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医官为老和尚拔箭。

    “使臣运气好, 没有射中心肺。”医官道,“只是需要止血。”

    素屏对面,韩婉仪的倒气声传入耳中, 陆华亭默了片刻, 道:“若无生命之危,我可以按着这帛带,请医官去照看韩婉仪吧。”

    韩婉仪道:“本宫还能忍,有人谋害使臣,还请医官包扎好了, 不要掉以轻心。”

    陆华亭抬睫, 沉默不语, 眼中现出疑色。

    哪个孕妇在这种关头可以不顾惜腹中胎儿?群青上次穴术救人, 本就蹊跷,说不定群青早就知道,这韩婉仪有问题。

    今日闯进来, 又是在利用他。

    “现在就去诊韩婉仪的脉。”陆华亭道, “万一出事, 臣担待不起。”

    “陆大人是不是有些僭越了?”韩婉仪不禁看向群青, 白皙的面庞上现出冷汗, 她刚刚饮下药丸, 可以伪做女子小月的脉象,但药效还没发作。如果让陆华亭拿住把柄, 便是不可控的了。

    随后,群青走了过来,挡住了医官:“吴医官, 您不擅妇科,万一治出问题来怎么办?”

    话毕, 对上陆华亭望过来的目光。

    他面无表情,黑眸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神情让群青确认,他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把戏。半晌,陆华亭道:“青娘子总在河边走,不怕湿了鞋?”

    “我没湿。”群青道,“是长史自己的衣裳湿了。”

    陆华亭顺她目光垂眼,他方才涉水捞人,衣袍已在地上晕开一圈水渍,鬓边发丝上也悬着水珠。

    “娘子身上带帕子了吗?帮某擦一擦。”陆华亭无所谓的眼神落在群青眼中,就像挑衅一般。

    群青真的从袖中取出素帕,叠了叠。

    他要打口舌官司,她也可以拖延时间。

    她知道陆华亭厌恶别人触碰,肯定不会让她碰到。果然,她的帕子靠近陆华亭鬓边时,他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的素帕。

    他瞥了眼盘中染血的箭:“某都不知这箭是不是你射的,娘子卖个乖,便想利用某,你把某想得太仁善了。”

    群青看了一眼一旁侍立的吴医官,他垂首而立、嘴唇哆嗦,直接将素帕按在陆华亭鬓边:“长史说什么。谁会刺杀宾使?对神佛不敬之事,我不会做。”

    陆华亭望着她专注的眼睛,一时竟僵住了。群青本想用力擦两下,好好折辱一下陆华亭。但事实与想象不符,因为紧张,群青用力很轻,饶是如此,她的指腹依然能隔着薄薄的素帕感受到那温热。

    只蹭了两下,她竟仓促撤回手,那素帕掉落在陆华亭衣襟上。

    这时,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陆华亭的手腕!

    那老和尚睁开了眼睛,口中念叨什么,围过来的医官听不懂梵语,一脸茫然,是德坞却是脸色大变,讶异地望向陆华亭。

    老和尚挣扎坐起来,将陆华亭手上檀珠攥得咯吱作响,浑浊的眼睛中充满惶恐和愠怒,他道:“是你,当年杀增珈法师那少年是你!”

    群青望向陆华亭,他没有表情地任老和尚拉扯,一双眸子却墨色染尽,似在瞬间被某种回忆笼罩,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从未见过的戾气。他抬眸,这把带着杀意的火连带着烧到了群青身上。她震惊的神情已然告诉他,她听得懂梵语。

    群青的冷汗冒了出来,她年少时是杨芙伴读,也学习过梵语,但她根本没想撞破此等秘辛。

    增珈法师又是赠檀珠、又是赠棺材的,本以为是陆华亭的良师益友,没想到已死在陆华亭手上。

    那老和尚抓着陆华亭的手腕,手却陡然一松,昏倒过去,原是群青一个手刀,将他劈晕。

    她平静地对满脸惊愕的医官和德坞道:“宾使受伤高热,幻觉谵妄,这么激动,对恢复恐怕不利,且让他休息一下,请吴医官为他施针。”

    德坞抿了抿唇,似乎信了。

    陆华亭的复杂眼神停留在群青脸上,她压低声音,附耳问:“长史那份密诏上的罪行是这个吧?”

    大宸一向尊师重道,弑师和弑父差不多,都是大逆不道,更何况增珈法师是琉璃国德高望重的高僧。群青虽不知这其中因由,单看结果,这种程度的德行有亏若呈给圣人,足以毁掉陆华亭的仕途。

    “圣人马上来了。”群青还惦记着眼前的困境,“长史现在退出去,我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陆华亭幽冷的目光在群青面上停留,慢慢地将老和尚的手掰下来,像游魂一般离了阁子。

    “娘娘见红了!”韩婉仪的奉衣宫女喊道。

    韩婉仪服下的药物生效,此药虽然帮助假孕,给女子带来的疼痛却分毫不减,韩婉仪将宫女的手都掐红了。

    群青看向慌乱的吴医官:“现下只有我们两人,您也是无辜,娘娘绝不让你担责。去看顾娘娘吧。”

    吴医官审时度势,自然连连点头。

    宸明帝闻得风声,立即停止狩猎,大步赶来,身后跟着吕妃和几个内侍。

    群青道:“圣人,婉仪娘娘不舒服,奴婢施穴术无用,医官正在诊治……”

    宸明帝瞧了她一眼,这冰冷的一眼,让群青头皮发麻。

    未等她说完,龙袍带着疾风刮过她的脸,将她的发髻都打散了,宸明帝推门而入,拂开素屏。

    房内,韩婉仪斜靠在榻上,裙摆落在地上,神情憔悴得像枯萎的花,盆中装着一盆血水。医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吕妃看了韩婉仪一眼,抬手便掌掴了韩婉仪身边的奉衣宫女:“下面的人为何没有照顾好婉仪娘娘?”

    圣人一怒无法避免,她想将责任推到宫人身上。

    小内侍道:“附近只找来一位医官,方才宾使突然遇袭,出血不止,娘娘怕影响国事,情急之下,叫医官先给宾使止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婉仪哽咽道:“圣人,臣妾有罪,是臣妾没能保护好孩子,请圣人不要牵连无辜。”

    宸明帝望向一旁躺着的老和尚,闭上双眼,胸中情绪激荡,一句话也说不出。

    四位皇储各有各的问题,以至宸明帝对这个尚未出生的皇五子怀抱着极大的期待,现在期待成空。可这种情境,又能怪谁?

    “别哭了,不是你的错,是朕不好,忽略了你。”望着韩婉仪含泪的脸,宸明帝忍着心中绞痛,用拇指轻轻擦去她脸上泪水。

    新妃之中,韩婉仪文静端庄,但是性格太冷了些,所以不如吕妃得宠,如今看到她这般隐忍周全,愧怍占据了宸明帝的心,“来人,封韩婉仪为韩妃。”

    韩婉仪的眼睫一颤,手一松,那枚代表着年少爱情的梅花章彻底跌入水盆内。

    吕妃袖中的手指攥紧,转头便挨了宸明帝的训斥:“为何附近只有一个医官?为何宾使无人保护,一个秋狩,叫你安排得漏洞百出,没有那本事还盘算着皇后之位!”

    吕妃近日盛宠,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咬紧牙关,很快调整了神情:“都是臣妾的错,臣妾该死,还请圣人保重身子。宾使中箭,定然是有细作混在其中,臣妾一定查出来。”

    宸明帝离开了那阁子,见群青还端端跪在门口,面无怨怼,叹了口气:“难为你看顾太子妃,还能记着韩妃。”

    群青听他语气,便知事情办妥了,放下了心:“婉仪娘娘是太子妃的母妃,便也是奴婢的主上,照顾是应该的。奴婢帮婉仪娘娘保过胎,经手的病人,奴婢都会关注。”

    “将朕的金箭拿一枝赐给她。”宸明帝道,“去找知意吧,别让她担心。”

    群青应了,又迟疑道:“圣人,先前太史令测算,说宝安公主冲撞韩妃娘娘的孩子,今日奴婢似乎看见宝安公主和燕王殿下在一起……”

    宸明帝刚刚平静下来的脸,果然再起波澜:“把那不肖子给朕叫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已转身离开,眼中噙着薄凉的笑,远离怒火。

    风吹动树叶,吹动群青的裙摆和披帛。

    “长史方才怎么不拦着她?”狷素看向陆华亭,他骑在马上,却是一语不发,调整着手上的弓弩。

    “殿下,韩婉仪之事已办妥。”群青将金箭交给李玹。

    李玹正在看郑知意围猎:“父皇没有难为你吧?”

    “青娘子,看我已猎了一兜了!”郑知意远远地冲群青喊。她的骑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驭着那匹枣红马,轻灵地旋转,徘徊。

    平日里郑知意只算清秀,可骑马时,她的脸红扑扑的,风姿如同骄阳。群青望着她微笑,连李玹的视线都不受控制地集中在她身上。

    便在此时,郑知意骑着的马四肢抽搐一下。

    它趔趄了一下,在它掉头的瞬间,郑知意扯住了缰绳,两脚夹住马腹,然而这平日可以阻止马儿狂奔的动作并未生效。

    那袋猎物横洒在地上,马带着神色稍惊的郑知意,疯也似的奔向密林,任她如何拉扯缰绳都不停下。

    跟随郑知意的司狩见状,满头大汗,赶紧追上去,可是郑知意的那匹马已经跑得好远了。这若是撞了树,非得把人的脖子撞折不可!

    “愣着干什么,还不叫人去追?”李玹见状,脸色阴沉下来,郑福疯跑出去叫人。

    “等金吾卫来,就晚了。”群青望着密林,只觉得心头空荡荡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李玹急道。

    身旁却只感觉到一阵风,李玹视野中,只见群青翻身上马,夺过身旁嫔妃的箭袋,取了一箭,反手扎在马臀上,那匹马吃痛,扬蹄冲向林子。

    李玹的脸白了。

    此时此刻,杨芙和李焕一并跪在宸明帝面前。

    杨芙头发披散,唇边带着诡秘的笑意。到了这一步,她自是抛却了廉耻。昨夜,她并没有让李焕得逞。男人唯有钓着,才能让他继续围着她转。

    李焕不顾宸明帝的怫然大怒,说要娶她为侧妃时,杨芙还是怔了一下,不过这瞬间的触动,很快就被目标达成的狂喜所取代。

    至少她不会被幽禁在那间小阁子中了。

    她日后还会掌更多权势。不论是细作还是什么身份,好过无人问津。

    她今日还安排了一场好戏。

    杨芙的恹恹的眉眼望向远方的猎场,待看到群青骑马追进去,眉间闪过一丝恨意。

    当日说要永远陪在她身边,如今,还真的认那马匪之女为主。

    那便一起去死吧。

    群青的马跑得太快,以至于她的衣襟和披帛飘起,如离弦的箭。她很快看到了郑知意,郑知意正趴在马上抱住马径,咬牙不让自己掉下来。

    群青取一箭掷出,钉在树干上,那枣红马受惊扬蹄,没有直直撞上树干,另取了道,群青又取了一箭。

    “青娘子不是不会骑马吗?”狷素大惊,“她这样……长史!”

    陆华亭已拍马追了上去。更让狷素惊讶的是,风中他徐徐张开弓,冷静地瞄准群青的后心。

    陆华亭的眼眸漆黑,余光瞥见左腕上檀珠,却没有动容,老和尚的几句话,又激起了他的仇恨,将他带回当年密不透风的绝境,如溺深海,无法呼吸。

    他知道这样一件事被政敌所知,日后一定会威胁他的性命。

    他也不是第一次动杀心。

    这一箭出去,她几乎不会吃痛,即刻毙命。此女的威胁,她的缠绕,她带来的所有意外和阻碍,便全都烟消云散,他有把握再将一切拨回正轨。

    陆华亭瞄着那道纤细的背影,然而,那道影子却渐渐偏移,歪出了他的靶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的马跑偏了。

    她似乎突然失去了驭马之能,像个不会骑马的人,身影摇摇欲坠,任凭马的轨迹歪斜出去。

    第62章

    杨芙的神情也怔住。

    脑海中浮现出少女群青骑马的样子, 那是她青葱年少时最喜欢的模样。

    群青十一岁便会驭马,打马球时比昭太子还要风光,游戏时能越过众人, 孤身为她取来花球。

    群青纵马提灯, 衣袂在风中飘逸如仙,她跃下马,身上衣裙方才飘落下来,她说:“公主,不用去和亲了。”

    从未像今日这样, 坐在马上, 扯不住缰绳。

    为何会这样呢?

    刹那间, 清净观那夜的回忆如惊雷, 闪现杨芙的脑海,也闪现在群青的脑海。

    当时城破,她们两人藏身观中。时玉鸣是清净观的守卫, 他胸口中箭, 撑着最后一口气, 慢慢地移动到门边, 背靠着观门, 用自己的身躯抵住门板。

    然而下一刻, 那门板倾塌下来,将他压在下面, 一匹白马扬蹄踏破门板,闯进观中。骑在马上的人通身铁甲沾满血渍,戴着青铜鬼面, 宛如修罗。

    李焕确实对她很好,但那夜的李焕也确实陌生可怕。

    他骑着的那匹白马露出牙齿, 四蹄飞扬,隔着门板踏了时玉鸣的尸骨,从此马在群青眼中,变成了狰狞的象征。

    是因为这个吗?杨芙的呼吸急促起来,这后知后觉的恍悟,像一根扎进心中的刺,带来阵阵的刺痛。她看着那道身影,眼泪涌了出来。

    时玉鸣死后,群青再也骑不了马。

    群青的冷汗涔涔而下,不知何时淌过眉宇,打湿眼睫,眼睛刺痛。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鼓动,这么久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克服,然而还是不行。

    好在方才第二箭扎在马颈上,郑知意那匹马已然衰弱减速。

    群青被冷汗打湿的手指无法蜷缩,身体僵硬如石,夹不住马腹,她知道自己马上

    可能撞树,或是掉下来,但她看不清前路,包围她的杉林,在风声中旋转。

    那瞬间,陆华亭松了手,那一箭破空而出。

    箭擦过群青的脖颈,铮然钉在树干上,令马匹惊止。随即又是连续两箭,射中马前蹄。马嘶鸣一声,腿一弯,向前跪倒,一股巨大的力将群青抛落下来,在滚落在地的瞬间,有人揽住她的腰,一股力道将她重新带上马。

    这人的怀抱虚而温存,使这依偎如同玩笑,风吹过衣袂,黄香草的气息涌入鼻端,群青碰到他后腰硬质的蹀躞带,似乎被太阳晒得滚烫,又好像冰凉,竟让人觉得扎手。

    意识到这是谁,她立刻松了手。陆华亭本就抱得虚,忙夹紧手臂,却止不住她的下坠,以至于两人一起失去平衡,从马上栽下来。

    群青摔了个七荤八素,但因为太震撼,她竟一时忘记了疼痛。她想坐起来,被陆华亭一只手压住肩膀,按在了地上,他皮笑肉不笑道:“某救娘子,缘何恩将仇报?”

    群青反手攥住他的手腕,那只手便压得更紧,她只得松了劲,望了他一会儿,下意识道:“长史是不是射偏了?”

    杉树与天幕间,陆华亭那双黑眸中的笑意收敛,现出一瞬的茫然,然而很快便又笑起来:“就是射偏了。”

    群青瞥了眼他的手臂,这么躺着感觉劣势,便挣扎着搓了搓袖中布条。陆华亭正要开口,突然看见群青脸上出现无数红色斑块,红痕很快蔓延到脖颈,唯有一双眼睛望着他。

    这一遍,郑知意安全落地,狂奔过来,望见群青躺在地上,吓了一跳:“青娘子,你的脸……”一抬头望见陆华亭,她伸手便将他掀开,急道:“你走开,离远些,没看到你让我的女使过敏了吗?”

    “天呢,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说对人过敏的。”狷素亦追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群青,又望了望陆华亭,“长史,你真的让青娘子起瘙痒风疹了?”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陆华亭瞥了他一眼,未等狷素说完便站起来退到远处,一直缄默地退到树荫下。

    此时李玹带着十几名金吾卫也追赶过来,他被搀扶下马,大步赶来,一见陆华亭就这么安静站在树荫下,顿生心火:“你就站在这儿,不知去扶一下?”

    斥毕,他没有时间停留,白着脸朝郑知意她们走去。狷素百口莫辩,转头去看陆华亭,他倒是神情平静,似乎在出神思考。

    风吹得头顶的枝叶哗哗作响,陆华亭回想着方才抱群青的感觉。

    那过程太过短暂仓促,他亦不习惯与人太近,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气,或一片云,没有实感。那云一下子便溜走,只留微末的触感沾在他袖上。

    想法很快被眼前景象打断。

    见群青躺在地上,李玹俯身,竟想将她拦腰抱起。这举动太急切,就连郑知意都不禁瞥了他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群青如何推拒,李玹站直了,站在一旁,肃着脸道:“还不抬一架轻辇来,送太子妃和青娘子回禅房歇息。”

    群青只得领受这份好意。轻舆从陆华亭身边经过,她自空隙,看到他还站在梧桐树下,远远与他相望。

    他的神色平静,眼中像蒙着一层雾,她的视线转而望着他拎着的弓,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群青放下帘子,她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杀增珈法师的事不慎为她所知。春藤籽汁液只能退敌一时,等陆华亭躺下深思熟虑,一定不能安枕。若换成她,肯定会想办法排除障碍,不会什么也不做-

    宸明帝和吕妃坐在椅上,司狩禀报:“太子妃的马死了,但鼻孔内白沫,应该是被人喂了药。”

    吕妃道:“是什么人这么毒辣?”

    “在养马场附近,见着这个奴才鬼鬼祟祟,”金吾卫推出来一个十七八岁小内侍,这名小内侍远远地望了杨芙一眼,似下定了决心,跪下认罪:“奴才是鸾仪阁侍弄花草的奴才,宝安公主长期幽禁,奴才们发不下月钱,奴才对太子妃怀恨在心,所以给马投毒。”

    还未说完,宸明帝便抬抬手,金吾卫将小内侍拉下去,是处死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虽然是奴才的错,但贵主管理不善也是罪过,万一太子妃出什么事。”李盼道,“儿臣以为,宝安公主也得罚,三郎还一意孤行要娶她吗?”

    李焕道:“宝安公主有错,父皇处罚就是,我不会求情,也不会像二兄一样始乱终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宸明帝一听李焕说话就头疼,吕妃忙劝和道:“圣人,三郎性子直,重情重义是好事。”

    “燕王妃在宫里忙碌着,你问他对燕王妃重情重义了吗?”宸明帝道。

    赵王李盼唇角带笑,他觉得众人对燕王的忌惮简直是多虑,李焕为袒护宝安公主不惧激怒圣人,光这一点便可以让他翻了车,自然乐意再挑一把火:“父皇,郎君三妻四妾不也正常,三郎冲冠一怒为红颜,儿臣替三郎求个恩典,干脆就让宝安公主当侧妃吧。”

    李玹道:“父皇,宝安公主影响了韩妃娘娘,又纵容宫中内侍谋害太子妃。儿臣和太子妃可以不介怀,但若是她容留宫中,只怕韩妃娘娘触景伤情。若真的要做三郎的侧妃,不如便让她留在这仙游寺吧。”

    宸明帝道:“宝安公主,褫夺公主之位,封为燕王侧妃,其他的按太子说的办吧。三郎,你可满意了?”

    让旁人三言两语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打发了,对一个男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李焕显然是这样认为,他的手攥紧了,望着太子和赵王:“谢父皇。”

    杨芙伏下谢恩,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而生出空茫不安。她总算换得一个身份,却连公主的头衔都失去了。接下来无论在哪,唯有牢牢地勾住李焕的心才能生存。

    众人散去,李焕走到陆华亭面前,欲言又止。陆华亭只道:“恭喜。”

    狷素想跟着,陆华亭挥了挥手,让他退开,自己走进林中。

    知道他想一个人待着,狷素便只远远地缀在身后。

    远远地,山谷传来人声。

    陆华亭听出声响中的喧哗和兵戈之气。前日南楚埋伏的细作已经被一网打尽,这种声响……是有人连夜在拷问细作。

    陆华亭快步前往吕妃的禅房。

    禅房内灯火通明,吕妃一见他便急切起身:“可是细作有眉目了?”

    陆华亭将老和尚身上拔下来的箭搁在桌上:“铸箭时,每人的箭镞都铸有编号。这箭镞上没有编号,乃是用自己的箭镞,接在箭身上。娘娘可能想起别的细节?”

    “你这意思是线索断了?我又不会铸造兵器,哪里来的线索?”吕妃有些焦躁,“这燕王,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长史别是看走眼了。”

    “圣人春秋鼎盛,时间还长,娘娘不会连一时形势都沉不住气。”陆华亭微微笑道:“听说生意人都讲求回报,娘娘若是后悔与燕王府结盟,现在可以退出。只是吕万户侯的那块地,某才刚筹得了订金……”

    吕妃神情一凝,勉强笑道:“你是骂本宫只顾利益,不讲恩义?陆大人言重了,燕王府送给吕家的东西,本宫怎么能忘。只是眼下太子和赵王得势,圣人又被韩妃勾去,怕圣宠难回,才有些着急。”

    陆华亭淡道:“娘娘深夜把那些南楚细作提走,也是着急了?”

    吕妃倒也诚实:“不是本宫不信长史,命人上刑,是想尽早抓到细作,免得让圣人觉得本宫办事不力。”

    “娘娘的人下手没有轻重,容易屈打成招。”

    “管他是不是屈打成招,办事得力不就行了?”吕妃道,“眼下倒真有条线索:太子妃身边那个青娘子落下了把柄。本宫听说她是个人物,连长史都颇为苦手。韩妃是她扶起,宝安公主的事也是她推波助澜,位尊者动不了,位卑者还不能给点教训,难道要吃哑巴亏不成?”

    陆华亭沉默不语。

    第63章

    半夜, 群青毫无睡意,听见了远处的动静。

    随即禅房的门被哐哐地敲响。群青起身穿好衣裙,郑知意也醒了:“大晚上的, 吵什么吵?”

    门外传来金吾卫的应答:“回太子妃, 吕妃娘娘提审细作,得知这仙游寺有两棵千年的古树,内有树洞,细作是在这树洞中放信……”

    “说简短些。”郑知意打断。

    “来路上唯有青娘子下了马车靠近过其中一棵,请青娘子去问两句话。”

    “岂有此理?”郑知意正要骂人, 那厢金吾卫却并不客气:“吕妃娘娘有令, 还请太子妃通融。”

    郑知意见群青已穿好鞋子, 拉住了她:“我去叫太子?”

    “天晚了。不必惊动殿下, 若奴婢一个时辰内还没回来,太子妃再通知殿下。”群青说着,拉开了门。

    群青一向有主意, 郑知意只得作罢, 嘱咐小宫女给她披一件斗篷。

    群青前脚刚离开, 后脚便有一个着斗篷的娘子带着寒气钻进禅房内。郑知意还以为是群青回来了, 待得那娘子摘下斗篷, 吓了一跳:“怎么是你?”

    那娘子长相甜美, 眼下有一颗妩媚的小痣,正是宝姝:“下官孟宝姝, 深夜叨扰,实是有重要的事要禀报太子妃。”

    此人之前在宝安公主那里仗势欺人,郑知意对她没有好印象, 驱赶她:“何事半夜鬼鬼祟祟地来,不能白天说?你出去, 等青娘子回来再听。”

    宝姝长跪不起:“就是和青娘子有关,事关太子妃利益,您先听完我说的,再决定要不要叫她。”-

    深夜,寒风凛冽。

    群青跟着金吾卫向山谷走,走至岔路,正要下坡,一行人被立在半道的竹素挡住去路。

    竹素行一礼道:“长史说了,青娘子他来问,请吕妃娘娘通融。”

    金吾卫面面相觑,但他们知道吕妃和燕王府交往密切,一定有所商量,交涉过后便走下山谷。竹素走了两步,侧过身:“青娘子在看什么,何不快点跟上来?”

    群青望着山谷中聚集的灯火,又看向前方,只见羊肠小道延伸山上,漆黑的树影晃动。她道:“吕妃娘娘和其他人该是在山谷吧。”

    吕妃只是后宫妃嫔,见识有限,她有把握对付。而陆华亭就不一样了。

    竹素道:“长史说了,山谷是死路,上面是生路。”

    这便是逼她上去了。

    群青浑身沁出冷汗:“陆大人在上面吗?”

    此处山影凄然,若想让一个人无声无息消失,他甚至可以不出面,如此也不必愧疚。

    竹素有些佩服群青了,她一个娘子,戒心比他们做暗卫的还重:“问这个做什么?”

    群青道:“只有见到陆大人,才有生路。”

    紧接着,她便听到一道声音如冷玉般落下来:“要见某,还磨蹭什么?”

    随即山上现出一道宽肩窄腰的影,他手中提灯,衣袂随微风飘动,陆华亭垂眼望她,挑起唇角,玩味道:“娘子怕什么,怕某杀你啊?”

    也是奇异,一见到他,群青提起的心落回腹中。

    陆华亭并不像她方才臆测中那般冷酷无情。

    这点微妙的偏差,就像他在马上那一抱,如温水滴落潭中,漾开一圈涟漪。

    只是群青无法在紧张时感受涟漪。

    约见,便是有话说。只要能说话,就能谈判。

    群青走近了,陆华亭含笑的黑眸微凝。她的唇色苍白,额上已生细汗,是真的害怕。

    不知怎的,她的提防害怕,没有使陆华亭开怀,反令他如鲠在喉,他平静道:“娘子进来烤烤火吧。”

    因为阴冷,山洞内生了一堆火焰。陆华亭撩摆坐下,漫不经心地拿树枝捅火。群青踌躇片刻,开口:“当年,增珈法师的事……是他先动手的吧?”

    群青望见陆华亭的手顿了顿,指骨在火光映照下,漂亮得惊人:“这很重要吗?”

    “你要是平白无故杀戮高僧,确实是大逆不道。但长史似乎很忌讳此事,穷凶极恶的人,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有后悔的人、矛盾的人,才会耿耿于怀,生出逆鳞。”

    群青道,“若是他先动手,你只是保自己的命,既是微末时保命之举,多少无奈,我不会拿此事威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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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为你很了解某?”陆华亭抬眸看她,某中似乎有熊熊大火燃过,留下焦黑的余烬:“娘子装着心软,实际上从不手软。”

    群青道:“我有原则。说了不会,便是不会。”

    “你觉得某请你来,是为增珈法师的事?”

    那不然呢?

    陆华亭笑道:“某害怕漆黑狭窄之处,请娘子作个伴。”

    群青只觉被火烤得有些生汗。

    “我的话已对长史说完。出门时嘱咐了太子,若一个时辰不回去,他便要找来了。”群青说着,拢起衣裙起身。

    谁知陆华亭紧跟着起身,他用折扇抵住群青的脖颈,直将她抵在冰凉的岩壁上。群青被抵着咽喉,在铺天而来的压迫感下缓了片刻,镇静下来。

    “娘子现在不对某过敏了?”陆华亭的视线如刀锋,在她白皙的脸上游移。

    她镇静的神情让他心中不平,手上加重些力道,多日来她都在退避,让人好像宛如以手掬水,抓捏不住。此时终于摁在掌下,他才得以喘息。

    群青的长睫颤了颤,试图唤起他的恐惧:“我也习得几分医术。长史怕黑暗狭窄之处,多半是心症,可是以前曾经被关在类似的地方……”

    陆华亭却一动不动,只望着扇柄下,她领上那枚暗扣。

    他忽然伸手,将那枚暗扣拽扯下来。

    颈上一凉,群青整个身子僵住,偏他手上用了力气,动脉被扇压紧,一时头脑充血。

    这枚殷红的暗扣落在掌心,陆华亭望着掌心,觉得这数日涨潮般翻涌的情绪,竟然奇异地慢慢回落。

    随即他五指收拢,要将扣子捏碎,群青忙道:“别捏!”

    “为何?”陆华亭眉间一顿,凝视着她,逼问道,“因为里面有毒?捏碎了可以杀人?”

    群青眼神微惊,陆华亭的折扇向上滑动,猛地抬起她下颌,衔恨地望着她泛红的面颊:“群司籍,你我之间,杀仇未报。你想轻松脱身,恐怕是不能了。”

    这久违的称呼传入耳中,如五雷轰顶,群青的眸光一动。

    陆华亭知道她也重生了,记挂着着杀身之恨。

    但这又不是她造成的,老天既让群青重获了一条命,她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谁也不能夺去。

    她问:“你想怎么报?”

    陆华亭笑了:“想让娘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不就是相思引发作的感觉?”群青道,“长史与我好好说话,我告诉你如何解。”她来时,袖中正好带着药丸。

    陆华亭却无动于衷。

    “这么多年,就算是跗骨之蛆,某也习惯,不急祛除。何况娘子说过只言片语。你说,需要找到制蛊人才能解。”陆华亭缓声道,“某现在更想知道,相思引是谁给你的,你为何要找他?亲眷,还是情郎?”

    不想连累阿娘,群青不答,只是听到“情郎”,觉得刺耳:“那是我编出来诓骗你的。”

    “看来真是情郎。”陆华亭继续道,“礼部的林主事才貌双全,娘子当是与他两小无猜,才订下婚约。不知此人在娘子的情郎中,能排第几?”

    “林瑜嘉便算得上才貌双全了?”群青闻言,抬睫仔细扫过陆华亭的脸,似是不解,“我觉得,长史比他更胜一筹。”

    他既可以羞辱她,她自然也可以羞辱回去。

    两人在微暗的火光中对视,呼吸都似停顿了一瞬,随即陆华亭望着她道:“林瑜嘉说过与你有婚约,某一直在查,林家与群家素无来往,何况群青儿时就进了掖庭为奴,断无何人定亲之理。你不是群青。”

    “娘子用别人的身份、别人的脸进宫,所为何事?”

    他果然在查她!群青睫毛一颤:“小儿婚约,口头之诺,林瑜嘉的话,你也当真?”

    陆华亭肯定道:“楚国旧人、公主女使,娘子如此仇恨惧怕三郎,两世都要杀他,恐怕单单为了他人不足以如此,长安城破那夜,你在清净观中。清净观中三十二具尸首,都是某亲手敛尸下葬。”

    他的目光落在她耳垂上:“娘子耳后,还有某亲手做的朱记。只是不知,你是如何死而复生?”

    仿若被人掀开了面皮,直看进骨子里,群青冷冷地望着他:“长史说这些是何意?”

    “若某告诉你,清净观那夜杀人那人不是李焕,娘子信吗?”陆华亭道。

    群青怔住。

    一时,她心中竟浮上烦躁的情绪。

    她能按捺住向李焕复仇的心已经很难,若再冒出另一个人,而她马上就要出宫,可能永远无法知道真相,便成了埋在她心中的一根刺。

    更别说陆华亭善于操纵人心,还有一种可能,他是护主,故意说来迷惑她的。

    然而,纵是可能暴露身份,她还是忍不住问:“不是李焕,那是谁呢?赵王跛足,身量低矮,太子倒是身材相当,但他连马都骑不了。是影素?”

    “不是影素。”见她看来不知内情,陆华亭眼中微有失望,“那日娘子果然在观中。”

    “我是不是群青,与你方才说的一样,都是口说无凭。”群青道,“长史今日的话,我只当没听到过。”

    “娘子不信某?”陆华亭望着她。

    群青突然将手钻进他右手袖管,在囊袋中摸索片刻,掏出一袋布包缝制的桂花糖,陆华亭神情立变,眼中寒光射来。

    “长史上次给我的糖,布包针脚粗陋,非是酒楼所赠,回去后我问过阿姜,是南方的母亲给儿女缝制携带的吃食。长史入朝为官,我观你步步筹谋,似乎不是想位居人上,是为了报复孟家吧?”

    群青的眸中闪动着火光,亦摊开手掌,露出羊头香囊,“你我各有一条路,必须亲身验证、亲自走完,难道你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动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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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华亭望着她手心躺着的那枚羊头香囊,良久,微微一笑:“某不会。”

    似乎连火光也寂寂下来。

    群青平复了情绪:“放我一条生路,小心惊动了殿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提起李玹,陆华亭心中那惊涛骇浪又浮起,只轻道:“你听。”

    群青听到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六娘,六娘?”

    林瑜嘉在外面徘徊,将声音压得极低。顿时,群青浑身血液往头上涌。

    “听见了吗?”陆华亭道,“娘子的未婚夫到了。”

    “我没约他。”

    陆华亭道:“是某约的。”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

    群青看见纸笺上自己的笔迹和书信习惯,居然被模仿得九成相似,心中轰然。

    “南楚以蜡丸包裹纸笺,用训好的云雀传信,某替娘子写了笺,林主事赴约了。”陆华亭冷眼望着她,道,“娘子不过自恃没有证据,眼下证据上门。某做事三局之内必有输赢,某没有耐心了。”

    群青的心提了起来。

    若他今日就将她抓了,严刑逼出相思引的解法,对他来说不是不可行,反而更便捷。

    “你想如何?”她问。

    陆华亭道:“某要娘子在某与太子之间做个选择。”

    群青不明白他的意思:“选你会如何?选太子又如何?”

    “选某,某现在便出去抓了林主事,证据只到某手上,不会惊动他人。”陆华亭道,“若选太子,某就将娘子便和林主事一起移交给吕妃。太子并非良主,娘子若执意跟他,早晚死在某手上,倒不如早点解脱。”

    群青半晌没有言语。

    说是选择,其实只一条路,便是选他,把把柄交给他。

    但她不解的是,陆华亭大费周章,却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只要一个把柄。若换成她,会在能直接将人抓紧大牢的情况下,仍然放他自由吗?

    除非是猫捉耗子,才会这样屡屡放过。

    想到此处,她心中情绪起伏,实在无法克制,抬眼望着他,眸中闪着光:“长史很喜欢玩弄别人的感觉?”

    这句话出口,陆华亭弯起唇角,黑眸泛出光亮,控制不住用扇摩挲她苍白的脖颈,微微用力,看她神情挣扎:“确实没有人比娘子挣扎得更动人。”

    群青攥住了扇柄。

    她细长的手指用力,直将他的扇子夺来,反手丢进火堆里。

    “都不选。”群青面无表情道,“我选自己。”

    陆华亭凝望着火堆中的残骸,冷静了片刻,深感意外:“如何选自己,某请一观。”

    “你退后。”群青道。

    陆华亭退了两步,群青又将他推后两步,直到他完全藏在黑暗中,无法听到外面的人声,她走了出去。

    第64章

    林瑜嘉一转身, 群青出现在他身后。

    看来东宫的食补养人,好一段日子没见,她不再像先前一把枯骨, 乍看上去, 窈窕有致,昏暗中的面容,有如玉神妃。

    林瑜嘉的目光生出异样,因为今日她很明显与往日不同。

    群青平素内敛冷淡,如今衣衫不整, 脸颊微红, 林瑜嘉从未在这张脸上见到如此放纵的神情, 一时竟被勾动心魄, 随后涌出的是隐怒,无数猜疑涌上脑海,他强笑道:“这几月不见, 六娘, 你做什么去了?”

    林瑜嘉走近她, 抓住她肩膀端详她的神色:“你不会已经从了陆长史吧?”

    还未说完, 群青抬手便是一掌。

    她出手极重, 林瑜嘉的脑袋嗡地一震, 随即剧痛让他呻-吟出声,看到手掌上沾着嘴角的血迹, 林瑜嘉眼中浮现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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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竟然打他。

    “打你一下都算是轻的。”群青幽黑无光的眼神,一时将林瑜嘉镇住,“你说是我的未婚夫, 旁人一来,便做了缩头乌龟, 你还有脸来见我?”

    林瑜嘉脑子轰然一响:“六娘,你真的与陆华亭在一起?”

    “若你有半点用,我用得着和别人在一起?”群青撩了他一眼,平静的话却让林瑜嘉的血气阵阵上涌,心上像被蚂蚁啃啮,只觉尊严飘落殆尽。

    许久才挤出一句话,“……你可真敢承认,这就是背叛!”

    “为何不与我说,不禀报主上?”林瑜嘉捂着脸冷笑,“你与燕王府的人勾连,将六尚布置毁于一旦,六娘,你以为你的话在我这还有份量?你的兄父之仇,怕早就忘了!”

    “正因为记着父兄之仇,才将生死置之度外。”群青神情宁静,但黑眸中好像燃烧着某种疯狂,“他这样多疑,若不投诚,如何获得他的信任?你以为你那些小伎俩,能瞒得过燕王府。”

    林瑜嘉怔住了,按群青的性子,若要屈从仇人,只怕早就抹了脖子。原来是破釜沉舟,想使美人计:“你疯了?”

    “我早就看清了,你只管自己的功绩,宝安公主也只图荣华富贵。”群青道,“反正我活着也了无意趣,与其如此,不如我亲自复仇。”

    她的瞳孔漆黑幽怨,走了一步,迫使林瑜嘉退了一步:“我叫你来,便是想告诉你,此次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她这幅神情,夜中看来如妖鬼,林瑜嘉的脸色变了几变,额上滚落冷汗,只点头道“放心”,随后匆匆离去。

    打发走了林瑜嘉,群青放下心。陆华亭在背后抚掌:“没想到娘子会打人。”

    说好了退后,还是听见了。

    群青面上发烫,顾不上手心微微刺痛:“对出卖过自己的人,难道长史会手软?”

    陆华亭偏要走到她身后,研究她发红的耳后,语气微冷:“娘子把他放走了。既不选某,还要某帮你。似乎是你在玩弄某。”

    群青转过身,以身体挡住陆华亭的去路:“长史不就是想要我的把柄,何必急于一时?总归我跑不了。他对我还有用,等到奉迎佛骨结束,我亲手将他送给你。”

    陆华亭闻言,神情微变:“你若指望奉迎佛骨出了岔子……”

    “你听我的,不会出岔子。我要给长史的好意,还没说完。”群青打断他,“不知长史否注意过,摘星楼晨间有雾,待到日出一个时辰,雾会尽数往东北退散。”

    陆华亭静静地听着。

    “这是因为,摘星楼西南是泰泽湖,日出时有湖陆风,恰好被三清殿与学士苑偏殿所夹,能吹开浓雾。”

    见他领会,群青要走。又听陆华亭在背后含笑道:“娘子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群青道:“你问哪一句?”

    她微微侧头,却只等到一段沉默,在群青转头质询的瞬间,陆华亭开口:“‘反正我活着也了无意趣,与其如此,不如我亲自复仇。’”

    “除了这句,都是假的,长史不必挂心。”群青不再看他,快步下了山去-

    数日之后,众人浩浩荡荡的回宫。

    那射了宾使一箭的南楚细作,终是不了了之,气得吕妃抽了心腹侍卫两个耳光,成了各宫茶余饭后的谈笑,又很快被新鲜事取代。

    回去之后,群青便继续趁无人注意时收拾行李。

    宫人的衣裳是带不走了,她只带了两件素衣。群青将所有赚到的银钱装进三个箱子,交给揽月,揽月问:“你想换成夜明珠,还是金锭子?”

    群青说:“金锭和银锭吧。”

    “这样吧,我给你换几颗夜明珠,一些金银锭,一些碎银,其他的全换成通宝,给你拿红线穿好,你花的时候方便一些。”揽月掰着手说,“出门在外,财不外露,尽量先花小钱。”

    她想得这么周到,令群青心中浮出暖意。那三个大箱子,变成个能装进行囊的小袋子,揽月一下子抱住了她,哽咽道:“真的要走吗?”

    揽月一哭,群青收拾包袱的速度就慢了。她对清宣阁众人已有了感情,如今要分离,胸口涌出热意:“以后等你放出来了,我去找你。”

    “那得等我死了。”揽月道,“我又没有亲眷在外,得陪在太子妃身边……”

    这时郑知意进了殿中,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人,又将目光移开。揽月忙道:“太子妃。”

    郑知意点了下头,寻了一本书便走出了偏殿。

    “你不觉得近日太子妃有些奇怪么?”揽月道。

    群青也留意到了。从仙游寺回来后,郑知意便不太高兴。她年纪小,藏不住事,望着群青的时候,连笑容都没了。

    想到此处,群青追上她:“太子妃可是对奴婢有什么话说?”

    “没什么话说。”郑知意说着,提着裙摆踏出门槛。

    “书放在偏殿,是不是有些不便,不如奴婢帮您做一个书架吧。”群青又道。

    郑知意袖中的拳头攥紧,她转身回来,厉声道:“群青,你跪下。”

    揽月吃了一惊,群青亦是怔住,却是依言跪在了郑知意面前。

    郑知意面上闪过委屈之色:“你有没有什么事瞒我?”

    群青睫毛颤了颤:“奴婢没有。”

    “再说你没有!”郑知意摔碎了靠门的一只花瓶,在令人心惊肉跳的碎裂声中道,“你夜中奉灯时,与李玹幽会,有多久了?!”

    揽月长大了嘴巴。

    事情该从几日前说起。

    当时群青前脚被吕妃的人带走,后脚孟宝姝便趁夜色进了禅房,只说有事禀报。

    她要禀报的事,便是群青与李玹趁她睡着时私会,李玹之所以频繁地来清宣阁,根本不是为了她郑知意,而是为了见群青。

    郑知意当然觉得她胡说。

    宝姝道:“若太子妃不信,夜中醒来,看一下便知!”

    说罢,她不再言语,行一礼就离开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宫之后,郑知意想起此事,夜中便佯装睡着,实则睁着眼睛。待到夜半,她翻过身,果然从帐子的缝隙,看见群青与李玹在灯下有商有量地批折子。

    先前种种细枝末节,夜间的响动、李玹的眼神、他去扶群青的动作,连成一线,如五雷轰顶。

    她只是没有那么在乎李玹,但也不意味着她完全不在乎。

    眼下,郑知意冷冷道:“青娘子,你可知道,我最能不容忍的便是背叛。”

    揽月见状不妙,忙道:“太子妃误解了!是殿下让青娘子帮忙理政。”

    郑知意道:“谁让你说话了?我要听她自己说!”

    看见她的表情,群青心中像被刀剜过一般:“是奴婢不好,我的确有帮殿下理政,也确实没有告知太子妃。但奴婢发誓,与殿下绝无私情。”

    “太子妃万不能误解青娘子。”揽月急道,“她、她马上就要出宫了,出宫去见她的情郎。”

    郑知意的愤怒中又添了惊异,以至整个人怔住了:“你要出宫,你要走了吗?”

    群青只得告罪:“太子妃如今已然自立,奴婢也该赴自己的心愿,只盼出宫去找亲眷。我的名字已经在放逐宫女的名册内,既一心要走,自然不可能与殿下有什么瓜葛。太子妃若不信,可以查看。”

    “我去看。”郑知意深吸一口气,裙摆一转便出了门,“若不是你说的这样,你就等着!”

    郑知意当即甩脱宫女,去了尚宫局,强行将名册要来,看了一眼,眼泪便流了下来。

    群青的名字真的在上面。

    郑知意快步回去。见群青仍跪着,道:“青娘子,是你教我自立,是你帮我走到这一步,我在意的不是你对李玹有没有心思,只是我已将你当成姊姊,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是觉得我蠢?”

    群青心中钝痛,郑知意还不知自己这一世为何帮她,她抿了抿唇:“在我心中,已将太子妃当成亲人。只是奴婢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是以个性谨慎,但从无欺瞒之心。伏愿娘子,今后平安顺遂。”

    “什么都别说了。”郑知意擦干净眼泪,抽噎道,“你想走,那便走。清宣阁原也留不住你,我也做不到与你共侍一夫。你听我的,务必不能让太子知道。”

    郑知意个性比揽月决断,当下便哭着替群青打点起行李,又向圣人求恩典,与持花宫女一起参加仪式。

    群青慢慢平静下来,她对着羊头香囊下拜,上了最后一炷香。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十月初三,是琉璃国佛诞日。长安的信众百姓天不亮便沐浴焚香,换了熏过的新衣。妇人们悄悄将香篆藏在袖中,小娘子护着手上的白色莲花,在厚重的重玄门开启后,接踵摩肩地涌入宫城。

    后面的人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脑袋,但为了一观奉迎佛骨的盛景,众人还是将道路淤塞得水泄不通。

    矗立的摘星楼,隐在清浅的白雾中,牵头的百姓远远看到摘星楼下铺设平整气派的枣红长绒毯,直通向南宫门。

    有人将孩子举在肩上:“快看啊,一会儿佛骨就是从那儿迎入塔中!”

    清晨寒露沾衣,林瑜嘉整理着祷服,时而与四周经过礼官点头致意。他是今日负责燃香、焚稿的礼官。

    觉察有人在他身旁徘徊不去,林瑜嘉抬起头,骇了一跳,总算透过怪异的妆容辨认出群青。

    她和持花的数十个宫女一般,着素衣,梳下垂的单髻,脸蛋涂成淡淡漆金色,赤眉乌唇,称为“佛妆”。

    群青竟混入持花宫女的队伍,眼下她道:“我已准备好了,一会儿你知道如何动手。”

    林瑜嘉眉心一跳,催促她离开:“放心吧。”

    只是,望着群青持花离去的背影,林瑜嘉蔑然一哂。

    那日回宫后,他便来到六尚后的竹林。不多时,一道影子从背后抱住他,那人正是楚典衣。

    原来两人早就暗通款曲,楚典衣这个“杀”温柔顺从,他望着她浓情蜜意,群青这个素来冷硬的未婚妻,便被抛在脑后一阵子。

    他将群青的谋划告诉了楚典衣,她道:“你要信她吗?当日六尚考试,我在殿中看得清清楚楚,刘司衣被抓,她却无事;我推崔滢落水,她手上拿着令牌,却又脱身;我们做的手脚,她后脚便告诉了陆华亭。若说她和陆华亭没有关系,恐怕不可能。”

    提到此事,林瑜嘉心中一梗,面上笑道:“我又不是傻子。她让我动手,我便动手?”

    “那你的意思是?”

    “她既然一意动手,我们便帮她一把,你这几日盯着她,若她出入尚服局,别忘了留下证据。”林瑜嘉道,“若她没有动手,主上自是饶不了她;她若做成了正好,那是她做的,我可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

    林瑜嘉回去后,便将自己的祷服脱下,嘱咐小厮拿明矾水泡了晾干。不久,楚典衣告诉她,群青又进尚服局换了绒毯,应当便是她今日说的“准备”。他叫楚典衣在那绒毯上洒上蓖麻油。

    事到临头,林瑜嘉心里有几分不忍。

    只是一想到群青连好脸都不给他,却委身于陆华亭,他心中便过不去这个坎,觉得如今不必在意那点旧情。

    林瑜嘉点了一根香,三层的香台烛火煌煌。他发觉今日香台、铜盆摆放的位置似乎变了。但看到其他陈设,连同贵主们的站位也全都挪换位置,便也没有多想。

    论排布典礼,燕王府本就是外行,陆华亭更是泥腿子,硬要承办奉迎圣意,可别出什么纰漏才好。

    德麟殿二层,陆华亭坐在高台饮酒。

    因为琉璃国那老和尚伤愈出席,陆华亭便自请避退,免得刺激到他。

    这个位置,恰能俯瞰摘星楼四面

    他望见群青绕着林瑜嘉说了几句话,随后林瑜嘉的衣裳看起来亮闪闪的:“什么东西?”

    狡素回禀:“青娘子,给那林主事身上,撒了一圈磷粉!”

    陆华亭执杯的手顿了顿,笑了一笑,竟是神情愉悦。

    但见群青绘佛妆,走入持花宫女的队伍中,他心中浮出几分不解。

    这些宫女稍后是要放出宫的。

    但转念一想,并不奇怪,仪式中普通宫女不能跟在贵主身边,只有这些持花的宫女,有机会自由走动,方便掌控局面。

    此女狡猾,这般打扮,许是另有安排,他也很期待。

    第65章

    太阳初升, 浮动的白雾缓缓消散,摘星楼塔顶金光闪烁。

    陆华亭抬眼,对面檐角趴着几个布衣大汉, 把脸藏在屋脊兽后, 安静地与房檐融为一体。

    再向下看,颂念声中,三个宾使牵着白马,正绕摘星楼行走。白马身驮着佛骨舍利,无论是塔下的贵主, 还是远观的百姓, 都莫敢高声语。

    偌大之处, 只有木鱼和颂念声飘扬在空中。

    贵主们聚集在塔下。马皇后尤其虔诚, 被燕王妃搀着,泛出了激动的泪花。相较之下,李焕面无表情, 像一根铁桩, 赵王李盼更是了无意趣, 站着都要昏睡过去。

    李玹将身边人的动静收入眼底, 却站得很直, 不动声色, 他记得群青似乎信这些,却没寻到她的人影:“青娘子没来?”

    寿喜:“青娘子说是身子不适, 告假没来。”

    “不适,她怎么了?”

    “奴才不清楚,待结束之后打发人回去看看。”

    李玹颔首。眼前有几十个绘佛妆的宫女手持缠花, 列队经过。

    她们年纪不同、有胖有瘦,均承了圣人恩典, 要被放出宫,故而神情专注肃穆,竟让人觉得无比和谐。

    她们的祷服下摆在绒毯上拖行而过,远处的林瑜嘉死死盯着绒毯,没看到火花,心中奇怪。但他已让楚典衣做过手脚,不当有误,应该是晨露湿重的缘故,要等太阳出来才有好戏。

    李玹原本未曾留意这些宫女的容貌,任凭衣摆在视线中次第而过,直到其中一个娘子走路姿态熟悉,他的视线向上。

    那娘子低头垂睫,即便面盖佛妆,李玹仍然认了出来。李玹盯着她看了几息,呼吸一滞。分明在列队中,撒谎称病是要做什么?

    群青余光看到李玹的视线黏着在她身上,他看到她了。前方,郑知意扬声道:“臣妾看太子殿下面色苍白,可有不适?”

    郑知意手捧雪白的优昙婆罗,正是这一队持花宫女的领头人。她远远地回望李玹,眼神中暗含警示。

    李玹瞪着她,郑知意眼中却并无惧色,显然,这其中有她掺和一脚。

    这一问,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玹身上,宸明帝的目光还有几分不满。众目睽睽,李玹只得克制情绪,道:“本宫无事,每逢秋日都气色不佳。太子妃关心则乱,不要乱了队列,本宫还等着迎佛骨入塔呢。”

    见太子没有发难,群青捧花的手捏紧,随其他宫女离开。

    回到香架旁,群青便幽幽地盯着林瑜嘉。

    林瑜嘉代表礼部宣念祷词,举三炷香,隔着香,他对上群青的眼睛,诡秘地扯起嘴角。可怜六娘急于报仇,殊不知等他动了手,第一个被抓的就是她。

    只是此时风向不佳,烟雾不住地往他脸上飘,熏得他双眼发红。

    将香放进香架时,林瑜嘉手一抖,一截长长的香灰落在绒毯上。

    只要这绒毯里的芯子烧起来,很快就能蔓延到贵主那处。然而他看了片刻,眉心微凝。香灰躺在绒毯上散开,却没有丝毫燃烧的痕迹。

    地毯有问题。

    林瑜嘉反应过来,定然是有人把那浸着蓖麻油的地毯又换了!

    他望向群青,群青似乎浑然不知,还向他使眼色,质疑他怎么还不动手。

    林瑜嘉将祷词的一角放火盆中点燃,心内一团乱麻,按照商量,他该“不慎”将这祷词掉在绒毯上。然而此时,他却只能收手。

    事情好像被人觉察了,群青若要复仇,让她自己去出头,他决不能留下把柄。想到此处,林瑜嘉将祷词安稳地赛进铜盆里烧了,他松了口气,垂袖站在一旁。

    他瞥向群青,出乎意料地,群青非但没有失望神色,反而在笑。

    她唇边笑意极浅,如春风吹拂,如释重负,却令林瑜嘉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

    群青抬睫,望着头顶炽盛的日光。林瑜嘉觉得两肩似乎有些发热,拂面的风陡然猛烈起来,如刀锋一般刮着他的脸。

    在这风中,那承装铜盆的木架不知怎么回事,喀嚓一声被风吹折,火盆当啷倾翻,倾覆在了林瑜嘉脚边。他所站的那一片绒毯陡然燃起了火焰,火焰舔舐了他祷服的一角,两肩也燃起火焰,只在一瞬之内,将人烧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因有磷粉的缘故,这火球之中隐炸出耀眼的绿光,竟是斑斓无比。

    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观望的百姓,塔下的宸明帝和皇后都未反应过来,眼中映着光芒,四面鸦雀无声。

    紧接着,头顶有咚咚的鼓声响起,鼓与乐空灵地交织。群青抬头,便看见四面屋檐上立起四个大汉,其中一人“哗啦”抖开一条浸湿的厚黑布,挟着劲力,将四角飞递至同伴手中。

    他们牵着黑布的四角从天而降,腰上系缠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径直扑向了林瑜嘉,用黑布将他包裹起来,使这火球只璀璨了一刹,便被熄灭抬下。

    群青望着这一幕,心想,他果然有后手。

    不过也无关紧要了。

    宫门外,那被高高架起的小儿,竟咯咯地笑了,指着那处道:“阿爷你看,是杂耍!咱们长安城内看过的杂耍!”

    东市西坊的确是有江湖艺人玩杂耍,常有喷火、戏火之术,表演时让人挂心,但其实都是身怀绝技。

    鼓声和锣响却是更加卖力了,在那空地上,滚来了一只崭新的舞狮,绕着绒毯抛接绣球。

    百姓意识到这是杂耍戏法,竟鼓掌叫好起来:“今日确实是喜庆日子,合该庆贺!”

    喧闹之中,四个大汉悄然将林瑜嘉抬回德鳞殿上。

    陆华亭听见脚步,道:“死了?”

    “谨遵长史的吩咐,裹得及时,人没事,但这腿上身上烧伤也够他喝一壶的。”

    焦味弥漫着,甚至带着烤肉的香,狷素道一声阿弥陀佛,竹素挥挥手:“赶快带下去关着吧。人成这样,只怕得治几日才好审。”

    陆华亭远远见群青伫立在队伍中,似乎在看舞狮,笑道:“我哪能想到青娘子对情郎这么心狠,我不出手,她就要把答应给我的把柄给烧了。既都烧了,还不烧得热闹些?”

    舞狮退场,所有人都抚掌开怀,除了旁观一切的贵主们。

    宸明帝脸都青了。好在臣下都在很远的地方,百姓亦没看出端倪,只好强笑着继续推进仪式,令宾使将佛骨舍利安置在摘星楼上。

    宫城之内顺利迎了佛骨,宸明帝又颁布旨意,减免两年户税,并赐鱼肉米粮。百姓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长安城似乎逐渐走出了征战的阴霾,彻底被纳入大宸的怀抱。

    “长史,不好了!”狷素跑上来道,“因为刚才着火的事,圣人大怒,将所有人叫到殿中,太子妃突然寻燕王妃的错处,只怕王妃要受罚。”

    此举太过,确实可能犯了圣怒,陆华亭闻言起身:“叫王妃把事情推到我头上。”

    说着匆匆下了楼。

    他下楼时,群青拉着章娘子,直奔尚宫局。

    宸明帝无心关注这一队宫女,便由郑知意下令,趁机将她们放走。群青专走人少的近道,在宫中穿行,章娘子道:“这么急啊!你不与宫人她们告别?”

    群青已从女官手中接过两人的宫籍,宫籍上盖上了鲜红的“逐”字。有这份宫籍,她便不再是宫内的奴婢。

    群青看了一眼,将宫籍收进包袱,对章娘子道:“多谢娘子一路帮扶,答应娘子的事,我已践行,望娘子日后天高海阔,再不为奴。我很想跟娘子再说说话,可是今日,须得别过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娘子听着,嘴唇动了动,群青已紧紧抱住了她。

    等她反应过来,群青松开她,转身走出宫门。

    宫门有三道,等到走出宫城,群青的脚都走痛了,后颈也生出一层汗,而头顶的太阳几乎没有移动分毫。

    与此同时,偏殿的门打开,陆华亭进来,对宸明帝请罪:“礼部主事林瑜嘉疑是南楚细作,企图破坏仪式。是臣急于抓人,又怕影响仪式,擅自行动,王妃并不知情。”

    陆华亭看了郑知意一眼,这个太子妃是群青一手扶持,从前她年幼无知,常有惊人之语,最近却是越来越稳重。

    郑知意和燕王妃一向和睦,如今突然发难,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如果得到他人授意,以为攻击燕王妃,就能夺回管理后宫的权力,也太蠢笨了。群青不是这么愚钝的人。

    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他一时又没有头绪。

    他正要开口,萧云如柔声请罪:“圣人、娘娘,儿臣确实有错。这段时日,身子不济,总是感觉哪里不舒服,便偷懒将操持仪式之事全权交给长史。昨日请医官看了,原是有孕四个月了。”

    话音落下,所有人神情变了。

    宸明帝和马皇后惊喜不已,前段时间韩妃失子的阴霾被这个消息冲散了,马皇后喜不自禁:“这是喜事啊,本宫要当祖母了!还跪着做什么?赶快看座。”

    李焕的面具挡住了他的惊愕,陆华亭也很意外,萧云如有孕之事,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萧云如却向他们使个眼色,以示自己有数,她对马皇后道:“皇家的孩子难养,臣妾身体又不好,还请母后下懿旨,先不要将这消息公之于众。”

    “你们都听到了吗?都给本宫将嘴巴捂好,若谁泄露出去,圣人要重罚你们。”马皇后点了点皇子。

    燕王妃有孕,还追究什么失察之罪。李盼不禁瞥了李玹一眼:“没想到三郎竟是我们之中最早做阿爷的,真是恭喜了。”

    李玹没有作声。

    燕王生下了皇长孙,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筹码,甚至可以改变燕王在圣人心中的分量。

    他想与群青商量,却忽然想起方才的奇怪之事,心中莫名有些惶然,抬起凤眸,对郑知意道:“父皇母后,让燕王护着王妃早日回去歇着吧。太子妃,与本宫回宫。”-

    群青穿过宫城,快步走到了街上,心中一直紧绷着弦。

    她的宫籍递到安凛的手上,又转交到户部一个瘦小的官差手上,再递回时,已换成一张薄薄的符信。

    符信递给了在街上巡逻的金吾卫,他看了看,又递回群青手上,挥挥手。安凛松了口气:“看来是没问题的。”

    群青说了林瑜嘉落在陆华亭手上的事,又道:“安大哥,我还要去看芳歇,晚些时候以云雀联络。”

    小娘子刚刚出宫,总得熟悉环境、寻找住处、采买衣裳,安凛不好跟着,和缓道:“这些时日都没有什么任务,你自行逛逛,找个隐蔽些的屋舍,若是得空,再来找我和月娘。”

    群青谢过安凛,走过街面,见左右没有眼线,快步跑了起来。经过树丛与街铺,直到屋舍稀疏,眼前开阔一片,水汽空濛。码头上人来人往,风吹动衣衫,浐河上停着船,有一个人看见她便迎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臂:“阿姐!”

    是芳歇背着包袱,等候她多时,他刚要开口,群青拽着他上了船:“快。”

    这一路顺利太过,直到把金锭和两人的符信递给帮工,钻进狭小的货仓内,群青跪坐在木板上,呼吸着潮湿的霉味,感受着穿行时的震颤和颠簸,她才相信,她是真的离宫了。

    “阿姐,喝点水吧。”身后响起芳歇轻柔的声音,像梦境一样,他将水囊递来。

    窗外的缝隙间,群青看着掠过的河水,一纹一纹荡开,心头竟然涌上几许茫然。她晕船,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天阴下来,清宣阁被压抑的气氛笼罩,连灯座和香炉上都似乎蒙着一层冷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坐在椅上,郑知意脊背挺直地站着,一旁是打着扇的韩妃。

    群青走前,专程交代郑知意将韩妃请来,免得李玹发难。

    寿喜回禀道:“殿下,那批宫女已经走了,尚宫局给盖的逐字籍,当时就出了门,这会估计追不回来了。”

    李玹没有说话,他站起身,不顾寿喜的阻拦径自走到偏殿,一脚踢开殿门。

    门板几乎无法承力,吱呀一声软软地退开。

    太子平时少有惊怒失态之举,寿喜吓得一凛。

    偏殿是群青以往的居所,今日才第一次见。床帐挂起,当风拂动,整个大殿收拾得整洁如新。桌案、柜子上面空荡荡的,笔墨纸张全都收了起来。

    昨日她还在这里睡过,今日便走了,未免太荒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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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知道此事?”他低声问。

    “奴才有罪,未能察觉。”寿喜忙道,“这青娘子也是,殿下花了心力栽培她,她倒好,竟如此不识抬举。”

    李玹忽然想起,先前批折子时,群青曾经坚持要求燕王妃放宫人。

    她竟然从那时,便开始筹谋了。

    “确实不识抬举。”李玹嘴角绷紧,回到正殿,却是越走越快,被戏耍、被玩弄的愤怒憋闷在胸腔里,沁成冷冷的寒意,一看到郑知意倔强的眼睛,便被瞬间引燃。

    “你长本事了。”他道。

    郑知意道:“我做什么了?人是燕王妃放的,青娘子自己也想走。”

    “你可知她经手过多少机要?”李玹道,“怎么能放出宫去?你怎么敢?”

    郑知意反唇相讥:“青娘子只说出宫去嫁人,我哪知道什么机要,你也从没告诉过我呀。”

    “你是不是疯了?”李玹震怒。

    “我看你才疯了。”郑知意却出奇的冷静,她黑黑的眸子倒映着他的脸,“我才是你的太子妃。”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玹冷静下来。

    是了,眼前人才是他的妻子,是他的枕边人,他居然为一个供他差遣的女使,表现出这般失态。

    “好了好了。”韩妃劝和道,“殿下莫要迁怒太子妃。这青娘子是聪明,可这天下比她聪明的人有的是。人各有志,何必强求,过两日殿下就记不得她了。”

    李玹瞧了韩妃一眼。

    群青走前,将韩妃拉拢来,倒是算无遗策。韩妃比她聪明,也更有权势,确实不必留着她了。

    不过一个宫女,没了就没了。李玹坐了下来,只是心中深处,有几分说不上的梗阻-

    燕王府,郎中在给萧云如诊脉。

    原本陆华亭要去审林瑜嘉,被萧云如的喜脉打断,她不肯叫宫内医官。联想到上一世萧云如莫名病死,很可能和这一胎有关,陆华亭便叫信得过的郎中来诊脉。

    陆华亭游神,又想到群青站在持花宫女队列中的场景。

    他尚未想明白群青站在那队列中的用意,莫名心绪不平,叫来狷素:“去看一下群青是否回去了。”

    狷素刚出门,翠羽进来禀报:“王妃,那批持花宫女已经放出宫了。”

    陆华亭袖中手指一颤,抬睫玩笑:“不会将青娘子一起放出去了吧?”

    “自然是啊。”翠羽说,“长史今日没看见吗?”

    第66章

    陆华亭的笑容敛了, 瞳中沁出的幽黑惊住了翠羽。

    “长史,”他起身,萧云如叫住他, “青娘子是与我商议好的, 现在肯定已出城,你不必去查验。”

    她还在细说什么,陆华亭已不必再听。

    持花宫女的队列、郑知意的反常,种种细节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已够他明白前因后果。

    这就是群青和萧云如的约定。

    郑知意也知道此事, 她不是在针对萧云如, 她们是在帮她。

    早在下元节群青探亲的时候, 他就应该想到, 一个预备死在宫中的人,是不会去见宫外的亲人的。

    不对。应该说,在她第一次放弃宝安公主, 选择去清宣阁的时候, 便已在为出宫做准备。

    “长史不就是想要我的把柄, 何必急于一时?”

    “反正我也跑不了。”

    ……

    这一局, 他输了。

    陆华亭问:“出城去哪儿?”

    “她是去成亲, 想必应该远远离了长安。兵不血刃, 长史应该明白,青娘子离开, 是她所愿,对你我都好。”萧云如道。

    言外之意,是叫他不要再挑起事端。

    陆华亭哪里不明白这道理, 他默了两息,看向给萧云如把脉扎针的郎中。郎中神情僵硬, 额头生汗,好像发现什么异样,却不敢言。

    萧云如神色平静:“怀孕生子,夫妻间事,个中细节,本宫与三郎商量即可。如今赵王回来,与三郎共同负责驻防事务,燕王府适逢多事之秋,长史不必为后宫之事费心,专注政事便可。”

    她似乎有难言之隐,陆华亭也没有打探的心思,只叮嘱郎中不得损伤燕王妃的身体,快步离了内殿。

    宫中屋宇飞檐连绵,正是午后贵人午休的时刻,有几名宫女端着托盘经过。陆华亭与她们错肩而过,目光从她们陌生的脸上一划而过,望向前路。

    他再无可能碰到那张脸了。

    “你去探养病坊,看看我们去过的那家医馆,是不是关了。”他对跟上来的狷素道。

    及至傍晚,狷素回道:“确实关了,那小郎中也走了,属下挨家挨户问了隔壁,没有人知道他去哪。”

    陆华亭手边已经堆出一些公文,灯火照着他俊秀的侧脸,仍是漫不经心之态,但批阅的速度比往日慢了许多。

    上午才火烧未婚夫,下午两人便相携离开,那小郎中果然是最重要的情郎。

    陆华亭突然问:“男未及冠可以成婚吗?”

    “在长安好像不能……”狷素道,“但若是穷乡僻壤的,恐怕没这个规矩。”

    立在一旁的竹素看着两人,忍不住打断:“要追吗?”

    “想来是从户部换的符信,跟着符信就能追上去,现在追还能追回来。”

    宽大的桌案背后,陆华亭却没有言语,半晌一笑:“殚精竭虑,如蹚泥沼,执炬夜行,又有什么好的?脱了身,合该恭喜。”

    狷素和竹素对视一眼,一时都静默,只听见风吹窗棂的声音。

    还有一道娘子的高声:“想参观下三郎府邸怎么了?坐了这么久的轿辇,腿都麻了,陆七郎就是这样待客的,凭什么不让本宫进来?”

    宫女跑进来通传:“长史,丹阳公主来了。”

    陆华亭蘸墨,笑道:“告诉公主,某今日心情不好。别说待客,便是飞进来一只蚊子某都介意。”

    他抬眼,有人行先进到他房中。苏润身着白衣,眼神有些惧怕,鼓起勇气行一文官礼:“公主府司马苏润拜见长史。”

    苏润回头看了一眼,“是下官请公主陪同,还请长史不要迁怒公主。下官今日来有两事,其一,是谢长史当日救命之恩。”

    “谢错人了吧?”陆华亭见他还升官了,莞尔道,“某没想救你。”

    苏润一顿,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放在桌案上:“青娘子的恩情某无以为报,她的所托,某今日须得完成,她让某亲手交给长史。”

    陆华亭盯着那只盒子,紧接如有所感,望向苏润。这么多裙下之臣,她全都有所交代,唯独对他不告而别。

    他以为她会一句话不留。

    他确实被群青耍弄于股掌中,此时此刻,竟只能屏息等待属于自己的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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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她不斗了,山高水长,请长史保重。”

    陆华亭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了。

    连苏润和丹阳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他推开匣盖,清香扑面,里面躺着被切开的半枚药丸。

    狷素小声道:“这怎么只有一半啊?”

    那一半大约是给了李玹。

    陆华亭冷笑着看了一眼,就将木匣合上,放在一旁:“叫医官来。”

    医官进了殿。陆华亭将木匣向他一推:“验一下这匣中药丸,是否有毒。”

    医官正要查验,陆华亭却忽然道:“算了。”

    说罢,在众人惊呼声中,拿起那半枚寒香丸,直接送入口中。

    随后他推开窗户,带着湿气的风吹动漆黑的鬓发。

    外面下着大雨,密集的雨丝倾落在无尽夜色中,冥冥然不知归处。

    他等待着毒发的疼痛到来,但却感觉到药丸融进体内,化作丝缕香气沁入肺腑,又向上返,轻柔地包裹太阳穴的疼痛。

    雨倾泻而下。医官和暗卫们惶恐站在他身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给他的是真的解药。

    群青是真的走了。

    “拿琴来。”他道。

    陆华亭平日里极少弹琴,以至琴弦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他拿素帕细细地擦净灰尘,才抱琴面窗而坐,浑然不顾雨点溅洒,指下铮然有流水声,和雨声混杂碰撞在一处,几乎听不清楚在弹什么。

    及至夜晚,他做了个梦。

    梦中群青提灯走在他身边,两人隔着疏远的距离,他要回去,群青道:“走到那桥边再分别吧。”

    于是他们过了桥,群青道:“穿过了林子再分别吧。”

    于是他们沉默地穿过树林,群青又道:“走到德麟殿再分别吧。”

    他们就这样走了一程又一程。

    这一次,他在等她开口,他期待着她开口,群青却消失了。只剩他一人,独自走在茫茫的黑暗中。

    ……

    陆华亭的手按住弦,止住琴声:“我给她三日时间跑。”

    狷素心想,三天时间,够船行到江南道了-

    因为傍晚急雨,货船开始颠簸摇晃。

    群青一天一夜没吃进什么东西,因为船的摇晃,更是难耐,无法休息。

    芳歇从身后揽住她:“阿姐,我给了船上帮工一些银钱,在他们住的地方换得一处空置的铺位,你躺着休息一会儿,兴许会好些。”

    群青应了,两人在摇晃中弓着身子,相扶着走到帮工的住处。

    这个时辰,船上帮工还没有歇息。他们打着赤膊,三两坐在一起色掷骰子、玩长牌,似早已习惯行船,在颠簸中仍热闹地吆喝。还有酒翁走来走去卖酒,一些帮工买了,另一些人只驱赶他。

    群青注意到不少双眼睛停留在她颈上、身上。

    她没有换装,是年轻娘子装扮,很显然,行船都是男人,船上是没有女色的。

    然而这些人很快便忌惮地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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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青转头看向身后,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又兴许是晕船影响了她的反应,她只看见芳歇的下颌,他将她扶得更紧了些:“阿姐,你在看什么?”

    “我想买点酒。”她忍着眩晕道,“我怕入夜睡不着。”

    那酒瓮耳朵倒是尖,直接朝她走了过来。

    群青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如无数花瓣漂浮在眼前:“浮棠映雪。”

    “娘子有品味,这是江南酒,长安知道浮棠映雪的可没几个。”酒瓮大喜过望,“不过酒太烈了,娘子你……”

    群青已在掏钱了。

    她要的就是烈酒。

    芳歇只是她选酒时望着她怔了片刻,身为郎中,竟没有加以阻拦,反替她接过酒囊:“也好,醉了好睡得踏实些。等天亮了我叫你。”

    芳歇掀开油帘,这处铺位竟是出乎意料的宽敞干净,群青坐在铺位上,拧开酒囊,一口气喝下半囊。

    感觉那火焰在体内猛地点燃。

    香气环绕在鼻端,群青脑中闪过许多鲜明的画面,滚灯,优昙婆罗,腾跃的舞龙,滚落在地的柑橘。

    她见过的最危险绚丽的色彩,与长安城一起被留在身后的江水中,最后只剩这香气,在她身上环绕不散。

    失去了意识,果然不再眩晕恶心。她隐约感觉到芳歇将她摆上床铺,盖上被子,随后,用手将她脸上的头发别在耳后,似乎久久地凝望着她。

    群青躺在床铺,先是酣睡片刻,随后能慢慢听到身边的动静,脑子也清晰起来。

    这浮棠映雪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迷惑,陆华亭为何爱喝这种酒?原来醉酒之后,也是清醒的,不得昏睡。

    就连人的呼吸、衣裳的摩擦、远处的咳嗽声都清晰入耳。

    反正暂不晕船,群青静静地躺着,只当休息。

    很快,她听到油毡被掀开,脚步声传进来,这两人都是个中高手,训练有素,脚步极轻,但还是被她分辨出来。她的心不由提起来,怕万一他们有歹意,芳歇一人无法抵抗。

    “此船已被属下们控制,请殿下安心。”其中一人轻声道。

    另一人道:“就是李郎中尸首还是未找到。”

    随后,群青听到了毕生难忘的声音,是芳歇的声音,自她身边发出,低而漠然:“找不到就算了吧,先回去,见了禅师再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67章

    “可是禅师只召殿下回去, 若是知道您刻意停留,带上了青娘子,不知是否会生气……”稍年长的那人道。

    “那便看他是不是真心想求我回去, 逼昭太子的宫。”芳歇说, “你们到底是听命于我母亲,还是禅师?”

    群青通身冰凉地听着,那几人却不说了。

    芳歇道:“别弄醒我阿姐。”

    静默中,一点凉意落在眉心。群青紧张时,会下意识地蹙眉。芳歇的指尖, 若有所思地点她的额头上。

    群青浑身紧绷, 但装作毫无反应。他却像幼童触碰玩具一般, 手指从眉心沿着鼻梁下滑, 落在瓷白的脸颊上。随后群青感觉到他俯身,鼻息离她极近,像在细细端详她。

    他的手钻入被中, 想握住群青的手。群青的手心全是冷汗, 只怕露馅, 在芳歇来握她的瞬间, 她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芳歇像受惊的猫, 一下子坐直身子。

    群青睁开了眼睛, 但那眼眸并不聚焦。她的睫毛颤了颤,又疲倦地合上了, 只道:“有水吗?”

    水囊内水见了底,芳歇道:“我去给阿姐煮些热水。”

    他回头望了一眼,群青翻个身躺着, 这才出门。

    群青睁开双眼,窗外是茫茫的月色。她的头很沉, 但很清醒。芳歇方才的话让她心中发寒,群青裹紧了棉被,身上暖和起来,但心中仍觉孤立无援。

    这船不是去江南道,而是要直接回南楚。

    船的移动便让她着急了。

    她不能回南楚。

    那里她无亲无眷,昭太子几乎算是她的仇人。

    何况她是细作,就算芳歇无心害她,禅师也不可能轻易地放过她。

    直到芳歇回来,群青抿了两口热水,又躺下了。芳歇看她的样子,松了口气。

    船上的帮工少也有十几人,能控制住他们,南楚的人不止方才说话的两人。说不定在这房中角落便蹲守着一个。夜色已深,又在茫茫河上,她只能等到天亮,再谋划逃跑。

    群青闭上眼,嗅着浮棠映雪的香气,心绪平稳下来。好好睡一觉,才有体力-

    清晨的光洒落在奏章上。

    明德殿内,李玹在处理政事。一个小内侍进来禀事:“殿下,这是尚服局的奏报。迎佛骨时失火之事,是有人与林主事里应外合,那楚典衣已被撤职拿办,只不过她将事情栽赃在青娘子头上。”

    近身服侍的老内侍瞪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青娘子?宫内哪有这号人?”

    明知李玹介意此事,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玹比几日前瘦削了些,他倒是毫无反应,只淡漠地瞥了一眼,示意小内侍把东西放桌角。

    佛骨迎入摘星楼,琉璃国使臣渡海回国,大宸才算是走上了正轨,各种改革政事层出不穷,由不得他松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天,大量谋臣出入明德殿,日子和以前没有差别。只是深夜批阅奏章时,李玹偶尔会看向空荡荡的墙边,仿佛群青还站在那当值,还刺他一两句。

    这老内侍说的不错,他介意的不单是群青的离开,而是一个奴婢算计了主上的心意,脱出了他的掌控,竟然在离开之后,还持续地牵引着他的情绪。

    小内侍继续道:“另有,顾尚衣被贬斥出宫,尚衣换成原来的副使朱馥珍,朱尚衣检查文件时候,确实发现了青娘子……”

    他一哆嗦,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清宣阁女婢先前的奏报,早在仪式之前便提醒了祷服可能会起火,顾尚衣未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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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玹搁下笔。

    此事他不是没有怀疑,如今再度听他人叙述出来,还是觉得有些古怪。

    她若一早筹划在仪式出宫,应该很怕仪式出差错,为何发现了这么大的隐患,却绕开了他,只给尚服局奏报。

    他拿开批完的奏折,眼神陡然犀利起来。

    今日呈来的最后一份让他过目的东西,是一张薄薄的纸。纸上有宫女画像,寥寥几笔像故意切中他心事,旁边赫然写着群青的名字。

    “这是何物?”他有些生气地掷了笔,“谁将此物呈上来,寿喜人呢?”

    很快寿喜慌张地进来,看了一眼,低下头:“殿下,是尚宫局送来的宫籍。”

    “宫籍,她走的时候不应拿走了吗?”李玹疑惑。

    “殿下,奴婢们的宫籍是两份的,青娘子手持一份,还有一份在宫中留底。”

    李玹愈发疑惑,他不懂尚宫局把此物给他呈上来的含义,但他注意到寿喜脸色发白,额生冷汗,似乎不敢说。

    寿喜鼓起勇气道:“尚宫局说,青娘子这份宫籍是假的。宫籍所用纸质,并非宫内档案用纸,印信细节处也粗陋,乃是有人,临摹伪造而成。”

    “假的。”李玹望着那宫籍上少女的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何含义?”

    “宫籍上有画像,既然造假,那便说明,青娘子很有可能不是群青,可能是旁人顶替,还有可能……”寿喜哆嗦道,“奴才不敢说……”

    李玹的面色冷凝发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有可能是南楚细作,在宫内过五关、斩六将,骗得他深信不疑,连自己的印信都给她掌,然后,伺机逃回南楚。

    既有此疑摆在面前,他怎么可能放她逃出生天?

    “来人。”他的手指发抖,“把参军王镶给本宫叫来。”-

    此时此刻,货船缓缓地行在雾中。

    宿醉晨起,群青睁开眼睛时已是晌午,芳歇已起身,身边也没有看管她的人。若非昨夜记忆深刻,她都要觉得那是一场噩梦。

    群青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掀开油毡,慢慢向外走。外面阴雨绵绵,船舱内不是很亮,夜中打长牌的那些帮工们却全都待在床铺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群青装作未觉,穿过这片区域,“请问厨房在哪?”

    他们不敢应她,有两人向外指了指。

    群青快步向那处行去。

    船上帮工的吃食以干粮为主,烹厨之处和堆放杂物的地方在一起,混乱不堪。有个十二三岁的帮工少年摁着一尾鱼刮鳞,见她靠近,胆怯而生涩地望着她。

    群青的目光在堆满杂物的柜下停了停。

    那下面塞着一只木头渡舟,应是船上的备舟。

    “小兄弟,你知道船行到哪儿了吗?”她不着痕迹地问。

    她本来没指望这少年回答,未料他说:“昨日下雨走得慢了,快到剑南道了,外面的山头就是剑南道的山。”

    说着他将鱼拿去冲洗。群青在他转身时捡起他刮鳞用的小刀,拿披帛揩去刀锋上鱼鳞,迅速地揣进袖中。

    那少年余光瞥见她的举动,动作一停,却什么也没说。

    “阿姐。”芳歇担心的声音从后传来,他匆匆过来,“怎么到这里来了,让我找了许久。船上只有你一个女眷,我们最好呆在一起。”

    群青顿了顿,转身,却是面带笑意:“昨夜休息好了,今日已不再想吐,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笑起来时眉眼生动,如冰溪春融,让芳歇有几分恍惚。但见她莫名站在厨房,还是有些不安,拉着她回去。

    群青道:“别急啊,这两日吃干粮,怕你不饱。我看这船上有鱼,向小兄弟买一条烤来吃吧。”

    说着,留下一把银钱。

    芳歇一怔,对那少年道:“那便劳烦你将这条鱼替我们烤了吧。”

    两人相扶着回到床铺旁,烤鱼也很快端上来,比起酒肆做的粗陋许多,但比起干粮确实喷香四溢。

    群青将鱼腹上的肉夹进他碗中,芳歇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愉悦:“阿姐,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吃饭了。等到了江南道,我请你吃更好的。”

    他还在骗她。

    群青望着芳歇乌黑的眼睛,在一日前她还当他是她的亲人,她的弟弟,今日,她却看不透这神色背后的真假,她胸中翻腾着强烈的情绪。

    她道:“我记得你说过,拜李郎中为师前在寺中将养,这么久了,怎么从来没见你提过你的家里人。”

    芳歇眸中神色凝了片刻,将鱼肉咽下:“问这个做什么?阿姐不就是我的家里人吗。”

    “你我感情亲厚,到底比不上生身父母。你阿爷阿娘,是哪里人士?”群青淡淡地问。

    芳歇的面孔白皙清秀,像个瓷娃娃,此时眼神显见的阴沉下去,竟让群青从他脸上看出几分和杨芙相似的神情:“我阿爷阿娘在我小时候便不要我了,所以才去庙里将养,我和他们的感情,远不及我与阿姐亲厚。”

    群青道:“可是我们也不过只相处了一年而已。”

    芳歇突然将筷子拍在桌上,他凝视着她,半晌,眸中幽暗如墨色浸染,有几分痛苦:“阿姐,你忘了你的命是我一口一口喂药救回来的。你忘了当时我们走街串巷,你替我将狗赶走,你夜里替我缝衣,白日替我煎药。你为何进了一趟宫,便不愿意陪着我了?”

    “宫外养伤那一年,我是真心实意将你当做弟弟。”群青眼中因委屈涌上热意,但被一股愤怒支撑着,竟笑了,“但你为何要骗我?你要我以何种身份陪你,奴隶?侍妾?”

    “你果然听到了。”芳歇的眼眸黯淡下来,变得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我只是回南楚应个卯,本是要陪你去江南道的,你不信我,你非要揭破。阿姐,这是南楚的船,你上来了,是下不去的。”

    然而话音未落,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血,腹部的剧痛令他躬身趴在桌上,抬眼看到了那条未完的烤鱼,和对面群青。芳歇以指触了触黑血,苍白着脸,红着眼眶望着群青:“子母转魂丹,阿姐,你把子母转魂丹磨成粉逼我。”

    随即他捂着腹部,汗如雨下。

    “殿下!”这惊变让隐匿的两个暗卫冲了过来,远处又来了两个,然而群青的动作比他们更快,她绕到芳歇身后,一柄短刀架在他脖颈上,令几人步伐顿止。

    群青在几人明晃晃的刀剑包围中道:“把渡船放了,让我们上去。”

    第68章

    话音刚落, 几人变了脸色,手中长刀都抬起来。

    芳歇道:“谁都不许对她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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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卫们只得一点点退后。

    群青一手环紧芳歇,她感觉到两人都在颤抖, 芳歇是吃痛, 她则是紧张,慢慢地向外走。

    这一世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腹背受敌,任何松懈,都可能让她一命呜呼。

    走到舱外,外面的风呼啸, 船亦摇摆倾。

    在暗卫们眼皮底下, 那杀鱼少年动作却十分迅速, 将渡舟抛进河中, 两手麻利地放着绳索,转眼就把渡舟放了下去。

    “你……”暗卫瞪着他。

    那少年自己也迅速地跳在上面,害怕地抱着臂:“那娘子, 可以上了。”

    群青挟着芳歇跳船, 长刀挡在身前, 芳歇道:“放行。”

    “殿下!”那年长一些的暗卫终于忍不住以手拉住绳索, “青娘子, 你要去哪可以商量。河宽浪阔, 想单凭这渡舟离开,如同儿戏。”

    群青用自己的披帛将芳歇绑在了渡舟上, 眼前银光一闪,她警告道:“谁都不许下来,否则我立刻将子丹丢进水中, 没有解药,他会毒发身亡。”

    这种身材纤瘦的小娘子, 乱世中极易做了刀下魂。偏生她生了一双青黑的眼睛,视人无情,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阿姐,只要你不与我分开,我们去何处都行。我不会让你做奴隶、侍妾,我只想把你带走,并未想要骗你,也没想过会弄到如此境地。”芳歇不再挣扎,他躺在渡舟上,唇染血渍,乌黑的眼睛望着天幕,手指动了动,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群青实在忍不住问:“李郎中不是你师父吗,为何你提起他的语气,如此冷漠?”

    芳歇一言不发。

    群青接着道:“是因为李郎中不是养大你的师父,你是国破之后才被送入医馆内的,所以没有太深的感情。”

    “殿下,你是哪个殿下?”群青道,“楚荒帝除昭太子以外没别的子息,皇室之中,只有昌平长公主的幼子因为体弱,从小在寺庙修行。”

    “凌云诺,是你吗?”

    芳歇的身子猛颤一下:“别提这个名字,我不姓凌云。”

    凌云翼背叛长公主,把幼子掳作傀儡皇帝,他痛恨这个姓氏也正常。

    “当初我听闻昌平长公主放火烧死亲子,很多人便觉得不可思议。长公主果然留有后手,你逃出来之后,藏身李郎中的医馆内,然后,遇到了我。”群青慢慢地说出自己的结论。

    “那我阿娘呢?”她哽了一下,终是发问。

    李郎中去找阿娘的消息,从一开始就是芳歇转达的。

    “你一步一步用消息引着我,每当接近,便生发意外。你是想要我出宫。”

    芳歇听出她声线中的颤抖,转过脸,有些无措道:“阿姐,你阿娘在南楚,你跟我回去。回去便能见她。”

    “我阿娘不在南楚。”群青静静地望着他,“若她在南楚,昭太子早就拿她威胁我了。”

    大颗的雨水落下来,雨倾盆而下,江面上现出一个又一个漩涡。

    “我阿娘,是不是已经死了?”群青将短刀架在芳歇颈上。

    渡舟以绳索连接在货船上,在狂风与雨幕中随浪潮起伏,若隐若现。

    琴声急促、混乱,琴弦将雨水不住地溅洒,陆华亭按住琴弦,那琴弦还是在他掌下颤动不止。

    他听见了脚步声,狷素匆匆地进来,附耳:“长史,尚宫局说青娘子宫籍造假,太子派人去捉青娘子了。”

    陆华亭一怔,手指放在衣带上:“你现在去备马。”

    说罢,他将外裳脱下,稍微叠了叠,盖在了琴上。

    净莲阁牢门推开,竹素一惊,陆华亭边走边接过了他手中的鞭,一双上挑的眼,只望着半死不活的林瑜嘉:“把他挂起来,你出去等。”

    竹素在外面,听到里面林瑜嘉的惨叫叠在了一起:“我画押,我画押……”

    狡素道:“不是说要我们折磨一阵子么?怎么一下子就审了。”

    竹素亦不懂,只从那暗窗向里望。只见林瑜嘉庆典那日的衣裳还没有换下,火烧的痕迹使得皮肉和衣裳黏连在一起。

    他整个人面无人色,口唇哆嗦,眼中充满恨意:“我的下线是群青……你应该不会包庇她吧?你也无法包庇她,不能我一个人死。”

    陆华亭检查着口供,将其叠好装在怀里,才抬起眼。

    林瑜嘉惧怕他的眼睛,它的尾稍向上翘,偏偏瞳孔冰冷讥诮,会在每次打人时变得更黑。

    “最后一件事请教林主事。”陆华亭礼貌地望着他,“当日你和群青的婚约,可有信物?”

    “还要信物?”林瑜嘉稍稍一动便是生不如死,哼唧了好半天,才啐了一口,“我们林家,簪缨世家,官家娘子谁不想嫁?我们的信物便是这官帽革带,长史这种出身微贱的人,恐怕……”

    话音未落,陆华亭抓住他的腰带,直接扯下来丢入火盆中,望着火焰窜高:“你和群青实不般配,这桩婚事,今日某替令尊灵堂解了。无牵无挂地去吧。”

    说罢,陆华亭再不看林瑜嘉的挣动,出得门去,将鞭子给狡素,笑道:“再审审青娘子儿时趣事,说不出来就杀了。”

    说罢,笑容收敛,他一身单衣几乎全湿了,扯了扯衣领:“竹素跟我走。”-

    甲板上,那年长些的暗卫跪下了:“求娘子切勿伤害殿下,当初我等将他救下后送往京中,他真的不知道!”

    芳歇脸已成了灰白色,气息奄奄地朝他看去。

    “他不知道,你知道?”群青发髻沾湿,脸上全是雨水,以刀指着他,“那你说。”

    那暗卫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娘子的阿娘,不就是昌平殿下身边的朱英姑姑吗?”

    “国破时,昌平公主确实给她发了密令,叫她去宫里取一样证物。”

    “什么证物?”群青问。

    “我只知与宫内,李家四子相关。朱英姑姑不顾危险,潜入长庆宫。我等奉公主命前去保护,去的时候,李家人已经攻了进来,赵王先到长庆宫,孟相随后而至,封了长庆宫,俘获了所有宫婢。”

    群青静静地听。

    他接着道:“赵王和姓孟的好像也在搜寻那证物,将那几名宫婢关了起来。我等尝试过救朱英姑姑,但他们看守得太严,足足关了十几日,后来那些宫婢便全被处死,但奇怪的是,我们没有找到朱英姑姑的尸首,倒是见了另一具……”

    他看了群青一眼,垂眼道:“尸首是跪姿、双手反剪身后,身有鞭痕,是——时将军。”

    群青只觉得心内的一块大石跌落下来,摔得粉碎。

    她只知阿爷是宫乱时身故了。因为与阿爷同官职的其他两个守将已在守城过程中全部殉职,后来宸明帝令人将他们被射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收敛葬在了郊外。以时余的性子,他不是那种会逃跑的人。

    而今群青却从他人口中,听到了阿爷死时的另一种境况。

    从这暗卫的话中推断,阿爷很可能在城破那日找到了阿娘,拦住了她,替她去完成昌平公主的任务,然后被赵王或者孟相所害。

    瓢泼大雨中,群青垂下眼睑。

    很冷。她以为自己经历两世,已经麻木,可以冷静思索,然而心中还是发麻,一阵一阵地痛。

    芳歇急道:“阿姐……我的线报说,你阿娘已被南楚所救,跟我回去,待我夺位,一定让你们团圆。”

    群青冷冷看他,眼前的雨水模糊了视线。

    眼下有了两种答案,真实的,也许残酷;美好的,也许致命。

    她不愿再为任何人的棋子,骗过她一次的人,她也不会再信。

    她对芳歇道:“我不去南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时船靠近剑南道的码头,岸上忽然传来马蹄声与人声。有几十人举着火把,骑马追逐行船,依稀喊着:“停下,还不靠岸!”

    几名暗卫道:“大宸的人追上来了。不能再耽搁了,殿下!”

    话音未落,便有箭射来,砰砰地扎在船篷上,他们紧接着要跳上渡船。

    群青将连接的绳索割断,几人都落入水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将子丹放在芳歇口边,对暗卫道:“你们若想活命,现在便放我离开,若要与我缠斗,谁都走不了。”

    “阿姐!”芳歇望着她,“你做什么?我不走。”

    群青已将子丹塞进他口中,同时割断披帛:“若你还念这份救命之恩,等夺权之后,封我为‘天’。”

    说罢,将一把他掀进水中。

    那四名暗卫自然明白轻重缓急,一哄而上,驮着他便向远处渡去:“殿下,快走!”

    芳歇伏在一人背上,回头望她,眼中惊悸渐成绝望,子母转魂丹折磨着他的身体,如今不疼了,力竭昏厥过去。

    群青没有划船,任凭小舟在河中漂浮,她静静地坐在渡船上,眼中倒映着岸上府兵骑马逐船的影子,她辨认出他们的衣裳,是太子的府兵。

    若是先前被李玹追上,她大概会感到绝望。

    但现在,看着府兵靠近,她反而生出了些许快意。

    她心中琢磨着方才那暗卫的话,胸中渐起酸涩不甘,翻滚起火焰。

    可若是不知道个中细节还好,如今知道了,仇人尚在宫中,她不久前才跟他们错肩而过,看到他们富贵自如的模样,如何甘心就这样赴死,逃跑又何意义。

    李玹只是派人捉她回去,而不是就地诛杀,便说明她还有翻盘的机会。

    头顶忽然被人搭上了东西。

    那杀鱼少年将衣裳盖在她头上,他冷得直打颤,居然还啃着一张饼。觉察到群青的目光,他把胡饼从自己嘴边,慢慢地移到了群青嘴边。

    群青没有吃:“你不怕?”

    “阿娘说过,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留在船上也可能被杀,还不如赌一把,跟着你,眼下不是活了吗。”这少年小心地说,“娘子,俺阿娘还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哩。”

    群青的鼻尖酸涩了一刹,她很意外自己居然还会为这般孩子话触动:“你跟着我,马上就要倒霉了。”

    “啊?”

    几枚飞钩抛出,抓在了船上,直将木舟拉到了岸边,岸上的枯枝落叶上,全是马和人。府兵身着银亮的铁甲,面容冷酷。

    “东宫参军王镶,奉太子之命,带青娘回宫。”为首那人拱手一礼,语气客气而冷。

    偏是此时,身后又传来马蹄声与哨声,那队马疾驰而来,横冲直撞,东宫府兵不得已分开两列,让一队白马冲出了囹圄。

    群青漠然坐在船上,望见为首那人一身红色官服,通身被雨水打得透湿,令那红锦与绣花愈发鲜艳逼人,苍白的脸,漆黑的发,分明得近乎妖艳。他勒住马,远远地望了群青一眼,便转向王镶:

    “燕王府抓细作,某也要带青娘子回宫调查。”

    第69章

    王镶万没料到他敢截东宫的人, 沉下脸提醒:“陆长史,某是奉太子殿下之令。燕王府难道想越过了太子去吗?”

    陆华亭却不下马:“王参军领的是口谕还是手谕?”

    “这……领的是太子殿下口谕。”

    陆华亭从怀里取出两页纸,在他面前抖展开:“某拿的是细作画押口供并燕王殿下手谕。依大宸律, 皇储府兵拿人, 必须文书齐全,否则是羁押良民,王参军是想陷太子于不义之地?”

    王镶只得了李玹一句话就快马加鞭地赶来,哪料到陆华亭有备而来:“我也是职责所在,陆长史何必故意为难, 咱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水从顺着鬓角, 从陆华亭的下颌上滴下来, 他一勒马道:“燕王府负责撰修大宸律, 实在没有知法犯法之理。你回去补全文书再来,某绝不为难。”

    王镶部下那些府兵躁动起来,王镶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言语, 伸手止住他们。

    陆华亭兀自下了马, 朝群青走去。

    飘飘摇摇的木舟上, 她身上天青色衣裙已然透湿, 紧贴在身上。漆黑的发丝粘在瓷白的脸上, 睫毛不住地滴落雨水, 像一尊破碎的观音像。

    随即,陆华亭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杀鱼少年脸上, 这少年以衣裳挡雨,和她贴在一起,他便和一双澄澈的大眼睛四目相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小郎中, 但也很俊俏。

    陆华亭迟疑了一瞬,又望向群青沉郁的脸。

    群青终于抬眼看向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一眼望见的是陆华亭向下滴水的下颌, 这般雨天疾驰,多少狼狈,与太子相争,她实在找不到理由:“我已说了无意与你相争,长史抓我有有何意义?”

    “你说不斗就不斗了?”陆华亭含笑的眼温存而冷酷。

    “我托苏润转交的药,长史没收到?”

    “娘子的筹码不够。”陆华亭道。

    未料他还想要一整枚,群青一滞,心中冷笑了一声。

    他蹲下来,隔袖捉住她手腕,群青挣了挣,陆华亭便攥得更紧。他将她袖子拉起来,接过狷素递来的手镣,娴熟地戴在腕上。

    “长史当真想折磨我?”群青不再挣扎,任凭凉意锁上她的肌肤,淡道,“届时我来找你。”

    “何时来找某?”陆华亭抬眸望她。

    “等了了太子那边的事。”她瞥向王镶,李玹能派这么多人追上来,是她预想中最坏的结局发生了。

    她的叛逃定然被宫里的“天”发现了,将她的身份报告给了李玹。

    东宫来了几十名府兵,可见李玹怒意之盛,这是一定要带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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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子喜欢诳语骗人。”陆华亭却如没看到一般,“咔哒”一声扣上手镣,又将她衣袖拉下来,严实地遮住手镣,“某不信。”

    王镶的人马已然将这岸边包围,陆华亭站起来,背对众人道:“我的人犯,我看谁敢动。”

    他声音不大,但颇含冷意。

    群青双手被冰凉坠重所束缚,不知陆华亭要如何,心中反而踏实下来。

    她有种预感,暂时不会死,也不用回去面对李玹的拷问了。

    王镶道:“长史,你这样让我无法回去交差。”

    陆华亭转过来道:“某若是你,方才就掉头回去取文书,现在已经走了半个来回了。”

    王镶脸都青了,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带人掉头:“走。”

    群青道:“无关人等,还请长史放走。”

    “谁是无关人等?”陆华亭道。

    群青已对那杀鱼少年道:“我包袱中有有个黄色布袋,自己解开,拿着走吧。”

    那少年按照指示捧出的袋子沉甸甸的,陆华亭望着,赫然是群青带着的全部的银钱。

    这些钱,应该原本是她出宫置宅用的。

    “等一下。”陆华亭道。

    群青道:“他家中尚有父母。”

    “我家早没人哩。”杀鱼少年小声反驳道,“若爷娘在,谁还用得着在船上混饭吃。”

    “一起带走。”陆华亭道-

    渡口晃晃悠悠地停泊客船。

    几人弃马上船。群青静静坐下来,便阖上双眼,一言不发。她的唇色赫然已经泛白,陆华亭看了一眼,起身绕到柱后,对暗守在那处的狷素和竹素轻道:“去要些糖水。”

    听到这般要求,两人的嘴巴不约而同地张大。

    陆华亭不解:“怎么了,听不懂人话?”

    竹素好容易从一个带婴孩的妇人那里讨要了一小碗红糖水。

    因她手缚着,陆华亭将碗送到群青嘴边。

    “是什么?”群青道。

    陆华亭黑眸中盛着笑意:“是毒。”

    岂料群青闻言,张口便饮了干净,只觉后味有些甘甜,陆华亭见她毫不犹豫,神情微变,含笑道:“那小郎中发生何事了,让娘子至于如此。”

    群青不说话。只是片刻之后,腹中翻江倒海,直接扭身吐在河中。

    陆华亭神色一变,文素从暗中跑出来,搂住她的身子,顺她的背:“长史,青娘子这是严重晕船。”

    陆华亭见群青整个人都似一尾脱水的鱼,双眸幽黑:“去找个避人之处,拆了手镣,将湿衣裳换下来,靠在柱上。”

    文素便扶着群青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出来:“青娘子似乎很难受。”

    陆华亭走过去,见文素找的那根柱子,群青已经歪倒,蜷缩在地上。

    他俯身数次将她揽起来,群青靠不住,他干脆撩摆坐在地上,让她侧靠在自己怀里。

    将群青抱在膝上的瞬间,陆华亭发现她轻而柔软,让他忽然想起圣临四年为她收尸那日。陆华亭垂睫,左手从她重叠的裙摆下抽出来,虚揽着她,慢慢地剥开一只柑橘。

    那柑橘刚好在她苍白的脸侧。

    群青只觉酸涩的香气一阵一阵地扑来,止住了眩晕,实在精疲力竭,竟直接昏睡过去。

    光怪陆离的梦里,她看到了阿娘的脸。

    朱英边打着络子边冷淡道:“哭有何用?什么时候解开这局棋,什么时候出去吃饭。”

    她被关在幽暗的绣房内,手里拿着一枚白子,眼泪流淌了整张小脸。

    桌上只有一本棋谱和一盘棋。

    阿娘看了看她手中白子:“没人在意一枚棋子的生死,你若是想活着,除了自己闯出条生路来,别无他法。”

    时玉鸣在外面叩门:“阿娘,阿娘,你的锅烧糊了!”

    朱英神色一变,立马站起来,转身离开,因脚上有伤,她走得很慢。

    群青望着阿娘的背影,她不知为何时玉鸣不用下棋,可以吃饭,只有她要受这种折磨。

    然而在黑暗中,慢慢地出现了一只漂亮的手,将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群青抽噎着放下了白子。

    对方下得极好,与他对弈,要全神贯注,一来一回,不知不觉,她止住了眼泪,将棋篓掏得见了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日光将绣房照亮,也让委屈的情绪蒸发殆尽。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赢了棋局,走出了生路。

    阿娘最不喜欢小娘子哭哭啼啼。若是阿娘在,恐怕也见不得她在原地伤怀。

    群青睁开眼,阳光洒落在眼皮上。她惊觉自己睡了一宿。

    稍稍一动,她却怔住。

    她身上盖着陆华亭的外裳,手边放着一朵已经干枯的柑橘皮。

    只听见那杀鱼少年的声音欢快地响起来:“到江南道了!”

    下卷·刀上弦

    第70章

    下船时, 群青望着眼前。

    起伏的山峦隐没在雾中,道边屋宇低矮稀疏,满眼绿意。提篮妇人身着绸衣来来往往, 神态姿容与长安百姓截然不同。

    确实不是长安, 而是江南。

    那杀鱼少年名叫杨鲤,群青不禁问:“你不会将货船上的事告诉他了吧?”

    杨鲤:“他问了,我便答了。不过这位大人说,是因为江南道是我老家才带娘子来玩的,我可以做向导。”

    他当真介绍起来:“娘子你看, 这便是我的家乡叙州!”

    觉察走在前面的陆华亭微微侧头, 群青就不再说话。

    他却偏停下来, 专程等她走到眼前, 侧头凝睇着她的脸:“娘子还逛得动吗,要接着走,还是休息片刻?”

    他这么一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群青身上。身为细作, 群青极不适应被这么多目光盯着, 只当他是故意的, 没有表情地回视:“长史公务在身, 做就是了, 不必管我。”

    此话一落,三名暗卫迅速以眼神相互交流, 神情惊异,方才她在船上半死不活,刚踏上地面, 竟连他们的来意都猜出来了。

    群青可不像杨鲤一般好哄。

    陆华亭敢从太子手中截人,回去要如何面对李玹?想来是有公事在身, 刚好退避江南道,顺便将她带过来。

    对她来说,只是将危险推后,有了喘息之机。但如何脱险,还需这几日筹谋。

    陆华亭佩服她在这种时候,还如此敏锐。文素避让到了一旁,让陆华亭走在群青身边。

    见群青一路沉默,陆华亭道:“娘子这样,某有些不适应。”

    群青垂眼:“手上缚着,我也不太适应。”

    “没办法,某提人犯一贯如此。”一辆马车经过,他隔袖抓住手镣,将群青轻轻拽到身边,“娘子身上有功夫,万一又带着哪个小郎中跑了,说走就走,叫某如何交代。”

    两人衣袖相触,他身上黄香草的气味瞬间笼罩了她,让群青有种熟悉而危险的感觉。忽然听到小郎中,她怫然将手挣出。

    陆华亭道:“生气了?”

    群青道:“生不生气,也不影响长史奚落。”

    陆华亭道:“某并无奚落之意,失礼了。”

    他接过狷素手上的纸风车,半晌无话,群青余光瞥见那风车在他手上旋转。

    他垂眼看风车,随口道:“叙州在前朝叫巫州,盖因境内有巫山。传说王母的小女儿瑶姬未嫁而死,葬在巫山之阳,成了巫山神女,云雾笼罩时,便是神女布法之时。”

    “江南之景,娘子从前可曾见过?”

    群青望着远处云雾中的山峦:“没见过。”

    陆华亭一笑:“娘子儿时都在做什么?”

    群青道:“儿时困于闺阁,囿于权术,不曾见过天地。”

    陆华亭不由侧头看向她,群青的神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温润得像水洗过的瓷盏:“长史呢?”

    陆华亭笑道:“儿时疲于奔命,颠沛流离。”

    群青闻言,顿了顿:“那长史还挺惨的。”

    “不如娘子惨,苦心谋划,最后落在某的手里。”

    群青不说话了。

    她看到狷素随身带着银两,买了一根糖人、两个风车拿在手上,和杨鲤打打闹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还想去打竹素,竹素满脸嫌弃,抬起手臂抵抗。

    群青自是毫无心情赏景。然而奇怪的是,就算是这样走着,她心中宁静,也胜过在坐在船上被芳歇欺骗。

    风将一行人的衣袂吹皱,她发觉自己衣领有些歪,抬起双手理正衣襟,抬睫对上陆华亭的眼睛:“这还没到最后呢。”

    风吹动陆华亭浓黑眼中的涟漪。

    文素道:“长史,青娘子没有丝衣。叙州那几家最红火的丝绸铺子都在景泰街上,不如买两套吧。”

    陆华亭从袖中取出钱袋抛给文素。

    叙州盛产丝绸,这条街上的丝绸铺子接连不断。群青没忘记他们是带着目的而来,没有推拒,跟着文素进了一间店铺。

    说是生意红火,里面却空无一人。

    文素一进去便挑拣起料子。群青的目光划过挂着的和摆放柜面上的丝绸料子,满眼艳丽,她实在忍不住在文素准备付钱时开口:“你买贵了。”

    说罢,群青径直走出铺子,文素赶紧追出来,小声道:“我也心说,那些丝怎么染的那般艳俗,原是不值那个价。幸得娘子懂行,不然要被骗了。”

    二人又进了隔壁家绸铺,这家亦是空无一人,铺子老板靠在藤椅上,见了客人也不招呼。群青抬指摸了摸绸缎,下下品,她走了出去。

    一连三家都是如此,群青只在第四家勉强挑选了一套衣裙。文素付过了钱,群青忽然叫住她:“我的银钱在包裹中,你拿来,去第一间铺子买一件衣裳。”

    出来之后,文素回禀:“说是景轩街盛产佳丝,绸铺人满为患,可属下看这丝绸品质不足,连长安成衣铺的边角料都及不上,确实与奏报不符。”

    陆华亭闻言道:“何不留证?”

    文素将那套染得艳俗的圆领袍放在陆华亭手里便跑,“青娘子给您买的。”

    陆华亭垂眼一瞧,眼神变了。

    留证偏是男装,大红色圆领袍。

    他抬眼,几近逼视地望向她。

    偏偏群青神情平淡:“我的衣裙已经买好,这件是长史的公务。就当是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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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镶经过一日夜的奔波,策马返回东宫,想禀报李玹,却被寿喜拦住:“你来得不巧,殿下与燕王、赵王一起在紫宸殿面圣。”

    太子日理万机,面圣是最严肃的事。王镶只得垂首在殿门外等待,听见太子与燕王争执。

    李玹早已得到了奏报:“听闻三郎府上长史从东宫参军手上截了细作,直接逃到江南道去了,可有此事?”

    李焕对宸明帝道:“有没有细作确实不知,但长史去江南道是奉儿臣之命,儿臣给他下了急令,应该是不及回宫,所以……”

    宸明帝拿手撑着头,常年的头痛折磨得他面生疲色:“去江南道干什么?”

    李焕道:“儿臣近日整理秋商税,发现……江南道那边似乎有异。”

    他解释说:“苏杭,特别是叙州,是富饶之地、丝绸之乡,秋商税比之往年只减不增。儿臣调查以后发现,是景泰街上倒了大片的老绸铺子,在一两年内换成了新铺子。”

    赵王李盼道:“三郎打了那么多年仗,才着手理政,恐怕怎么看账都是王妃手把手教的吧?做生意不就是有起有落,一条街上新铺子取代了老的,又有什么奇怪?”

    李焕道:“这批新铺子都是一个叫宋问的人开的;这宋问也并非什么白丁,他的丈人是当朝兵部侍郎沈复,这也是很正常的吗?”

    李盼哑口,不禁看向李玹。李玹捏着玉笏的手紧了紧,因为这沈复恰好是孟相的人。

    李玹神色如常温润:“官员家眷从商的并非没有先例,光在此处推论也不能说明什么。三郎有怀疑,查清楚对忠臣也是好事。”

    宸明帝看了看太子,又转向李焕,露出欣慰之色:“没想到三郎上心起国事,竟是粗中有细,查吧。”

    三个人都从紫宸殿退出,确实走向两个方向,李焕快步离开。李玹问李盼:“江南道的宋问是怎么回事,你知道?”

    “皇兄都不知道,我哪能知道。”

    李玹道:“孟相做事,已经许久不知会本宫了。”

    “皇兄宽心,无论太傅做什么,都是为了皇兄的地位。”李盼道,“如今众臣归附,百姓拜服,你不觉得父皇那口气像是泄了吗?今日一见,父皇头发整个都白了,可真吓我一跳,韩妃也说父皇变得愈发暴躁。有些事情不得不早做打算,你看今日,父皇看三郎的眼神,又像是当年你失踪时……”

    “你有几条命,够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李玹冷冷道。

    李盼道:“皇兄太过谨慎,太傅的谋算你还信不过?单靠一个陆华亭,掀不起风浪来的。”

    提到陆华亭,李玹便想起群青在他手上,心中说不出的烦躁。他打发走李盼,引着王镶回到寝殿。

    王镶一进门便跪下请罪。

    “你没仔细看吧,陆华亭手上拿的燕王的手谕,到底是让他抓人,还是令他去江南道协查丝绸铺子的事。”李玹道。

    王镶反应过来,汗如雨下。

    李玹将他扶起:“你是武官,又刚刚领职不久。虚张声势那一套,你玩不过陆七郎。”

    王镶不肯起:“他虚张声势,回来自有他的苦头吃。可问题是,他干嘛非得冒着风险将一个细作带走呢?听闻此女从前得殿下器重,臣怕她落在陆华亭手中,严刑逼供,吐露了殿下的秘密……”

    李玹攥紧他的手臂,攥得王镶生疼:“本宫写在奏折上的没什么秘密,三郎知道也不能怎样。若她真的连本宫也出卖,那也只能是废棋了。”

    “只是一个婢女,何必废那么大心力?殿下不如现在就下个杀令,干脆……”

    李玹变得烦躁:“听不懂话吗?这些年本宫看人从未走眼过。我要她活着,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细作,若真的是,本宫当然不会让她好过。”

    “他不就是要手谕,本宫现在给你手谕。”李玹说着,现写笔诏,“陆华亭不能留在叙州。你带人去传诏,七日之内他若不能带着群青回来,本宫治他大不敬之罪。”

    有这般将功补过的机会,王镶领命疾去。

    李玹坐在椅上,松了口气,香炉内迷迭香飘来,他的头疼缓解了,这空荡的寝殿,却令他心情更遭。

    寿喜看在眼中,小心道:“那殿下打算如何确定青娘子身份?”

    “她还有个父亲群沧,尚在牢中,将他提出来。自己的女儿,总不会认不出。”李玹又道,“此人当时是因何获罪的?”

    “这群沧当年是言官,坚持向荒帝状告前朝世家陆家与北戎通敌,未被采信,得罪了陆家,故而与其他几个人一并进了诏狱。”

    李玹闻言,冷笑:“敢死谏的官,想来是硬骨头,应该不会做伪证吧?”-

    晚上,一行人住在客栈。

    群青自然与文素住在一间阁子,连穿脱衣裳都是文素亲自看顾。群青还没有反应,文素先害羞了,吹熄了烛火。

    群青躺在床上便没了声息。

    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串铃声,文素道:“是游医吧。”

    确实是游医的铃声,从前李郎中、芳歇在外行医时都摇过这样的铃铛。

    文素摸摸被褥,又帮她盖了被子:“娘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群青此时需要养精蓄锐:“无妨,我睡在哪儿都行。”

    “怎么能都行呢,长史嘱咐过……”她自知失言,“叫我好好地看着你。”

    群青的眼睫一颤。

    月光下,文素又凝眸观察她的脸:“娘子,你的脸似乎很红。”

    群青闭上眼睛:“没有,你快睡吧。”

    两人躺在床铺上,群青默默忍受着脸上的疼痛。串铃再次响起时,她忍不住坐起身,探头朝窗下看去。

    一个背着药箱的老人走过去,身形熟悉,令群青的心高高提起,可是再仔细看,那人已走到阴影里,再看不见了。

    群青摇醒了文素:“我想沐浴,可否行个方便?”

    文素迟疑一下:“也行,我这就去管店家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