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陆华亭垂睫。群青这双手在月光的映照下, 根根手指细长而皎洁。再向上看她冷淡无辜的神情,浑然想不到这是一双可以杀人的手,方才从李盼的脖子上移下来。

    想到此处, 他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只自袖中取出一块素帕,搭在她手上:“擦擦?”

    群青没说话,擦了擦手,陆华亭转头:“文素。”

    文素推诿道:“天太暗了,属下看不清;再说也没笔墨, 要不我先回去取……”

    “无需笔墨。”陆华亭止住她, 侧身拨开树丛, 摘了几朵风铃草, 含笑对群青道,“青娘子,手摊开。”

    群青手指间被放上了风铃草, 陆华亭隔花捏住了她的指节:“别动。”

    他的指尖一点点加力, 疼痛来袭, 群青意识到此人公报私仇, 故意毫无反应地看着他。

    陆华亭亦专注看着她的眼睛。

    还挺能忍。

    直至指间那些冰凉的花瓣已被他碾碎成汁, 他方松开手。群青缓了口气, 将花瓣拂净,陆华亭看了眼自己的手指, 上面也沾染了紫色汁液。

    此人好洁喜净,只将白玉般的手蜷在袖中。

    群青看在眼中,故意道:“长史要素帕吗?”

    “帕子娘子留着就是。圣人马上出来, 某得走了。”陆华亭看了群青一眼,便带着文素离开。

    群青低声提醒:“册封礼上, 让燕王小心些。”

    陆华亭步子停顿片刻,消失在夜色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至于李盼,回寝殿之后,将翡翠盏中的茶泼到了花盆里:“告诉孟相一声,陈德妃都被翻出来了。本王看,燕王府是想从当年之事下手。陆华亭敬酒不吃吃罚酒酒,想想怎么办吧。”

    他身边暗卫领命而去。

    李盼又触了一下额角,因刺痛皱起眉,身上的疼痛提醒他,他很有可能在一个女冠身上吃了暗亏。但具体细节又什么都想不起来,真是怪事。

    李盼气得拍打两下自己的脑袋,连平素宠妃进来安抚,都被他叱骂出去。若说此前,李盼对女冠还有几分兴趣,从今之后,便成了深恶痛绝。

    他拿出一把剃刀去了府上马房,不多时,令人头皮发麻的叫声响起。

    那里关着几个之前剿的流寇俘虏。

    按说俘虏应该关押在刑部,但毕竟是李盼自己的功勋,他留了几人供己取乐,李玹也当做不知。李盼很有些怪癖,脾气上来时,整个赵王府都战战兢兢,无人敢劝。

    后半夜赵王府的府兵们将两具流寇的尸体以草席卷了,悄然出宫掩埋。

    狡素和狂素挖到快天亮才将尸体挖出来-

    因圣人有令,陈德妃即日搬回长庆宫,又分配一批宫人服侍。

    吕妃得了消息,不敢再怠慢陈德妃,群青道:“臣想帮娘娘补送册封礼的喜帖送到长庆宫,再带些补品,若圣人去探望陈德妃,也好看到娘娘的用心。”

    吕妃正在头痛,闻言为之一振,当即招来银子,叫群青将喜帖送至长庆宫。

    做女官最大的好处之一,便是不用再以手捧着木盘。

    滴水成冰的天气,群青裹紧披袄,两手笼在袖中,见两仪殿外,一群小内侍正在擦洗宫门;成群结队的宫女手捧木盘,从尚服局领取冬日朝服,送至各个贵主的宫殿,见到群青,纷纷屈膝行礼,群青颔首回礼。

    阖宫上下的贵主都在准备参加册封礼,唯独长庆宫一片平静。

    群青来长庆宫送喜帖,是为趁机观察一下陈德妃的状态,若她真的是装疯,她便能早日问出关于阿娘的线索。

    陈德妃坐在床榻边,仍是挽单髻、穿道袍的素净打扮,她虽不怕人,但也不说话,宛如一截枯萎的树桩。

    “德妃娘娘,臣是尚仪局群典仪,帮吕妃娘娘送补品。”

    陈德妃毫无反应。

    任凭群青在她眼前晃过数次,一样一样放下礼物和补品,陈德妃的眼皮始终耷拉着,似乎全不在意她是否就是昨日扮成女冠敲磬的人。

    难道陈德妃真的疯了,是她想多了?

    群青有些失望,但银子跟着她,不便有别的举动。

    袖中手指微蜷,她只得离开,在门口迎面撞上一个提着水桶的奉衣宫女,对方不顾溅出的水花,反而道:“青娘子!”

    群青仔细打量这张稚嫩的脸,那宫女神情激动,掩不住微微赧意:“奴婢是诵春呀,娘子不记得我了?”

    “六尚选拔之日,你我排在一个队里,那时你还做掌宫宫女呢,你让我不要出头质问,我偏要出头,结果被顾尚衣烧了应考牌……”

    话未说完,群青便想起这回事。

    她想起了进场时回头看的那一眼,站在庭院中那伶仃的身影,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是你。你是陈德妃的奉衣宫女,怎么还要做粗活?”

    见诵春吃力地将桶水灌进水缸里,群青上前帮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诵春搓着冻红的手指,笑道:“德妃娘娘搬出去以后,奴婢才被分进长庆宫守空宫,名头上是奉衣宫女,可整日只能做粗活,宫中人也欺负长庆宫。想着奴婢还有一手好绣活,谁知道自己蠢笨,断送了机会。”

    说着,艳羡地望着群青:“真好呀,娘子如今已是宫官了。”

    诵春如今畏缩的模样,和当日炮仗一样据理力争的小娘子判若两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不由问她:“你还做针工吗?还想考宫官吗?”

    诵春将怀里绣片取出递给群青,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奴婢不做梦了,像姐姐这样知进退,守规矩的人,才能做宫官。”

    群青抚摸着那光滑密匝的绣片,诵春生了冻疮的手能绣出这样的工艺,便如绣片上的雪中牡丹一样不易。

    不顾推拒,群青将自己藏在袖中的暖炉塞到了诵春袖子里,只望着她道:“诵春,你不蠢笨,我也并不比你聪明。”

    “守那宫中规矩,在我心里并无什么值得称道的。我也并非因守规矩才做了宫官。我低头,是在扎根,人总有弱小的时候,只要别忘了心底想做什么,总有一日能掌住剑,把规矩写成它该有的样子。那顾尚衣,太子殿下已罢了她的官。你若有心,明年再去考,不会有人再阻碍你了。若还有,那便后年再去。”

    诵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只觉得眼前娘子眼眸漆黑,眼中倒映坚韧的意气,和她所有见过的娘子都不一样,胸腔里一片酸涩:“娘子,我的绣工真能考进尚服局?”

    群青道:“你若有问题,可以来采烨宫请教我。”

    银子抱臂等待,已极不耐烦,浑然没注意背后,内殿当中的陈德妃在窗边听着二人言语,眼珠望向群青。

    第82章

    翌日是册封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熏香盈满大殿, 典仪女官的一项事务,便是将妃嫔们一一引至座上,又告诉她们何时谢恩、何时说吉祥话。

    群青从天不亮便开始布宴, 一直忙到曦光照进殿内, 照亮韩、吕二妃头上摇晃的金步摇。

    郑知意身上是群青改好的朝服,不长不短正刚好,凤冠妆点之下,她红彤彤的面庞也有几分肃穆,只是一被称赞便破了功, 拉起裙摆转来转去地展示:“群典仪给我改的好看吧?”

    引得众妃哄笑, 群青亦笑了。

    李玹远远地见这些娘子们笑, 竟也温润笑了片刻, 想到今日是册封之日,又有片刻怅惘之状。

    和另一名典仪安排好后妃,群青笑容微敛, 回到女官们所在处, 在人群中寻找着她想找的那人。

    徐司簿身处其中, 容长脸, 嘴唇微抿, 面容严肃。她一抬眼对上群青的目光, 群青有些慌乱地避开她走入人群,徐司簿唇边浮出讥笑。

    为南楚卖命这两年, 徐琳做事谨慎,从未出过差错。她见过许多想跑的细作,他们都死在她的手上。但没想到太子对群青如此容情, 竟让这枚已经背叛的“杀”成了漏网之鱼,却叫她有些烦躁。

    不过, 今日的重点并非群青,身披吉服的宝安公主一进殿,徐琳立即望向她。

    徐琳不由想到几日前在后窗捡到的一只蜡丸,是宫中除自己外另一个“天”发来的。

    纸笺上朱印清晰,但宫中的“天”从不相互联络,蜡丸的位置也不对,让徐琳有些怀疑。但对方自爆身份是宝安公主,徐琳便又觉得可以理解了。

    宝安公主是昭太子亲妹,地位尊贵,自然不会和其他细作一样经历严酷的受训,偶有不严谨之处也很正常。

    徐琳打开纸笺,只见对方做好了周密的计划,决定在册封礼上刺杀李焕,需要两人相互配合。

    她今日虽然做了准备,但还想再确认一下。

    正想着,杨芙走到了徐琳面前。公主乌黑的鬓发上垂下金色丝绦,额心一枚金钿,她乌黑的眼中有哀婉质询之意,手上扇子不慎掉落在地。

    徐琳立刻屈身捡起扇子,还给宝安公主,目光交接时,杨芙对她轻轻一颔首,是行动之意。

    徐琳终于放下心。

    杨芙走过去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想到她在仙游寺时,忽然收到了徐司簿的蜡丸。

    先前与杨芙联络的南楚细作已全被剿灭,杨芙只当昭太子又派了新的人传递命令,展开蜡丸,徐司簿要她配合,在册封礼上刺杀李焕。

    仙游寺一别,杨芙便一直后悔自己没对李焕动手,这一次再无法推脱,只是她从未行过刺杀之举,紧张难捱,喉中似有火燎一般。

    这时杨芙想到了群青,为她而做了细作的群青。她在是如何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刺杀的?凭什么群青可以,而她做不到?

    群青垂着眼,她的睫毛长而翘,在脸颊上落下蝶翅般的阴影。她脸上极度的静,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干。

    趴在窗外,狷素看看她,又看看陆华亭:“青娘子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定今日会出事?会不会是耍我们的。”

    陆华亭只是笑笑,向身后招手:“三郎,你过来,亲眼看着。”

    此时宸明帝和皇后就位,内监尖细的嗓子宣了太子妃和燕王侧妃的册封旨意。

    皇后给郑知意颁了印信和宝册,萧云如也步上前来,给盛装打扮的杨芙授侧妃印。

    杨芙盯着燕王妃微微隆起的肚子,心下不忍,又有些说不出的刺痛和介怀。她心中决定了刺杀,就让她与李焕的生命,停在最喜庆的日子也不错……

    萧云如却莫名停下来,打量了一下杨芙身边的李焕:“殿下今日怎么没有佩香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焕顿了顿,清清嗓子道:“忘记了。”

    萧云如又打量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行一礼后退到了偏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宸皇族册封,也要饮合卺酒,图个好彩头。小内侍持盘而入,盘中放着酒壶和酒杯。

    群青便见杨芙颤抖着将酒壶拿起来,伺机将指甲内的粉末洒在酒中,她手抖得太厉害,几乎有大半倒在了外面,李焕不由问:“怎么了?”

    杨芙连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摇头。李焕便叫小内侍来,要素帕擦擦溢出的酒液,随后饮下这喜酒。

    “殿下,”杨芙见李焕头晕,道,“心情激动,故而易醉。我们去屏后歇息。”

    说罢赶忙将他扶坐在屏后的椅上。有一道人影与他们同时动作:徐琳悄无声息地离开,她行走之间,长而宽的衣袖擦过屏风,手指触摸着镂空屏风,抵在合适的位置。她向内看了一眼。

    李焕瘫坐在椅上,撑着头不省人事。这个发疯一般爱着追逐着她的男人,马上将要死去了。杨芙面色惨白地望着他,又隔着屏风望向徐琳,眼中全是哀意。

    徐琳可没有那么多哀意,她袖中机括微动,两枚银针透过屏风的空隙,像射碎西瓜一半,无情地射向燕王的太阳穴,直取燕王性命。

    在这个瞬间,杨芙忽地叫道:“不要!”

    她推开李焕,“李焕”也同时跳起,以至杨芙扑倒在地。银针击碎了桌案上茶盏,萧云如受惊而起,拔出侍卫宝剑,室内乱成一团。

    徐琳脑袋一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分明是宝安公主相约刺杀,差一点便成功了,她这是在干什么?巨大的惊恐和失望笼罩下,她转身想要逃遁,身后却已有七个府兵,将她包围。

    徐琳的脸色变得和纸一样白,望见群青引着太子走来,几乎不可置信,死死地盯着群青。

    群青只向李玹行一礼,平静道:“尚宫局内的南楚细作,臣已找出,交给殿下。”

    徐琳道:“臣在尚宫局数年,从未行差踏错,不过是质疑群典仪的宫籍有问题,竟使她如此报复。”

    “徐司簿袖中应有针匣机括,若人赃并获,她还是不认,臣另有旁证。”群青向郑福呈上那根金箭和手抄纸,再由郑福转交给宸明帝。

    “何物?”宸明帝望向那箭。

    一旁的吕妃看见这两样东西,眉头微皱,迈着纤纤细步出来请罪:“圣人,这是当日臣妾负责秋狩时,射中使臣的那支箭。”

    此事一直未破,宸明帝面上不虞:“怎么了?”

    这个群青,竟如此莽撞,直接将这东西交由圣人,吕妃心底恨得牙痒痒,只得强笑道:“还不是臣妾宫中的蠢东西,急于奉迎圣意所想出来的主意:同一批狩箭,做了份量不同的箭杆。圣人和皇子的箭最重,此外官职越是低微,这箭杆子越轻,便越不容易射中大型的猎物,不会与圣人相争。”

    群青不由佩服吕妃,金子这样做箭,不过是克扣为了箭里面那点足金。

    宸明帝心中如何不懂,但听到吕妃这样说,竟然笑了两声,觉得吕妃为了讨好他,花费了不少心思,不想计较那几分欺瞒。吕妃道:“没抓到破坏秋狩的人,臣妾心中不安,审问宫人,终于从这箭杆中找到线索,当日暗中射箭的人就是徐司簿。”

    毕竟是宫官,宸明帝冷眼道:“押入刑部。”

    徐琳已是面如死灰,看向宝安公主的眼神,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被拖下去时,她指着群青:“是你设的局,否则,你为何会如此清楚?除了你也是细作,还有什么理由?圣人,她确切是细作!”

    李玹道:“住口。”

    群青的余光中,徐琳被封住口拖了下去。

    宫中现在只剩一个“天”了。

    杨芙裙摆逶迤在地,她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一死了之,泪水涟涟中,她意识到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她下了药的毒酒,早就被调换过了。

    更打击她的是,她喂了酒的那个“李焕”抱拳行礼,退了下去。而李焕带着近臣与暗卫完好无损地进了殿中,哑声道:“孩儿参见父皇。”

    李盼冷笑道:“三郎,这种场合你随便地使用影卫,将皇家的威严置于何地?”

    李焕望着跌坐在地的杨芙,实在说不出话,袖中双手紧握。方才他亲眼看到杨芙给影素喂毒酒,若不是影素替代他,她是真的动了杀他之心。

    纵然他不在意杨芙是否爱他,可亲眼看到这一幕,难免心寒。

    更讽刺的是,第一眼分辨出影素假扮他的竟然不是杨芙,而是王妃萧云如。

    李焕道:“儿臣急于揪出细作,还请父皇母后恕罪。”

    李盼笑道:“细作是太子抓住的,有人明知细作是谁,宁用影卫假扮三郎,都不愿意提前禀报圣人,便是要所有人都陪着三郎看戏。”

    宸明帝猛地一拍桌案,令大殿寂静:“陆华亭,一次两次的倒也罢了,这是皇家宴席,非是你自恃聪明,玩乐之处。罚俸半年,好生思过。”

    半年!狷素诧异地看向陆华亭。

    群青不由抬眼,悄然朝陆华亭看去,他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安静地承受君怒,从背影看不出喜怒。

    她把“天”抓了,陆华亭被罚了半年俸。

    按说,这是喜上加喜的事。但不知为何,群青心中竟浮出几分愧疚。

    只听李盼悄然对李玹道:“这青娘子当真合用。”

    李玹没有说话。李盼又道:“孟相有事与阿兄相商。待春宵之后,便该商议一下,如何挫挫三郎的势头了。”

    第83章

    一直被宫女扶到偏殿, 杨芙都在垂泪。

    模糊的泪光中,李焕脱了外裳,却没有其他举动。

    半晌, 李焕竟将那覆面的半片金箔面具摘了下来, 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神色复杂地说:“我阿娘说过:夫妻之间,该坦诚相待。我自小便是个肆意的人,反正因这块胎记,无人寄希望于我, 想要什么, 我就自己拿, 自己抢, 自己要,不管旁人说什么。”

    他缓了缓道:“记得小时候,大兄生病, 让我去长安献礼, 自桐花台上见你一面, 我就喜欢上你。可本王知道你是公主, 不可能嫁给无名小卒。愈是如此, 心火越旺, 战场之上,无不思妻, 我没有妻,想的是你,你可以说我寡廉鲜耻, 但我也曾真心真意。”

    他用手指揩去杨芙的泪,叹了口气道:“今日影素若不换下你的毒酒, 你可曾考虑过后果?”

    杨芙听见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若只有你我,我们尚可共赴黄泉。可我还有亲人弟兄,还有社稷万民,你尚且知道为母国复仇,若本王只顾自己,岂不是连你这个小娘子也不如了?”

    杨芙拉住了李焕的衣袖,他却没有动作,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你若信我,日后本王仍敬你为侧妃,供养你于仙游寺。只是少年时那轻狂的情爱,便当是旧事埋葬了吧。”

    说罢,他面上亦掉下一行泪,然而神情却已有几分笃定的冷酷,那柔软的衣袖从杨芙手中抽出。李焕并未留下过夜,只身没入雨中。

    夜雨顺着窗棂而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芙双眼已经红肿,她感受到巨大的空寂与茫然,眼神绝望-

    让若蝉帮忙应付吕妃,群青披着刷了桐油的帷帽从狭道走向净莲阁,不出所料被狂素拦住。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点心,作势递给狂素,狂素指指室内,不为所动。

    室内一灯如豆,陆华亭居然这么晚还在办公。群青肃下脸:“长史唤我,快些,不要耽搁事。”

    狂素半信半疑,但群青声色俱厉时眼神实在是凶,他将她带进暗牢。

    内室的烛火晃动一瞬,陆华亭从公文中抬眼,听了片刻,止住竹素要去查看的动作,继续写字:“狂素把人放进来的,罚他的月俸。”

    他不阻止群青,是因这大宸律他上一世便曾修订过一遍,面对眼前公文,不免昏昏欲睡。;二来那徐司簿拒不认罪,若利用群青问出来,也省得他劳动了。

    群青将帷帽摘下。

    她冒雨前来,身上有些湿,冷眼瞧着徐琳。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徐琳已是披头散发,身上遍布大小伤痕。

    群青相信徐琳也想见她,果然她一见她,神色便好像要扑上来撕咬她一样:“是你以宝安公主的名义,与我商议刺杀;又以我的名义,与宝安公主商议刺杀……就这样将我们两个都套了进去。”

    徐琳冷冷道:“想不到楚国的宝安公主是个孬货便也罢了,你又怎么会有‘天’的印信?”

    群青素净的脸上没有表情,只将三角印信展示给她看:“我确实是‘天’,回宫之后,得此殊荣。”

    徐琳深感荒诞:“主上怎么会将一个叛将升为天?”

    “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群青道,“是你向太子揭露了我的身份?”

    徐琳阴狠的眼中浮出得色:“当日你做小宫女,半夜带着揽月索要宫籍,我便起了疑心,故意藏了你的宫籍,后又叫刘司衣将宫籍送到掖庭去,你果然上钩。你确实有几分小聪明,可惜太年轻。做了细作,还想全身而退?”

    那时群青满心想要逃出宫,其实已惊动徐司簿,想到自己为宫籍的奔忙,群青便觉胸中有股酸涩的情绪翻涌,她浮出个冷笑:“你问主上为何将我升为‘天’?因为主上变了,南楚宫变,昭太子被凌云诺给替代了。”

    未料徐琳怔住,她死死望着群青的脸,仿佛想确认她说的是真的,她的嘴唇翕动:“南楚宫变,那我的云儿呢……”

    “什么?”群青没听清。

    徐琳说:“我女儿在昭太子手上。”

    说完这句话,她泣不成声,似是被这消息击溃了,她低头蜷缩,颤抖哭泣起来,带得锁链响动。

    群青怔然望着眼前这景象,胸中恨意不知染成什么滋味:“原来你为南楚卖命,是因这个?”

    徐琳颤抖着递给群青一张纸笺,纸笺上字迹稚嫩,已被泪水打得斑斑驳驳,群青看见了“阿娘”的字样,便折起不再看。很难想象每一桩功绩,都是为了换取这样一张字条。

    他以亲人要挟,不过是吊着你罢了,什么时候是个头?”群青道,“你聪明谨慎,不应该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徐琳哭过了,才道:“我也是打算过的。”

    “除了机密、刺杀、揪出叛徒,禀报给主上之外,还有一条路。”

    群青好奇那条路。

    “我是大明宫中老人了,品阶也高,能升至礼部,做三品以上女官,便不必一直杀人。”

    “三品以上又如何?”

    “三品以上,可以参政,有更多军机提供给主上,若大宸要攻打南楚,还有机会出言反对。”徐琳慢慢道,“如今大宸已站稳脚跟,日后无非是攻打与谈和两条路,若谈和,礼部当值便可争取出使的机会,见一见我的女儿……”

    说着说着,徐琳突然咳起来,吐出一口血水来,群青的手已伸出去,徐琳复杂地看着她的手,哽道:“我已不行了,被抓之前我便患了肺病,若非这念想撑着,到不了今日。”

    “我可否求你一件事?”徐琳看着四面的黑暗,慢慢将手臂抬起,不知从哪取出了一枚印信,“我知娘子恨我,可我自知活不了了。可否请娘子代我传递消息,不要让南楚知道我已经折损。若可以的话,帮我问问云儿。”

    群青接过那枚被汗水浸泡的印信:“将你的下线交给我,我便答应你。”

    群青屏住呼吸,极快地抽出素帕包住那枚印信,同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徐琳的头已经垂下去,竹素用手指抵住她的颈侧,小心回禀道:“长史,自尽了。”

    陆华亭闻言道:“这徐司簿嘴硬,审了一日都不肯说自己的下线,娘子一来便自尽了?”

    群青转过脸,面色沉静:“我也不知她怎么回事,没说两句就要寻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侧眼打量着她,群青的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似发现什么好玩的事:“娘子怕血,还敢深夜来此处。”

    “徐司簿毕竟是背叛过我的人,我气不过,不慎讨扰,这就走了。”群青道,陆华亭却不让开。

    他摊开手掌,烛火照着他昳丽的脸,黑眸沉沉望向她,四面静得烛焰都竖成一线。

    群青明白,他要她交出徐司簿的下线。审了半天却被她吞入腹中,无法给圣人交差。

    陆华亭不喜欢事情脱出掌控,自然也不喜欢对手的壮大。

    “这些人给我,还能帮忙探听消息,否则我宫中无人,日后合作也不方便。”群青看了眼他的手掌,终究是不为所动,“长史罚的俸,我可以匀你一半。”

    “这是南楚细作,娘子要将一群细作聚起来替你走动?”陆华亭漆黑的眼望向群青,微含冷意,“是不是忘了,你自己的把柄还在某手中。”

    “长史是没有做过棋子,是以你不知道,这些人原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群青抬眼,“这些人我要带走,长史可以动手,除非你不想要解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完她看了陆华亭两眼,破窗而出。

    竹素和狷素俱是惊愕地看向陆华亭,陆华亭站在原地,似在出神。

    想到方才群青剜他的眼神,明亮如刀。

    他回过身,雨水敲窗,黑夜中已经没有了群青的影子。

    也便是小事,大事是决不能退让的。

    “将尸体处理了。”他平静道,“去跟青娘子说一声,明日是某生辰,请她在安定门相候。”-

    清晨,尚仪局的另一名典仪来敲门,给群青送来两身素色的官服,像女官服装,却更素。

    若蝉见了好奇,便问:“这是什么服制啊?”

    “明年春闱提前,需要人手,因吕娘娘推荐,群典仪和我一同去礼部布置。”

    宸明帝重视这次春闱,这大约是吕妃的讨好之举。群青收好衣裳,趁着今日休沐,溜出了宫门。

    昨日文素来传话,说是陆华亭要过生辰。她只相信,大约是又有什么事需要她。

    安定门外,群青看到了陆华亭。

    见她戴着羃篱出来,陆华亭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群青余光看见他似在随着她信步而行,便径直走向西市。

    那边人声鼎沸,好像有事发生。

    “某过生辰,娘子就请某吃面?”陆华亭说着,却也在街边摊位坐下。

    “匀给长史半年的月俸,我也不宽裕。”群青毫不愧疚地拿过筷桶,又点了两碗面。

    她选此处,是因为这里能将喧嚣之处看个分明。

    结了冰的城墙之上,赫然挂着两句血迹斑斑的尸首,百姓围着那两具高悬的尸首指指点点。

    陆华亭道:“那曝尸的两人,是李盼虐杀的匪寇。”

    群青抬眼去看,手中醋盏的盖子冷不丁跌落下来,她急忙收手,半瓶醋已倒进了陆华亭碗中。

    “娘子平日都是这样吃的吗?”陆华亭看着碗。

    群青道:“是我们长安的风俗,长史尝尝就知道。”

    陆华亭那双幽黑的眸望着她,微微一笑:“某问娘子要一样生辰礼物:人群中有两个斥候混在里面,想把尸首抢走,我要娘子击退他们。”

    第84章

    群青拾起两枚石子掂了掂, 起身朝人群走去。

    刀片自人群中旋转飞出,还未触及捆尸首的绳子便被一枚石子击飞,撞在墙上, 墙上薄薄的一层冰敲碎, 飞溅的碎冰令围观的人抬臂向后避闪。

    掷刀的人没看见群青,群青却已看清了那几个大汉,他们身量高大,眉毛浓黑、神情警醒地四顾。

    又是一片刀片飞出来,再次被石子打歪, 这下几人看清了这暗中做事的羃篱娘子, 顿时数把利刃调转了方向, 裹着寒风向群青的脖子撞过来。

    陆华亭目不转睛, 只见羃篱飘动,群青抓起身旁桶内的一柄木刷,当做剑抵开刀片, 惊恐四散的百姓让开条路。

    她将木刷调转, 指着那几具尸首, 扬起女儿家的声调道:“墙上尸首, 是皇二子赵王李盼所剿山东土匪, 残害百姓, 不悬尸示众不足以平民愤!现在还有同伙想将尸首摘下来劫走,我们能否答应?”

    墙下百姓一听说死人是土匪, 义愤填膺,全涌上前对着尸体唾骂,又称赞赵王英勇, 吵嚷声惊动了城上的守卫。拥挤中,那几名斥候只好趁乱离去。

    群青趁乱坐回摊位, 捞了一筷子面吃:“尸首是你们挂的?”

    陆华亭竟已将那面吃完了。

    他笑道:“是匪徒,主动投降的,只可惜李盼暴虐,还是被杀了。”

    忽然看见群青左臂上有血痕慢慢洇出来,他的笑慢慢敛去。

    群青明白了他的用意:“投降不杀,土匪最记仇,此事传回去,日后李盼危险了。”

    “娘子,身上有伤。”陆华亭抬起黑眸看她。

    群青毫无反应,身为细作,早就习惯了。想来是方才被刀片割伤的,伤口不重,是穿得太厚,限制了她的身手。

    她只瞥了一眼,便直视他道:“长史想要的生辰礼,难道不是这个?燕王府分明有暗卫,偏要我去,见了我的血,才报了昨日杀徐司簿之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原本定睛望着那白色羃篱上沾染的血痕,她身上的血,就是比在旁人的伤更能激起他的反应,但听到群青讥诮的言语,不由微微一怔。

    停顿片刻,他将群青的衣袖掀起,看见伤疤横亘在手腕上:“娘子将某想得太过记仇。”

    说着右手从怀中取出药瓶,将药粉洒在伤处。

    群青冷眼瞧他,若不知此人底细,看他垂睫的模样,竟有几分温柔之意。

    “某提醒娘子一句,太子和李盼一母同胞,对其无比纵容,你对付李盼,太子恐怕会让你失望。”

    群青脑海中浮现出徐琳死前的场景,她道:“太子只消当好储君就行,他如何待我,我不关心。再怎样,也比穷兵黩武的人强。”

    陆华亭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冰凉的触感,群青强行将手缩回,伤口挤压的刺痛令她微微蹙眉,便见他笑道:“原来会疼,还以为娘子不会疼呢。”

    群青利落地将伤扎了,起身便走,陆华亭在她身边半步。像是一同行走,又似乎是各走各的。二人穿过喧闹的集市,群青道:“今日真的是长史生辰?”

    陆华亭道:“真的。”

    群青不由瞥了他一眼,连过生辰都在公务,确实有些凄惨:“方才吃面时,长史在想什么?”

    陆华亭面色沉静:“某在想,明年生辰,还能不能与娘子一起吃饭。”

    二人走过喧闹的集市,卖花的妇人吆喝着将一簇簇鲜艳的簪花与蝴蝶送至眼前。

    群青微微一顿。发觉他说的是实话,二人这一世又在不同阵营,胜负未分,再过一年,还真不知道谁死谁活。

    陆华亭见她看那些簪花,也垂眼去瞧,那卖花的妇人忙吆喝留客。

    集市上花贵,群青自己会做针工,从来不买。她已走出几尺,回头看陆华亭还在那摊位前,连银钱都取出来了。

    那妇人自是眉开眼笑,看看群青道:“郎君,给娘子买花了。是新妇吧?”

    是仇人。群青心道,二人之间距离那么远,这也能硬牵在一起。

    “这郎君,白花不戴头,寡妇才戴。”妇人忙提醒陆华亭,他却偏抚摸花瓣,款款笑道,“某以为白花好看,不拘这些。”

    他要将白花拿起,一只纤细素净的手比他更快,拿走了旁边的嫣红菊花。

    陆华亭再一转头,群青将银钱都付好了。

    妇人笑道:“娘子肤白,红的衬人。”

    “谁说是我戴?”群青道。

    妇人一惊:“这,哪有男子戴花呢?”

    “旧朝便有。登科及第,重阳佳节,便有男子带花习俗,今日郎君生辰,不送点什么,似乎过意不去。”群青望向陆华亭,明澈的眸中带笑,冷冷吐字,“低头。”

    陆华亭以黑眸望着她,半晌,竟真的慢慢俯就,风动衣衫,将鸦黑的发髻靠近她。任她将花簪上去。

    确实有些怪,但嫣红花朵戴在他头上,不显滑稽,倒有种绮艳风姿。陆华亭并不在意,直身望着她,竟是挑唇一笑:“可以了?”

    群青放下羃篱盖住脸,可惜未能看见她的表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未走两步,在人群中迎面撞见一张明丽张扬的面孔:“蕴明?”

    是做寻常娘子打扮的丹阳公主。

    丹阳惊异望着陆华亭鬓边,以手掩口:“你跟谁一起来了,怎竟做如此打扮。”

    陆华亭一转头,二人本就没有挨着走,群青戴着羃篱,早就混入人群中跑了,留他一人面对丹阳公主。

    他微一侧头,巧妙地避开丹阳摘花的手,笑道:“自己来的,听说今年春闱提前,是以冬日戴花,图个彩头。”

    “这么巧。”丹阳笑靥如花,“我们也是来看新举子的。”

    这厢群青顺着人群走到河边,河边站了不少人,她似乎看见了苏润,走过去一拍那人肩膀,果然是苏润,他对这巧遇惊喜不已:“青娘子!”

    群青望向河面:“那船是做什么的?”

    河上缓缓地飘过一船,甲板上坐十余名穿白衣的青年,布衣高冠,皆是读书人打扮。

    苏润道:“是新举子游船。圣人先前发话,将春闱提前,取新年新气象之意。船上便是赴长安参加殿试的举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望着那船上的面孔,有一两张她甚至有些印象,是后来燕王身边的重臣:“这些人都能做官吗?”

    苏润道:“依大宸律,每年经过乡贡、层层擢选,取十八名士子,能入长安殿选的,恐怕有一半都能登高位。前年苏某是亦这样考进翰林院的。”

    “苏博士,你说的不对。”身后一道幽幽的声音,令两人转头。

    看见陆华亭和丹阳公主走过来,陆华亭瞧了群青一眼,看向河上,“大宸律说了,若值特殊年份,取士无有定数,你看那船上是不是有十九人。”

    苏润一哽,向船上一数,还真的多一人。

    便在此时,仿佛是应了陆华亭先前的话一般,那船上却先一步乱起来:一个内侍模样的人冲到甲板,举子们纷纷站起身相互看去,随即一个举子跌入水中,溅起浪花。

    他伸出两手挣扎,那内侍却持长杆,将其摁在水中,口中叱骂。

    岸边的百姓吵嚷起来,此状令几人都是一怔,群青望向丹阳公主:“公主。”

    丹阳公主使个眼色,她的暗卫飞跃而下。不多时那打人的内侍、落水的士子都跪在了丹阳公主眼前。

    大内侍未料有贵主路过,大呼冤枉:“殿下,此人不在举子名录内,却做举子打扮,提前藏在船上,混入举子之间,幸得奴才及时发现,不然,谁知他进宫意欲何为?”

    原来是这种情况。

    那举子浑身哆嗦,抬起头来,竟是泪流满面:“贵主,贵主!某不是歹人,张某有名有姓叫张其如,是江西的乡贡,三榜状元,按惯例该选入长安殿试,不知为何,今年突然改成了‘公荐’。”

    “‘公荐’名单上没有某,却有比某小几届、尚未参加过乡试的举子,这其中难道没有问题吗?某远道而来,便是想求个公道,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还未说完,苏润已是激动起来:“是某同乡的贡生……”

    群青止住他。

    陆华亭对丹阳公主道:“今年的春闱,好像是太子负责,不如把人交给燕王府,查查此事?”

    “事情尚未厘清,还是先与地方通气,查清此人身份。”群青生怕陆华亭抬高燕王,转向丹阳,“殿试出问题不是第一次,公主身边的苏家令便经历过龃龉,还遭人迫害险些丧命。公主能力又有威名,何必假手燕王,若能帮了这些举子,说不定公主府亦能取士。”

    丹阳公主面色沉沉,本犹豫不想参与,只是听到群青的话,心中一动,红唇微翘:“苏雨洁,你若不屈,到不了本宫身边,但本宫不想让身边人受屈。”-

    群青一回宫,便被李玹急召过去。

    有此急召,让她隐约感到,陆华亭叫她在外面做的事可能被发现了端倪。

    果然一进殿中,面对的就是脸上顶着巴掌印的李盼。李盼一双妩媚的眼睛含着恶意看着群青,看得她毛骨悚然:“是你吧?”

    群青只向他行一礼,有些怯懦地避开了他。

    李玹道:“今晨你在哪?”

    “休沐出宫了。”群青道,“去河边看新举子,不知二殿下为何如此生气。”

    李玹闭目,摆摆手让李盼退下。

    “为何莫名其妙便有个羃篱娘子挑唆百姓。”李盼道:“皇兄,你身边有蛀虫,你还不知晓!”

    李玹斥道:“就算尸体是燕王悬挂,人不是你虐杀?为何不做得干净些?现在消息已经传出去,那批匪徒本已安抚好,现在又激起了他们的仇恨,你能保证日后不西征,不借道?”

    李盼喘着粗气,神色几乎扭曲,他既是跛足,又依附李玹,最大的作用便是上战场。如果不能战,他便一无所有了:“那我就去杀光了他们。”

    “别再胡闹了。”李玹冷漠道,“来人拟手谕,以本宫之名将那沙匪首领请入长安招待,以礼相待,议和。”

    群青眼睫一颤,她觉得有些不妥:“殿下,不能议和。”

    “群典仪。”李玹止住咳嗽,看着她的目光复杂,“你职在内宫,政事复杂,谁让你多话。”

    李盼惨着脸走了,走前他深深地看了群青一眼。

    那夜之后,他努力在脑海中回想,越想越觉得夜里那个女冠就是群青,可是苦于没有证据,偏生李玹又如此袒护她。

    殿内,李玹将一份名单递给群青,微微一笑:“你看到举子入长安了。孟相送上了春闱的名单,这些人皆是孟相所选,东宫麾下,你且看看他们的文章。”

    群青接过名录,后脊一阵凉意。

    名单之上,竟然尽是上一世燕王和陆华亭所选,数年后位高权重之人,不知为何,孟光慎竟能在他们尚是举子时,提前将他们全部笼络至东宫麾下。

    第85章

    白日里, 群青随几位尚仪局的女官站在殿中,脑中却还在思考那份名单。

    李玹让她看,她找借口将名单要回去仔细研读几遍, 以至眼底都有些发青。

    她确定了一点, 除了她和陆华亭以外,孟相那边居然还有人知道未来的事,知道燕王招揽了哪些人。

    上一世那些人并非同年同批做官,所以孟家才想出这个法子,将原本的乡试改成了“公荐”, 为的就是方便将燕王的人提前揽进太子阵营。

    那日见到的落水举子张其如说的话也就不难理解了, 因为这场春闱, 原本就是一场有目的的挑选, 不知陆华亭能如何应对。

    群青想明白此节,却并未声张。

    倘若太子真按照这名单取士,燕王如上一世一般篡位的胜算一下子少了大半, 于她来说, 却算件好事。

    但这样做, 也有问题存在。

    一是那些未来的重臣, 这一世早早被拉拢, 不知品性是否会变化, 那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叫王宽的贪官,圣临三年便被杀了。

    二则是像张其如这样本该在今年殿选的考生, 便白白失去了考试机会……

    朱尚仪严肃的声线拉回了群青的思绪。

    “按照宫规,春闱殿选便在德麟殿内举行,监卷、收卷、誊写、糊名之事, 从内帷抽调尚仪局女官负责,称为‘司考官’, 一则是女官心细,二则是避免新举子和前朝勾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身上和其他人一样,都穿着白色罩服,背诵宫规后,又开始布置考场。群青给殿内空桌摆上香篆,想到自己考六尚时的心情,她忽然抬眼问朱尚仪:“考生的名单已定了吗?还有可能改吗?”

    “你问的什么话?”朱尚仪不满地瞥她一眼,“新举子们已进宫,住进了翰林院旁边驿梅馆了,怎么改?”

    群青不再说话-

    萧荆行踏入燕王府时,看见陆华亭在院内洗头。

    即便是呵气成冰的天气,他亦是说洗就洗,将一头漆黑的长发浸在金盆内,听着萧荆行的话。

    “我派人查了这几日的奏报,剑南道确实有举子闹事,地方上的一个叫薛主簿告罪,说剑南道公荐的举子本该只有六人,因他老眼昏花,放榜时不小心多抄了六个人的名字,以至剑南道竟有十二人入选。”

    “这多出来的六人前一刻还在为自己能去殿选狂喜,下一刻被告知是抄错了,他们自是不信,非觉得自己是被顶替了,张其如便是其中一个考生,竟伪造身份闹到长安。那薛主簿已向圣人上奏请罪请辞,既有了罪人,太子那边正好发落此事。”

    “不小心多抄了六个人?”陆华亭揉搓头发,默了片刻道,“让燕王上奏,保这六人上长安殿选。另将这个薛主簿保下来,此人是个好人。”

    “为何?这可是和太子对着干了。”萧荆行道,“你是怀疑,公荐顶替之事确有其事?”

    陆华亭道:“那薛主簿干了一辈子主簿,还能不知剑南道每年送殿选的名额是六人?是何等的老眼昏花,能把六人抄成十二人。”

    萧荆行接着道:“只怕此人老眼昏花是托词,故意出大错,以示对上峰安排不满,将事情捅出来……只是此举,恐怕连累他丢官。”

    陆华亭将发上水拧干:“孟光慎在朝中势大,是因他是圣人的谋士,大宸建国的功臣。地方上可并非人人都畏强权,一把年纪尚能抵抗不公,此人不做官谁来做官?”

    萧荆行闻言,嘴唇微动,半晌道:“你这不是思路清晰吗,何不自去说给殿下?”

    陆华亭这才抬起头,用无辜的黑眸望着他,鬓边黑发微微蜷曲,发梢很快结了白霜,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他玩笑道:“这不是我该说的。萧少卿,你是忠臣,我是佞臣。”

    萧荆行望着他半晌,肃然道:“殿选马上就到,即便是能将那六人弄过来也未必能行。青娘子不是司考官?要不找她帮帮忙。”

    陆华亭脸上笑意慢慢地消失,黑眸中只剩沉静,提醒:“青娘子与我们不是一路。”

    他能想到的事,群青得太子信任,应已提前知道,她真的没有告诉他任何消息。因燕王府受打击,便会对太子有利。

    他也明白,除却要共同对付孟光慎与李盼之外,他和群青没有别的关系,她自有主意,而他从无期盼。

    谁会对政敌有期盼。

    更何况此女惯会示弱,实则心狠,日后他有的是时间和她缠斗。

    萧荆行一时无法接受:“不是一路?那你、跟她睡在一起?”

    陆华亭似是失去了耐心,冷着脸直将他推出门:“我告诉你什么,且做就是。”-

    布置试场持续了三日,便迎来殿选之日。

    天微微亮时,若蝉还在睡梦中。群青艰难地爬起来,呵一口气揉搓冻僵的十指,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走一段冰雪覆盖的路,叩响长庆宫的宫门。

    诵春看到她时,总是满脸欢喜,拿出新的绣样请她指点。

    群青每隔几日便来一次,借帮诵春指点刺绣的机会,观察一下陈德妃:“娘娘近日身体如何?”

    诵春说:“圣人让医官开了些安神的药,娘娘晚上不用祝祷也可以睡得好了。”

    虽然陈德妃还是坐在床边,如同泥胎木塑,但群青还是留有一线希望,盼望她能醒来,得到一点线索。

    等小内侍将药碗拿来,群青便端起碗喂陈德妃。陈德妃紧闭嘴巴,群青想到什么,自己先喝了一勺。

    有些苦,但药没有问题。

    陈德妃黑漆漆的眼睛,像镜子一样倒映出群青白皙沉静的脸 。再喂时,陈德妃张开了嘴。

    群青一勺一勺地喂药,一抬眼,却看见诵春在窗光下看书:“可是在准备内选?”

    诵春笑道:“自从群典仪跟奴婢说了那番话之后,奴婢便发誓好好准备明年的六尚考核。夜里抱着书睡,奴婢有种感觉,明年一定能考上。”

    时间差不多了,群青准备离去,却感觉有人拽拽她的衣角,她回头,陈德妃在她手中塞了一物。

    群青摊开掌心,只是一块姜糖,她没有失望,心中反而一暖,将半融化的姜糖包裹起来。

    走在雪地中的时候,她想起,以前自己喝苦药的时候,阿娘也会给她备姜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及至进殿门,群青的步子猛地加快。

    她发现殿内在吵闹。

    吵闹的原因,是因除了今日应试的举子外,小内侍又带进来六人,说是领燕王手谕,让这六人一并应考。

    原本应考的考生自是不愿意,对那几人指指点点,吵闹起来,坐在屏后的几个主考官亦是奇怪。

    那六个考生面对众人,神情惊惶。也不怪他们无地自容,几人头发打绺,皱巴巴的布衣向下淌水;那张其如更是比上次群青见他时又瘦了一圈,还身患风寒,咳个不停。和殿中雪衣广袖的举子们相比,简直像逃荒来的。

    群青只听身边女官窃窃道:“说是坐渔船赶来的,中间还翻过船,想必是没顾上换衣服便赶来了。”

    “群典仪,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身旁的陈典仪打量着群青。

    群青看看那几人,神情平静:“你我履职而已,若敲钟时还混乱,可是司考官的过失?”

    说着便将一张空桌案搬到外面。

    有她打样,女官们迅速动起来,陈典仪看了眼门外:“我去给他们拿罩衣,省得弄湿卷子。”

    这六人套上罩衣就座,面露感激,其他人再不忿也只得跪坐,面对自己的考卷。

    铜锣敲响,香篆燃烧。那六个举子们捉起笔,神态便已不同,殿内只剩奋笔疾书的声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静静看着他们答卷,想必陆华亭把人弄过来废了不少力气。

    反正都要一考,人都来了,她没有阻拦的道理。

    殊不知门口还有一个头插金簪的年轻妃嫔。

    此人是赵王的侧妃阮氏,也是李盼最宠爱的侧室,目光深深地看向殿内。

    群青忽然听见了嗡嗡的声音。其他女官也惊讶起来:“苍蝇?总不会是那几人身上馊味太大,招苍蝇了?”

    只见坐在最后的那六名举子,有几人身边盘悬着黑色的虫蝇,他们摇晃脑袋,有人拿手去挥,显然受了干扰。但那虫蝇却在他们身边盘绕不去。

    陈典仪回头看了一眼窗缝,责备道:“群典仪,似乎是你没将窗户关紧,你去驱赶吧。”

    “就是呀,朱尚仪安排得清清楚楚,若影响了考生,司考官要受罚。”

    群青定睛看了一会儿,心下一凉。那根带尖刺的虫蝇本不是苍蝇,是虎头蜂!

    若不能及时赶走,虎头蜂蜇人极痛,会致人头晕目眩,若它当真蜇了考生,那人这场考试便终结了。

    但她若去驱赶,惊扰了考生,自有人会给她扣上罪名。

    陈典仪目不转睛地望着群青,群青却径自走向角落的香炉:“群典仪,你去哪里做什么?”

    群青用手指捻了一把迷迭香,摸了下自己罩衣后领,旋即一言不发地走向了两列桌案之间的过道。

    群青的脚步轻而平稳,仪态端庄,左右看看,正是巡考姿态。

    按宫规,司考官每隔一刻钟,便会巡考一次,考生们并不在意,反倒觉得这女官带过一阵极浅淡的香风,沁人心脾。

    陈典仪盯着群青,却见群青根本未曾伸手打扰考生,只是缓慢地从那几名举子身边经过,那原本环绕举子的七八只虎头蜂竟飞过来,聚集在她的后领上。

    见最后一只虎头蜂也飞过来,群青垂眼,快步回到屏后,几个女官看清她带着一领子蜂,都骇得向后退去。

    群青灵巧地将罩衣反脱下来,将虎头蜂裹在衣服内。便在此刻,陈典仪伸手一碰,一只虎头蜂飞出来,叮在群青脖颈,群青一把将其摁在掌下。

    小娘子被这般蜇一下,都会惊叫出声,陈典仪惊愕地望着群青的眼睛,那双眼睛眼尾翘起,冷冷地望着她,竟是生生受了。

    “群典仪没事吧,我只是想帮你……”

    “没事。”群青张开手掌让她看,绽出一个笑,“你看,它死了。”

    陈典仪面色苍白地点点头,眼神又有几分狐疑,全然没看到群青的手指,极快地在她后领放了半块沾了迷迭香的姜糖。

    “我把它拿出去烧了。”群青拿着团好的虎头蜂道。

    陈典仪点点头。

    群青出了殿门,走到隐蔽处,手一扬,便将虎头蜂放了,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殿内。

    片刻后,陈典仪匆匆出来,向赵王侧妃阮氏附耳禀报。

    阮氏面色发沉,她自是受李盼托付来的,小小一个典仪,没想到这么难对付,竟全身而退了。

    话未说完,陈典仪便见阮氏的美目露出惊恐之色,她未回头便听见嗡嗡声,只见数只虎头蜂不知从哪里飞过来,扑面而来,两人惊叫出声。拼命驱赶却赶不散,陈典仪还是被蜇了几下,疼得她捂住脸颊。

    阮氏更是鬓发散乱,大失常态。

    朱尚仪闻声赶来,想叱骂陈典仪,可看见赵王侧妃,只叫好几个小内侍帮忙捉蜂。阮氏趁乱离开了。

    有人抖出了陈典仪衣服内的半块姜糖,陈典仪闻到上面迷迭香的味道,当真是有苦说不出:“此物,此物可以吸引虎头蜂,臣让群典仪驱走蜂,她竟然……”

    片刻后,群青便被叫出来。她看了阮氏一眼,对怒气冲冲的朱尚仪道:“尚仪,有人放蜂,故意扰乱春闱,若让此人得逞,尚仪局要承大罪。”

    朱尚仪冷汗都下来了。

    “冬天外面哪有那么多虎头蜂,还刚好跑进室内,只能是从养蜂人那处专门购买,又在室内放出。陈典仪这么怕蜂,恐怕不敢擅自转移,蜂笼在她身上,一搜便知。”

    “臣只是有一事好奇,为何它们只绕着那六个新来的举子。”群青冷冷道,“后来想起来了,是陈典仪方才准备的罩衣。就不知道她是受谁的指使,要毁掉那六个举子的春闱。”

    “别说了。”朱尚仪心中已有了计较,太子赵王与燕王之间的拉锯,岂是尚仪局能掺和的,“陈典仪回去领罚。群青,你也先休息一下。”

    第86章

    殿选的结果化作薄薄一片纸, 呈到孟光慎手中。

    孟观楼在父亲脸上看到了凝重的神色,他站起来夺过那张纸看,孟光慎道:“复试八人, 十八人中只有三人入选, 剩下五个名额,在燕王带来的六人中。”

    谁能想到一场谋划,反倒替他人做了嫁衣。

    孟观楼情急道:“阿爷,儿子在松阳苦心谋划,没有一日敢懈怠, 为结识这些人花费无数心血。复试我们的人必须上去, 否则花费的人力与钱财覆水难收……”

    孟观楼的话语被孟光慎手掌止住, 他方想起父亲最不喜他露出慌乱神态。孟光慎冰冷粗糙的手抚了一下他的脸, 黑眸无波无澜:“阿爷知道,我会解决。”

    孟观楼憔悴的俊容上露出一丝动容:“阿爷,儿子与崔二娘子实在相互折磨, 能不能……”

    “婚约不能解。崔家已抄家灭族, 只有崔滢一人, 你始乱终弃, 让圣人怎么看孟家?”孟光慎道。

    孟观楼还要说话, 孟光慎眼中闪过冷色:“九郎, 你生来便锦衣玉食,弄得你连一点挫折都不能忍, 我若像你这性子,早就死了百次千次。”

    “你以为我不知道还在服散,待在家里, 莫要出门。”孟光慎冷然出门,只将孟观楼失望的神色抛在身后, “来人,看好他。”

    孟观楼定定地望着那份名单:“不行,必须要赢……把玉梅叫来。”-

    养病坊的病人熙熙攘攘。

    群青颈上被蜂蜇到的地方肿痛起来,她没有处理蜇伤的经验,爬起来便赶紧找李郎中看看。

    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性命多宝贵,不能冒任何风险。

    她排在队伍中缓缓移动,排在身后的人似挪动了位置,群青忽然闻到几丝黄香草的气味,不必回头,便感觉到谁站在她的身后。

    她听见了狷素的声音:“殿下的药今日是第三副了吗?”

    陆华亭没有做声,只垂眼望着群青,以扇柄极轻地撩起羃篱白纱,她的皮肤缺乏血色,是以那红肿之处格外明显,看起来就很痛。

    他的视线停顿片刻,将白纱放下。

    不是站在太子那边吗,何必还要帮那六人?

    “看清楚了吗?”群青道。

    陆华亭道:“毒刺不拔出,会发烧三日。”

    此话听得刺耳,正好医馆喧闹,群青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忽然几声犬吠传来,前面的人急于避退,将队伍向后挤压,只听有人道:“疯狗咬人了!”

    群青挣脱队伍上前,周围的人已让出了小块空地,她看见李郎中在后院养的那只瘸了腿的黑犬挣脱了小松的锁链,正瞪圆眼睛,龇牙地咬住了一个妇人的裙摆向后拖,骇得那妇人腿脚发软。

    小松无处下手,群青拿过他手上的锁链,绕了两圈,伺机套进狗脖子,手上使力,将狗向后拽,口中道:“听话。”

    群青的手劲已是很大,未料她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量挣脱出去,挣断了锁链。

    群青看看手上断裂的锁链,又看向这黑犬在地上滴落的鲜血,有几分惊诧。这条黑狗她从前在医馆时常喂,是条暮年的老犬,连动弹都费劲,今日不知中了什么邪。

    她扑过去抱它肋下,黑犬扭过脑袋咬她,群青看见一双发红的眼睛。

    狷素一剑鞘击中了狗的脖颈,将它击昏,它这才瘫软下来,可在群青怀中,仍瞪着眼睛缓缓抽搐。

    群青自觉有义务帮李郎中维护医馆的秩序,抱起黑犬去了后院,对病人们道:“没事了,大家看诊吧。”

    陆华亭示意狷素排着,也跟了过来。

    群青看见狗窝旁边摆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又隐约有熟悉的香气,不禁问小松:“你给狗吃了什么东西?”

    小松说:“不是我喂,前几日它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着要不行了,师父给它切了一点你拿的玉沸丹。”

    群青神色一凝。

    不多时,李郎中赶来,以手摸着黑犬的动脉,叹了口气,群青道:“师父,你给狗喂了玉沸丹?”

    李郎中拧眉道:“这几日我一直在研究你给我的那盒玉沸丹。此药人用少许,可以加速血流,壮阳升温,见犬弥留才想着一试。”

    陆华亭问:“此物可是和前朝所禁滑石散同源?”

    “不是同源。”李郎中说,“玉沸丹主料应该是北戎高原上的未麻嫩叶,清香也是未麻的气味,中洲不长未麻,是以价格昂贵,这可比五石散罕见多了。”

    群青看着黑犬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所以是服用过量,才会如此亢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年轻时认得一个北戎的游医,未麻的事便是他告诉我的。”李郎中拧眉沉思,“北戎的将士死战前,会大量采摘未麻磨成粉做胡饼吃下,便能得虎狼之师。现在想来,只怕人也似此犬狂躁嗜杀,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陆华亭瞥见了群青瞬间变化的神色。

    群青脑中回想起清净观那日的情形。

    骑马破门而入的燕王,鬼面下通红的眼睛,无论她如何表明宝安公主的身份、如何求饶,他都毫无反应,还是用一柄长剑刺穿了她的胸口。

    群青有强烈的感觉,那日那个人,很可能服过未麻。

    群青抬眼:“师父,若一个人曾经服过大量未麻,我用什么方法可以试出来?”

    李郎中:“这我也并不清楚。要不六娘,你将玉沸丹拿一枚去。若头一次服用,只怕都会有些不适,而服用惯了的人恐怕没有。”

    群青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从李郎中那里取了自己的药,便匆匆离去。

    身后的人很快追上来,陆华亭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响在耳后,笑中带着警告之意:“你想去试燕王?玉沸丹有毒,某劝娘子不要随便试。”

    还没说话,就猜到她想做什么了。

    群青蓦地转头,二人离得太近,他殷红嘴唇就在眼前,群青垂眼看着它,想到陆华亭厌恶与旁人贴近,故意贴近,他果然向后微微避闪。

    群青心里这才舒服些,抬睫望他:“你试试能不能拦住我。”

    她转身离开。

    陆华亭停顿片刻,眼前是来往的百姓,脸前凝滞的热气这才散去。

    许是习惯了争斗,面对如此挑衅,他竟无恨意。像被泼了一脸水,很清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初试结果出来后,群青便被李玹召进殿中。

    她看见李玹撑着额角,好似头疼,便去香炉内添了勺迷迭香,顿了顿,顺带着将一小块玉沸丹放了进去。

    她不仅试燕王,连太子也试。

    闻到香气,李玹睁开眼,凤眸冷冷地看着群青:“你什么身份,你是不是忘了?”

    孟光慎已同他说了初试的事:“从前殿下总是袒护青娘子,这次她故意向着那六个举子,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群青的眼中却十分沉静:“殿下说的是哪个身份?臣的身份是司考官,便是要维护殿选秩序,让赵王殿下扰乱了殿选才是臣的失职。”

    “若说臣掖庭宫女的身份,我一日不敢忘,若无殿下提拔哪有今日,如此我便更要为殿下着想:那六个举子赶来匆匆,想必燕王尚未有时间与他们交往。殿下是东宫,而燕王不过是个皇子,若真是人才,考中之后,若殿下求贤,他们自会如臣一般向殿下靠拢,何必在考试时大加防范,失了气度?”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说到一半李玹便咳嗽起来,额角青筋都爆出,却只说了三个“好”:“依你所言,倒是本宫急切不自信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咳嗽,是气的,还是对玉沸丹的反应?

    群青拿捏不准,抿抿唇,道:“殿下唯有一处可以不自信,那便是燕王妃已有孕,殿下尚未有后嗣……”

    “出去。”李玹终于顺了一口气,面色铁青地指着门口。

    群青走了出去。

    香雾之中,她的背影孤拔纤细,蓦地又让李玹想到桐花台上那道身影。

    但李玹觉得,她的性子一定与群青天差地别,至少不该是这样。自作主张,又不听话,若从利益考虑,是不该留下她的。

    “你只精于后宫,读过几本书而已,世事并不像你所想那么简单。”李玹道,“我已教训过二郎,复试你不要自作聪明。”

    群青应是,走了出去。

    若像李玹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若非李盼挑衅,她本也不愿生事。可李盼、孟家都在针对她,她不得不有所防备。

    这日晚上,群青在清点徐琳留下的细作时,收到了一枚蜡丸。

    是一个“杀”所写。

    这个“杀”是个老宫人,恰在翰林院洒扫。群青命她在驿梅馆外待命,盯着那些举子的一举一动。

    而今她发回了消息,说半夜有个青年悄悄进出举子的房间,她旁听墙角,是孟观楼的秉笔书童,叫玉梅。

    玉梅停留约一炷香,已将复试试题提前讲解给入选三人。

    这玉梅十分警醒,答案口授,留下的笔墨也烧了,只捡到一角烧毁的残片。

    群青摩挲着这张纸片,穿衣出了门。

    第87章

    夜已深, 驿梅馆东西两殿都熄了灯。

    孟观楼所荐举子占了新建的西殿,此处被松柏环抱,安静清幽, 能听到檐下冰化滴水的声音, 很适合休息。

    王希便是那十八名举子当中的一名。

    一日之前,得到了消息,他入选复试。然而这夜,他躺在铺位上辗转反侧,愁眉不展。

    看到窗外晃动的人影, 他紧紧闭上眼, 那人却轻轻地敲了敲窗棂。

    犹豫片刻, 他披上棉衣开门, 面色微惊,来者竟不是玉梅,而是个穿着宫装的陌生娘子。

    他警惕地要关门, 门却被一只素手格住。

    “宫内已经宵禁, 不知你找谁, 还请娘子自重。”王希垂眼道。

    然下一刻, 他眼中神色如临大敌, 因为群青手中拿着一角未烧净的残片, 那上面还有字迹。方才他明明看见玉梅丢在火盆里烧了,未料居然没有烧净。

    群青瞧了他一眼:“方才可是有人进了驿梅馆, 给你们说了什么?”

    王希不辨女官品阶,见群青居然叫得出他的名字,担心玉梅的事被揭发, 登时冷汗直冒:“方才是我去解手,没有外人进入, 娘子一定是看错了。”

    群青直直地看着他,双眸映着月色,十分幽冷,她没有点破他,只是转而道:“你自小聪慧,五岁入县学,若非家贫母病,不得不帮家里耕种几年,不会到现在还未参加乡试。”

    “你宁愿退学凑钱也不受同窗接济,该是自尊自立之人,怎么如今接受他人透题,如此心安理得了?”

    她的话令王希勃然变色,眼中露出恼怒和羞惭交织的神色。

    见他情绪波动,群青心中反而微松口气。那份名单上,她唯独对此人印象最好,上一世他身居高位,仍坚守本心,这一世即便是为孟观楼所揽,也未必认同他们的做法,带着他到了避人处。

    王希冷而低声:“你既知道这么多,想必其他的事你也知晓。王某不过是一介布衣,为大人物所驱,娘子想让我自首,那会毁了我的前程。傻子也不会这样选的。趁我未告诉他人,你赶快离开吧。驿梅馆外有人,我若喊叫来他们,你就危险了。”

    他说着,神情冷肃地转身,群青却拉住了他的袖子:“你是过了初选,可你没有考过乡试,若无玉梅帮助,能不能胜出你心里有数。若不纠结,你不会夜中难眠,也不会出来想和玉梅说话,你心中不痛快。”

    王希不愿同娘子一般见识,可群青说话实在是太直接,他不禁恼了:“我怎么样与你何干?”

    “你若靠玉梅入选,有此把柄落在孟观楼手上,日后还能不听他们的?”群青道:“你阿娘和恩师的教导,恐怕便要落空。”

    王希眸中神色一顿,冷漠地地扯出袖子,“我阿娘生着病,只有为官做宰,才是对她的孝敬。书中大义、孔孟之道,难道可以换钱?至于什么把柄,我一介书生能如何拒绝?”

    “我可以给你找条出路。”群青面色不变,眼神在月色下有几分诚恳,“既能守住自己的道,也不得罪孟家,你自己考虑。”

    随后不管王希听不听,她凑上前,嘴唇微动,强行说了自己的方法,又将一块锦帕塞在他袖中。

    群青敏锐地听到树丛那处有脚步声,她手中石子掷出,王希已看了她一眼,因恐惧逃遁回阁子中。

    群青拨开树丛,确认那小内侍离得很远,无法听见二人对话,她才踩着一地枯枝,放心离开-

    翌日殿选复试,群青清早起身,穿好罩服候在殿内。

    举子们鱼贯而入,安静地在摆好的桌案前等候。统共八人,一个都没少。

    王希也来了,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仍站在原地,手指捏着罩服边缘。

    一旁,张其如他们低垂脑袋,时而擦擦冷汗,像紧张焦灼,没有睡好。

    面对这种景象,殿内其他人却并无异色。

    复试比之初试,考官更多,可能有皇子公主观考,又是当场评卷,对地方来的书生而言,紧张在所难免。

    四名考官身着官服端坐在宽台后,形貌严肃。几人侧身恭维着坐在中间一个穿红袍的人。

    群青认出此人姓蔺,官居五品大学士。

    这蔺学士是孟相的学生,苏润说过,当年他与自己同做考官,曾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揭破孟观楼被贬入掖庭,不发一言。

    群青隐约觉得此人面部可憎。

    此时,殿内人纷纷见礼。原是丹阳公主带着一个戴金箔面具的家臣,缓步而入。丹阳公主观选时还要挽着男宠,蔺学士躬身时,目光有些鄙薄。

    丹阳公主只拿扇按了按,示意考试开始。因为这复试极长,极安静,答至一半,她就将手臂伸到了苏润面前。

    苏润沉默了几息,按了起来。

    小内侍敲响铜钟,群青与其他几名女官上前,收揽卷纸,交由考官。

    她看见蔺学士面上笑意慢慢淡下,久久地看着那几份卷纸,又抬眼看他,两道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要洞穿她的脸。

    “蔺学士何故露出这种神情?”丹阳公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是今年举子的水平太差了?”

    “回禀丹阳殿下,不是太差,而是太好了。”蔺学士同身边人说了几句,随即便有一个小内侍出来捉住了群青的手腕,“典仪留步。”

    蔺学士手捧卷纸,站起身道:“丹阳殿下,这次复试,恐有漏题之嫌。”

    此言一出,殿内针落可闻,张其如他们则脸色苍白,须得扶着桌子才能保持端坐。

    昨日里他们正打算睡觉,从窗缝射进一封飞书。几人展开一瞧,不是别的,是几道题目。

    他们自然不信这会是真的文章命题,只当是恶作剧,只是既然看进眼中,躺在床上便不自觉构想起文章。

    没想到方才拿过试卷,文章题目竟是一般无二。

    蔺学士的话,重重锤击在他们心上:“以张其如为代表,几道策问,答得完美无缺,文章更似胸有成竹,好像提前构想过一般。”

    蔺学士顿了顿,黑眼仁瞥向群青,“昨日小内侍禀报,看见群典仪去了驿梅馆与一名举子夜话。”

    “本官本不想说,可今日看到这样的结果却是不得不问,群典仪既是内帏的司考官,能够接触试卷,为何还要行瓜田李下之事?”

    登时,周遭女官们震惊的目光落在群青脸上。

    “你昨夜当真去了驿梅馆?”丹阳公主面色微变,召群青过来,“你去那里做什么?”

    令丹阳着急的是,群青走上前来,看看举子们,又看看她,垂下眼,竟是欲言又止:“臣确实去了驿梅馆,但绝没有行漏题之事,臣不过是司考官,若不进文墨库内无法接触到试题,而钥匙在朱尚仪那处,臣未曾接触过。”

    群青道,“试题泄露事关重大,难道因为有人答得好便要说是臣泄题,敢问公荐的两名考生,难道答得就不好吗?”

    另一名考官道:“他们比之张其如五人略有不足,但起码与能力相当,老夫相信他们没有借他人之手。”

    群青心中微微一沉,昨夜她将残片上的字抄下来,飞书递给了东殿,想着要泄题也得泄得均匀才是。

    本想着公荐两人得到玉梅完整的答案,定然发挥得更好,未料他们还留了一手。

    她还没揭穿他们泄题,孟相竟用此事反拉她下水。

    及至这一步,她转向丹阳公主:“既然蔺学士指控臣泄题却拿不出证据,臣也绝不认此罪名,还有一个方法,请公主现场出题,为这八名举子加试一场,以证清白。”

    几名举子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蔺学士要开口,丹阳公主笑了笑,已经抚掌道:“好,本宫最喜欢的就是看读书人的热闹。本宫不通文墨,哪敢拷问未来的国之重臣?去请圣人过来,叫圣人来出题吧。”

    登时,几个小宫女拉过素屏,又有人备好笔墨。

    不多时,宸明帝踏入殿中,小小的殿内一下子便显得拥挤。宸明帝身后还跟着太子、燕王和几名近臣,他们原本在宣政殿议事,听闻殿选复试出了问题,便被宸明帝尽数带了过来。

    李玹已听说方才的事,见群青跪在丹阳公主面前千夫所指,欲言又止,奈何宸明帝在说话,只向侧边扫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忽然发觉陆华亭也在看群青。

    陆华亭面无表情地盯着群青看,似想从她脸上读出她心中打什么主意。

    群青抬睫,见陆华亭已随着宸明帝走到正在挥毫做文章的举子之间。

    几扇素屏之上写满飞扬的墨迹,殿中满是墨香,宸明帝走到每一扇素屏面前,细细观看。

    一行人来到王希身后,只听陆华亭忽然开口:“你的文章可是你自己做的?”

    王希的背影顿了下:“是某所做,不知长史此问何意?”

    陆华亭侧头地望着素屏,笑道:“楚宣帝治桑这一小段,某似乎在哪里见过。”

    宸明帝侧目,王希的头更低:“考生提前备好熟悉的素材,也是情理之中,还请长史不要刻意为难。”

    李玹道:“蕴明,自己没有功名,便不要说了。”

    “臣没有功名,不是不识字。”陆华亭笑道,“某是在去年的殿选中见过。”

    此话一出,王希的笔突然从袖管里掉了出来,他捡起笔,讷讷连道恕罪。

    “去年?”丹阳公主道,“去年他并没有来参加殿选啊。”

    “你转过来,给某看看。”陆华亭对王希道。

    李玹:“你要干什么?”

    陆华亭盯着王希的侧脸:“回殿下,某在花船上见过那十八名举子,虽只远远看了一眼,但某过目不忘,记得王希是个坦荡君子,为何今日却一直低头,是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敢抬头与某对视?”

    说着,他不经意瞥了群青一眼。

    陆华亭那双眼上挑,含着笑意,眸光极是锋利。

    他这道眼风,竟似提醒一般。

    已暗示到这份上,群青盯着王希的背影,眼睫微颤,心中不确定的那部分陡然明晰。

    “圣人,臣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群青犹豫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传来。

    “你说。”

    群青看了看李玹:“臣昨夜确实去了驿梅馆,那是因为初试时,殿内进了几只虎头蜂,考生王希不幸被蜂蜇了肩膀,臣听说他发了高热,唯恐影响今日发挥,所以给他送特制的药膏。”

    丹阳公主说:“那你怕是不了解虎头蜂了。若已经发热,便说明毒素已经入体,人得昏上三日,上吐下泻,寻常的药膏抹上也无济于事。”

    “殿下说的是。”群青纳罕道,“臣昨日见他时,他已经发热脱水,走不动路,臣还担心他今日来不了,未料他今日不仅来了,还精神极佳,简直和昨日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这四字一出,考生们面上变色,无数目光看向王希。陆华亭莞尔:“昨日还脱水不能考,今日便能考了,是遇上华佗在世,还是干脆换了个人。群典仪,你要不要上前认认,看此人,是不是王希。”

    此话一出,殿内哗然。殿选竟敢替考,当真是胆大包天!

    而那“王希”,终究是承不住这等压力,双膝一软,面色惨白跪倒在地:“草民没有。”

    群青心中微动:昨夜她将虎头蜂包在帕中给了王希,暗示他以装病逃过复试,看来他昨夜确实选择了装病。

    孟观楼也比她预料的更为大胆。

    见王希一早高热呓语,蜷缩在床上昏厥过去,任人搀扶也无法去考试,竟直接令玉梅去替王希考试!

    群青收到的消息,说这玉梅从小养在孟府,给孟观楼研墨递纸,行事低调,少见外人。此人极善模仿他人举止和字迹,今日一见,令她叹为观止,若非她有心注意王希,旁人都发现不了替考之事。

    很快地,她联想到一件事,心跳加速。

    当日孟观楼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替考,是否也是如今日一般,有玉梅的参与……

    便听陆华亭道:“丹阳殿下身边,不是有个书画科的家令吗?可叫他鉴定一下此人初试和现在的笔迹,是否相同。”

    丹阳看向身旁,金箔面具遮着苏润的脸,他跪下时,双手已是不住地颤抖。

    宸明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苏润,面色不虞:“怎么,你脸上也有胎记,需要遮掩?”

    他不满苏润在圣人面前仍然遮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润闻言,慢慢将金箔面具取下,露出的一张脸,却把蔺学士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只伸手指着他。

    李玹身后,寿喜也骇得退了一步,急促地同李玹耳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悲愤紧张,苏润满面通红,叩首道:“罪臣苏润,去岁春闱入职翰林院,专精书画科,某认得此人笔迹,此人确为替考,而且与去岁孟观楼替考者,是为同一人!”

    “你在说什么?”李玹垂眼,神色凌厉,“孟观楼才思敏捷,何需替考?”

    第88章

    苏润将头埋得更低, 按捺住恐惧:“臣所言皆是真的,有证物呈上,是前任掖庭监作裴监作提供的。”

    寿喜上前几步, 准备去接, 宸明帝身边的大内侍却郑福先一步赶来,接过苏润的信递到宸明帝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宸明帝看了一会儿,猛地将信掷在李玹衣摆上。

    李玹是元后嫡子,宸明帝对这个太子一向慈爱,何曾表现出这样的怒容?李玹面色大变, 跪下:“父皇息怒。”

    群青随着满殿的人一起跪下, 视线中, 那封摊开的信件落在地上。

    “朕都不知, 宫中的廷杖,何时成了你们铲除异己的工具。”宸明帝说完,指着蔺学士道, “去岁有人指出考生替考, 你们竟是一语不发, 眼睁睁地看着同僚被拉出去受杖?”

    蔺学士等人趴在地上不敢说话。可怜几个来考试的举子, 初至长安便受到这种惊吓, 衣衫下脊骨发颤。

    这春闱本是宸明帝想改善心情才举办的, 谁知亲眼看见其中龃龉,又牵出一年前孟观楼替考之事, 也难怪圣怒难消。

    若说殿选替考舞弊是丑闻,那信上孟家指使掖庭监作处理掉苏润,则涉及了刑案, 这件事和太子有关,在圣人眼皮底下肆意主宰他人生死, 更令宸明帝的权威受到挑战。

    李焕道:“父皇,孟九郎既是没必要替考,何必挑衅,该审一审身边人,看看是不是受了身边人的影响。”

    他越说,宸明帝越生气:“剥去孟观楼官服,将此人还有孟观楼身边人,一一带去大理寺问询。”

    李玹将头埋下去,不再说话。

    玉梅瘫软着被拖走了。

    大理寺的官差围住孟府的时候,孟府刚刚上灯。

    孟观楼坐在屋内,木然地看着他们持令入府,将身边的侍女和小厮一并带走,又有两人将他按在椅上,不顾他挣扎,剥去外袍,只留里衣。

    紫宸殿内,孟光慎早早地候在宸明帝帐外。

    等候良久,出来的只有郑福:“圣人头痛不适,今夜怕是不能见人,相爷要不先回去吧。”

    是求情也没用的意思。

    郑福没能阻拦成功,孟光慎撩摆跪下:“圣人,子不教,父之过。七郎犯了错,该如何就如何,臣绝无包庇之心。”

    他接着道:“只是臣恳请圣人三思:此事表面上揭发的是七郎,实际上怕是针对太子。太子于此事毫不知情,不久后便是元后祭日,还望圣人看在元后的份上,不要与太子离心。”

    帐内,宸明帝翻奏报的动作停住。

    郑福窥着帝王神色,不由暗暗地钦佩,孟相一句都没带燕王,可字字句句都在暗示,燕王安排这出戏,是在打压太子。

    宸明帝不喜燕王是事实,这短时间燕王逐渐起势也是事实。

    没病的时候,宸明帝还心宽,可逐渐衰弱的身体让人心窄,一点争斗都会引发猜测,对燕王刚冒出的一点好感又变成了猜疑。

    孟光慎的声音继续传来:“丹阳公主以往从不参与政事,但这次却似乎站在燕王一边。说句不该说的,圣人也该及早考虑公主婚事,免得步了前朝昌平长公主的后尘。”

    提到昌平公主,宸明帝开口了:“当年幸得孟卿投奔李家,否则,也没有今日的大宸。”

    “臣不敢。”孟光慎道。

    宸明帝将奏报拍得直响:“朕看军报,南楚新王已继位,此人居然是当年的‘代王’、昌平公主之子凌云诺;北边又有异动,派出去人至今未找到昌平公主的尸身。既然代王都能死而复生,朕恐怕昌平公主的势力尚存,不知在哪个角落谋划着复国夺位。这种时候,太子和燕王还不懂事……”

    孟光慎忙道:“圣人无需忧心,即便是昌平活着,她也无法收拢民心,如今恢复国力才是最重要的。听闻北方有雪灾,臣愿意奉上手中所掌内库之财,作改善民生之用。”

    宸明帝满意颔首:“朕不会因九郎之事迁怒到孟卿,可是替考之事众目睽睽,总得有个交代,让大理寺裁决吧。”

    走出宫殿,月光拉长了孟光慎的身影,他的两肩落满了雪。他脸上恭敬褪去,漠然当中透出几分阴骘。

    如今孟观楼进了大理寺,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再不成器,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陆华亭……-

    今年殿选的不光彩,让宸明帝失去了点状元的心情,只点了张其如等三人为第一甲,剩余人皆归为三甲。打马游街的活动亦被取消,只在宫中设宴款待,并在举子受封之前给四日假期,令其自行游览长安。

    如此草草了结,不能看见状元游街的盛景,令丹阳公主深感可惜,便自行设宴,将中选的举子都叫至宫外的明月楼,与他们饮酒取乐。

    群青在驿梅馆找到了落单的王希,带着他走至明月楼门口时,正巧碰见身着素服的丹阳公主出来,呵着酒气道:“怎么遗漏了一个?”

    群青道:“公主,此人是那个考试时生病的王希,刚刚病愈,臣以为,应叫上他一起。”

    丹阳公主:“怎么不进去?”

    灯笼光的映照下,王希却低下头,神情犹豫黯淡:“草民……草民因替考之事已被除名,实在无颜与入选之人共享欢乐。”

    “你的事,群典仪已禀报本宫。也亏得你气节高尚,选择生病,不然如何揭开玉梅替考之事?”丹阳公主道,“你放心,本宫应承了明年举荐你,你就有重考的机会。”

    群青也说:“去吧,和他们一起。”

    王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走进明月楼。见他进来,坐着的举子都望向他,唯有陆华亭和苏润端坐。

    王希只怕受到冷眼,面上赧然,手脚不知道如何摆放。张其如却两手端起杯,宽和道:“我们都已知晓了,你不是主动替考,是被孟家所迫。”

    “就是啊,我们都是穷苦书生,理解彼此的难处。若受大人物提携,谁能如王兄一般,宁肯受难称病,也不愿考?”另一人也站起来,“王兄明年日后做了官,也一定是个好官。”

    众人真诚的敬酒中,王希脸色涨红,眼中含泪,他忍不住看向窗外,窗外却只有纷落的雪粒,没了群青的影子。

    举子们又向陆华亭敬酒致谢:“若非长史相助,我们也无法及时赶到长安考试,亦无今日中选。”

    陆华亭黑眸中倒映着烛火,微微笑道:“你们还得感谢另外一人。”

    众人面面相觑,王希刚想开口,陆华亭却瞥了他一眼,止住了他,他骨节分明的手压着酒杯向前一推,复又笑道:“若致谢只是饮酒,某替她领了。”

    举子们便纷纷起身,在欢笑声中替他斟满。陆华亭满杯饮了,嘱咐竹素道:“去买些小花炮,你们临窗放了,便当是答谢此人,如何?”

    举子们都道:“此法好!”

    王希亦微笑起来。大宸的小花炮,是在裁好的竹段内填充硝火,点燃时有火星迸射而出,有除晦驱邪、祈求平安之效,即便群青不在场,也可以遥表心意了。

    临近年关,城内添了许多盏红灯笼。

    走在街上,群青问丹阳公主:“公主怎不与举子们一起饮酒?”

    丹阳道:“他们要在一起饮酒作诗,本宫不喜欢作诗,也不喜欢饮酒。”

    丹阳公主亲口说不喜欢饮酒,倒令群青十分意外。

    群青和丹阳公主已走到卖灯处,更有小儿拎着红艳艳的红鲤鱼灯,在雪中欢快地奔跑追逐。

    群青见丹阳公主一直盯着那几个孩子,似有艳羡之色,便走去买了一只鲤鱼灯,递给了丹阳。

    丹阳是第一次收到小娘子送的灯,怔怔地望着群青被灯映亮的脸:“群典仪,你成婚了吗?”

    群青摇头。

    “难怪。”丹阳噗嗤笑出声,“你可知道,民间习俗,灯要儿郎给喜欢的小娘子送才是。”

    群青如何不知道,只是她从不信这套民俗,不信这一套的人很多,陆华亭不就给她送过灯吗?

    “谁说只有郎君才能送灯,臣以为喜欢便可以用自己的月俸买,我也可以给殿下买灯。”群青将灯递给她,“听闻从前殿下拥兵时,曾为救城内百姓而退兵,此事令我印象深刻,便当是为了百姓答谢公主。”

    丹阳接过灯,笑得像个孩子,然而听闻往事,笑容又暗淡下来:“你可知道,圣人不喜本宫领兵,你说的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许女子走仕途,为何不喜欢公主领兵呢?”群青问。

    “因为前朝昌平长公主。”丹阳怅然道,“你可听说过那个传闻?楚国国破,原是因为昌平长公主策划夺位,故意叫荒帝前去督战,意图谋反,结果因驸马背叛才功亏一篑。圣人虽然从昌平手中夺了皇位,但不喜强势的公主,只恐重演当年的事。本宫仰仗皇伯伯生存,自然要让他放心,皇权之下,饮酒养面首,过富贵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丹阳回头看去,群青顺着她的目光,看见远远跟随丹阳的两名公主府侍卫,恐怕是监视她的举动。

    如她所料,丹阳公主并非无志,只是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我们不能走在一起了。群典仪,多谢你的灯。”丹阳笑嘻嘻说罢,快步走回明月楼。

    群青一人在街上徘徊,又想起丹阳方才的话。

    身为旧楚的人,她是第一次听闻昌平公主曾企图谋反的事,若此事是真的,那禅师身为昌平公主的下属,痛恨李家,不断地指挥细作杀李家人便说得通了。

    只是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昌平公主已死,单靠芳歇和禅师,也很难翻出什么风浪……

    耳边巨响,唤回了群青的神志。她忙退避几步,只见前面有几只小花炮斜伸出明月楼一层的窗外,煌煌的烟火喷入夜空,璀璨的火光映亮了她的脸颊。

    没想到这些举子有这等闲情雅致,倒令她回想起儿时过年的景象,她最喜欢看阿爷放烟火,想起来恍若隔世。

    身旁百姓来来往往,群青站在暗处,仰头看这火树银花,觉得好看,却不知这烟火为谁而燃。

    等小花炮嘶嘶寂灭,群青耳力极强,听得见窗内嘈杂劝酒声。丹阳公主已回到席间,坐在一众郎君之间饮酒,举止轻佻,她写了几张彩纸,又把瓷勺立在桌上,拨动勺柄。

    这是大宸一种劝酒游戏,瓷勺在桌上转动,勺柄转到谁,谁便要饮一杯酒,再抽签作诗,做不出便加罚一杯。

    眼下勺柄应是转在了陆华亭与苏润中间。众举子全都站起来,围观两人笺上作诗,两人同时抽签,同时笔走龙蛇,看得众人屏住呼吸,竟是难分胜负,大呼妙哉。

    张其如道:“苏博士是去岁的榜眼,有文采是意料之中,未料陆长史也这样会写!”

    丹阳公主歪头看看,却偏袒苏润:“本宫看,此局是雨洁的诗更好。蕴明再抽,再作。”

    陆华亭已不知饮了多少杯,眸光潋滟,闻言笑笑,又抽一张彩笺,只是看清其上内容,便揉了丢在地上:“不会作,换一张。”

    “是什么?”丹阳偏要捡起纸团展开,看了一眼,乐不可支,“‘宿敌’,怎么,遇到宿敌便不会写了,觉得晦气?本宫偏要你来写。”

    陆华亭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却是搁了笔,招来小二:“你们可以题壁么?”

    常有文人狂士,自负文采,饮酒之后把诗句留在墙上,便称题壁。一听陆华亭要题壁,举子们抚掌起哄,丹阳亦是来了精神。

    小二为难:“那得看你写得好不好,若是写得美观,自然雅致,若是不美,我们是酒楼,只怕要赶客了!”

    丹阳刚要开口,陆华亭已道“无妨”:“某这题壁,半个时辰自会消失。”

    说罢,他于茶杯中涮净毛笔,只用酒液浸湿笔尖,自上而下,题于墙壁。

    群青隔着窗,根本看不清他写什么,只听得写到一半,举子们便哄然大笑,又起哄说他耍赖。

    她心中不免毛糙起来,想知道他写的到底是什么。

    丹阳公主那两个侍卫守在明月楼门口。她是太子的人,自是不能进去和这些举子说笑。

    群青从明月楼走过去,因心中实在好奇,等了许久,又从暗巷绕回来,冒着被人看到的风险,闪身进了明月楼。

    举子们已离开,桌上只剩残羹冷炙。

    群青走到那面墙壁跟前,墙上水迹已然半干,那飞扬神逸的字迹只剩一点,依稀可辨:

    “金风玉露一相逢”。

    群青看毕,转身便走,隐于黑暗风雪中。

    难怪举子们说他耍赖,抽到“宿敌”,陆华亭根本没有作诗,直接抄了一首。

    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第89章

    书生们散去, 竹素方低声回禀:“方才买小花炮时,发现有家铺子价高,里面藏有违制的。”

    依大宸律, 民间鞭炮规格有明确限制, 不能过大,如有超出规格的炮火,可能是南楚细作在埋线,就算不是,也有隐患。

    陆华亭眸色微凛:“去探。”

    竹素领命而去, 狷素道:“回去吗?”

    “等等竹素。”陆华亭今夜多饮, 缓步慢行于人潮中。

    临近年关, 街上灯火喧闹, 人来人往。

    一直走到僻静处,陆华亭蓦地转头,有人一路尾随, 此时走到了面前:“陆大人许久不见, 前面有石狮子那处便是鄙宅。不知大人可否赏脸, 进去坐坐, 喝杯茶?”

    陆华亭认出眼前这个躬身相邀的青年就是吕妃的弟弟, 吕万户侯。

    此人曾经坚持不懈地给燕王府递信, 就是想要陆华亭将西郊那块地低价转卖给他。想来今日相邀,又是探讨此事, 陆华亭冲他一笑:“不必。”

    任他如何相邀,陆华亭都婉拒,吕万户侯笑容微僵:“都走到这处了, 权当是歇歇脚不成吗?我叫侍女给大人煮杯解酒茶。”

    陆华亭面带笑意:“某是燕王府下属,你是宠妃胞弟, 某若是频频上门,传到圣人耳中,怕连累了燕王殿下。”

    吕万户侯面色微变,嘟囔道:“群典仪出的什么馊主意,喝这么多酒,丁点不上钩。”

    听到群青的名字,陆华亭神色微凝,唇边弯出讥诮的笑意。他提步向前,余光却见吕万户侯向黑暗中使了个眼色。

    暗处还藏了人。

    陆华亭脸色微变,狷素身上短剑已出鞘,挡在他身前,说时迟那时快,于那高墙上纵跃下七八名黑衣人,与两人斗成一团。

    陆华亭抵挡两下,觉出这几人带杀气,身手远胜普通家丁,便寻个空隙将狷素推出去报信,对吕万户侯冷笑道:“喝茶还需要如此相邀?某进去就是。”

    说着,只身跨进那朱红大门。

    吕万户侯见他妥协,这才换上一副笑容,叫那几人收手,拥着他进去。

    陆华亭走进前院,便见四个侍女已备好笔墨、印泥,围在石案周围,那石案上铺陈着一张纸,打眼一看,竟是转让地契的文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吕万户侯是这样待客的?茶也不给一杯。”陆华亭不动声色,瞥向吕万户侯,“难道这也是群典仪出的主意?”

    被这样直勾勾看着,吕万户侯也有些紧张,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还请陆大人签了,随后有茶招待。”

    陆华亭道:“先倒茶来。”

    “先签了,随后有茶。”

    陆华亭笑道:“我若是不签呢?”

    吕万户侯下定决心,使个眼色,周遭围着那些蒙面人竟是一哄而上,强按住陆华亭的手臂,便要去蘸那印泥,按上手印。

    却见陆华亭奋力挣扎,几个人都按不住他,“嗤”地一声,他拔出其中一人腰间铮亮的佩刀,慌乱之间,不知谁将吕万户侯用力向前一推,这刀子便没入了吕万户侯腹间。

    吕万户侯摸到了血,眼睛瞪得奇大,哀嚎起来-

    群青是被人半夜推醒的,银子神色慌张:“群典仪,快去正殿,吕妃娘娘召你。”

    群青披衣而起,提灯来到正殿。吕妃披衣坐在主位上,手上端着的茶盏因不住的手抖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抬起通红的眼眶,一见群青,便恨然斥道:“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看本宫怎么发落你!”

    劈头盖脸的指责,令群青的心跳陡然加快:“娘娘,臣出什么主意了?”

    “先前你让本宫的弟弟时不时地请陆华亭上门做客,他今夜里便请陆华亭到府上喝一杯茶。谁知——谁知,姓陆的倒是胆大,竟拿剑捅了吕万户侯。”她说着便哭起来,“出了那么多血,本宫弟弟现下生死未卜,若他丢了命,我让你陪葬。来人,先给本宫捆了。”

    群青听闻这惊变,怀疑自己梦还没醒,她掐住了掌心,强令自己清醒:“慢着!臣有一事不明。”

    “臣只是叫吕万户侯邀长史做客,好叫圣人疑心燕王府与后妃外戚相交,做客而已,他若不愿不去就是了,何至于闹到伤人这一步?娘娘,中间还有别的事,是不是?”

    但她还算了解陆华亭。此人深谋远虑,绝不冲动行事,在长安伤人,是会连累仕途的。

    被她这样盯着,吕妃面上闪过心虚:“你知道吕家一直想要那块地,姓陆的偏是不肯让;吕万户侯不过是在家中备好了转地文契,想借机让他签了。”

    群青没想到吕妃还惦记着那块地,竟自作聪明,强逼着陆华亭签契约,她勉强镇定下来,道:“长史出行,一般都带着燕王府暗卫,暗卫可以出手,何至于亲自持剑捅人。娘娘这消息无误吗?”

    “怎么会不是真的!”吕妃冷笑,半晌道,“孟家一早知道此事,为本宫弟弟出借死士,强压着陆华亭签名。姓陆的倒是厉害,便是那种情况还不肯签契,反倒刺伤了吕万户侯……”说着,她又流下泪来。

    眼前的黑夜寂静安详,群青心中却是阵阵收缩。这其中有孟相设计,显然是挖了坑等着陆华亭跳进去:“臣未曾叫吕万户侯备转地契约,更未曾要死士签约,娘娘不该自作聪明,事闹大了。”

    吕妃压抑恐惧,冷笑道:“闹大了又如何?群典仪,事情一开始便是你策划的,与本宫没有半分干系,听明白了吗?你准备等着圣人的发落吧。”

    “陆华亭如今在哪?”群青打断她的话。

    “持械伤人还能容他?被刑部的人抓了现行,带走了。”

    原来是孟光慎的局。

    她与陆华亭设计孟观楼下狱,早知孟光慎会出手报复,但没想到这么快。

    刑部夜中不上值,他们能来的恰到好处,一定是早有准备,目的便是将陆华亭带走,且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她如今境况,自身难保。若此人真的死了,倒是没有人拿着口供威逼她了,但日后复仇恐无同伴。

    他若真的死了,李焕也不会放过她。

    想到此处,群青霍然抬眼:“娘娘以为把臣推出去受过便足够了吗?燕王得知此事,一定会奋力营救,若陆华亭不死,臣这小角色难消其怒,火一定会烧到吕家。”

    吕妃强忍着慌张:“燕王府想保他,也得保得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保不住?官员犯事,按律先交到大理寺,不该是刑部。就算明日清晨圣人得知此事,也会将陆华亭转到大理寺的。燕王妃的弟弟萧荆行,就是大理寺少卿,想保陆华亭,轻而易举。”

    被她提醒到这一层,吕妃嘴唇泛白:“何况孟相已向本宫递了消息,此事不会连累到本宫。”

    “娘娘为何如此信孟相的允诺?”群青讥诮道,“若孟相是真心与娘娘合作,有他的死士在场,为何吕万户侯会被陆华亭捅伤?”

    如此诘问,登时逼出了吕妃的泪光。

    “孟相根本不在乎吕万户侯的生死,甚至未曾嘱咐死士一句保护他。娘娘、吕家,都不过是他达到目的的工具罢了。届时燕王府与圣人追究起来,娘娘是会被保,还是被抛,自己掂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吕妃终于动摇,苍白着脸问群青:“那你有何办法?”

    月色勾勒出群青的侧脸,凝在她的睫上,她慢慢抬眼,眼中沉静,慑住了吕妃:“事情到这一步,只能做到底,陆华亭必须死。只有他罪无可恕、圣人怒不可遏,燕王府才不敢追究,只能弃了他。”-

    及至三更,刑室的灯烛未灭。

    地上掉落数根打断的荆棘。

    陆华亭垂睫,见上刑的人都打累了,坐在架下休息,不免讥诮地勾起嘴角,牵动伤口,很快额上血便顺着眼睫淅沥下来,模糊了视线。

    孟光慎比他更明白时间有限,一旦天亮各司当值,燕王设法营救,便要放人。于是孟观遣人抓紧时间给他动刑,目的便是逼他画押。

    画押承认陆华亭与吕万户侯争抢的那块地,是他买来给燕王豢养私兵所用。

    一旦燕王养私兵罪名坐实,燕王府必遭重创,等到那时,燕王难证清白,便更顾不上营救他了。

    陆华亭闭了闭眼,指尖稍稍一动,周身痛楚如火舌舐过。

    上一次这般疼痛,还是群青以相思引毒杀他时。

    也是命中相克,每次倒霉,都与此女有关。

    他不肯出声,亦不肯画押,有人出门禀报,片刻后,孟光慎亲自跨进来望着他,官袍干净无染:“将九郎送进牢,你很得意吧。九郎在狱中,有人看顾,不会如陆大人这般吃苦。”

    陆华亭布衣上绽开大片血花,手臂上剑伤深可见骨。见他垂着头,孟光慎撩开微卷的鬓发,抚过他的脸颊,却不慎将他唇边鲜血涂开了些,拉出一道宛如诡异微笑的艳红。

    陆华亭的脸抵在他手上,然而那双漆黑瑰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像人,像满含挑衅的兽。

    “你很会藏拙。”孟光慎望着他,森然感叹道,“我是陆家遗脉的事,何时发现的?”

    陆华亭睫毛微颤:“在怀远时,便发现了。”

    “那时你不过几岁,当真是聪明啊。没想到某的子女当中,九郎和宝姝皆受精心培育,倒不如没上过一天学的你。”

    孟光慎笑笑:“枉你费尽心机,扳倒肆夜楼,从崔家人手中拿到证据,向圣人暗示我身份有异。你以为圣人会恼怒,会判我改名换姓的欺君之罪?我告诉你,圣人在怀远时知我身份。你以为李家天下如何得来,若无陆家私库财力的支持,如何能从昌平长公主手中夺权? ”

    在几近凝滞的空气中,陆华亭只是那样看着他。

    “当年昌平抄灭我陆家,便是为了积攒军费,只可惜我没有选她,我逃出去,便是想选一个我可以控制的帝王,圣人便是一个。圣人不会杀我,太子更不会,因我手握陆家私库,三个肆夜楼都抵不过,而这正是大宸国运需要的。”孟光慎琥珀色的双眸漫出冷笑,“七郎,你拿什么跟我斗?凭你这点聪明吗。”

    陆华亭却是微微一笑,吐净口中淤血道,轻道:“你的私库,若真剩这么多,何必到处敛财,生意都做到了江南道。到底还剩几张底牌,你心里清楚。”

    孟光慎的面色微变:“步步紧逼。为了陆婉,是吗?”

    “事到如今,老夫可以告诉你。”孟光慎以眼神剜着他,“当年那一批逃荒至长安的孤儿寡母,你阿娘年岁相当,体力强健,聘上了李家的乳母。我为何娶她、说要照顾她,除却要借她接近李家外,仅是因为,她恰好也姓陆,如此一来,若诞下子女,陆家便算是延续了。”

    说罢,听见陆华亭呼吸急促,他似是自得,微微一笑。

    “圣人早知陆婉不过是我借以接近李家的小人物,从来也没把她当我妻看待。试问一个乳母,和谢氏世家贵女,谁的助力更大?我已仁至义尽,还想着将陆婉降为通房,是你阿娘自己坚持留在怀远,因你之过方才出事。你问我复仇,何不问圣人复仇,问自己复仇?”

    孟光慎冷道,“你大兄,本就不是我的种;我留你一命,你得感谢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不过如今,我倒是后悔,早知当年,便让增珈法师,将你当成邪魔诛灭了。”

    陆华亭只用那冷漠的眼神凝视着他。

    未能诛心,孟光慎心生恼怒,又拿起那口供让陆华亭画押:“画了押,老夫饶你一命。否则今夜的伤,会让你日后短命,你知道我从不夸大。”

    陆华亭一笑,手指攥成拳。

    见他这样,孟光慎也并不意外,使个眼色,四个小厮解开锁链,将陆华亭拖进了内室,不多时,里面再度传来鞭笞的闷响。

    孟光慎理了长袍,坐在椅上,纵很少有害怕慌乱,约莫是年岁上去,情绪激动后,亦有一瞬间的亏心。

    没过一会儿,有人来报:“青娘子奉太子之命前来,要见相爷一面。”

    第90章

    群青将手中鱼符递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鱼符, 确实是太子身边内侍寿喜所佩。

    烛光映照着群青清秀的脸:“太子让臣来帮相爷逼供。”

    “我都逼不了他,你能逼得他画押?”孟光慎淡淡反问,“老夫记得, 娘子是掖庭绣娘的出身, 太子能下这样的命令,叫你来夜探刑部?”

    他语带轻蔑,群青只自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展开给他看,里面排满了细长银亮的针, 视之令人胆寒。她眉梢微动, “绣娘的针, 可不一定只用于刺绣, 用途还多着呢。”

    “多久能拿到口供?”

    “那得看他有多能扛。”

    她身带寒霜,纵然神情平静,但也掩不住来意仓促, 小厮想阻拦, 孟光慎却笑了笑, 抬袖放行。

    对他来说, 无论她来意如何都无所谓, 能逼出口供自然好,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因她有功而给她半分嘉奖。从她踏入此间的那一瞬间开始, 结局只会更差,不会更好。

    门内血气扑鼻,群青一进那黑暗的牢房, 便听见身后人关锁大门的声音。他们把她也关了进来,手心浸出一层细汗。

    今日事若不成, 她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但后悔也无意义。她举烛向内寻觅,这间刑室空空荡荡,只在角落停着一座黑漆漆的棺椁。

    看到这棺椁的瞬间,她心中有某种不妙的预感,放下烛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棺材盖,果然看到陆华亭微蜷其间,无声无息,白玉的脸已被汗水浸湿。

    此人最恐惧封闭幽暗之处,如今骤见他被闭锁在这棺材内,竟让她产生一种兔死狐悲之感。群青伏在棺椁旁,探手试他鼻息,感受到了细若游丝的气息,心下微松。

    以她细作的本能,此时应立刻针刺止血。她得把他弄出来,刚触到陆华亭的脖颈,他蓦然地睁开眼。

    他望着群青的脸,却有几分迷茫。随即一双染血的手抓住了棺椁边缘,群青退避一步,他靠着本能自己爬将出来,摔在地上。

    群青一手将他摊平,一手抽针在烛火上炙烤,刺入中都、交信穴,陆华亭忽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几乎要将她捏碎,只是那手毫无温度,群青用力一挣,便挣开了-

    宫中紫宸殿,灯烛通明。

    李焕带着燕王妃觐见宸明帝,却被郑福挡在了门外。

    他在得了狷素回禀,当下便要进宫,萧云如见阻不住他,便随他一同前来。

    郑福道:“若是陆长史之事,殿下现在不能进去,吕妃娘娘正在面圣。”

    李焕听得里面吕妃的哭声,心情更毛躁了。

    宸明帝不召妃嫔侍寝,便是因头疼需要休养身体。这个时辰早该休息了,也只有吕妃这等宠妃能越过通传,直接进殿。

    吕妃披发前来面圣,一见宸明帝便跪下,梨花带雨地哭道:“臣妾有要事禀报圣人。”

    她思及群青的话,定了定神,抬眼望着宸明帝:“臣妾要检举,燕王府陆长史,欲对妾行不轨之事。”

    此话一出,宸明帝的眼睛睁开,直直地看向吕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吕妃与燕王府相交,其实他早闻风声,不过是因宠爱吕妃,未曾过分,便不予计较。

    而眼下吕妃啜泣道:“臣妾此前糊涂,因陆长史屡屡地给采烨宫送礼,盛情难却,便对他和颜悦色了些。但臣妾深知外臣与宫妃不能来往,屡屡告诫,陆长史皆当做耳旁风,前几日,竟是仗着酒意入采烨宫,摸了、摸了臣妾的手,拔了臣妾的簪,还对臣妾言语轻薄,若非臣妾厉声抗拒,只怕要酿成大祸。臣妾的奉衣宫女银子、典仪群青在旁,皆可作人证。谁此事,臣妾近日惶惶,还请圣人责罚。”

    外臣与宫妃有染,在后宫中无异于一记惊雷。又何况吕妃、韩妃与宸明帝相比却是年轻,而陆华亭未曾婚配。

    再看吕妃双目红肿,头发蓬乱的模样,宸明帝怒不可遏,手一抬,桌上的紫金香炉便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殿内侍候的十几名内侍宫女,全都跪了下去。

    李焕在门口,听得浑身颤抖,面色发青,对萧云如道:“你总说本王对群青误会,哪里有误会?!”

    萧云如亦是脸色苍白,为这惊变,一时无言可辩。

    吕妃跪着道:“还请圣人将陆华亭下诏狱,以正宫闱之风。妾自请三尺白绫,发生这种事,实在无颜活着了。”

    宸明帝瞧了她一眼,吕妃一下子说出了他要出口的处罚,倒叫他有些奇怪,但眼看着吕妃要寻死,只得叫人拦住她安抚。又下旨道:“来人,拿陆华亭,下诏狱!”-

    刑室内一片安静。

    陆华亭的眼睫一下一下地颤动,眼前黑暗的牢房,与梦魇中青山绿水不断地交叠。

    七岁前,他和怀远其他孩子一样,行走于山林间,叉鱼捕猎,过渔樵生活。

    自然,最娴熟的还是煎药、看火。失去长子后,陆婉受了打击,开始缠绵病榻,对陆华亭的期许,不过是常伴身侧,平安长大而已。

    阿娘常说,他阿爷孟光慎给李家几个小郎君做先生,便是为了艰难地养活一家人,因此她对李沣的赏赐感恩戴德,却从不花用,悄悄地俭省下来,给他攒着。

    背着竹篓行走山间时,他从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前途。

    孟光慎给李玹他们授课时,他偶尔站在窗外旁听。

    李焕被罚站外间,和他搭话,叫他代写功课,翻看他代写的功课时,吃惊地说:“你怎么什么都会呀?我怎么就不会呀?”

    陆华亭但笑不语。

    因为这些东西,对他很简单。若能换成银两,再好不过。

    后来孟光慎发现他旁听,便走出来,将手搭在他肩上:“七郎,你阿娘离不了人。阿爷忙着授课,你若是再乱跑,你阿娘的药没人看,病情加重,都是被你连累的了。难道你想如此吗?”

    他望着孟光慎,摇摇头,返回家中。

    人都说他的阿爷是个温和儒雅的人,包括阿娘。

    他有不同的感觉,又难以形容。是以父子之间,并不亲近。

    孟光慎应也有所感觉,所以很少与他说话,只当他是家养的猫狗,角落的一株草。

    后来,陆婉在寺中抽到他的短命签。增珈法师说,他命中带煞,若不积德行善,短命的命格便无法破解,令他阿娘忧心不已。

    孟光慎将他送去寺庙中修行。

    自此他做了增珈法师的徒弟,晨起时随众多小僧一起诵经撞钟,夜晚擦洗佛像金身,平日收殓饿殍。增珈法师为他抚顶,待他如慈父般关怀,他便也恭敬垂首,将师父赠下的檀珠戴在手上,不曾取下。

    他本以为,这般无趣但平静的日子会持续到及冠时剃度,再持续漫长的一生。

    直至楚国战乱,李家人招兵买马,开始四处举事。陆婉因有孕体弱,留在怀远旧宅,他回家照顾母亲。在那件小小的瓦房当中,他发现了墙角暗砖,其中藏着大兄的血衣,嗅闻之下,似有引兽的香料气息。

    陆婉醒时,他便为阿娘奉药;趁陆婉睡下,他敲遍家中每一寸墙壁和地砖,发现了孟光慎的书房,与谢氏贵女多年往来书信尚有一二封,未曾销毁,昭示了阿爷的另一重身份,原来他离开长安之前,与谢氏已有婚约。

    前因后果,无师自通地在他脑中铺陈开。

    地下书房,藏匿着富可敌国的私库。

    而床榻上,陆婉的肚子隆起,身上盖的,是打满补丁的薄被;桌上摆的,是最廉价的药物;手边放的,是用以补贴家用的绣布;床下藏的,是为儿子与丈夫攒下的银两。

    正因陆婉浑然不知孟光慎身份,成了完美的掩护。此前她身为李玹、李焕的乳母,三度随李夫人进宫,与昌平长公主对话领赏,昌平公主都未曾想到,自己天涯海角寻觅的陆家逃犯,就藏匿在李家做教书先生,正是这年轻贫寒的乳母的丈夫。

    为今之计,他唯一能依靠的,似乎只有师父。

    于是,陆华亭翻山越岭回到寺中,将此事告诉了增珈法师。

    增珈法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再醒来时,头晕欲裂,眼前黑暗狭小的空间几乎令人眩晕。外面是齐声而无情的诵经声,他终于意识到他在何处。

    他在棺椁中。而外面的声响,是僧人们每次敛尸后所进行超度仪式。

    答案很简单,增珈法师也是孟光慎的人。

    棺椁之外,围站着一圈僧人。他们抵掌颂念,嘴唇一张一合,因火把的炙烤汗流浃背,听任那棺椁当中发出拍打挣扎的声音。增珈法师主持这驱邪仪式,他流下了一行清泪,将火把投掷在了棺椁上。

    在火焰燃起的瞬间,所有人发出了惊叫。

    那燃着火焰的棺椁居然被破开了。那少年如鬼魅般爬将出来,所到之处人人奔逃,他掰下断裂的木条,向上刺穿增珈法师的喉咙。

    师父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是夜寺中火光冲天。弑师之罪是大不敬,他已犯过,为的是不让消息传到孟光慎那边。

    惦念着陆婉,陆华亭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中,却只见李焕铠甲未卸,满头大汗地横抱着陆婉,大声责问他怎么才回来。

    他阿娘已经诞下一个妹妹。

    婴孩生下来就浑身青紫,没有哭声,脐带还连在母体上。

    陆婉很明显是早产和难产,青白的手垂落下来。两人剪断了脐带,李焕艰难地抱着她出门,上了马狂奔向医馆。

    陆华亭沉默地抱着襁褓中的妹妹。

    每隔一会儿,他便用颤抖的手指,探一下她的呼吸。

    那呼吸越来越微弱,而陆华亭再也御不动马。

    那是他第一次相思引发病。

    他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在他怀里慢慢地失去了温度。

    在雪地之中,在无数次的梦魇中,生志在渐渐消散,而恨意渐浓。他似乎依然困在那棺椁中,便是满头大汗,用尽全力,依然无法挣脱,焦灼的、压迫的恨意,如扼着喉咙的一双手,会将他溺死在黑暗中,而在片刻之后,却又陡然消散。

    这个梦境居然发生了变化。

    于那诵经声中,传来了空灵的风声。风将大火扑灭,把棺椁推开,令天光重现。在劫后余生的喘息中,他头一次望见经卷中的仙迹降临。

    是一道穿青色裙的身影,自模糊远处走到了他面前,渺渺茫茫,如风而散。

    ……

    因太久没有针灸救人,精神紧绷,群青蹲在地上,将六根针拔出,汗已浸湿眼睫。

    她看见陆华亭睁开眼,安静地凝望着她裙摆,不知在想什么,竟抬手轻轻地抚摸她垂落的裙摆,直在她裙上留下了一串血渍。

    群青正要说话,此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抽搐起来。

    她僵了片刻,意识到,不是她针灸有误,是相思引毒发了。

    群青按住他的手臂,陆华亭别过头,反握住她的手腕,忽然用力将她推远。这一推力道极大,群青直接坐在地上,碰翻了烛台。

    陆华亭已侧过身,群青取出药,刚触到他,便又被他用力推开。

    情急之下,群青亦生出怒气,左手隔衣领扼住他的脖颈,强行将人翻过来,以全身力量压制其上,给了他右颊一巴掌,想叫他清醒些。

    两人离得极近,急促的呼吸交叠在一起。

    这一掌下去,陆华亭倒似真的清醒了,不再挣扎,他微微偏着脸,被烛火映得极亮的黑眸望着她,狼狈中有几分意外。

    群青觉得,他大约从来没挨过巴掌。

    但此时她顾不上这么多,左手压着他不放,她掌中半枚药丸已推进他口中,陆华亭忽然感觉到了药丸整齐的断面。

    寒香丸。

    是剩下那半枚寒香丸。

    群青只见他垂下睫,近乎柔顺地吞下了寒香丸,他的唇便印在她掌心中。

    “好些了吗?”过了一会儿,群青问。

    陆华亭勉强撑坐起来,无谓一笑:“你想让某死,也没那么容易。”

    不料群青揪住他衣领,那双清冷的眼睛望着他,平静地说:“寒香丸给你了,把林瑜嘉说我是细作的那份口供给我。”

    陆华亭手中还有她的把柄,她得趁机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