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天已经擦黑, 但文素匆匆进门的时候,陆华亭却衣冠齐整,坐在案边的烛光下擦拭匕首, 像是正准备出门的样子。

    文素差点哭出来:“属下失职……青娘子跑了!”

    陆华亭瞧她一眼, 立即起身快步走进阁子,只见窗户大敞,床榻上尚有褶皱,桶中水有余温,但四面空空荡荡, 没有了那道身影, 只剩手镣搁在妆台上。

    文素解释:“青娘子要沐浴, 说手镣多有不便, 属下一时心软就帮她解了。”

    “她说沐浴你就信?”陆华亭道。

    “她真在沐浴,属下在水里帮她解开的!”文素道。

    陆华亭刚将手镣拿起来,有水流淌在他手上, 闻言一顿, 哗啦搁了回去。

    沿着手指蜿蜒的水滴, 却奇异的仿若火烧。

    “看样子是缓过来了。”

    他擦净手指, 想到方才见到的空荡, 心中说不出的烦乱, 一言不发,拿扇柄挑开群青放在床铺上的包裹看了一眼, 见那装钱的黄色布袋并未带走,只是瘪了些,他眼中浓黑方才消去, 神色放松下来。

    狷素道:“那长史还去不去线报那边?”

    “去。”陆华亭低头佩好匕首,已是面色如常, “青娘子大约有急事,四处逛逛。她没走远。此处不安生,你二人找到,带回来歇息就是了。”

    文素和狷素领命去了,陆华亭又道:“把杨鲤带上,他认识路。”-

    这厢群青追着那断续的串铃声响疾走,穿过街巷,看清前面那名游医的身影,是个瘦削老人,左手摇铃。

    没过多久,群青就发觉文素他们缀在身后,她并未理会,若是遇险,多几个人还安全一些。

    芳歇说过,李郎中在江南道遇险。既然她已经来到此处,听见串铃声,还是忍不住亲自追上来,哪怕是认错人,也可得心安。

    道旁有人抱着的孩子大哭起来,这游医关切地走到跟前,却惨遭孩子的阿爷驱赶:“去去去,江湖骗子。”

    他迷茫地站了一会儿,背好了药箱,继续摇起铃行走在夜色中。

    那是一只粗陋的木头药箱,群青记得,李郎中珍爱的药箱是紫檀所做,他在长安坐诊,救人无数,怎么可能有如此怯懦和落魄的姿态?

    群青快步绕到他面前,神色怔住。

    那老人慌张抬眼看他,竟真的是她想象的那张面孔,只是比她上一世的记忆中憔悴得多,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当年她醒过来睁眼时,那个精神矍铄又面带慈爱的李郎中。

    群青的目光落在他磨破的衣袖、歪斜的衣领和迷茫畏缩的脸上:“师父,李郎中?”

    李郎中却毫无反应,有些恐惧地轻轻拂开她,往前走。

    “师父,我是六娘啊。”群青只以为天太黑。

    这苍老的身影停顿了一下,似是迟疑,他辨认起群青来,神色还是迷茫畏缩:“六娘,她不是已经进宫了吗?小娘子,我记不起你哪位呀。我要去看诊了。”

    群青发现李郎中好像有些糊涂了。

    从前李郎中将治病救人看得比天高,见群青要留在医馆,真将她当成徒弟爱护;后来得知群青要进宫,还是要去杀人,心寒失望,却还是帮她推了骨,而后再未见过。

    上一世,救命之恩未曾报,成了群青的心结。

    是以群青并不在意李郎中认不得她,只含泪走在他身边:“师父,你可还记得你何时来的江南道?”

    提起此事,李郎中蓦地激动起来,手抖起来:“坐船来的嘛,船翻了,我的药箱、钱、我的药材和医书全都丢了。”

    群青便大致明白李郎中一个人流离到江南道的辛酸苦楚。这木箱和串铃,想来都是他靠着四处行医,一点一点拾回来的。

    “那为何不借些钱回长安呢?”群青道,“师父一去不回,医馆里好多百姓在等你。”

    李郎中愈发糊涂:“我在长安还有医馆?”

    “师父,您本来不是游医呀。”群青道。

    提起治病,李郎中变得十分关切,他问群青:“那我在叙州,为何连普通病症都治不好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会治不好?什么样的普通病症?”群青问。李郎中的医术高妙,若非如此,也不会救活她了。

    “玉沸丹……”

    “何为玉沸丹?”群青从没听说过此物。

    “我也想要来此物,但是问谁,都不肯说!”李郎中焦躁地比划,“服食过以后,人懒散少言,举止失度,针灸无用、用药无用,他们看我的眼神,就仿佛我是个江湖骗子。”

    群青凝眸细思,李郎中忽然推开她,神色严肃起来,不让她再跟:“我去看诊了,你快走吧。别跟着我,不像样子。”

    说罢,提着药箱跨进院内。

    群青没有离开。她抬眼打量这户屋宇,门环、门匾,檐下挂下的绢纱灯,这该是个富户,然而方才开门,院中黑漆漆的,没有下人掌门,不由有些担心。

    “此处怎荒成这样!”群青听见杨鲤的声音。

    文素他们跑着追上来,只见群青端然站立,问杨鲤:“这什么地方?”

    “是叙州城内富商的祖宅,这条巷有个诨名,叫‘金街’,叙州城内胆大的孩子,跑来在砖缝里捡捡抠抠,说不定能捡到金豆子。”杨鲤说罢,一下子跑到群青身边,看了群青一眼,“我本是跟着娘子的,不是跟着你们的。”

    富商的祖宅?群青心想,那倒是奇了,来的一路上都很荒。

    房内忽地传来小儿啼声和妇人哭骂的声音:“这药都抓了几副,为何花了钱却还是夜间咳喘?我看你一把年纪才相信你,果然游医全是骗子……”

    群青径直推门而入,裙摆划开漆黑的院落,推开房门。

    屋内有个妇人,身旁婢女托着碗。见一个窈窕的小娘子忽地闯进来,妇人惊疑地止住骂声。

    群青敛袖一礼:“这位是我师父,可否容我看看汤药和病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的姿容说不出的清冷镇静,竟将人镇住,这妇人只低声絮絮:“这游医还收徒?师父都看不了,徒弟的水平,又不知得差到哪里去。”

    李郎中站在一旁,又急又气,脸色通红,无措望着群青的举动。群青将侍女盘中的药碗端起来,闻了闻,又尝了尝。

    她医术只学了一年,但这小儿咳喘,不过是寻常病症,她都能看。李郎中来看,便如牛刀杀蚊子,怎么会出错。

    汤药果然没有问题。

    群青又走到床边,俯身看那孩子。

    孩子身穿圆领袍、腰悬玉佩,连搭在腹间的被子都是绿丝绸被面,染成菱花样式,一片花团锦簇,一看便是富贵娇养。可惜他脸色绯红,口鼻不通,双目恹恹紧闭,艰难地呼吸着。

    群青伸手探向他,却没有碰到他的身体,只在被子的绸面摩挲了片刻,道:“我师父开的药没问题,你家被子有毒。”

    李郎中一怔,那妇人亦惊愕:“什么……什么有毒?”

    群青已将被子拉下,扯过床脚的棉被给孩子盖在身上。

    她走到那妇人眼前,将被子展开,那绿色绸被面在灯下愈发鲜艳:“娘子这被子可是刚买不久的?”

    妇人实不明白能与被子有何关系:“是几日前二郎过生辰,家婆从铺子里挑选的。你这小娘子好无礼,怎能说它有毒?”

    “这被面的丝绸,是翡翠石绿所染,比寻常的松绿更鲜亮,成本也更低。只是此染料会慢慢散在空中,大人吸入还好,孩童敏感,会咳喘高热,我说‘有毒’并不为过。”

    群青道,“娘子若不信,将这被子铺开,过段时日看看,色泽会慢慢变暗,都叫二郎吸入体内了。”

    那妇人闻言大骇,群青从袖中取出符信给她看:“不瞒娘子说,我从前在宫中尚服局当过差,这翡翠石绿曾引入宫中用以织染,后来因影响了皇储公主,很快被禁用了。”

    宫中尚服局,天下最高等级的织物都罗列在内,还能有错么?

    又群青将被子移走一会儿,那孩子的呼吸果然变得绵长平缓了些。那妇人看向群青的眼神,变成了信任和依赖。

    群青将小被子卷起来,放在桌案上:“娘子,我师父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圣手,不过是云游到此,未料遭你如此责骂?他开的方绝无问题,不过是与这翡翠石绿相互对抗,药效无法体现。”

    说着,她接过一旁侍女手中的药,轻而缓喂给那孩子,他的口鼻不通之状很快压了下去,喝完药就安睡过去,她的心也放下来。

    那妇人脸上赧然,忙起身作揖:“是我误会这位郎中了,还请您谅解。”

    李郎中嘴唇颤抖,他看看那妇人,又望向群青端着药碗的身影。这影子,与当年遇到街痞时,提着药箱倔强地挡在他身前的小娘子重合。

    最后那些人打不过她,脑袋都给药箱砸破了,还是他去拦的架。十几岁的小娘子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像一尾鱼,抱都抱不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六娘,是群青啊!怎么能不记得呢?

    “六娘……”他终于道,“你是六娘,你怎么到这里了?宫里的差事不要紧吗?”

    群青手一顿,说:“不要紧,我是来找你的。”

    她站起身,抓住李郎中的手。又向那妇人道:“娘子,我有一事不解。”

    那妇人道:“本是我该道谢,娘子尽管问。”

    群青道:“你家祖宅放了几个染缸,挂绳上似乎还有丝片,自己就是丝商,还需要去铺子内买被面?”

    那妇人的神情顿时黯淡:“早就不做丝商了。家翁曾经是显赫一时的大丝商,郎君败家,指望不上。不瞒娘子说,以前我家哪里会找游医看诊,都是去医馆,也不知今日这诊金……”

    原来败落之家,难怪偌大的家中,连仆人都没有。

    群青道:“我们不收诊金,想找娘子打听一件事。不知娘子可知叙州城中流行的‘玉沸丹’是何物?”

    这妇人方才热切的眼神一下子便冷了。像被针刺了一样,眼中流露憎恶之意:“你到底是做什么的?要这害人之物干什么?”

    “为何说是害人之物?”群青追问,“我师父诊治过几个服用玉沸丹的人,束手无策,所以想研究研究。”

    这妇人见他们真的不懂,没再言语,又似被触及心事,冷冷一笑,她进入厢房内,过了一会儿,拿来一盒落灰的木匣,塞在群青手上:“你还想救?没得救。”

    “当日郎君跟着其他人喝玉沸酒,说是附庸风雅,方便谈生意。哪知道后来为此物掏空了家底,家都吵散了,这害人之物,你要就拿去吧。放在家中我嫌晦气,这辈子都不想看见它了。”

    一直到群青带着李郎中离开,这妇人都侧坐床上,不再给他们正脸。

    群青退出门时,只见她在空荡的屋内哄着孩子入睡,身上原本昂贵的纱罗衣裙已旧得黯淡,头上也仅剩一根素钗。

    走到外面,群青推开木匣,内里排布的四枚翡翠珠一般的药丸,正飘散出淡淡的清香。

    像上好的茶,又像香花,她取了一颗用手帕小心包好,递给李郎中:“师父,玉沸丹便是此物,您可以研究一下。”

    她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此行,可有我阿娘的消息?”

    李郎中道:“途中是见到有个妇人有些相似,我甚至随着她上了船,可惜紧接着船就翻了,这下又不知流离到何处。”

    只凭这般模糊不清的消息,群青无法相信芳歇的话。她只摩挲着羊头香囊许愿,茫茫人海中,那相似的妇人就是她的阿娘,她还活在人间的某处。

    因阿娘被欺骗,不是她的错,而是这乱世中,尔虞我诈的人的错处。

    她要赢,就必须活着。

    自己弄清楚真相,不为任何人利用。

    群青垂睫不语,李郎中初始时担忧地看着她的脸,随后神色一肃:“你的脸当时是我推骨的?看起来不算好,若不再行推骨,就要长回去了,可就算现在推,恐怕也无法做到于画像……”

    群青忙止住他:“师父。”

    李郎中惊了一跳,门口竟还等着三个人。杨鲤和狷素蹲在地上,还有个女暗卫坐在台阶上,齐刷刷地看着他们,惊骇于他们交谈的内容。

    群青将李郎中交给狷素:“这是我师父李郎中,还请你照看一下,倒是与我们一起回长安。”

    她又对文素道:“长史在何处?”-

    大宸禁赌,然而民间赌坊仍是层出不穷,叙州城这南鹰坊,白日时是茶楼,傍晚闭户,夜中再开,却换了副模样。

    陆华亭坐在二层小厅,这个位置,可以越过栏杆,望见绒毯上的一张张桌案,和挤在桌案上赤膊掷骰的郎君们。

    人声鼎沸中,他忽然听见了细碎的声响,他转过头,一个戴帷帽的娘子自他身边走过。

    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衣袖,拦住她的去路,攥住的果然是袖下坚硬的手镣。群青没有挣扎。

    “被抓回来了?”陆华亭道。

    群青道:“自己戴的,长史不是喜欢这般与我说话吗。”

    第72章

    群青能说出这样的话, 纯粹是揣摩对方的心意。陆华亭这两日心情似乎很好,换位思考一下,若是陆华亭这般落在她的手上, 她亦会得意。

    话音刚落, 群青感觉一股力道将她拽到他面前,只觉他垂眼摆弄了一下,那桎梏很快松开了。

    群青趁机活动了下手腕。

    陆华亭长睫微动,没有看她,望向人声鼎沸的一楼:“此处不安全。看下面, 靠雕花柱那一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望见七八个大汉围着那张桌子掷筛。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无意间抬头, 让她凝见了正脸:“好像哪里见过, 是崔伫那个庶弟。”

    “崔好。”陆华亭说。

    群青记得崔家人已尽数没入监牢, 也记得其中有个叫崔好的,携带崔家宝库的钥匙越狱而出。孟光慎领了圣人谕令前去追他。

    她再观察这赌场,热闹之中仿有杀机流动:门口守卫已靠在门板上打盹, 浑然未觉有几个穿百姓衣裳的人混进来, 转来转去, 似在找人。

    一会儿也许有打斗, 难怪陆华亭将她放开。

    不过, 倘若这些人是孟相的追兵, 为何陆华亭跑得比孟相的人还快,似乎对崔好的行迹了如指掌。

    她稍加思索, 道:“崔好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陆华亭微笑不语,反而掀起眼望着她,烛光倒映在他眸中, 让群青有种错觉,仿佛眼下什么事情都不及他对她的好奇:“为何戴羃篱?”

    群青拂裙坐在他对面:“感觉此地不安全。”

    “知道乱还来, 何事这么急,不能等某晚上回去?”陆华亭帮她添酒。

    桌上摆着一盘未动的乌饭糕,群青忙活了许久,腹中微饥,刚要去夹,盘被陆华亭挪开,他招呼一旁站立的侍女道:“冷食有碍口感,拿去回锅蒸一下。”

    东鹰坊的侍女亦是娇媚伶俐:“哪能如此慢待郎君,给您上一份新的。”

    乌饭糕很快端上来,热腾腾的清香扑面。

    群青却没有动筷:“长史到底想要多大的筹码?从没见过有人如此对待政敌的。”

    蒸气背后,陆华亭闻言一笑:“娘子听说养蛊相戏的故事?”

    他说:“传说城东有个武人,在坛中养蛊,种在自己后背,以修炼不坏功法。尤以最烈最毒的蛊虫,最有裨益,就怕半死不活,以致功力不得寸进。”

    群青安静听完,道:“我只听说过养蛊反噬。”

    陆华亭神色一顿。她已撩开羃篱,吃起了乌饭糕。

    “方才去哪儿了,”陆华亭停顿一下,“六娘?”

    听到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来,群青眼睫一颤,便知文素肯定已将事情禀报给他。

    “去金街找了一位故人,看到几家老丝商,不约而同都破家败业,长史不觉得有些凑巧吗?”

    陆华亭道:“娘子难道是来帮某行公务的?”

    群青道:“我要跟长史说的话,你可有时间听?”

    陆华亭垂眼望着楼下。那几人打量着每桌的赌徒,慢慢靠近崔好那张桌子。

    群青夹起一块乌饭糕,手腕一转,掷向楼下,不偏不倚丢进崔好后衣领中。

    崔好正赌得入神,只觉得一温热之物落进衣服里,当下捂住了后颈,他一扭头,窥见了游走的杀机,登时冷汗直冒,顾不得找罪魁祸首,趁那几人没有看见他,悄悄地混入人群中去了。

    望见此景,陆华亭眸色微深,只笑了笑:“本来娘子可以一边说,一边看戏,现在没戏看了。”

    他并未生气,可见崔好确实是他故意放出的鱼饵,把握在他手中,钓着孟相的人玩。

    群青道:“我可以是阻碍,也可以是助力。只想问长史之前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某说什么了?”

    “你说清净观的事,不是燕王所为,你在找杀人的那个人。”

    陆华亭凝神。

    群青道:“我有亲人死在清净观,又有亲人,可能死于赵王和孟相之手,我想亲手查清楚。你我所图既有重叠,何不合作?”

    陆华亭有些意外,许久才道:“你想回宫?”

    群青吃着乌饭糕,语气清淡:“这不是长史想要的吗?”

    陆华亭便知她为何上心叙州的事。她在积累筹码,与他交换。偏生她的脸隐在羃篱后,看不清神情,心内不知为何并不畅快,茶杯上的手指攥紧。

    “太子怀疑,我要长史帮我解决,叙州公务,我会帮长史解决。”群青道,“请问筹码够吗?”

    “不够。”陆华亭饮尽杯中酒。

    群青闻言,一时无言以对,只从袖中取出丝帕包裹好的玉沸丹:“我还给长史带了一样东西,加上此物总该够了。”

    她说着,提起桌上的酒壶给陆华亭添满。

    看诊时,那妇人说的叙州丝商流行喝“玉沸酒”,不知玉沸丹和酒如何结合。群青看了看手中玉沸丹,径直将玉沸丹丢进酒盏内。

    谁知,玉沸丹入酒便迅速融化,顿时泛出沸腾一般的酒沫,一股浓郁的幽香随之而出。

    群青更没想到的是,这香气散出来,路过的小厮,侍立的婢女,还有几个匆匆行路的赌徒,全都将目光投过来。

    那是一种粘稠而贪婪的目光,令群青如芒在背。

    不多时,有个更加美貌的侍女从暗处走来,忽对二人恭敬道:“郎君与娘子可是远道而来的行商?我家老板请二位入席。”

    群青望向陆华亭,陆华亭也看了她一眼,显然他也没料到此种状况,不动声色将杯盏端起,吹开浮沫,抿了一口,“你老板是何人?”

    群青登时指节泛白,陆华亭无谓地瞥过来,倒像安抚。

    侍女见他喝了一口,垂下眼:“老板姓宋,是如今叙州最大的丝绸商行主人,就在隔壁花月楼设酒等候。”

    陆华亭闻言便站起身来,又向群青伸手。

    两人便这样挪了位置。上楼时,陆华亭掸掸衣袖:“听说东鹰坊是宋公子的私产,某专门过来等候拜会,一次也没碰上,未料喝口酒,竟惹得宋公子主动相邀。”

    侍女马上惊恐道:“郎君说笑,老板只是与这东鹰坊主人认识,不知哪里来的讹传,东鹰坊与宋公子毫无瓜葛。”

    群青心道,大宸禁赌,若真是私产,他自是不肯承认。

    赌坊老板是宋问,她心中有些后悔。方才不该让崔好跑了,恐怕今夜陆华亭原本是要生事缉拿宋问,她担心一枚玉沸丹,打草惊蛇。

    但能见到宋问,陆华亭自然不愿放弃这等机会。

    进了厢房,第一眼望见的是满桌河鲜,边缘的盘子几乎要从桌上掉下来,群青却毫无食欲,因为屋里也有那股幽香,屏住呼吸也没用。

    “在外面便听见了,兄台竟是早就认识宋某吗?”宋问年轻,模样清癯,身着绸衣,向二人拱手见礼。不像商人,倒像是书生。

    只是此人眼底也有一点黑,令群青想到了孟观楼。

    便听陆华亭道:“鄙姓孟,带着夫人自剑南道过来买丝。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入叙州第一件事便是打听叙州最大的绸商是谁,以后还要仰仗宋老板。”

    说罢,还从袖中取出一匣明珠递给宋问。

    宋问会意,笑着请二人坐下后,看看陆华亭:“原是来进货的,那还不好说?宋某手上,正好有一批织花双绉……”

    只听羃篱下传出冷冷的声线:“我们是要卖给胡商,胡商压价本就厉害,双绉太贵,何况是织花的,挣不到钱。”

    宋问一顿:“那还有叙州盛产的古香缎……”

    “胡商说了,今年与西蕃停战,宫中送了大量古香缎入西蕃,恐怕也卖不上价了。”

    群青道,“眼下西域时兴的,正是几年前的新料,我们想要提花罗,不知价格比往年何如?”

    宋问稍加思考:“一匹,得五十两银吧。”

    “太贵,比之苏杭价高,今年尤其高。”说着,便起身,扯扯陆华亭的衣袖。

    宋问急忙拦住他们,望向陆华亭:“家里生意,似乎是娘子做主。”

    陆华亭瞥了群青一眼:“见笑了。”

    宋问靠在椅上,再也不敢小瞧这羃篱娘子。方才一试,此女对丝绸原料、价格了如指掌,再瞧这砍价时凶悍模样,岳父还来信说有人自长安来查案,只怕是草木皆兵了。

    “不过是一批提花罗而已,若能结交孟兄这个朋友,送给你们又有何妨。”宋问话锋一转,“不过,宋某好奇,娘子的玉沸丹是从何而来?”

    群青思忖片刻:“我们打听丝商的时候,遇着个娘子因家人生病筹钱,说此物可以强身健体,在丝商中颇为流行,将玉沸丹卖给了我们,只是不知如何服用。”

    “此物的确可以强身健体。”宋问笑出犬齿,“你们的饮法也并无错处,只是用普通的酒,未免暴殄天物,某今日款待,娘子尝尝?”

    宋问说着,推开一匣,用银勺将玉沸丹置入酒盏中,将那杯沸腾着幽香的酒,敬奉群青,双眼观察着她。

    群青犹豫着未接,身边横出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将酒杯截下。陆华亭望了眼酒液,喝了一口:“娘子平日不饮。”

    他方喝一口,群青忽地握住了酒杯。两人气力相较,陆华亭隔着羃篱望她。

    宋问只见那羃篱娘子细长柔白的手,发了力竟使酒杯不得寸进,不由笑道:“孟兄连饮酒都要被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饮,他也不能贪杯。”群青将酒杯夺下,拿尾甲蘸了一下,“我倒是奇怪呢,宋老板这般劝人贪杯,难道其他人的娘子不加阻止吗?”

    宋问早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此时两颊微红,长长吐了口气,闻言笑道:“夫人说笑了。既是强身健体,对房事也颇有助益,其他人的娘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都不说话,群青只觉周遭似乎冷了几分。

    这一静,便显出楼外的兵戈喧闹之声。宋问刚从酒劲中缓过劲,门便被撞开,小厮道:“东鹰坊那边出事了,死士,有死士在内里杀人!好多血,其他人慌了,也纷纷地往外跑。”

    宋问低声道:“仆妇呢?”

    “大理寺卿带着人马刚刚赶来,撞上了,不知为何县驿没有通传,说是要查封了东鹰坊,只怕连累了老板您……”

    “大理寺的人?”宋问一下子便醒过了劲,眼里闪过一线慌张,顾不上陆华亭与群青请辞了,只敷衍拱手:“孟兄倒时一定联络宋某,恕不远送了。”

    群青随着陆华亭出来,上了驴车。狷素与文素冒出来,群青便远远地坐在了一边:“他喝了一口酒。”

    狷素“啊”了一声,只看向陆华亭,见他毫无异状:“那赶快找个医馆。”

    “不用。”陆华亭无谓道,“不过一口而已。若不亲尝一口,如何知道宋问是怎么一点点掏空了旁人家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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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客栈,一行人迎面碰上一个提灯的老人,他一见群青回来,神色总算从不安变成欣喜:“六娘,你没事吧?”

    竹素紧随其后:“实在是拦不住他啊。”

    群青安抚李郎中,她要了碎瓷片,将尾甲上的酒液刮下来,递给李郎中:“师父,我是去寻玉沸酒了。此酒害人,还请您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这时,她想起什么,拽住正要上楼的陆华亭的衣袖:“师父,给他诊个脉。”

    李郎中刚要动作,群青忽地被陆华亭反捉住手腕,这股力量将她带上楼,拉进阁子内,抵在了合上的门板上。

    第73章

    群青还未反应, 背后的门板像鼓皮一般被咣咣敲响。

    李郎中骇道:“六娘,六娘啊!”

    文素和狷素两人急得一左一右地拦住他,狷素道:“老翁, 他们俩有正事相商!”

    文素:“他二人相熟的, 感情正浓呢!”

    两人话语叠在一起去,俱是错愕,李郎中蓦地听懂了,放下了手,过了良久喃喃:“长得还行, 有些缺礼数。”

    门内, 群青笼在陆华亭的影子和气息内, 稍一抬头, 便望见他在专注地听门外的动静。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她既是南楚细作,她的师父,更有可能是南楚细作的头领。

    陆华亭身中相思引之毒, 此弱点绝不可能给南楚细作掌握, 自然不会让李郎中诊脉。

    果然李郎中走了, 陆华亭垂眼看她:“都拜郎中为师了, 你应该也能诊吧。娘子来诊。”

    群青忙推辞:“我医术很差。”

    陆华亭径直将宽袖折起, 带着檀珠的苍白手腕伸到她面前。群青只得轻拨开檀珠, 手指搭在他腕上,刚触摸到那处疤痕, 不知怎么,又挪开来。

    距离太近,黄香草气息间呼吸交叠, 这冰凉的皮肤内脉搏的跳动,竟让群青有被火花烫到的感觉。

    她摸了一会儿, 果然除了稍许雀啄脉以外,什么异常也分辨不出:“似乎很康健。”

    陆华亭笑了下:“身中相思引这么难缠的毒都没死,一口酒又怎会有事?”

    群青道:“尝出来什么了?”

    “香而微甜,饮下之后通体发热,心情开朗。”陆华亭道,“若没猜错,与寒食散为同源之物,又比寒食散更为隐秘。”

    这宋问先将玉沸丹价炒高,包装成健体仙丹,引诱丝绸商常饮玉沸酒,若是普通人,自难抵抗。

    群青道:“我与长史所想相同。”她见门后已安静,“既然不叫李郎中诊脉,长史早些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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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将门拉开一条缝,忽有一只手从背后将门关上,利落闩上。

    “娘子难道不知某先前为何让文素与你一间?全然是为了娘子的名节着想。”陆华亭说。

    群青明白,此人要追究她欺骗文素逃跑的事了:“没想到长史如此费心。”

    “既然文素看不住你,从今日起,某亲自看着。”见她转身,陆华亭侧头望着她,笑意冷酷促狭,“不是娘子说的,睡哪儿都行?”

    “这间阁子内漱具俱全,娘子可以先行。”他说罢,擦过她的衣袂走进内室。

    羃篱下,群青没有言语。

    对她来说,的确是睡哪儿都行。所谓名节,在她心中远不及活命的分量。

    何况陆华亭把她关在自己的阁子内,一则是为难她,二则,谁知他是不是怕自己半夜中毒死了,要在阁子内留人。

    她走到屏后,骨架纤巧的苏绣屏风隔出净室。雕花木架上,摆了三只金盆,内盛净水,架上手巾、皂角、香胰俱全,木盒中有一把漱齿用的新鲜杨柳枝,散发出青涩香气。

    群青的目光在三只金盆间逡巡,分不清哪一只盆是陆华亭净面用的,此间整洁得像无人使用过一般,随便选了一只,只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素帕投入水中浸湿,擦净脸和手。漱齿净面后走出来,见内室只有一张床铺,她便坐在了圈椅上。

    陆华亭瞥她一眼,群青还戴着羃篱端坐,一丝声息也无,像话本中的鬼魅。

    他的目光掠过她,如屋内无人一般去了净室。过一会儿出来时,水意熏然。他已拆掉发冠,散落乌发,鬓边发丝因湿润而微微打卷,这般形容不整,反倒映衬出美玉一般令人心惊的脸。

    群青惊讶于此人洗头居然跟自己一样只用皂角。便见陆华亭已坐在床铺上,瞧了她一眼。见群青没有过来的意思,他自行拆掉蹀躞带,叠起来放在枕下。

    群青还是一动不动。

    陆华亭终于起身,从墙角拿来一卷竹席,向地上扔就铺开,又从床铺上拿只圆枕丢在竹席上,欠身拉开折叠屏风。

    月光穿透屏风上的金鲤摆尾,阻隔了群青的视线。如此便将床铺与地铺隔开,也将两人隔开。

    群青看向地铺。

    这能睡吗?没有被子。

    这厢陆华亭已躺下,看见矮桌上的烛光将羃篱娘子的影子投射在屏风上,他唇边漫出冷笑,若能投一夜也算有相伴。

    刚想到这,蜡烛被群青吹熄,室内一片黑暗。

    陆华亭于是闭上眼,忽地听见屏风咯吱作响,睁眼竟见一道人影绕过屏风,已经抱着圆枕走到床榻边。

    群青径直挤上床榻,因为她已许久没有打过地铺,若那样睡一宿非得筋骨疼痛不可,若是受凉生病便更麻烦。她感觉床上人呼吸都屏住了,静得像死了一般,只余她的心跳在胸腔内四处打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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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极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群青感觉到窸窣响动。

    陆华亭坐起身,极快地穿好衣裳,垂眼瞥了她一眼。

    群青竟也散了长发,背对着他,乌发交叠之间,是被月光照亮的脖颈。

    像一张苍白的薄纸,裹着动脉,仿佛稍微用力咬一下便能迸出血来。

    他眸中倒映冷诮之意,拿走了外衣和蹀躞带,所谓玉沸酒,便是引人产生此种荒诞不经的想法。

    大约没想到她真的敢上来,陆华亭自己睡到地铺去了。群青独占了床铺,她目光平静,然而这被褥间全是黄香草的气味,她已疲乏至极,头脑却充斥着微微的眩晕,始终无法入睡。

    群青开口:“萧二郎来抄东鹰坊,和长史商量好的吗?”

    半晌,屏风那边传来陆华亭清醒的声音:“来时某去信叫了他。”

    “宋问既是背靠兵部,朝中也不会没有动作。”

    又过了许久,陆华亭道:“你还是想想王镶吧。”

    “听文素说,娘子近日要行推骨之术,具体是在哪一日?”

    群青以指触脸,感受着脸上的胀痛:“便是这两日,时机还得让师父判断。”

    陆华亭:“强行推回他人容貌,恐怕危险,万一王镶追来,便来不及了。娘子何不干脆恢复原貌。”

    “不行,宫中旧日奴婢,大都认得我是谁。”群青说,“何况如今进宫,要么为奴,要么走女子科举,前者受人压制,后者需要时间。燕王妃曾许过我八品典衣之职,我考上的,我要以群青的身份拿回来。”

    良久,陆华亭道:“娘子这么相信太子不会杀你?”

    “不是说,摆在太子案头的那份宫籍,纸页崭新,还有我的画像,他看了便发怒来捉人?”群青道。

    “这几日冷静下来,我仔细回想:宫籍上画像我亲眼看过,很是粗陋,只能勉强分辨男女,不能认出是谁。群青的宫籍,从来没有作假,尚宫局送至太子案头的那份宫籍才是假的,是宫内的‘天’,为了逼太子杀我而做出来的事。”

    “太子为人孤高自傲,若我是假的,便证明他是错的,自己看走了眼,他自是不愿承认,他没有下令就地将我诛杀,而是召我回去,便说明我尚有一成胜算。若还有什么额外的事,便要请长史替我周旋。”

    她说完,便静静等着陆华亭的回话。陆华亭半是玩笑道:“将某支使得团团转,不如弃了太子那条船,到燕王府来,今后某帮娘子。”

    群青静了好一会儿,开口道:“陆大人,坐在沉船上,有人抛舟,但需自缚双手系于舟头,等风吹帆……”

    “某宁愿跳水。”陆华亭不待她说完,便明了她的意思。

    他二人太相似了。既是合作,完成交换就足够了。游水尚有一搏之力,但若将全部托付给他人,便太被动,赌注也太大了。

    更何况如今清净观的事尚未弄清楚,隔着至亲之仇,她还做不到全盘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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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华亭那边再也没有声音,群青这才想起有句话忘了问。

    她想了许久,还是打破了沉寂:“……你要被子吗?”

    陆华亭拉了下披在身上的外衣,声线冷冷的:“明日叫伙计再拿一床就是。”-

    一夜的雨打江面。翌日清晨天刚亮,萧荆行拍马而来,脱掉蓑衣,进了客栈。

    三个暗卫和杨鲤都坐在堂中,端着碗喝甜酒酿,桌上还有几道小菜,萧荆行没好气道:“还吃呢?”

    他风尘仆仆、眼底发乌,发髻上全是雨水,一看就是干了整宿的公务。竹素道:“怎么了萧大人,人没拿住?”

    不及回应,萧荆行已是三步并做两步跨上楼梯,情急叩门:“陆七郎!”

    文素没能拦住,门被敲开了。萧荆行一滞,静默地退了半步,活像白日见鬼,他望见一个羃篱娘子在陆华亭的阁子内,抓着他的手腕。

    “你来的正好。”群青蹲在陆华亭身边,手指触探着他的脉,平静道,“快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青娘子?”萧荆行听声辨人,又是一滞,赶紧拂去身上水珠,正了正发髻才走进阁子,蹲下便毫不留情地拿手背拍了拍陆华亭的脸:“起来了。”

    “娘子见笑了,他一直这样。”萧荆行道,又用力摇晃了地上的郎君,“出事了。”

    陆华亭的眼睛登时睁开了,漆黑的眸看向萧荆行片刻,紧接着转向群青。

    群青早将手收回,也幸得羃篱遮住了她的表情。她差点忘了,此人不睡到哺时不起,难怪唤不醒,是太早了。

    “青娘子不会还操心那玉沸酒的事吧。”陆华亭扫了眼手腕,起身将外衣穿好,望着群青一笑,“没什么不适,头疼似乎还减轻了。”

    旋即敛了笑:“出什么事了?”

    萧荆行道:“昨夜查抄东鹰坊,不知怎么惊动了叙州刺史,出动了上百护卫,直接将宋问抢进了刺史府,说我等越职查办,要办也理应是叙州先办,没有直接将人抓去长安的道理。”

    陆华亭听完了倒是平静:“地方上官官相护,宋问是兵部的女婿,自然有人不肯让他上京。萧大人,人带少了。”

    萧荆行未及说话,竹素又匆匆跑上楼禀告:“长史,王镶进叙州了。咱们待不了几日了。”

    袖中,群青手指收紧,她尚未推骨,晨起镜中,她已看见一张久违而陌生的面容。李郎中说,推骨需要一日,又得静养数日。

    陆华亭道:“拖一下。”

    竹素道:“他是过来替太子宣旨的,君无戏言,迟一日都是罪过,恐怕不好拖。”

    羃篱下传出群青冷冷的声音:“若是王镶自己走不了呢?”

    竹素愕然,冷汗涔涔,转向陆华亭:“青娘子,这可不兴玩笑。”

    群青继续道:“此人可有什么隐疾弱点?”

    “二郎,你与王镶同年及第,打马游长安时还坐一辆车呢,你说罢,此人有什么弱点?”陆华亭问萧荆行。

    “他都是武举人、东宫参军了,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他能有什么隐疾?”萧荆行道,半晌道,“此人最大的病便是鼻渊,春日及第时候,听见他吸鼻子,如此而已了。”

    第74章

    王镶带着人马进入叙州时, 江南道下了多日的雨。

    前次回宫,还没歇口气,便再度领命疾驰, 冒雨赶路让一行人叫苦不迭, 不得已,找了家食肆休整。

    东宫的人几乎占满了整间食肆,要了热食热酒暖身。

    王镶刚挑起一筷子细面送入口中,便在雾气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扬声招呼他, 他不得不搁下筷回礼。

    大理寺少卿萧荆行。王镶与他同年入宫履职, 有几分交情, 只是碍于萧荆行的阿姐后来做了燕王妃, 没再深入交往。

    眼下见了面,萧荆行关切道:“这么凑巧此碰到王参军,不如与我们并行同游, 好好招待一番?”

    王镶推拒:“职责在身, 不了。”又看了他一眼, “萧少卿这拿着的是什么?”

    萧荆行身后两个下属, 怀里抱着的一片花花绿绿, 看着像布匹。萧荆行随口道:“铺子里买来的丝绸。叙州乃丝乡, 物美价廉,来都来了, 买一些给我阿姐捎带回去。”

    萧荆行看王镶若有所思,笑道:“这地方路远难行,成婚没两个月便离家, 你怎么也没给尊夫人带些薄礼回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提起新妻,王镶凶恶严肃的脸上泛出浅红, 搅了搅面:“小娘子一般喜欢何种样式?”

    “尊夫人既是年轻,想必喜欢鲜艳衬人的。某看这绿色便不错,专门多买了两匹。”萧荆行叫下属拿来翡翠石绿的丝缎给他瞧,“就在附近景泰街,你若得闲,萧某带你去。”

    王镶似是意动,想了想还是拒绝:“某身上带着太子手谕,实在耽搁不起。”

    “这有何难,我这挑选好的送你几匹不就行了?”萧荆行道,“你给我一锭金,我的公务不急,再去铺子给我阿姐买就是。”

    王镶似乎还想推拒,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旁已有一名府兵将碗放下:“参军,我吃好了,我想去绸铺里给家人带点东西,很快便回来。”

    “就是。这些时日紧赶慢赶,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左右雨大也走不了,参军您买一匹丝,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这下子,纷纷又有数个府兵放下碗,闹着要去买丝。

    王镶见下属怨声载道,从身上掏出一锭金给了萧荆行,冷脸坐着道:“谁想去便去,不去的都给我吃饱喝足了,半个时辰后必须得出发。”

    几个府兵呼啦啦出了食肆。萧荆行命人将几匹丝缎放在王镶身旁凳子上,看了看那鲜艳的绿色丝缎,这才告辞离开,行入雨中,低声嘱咐:“把郎中安排在前面守着。”

    半个时辰后,王镶带的府兵,有不少手上都拿着丝缎,尤以红、绿最多,他们将这又软又薄的丝匹折起,藏进盔甲里,脸上也有了笑影。

    然王镶的鼻头和眼眶却有些发红,上马时,一连打了一连串喷嚏,似乎是突发疾病。

    有人不免担忧:“参军可是着凉了?”

    王镶摆了摆手:“无事,走!”

    他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疾驰雨中,然而骑着骑着,忽地放慢了速度。

    离王镶最近的府兵,惊讶地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睛和鼻子越来越红,他眨了眨眼,很快涕泗横流。鼻渊不过寻常之症,原想着忍耐一下。没想到忍了一会儿,他的嘴巴张开,大口呼吸,似是在雨中喘不过气来。

    身子一歪,竟是从马上栽了下来。

    “参军!”身后的府兵纷纷下马,将他扶起来。王镶昏倒在地上,浸泡在雨水中的还有一沓鲜艳的丝匹。

    这下子群龙无首,府兵只得将他抬进客栈,抓来一个路过的游医。

    这游医把了把王镶的脉,给他针灸,又将丝匹拿起来,道:“早就说过景泰街的丝不能买,你们是外来人吧,怎么还在买!”

    府兵们愕然:“同丝绸有什么干系?”

    “这翡翠石绿有毒,拿来染布便是害人,前些日子看了好些个小儿咳喘,皆是染料所害,游医之间都传开了。这位大人有鼻渊,本就敏感,这下子差点害他性命。”

    这些府兵闻言,纷纷从铠甲内取出丝绸,想到花高价买来的丝绸,竟是有毒的劣货,哪里肯干,撕的撕、扯的扯,由一个领头的府兵领着,一群人闹到了景泰街,要给个说法。

    铺子里自是没有拿事的人,他们又不知如何打听到了景泰街几间铺子的主人是宋问,夜里大理寺的少卿都没能把他带走,头一转,纷纷涌到了刺史府。

    这宋问惊魂甫定,正在内堂坐着,被叙州刺史细细安抚,门外忽然有了吵嚷声,旋即是打斗声,两人都是一惊。

    小厮来报说:“不好了,那萧少卿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伙闹事的府兵,少说也有几十人,和我们的侍卫一语不合,打起来了。”

    那兵戈叱骂响在耳边,宋问脸色发白,茶盏在手里发抖:“我不会连累丈人吧?”

    叙州刺史出门查看:“谁给你们的胆子,敢闯刺史府?”

    未料有人冲出重围,直接将他向后推搡几步,萧荆行作势要拦,没有拦住。

    那府兵拿出了鱼牌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等是东宫的府兵,当今太子身边人,那宋问售卖劣等丝绸,险害我们参军丧命,真是胆大包天!你身为一方父母官,竟行包庇之事,连大理寺少卿手续俱全都带不走他。起来,今日我们说什么都得将他带走。”

    叙州刺史被这么多人团团围住,一时汗如雨下。

    那厢已经有人闯进堂屋内,把面色惨白的宋问拖了出来,茶盏滚落地上。

    王镶昏睡不醒,无法御下,全然不知道下面这些府兵,大都是长安的勋贵子弟,年轻气盛,又不懂朝局利害。连夜赶路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见到王镶倒了,听萧荆行说了三言两语,激化了矛盾,竟然把宋问给强行带走。

    叙州刺史看了鱼符,确实是太子的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敢等人走了,跑进堂中:“发信,给长安发信!”-

    客栈中,却是一片宁静。

    “娘子在丝缎上放的是何物?”陆华亭问。

    “让他鼻渊发作之物罢了,我师父医术高超,他配药有度,不会伤人,他会昏睡半日,然后自然醒来。”群青说着,端起药一饮而尽。

    因要推骨,她的药是李郎中所配,用以消炎和调养身体。每日喝三碗,连喝三日。

    话间李郎中又端出一碗药,见陆华亭坐在一旁,他想了想,还是问群青:“六娘,我记得……从前与你有婚约那郎君,可也在朝中?”

    未料陆华亭道:“不幸,他已经死了。”

    群青的手指顿了顿,李郎中闻言悚然不语,目光在陆华亭身上徘徊一会儿,死了才换了这个,那倒也无妨。

    他端着药转向陆华亭:“六娘受过重伤,体弱,要安神、少怒、温养、避寒、多眠、少思,日常食物多吃红枣、枸杞、党参补气血……”

    群青想叫李郎中别说了,奈何口中汤药又苦又麻,一时无法开口。

    李郎中自己停下,蹙眉不悦:“怎么不用笔记?”

    他记起医官里那个小郎君,名芳歇的,在他说到一半的时早就乖觉地掏出笔墨了,可见态度认真。

    陆华亭道:“某记住了。”

    “六娘体弱,安神、少怒、温养、避寒、多眠、少思,日常食物多吃红枣、枸杞、党参补气血。”

    竟是一字不差,将李郎中所言背了出来。

    这景象实在太古怪,群青将药碗搁在桌上,对陆华亭道:“长史走吧。我要休息了。”

    说罢送走两人,拉上帘子,合衣躺在床榻上。所谓休养,便是睡觉,推骨之后,还要养足精神面对后面的事。

    陆华亭回到阁子中,发现屏风折起,竹席收起来,床铺上被褥已叠整齐。

    文素小心道:“青娘子说了,她不会走,既然长史身体也无事,她就回去住了,免得长史夜里睡不好。”

    群青说得不错。未婚男女,从来就没有夜宿一隅的道理。

    这仗着酒意的荒诞玩笑,风一吹,是时候收场了。

    陆华亭坐在床铺上,手掌抚过叠得齐整光洁的床褥:“此女心狠决断,前所未见。”

    文素道:“长史……”

    他的黑眸幽深,无谓地弯了唇角:“无妨,我亦是这种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恰逢萧荆行返回,二人便商议了一下午,如何趁着王镶没醒,将宋问带回长安,如何给圣人递奏折。

    说到一半,竹素进门道:“青娘子推骨,应该是明日,我看他们已经准备起来了。”

    陆华亭顿了顿,却是撂下笔起身:“等我一下。”

    群青戴上羃篱,拉开门,进来的却是陆华亭。

    他进了门,将窗户闭紧,将门闩上,群青也没有阻拦,应该是有话要说,涉及秘密的谈话,她也会下意识将避人耳目。

    她只望着他的动作:“长史将我的事了解得差不多了,我却还没问过长史的事。”

    陆华亭道:“娘子想问什么?”

    群青想了想,迟疑道:“你阿娘,是太子和燕王的奶娘?”

    陆华亭并未遮掩,没什么表情道:“阿娘已亡故。”

    “还有一个兄长?”

    “也已亡故。”

    群青沉默了,看来李玹讲过的那个掉进狼窝的故事是真的。

    “某还有个妹妹。”陆华亭黑眸凝望着她,见群青似想说话,他道,“不是孟宝姝。”

    “因某之过,死于襁褓。”

    他语气平淡,群青却听得暗暗心惊,许久才问:“长史要报的,是父不养之仇?”

    “不养?”陆华亭微微挑眉,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倾身附耳道,“是杀母、杀兄、杀妹之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字字句句,如寒冰淬过,背负如此深仇,竟能付以笑言。群青望着眼前人,又深感他难以捉摸。

    与此人合作,如手握利刃,因为他的仇恨太深重,他要做的事太坚定,还需小心防备,保护自身。

    “上次与娘子谈及合作,有件事忘了问。”陆华亭突然道。

    “什么事?”群青压下思绪问。

    陆华亭的目光似穿过羃篱,看进她的眼睛:“若最终无法证明清净观那夜杀人的不是燕王,娘子会如何?”

    群青道:“我会杀了李焕。”

    “若某阻拦?”

    群青只觉胸口翻涌起莫名的情绪:“只好与以前一样,做死生仇敌。”

    陆华亭道:“我想看看娘子的脸。”

    群青尚未反应过来,他竟径直掀开羃篱白纱,她眼前探进一张浓墨重彩的郎君面。皙白的脸,上挑的眼,他漆黑的瞳孔映出她的倒影。

    宛如深藏地底的动物被人窥见,那一瞬间,群青竟感头皮发麻。

    旋即他将白纱放下,将她完好遮住。

    陆华亭道:“青娘子,为何脸红?”

    群青蓦地转身,陆华亭抓住了羃篱上白纱。这纱在指间轻柔如无物,他攥紧了,却终是松开。

    “看清楚了?”群青平复了心情,自己掀起羃篱,转过身,飞翘如裁云刀的眼,冷睇着他,“上一世杀你的人不是群青,是我。看得清楚,死得明白。”

    第75章

    接下来的几日, 陆华亭没有来扰群青。

    在汤药的作用下,群青几乎将半辈子没睡的觉都补了回来。

    这种昏沉一直持续到上船,她竟也忘记了晕船。只在间隙时醒来, 看见苍白昏暗的床头, 不知何时摆着一枚柑橘。

    群青忽地觉得腹中饥饿,她坐起身,拿过那枚柑橘,剥开吃了,一面吃, 一面侧耳听着隔壁的谈话声。

    客船只用薄薄的木板将船舱隔为可供船客休息的小间, 能隐约听到萧荆行和陆华亭的对话。

    萧荆行说:“宋问是押送回去了, 可没想到那东鹰坊里有吕万户侯的股本。大把的银钱打了水漂, 只怕回去,吕妃那关不好过。”

    陆华亭漠然道:“回去再说吧。”

    萧荆行又压低声音:“青娘子一直睡着不醒,没事吧?上次我听你们说, 什么推骨疗法, 听起来危险, 是何病症?”

    “你听岔了。”陆华亭的语气平板无波, 似乎也在剥橘子, “你知道青蛇冬眠吗?每到冬日一直睡着又有什么奇怪的。”

    临近冬日的柑橘酸涩得让群青皱眉。

    她不再听了, 拿了片镜子,照出自己的脸。

    镜中人的脸颊平整光滑, 如剥壳荔枝,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她已经容颜改换。是“群青”的脸,但又有几分不像。

    李郎中说, 这一世她养得太好,以至于骨头提前长回原状。他已尽全力, 但也无法完全恢复从前那张脸。

    好在少女的脸本就一直在变化,还有把握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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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青服食了一枚霜寒雨露,便又拉了拉被子,蜷缩睡下。

    等药效殆尽,她彻底清醒时,香炉内飘散的的迷迭香和窗外凛冽的寒气提醒她,他们已回到宫中。

    她坐起身,意识到所处的地方是净莲阁,是陆华亭平时审讯人的地方,也是她前世殒命之处。

    她躺的地方更离谱,是刑架上垫了层氅衣。

    群青起身,看见文素和狷素皆已换回宫内暗卫劲装,瞥见她,却不敢动弹,殿内针落可闻。

    群青径直走过去,在二人诧异的眼中直接将帷幕掀开,冬日阳光照在了陆华亭苍白昳丽的脸上,他桌案上已堆出了高高一摞文书,他便在此处安静地批阅公文。

    回到此处,他便是燕王府的长史,通身气势冷而沉,越发不可捉摸。

    群青道:“要不长史还是将我锁起来吧。”

    陆华亭没有说话。

    “不然我怕为人探知,连累了长史。”

    “青娘子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人犯,”陆华亭冷冷含笑,“你想干嘛就干嘛?”

    群青道:“我想沐浴。”

    陆华亭的笔突然停下了,如刀的目光刮过群青的脸。

    上一次,她便是以这个借口逃跑。

    群青没什么表情将目光避开,她这次是真的想沐浴,这一路上风尘仆仆,汗湿鬓发,没什么机会梳洗,她很难受。

    陆华亭刚想开口,文素挪进来,小声说:“倒也不是没有水……”

    于是在陆华亭的默许下,文素将她引入偏殿,叫宫女打水,她惊讶地看到群青将发髻拆开,直接便在盛满温水的盆中散落了发丝。

    沐浴恐怕来不及了,群青只将乌发打湿,用皂角揉搓,迅速洗净头发,徒手绞干。

    她刚出来,燕王府的小内侍匆匆跑进来:“太子已得知青娘子回宫,请青娘子立即去东宫!”

    群青刚刚接过文素手中巾布,擦头发的手顿了顿。

    陆华亭背对那小内侍,没什么表情,群青却能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他沉默片刻道:“就说某还在审青娘子。”

    随即他望向群青:“擦干头发再走。”

    那小内侍躬身不肯离去:“太子方才叫人从诏狱提了人,好像是青娘子的父亲,叫群沧。”

    两人闻言都是一静。

    群青心中揪紧,抬眸望向陆华亭:“这摊子我擦不了了,长史帮我擦。”

    陆华亭闻言,握住了她头上巾布,却没有擦,他陡然抓住她的肩膀,直将她向后按在了冰凉的刑架上。

    他侧头望着她,群青浓密的黑发披散在肩,丝丝缕缕带着水滴,散在脸侧,配合她这幅冷静忍受的眼神,仿佛稍一碰便会破碎。她轻道:“上刑。”

    “什么?”陆华亭问。

    “给我上刑啊。”时间有限,群青说得很快,“这不是长史想要的吗?我既落于你手,若不拷打岂不引人怀疑你我关系。又何况身上没伤,如何激起太子怜惜?”

    说完最后一句,她微微蹙眉,陆华亭攥她肩膀的手指,不知何时加重了力道,实在太疼了,不由含怒望向他。

    陆华亭上挑的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似含着某种情绪:“娘子别把自己赔进去了。”

    说罢,他的笑已踪影全无。以扇柄挑起她的发丝。

    她发上水滴已将肩上上襦打湿,隐约透出肩上一处发白的疤痕,他用力按住这处旧疤:“此处怎么伤的,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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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厢,群沧被两个内侍引着,戴着脚镣蹒跚着走入东宫,和一群青春的宫女擦肩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人壮年入狱,如今却已形如两鬓斑白的的老人,不仅佝偻了腰背,两腿也因诏狱中的潮湿沤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神情呆板,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沉默。

    群沧被带到一扇素屏前等待,不一会儿,素屏上现出一道纤细的身影。素屏被小内侍慢慢移开,让群青看到了对面的群沧,也让群沧看到了眼前身着素衣的小娘子。

    半晌,两人俱是沉默。群沧的眼神仍无波澜。

    屏风另一面的内室,寿喜的心高高提起,不由窥探李玹的眼色:“这,怎么好像不认识呢?”

    李玹却没有什么表情,半晌他道:“五岁就父女分离,如今已经长大,相见不识才是寻常,要是一见面就抱头痛哭,那才有假。”

    李玹身边坐着的孟光慎,捧茶看向屏风后。

    这个青娘子,气数尽于今日。

    他看见李玹并未让群青进来拜见,而是先让她认亲,便知李玹已动了杀心。

    群青甚至不知太子就在旁观,倘若她身份有假,李玹可以不用看着她的脸,直接远远地赐死她。

    群青打量了群沧半晌,开口道:“阿爷。”

    听闻这声称呼,群沧神色微动,却是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她。

    群青神色不变:“阿爷,你的头发白了这样多,你的膝盖,雨天还疼吗?”

    群沧的嘴唇动了一下,群青将目光移到一旁:“可是因为没有阿娘和阿兄照看,所以腿疼越发严重?没有我叫你吃饭,你还会躺在屋子里忧国忧民、思虑过甚、食不下咽吗?”

    “我还记得,儿时你总是允诺我,带我去看社戏,可每一次都是埋头公文没时间去。每次阿娘和阿兄带着我,看到别的小娘子骑在阿爷脖子上,我都会哭着回家。你在诏狱中,可曾回想起这件事?”

    她的语气平静而微带尖刺,不仅是寿喜,连李玹也微微侧目。

    群青没有去看群沧的反应。

    她脑海中回忆起刚在掖庭住进“群青”的阁子时,她曾经将整个阁子整理过一遍,熟悉了“群青”留下的衣裳首饰,读过她记下的只言片语。

    十余年掖庭为奴,这个小娘子一笔一划,声泪涕下,将满腹的委屈写成家信。

    而今,她替“群青”问了出来。

    “我还记得你教我背第一句诗,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最后一句诗,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群青不敢忘怀,可我想问你,阿爷,你后悔过吗?”

    群青道,“阿爷,你曾说你做的是对的事,哪怕阿娘拦着你也要上奏,可因你一意孤行,阿娘、阿兄没了性命,我年幼失怙、苟且偷生,这些年,你可有想过我们?”

    群沧嘴唇颤抖,喉中发出一声哽咽,他浑身颤抖,一滴泪涌出来,散落进蓬乱的胡须里,用手擦拭。

    群青亦是泪流两腮,顿了顿,道:“阿爷,我却时常想你,因为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每逢受人欺辱时,我便想着,还有阿爷能理解我的委屈。阿爷还活着,我就有个念想,我想你能吃饱、穿得暖,还能陪着我,万一哪一日,还能团聚。”

    “青青,”群沧闭目,终于开口,喉咙如生锈一般喑哑,“青青,对不起……我群沧上不负皇天、下不负百姓,唯独对不起你、你娘、你兄长。”

    寿喜看向李玹。

    这倒是出乎意料。

    李玹不语,手中茶已凉。孟光慎却是笑笑:“关了这么久,本就思念亲人,几句窝心话入耳,不免触景伤情。但这也不能确定青娘子一定就是群沧之女,且将两人分开验证。”

    于是一道素屏隔绝了群青的视线。

    寿喜只将群沧拉到案前,给他纸笔:“你可还记得,你女儿身上有什么特征,奴才叫宫女验证,免的有细作充数。”

    群沧想了想,提笔歪歪扭扭地写道:“我儿耳后,有一枚朱砂痣;左肩一道旧疤,磕碰假山所伤。”

    素屏另一面,宫女翻过群青的耳后,又将她上襦解开,露出肩头,那道细长疤痕赫然在眼前。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前去回禀李玹。

    群青面无表情,慢慢合上了衣襟。

    第76章

    群沧认定眼前的人就是他的女儿, 似乎再无理由怀疑群青。

    李玹一个眼神,宫女们便到屏风后,引着群青出来拜见。

    这道素色身影慢慢靠近, 却引来周围的人侧目, 寿喜的神情再度发生变化。

    一旁的小内侍先嘟囔出来:“怎么感觉青娘子和出宫前长得不太一样了?”

    寿喜紧张地窥着李玹的神色:“胡说八道,常言道‘女大十八变’,这容貌长开了也是常有的事。”

    李玹不由向她看去。

    群青已走到面前,这张肌肤柔白、骨秀神清的脸清晰地映入李玹眼中。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比之从前更添一分柔美峭丽, 特别是看人时的双眸, 令人见之难忘:“民女群青拜见太子殿下。”

    她感觉到李玹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 久久没有说话。

    她容貌的轻微变化, 可以说是发育所致,也可以令人怀疑作假。可已到了此时,她只装作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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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听李玹道:“伤从何来?”

    群青下拜时袖口伸开, 依稀可见手臂上青紫伤痕。

    群青心中一松, 拉拉袖子遮掩:“民女为陆长史所获, 因从前帮太子理政, 曾被他下属逼问。不过, 见民女什么也不知道便算了。”

    李玹原本转着茶盏, 此时蓦地攥紧,他并未置评, 而是淡道:“与你一同出宫的人呢?”

    群青停顿一下,道:“民女识人不清,那人拿了民女在宫中积攒的全部积蓄, 弃我于不顾,自行离去。”

    李玹冷笑一声, 喉头微动,饮一口冷茶。

    孟光慎说:“竟有如此凑巧的事,仿佛桩桩件件都是为青娘子回宫铺垫。”

    群青莫名抬眼:“孟大人这是何意?”

    李玹没了耐心:“你可知道,尚宫局在你离开之后,将你的宫籍送到本宫案头,说是作假,你实为南楚细作?”

    群青反应了片刻,喊冤道:“民女已在宫中十余年,宫籍也有十余年,绝不可能作假。宫籍有两份,一份出宫时在户部大人那处换了符信,殿下可以向户部寻来验证。”

    “尚宫局说民女是南楚细作,我还要说尚宫局内藏有细作。原本民女已经离宫,殿下也忙于政务,他们在此时挑起事端,让殿下为无谓之事劳心,听说这段时日燕王殿下已将《大宸律》修编完毕,又去江南道查案……”

    燕王是李玹的心结,见李玹脸都泛青了,寿喜连忙叫停,央求道:“行了,好了,知道青娘子能言善辩,别说了。”

    群青抿住唇。

    李玹冷冷戏谑:“如此地记挂本宫,被燕王府的人拿了还担忧本宫,当日又何必出宫?”

    群青的声音低了许多:“殿下对民女有知遇之恩,群青铭记在心。当日出宫,无非是因为自小困在宫中,对自由有奢望罢了。可见了宫外世界,才发觉自己已然不习惯市井摸爬,也险些遭人陷害,若殿下能恕民女欺瞒之罪,日后奴婢绝无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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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神色决绝,行一大礼。

    孟光慎看她如看戏一般,因为依李玹的多疑性格,是绝不会再用这种算计过主上的人的。然而等了许久,久到孟光慎不由瞥了李玹一眼,李玹不知在想什么,竟迟迟不将人发落。

    这时王镶进来了。因跌马受伤,他头上包裹着缠带,脸色也很苍白,一见群青,怒从心头起,跪下向李玹禀报了江南道事端:“属下御下不严,辜负殿下信任……那宋问,只怕已被提到大理寺牢狱之内了。”

    孟光慎一怔,垂眼不语。李玹一言未发,手背上青筋却已经暴起,不过短短七日,陆华亭便能将叙州之案连根拔起,怎么会这么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青娘子先关起来再行发落吧。”孟光慎说。

    李玹的一连串咳嗽打断了他。

    群青长睫微动,她须得为自己的前路争取:“殿下如何发落民女都可以,只求殿下能看在我阿爷双腿生疮的份上,暂时不要让他回诏狱,可否派个医官为他诊治?”

    她竟只想为群沧求恩典。

    李玹额角青筋迸出,通红的眼望向她,似乎突然想起她还有个骨肉相亲的亲人:“你有多在乎你这个阿爷?”

    群青想了想,决然下拜:“愿以民女的命换阿爷的命。”

    群沧远远急道:“切莫胡说了!我已是半截入土之人,你这样年轻,快别说了!”

    李玹对群青道:“若本宫能许你二人团聚呢?”

    “殿下。”孟光慎很是诧异,出言提醒,李玹却止住他。

    群青神色惊愕,再行一大礼:“殿下如此大恩,群青愿替殿下行走,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她明白,这次回来,李玹绝不可能轻易信任她。若她是真的“群青”,拿捏了她在乎的家人,看到她受牵制的样子,李玹才会放心地用她。

    果然李玹道:“如何证明。”

    群青道:“以一月为期,民女会将尚宫局内南楚细作铲除,自证清白。”

    “还有呢?”

    “民女回宫时,听闻圣人如今专宠新妃,韩妃、吕妃风头正盛,宫中传言,圣人有废后之心,新后在韩、吕二妃之间。”

    群青抬眼看着李玹,“吕妃从前与燕王府交好,如今却嫌隙暗生,民女以为有机可乘。与其坐视两位娘娘争斗,倒不如将吕妃娘娘也拉到我们这边来。民女从前可以劝说韩妃,便有把握争取吕妃。”

    李玹望着她不语。

    “听闻皇后娘娘心有不甘,准备找一名女官教习吕妃规矩,以惩她专宠之过。”

    群青说,“民女从前考取过尚服局女官之职,可以去吕妃宫中领此差事。一则在吕妃娘娘面前替殿下美言;二则,太子妃待民女情如姐妹,民女不愿引起误解,殿下应该也不愿让我留在东宫当值吧。”

    李玹望着她,忽然又咳起来,过了好一会,他道:“本宫封你为八品典赞,尚仪局当差,去吕妃宫中。给你阿爷置个宅,请医官诊治,日后你便先住在那里吧。”

    群青未料李玹这么容易便被她说服,心下一松,叩拜谢恩。余光瞥见李玹似乎比从前苍白消瘦了许多。

    但她也不愿再细思原因。

    李玹疲惫地对王镶道:“去领罚吧。”

    孟光慎道:“老夫早已告诉过殿下,不能用太年轻的主将,从前孟观楼尚在可以商量,如今殿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王镶道:“臣是有错,可叙州那丝绸铺子有问题是不争的事实,就算不是臣栽了,早晚也会落在他人手中成为把柄。若真为殿下考虑,孟相用人何不小心。”

    孟光慎冷冷看着他:“老夫苦心,你是丁点不知。”

    “行了。”李玹已听出指桑骂槐之意,一手按在眉骨上,喝退众人,“本宫乏了,有什么事容后再议。”

    待小内侍将厚重的殿门关起来,空荡的明德殿内只剩下熏香从香炉内溢出的窸窣声。寿喜察言观色,忙令小内侍添迷迭香,窗户已经关到毫无缝隙,却还是阻不住李玹一连串的咳嗽声。

    当日下午李玹毫无征兆地发起烧来,在交替的噩梦中,他无端回到了年少时候。

    每年春节,李家才能从那苦寒的北地迁徙回长安。身为长子,每年由他到桐花台下,奉礼拜会楚国的皇帝和皇储。

    冬日寒冷,他的衣袍单薄,一次又一次的跪拜,冻得两膝麻木,无非咬牙忍耐而已。

    直到宝安公主出来,李玹才往桐花台上看。

    宝安公主尚未出阁,由身边女使持团扇挡着她的脸。偶有一次,杨芙偷眼越出团扇,对上了他的目光,她以为他也如天下人一般倾慕自己,不禁红了面庞。

    杨芙一直以为他看的是她。

    以至清净观失贞后,还考虑过嫁给他。

    可是,楚荒帝一道旨意便将李家发配怀远,让他们一家在苦寒之地艰难度日,他怎么可能喜欢楚国的公主?痛恨还来不及。

    当年桐花台上,那名给宝安公主持扇的女使,身量挺直,她与公主身高相仿、年岁相仿,烟火照亮她白皙灵秀的脸,她清俊的眉眼倒映着璀璨的星河。

    李玹每年在人群中看她一次,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看她从稚气未脱,长成峭丽的少女,每年长安拜会,不过有此一桩心事而已。

    李盼每年都让他描述宝安公主的美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的不是杨芙。

    直至及冠那年,他称病未去长安拜会,叫李焕代替自己。因为他被郑知意强留山寨,爷娘做主,成了亲。

    李玹蓦地醒来,冷汗淋漓,于帐顶上的一团黑暗中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被他刻意遗忘的脸。

    脑海中回忆起今日群青看他的双眸,她的脸,不知为何,竟让他看出几分肖似的神韵,牵动了深埋心底的心魔。

    “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宫不该信任青娘子?”李玹对床边侍候的寿喜道。

    寿喜担忧地替他吹着药:“不过任命一个女官而已,殿下已是太子,想做什么都可以。总是若思虑过重,这身子便好不了!殿下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

    李玹点了点头,阖上眼,无头无尾地说:“便当本宫是愧疚吧。”-

    群沧被安置在宫城内的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邸,环境清幽,适宜养病。

    因他腿上生疮,群青搀扶着他一步一步进了阁子内,关上门后,群沧忽然将手臂从群青手中慢慢地抽出来,脸上安静的表情也全然褪去,麻木中浸透了悲意。

    群青一怔,站在一旁,无措地望着他。

    “孩子,你不必说。”两行泪从群沧眼中接连滚下,“我早就知道,她没了。”

    “每年入秋,青青都会给我送一套冬衣,便是在前年,突然断了。”群沧道,“隔了几个月,狱卒又送来了冬衣,我拿在手中摸了摸,便知晓了。”

    “她没有你这么细致的针脚,那时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

    不知为何,群青也流下泪来:“对不起。”

    “不必道歉,我会帮你,自有我的道理。”群沧抹了抹面上的泪,颤抖着手,自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群青。

    便是在被带进东宫的路上,与一群宫女擦肩而过,一名宫女趁机递在他手上的。

    群青看了一眼便知,纸条是陆华亭安排的。

    “你们查叙州之案,查出玉沸丹,我便知你们是良士。”群沧道,

    “当年我不惜身死,向陛下进言,便是因陆家将北戎的祸患带回了楚国,可未想到这么多年,祸患还在南方蔓延。陆长史应承要帮我翻案,我家小已荡然无存,岂有不帮之理?”

    第77章

    一转眼, 长安入了冬,滴水成冰。

    晨起,群青会先推开窗, 感觉脸麻了又迅速关上, 衬裙、棉服、官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套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房内摆放着一只金盆,盆内用金粉水浸泡着纸花瓣。她拔下发钗搅动水面,令花瓣染色均匀,盆中金粉随她的动作盈盈闪光。

    炖羊肉的香气从外间飘进来, 群沧已拖着残腿, 将早食盛在桌上。看到群青埋头吃饭的样子, 他给她碗里夹了一块羊肉。

    群青看着碗里冒着白气的羊肉, 恍惚中又回到了年少时候,阿爷不苟言笑,但会用粗糙的手摸她的发顶, 觉得她脸颊瘦了, 又给她碗里夹菜, 以此表达他的关怀。

    群青年少时并不得时余宠爱, 阿爷的严厉和限制总让她感到惧怕, 心中还偶有怨言。但如今, 这世上只剩她,为阿爷行儿女本分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到此处, 群青舀了两勺羊肉汤汁拌饭,一口一口地吃完了整碗饭。

    她须得有健康的体魄,才能做她想做的事。

    群青将碗筷收拾好, 对群沧说:“我去替阿爷买药。”

    群沧的腿有暗疮,这几日群青时常提篮去买药。见她只是买药, 宅外守着的太子府兵没有跟进医馆内。

    不多时,群青提着篮子回来,给群沧腿上敷药。

    思绪回到了几天前。

    她去医馆寻李郎中时,后院养的那只黑犬忽然窜到了医馆内堂咬人,吓得病人们连连逼退。

    那条黑犬,她从前在医馆时常喂,是条暮年老犬,走路都费劲,那日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连连挣脱了她的锁链。

    群青扑过去抱它肋下,黑犬双目圆睁,龇齿狰狞,眼珠上糊了一层殷红的血,令她心中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周遭的人围成一圈,看这小娘子一掌击在狗颈上,它这才瘫软下来,在群青怀中,仍瞪着眼睛缓缓抽搐,样子很是骇人。

    群青自觉有义务帮李郎中维护医馆的秩序,抱起黑犬去了后院。

    不多时,李郎中也肃着脸来到了后院。

    群青看着碗里黑乎乎的东西,不由问:“师父,你给它喂了什么东西?”

    李郎中将藤椅拖来坐下,神色凝重地触摸着狗颈,缓缓道:“喂了玉沸丹。”

    自江南道回来后,李郎中忙碌之余,一直在研究玉沸丹。

    “这几日我将那盒玉沸丹拿着,看、辨、闻、尝,又煮了水,翻遍医书,其性极温,人用少许泡酒,可以加速血流,壮阳提神。”李郎中说,“这犬儿早晨时濒死,想着赌命,便给它喂了半枚,想来是过量了,才变成这个样子。”

    群青回想一下陆华亭喝的那口玉沸酒,问:“玉沸丹服用过量,原来会令人失去神智?”

    李郎道:“玉沸丹的主料,应该是北戎高原上的未麻嫩叶,清香也是未麻嫩叶和绿茶混在一起的气味,中洲不长未麻,未麻是北戎的东西。”

    “北戎?”

    “我年轻时认得一个北戎的游医,未麻的事便是他告诉我的。”李郎中说,“传说北戎的将士死战前,会大量采摘未麻,磨成粉,做成胡饼吃,能得虎狼之师。现在想来,如果人服用过量,应该似此犬狂躁嗜杀,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群青望着怀中抽搐的黑犬,只觉得心中一凛,她总算想到,这只犬让她联想到什么东西了。

    脑海中,浮现出踏碎清净观门板的那匹狰狞的白马。

    破门而入的燕王,鬼面下通红的眼睛。

    当时她呈上信物,表明宝安公主身份,宫城已破,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前朝公主,应按照降者对待。但无论她如何求饶,对方都毫无反应,直接用一柄长剑刺穿了她。

    杀她的那个人,会不会……服过未麻?

    这个念头在脑中如霹雳弦惊,群青骤然抬眼:“师父,可有什么办法,能判断对方是否服过过量的未麻?”

    群青提篮回来时,便一路思忖着李郎中的话。

    ——服食未麻和服散不同,未麻性烈,除了残害身体,还会在体内残留。初次服食未麻的人,可能因太刺激,面红起疹,像是过敏一样;若是此前服食过,便不会有这种反应。

    ——玉沸丹中未麻实在稀少,不会明显到让人起疹的程度。若六娘你等得了,我可以试试按书上方法将其萃取出来,未麻汁液可以吸附于金,我会将它涂在一片金箔上……

    篮中的药下,便是那片金箔,

    眼下,帮群沧敷完药,群青便将金盆中的花瓣捞出,将这些金光闪闪的花瓣,一片、一片地粘成一朵榴花,凝眸看了一会儿,对镜将簪花插进鬓间。

    镜中倒映出她白皙的脸,她的头发又长长了,梳起发髻,八品女官可贴鬓戴一对金簪,以示庄重,她只戴一边,有灵动风流之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没有表情地欣赏着自己。

    见群沧进来,扶着门框看她,她连忙理好进宫的衣物:“阿爷,你了解赵王吗?”

    群沧看了看她,神色复杂,缓缓道:“天下之大,皇权最大。赵王便是再不着调,也是皇子,看着都在一个宫中,可身份毕竟不同,死三万平民,也死不了一个皇子。”

    他慢慢地挪动到椅上:“又何况,李盼生来有疾,腿疾又因救过太子加重,为人父母兄长,对有缺陷的孩子总会宽容些。小青,你在宫中小心,不要冲动。”

    群青“嗯”了一声-

    入了冬,早朝愈发困难。

    户部尚书张钧进言道:“叙州丝案,宋问一个书生,没有经商的经验,他如何做到短短两年内几乎将当地丝商的产业全部纳为己用,这里面恐怕还有玄机。人刚认罪,翌日便在狱中羞愧自裁,大理寺定罪是否草率了些?”

    李盼说:“不知张尚书看没看过往年的文书,苏杭两地丝商增珈,叙州那几家丝商早在几年前就不行了。”

    刑部侍郎也道:“东鹰坊已查抄,人也认罪伏法,他自裁,是辜负了沈大人的信任,张尚书不必再发散了。”

    张钧继续道:“可是圣人,他既收并丝商,还要冒险开赌坊,桩桩件件不都指向‘缺钱’二字?然而燕王殿下派人前去调查了嫌犯祖宅,无论是沈家还是宋家,也没有奢靡,宋问本就和兵部沾亲,要一大笔钱却不供自己挥霍……”

    李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再指控下去,便是要暗示他这个太子有豢养私兵之嫌。

    宸明帝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太子,见他状似受屈,道:“无稽之事不要再说了。”

    张钧连忙叩拜请罪。

    宸明帝叹了口气,目光从李玹脸上离开,对李焕柔声道:“三郎与府上长史编撰的《大宸律》朕已批复,少许惩戒,是不是重了一些?”

    李焕道:“陆长史时常提醒儿臣,国无法不治,民无法不立,父皇、大兄是宽仁之君,自有决断;儿臣钝了些,怕如以前一样行鲁莽之事,就必须依靠规矩来管教百姓。”

    宸明帝若有所思,更加柔和道:“你有心了。燕王妃有身孕,你也不要在外面跑了,便由你来推行此律吧。”

    李焕连忙叩拜谢恩。

    宸明帝无不烦扰:“刚罚了礼部,兵部又缺了人。礼部提早筹备春闱之事,是时候纳新人了。”

    这话令众臣战战兢兢,待到散朝出来,孟光慎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声:“一连罚了这么多人,圣人近一段时日身子不好,心情也不佳。”

    “谁叫近来没什么好消息:孟大人拿住了崔好,却叫人死了,没问出私库钥匙的下落。崔家的财产虽多,比起私库中却差远了,这私库查不出来实在可惜。”

    “这事情耳熟,似有先例。”

    “怎么说呀?”

    “前朝陆家覆亡的时候,不就曾经出过这档子事吗?”

    “若不是当年楚荒帝亟需银钱修宫观,又怎么会下决心抄了陆家,清点财物时候,便逃跑了一个尚未及冠的幼子,还带走了陆家私库的钥匙。当时荒帝掘地三尺都未找到这个少年,那私库自然不为人所知了。”

    孟光慎脚步踉跄了下,瞳孔微缩,冬日的太阳低悬在檐上,他抬眼直视太阳,方才意识到自己还走在出宫门的路上,周遭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攥紧玉笏,额头沁出了薄薄一层汗。

    身旁无人发现他的异样,孟光慎不动声色地招呼路过的人。

    “燕王府那谋臣,未免太能掐算,律书厚厚七八大卷,都不知是挤出哪里的时间编修的。”

    “谁说不是?若是以前,此举未必能讨好圣人,现在经了肆夜楼的事,圣人可是尝到了雷霆手段的甜头。什么宽仁名头,不过是刚继位时要休养生息,真要做成事,还是燕王府这把钢刀用着顺手。”

    “东宫若是仍主温仁之道,是否失了圣心?”

    “东宫也是你能说的?慎言!”

    孟光慎在承安门外看见了陆华亭。

    陆华亭带着狷素,如以往一般等待着李焕。

    即便身着布衣,这年轻的文官容色鲜丽,几乎可以跳脱出森寒的冬日。

    两人的目光对上,陆华亭黑眸的迎视着他,孟光慎脑海中思绪万千。

    肆夜楼之事,便奇怪地脱出掌控;而今在叙州养兵,只是刚刚起念而已,李焕便突然从秋税中发现了旁人难以察觉的问题,直接打碎了沈复这枚棋。

    如今桩桩件件连成一线,让他突然明白是谁在背后操作一切。可是,以陆华亭的年纪和阅历,做得到如此先知吗?

    蓦地,孟光慎回想起孟观楼对他说过的话。

    这个已被贬至松阳的儿子做过一个荒诞的梦,圣临四年,陆华亭拜相,而他们父子身陷囹圄。

    孟光慎收回目光,回到府上,不及脱下外衣便书信一封,招来小厮,给孟观楼送信。

    小厮正要离开,又被他叫住:“也给赵王也送封信,叫他留意陆华亭。”-

    这厢,群青提箱到尚仪局报道。朱尚仪正在安排册封礼的事:“你们谁愿意给赵王送请柬?”

    群青向侧边看去,周围的女官皆是垂目看着地板,没有人吭声。

    没人愿意去李盼寝宫办差,实在是因此人荒诞暴戾,上次有女官去至赵王寝宫,撞见赵王和宠妃阮氏白日宣淫,还被砸了一个酒杯。

    群青爬起来:“下官去。”

    朱尚仪看她的目光很是欣慰,其他人却私语道:“她是太子荐来的,想来赵王也不敢对她做什么,她当然不怕。”

    群青捧着木盘快步走在廊中,已将这些声音抛在脑后。

    还未进殿,便听见哀嚎声。

    群青嗅到了血的腥气,她看见殿中情形,屏住呼吸:一对异族服饰的母女跪在殿中瑟瑟发抖,母亲的双手反剪身后,身上已是血迹浸染,女儿抱着母亲,不住哭泣。

    一瞬间,她想起芳歇那名暗卫说的阿爷的尸首形貌:跪姿,双手反剪。与眼前画面对应,她的心猛跳起来。

    李盼戴金冠,手上持鞭,因为鞭打得热了,只着单衣。见那二人居然不求饶,噙着笑道:“真是硬骨头。七郎,最后问你一遍,做本王府上谋臣,不会比你在三郎身边差;你若是不愿,对硬骨头,本王有的是耐心。”

    案上摆着酒,陆华亭坐在案后,身后立着四个李盼的府兵。他垂眼看了下身上飞溅的血点,复又抬起眼:“臣的月俸够用,不会另侍他人。殿下若生气,可以冲着臣来,何须恐吓。”

    “长史说笑了。你是命官,若是动你,本王不就要受罚了?”遭了拒绝,李盼对立在身后的宠妃阮氏道,“本王心情不好,你说,先杀哪个?”

    他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那母亲颈边,阮氏虽惊,却低头指着那少女强笑道:“殿下,杀这个小的吧。”

    阮氏见那女儿正值妙龄,真怕李盼一时兴起,宠幸了这个西蕃俘虏,她便要失宠了。

    谁知那母亲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直将脖子向前一抵,口中哀求,想用自己的命换女儿的命。

    阮妃掩口,一抔血泼在李盼脚下。

    李盼稍作惊态,这张貌若好女的脸却很快没了表情,他又笑着将匕首抵在那少女颈上,欣赏她绝望的神情。

    群青捧盘走到李盼前,打断了他:“赵王殿下,这是下月册封礼的礼服及仪制书。”

    李盼不悦起身,认出群青是太子身边那女使,目光深远了些,他的视线又落在她发髻上斜簪的将落未落的金花上。

    群青垂眼不语。

    陆华亭亦望着她鬓边花簪,此等小巧思放在女官身上,有些出格。

    李盼凝着群青,语气阴柔:“这会有些冷了,群典仪亲手帮本王穿上,看礼服合不合身?”

    群青依言展开礼服,恰好用藏着未麻的金簪试试李盼,她一步步靠近李盼,一道含笑的声音传来:“尚仪局女官如此当差,恐怕失仪了?”

    群青一顿,陆华亭此时作梗,不免让她心中生出几分焦躁。

    她的手一抖,那件礼服顺势裹在那西蕃少女的身上。李盼脸上怒容迸现。

    群青下拜,神色平静:“臣既是尚仪局女官,便该提醒殿下礼仪规范。殿内对俘虏动私刑,不合宫规,请殿下放过她。”

    李盼扫兴,果然阴郁看向陆华亭,对群青道:“你是怕有人参你吧。这件脏了,责令尚服局清洗。盘中还有一件,替本王穿上。”

    “尚仪局女官既然可以服侍人穿衣,那便可以斟酒。典仪请来,为某倒酒。”陆华亭道。

    今日倒霉,撞上陆华亭,怕是不成了。

    群青放下礼服,向陆华亭走去。

    陆华亭望着她,群青梳高髻,着青绉纱小袖袄,脸色红润,和当日靠在刑架上看他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她刚走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掸,直将酒杯碰翻,酒液淋在她裙上:“群典仪,你失仪了,东西送到便出去吧。”

    群青看了看裙,没有做声,端起酒盏,抬袖便泼了他一脸。

    陆华亭微一偏头,酒液从他白玉般的脸上和眼睫上滴落下来,他浓黑的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群青亦望着他,放下酒盏:“不识抬举。”

    身后,李盼却是笑出了声,群青对陆华亭的羞辱极大地取悦了他,以至他愿意放陆华亭回去更衣。

    群青走到阮氏面前,无视阮氏紧张忌惮的神色,自窄袖中取出一玉匣,垂眼道:“初次见过阮妃娘娘,尚服局新制金粉胭脂,臣讨要了一盒,愿给您添彩。”

    阮氏只当她是为方才的事向自己赔礼,神色舒展,瞧李盼一眼,满意接过了。

    陆华亭与群青一前一后出了门。

    直至她走到吕妃的采烨宫中准备当值,她才发觉,他二人要去的地方居然是同一个。

    “长史不用更衣?”群青不禁道。

    陆华亭没有应答,只是擦净脸上酒,径直走进采烨宫内。吕妃的奉衣宫女金子和银子与他相熟,群青却被拦了下来。

    群青提箱在窗下安静等待,她自窗外看见陆华亭与吕妃对坐交谈,他向外瞥了一眼,旋即吕妃也看向自己,露出厌恶神色。

    吕妃不喜欢她,再正常不过。

    且不说当日是她亲手扶持韩妃,与吕妃分庭抗礼,这次她是皇后派来的教习吕妃不要专宠的,自然对她厌恶。

    不一会儿,银子出来,笑着向群青行了个礼:“娘娘还在与陆长史说话,先托奴婢来迎见典仪,还有件事麻烦典仪。”

    银子穿过回廊,将群青引到偏殿一个仓库内。一推开门,这偏殿中的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人眼,圣人赐下的香炉、屏风、金玉妆奁,像不要钱一般堆满了柜阁。

    银子在首饰匣内拨了拨,挑出两只镶金的发钗,转身递给群青:“这是娘娘赏给群典仪的。”

    群青问:“是什么事需要我做?”

    银子道:“那个多宝柜里是今年与六尚的往来文书,全混在一起,年底交给六尚,娘子既识文断字,便麻烦你整理一下。”

    群青这才看见角落里的多宝柜。

    银子说完便将她一人留在库内。群青抽出了一张纸,想了想,将金簪放了回去。

    才初次见面,便敢让她一人在宫中私库停留,未免太奇怪了。

    银子关上门,便和金子窃笑:“赶走个女官还不容易?一会儿多叫几个人进去,人赃并获,别说不能留在采烨宫,让她在六尚都无法容身!”

    听到里面窸窣的动静,二人的笑容停下,忙头凑着头从匙孔细看,群青已将文书一沓一沓地放在地上,翻看起来。

    根本不是在整理文书,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翻找。

    她的举动完全出乎两人的意料。

    金子的脸却慢慢地白了,她不顾银子阻拦,直接冲了进去,打破了她们的计划:“谁许你动这些文书的,放下!”

    群青已翻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要找的是秋狩名册,还带出一张薄薄的手抄纸,竟和兵部有关。

    秋狩是吕妃承办,有南楚细作对使臣射出了一支冷箭。能跟去秋狩的,自是有品阶的朝中大员,很可能便是那个“天。”

    尚宫局内那个出卖她的“天”是谁,固然她已有猜测,但还需证据验证。

    群青正要细看,金子已闯进来,她忙将名册藏在一沓文书中。

    群青细细打量金子,同为奉衣宫女,金子的打扮似乎比银子体面一些,手钏、鬓间发钗,暗藏着富贵。

    群青冷静的眼神,看得金子有些心虚,拉扯着群青,要以她偷盗为名,去见吕妃,临至门口,撞见了一人。

    因陆华亭时常给金子银子打赏,是以金子对他很是信赖。

    陆华亭稍低头进了仓库,黑眸打量着群青的脸:“八品典赞,规范命妇言行而已,整理文书似乎不在你职责内。”

    群青抬眼望着他:“长史主理王府事,出入嫔妃宫殿,在你职责内?”

    陆华亭从群青手中夺过那一叠文书。

    他望着群青的眼睛,群青望着他的手,他一份份随意翻过去,她心中一沉,陆华亭果然精准地抽走了她名册,放进袖中,又将其余的放回原位,对金子一笑:“带群典仪去见娘娘吧。”

    第78章

    群青跟着金子到了吕妃面前。

    吕妃眼含怒色, 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茶杯,像是怒气未平。

    不知方才与陆华亭聊了什么,聊得并不投机。

    金子正要控诉, 群青看着吕妃, 先一步开口:“方才臣亲眼所见,娘娘手下宫女竟让外臣拿走了宫中文书,倒是让臣意外。”

    吕妃见金子没将群青赶走,本就心烦,听闻此言, 目色一凛, 直将杯中热水泼在金子脸上:“吃里扒外的东西!”

    金子满面都是水, 却不敢动, 半晌,委屈得低泣起来。

    吕妃挥手叫她下去,空荡殿中便只留下群青一人:“青娘子, 你我早就打过照面, 便不必拘虚礼了。你来之前, 孟相已与本宫打过招呼。”

    孟光慎已先与吕妃交代过了, 这让群青有些意外。孟光慎一直想把她从太子身边除去, 不可能帮她铺路, 要么是让吕妃盯着她,要么, 便是让吕妃赶走她。

    若不能表现自己的价值,她在采烨宫的日子不会好过。

    群青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陆华亭方才坐的位置:“娘娘方才与陆长史谈了什么, 可是谈得不愉快?”

    吕妃道:“还不是因为东鹰坊的事。”

    吕妃的弟弟吕万户侯在东鹰坊注了资,赌坊一查抄, 血本无归。

    “本宫就这一个弟弟,不瞒你说,他将先前攒下的全部家业都投进去了,如今还需本宫接济。前些日子母亲来信说,他整日拿根麻绳,闹着要上吊。”吕妃道,“本宫想问燕王府要些补偿。”

    “什么补偿?”

    “一块地。”吕妃说,“长安西郊那块地,吕家看上许久,若能买下置产,再翻卖给富商,三两年也就回本了。只可惜月初被陆华亭提前买走,本宫想让他低价转出,谁知他断然拒绝。”

    “那是燕王的地。”

    “若非上面有燕王的府兵,本宫也不找陆华亭说道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敢与燕王争地,群青不知该说什么:“娘娘,燕王府并不宽裕,这块地对太子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对燕王府来说却是重要物产,怎可能轻易予人?”

    吕妃恨然道:“当日燕王不受宠,本宫替燕王说了多少好话,如今想要一点补偿,陆华亭却是连谈都不愿谈,当真是过河拆桥!”

    难见吕妃露出这等狰狞神态。看来吕妃早已意动,陆华亭的拒绝不过是决裂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块地而已,将陆华亭逼急了岂非不好。不如,臣给太子说说?”

    吕妃面带忧色:“群典仪,你以为本宫转投太子,陆华亭便心甘情愿,不会报复?”

    说着,以眼神示意她向窗下的贵妃榻上看:“见面礼忘记给典仪,还请你自取。”

    利诱拉拢,群青并不意外,让她吃惊的是,那贵妃榻上摊开堆放着许多金锭,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吕妃赤足蜷缩在狐毛薄毯中,足金耳坠与红唇,将一张淳朴的笑脸装点得粲然生辉:“本宫与弟弟是穷苦怕了的,喜欢拥金而睡,难得圣人宽容本宫这小性。”

    先前吕妃带着宸明帝在寝殿内摔碗,便让群青留有深刻的印象。想来放纵到了极点,在帝王眼中便成自在率性。

    群青走过去,见地上有只敞口的木箱,她顺手提起来。将榻上的金锭一枚一枚全部捡进木箱内,还没收手的打算,还将地上掉落的一枚捡了起来。

    见她将金锭拿光,连箱子都不放过,吕妃的神色微僵。这一箱金锭沉重无比,寻常得两个宫女用力抬起,群青体格纤瘦,竟能轻松抱在怀中。

    群青看了眼箱中金锭,又想想李玹的赏赐,这笔丰厚的钱财,总算让她回宫之后,获得了少许慰藉。

    群青平静抬眼,似浑然未见吕妃难看的脸色:“娘娘,拿多少钱,做多少事。对付陆华亭,对臣来说轻而易举。”

    群青道:“娘娘若是只考虑如何与燕王府拆伙,只消让吕万户侯休沐时候请陆长史进府上喝杯茶,谈谈从他手中买地之事,再无意间将口风透露给圣人即可。”

    吕妃道:“圣人最忌惮皇子后妃外戚结交,如此岂非害了本宫?”

    群青道:“吕万户侯不涉朝政,他无心之邀,圣人自是不会怪他;可陆华亭身为燕王府谋臣,与燕王同气连枝,他若是登门赴约,便是燕王不知避嫌。圣人一旦起了疑心,自会如鲠在喉,罚他三月俸不成问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长史怕连累燕王,日后定然会主动与娘娘保持距离,不会纠缠。”

    吕妃打量她两眼,很是满意,饮了口茶:“本宫考虑考虑。”-

    群青找个由头离开吕妃宫殿,没走多远便揪出了藏在树后的狷素:“你家长史在哪?”

    狷素分花拂叶,将她引到一座阁子中。此庙用于收藏经卷,满是旧书霉味,群青穿过排排木架,看见了陆华亭,阳光照在他面孔上,似将破败的藏经阁都映亮几分。

    群青讨要那份文书:“吕妃宫中文书,好像与兵部有关。”

    陆华亭道:“那页手抄纸,是兵部官员所写,秋狩用的箭是兵部所铸,是以单独备注。”

    群青不等他说完便道:“给我,我自己看。”

    陆华亭一笑:“你我在叙州所议之事,娘子可是忘了?”

    他的语气有礼,眼中却含着几分冷意,应该很在意那一泼之仇。群青也反感他几番阻碍,素手慢慢地将书架上经卷推回:“长史不也要对付赵王吗?我自有筹划,为何跟我过不去。”

    “是娘子在跟某过不去。”陆华亭轻道,“吕妃得圣人专宠,娘子偏帮太子拉拢,叫燕王府如何自处。”

    群青看他一眼:“‘偏帮’?我只说暂不杀李焕,没说愿意看燕王上位。太子继位是明正言顺,温仁之君又有何不好?长史若要行夺位之事,我没说不加阻拦。既是相互利用,取利的一部分即可,长史应该深谙此道,无需我教。”

    陆华亭垂眸望着她的双眼,一时无言,只弯起唇。

    果然是农夫与蛇,然而他不喜这种不可控。

    “娘子上次形容可怜,某才答应合作,至今不知娘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利用某。没有讨要信物,倒让某有些后悔。”陆华亭说,“上次给某看的羊头香囊,可否留给某?”

    群青一顿,目光如冷刃:“那是我家人遗物,便如你阿娘的桂花糖,岂能随便给人?”

    陆华亭闻言神情不变,竟从袖中取出一物,倾身塞进群青袖中:“为何不行?母亲去前缝制了数袋,是留给舍妹的,舍妹福薄。某与娘子不同,既要血债血偿,便不徒劳留恋。”

    摸到袖中之物,是一袋满满当当的桂花糖,群青怔住,陆华亭的影子已离开,见她应激,却再不提交换的事。

    毕竟拿人手短,群青联想今日吕妃愤恨的模样,好心提醒:“吕妃恃宠而骄,吕家又贪婪无度。当日长史拿钱收买,如今养虎成患,还是好聚好散,不要开罪吕妃。”

    陆华亭眉梢都没动一下。群青怀疑此人会不会害怕,不由看了他一眼。

    陆华亭也看了她一眼:“都跟娘子说了,某走夜路习惯了。”

    此人行事极端,话已至此,她不再说什么。偏偏此时有打斗声,有人闯进这处书阁,这两人俱是一怔。

    群青转身遁走,陆华亭抓住她的披帛,脚步和人声已闯进来。

    群青只觉陆华亭微凉的手指掐住她的后颈,一把将她虚拢在怀里,以身形遮挡,她只将僵住的身体慢慢放松。

    外人看来,是陆华亭的背影站在书架间。

    陆华亭垂睫,群青鬓间那朵榴花金簪近在咫尺。他注视了一会儿,将它摘下,不着痕迹地纳于袖中。

    闯进来的侍卫因被狷素阻拦,伸脖子看了好几眼,告罪离开。狷素提醒:“长史,是赵王府兵。自长史拒绝赵王相邀后,便总有人尾随,恐怕是想给长史罗织罪证。”

    群青知道,李盼邀请陆华亭在赵王府供职,不过是削弱燕王势力的一种手段。眼下陆华亭拒绝,也便意味着赵王、太子即将正式与燕王撕破脸,首要被报复的便是陆华亭。

    幸而她在各方势力之下,还算自由,可以想办法报复李盼。

    刚这么想着,便听陆华亭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圣人宠溺赵王,赵王与孟相相互支持,关联匪浅。他手段狠,娘子行事前最好与某商量一下。至于其他的事,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各凭本事。”

    群青挣开他,手上捏着文书,是方才她借机从他袖中抽出的。她一摸头,精心制作的金簪没了,不由道:“此物长史拿着有风险。”

    陆华亭容色不变:“总要有东西来交换某阿娘的遗物吧。”

    群青转身就走。

    “娘子。”陆华亭又自身后叫住她,群青回头,陆华亭从袖中取出那把没有箭镞的箭,“若是觉得金簪贵重,某还你一样金饰?”

    既然要从这枚冷箭入手,箭对她来说,亦是重要的证物。

    群青拿过箭,陆华亭却并不松手,拉锯间,黑眸含笑,专注地凝着她:“娘子不会对某留情吧?”

    群青道:“不会。”

    陆华亭便是一笑,光艳夺目,像放心了一般松开手-

    册封礼前,群青回了一趟清宣阁。

    敲门之前,她还有些忐忑,然而等揽月一把搂住她安慰时,她心中只剩下感动。

    内殿当中,铺陈着尚服局送来的册封吉服。因册封礼马上到来,若蝉忙着改制吉服,望见群青,惊得停止了动作。

    郑知意站起身,拉住了群青的手。群青忙着行礼,却被她用力攥住手腕:“你为何要与我拘礼!”

    群青坚持行完了礼:“臣一直不敢来看太子妃,是因为没能出宫,辜负了太子妃之意。”

    “我早就知道了,是李玹的错,不是你的错。”郑知意引她坐下,又将桌案上满盘的葡萄柑橘推给她。

    面对郑知意关切的眼神,群青终于问道:“太子妃与太子之间近来如何?”

    “便还是以前那样,只是吵架少了许多。”郑知意平静地拿起一只梨啃,“前些日子,我问他,要不要圆房,毕竟燕王妃都已有孕。他反过来问我,愿不愿圆房。我便说我随便,反正我只消躺着就是了!听完,一言不发,下床批折子去了。”

    未料她竟将此事直白说出来,揽月红了脸,连忙喊停。群青道:“那太子妃究竟想不想圆房呢?”

    “我问这件事并无他意。”群青道,“下个月就是册封礼。册封礼后,你与殿下的姓名便要载入宝册,再无转圜余地,若再后悔,只会是贬斥这样的坏事了。”

    郑知意思考了一下,道:“青娘子,圆不圆房我并不在意,但我想要一个孩子。”

    这下子,揽月和若蝉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想要孩子?”群青也有些意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青娘子,你走以后,柜格里的书我都看全了。”郑知意认真地说,“史书上,无子的皇后,会很惨的,会被其他的妃嫔和大臣贬低欺辱,还有可能被废弃。”

    “又何况,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我可以不要李玹的爱,但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群青心知她说的是事实,一时不知该欣慰郑知意的成长,还是该感慨深宫的残酷。

    “当日青娘子给我这个位置,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又给我权势,让我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你做的已经够多。我也总该长大,为自己谋划。”郑知意说,“既已在这个位置上,便要想办法把日子过好。青娘子,你说对吗?”

    “你说的不错。”群青道,“可若是有了孩子,那便彻底拘在皇宫中了,我怕太子妃会感到沉闷。”

    郑知意拧眉思考了一会儿,似乎这确实是个问题:“这倒无妨,若是日后大宸国运平稳,就能常去游猎。哦,还有,等李玹当了圣人,若是圣人死得早,当太后便可自由……”

    “太子妃!”揽月大叫一声,跳起来捂住了郑知意的嘴。

    内殿中的宫女们却是暗暗笑了,群青心中亦是松快:“臣今日来,除了想想看看太子妃,还有便是从前居住的偏殿落下了东西。”

    郑知意道:“你的住所,我都替你留着,叫揽月带你去取!”

    揽月忙着拿鸡毛掸子掸灰,没有注意自己,群青推开窗户,将手指放在唇边,一声惟妙惟肖的鸟鸣溢出口。

    片刻之后,树间云雀飞下来,悄然钻进群青袖中。她又将未取回的蜡丸取走。

    带走自己的东西,群青出来,又向郑知意请求:“八品典仪身边,可以带一名小侍,我身边现在没人帮忙。太子妃可否将若蝉和吉服都借我几日,我亲手帮你改这吉服?”

    若蝉未料她此行,竟向郑知意讨要自己,激动得站了起来。

    郑知意道:“你走以后,若蝉整日闷闷的,心都不在清宣阁了。去吧若蝉,去做青娘子的小侍!”

    若蝉十分开怀,笑容从脸上漫出来-

    若蝉手脚利落,阁子很快打理干净,她还从包袱中取出拂尘,喜道:“日后我又能帮姐姐祈福了!”

    群青触到那袋桂花糖,为自己先前居然吃过别人阿娘的遗物感到愧疚,她将其放在柜间,对若蝉道:“日后给此物也一起祈福吧。”

    若蝉盯着桂花糖:“这……物主是谁?”

    群青拿起那张手抄纸研究,半晌道:“一位不相识的娘子,和一个女婴。”

    若蝉点点头,听话地祈福。

    若蝉祈福时,群青研究起手抄纸,若确如陆华亭所说,是兵部铸箭的记录。

    群青掂了掂手中金箭,没想这这批看起来相同的狩箭,内有乾坤,斤两竟是不同的。

    不同的官职,对应不同的斤两。

    群青翻出一只小小的铜秤,这是李郎中临别时送给她秤药用的。

    她把箭放在一端,抓一把通宝当做砝码,大致称出这金箭的斤两,便锁定了对应的人名。

    徐司簿。

    群青目光微深,那个害过她的“天”,果然是徐司簿。

    群青又剥开蜡丸,看离宫之后,芳歇要告诉她的事。

    其中一枚稍大,她用手指极快地将蜡丸剥开,摸到里面一枚铁质的三角腾蛇朱印,便将它攥紧在手心,直攥得棱角微微发痛。

    这是“天”的印信。

    逃亡时生死一线,她放过了芳歇,向他索要“天”的印信。如今她收到了这枚印信,那大概说明,芳歇已经夺权,取代了昭太子?

    以她对芳歇的了解,他一定有别的话带给她。

    于是群青剥开其他的蜡丸,看到的内容,却令群青肃了神色。

    纸笺不是芳歇写的,而是蔚然。

    蔚然是她年少时的唯一的闺中密友,因阿娘不让她在外结交朋友,两人偶尔靠时玉鸣偷偷通信,所以她认得出蔚然的字迹。

    蔚然道:“六娘:当年我随父逃至南楚,苦无你消息。而今南楚内乱平定,凌云诺继任君上。你阿娘先前为昭太子所擒,重伤未醒,新君特赦,将你阿娘养在我家中,施恩让我联络上你,不知你是否安好?”

    群青的手颤抖起来。

    片刻后她将纸笺揉成一团。

    难道阿娘真的活着,果真在南楚,禅师将她抓去,便是为了威逼她做事?但芳歇和禅师已然欺骗过她一次,她不会轻易上钩。

    群青到底心怀侥幸,提笔回信,又在纸笺下方细细勾勒了几只不同姿态的鸟。

    这是朱英与她的秘密,一种形态的鸟代表一个常用字,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阿娘真的活着,她便能看懂这秘文,而旁人则不通其意。

    她一定会谨慎小心,帮阿爷阿兄报了仇,至于南楚细作,只会为她利用,休想再利用她。

    第79章

    吕妃确实受宠, 十日内有八日都要迎驾。

    这日圣架又在傍晚而至,宸明帝步履匆匆,漆黑描金龙袍划出凌厉的气势, 他一见吕妃, 便握住她的手:“你与韩妃就是这样当的家?太子妃册封礼,不请陈德妃,若非三郎发觉遗漏,还不知旁人要怎么说。”

    吕妃听闻是李焕在背后插刀,嘴角一沉, 笑容分外委屈, 嗔道:“陈德妃那个样子, 秋狩时便发病就跳了车, 大喜的日子,臣妾是怕坏了圣人的心情。”

    吕妃正得圣宠,从未将老嫔妃放在眼中。未料这一次宸明帝侧目而视, 并未挽住她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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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所有人都在殿外迎驾, 群青道:“娘娘是觉得, 册封礼太子和燕王都要迎娶新人, 赵王更是早有侧妃;可怜四殿下踪迹全无, 陈德妃这个做阿娘的, 若去了册封礼,怕会触景伤情。”

    她的声音清冷明晰, 宸明帝的视线一转,望见群青:“你怎得不在太子妃身边?”

    显然,他当日提拔群青, 为的是叫她辅佐郑知意的言行,并不是叫她谋自己的前程的。

    吕妃巴不得圣人的怒火被另一个人引去, 道:“人往高处走,青娘子聪慧,已考取宫官,不必当奴婢了。”

    群青垂眼:“臣考宫官是太子妃鼓励的,专门选了个闲差,原想可以继续陪着太子妃。未料刚一当值,便被皇后娘娘派来,规范吕妃娘娘的言行。”

    吕妃幸灾乐祸的笑容微敛,宸明帝眉心紧蹙,他厌恶马皇后,含怒隐忍:“什么言行需要规范?朕多来两日便成了言行无矩了?皇后真当是没事找事。”

    说罢,他也不再计较陈德妃的事,拉着吕妃进了殿。

    及至后半夜,吕妃披着大氅出来,看见群青,神情有些复杂:“前几日,你跟本宫说要将陈德妃加进册封礼,本宫还不屑一顾,早知便听你的了。平日里也不见圣人如何重视陈德妃,你怎知圣人会为此事发火?”

    “臣不了解陈德妃,但了解圣心。”群青垂眼道,“圣人极重颜面,又看重亲情,像这种皇室嫁娶的场合,若少了陈德妃,会引人评论,更有不念旧恩之嫌。”

    吕妃自诩会奉迎圣意,但近来盛宠,使她的本领有所退化,闻言一顿:“你说的是,我怎将这茬忘了。若非当年陈德妃和四殿下留在宫中为质,这昌平长公主还不敢放圣人去怀远呢。”

    群青的睫毛微颤,这个陈德妃和四殿下为质的传言,在吕妃口中得到了证实。只是不知这对母子遭遇了什么,令四殿下失踪,也不知李盼和孟相为何要灭口长庆宫宫人,以致阿爷蒙难……

    这厢吕妃已对她侧目:“群典仪看着平平无奇,的确善于奉迎圣意,也难怪得太子重用。本宫那一箱金,看来是没有白给。”

    群青伸出手。

    吕妃疑惑地望着她。

    “请娘娘赐金。”她道,“还有一件关于您的奉衣宫女金子的事要告诉娘娘,免得娘娘被蒙在鼓里。”

    天气冷了起来,群青回偏殿时,只听见身后吕妃的责问声和金子的哭声,她没有回头,只是拢紧了外裳。

    “怎么了?”房内燃着炭,若蝉探了探头。

    “没怎么,吕妃身边奉衣宫女借着秋狩铸箭的机会贪污,偷偷给自己攒体己,我告诉了吕妃。”

    群青坐下,陪她一道绣起吉服,“前些日子赵王南下剿匪,今日圣人给他设了庆功宴,你可见到他了?”

    若蝉摇摇头:“先前赵王不是走哪儿都带着那个宠妃阮氏吗?近日不知为何厌弃了她,按揽月姐姐打听到的传言,他一临幸那阮氏,脸上就发红起疹,连宫宴都没参加,他便觉得是阮娘子传染了他。”

    群青手中的线拉得极长,在灯下宛如一道金丝。

    李盼起疹的原因很简单,是因她给阮氏的胭脂内,加了含有未麻的金粉。李郎中说大宸的医官没见过未麻,就算阮氏去查,医官也无法查出原因。

    李盼起疹了,他是初次接触未麻,清净观那日的人不是他,不免让群青有些失望。

    但虐杀阿爷,他也难逃罪责。

    “若蝉,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你与我讲过,你曾经是白马观的女冠,后来又去陈德妃宫中当值,迁宫时才被揽月借到了清宣阁。”

    若蝉的睫毛颤了下,烛火倒映在她的笑眼中:“姐姐记性这样好,不过我并非在陈德妃宫内当值,只是过去祝祷。”

    “可否跟我讲讲陈德妃娘娘和她身边人?”

    若蝉道:“姐姐怎么突然对陈德妃有兴趣?”

    并非突然,而是起意已久。

    群青还记得在那渡舟上,芳歇的暗卫说,她阿爷的死,与‘四殿下’有关。

    而她身边,只有若蝉恰与这两者有关联。她找借口将若蝉要到身边,就是为了探听更多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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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若蝉问起,她便只将方才的事讲了讲。

    若蝉道:“陈德妃也怪可怜的,因为怕人,身边都没有宫人侍候,她住的偏殿,是前朝的一个祝祷祠,里面有一座好大的太乙像,整个殿中,只有一个洒扫的老妇。”

    “陈德妃为四殿下失踪之事伤心,白日里念念叨叨的,圣人便命女冠轮流来给她祝祷才能睡好,每次去四人,我也去过几次。”

    “夜晚时候,陈德妃也闹吗?”

    若蝉道:“晚上时候她却很沉静,想来是祝祷驱邪的功效。”

    群青想了想:“这些女冠,都来源于白马观?”

    若蝉说:“宫中四个观,也只有白马观全是年轻女冠,手脚麻利,还能干点粗活,顺带照顾一下陈德妃的起居。”

    群青不禁道:“陈德妃是谁在照顾?怎沦落到让女冠做宫女的活?”

    “宫中之人,一向拜高踩低,陈德妃娘娘都疯了那么久了,空有位份,没有价值,慢慢便没人管了。是女冠们看她可怜,自愿做的。”

    群青默默听完,亦绣完最后一针,道:“既是无人看管,我是不是有机会假扮女冠,去看陈德妃?”

    若蝉反应了片刻,嘴巴微张,头开始眩晕:“假……假扮?”

    群青用那双微翘的眼睛望着她:“你本是女冠,又与白马观的女冠们熟识,借些衣裳应该不难。这两天,你可以以代班为由,先混进去瞧瞧。”

    若蝉不由道:“姐姐,可我们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看一个失宠的妃子啊?”

    “有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可能与四殿下有关,我想试着找找线索。”群青说,“只是吕妃将我盯得很紧,我又与白马观女冠不熟,怕惊动别人,只能叫你先去探探。”

    若蝉想了想,点头应了。

    翌日,若蝉趁着群青当值时候去了趟白马观,回来的时候,从厚厚的冬衣里掏出两件素衣法服。

    若蝉自己穿了一套,当夜便去了一趟,午夜时身披寒气回来。群青掩上门,忙将殿内的炭烧旺一些。

    “陈德妃还是老样子,只是殿中那个洒扫的老宫女死了,殿中更落拓了,枯枝落叶多得无处下脚。”若蝉搓着手,“女冠们很好说话,我们今夜就可以去。”

    两人换好衣裳,将灯烛吹熄。

    门外的银子见她们终于睡了,打了个哈欠便扭身回去休息。两人偷偷摸黑,一路向陈德妃寝殿靠近。

    谁知走到半路,忽从头顶传来一道声音:“等一下”。

    月光与灯笼的光都极黯淡,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一手拿酒壶,一瘸一拐地下来,群青方才注意到此人是个跛足。

    他头上戴冠,应该是从宴席上脱身而出。黑暗中,群青隐约看见了一张俊秀妩媚的脸,是赵王李盼!

    他一手拽住了若蝉手上的拂尘,吓得她瑟瑟发抖,他却是一笑:“这女冠不该在观中吗,怎么在宫中乱跑?”

    李盼力大能战,传说他曾在战场上将流匪砸成肉酱,又将俘虏在府上虐杀。如此暴戾,又有好色传闻,无怪乎他虽然笑着,若蝉却怕成那样。

    好在群青乔装,李盼又醉酒,不一定认得出她,但好好的计划忽然被打断,令群青心中悚然,只疑心李盼发现了藏身黑暗中的她。

    她伸手便将若蝉的拂尘拽回来:“我等奉命去陈德妃娘娘那处祝祷,请施主放行。”

    李盼手上一空,眼神忽然落在她的手指上,好纤细漂亮的手指,随即他发现群青竟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黑暗中难辨人脸,唯她的一双瞳子映着月光,素衣衬托下似猫一般。

    他喉头一动,露出虎牙笑道:“给陈德妃祝祷有什么着急的。本王近日夜不能寐,不如先给本王祝祷。来,上亭子来,本王不说停,便不能走。”

    他说着,伸手去捞群青的拂尘。群青却蓦地将那拂尘一扬,拂尘尖如铁丝击上了他的脸,偏生她眼中含情,掐着嗓子指向亭中:“二殿下请坐,我给你祝祷。”

    李盼吃痛,却强行拽住了拂尘,含戾道:“穿得清净无尘,是不是真的干净就不知道了。行走世间的女冠,多半是暗娼。”

    群青的手已经捏上他的肩,李盼唇边笑容暧昧。然而他到底是行伍之人,反应敏锐,觉察到不对,一把反握住群青的手腕。

    他力气极大,可以拧碎人的骨头,寻常小娘子早就滚地求饶,群青却毫无反应,反腾出另一只手来给了他两个耳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盼挨了清脆的巴掌,方才觉得不对,急着想起身,奈何吃醉了酒,无法平衡,群青的拂尘已经横过来逼住他的脖颈,逼得他面色涨红。

    第80章

    李盼不是没有遭遇过刺客, 只是万没想到就在宫中、自己的地盘上阴沟翻船,他双目瞪圆,一把拗断了拂尘。

    而群青的表情在夜中分外地平静, 她一手用力扼住他的脖子, 整个手掌都在颤抖,另一只手指间则变出一根针,在李盼额角一刺,在他的眼珠惊惧地转向额角,又给了他一记手刀, 将他劈昏。

    群青用的力道有些大, 李盼顿失重心, 直从亭中栽下去, 顺着小山丘滚落下去,是若蝉惊叫声险些出口:“这、这是赵王。这可如何是好。”

    群青袖中指尖微微颤抖:“他没事。我用针刺了他的学位,他醒后会忘记昏倒前的事, 我们快走。”

    她一想到阿爷死在此人手上, 就心怀厌憎, 收不住手。

    若蝉惊异地望着她平静的侧脸, 忽然道:“姐姐, 下面有人看到, 怎么办……”

    群青也看见了官道上同样一身女冠打扮的文素,拉住若蝉下了亭子:“不要紧, 你我还有事,快走。”

    若蝉回头看文素,她只站在原地, 并未追上来。文素有些尴尬,小声道:“长史, 青娘子似乎不需要我们,她自己什么都解决了。”

    片刻之后,陆华亭分花拂叶而出,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拎起不省人事的李盼的后领,将他拖出来,拍拍他的脸:“殿下,方才怎么了,你还记得吗?”

    李盼睁开眼,陆华亭这张脸在夜中面白唇红,似有嘲讽之意。李盼回想起身体上的疼痛,一把拽住陆华亭的衣领,愤然瞪着他。

    文素忙上前帮忙,李盼看到女冠,面容都扭曲了。

    直到郑福的影子落在李盼脸上,“咳”了一声,李盼脸色骤变。

    郑福是圣人身边大内侍,随侍在宸明帝身边。宸明帝随后而来,看见地上的李盼,怒道:“前几日宫宴,称病不来,来了就是这个样子,朕看你没病,就是欠教训!”

    李盼不敢造次,敢怒不敢言,在宸明帝眼前耷拉着眼,这种顺从可怜的神情,使这张脸像极了元后。

    宸明帝余怒略消,看向低着头的文素。陆华亭说:“是陈德妃那里的女冠,被二殿下拦路,还没能去当值。”

    李盼威胁地看向陆华亭:“陆长史休要血口喷人。”

    宸明帝已大约猜测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但只冷冷地瞧了李盼一眼。册封礼之事忽略了陈德妃,眼下又发生此事,他对郑福道:“陈德妃,朕也好久没去看她了,去看看她吧。”

    说着,他举步向陈德妃殿中走去。

    李盼面色凝了凝。陆华亭则不着痕迹地向树丛瞧了一眼,竹素领命而去-

    陈德妃的偏殿不大,那座救苦救难太乙天尊像慈悲威严,下面是女冠们纷纷的唱念敲磬声。

    群青抬眼望着蒲团上跪坐的陈德妃。她有四十岁,面容清瘦,只梳一枚素髻。

    她闭目,似乎能看到年轻时娴雅的面容,不开口说话,看起来确实不像疯子。

    群青一面跟着敲一面问若蝉:“这是什么意思?”

    她阿兄时玉鸣曾经在清净观中做侍卫,她时而去找他,便能听见观中道人的敲磬声,时玉鸣还给她讲过。在她记忆中,楚国不同的祝祷仪式,敲磬声也会不同。

    若蝉道:“姐姐,你随着大家敲就是了,一下一下地敲,千万不要敲乱了。”

    身旁一个女冠止住了两人的对话:“娘子不要走神,这是给四殿下的祝祷,德妃娘娘很介意这个,一会儿看见你偷偷言语,要骂你了。”

    “德妃娘娘对祝祷如此严格吗?”

    那女冠无奈小声:“德妃娘娘并不懂修道,只是天下父母心,涉及四殿下之事,难免吹毛求疵。”

    群青没再说话,心底有些意外。原来这祝祷并不是给德妃的,竟是给四殿下的。

    片刻之后,却有一连串急促的敲磬声响起来,听起来很是刺耳。

    闭目敲磬的女冠们愣了愣,一时都乱了,向四周看去,目光惊愕地望向群青。

    她的手腕急促挥动,空灵的磬声如连绵急雨,竟有如泣如诉之意。这群女冠哗然,骇得脸都白了,因为在大宸,祝祷是为活人所求,如此敲磬却是“祭死”,安抚亡灵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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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双眼睛望着群青,而群青视若无睹,直直地盯着陈德妃。陈德妃的眼猛地睁开,在一片惊叫声中,她竟朝女冠们爬将过来,一把攥住了群青的手腕,不叫她再敲下去。

    群青看到陈德妃恶狠狠瞪着她,眼中充满血丝:“你敲错了,还不重敲!”

    其他女冠都吓得面无血色,偏生群青面色平静,不知死活地对陈德妃道:“我觉得没错。四殿下已失踪那么久,二殿下他们背地里都说,四殿下该是没了,娘娘这样,只会拦住魂魄,妨碍它投胎。”

    若蝉疯狂拉着群青的衣摆:“姐姐……”

    群青屏住呼吸,目光微转,在陈德妃眼中看着自己的影子,德妃瞳孔微缩,呼吸颤抖,恨意令她几乎咬碎牙关。

    偏在这时,一支袖箭撞破窗棂,嗡然钉在柱上。

    风声袭来,群青下意识叩住陈德妃背心,将这一把枯骨的妃嫔按在自己怀里,以身相护。一把短暗器如天女散花一般射了进来,群青以木槌抵开两支。

    前来祝祷的女冠们吓得尖叫起来。

    陈德妃的头紧贴着群青柔软的腹部,她眼珠微动,神色微微迷惘。

    不多时,郑福宣布圣驾到,陈德妃只觉自己被仓促放开,宸明帝带着李盼大步走了进来,看着钉在墙上的暗器,又看着瘦骨伶仃的陈德妃,内心不是滋味:“南楚细作还没抓完?”

    郑福道:“陆长史说,他的人去追了。只是德妃娘娘住的偏殿外面没有侍卫守护……”

    “如此简陋,出事了怎么办?”宸明帝道,“朕今日做主,明日便让德妃搬回长庆宫去住。”

    陈德妃悄然看向空荡荡的身侧,趁众女冠叩拜的功夫,群青已跳窗离去。李盼的目光凉凉的,对陈德妃行礼。

    陈德妃瑟缩了一下,在宸明帝将她拥入怀中时,两行泪流了下来-

    这厢群青刚跳出窗,拍着衣摆,一扭头,陆华亭就站在她旁边。

    “长史倒是跟得很紧。”她想到方才的暗器毫无伤人之意,恐怕是竹素他们射来示警的,语气放软了些,“南楚的暗器哪里来的?”

    陆华亭道:“从娘子的未婚夫身上缴的。”

    群青不说话了。

    陆华亭又道:“来这一出是何意?从陈德妃身上能有突破口?”

    群青道:“方才我以四殿下相试,陈德妃反应激烈,只有活人才需祈福,若四殿下已死,她该不会如此忌讳生磐还是死磐吧?”

    “娘子以为这件事孟光慎和李盼没有做过?”陆华亭道,“他们把宫中翻了遍,都未找到李缈。”

    “就算四殿下已死,若德妃能恢复神智,也能说清楚当年受了什么委屈,又为何遭到赵王和孟家赶尽杀绝。”群青听了一会儿窗内动静,“德妃从前不敢说,可能是势单力薄,我既在内宫当值,便要让圣人想起她,想起当年事,如此做过亏心事的人,才能浮出水面。”

    “长史若觉得陈德妃完全无用,今日又何必将圣人引来?”

    陆华亭道,“某见娘子急于复仇,无心合作,帮你一把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忽将双手伸到他面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看向她。

    “今日扮女冠,上刑的伤痕我擦掉了。”群青飞翘的双眼清冷地望着他,“还请长史再帮我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