能让韩婉仪看出来,干脆吃了一枚荔枝。
她端坐在车上,沉静得如同一道青烟,唯有抿住荔枝的唇鲜红,颇有些慑人之意。
韩婉仪歪在榻上看她半晌,不敢轻举妄动,竟生出敬畏之心:“我在家中素有才名,没想到在宫中却得依托你的帮助。不知青娘子在宫中,所为的是什么?”
群青面色苍白道:“为了活着,为了感情。”
“别说笑了,宫内哪有感情?瞧你年纪轻轻,便颇善心计,说这般幼稚的话,当本宫会信。”
“我在宫中,是为权势。”韩婉仪笑道,“权势便是你坐着的七香车,入冬时节的荔枝。你方才应该看见陈德妃了,四皇子没了,她坐的车破败漏风,无人理会;吕妃娘娘如今宠冠六宫,她的弟弟在外人人巴结。你若是出了宫,更如蓬草,天下动荡,连自保的气力都没有。”
“不管在哪,我都是为感情,我就是这样的人。”群青却以干净的眸望着她道,“有人负你,是那些人不值得,剑刃应该向外,不该向内,若连自己都保不住,那才是我的无能。”
此女坚定得像石头,韩婉仪一时竟无言以对,又觉得哪里被触动-
仙游寺虽说是行宫,但只有大量的禅房,比起宫殿确实简陋,群青跟着郑知意安顿好,一夜还没睡满,就被外面的吵闹惊醒。
群青连忙爬起来,外面的小内侍安抚道:“有南楚细作埋伏刺杀,娘子宽心,已经被燕王府的人拿下了。”
这么快?她甚至还没有将韩婉仪之事安排进去。
群青睡不着了,穿好衣裳出门,她想确认,南楚还有没有别的行动。
第60章
檐下的灯笼静静垂着, 照出了重叠的人影。马厩前有道黑影徘徊了一会儿,走到灯下,群青才看清, 那是个宫女装扮的娘子, 敛着袖快步向前。
这娘子虽做宫女打扮,发髻却很松垮,半数发丝散在雪白的颈上。那熟悉的步态和姿势,让群青快步上前拦住了她。
那宫女惊而抬头,果真是杨芙。她穿着宫女的衣裳, 但精心描绘了妆容, 唇上泛着亮泽。见群青打量她, 杨芙因狼狈而咬住嘴唇:“怎么, 见我沦落到这一步,惹你发笑了?”
群青已经不必问她怎么出来的,既然乔装改扮, 肯定是有所图谋。
“你要约见的是谁?”群青见那阁子里有人影, “是燕王?”
杨芙幽冷道:“用不着你管。你们没人看顾我, 难道不准我为自己想想办法?”
“你若真是自己想来找燕王, 我自然不会管。”群青道, “你是不是做了细作?”
杨芙神情滞了片刻, 幽恨地望着群青:“你呢?可是叛了楚国?”
群青没想到宝安公主会在冷遇中生恨,倒向南楚, 但仔细想想,是杨芙能做出来的事。
“你去吧。”群青利索让开路,反正杨芙是真的喜欢李焕, “但愿你下得去手。”
杨芙停顿片刻,走进了禅房。
深夜, 陆华亭回到住处,发现李焕的床榻上只有叠在一起的枕头,折身外出,一路追到一处禅房外。
窗内,是李焕和宝安公主抱在一起的影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狷素去拉陆华亭,转瞬脸上就挨了他一掌,这一掌轻飘,但足令狷素大骇,捂着脸道:“属下知错!那宝安公主以前从不搭理殿下,好容易给个好脸,殿下便应了她,悄悄将宝安公主带出来。殿下知道长史不喜她,所以叫我瞒着您……”
陆华亭平静下来,冷笑道:“不知会咬人的肉,狗还喜不喜欢。”
“长史是说,宝安公主已是南楚的人?”狷素急了,陆华亭却再不说话。
两人走到跟前,门口竟已立着一个娘子。
群青闻声回头,对上陆华亭的眼睛,又各自移开目光,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言。
群青感觉陆华亭的注意力不在室内两人身上,而是用那双幽黑上挑的眼凝睇着她,似想讥诮她前世的死,想在她脸上捕捉到破碎的神情。
只可惜,群青的内心早就如古井无波,没让他看出半分情绪:“可能男女情爱,难以控制。”
陆华亭似乎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漠然道:“某不能理解,娘子能理解吗?”
“食色,性也。”群青道,“这有什么不能理解,难道长史没有订过亲吗?”
这一句话,竟使陆华亭侧眼望向她。
夜中,群青身披皎洁的月色,侧脸一丝不苟,看着不染半分红尘之色,陆华亭没想到,她居然可以如此平常地说出这种话。
她确实订过亲。
蓦地,他又想起群青衣裳的褶皱,那枚散开的暗扣。
“人可以控制自己,狗才无法自控。”片刻,陆华亭的声音如冷玉,含笑而蔑然。
“神佛在上,我从来不敢把话说这么死。”群青越过陆华亭,见他皙白的脸上神色紧绷,心中泛出快意,故意仰头盯着他看,见他瞥过来,她笑了笑,“让燕王小心一点吧。”-
翌日,群青去内侍总管那处领到一袋带箭镞的铁箭,一袋十支。林中的鹿和野猪藏得很深,这一袋箭可以让郑知意玩一整天。
宸明帝和赵王一早就带着金吾卫进了林中。清晨的第一批猎物是留给圣人的,郑知意也不与他们相争。难得有个不拘品阶礼数的机会,她睡醒后便拿着一件衣裳,与后宫的嫔妃们聚在一起说话。
“儿臣的祷服,是用白矾水泡过一遍,再晾干,等料子变硬就顺垂了。”
嫔妃们凑过来看看,确实硬挺了许多。
容嫔道:“也不知今年的祷服怎么这样轻飘,这法子好,等回去,也叫本宫的奉衣宫女有样学样。”
“有这法子,我也学学。”
郑知意道:“若是母妃们觉得麻烦,可以将祷服送到儿臣宫中,儿臣帮你们处理。”
“那好啊!”有人道。
正说着话,李玹拎着袍子,过来请嫔妃们去吃圣人猎到的头羊。司膳当场拔毛处理,剔骨拆分,已经炙熟了。
这羊肉不一定好吃,却是一份喜气,她们自是欢喜,说笑着过桥去吃羊肉。李玹看了看郑知意,又看看群青:“又揽什么活?”
郑知意道:“青娘子发现,这祷服料子容易烧着,禀报了尚服局,无人理会,便想了这个法子知会六宫,拿白矾水泡过之后,便烧不着了。”
李玹听到一半便怒火攻心,祷服已经下发,此时想要更换已经来不及了,他转向寿喜,“尚服局尚衣是谁?玩忽职守,还有脸领俸,传本宫旨,撤了她的尚衣之位。”
“殿下也别担忧,也许奴婢只是过虑,并不一定真的会出问题。”群青道,“不如先叫娘娘们用白矾水处理祷服,不要造成恐慌。”
李玹瞥着群青:“本宫有些奇怪,祷服有问题,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李玹敏锐得惊人,察觉到了她的心虚,群青的眼睫一颤:“尚服局顾尚衣媚上欺下年数已久,若奴婢提前告诉殿下,殿下还会有这一怒,削她的职吗?”
李玹最讨厌旁人算计他,眸色变了:“你不要仗着本宫纵容,太聪明了。”
群青应是,冷汗涔涔地拉着郑知意走了。
从禅房所在之处,到对岸的林中,没桥的浅滩,要踩着一连串的溪中石头才能过去。
这石块一次只容一人通过,郑知意挽着裙子,走在前面。
谁知迎面有人走过来,与郑知意狭路相逢。
这少年提着葛布僧衣,手绕佛珠,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见郑知意,竖掌行礼。
是那个琉璃国宾使少年,德坞。郑知意认出了他,激动道:“是你,那个画丑画的!”
德坞听不懂汉话,迟疑地用梵语道:“见过太子妃。”
“我看你那幅丑画不像我,是像你,头大腿细,没有头发。”郑知意打量他,笑得更深,“你说是不是?”
德坞见她神采飞扬,只以为在夸奖自己,羞涩地笑了,赧然回应:“德坞谢谢太子妃厚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原来你也这样觉得啊。”见他点头,郑知意自顾自理解。
群青终于依靠强大的平衡能力挤站到郑知意身后,结束了两人荒唐的对话。
谁知德坞直接跳下了石头,膝下的僧袍浸泡在了溪水中,对两人行一礼:“小僧可以涉水而过,请你们踩着石头过河吧。”
郑知意回过头,怔怔地看着德坞蹚水而去的背影:“他人还怪好呢。”
“青娘子,小和尚东西掉了。”郑知意指着水中泡着的流苏,原本挂在佛珠尾端。
群青把流苏捡起来:“我先送太子妃过去,再交还给他。”
内侍小跑着将郑知意选中的马牵来,这是一匹健壮的枣红马,四蹄踏着地面,不住地侧头喷出白气。一旁的司狩见状跑来:“太子妃选的马,今日似乎有些焦躁,不如臣另牵一匹?”
“不用,若连马都不会驯,我白当我阿爷的女儿了。”郑知意道。
她一把搂住马头捋了两下,不知做了什么,枣红马卑顺地低下头,她翻身骑在马上,道,“我跟它附耳说话,它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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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狩叹为观止,群青亦是佩服。
“青娘子,要不要上来?我带你狩猎。”郑知意背着弓箭,骑着马在原地兜圈子,神采奕奕,恨不得立刻就冲进林中。
“不用了。”群青嘱咐道,拿着手上的流苏,“司狩一定要跟紧太子妃。”-
仙游寺内有法王塔,上次琉璃国出使时送来的舍利子便藏在塔中。这次宸明帝邀请宾使同游,便是让他们进塔内观瞻。
阿提涅上次被当场驳斥,听说那个会骂人的太子妃也在,便称病不来。来的只有两个老实的宾使,一心礼佛,宸明帝也没将他们放在心上,任他们自行游览。
德坞涉水而归,老和尚已从法王塔内出来,坐在大石上打坐,他说:“佛珠上的东西掉了。”
德坞看了看手上缠着的佛珠,发现流苏果然掉了。这个瞬间,德坞于冥冥间感知到什么,他拉住老和尚的衣袖,将他拽向自己,但还是晚了。
一支带镞的箭破空而来,穿进老和尚后背,巨大的力直将他带得翻下石头,栽进溪水中,圈圈红痕晕开。
几乎是立刻有人跳将下来,将他从水中捞出。陆华亭周身沾湿,一手摁着老和尚胸口汩汩涌出的血,将他连拖带抱搬进了禅房内:“狷素,传医官!”
陆华亭向四周看去,藏在树干背后的群青也朝四面八方看去。四面都是密林,都有狩猎的贵主,不知道是谁竟用狩猎的箭射伤使臣。
是南楚细作所为,但不是林瑜嘉,他不擅射箭,六品以上宫官里面还有细作。
宸明帝防护的重心都在贵主身上,但若是奉迎佛骨之前,使臣死了,想来这仪式也要乱套,燕王府首当其冲。
所以陆华亭如此紧张。
群青亦很紧张,但她不忘放出了鸣镝。
陆华亭在禅房内按着老和尚的伤口,未料片刻后,门被踹开,群青扶着喊痛的韩婉仪也进了这间房,他不禁一怔:“干什么?”
“韩婉仪肚子不舒服。”群青在屏风那边道。
医官进了门,望着这素屏两端的景象,一时迟疑,按照尊卑,他自然是得先看顾龙胎,陆华亭也想到了这一点,黑眸挟着冷意,望向群青,手却止不住地抖。很少有人能将他逼到此等狭地。
群青感受着他的注视,停顿片刻,道:“婉仪娘娘说了,使臣要紧,先去给使臣止血。”
陆华亭用力缠着伤处的手停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