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魔域。
身后的锁链摇摇晃晃, 叮当作响。
羡泽随着群魔乱舞的“人流”进入脐官城。
像她这样牵着锁链的贩子并不少,妖魔人鬼的买卖似乎是魔域里很重要的生意。
许多“人贩子”骑在魔物上,身后拎着一大串或人或鬼的玩意, 来到脐官城去卖, 她这样的只牵一个的,算得上穷苦人家来赶集了。
只不过宣衡还是引来不少注目,毕竟在魔域活着的修仙者可太少了, 他周身气息上虽然分辨不出修为, 但看容貌仪态跟一般流通到魔域的老头和病鬼都不一样, 路上就已然有人来比划着手指问价。
羡泽懒得回答, 直接立起刀来当答案——
这些路人也猜到能牵着修仙者要卖的, 估计都是要去照泽卖给大人物,不可能路上转卖, 只好悻悻又艳羡地离开了。
羡泽也觉得麻烦, 中途找了个满是冥油的坑, 给宣衡涂了个大黑脸。
而且她也发现, 自己完全没有妖魔的特征,也容易被人侧目怀疑, 便将自己的尾巴露出来,但是在外头缠了好几圈破布条;角也长出来, 但也都缠绕了一些彩色丝带, 藏在头纱之下。
她那破布尾巴有时候一游动,周围对她好奇的目光果然就少了大半。
此刻进了脐官城,宣衡自然也听到了周边摩肩接踵的喧嚣,汹涌魔气与妖兽异味,让他有些难受,他将锁链拽在手中, 离她近一些更近一些,到后来几乎是紧紧贴着她身后。
羡泽回头看了他一眼,自然也瞧见了他脖颈处被磨出的血痕,甚至有些已经结痂后又被磨破,有些血淌进衣领里。
她以前总觉得这家伙皮糙肉厚的,现在看,那些玩闹的道具和真正的锁链,自然是不能相比的。
行进到脐官城的这几日,她几乎都没怎么跟他聊过天:毕竟涌入脑中的关于宣衡的记忆太多了,她一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宣衡则也有种死寂,他没有抱怨过锁链,没有因为走不动了便停下脚步,也没有主动叫过她名字。
她停下他便跟着停下,她递上任何水或事物,他便安静地饮食。
仿佛一个傀儡。
羡泽之所以来脐官城,一是这里算得上仅次于照泽的大城之一,四通八达,方便她进一步打探消息,找到江连星等人;二是,这里也是阴兵特意为她标注的地点,说是这里有紫玛的下属常年居住于此,可以为她提供帮助。
不过她一路上基本上都在风餐露宿,她实在是想寻找一些能算得上床的地方。
幸而魔域的“住店”处,要比凡间多很多。似乎因为魔气的浓度或者是这里的习惯,羡泽几乎没看到什么飞行类的法器,也就导致大家赶路的时间都很多,也都更需要地方休息。
只不过驿站种类太多了,魔域的生物多样性也比凡间多多了,从各类昏暗潮湿的地穴,到一些枯木制成的高塔,还有些甚至是铺了干草软沙的马厩兽栏。
若不是现在俩人都太脏了,她真不介意给他找个马厩气死他。
说不定他看她把锁链拴在马桩上,转头就走,他能咬舌自尽——
羡泽干脆尾随了几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魔修,找到了一处热闹非凡的客栈,一层都是卖各类气味诡异的荤酒血酒,站了些衣着暴露性别不知,有些甚至连物种都不确定的……男妖女妖。
直到前头几个住店的魔修,搂着领口开到肚脐的鳄鱼妖和下摆开叉到胯骨轴的蝎子精上楼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里可能不只可以住店。
果不其然,在她选了间中品屋子,付了房费之后,那老板就招呼一堆极品人外过来搔首弄姿,羡泽看着眼前蜈蚣男艳色的多足和甲壳虫腹,觉得弓筵月那样的半妖应该就是自己的极限了。
而宣衡这样从小仙门中长大的人,面对如此浓郁的妖气,实在是有些不适,而且周围太嘈杂了,他又看不清,忍不住抓着锁链靠近她一些。
他胸膛刚碰到她肩膀,羡泽干脆伸出手搂住他的腰,向对面道:“不用了,我有伴了。”
一直在喋喋不休推销沙浴套餐的店老板卡壳了,对她道:“……操这些修仙的,姐们你是这个,口够重的啊。”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说的可能是自己,皱起眉头正要挣扎起来,羡泽却一只手握住锁链,紧紧在手上盘了一圈,拽得他垂下头,然后笑了笑,胳膊紧紧箍着他上楼了。
宣衡毕竟肩宽个高,受伤后走路又慢,脚下试探着台阶,羡泽将他另一只手放在楼梯扶手上,另一只手半拖半拽把他扯上楼。
老板妖妖娆娆坐回去,身边的蜈蚣精趴在柜台上,笑嘻嘻道:“看起来是掳过来的什么仙门弟子,姐,要是能买下这个,咱们店里可就要出了名了,要不要问问多少钱?”
老板将自己软塌塌的四只脚搭在另一边的椅子上,磨着指甲笑道:“你不可能买得过来。我赌他们俩是情人,估计是吵架了。”
蜈蚣精吓了一跳:“真的假的!不可能——”
可他仰头看去,那瞎眼男人被她拖行得狼狈,忍不住推开她几分,想要保持尊严自己走。
可他脚步蹒跚缓慢,披着头纱的女人尾巴游动,有些强压着不耐烦的站在台阶尽头等他。
到他走到台阶末端,扶手也到了尽头,他一只手伸出去探了探,头纱女人拽住了他的手指,拖着他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蜈蚣精啧啧出声:“现在魔域年轻人是爱玩这种游戏,我前两天还看到我侄女牵着另一个蚂蚱血统的男妖在街上,她好端端四十多只脚不走,非坐人家后背上,让人家拿原身扛着她蹦跶,我真看不懂。不过确实,都能操只长了两条腿的活人,不是变态是什么啊。”
羡泽走入了房间,老板给钥匙的时候还特意用长毛的软爪拍了拍她的手,现在羡泽看懂了,这里是凡界风光情趣房。
刻意模仿的凡间人家那种带着帷幔的床铺,但因为魔修大多身形变异庞大,这里的床铺也是大到离谱的那种——
屋内还有一两把附庸风雅的剑挂在墙上,但更附庸风雅的是一幅字,准确说是一个连笔草书也能认出来的字:
干!
酣畅淋漓地展现了魔域人民大干特干、苦干实干的建设热情,以及日常言语风格和文化特征。
甚至为了展现“人间烟火”,门里贴了个“早生贵子,晚死贱爹”的强行对偶的春联;在床边还有个假的土灶台大铁锅,这是什么?上床炒了、下锅炖了是吗?
羡泽仔细检查了一圈,才发现宣衡就像一件家具似的立在进门处等她摆放。
她坐在桌边,没好气地拍了拍桌子:“你刚刚那么有骨气,现在怎么不走了?”
宣衡听到她的声音,算得上熟练的摸索着走过来,扶着桌沿找到椅子坐下。
羡泽惊讶:“你这才几天,就习惯眼瞎了?”
宣衡拽了拽脖子上的锁链,微微皱眉道:“十几年来我时不时就会突发失明,已经习惯了。等灵海恢复,用灵识探路会更方便。”
羡泽这才注意到,刚刚因为她用力一拽,铁圈边缘弄破了脖颈上的伤疤。
她靠近看了看,摘掉了铁圈。
宣衡感觉脖子上一轻,有些不适应地偏了偏头,立刻能感觉到她的鼻息就在他鬓边。
或许是目盲极大增加了他其他感知的敏锐,宣衡只觉得她单单是在呼吸着,他就忍不住脑中浮现她洒金般的瞳孔凝望着他,她的双臂在摘掉铁圈的时候环绕着他脖颈……
宣衡抿紧嘴唇,就感觉到杯沿递到他唇边,他刚要启唇喝水,就听到她不耐烦道:“你自己拿着杯子。”
宣衡接过杯子,听她脚步离开,似乎是推开了沿街的窗子,四处观察,然后回到床上收拾自己的芥子空间,道:“你在这里呆着,我出去一趟。”
宣衡立刻偏过头,嗓子哑得厉害:“……你要将我扔在这儿?”
羡泽无语:“大哥了,我付了房费,你都没有这房费值钱呢。”
宣衡又不说话了。
直到羡泽起身准备设个禁制就出门时,他摸索着桌子放下茶杯,忽然起身道:“我跟你一同去。”
他自以为将杯子放稳了,但起身时衣袖仍然带倒了水杯,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他灰暗双瞳中闪过一丝慌乱。
羡泽笑了:“就这还跟我出去呢?”
宣衡:“……”
她推开窗子,闪身出去,临着关上窗子之前,她能瞧见他随着声响转过脸来。宣衡一身脏污衣衫,压抑着满心的惶恐,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似乎能察觉到她还没走,嘴唇翕动,呢喃道:“……别走。”
羡泽心里一顿,道:“啧。很快。”
羡泽脚步轻盈的顺着人流走动,按着之前紫玛给她画的地图和指引,往脐官城鱼龙混杂的区域走去。
她逐渐发现,和凡间喜欢群山、高阁和飞城不同,魔域更喜欢山谷、地穴,大部分城市都像是建立在干涸的洼地中,洼地池底积蓄着冥油,这对于很多魔域生物来说都是生活必备品。
他们喜欢艳色的原因也找到了,因为冥油不易清洗去除,大部分人混久了都是一身黑,艳色愈发难得,白色更是奢侈。
幸而宣衡衣着都是千鸿宫高层的深青色,否则他要是一身白,估计掉到魔域活不了几天。
羡泽正想着,忽然顿住脚站在一处当铺门口,倒退几步,震惊的往铺内看去。
因为在当铺的墙上,挂着一件被用玻璃框子装起来的,颜色清雅亮眼的淡青色千鸿宫弟子服。怎么会、是他们杀了千鸿宫的弟子吗?!
羡泽提裙走进去,故意站在那件制服前头看,衣襟刺绣是彩雉,她印象中这算是内门大弟子的衣装,衣衫上没有任何破口和血迹,甚至连带钩和香囊都在,不过没有千鸿宫弟子的玉佩。
羡泽看了还没多久,里头的算盘精就出来驱赶,他胸膛处的算珠晃得噼啪直响:“买不起就在这儿杵着。”
脐官城到底还都是下层普通妖魔,对于他们而言,一套如此整洁的千鸿宫制服是可遇不可求的。
羡泽笑起来,故意道:“我要买也买一套,这怎么没有玉佩。千鸿宫弟子都是玉佩不离身的,难不成杀人夺衣的没拿玉佩。”
算盘精显然不懂行,被她唬住了:“就是没有,我们收的时候就没有。再说你哪里看这是杀人夺衣的,上头一点血一点刀口都没有,这能跟那些跑到凡间去越货的一样吗?你看看这刺绣,这针脚,这少说是个长老!”
羡泽好奇来源了,激将道:“我不信,那你这是怎么得来的?”
算盘精笑起来:“之前来了一队行商,其中一个小丫头说自己在凡界骗了年轻长老的感情,对方活不下去一怒之下跳了魔域,两三天就灵海爆破死掉了,小丫头就把对方全身衣服都扒了卖掉,说是脏器头颅也都卖了。你没听说过吗?上头全是情种,一个不乐意就自刎跳崖的!”
羡泽:“啧啧。”
真应该让宣衡过来听听,认识到她真是个好人。
羡泽:“你倒是记得清楚。”
算盘精悻悻拨弄着胸口的珠子:“我就讲价狠了点,那小姑娘就骂我什么,一个珠子两个眼,屁眼还比心眼多。”
羡泽:“……”
这个描述,怎么有点……耳熟啊?!
“那帮人都可年轻凶恶,背上一大罐兔妖的脑袋,拔毛抹酱,说眼珠子都吃;还有串烤的虫精腿、被扒了皮的大蟾蜍妖、甚至有个那么漂亮的槐花妖,被细细剁成臊子烙了饼……”算盘精打了个哆嗦:“也不是没见过相食,但没见过吃这么花样的啊!”
难不成真是掉下来的明心宗弟子们?
她之前在墨经坛看到,千鸿宫也有几位弟子掉入魔域,是他们见到了这群千鸿宫弟子的尸体,拿他们的衣服作卖了?
羡泽:“他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算盘精:“也就十天半个月吧,所以这衣裳也是新鲜的,拿去改改你也能穿的!”
她买千鸿宫的制服干什么?给宣衡玩角色扮演吗?再说天底下就一套的少宫主衣裳,都在她芥子空间里放着,打算回头拿来当擦脚布呢。
羡泽:“算了吧,我怕穿上让人打死——”
算盘精还是想做生意,道:“他们还卖了一套干净衣服,但没这个漂亮,也都是上头的刺绣针脚,比这个便宜!”
他说着,从柜子里掏出一套宝蓝色带罩纱的衣装。
羡泽一看乐了。
这不是明心宗的弟子服吗?
第102章
明心宗确实是穷, 布料刺绣肯定跟千鸿宫衣裳不能比,又是没名气的小门派,自然就被压箱底了。
“也是那群人卖你的?”
“对。”
那算盘精啪嗒拨弄了几下胸口的算珠子, 给她比了个价。
羡泽摇头:“不买。”
算盘精气得骂了几句穷蝈蝈烂笊篱之类的话, 就这骂人的本事,怪不得被刀竹桃骂得怀疑珠生啊。
她晃晃悠悠出去了,算了算时间, 看来目前方向是对的, 江连星应该也跟他们在一起吧。
他们也是去照泽的方向。
不过这群人竟然能抱团活下来……只不过他们要是发现她是来杀江连星的, 不知道会什么样的态度。
羡泽路上买了几套男女衣裳, 也买了些街面上的小吃——不得不说, 魔域的吃食就是看着难看嗅着难闻,但因为这里的妖类魔兽也大多脏器有毒, 魔兽又多, 所以大部分食物都是骨或者肉制成, 简单粗暴, 确实不如凡间“恐怖花样多”。
她手中拎得满满当当,也顺着小路走入了一处标注中的占卜店, 店铺门口挂着西狄式的金花铃铛,她走过去晃了晃, 过了好半晌, 才有个两侧面颊上各生了三只眼睛的女人打开门:“还没到开门的时候,在外面排队——咦?”
她一眼认出了羡泽头纱的西狄款式,侧过身来道:“你是圣主大人派下来的代理族母?进来说话吧,紫玛大人确实年事已高,不太方便再出入两界了。”
紫玛竟然是这么说的,羡泽也没有推让, 只是点了点头。
屋里摆放了很多西狄的挂件装饰,彰显着她的身份。女人道:“不必担心,他们很喜欢这些异域风情。因为凡间太排外了,所以魔域毫不担心什么魔修跟凡间有关,只要修魔道他们便觉得是自己人。”
羡泽没想到她已然融入魔域生活,环顾四周后坐在了占卜桌旁边,女人脸颊上各色的美丽瞳孔眨了眨,道:“叫我八目就好。听说你需要找人,照泽那边的阴兵消息最灵通,只是可惜我也与那边失联了。”
“失联了?”
“半年多以前,照泽内城便有过一次禁封,而且那时魔主发狂也有许多人死在城中,而在一个月前更是只许进不许出了。”
半年多,应该是她内丹核心被夺走的时候,魔主夺走她的内丹不是应该正庆贺胜利的时候吗?为什么会发狂?
而一个月前,则差不多是它的分身袭击明心宗的时候……
羡泽思忖道:“这位魔主是新任的吗?看起来情绪不大稳定啊。”
八目翘起脚来,抚了抚繁复的裙摆:“怎么可能,据我所知,这任魔主最起码在位几百年。这些年不断有其他的魔域势力想要挑战它的地位,但听说它每次打赢了之后,都会吞噬掉它所有的反对者,变得更强,渐渐更无敌手。魔域更是实力至上的地方,它若是不强大,是不可能统治这些年的。”
羡泽心里沉了沉。
按常理来说,魔主到凡间,周围灵力环绕,它的实力也会大减,就这样都能用分身跟她的龙身打个五五开。
她还未恢复全盛,真要是遇到了魔主本体真不好说。
不过她此行目的主要还是杀江连星,眼前的倒数日子已经只有二十天了,假设江连星跟刀竹桃他们同行,那经过脐官城也是十天半个月前,她找对了方向才能勉勉强强追上,然后直接二话不说一剑杀了对方——
不过带着宣衡也是麻烦。
羡泽:“这附近有没有能通往凡间的路?”
八目想了想:“你是说明峡吗?以前是有些小路,我也去过,但听说从上个月开始,这周边许多出入口,都被另一端的仙门封上了,彻底断绝了两界往来,真要是想回去,要不然就是回西狄那边的方向,要不然就是照泽附近。”
得了,这还一时半会塞不回去。
现在杀了宣衡倒是谁也怪不到她头上,她只要一走了之就是了,但千鸿宫那么大的势力,她可是很馋——
啧。当年她就押在宣衡身上,现在还是要押他啊。
八目回了里屋,拿出一些更详细的地图给她,羡泽也问了问她自己住的地方是否安全之类的。
八目肉痛的点点头:“我知道,那客栈名叫‘千里一盏灯’,算得上安全,在魔域开了不少分店,就是饭食酒水各种要高价,里头的妖也是搞一次最起码好几百金还会乱收费。但很多人愿意住,就是因为不怎么出杀人越货的事情。”
……她怎么知道里面的妖乱收费的!
八目倒是讲了魔域的坑人陷阱,她听得出来这边民风彪悍,坑蒙拐骗,但说不了多久,似乎便到了八目的占卜铺子开业的时候。
羡泽准备出门,才发现外面的巷子里已然排起长龙,全都是来占卜的妖魔鬼怪——
她则是给羡泽临走之前塞了好几块金子,痛定思痛:“大人,您住那儿可要小心,千万别被蛊惑了,这要是在里头玩三天,照泽咱也去不起了。”
羡泽想说自己是“自带酒水”,但说多了恐怕又要引起追问,只得沉重地点点头。
只不过羡泽走出巷道,只看见那排队的妖魔鬼怪,个个手上拿着个窄镜。
等等,他们在刷墨经坛吗?
这里是怎么刷墨经坛的?!
而且在记忆中这是她发明的,怎么会被魔域也学去了。
羡泽站住脚忍不住探头探脑想看,那个排队的鱼头男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看啊!不要脸,看你自己的去!”
羡泽立刻扮演土包子:“啊、我没有,我是从穷乡僻壤出来的,大哥,你这是在看什么呀?感觉好多字!”
鱼头男听她如此清澈愚蠢的口吻,噎了一下:“你去市场上买个镜子,将魔气注入不就显示了嘛!哎呦,别看着我了——”
她之前的窄镜显示不了,是因为她用灵力注入的缘故?
虽然羡泽可以利用“仙魔不分”的本领,将魔域中的魔气在一定程度上转化成灵力汇入灵海,但却因为没修习过魔域的心法,没办法输出魔气啊。
看来要想想办法,让自己也能体内涌出魔气,她才能用上“魔经坛”。
……
“江连星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曲秀岚问着刀竹桃道:“光吃那些妖魔鬼怪,能行吗?”
刀竹桃根本不看远处的身影,只催促道:“师兄,这几道农家炒黑妖肉,魔域一碗香,红烧旱魃,要是火不够大,那就让胡止加点火候——”
胡止满头大汗的鼓风,他们身上缠绕的能够仙魔互通的“拔丝”灵力,也随着时间逐渐减少,谁也不敢再乱用灵力,平日只能搞些机关法器,以备日常生活。
十几个人灰头土脸的坐在棚屋下头,眼看着冥油裹着沙子淅淅沥沥的把眼前一切都给浇了透。
他们身上的衣衫,早换成了魔域常见的灰黑色皮质外衣,一个个脸色如同挖煤。
为了伪装成魔修,胡止后背上弄了好几个假角,刀竹桃脸上贴了好些绿药膏,就连那几个被他们捡到的同样掉入魔域的千鸿宫弟子,也早顾不上形象,卖了衣服之后,拿着路上杀的一些长毛妖的皮毛,做了一大堆假耳朵假尾巴假爪子,套在身上。
其中打扮成旱魃还点名想吃旱魃的,就是当初在秘境中矮胖可靠的千鸿宫大师姐禹笃。
千鸿宫几个人端着碗凑到锅边来,直流口水:“上次做的麻辣兔头还有吗?”
两拨人掉入魔域的位置很靠近,当时碰上之后,几张脸面面相觑,千鸿宫几位弟子几乎被汹涌魔气吞没,都没有力气站起来。
当时,曲秀岚一眼认出来禹笃,还有当年试炼时被羡泽逮住,临走时塞了饼子送回去的张师兄。
她思考片刻,对远远跟在他们身侧的江连星道:“带上他们吧。”
江连星却不情愿:“千鸿宫的人不配用她的灵力庇身。”
曲秀岚冷静道:“人多一些,活下来的几率更大。”
那几位千鸿宫弟子不知道这些明心宗弟子为何在魔域行动自如,但听到曲秀岚的话之后,为了活下来连忙点头。
江连星偏过头:“千鸿宫只会当他们都死了,如果他们敢找回去,也只会被当成魔修,只有死路一条。”
曲秀岚听出来——他似乎挺了解千鸿宫的做派。
刀竹桃笑:“那不正好,就当我们的过冬干粮先带着了,实在走投无路就把他们拆开卖掉。”
江连星真的开始思考这件事。
他曾经吞下过其他人的内丹,用以压制住自己的魔气,如果自己在快离开魔域的时候,还控制不住自己的魔核,就可以将这几位千鸿宫弟子吃掉——
他就可以体面的去见羡泽。
最终,他勉强同意。
这几位千鸿宫弟子以口粮的身份被他们带上路。
除了禹笃还淡定些跟他们讨论自己的口粮价值,其他几个师弟战战兢兢,衣衫还被刀竹桃命令扒下来,拿去卖了不少金。
几个人还咬牙含泪商量着要偷偷把玉佩藏起来,千万不能被他们卖掉,结果被明心宗的弟子发现了玉佩,他们就跟看石头一般转过眼去,毫无兴趣。
曲秀岚、胡止包括正在颠勺做红烧旱魃的鲁廿师姐,性情还比较亲切,大家一同吃住聊天,胡止还总是笑道:“啊,刀竹桃只是嘴有点毒,江连星更是个好人——只是比较不善言辞。”
张师兄等人看着咧嘴笑出一口尖尖牙齿的刀竹桃,正满手是血的在刚刚死去的妖兽腹部乱掏,时不时还掏出来脏器凑到鼻尖闻一闻。要不就是在逼迫她身边那个似羊多目神兽撒尿,再做出些气味恐怖的药丸,拈在指尖咯咯咯狂笑。
这叫嘴有点毒。
而更远处,那个一路上屠杀不知道多少妖魔的江连星,甚至人类魔修,只要接近挑衅他也会下手。他不断吞吃它们心脏、内丹的少年,周身笼罩着如焰火般的黑影,轮廓愈发畸形,甚至某次他们歇息醒来之后,发现他坐在尸山上,吃得快要吐了,还在往嘴里塞,嘴里像是发疯般念叨着:
“……师母、我太弱了……为什么,……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这叫沉默寡言的好人。
千鸿宫弟子觉得,要不是鲁廿的灯影肉丝做的太好吃,他们也早就疯了。
曲秀岚也越吃越感动,抱着鲁廿的肩膀,她苍白瘦长如牡蛎的脸,凑在鲁廿如炸丸子般的圆脸边,快要流泪了:“幸好是你掉下来了啊!要不是你的芥子囊里装了‘师姐特产铺’一周的存货,我们早就饿死了!”
鲁廿巴蜀出身,正是明心宗金牌热店“师姐特产铺”的老板,夜间用纸鹤木鸽给大家送各种零食的那位。
她转头看向其他人:“好吃不?我怕柴得慌。”
千鸿宫弟子们看着鲁廿如月饼的脸,点头如捣蒜,笑容似蜜糖:“师姐,太好吃了!你再多做点,我们明天赶路就吃这些了!”
鲁廿腼腆一笑:“那恐怕不行,昨天咱们抓的两只蚰蜒精的肉,都被剃的差不多了。”
曲秀岚:“……”
张师兄和千鸿宫其他几个弟子:“……”
胡止倒是神情自若地又吃了几口,道:“鲁师姐,不是说好咱们先不吃超过六条腿的吗?”
曲秀岚眼疾手快地拿走了最后一点:“毕竟最近好多身上有肉的妖魔见了咱们都绕道走。”她嘴上说得轻松,但两把大剪刀扎在地上,她都快要没力气拿起来了。
进入魔域的时候,不少弟子都受了伤,或者是经脉灵海被魔气扰乱,她们毕竟不是魔修,在这里很难恢复伤势。
而江连星分的那透明金色的灵力也日渐稀薄,她们时不时都觉得呼吸不过来,每个人心里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们为了找到回地面上的“明峡”,已经兜兜转转许久,现在只剩下传闻中在照泽的那处没有去过,可听说照泽已然封城——或许他们坚持不到回凡间的时候了。
但每个人都不愿意说,他们照旧是嘻嘻哈哈的规划着前进的路,规划着口粮和金银。
曲秀岚他们展开犬妖的皮,正在看地图,忽然听到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十几个人在棚下正剥着魔域干瘪的人面果,抬起脸来,就瞧见了江连星的身影,他肩上扛着庞大的尸体走过来,砰的一下仍在他们的棚子前头。
而他身上魔气,如张狂汹涌的恶意一般,扑山倒海而来。
众人汗毛直立,仿佛是一位茹毛饮血上百年的魔修在他们面前。
刀竹桃甚至都炸毛的握住毒针,惊疑不定的看向江连星。
曲秀岚目光往地上看过去,更是悚然。
鲁廿惊喜:“蚰蜒精!这些怎么这么肥——哎哟,这六十多条胳膊,还纹身呢,真不嫌累。”
禹笃、张师兄和几个千鸿宫弟子更是捂住眼睛:“不看不看我吃的是牛肉丝牛肉丝……”
江连星扫了她们一眼,转身便走。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孤零零地跟在他们外围,保护着他们。刀竹桃非说他是小羊倌,赶着他们这群小羊,去给他心爱的主人邀功呢。
但不论如何,他们能活下来都是因为江连星,曲秀岚起身道:“小江,你不跟我们一起躲会儿雨吗?别离我们那么远了。”
第103章
江连星这几十日间, 几乎是疯长起来,他们印象中那个略显营养不良的半大少年,似乎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他周身被黑焰包裹看不清五官, 只能依稀看出他宽肩窄腰, 瘦削单薄的轮廓。仿佛是那些魔物的内丹心脏正在催化,让他快速到有些诡异的生长起来,只不过侧面看过去, 他身形依旧单薄, 像是只顾得上抽枝的杨树。
江连星一开始还会与他们交谈, 如今似乎思维越来越混乱, 也几乎不再和他们讨论下一步的计划。刀竹桃和胡止有时候会去主动找他, 回来的时候俩人却表情都不太好。
刀竹桃一副“就应该在魔域弄死他,别让他危害四方”的凶狠, 胡止则是有种“好好一个孩子怎么现在变成这样的”惋惜。
此刻曲秀岚叫住他, 江连星顿了一下脚步, 回头看着他们坐在一起。
刚刚聊天的时候, 她们确实氛围温馨,如果是羡泽也在这里, 一定会如众星捧月般坐在其中,和她们笑闹, 成为大家目光汇聚的焦点。
而他就能坐在她后面, 既是不被人看见,又紧紧靠着她,然后安静的闷头剥果子,偷偷塞到她手里去。
只不过羡泽不在,他也没兴趣坐在人群之中。江连星目光快速垂下去,摇摇头, 消失在了窸窸窣窣落下的泥沙中。
他走了许久,身上的泥沙与冥油黏腻难受,他找了一处石洞山坳躲避,他灵海内有太多他吞下去的内丹、魂魄正在打转,他经脉阵痛,灵海也像是要呕出来。
头脑中仿佛有千万个被他吞下去的魂灵正在尖啸哀嚎,他头痛欲裂。
江连星知道自己修炼的比前世要着急太多倍了。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前世今生太多疑惑夹杂在他心头,他无法理解,无法区分,他既想要尽快强大、尽快变“正常”、尽快回到凡间见到她。
可他也在恐惧着重逢。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被刻意蒙蔽的事情,就摆在他面前。
江连星像一只魔物野兽般蜷在石洞里睡着,在这个位置,他能看到刀竹桃他们所在的棚子,就像是黑色河流上一片树叶般,他们正挤在一起。
他忽然有种前世她“死后”的孤单。
他脑子里只剩下“如果她还在身边”的幻想。
就在半昏睡中运转周天、消化魂灵之时,江连星剧痛吵闹的头脑中依稀听到了声响,他猛地昂起头来。
声音不是来自于刀竹桃他们的方向。
而是来自于山石之间的窄路上。
他立刻起身,在山石后藏匿身形。远处刀竹桃她们也被惊动,正从棚子下离开,握着武器朝惨叫声的方向靠近过去,满脸疑惑与不安。
一群黑色石刺甲胄的正押送着金属牢笼,正往照泽的方向行进。
江连星有印象,这种石刺甲胄,似乎是魔主身边忌使的装扮。
而在队伍之后,四五只最起码一两百岁的獏为,似乎被牢笼中的气息诱惑,伪装作行人接近着。
獏为单看背影如同臃肿的中年男子,巨头无发,手足虎爪,张口时长舌落地,能盘起来十几尺长,能模仿出部分人言,最是奸诈贪婪,此刻盖着破烂衣衫,装作彼此交谈的模样,直到忌使押送的车轮卡在道中,它们便齐齐扑上去!
忌使大多也都是具灵期以上水准的魔修,但獏为更是了解他们的招式,很快就扑倒几人,舌尖探入甲胄缝隙中,钻拧吮吸,血污喷涌——
而江连星埋伏在荆棘草堆中,接近一些。
如果能拿走这群忌使的衣装,他们混入照泽就更容易些了。
可当他走的足够近,就看到金属牢笼中瘫软在底部的身影。
淡金色长发沾满脏污,美丽容貌似乎被折磨的苍白孱弱,昏迷不醒。
江连星惊愕的望着熟悉的身影。
这竟然是跟着师父一同失踪的……师兄?!
……
魔域也看不了太阳,辨别不了时辰,她觉得自己出来的够晚了,也急匆匆的赶回去。可惜东西拎的太多,她一跃而上屋瓦,然后用脚开窗的样子略显狼狈。
但更狼狈的是屋内。
宣衡不知何时拿起了挂在墙上的装饰剑,那剑面跟个亮晶晶的纸片子似的晃荡,水杯滚到角落里,他横着剑立在角落中,警觉地侧耳听着门外的声音。
而后因为开窗的声音猛地转过头来,喉结滚动,似乎不太敢确信进来的人是谁。
羡泽轻嗤一声,跳进来:“你的胆子没那么小吧,我都给门窗设了禁制——”
宣衡额头已经冒出冷汗,他缓缓将那什么用都没有的剑垂下去:“……刚刚有妖在回廊上来回徘徊,还想要解开禁制。”
估计是也想把他拉走当成店里的旅游项目。
羡泽坐在桌边,将食物衣裳都放在桌子上,道:“你的剑呢?”
宣衡:“……芥子囊都被你收走了。”
羡泽这才想起来:“啊。哦——”
宣衡抬手摸到桌子,顺着桌子边沿试探的时候,碰到了羡泽的手。她将他的手拿开,宣衡以为她不愿意被他碰到,正要缩回手去,羡泽却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按在身边道:“坐下,吃点东西。”
她将一些烤制的肉干和形状可疑的果脯放在他手边,闻起来并不太好,但他还是没多说多问,摸摸索索的递到嘴边。
目盲之后,吃饭都很难像以前那么体面,他自己似乎也感觉到有什么蹭到了嘴边,时不时拿衣袖蹭着嘴角。
羡泽忍不住看着他:“你那袖子比嘴脏多了,别蹭了,先吃,吃完洗脸就是了。”
宣衡手顿了顿,但还是偏过头去,小口吃着,但有些肉干闻起来确实很怪,羡泽买都买了,就挑那些看起来还不错的,看起来就不好吃的就给他。
宣衡毕竟吃过的苦比吃过的小皮鞭都少,他也有点受不了魔域食物的味道,眉头紧皱。
羡泽冷哼一声:“不许吐。对饮食,勿拣择。食适可,勿过则——这还是你拿来说我的。”
宣衡有些惊愕的抬起头来。
羡泽还得意自己能够引经据典教育他,却忽然想到了不对劲。
羡泽:……靠!她暴露自己恢复记忆这件事了。
他惊愕又惊喜,但很快压下去神色,只是低声道:“你说得对。”然后继续咬那肉干。
羡泽看不下去了:“实在吃不动算了,我还有几颗辟谷丹。”
宣衡摇了摇头,二人沉默片刻,其实能通过他抿唇的动作看得出来他口渴了。但宣衡觉得还能忍就一直没说,羡泽又不想主动帮他,只在自己喝完水之后,状似无意的将茶杯重重放在他手边。
他也不知道是恪守界限,还是不愿唐突去喝她的的水,手指蜷了蜷,但还是没去拿。
羡泽:“……”渴死你丫这个死装男!
宣衡忽然道:“外面要下雨了。”
羡泽:“啊?是吗?”
她推开窗子,果然听到一些沙沙的声音,但又与她喜爱的雨声不同,等到乌云遮蔽天空,外头的铺子店家都休息了,她才看到“雨水”姗姗降落。
那是夹杂着一点黑烬的泥沙,被稀释的冥油包裹着,稀稀拉拉落下。
砸在地面上便是一团污痕沙粒,怪不得这里就没有招牌是鲜亮显眼的,一切都跟蒙了层土那般。而这种时不时的“降雨”让天色愈发昏暗,这似乎也成了魔域的夜晚,许多人都在这时候选择歇息或安睡。
她来了这些日子也发现了,魔域几乎没有水,她看到魔修们也几乎都是饮酒饮血,只在某些地方有些非常不干净的脏水售卖。
她若不是能够用灵力制造水,这几天下来早就受不了了。
但她明显看到魔域有许多水流冲刷形成的峡谷、河道,说明在许久以前这里是有水的。
羡泽脑中甚至有了个假设:
当年夷海之灾,海水倒灌,江河蔓延,陆地面积极大缩小,形成了九洲十八川的地貌。但如此大量的水也不可能无中生有,会不会是从魔域中抽走了水灌入凡间,让这里冥油肆虐,一片干涸?
灰烬的气味蔓延进屋中,宣衡道:“又不像是雨。”
“对,下得是泥巴和沙粒,很脏。幸好没有风。”羡泽将窗子合起来大半,只留一道缝隙。
宣衡声音轻轻的:“你以前特别喜欢下雨。”
羡泽:“我现在也很喜欢啊。不过趁着外头寂静无人,我也打算洗个澡。”
宣衡僵了一下。
羡泽:“瞎了就是好,你都不用躲了。”
宣衡:“……我本也不必躲。我们夫妻多年,什么没见过。”
羡泽:“哈。”
她不再搭理他,屋内也有浴桶,她自己灵力流动,涓涓水流淌入其中,随着她一只手探入水中,也逐渐变得温热。她前些日子在自己的宝囊中疯狂抽卡,以前嫌弃的什么梳子手帕破发簪,现在终于是派上了用场,她甚至还抽到了几身干净衣服。
羡泽这才注意到这些衣衫被整齐的叠起来。
难不成是钟霄整理过的?
只是她往宝囊内侧耳,并未听见钟霄的声音,或许她此刻又是昏睡着。
屋里水汽氤氲,宣衡听见水声还是显得有点坐立难安。
她之前就很喜欢温泉,喜欢溪流,喜欢将脚泡在水中。
以前千鸿宫的温泉,他也陪她去过,她总是会蒸的脸颊通红,有时候甚至在池岸边枕着手臂而眠……
羡泽道:“帮我拿衣服吧,就在床上。”
宣衡在她不在时,已经在屋内大概探过一圈,对房间的构造基本清楚,便走过去拿起床铺上柔软的衣服,扶着床架朝她说话的方向递过去。
而后又一点点退回了距离她十步远的长凳边。
宣衡并不知道自己坐的位置,其实能跟她看得见彼此,他只是蹙眉思索,半晌道:“……你为什么要来魔域?之前在明心宗就是魔主分身袭击你,这里很危险。”
羡泽道:“我来找人。”
宣衡微微蹙起眉头:“找谁?”
羡泽轻笑一声:“你见过的。我的孩子。”
他一下子眉心锁紧:“你是说明心宗时你身边的那少年。那当真是你的孩子?有必要为他涉险吗?”
羡泽轻笑:“我们母子情深,你嫉妒了?”
宣衡轻声道:“他确实跟你渊源颇深,当初在明心宗的时候,我就立刻去查了他。他叫江连星。”
他缓缓道:“‘江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这是你亲手写的诗。想必也是你为他取的名字。难不成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羡泽:“……”让这些人说的,她都已经要忘了江连星只是徒弟了。
她专门戳他肺管子:“不是。是我前夫的孩子。”
果然,宣衡或许因为目盲,更控制不住表情,他眉心抽动了一下,道:“他叫什么?”
羡泽:“你不认识。”
宣衡忽然开口道:“葛朔。”
羡泽惊愕沉默的看着他。
他怎么会知道葛朔的存在?!
她的沉默,就是确认,宣衡面上的表情一瞬间几乎拧巴到痛苦,他重归平静,慢慢道:“你或许早就想与他成婚了吧。但终究是我们在前。”
哈?什么玩意儿啊?
他在自顾自的比什么啊?
她手指尖拈起水,就朝他脸上掸去:“跟你有个屁关系,闭嘴吧。”
宣衡似乎在发现她恢复记忆之后,也找回了一点点活气,他脸上落了水滴,也并不在意,思索道:“那个孩子,他身上有你什么你需要的东西吗?”
羡泽悚然:“……你知道什么?”
宣衡轻声道:“只是这么猜。你着急找到他,却不像是纯粹的担心。”
老夫老妻老熟人就这点不好,宣衡真的太了解她了!
羡泽慢慢冷笑起来:“你觉得我对所有人都像对你那样?我也有真切关心的人。”
宣衡没有否认。或者是他装听不见。
她洗净头发与身上走出浴桶,宣衡听到声音,自然也感觉到蒸腾而出的热气,微微偏过头去,让身子避开她出浴的方向,垂着眼皮不言不语。
羡泽披着干净衣衫,手指转了转,水流净化。她道:“你也洗洗吧,牵一条脏狗我也嫌丢人。”
宣衡没挪动。但他也受不了长久跋涉之后的自己,半晌后缓缓启唇道:“……等你睡了。”
“那你洗澡的动静,不是吵我睡觉吗?”羡泽坐在床榻边懒懒道。
宣衡巍然不动半晌,羡泽坐在床边也不着急,收拾着自己的宝囊。
外头随着脏兮兮的雨,天色越来越暗,他终于坐不住了,扶着桌边走到另一边浴桶旁,像是之前重逢时那般,一丝不苟的宽衣解带。
羡泽也没说话,收拾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只是目光偏了过去,看到他露出的脊背和后腰,还有他摸索着将脏衣搭在椅背上时,转过来的脸上那强装镇定的表情。
她一下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宣衡动作一僵,眉头皱起:“……你在笑什么?”
羡泽目光看向他胸膛上好几点烙疤。
她故意刺激他道:“你身材不如当年了。才十几年,你怎么老的这么快?”
宣衡抿紧嘴唇,怒极反笑:“你都能找生龄十几岁的,谁能长久的入你的眼。”
第104章
羡泽乐于看到他气到面具裂开的模样, 咧嘴道:“你也没说错。”
宣衡咬牙,背过身去,身影很快隐匿在蒸腾的热水中。
不过他确实有变化。
在她刚伪装身份到千鸿宫的时候, 他像个满心能与世界对抗的二十出头的青年, 在繁复衣装下也有几分被束缚太久的蓬勃青春。
现在肩膀宽厚结实些,那面无表情的严肃之下,多了几分沉郁和压抑, 更像个已经被磋磨的差不多的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了。
羡泽也困了, 她重新设下房间的结界后打算浅眠入睡, 宣衡似乎察觉到她这边的安静, 也在浴桶中缓缓地迷茫的吐出一口气来, 然后呆坐着许久都没有动。
仿佛失去了金核,失去了千鸿宫少宫主的身份, 他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他慢慢运转周天, 想要梳理被魔气入侵后紊乱的经脉, 洗澡也刻意放轻了动作,压低了声音。
羡泽似乎也在轻微的水声中, 沉沉睡卧在大床中间。
宣衡不记得她将干净衣衫放在何处,他在魔域中又难以展开灵识, 只能扶着屏风, 滴着水缓缓走出来,眉头紧皱的四处摸索。
幸好她呼吸起伏丝毫没变,只要他不踢到桌椅惊醒她就好——
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在你右手边前头的桌台上。”
头发还在滴水宣衡沉默。
羡泽看了一眼他的腰窝脊背,懒散的枕着胳膊侧躺,笑道:“别不好意思啊,咱们夫妻一场, 什么没见过。”
她只瞧见某人就跟要披甲上战场似的,飞一般地甩开衣袍裹上,穿上衣服又要脸了,垂着头不搭理她,慢条斯理叠着衣领和衣袖。
这信念感,仿佛刚才光屁股的人不是他一样。
宣衡感觉到她灼然的目光,忍不住拿着剩下的衣衫躲到屏风后,再去慢慢穿戴。
羡泽听见他最后几步走得太快撞到屏风的闷哼声,还有他似乎因为看不见而系错了绳带的略微懊恼地吐气声。
她张嘴无声大笑,他果然听出来,恼火道:“你笑什么?”
羡泽不接话,道:“我渴了。给我倒水。”
宣衡那边动作顿了顿。
毕竟在曾经婚姻那些年,她总是这样理直气壮地使唤他做这做那,他抿紧嘴唇走出来,摸扶着桌案和茶杯,勉强为她倒了一杯茶水,小心翼翼走到床边去。
他递向她说话的方向,却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让瞎子给你倒水,你真好意思。”
羡泽接过茶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现在能活着,多亏了我。要是不乐意伺候,我就把你留下抵押房费。”
宣衡咬了咬牙不说话。
她看他吃瘪的样子就高兴,白日包裹在尾巴上的破布条都已经拆掉,此刻那长长龙尾缠绕着她自己的小腿,尾鳍盖在脚踝处,愉快的轻拍着。
他听到了拍打的声音,微微皱眉侧耳:“是你的……尾巴?”
羡泽仰头喝水,没有回答他。
宣衡这辈子只有一次见到她人身露出尾巴。
他也从来没有触碰过。
他轻声道:“我能碰一下吗?”
羡泽尾巴在空中顿了一下,她皱眉将杯子塞到他手中,尾鳍快速打了他手背一下,道:“行,你碰过了。”
宣衡朝着她龙尾离开的方向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下但没有来得及碰到,他手就这么摊开在半空中,羡泽也注意到了他掌心里烧融化了掌纹指纹的烫伤。
她盯着看了片刻,就在宣衡以为她不会让他碰,垂眼将手缩回去的时候,她尾鳍在他指腹上搭了一下。
他手有些僵硬得不敢乱动,看她搭着并未拿开,才指腹轻轻捏了一下。
宣衡还记得好多年前惊鸿一瞥时,她尾鳍的美丽光泽,实际摸起来她的尾巴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脆弱,尾鳍柔韧,边缘锋利,她鳞片下像是纤细而有力的肌肉,他还能摸到尾脊上的刺,此刻正放软贴着尾巴的弧度。
羡泽枕着胳膊,看着这个男人膝盖压在床边,面上似惊叹似陌生地小心翼翼抚过她的尾巴。
他掌心的伤痕粗糙而带起新奇嶙峋的摩挲,只是当宣衡轻抚到了她尾巴内侧鳞片稍薄的软肉处,羡泽腰一抖,尾脊上的金刺立刻如针般竖起,她瞳中也金光大盛,毫不犹豫抽打向他手臂。
他指尖滴血,挽起衣袖露出的小臂上也一道红痕,他轻轻倒吸一口冷气。
羡泽轻哼道:“别乱碰,我尾巴抽人很疼的,你敢得罪我,我就靠尾巴就能让你身上没一块好肉,你信不信!”
宣衡脸慢慢地涨红起来,他抿紧嘴唇,喉结滑动,面无表情道:“……我信。”
羡泽盯着他,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骂道:“宣衡,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宣衡不说话了。
他挪回去,慢慢地走回桌边,摸着将两条凳子拼在一起,合衣躺下。
羡泽指尖一弹,水汽散去,灯烛熄灭,魔域那细细密密的脏沙,像是夜雨般急促落下。
屋内一片沉默,二人都压着鼻息,彼此都做出不显山露水的安静来。
羡泽翻来覆去,只感觉脑子里无数回忆涌上来,他的呼吸声都如此烦人。她忍不住拿起床铺上的软枕,朝他扔了过去:“不许喘气!你再喘气,我就杀了你!”
宣衡也气道:“你教我怎么不喘气,哪怕灵力封息也不能一直不喘气!”
他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她的本性不讲理,婚后她也暴露这一点,但那时候宣衡心中太惴惴不安,太害怕失去她,两人都藏着秘密在演戏,他还从来没有对她直接怼回去。
宣衡也忍不住想:就这一条命,大不了她拿去折腾,他倒想彻底见见她的本性。
羡泽也没打算讲理:“那你就赶紧睡,你再不睡我就把你打昏。”
他躺着的长凳连他后背一半宽都没有,宣衡干脆坐起来:“那你直接打昏我吧,我这么躺着也睡不着。”
羡泽死盯着他:“你想挤上床,你想被我睡!”
宣衡:“……你那张床是魔域的尺寸,能睡八个你,也叫挤吗?”
羡泽死盯着他:“你只解释了前半句。说明你还是想被我睡。”
宣衡脸色难堪,嘴唇动了动:“……我没说过。”
羡泽忽然挪动了一下:“那你上来吧。”
宣衡面上表情有些惊疑,蹙紧眉头,总觉得她在耍他,坐着没有动。
羡泽往里滚了一圈,没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坐起来:“嚯,我还要请你上床吗?”
宣衡腾地站起来:“不用。”
他抿着唇大步走过来,然后脚狠狠踢在了脚踏上,倒吸一口冷气。她哈哈大笑:“傻死了。这么多年就没人发现你本来就是个呆瓜吗?”
宣衡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合衣躺下来。
二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他沉默许久,轻声道:“……羡泽。就这样吗?”
“呼……”
他不可置信的微微转过脸去侧耳听。
她真的睡着了。
……
千鸿宫中,雾霭缭绕。
“……你当真要嫁给他了?”宣琮望着她。
他没那么蠢,不会问他们之前在翰经楼台阶上的轻吻算什么,只是不可置信:“是他骗了你吗?还是提出了什么条件?”
他知道羡泽有意想接近宣衡,但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可一旦成婚,这就不一样了。
羡泽托腮笑起来:“怎么说呢……各取所需吧。”
宣琮一瞬间就认定了:宣衡必然要挟她了。
她鞋尖上的血点,她定期与宣衡的见面,她听说死了四个人之后的吃惊。
羡泽身份应当不一般,但她似乎在掩藏什么……这场婚事必然不是你情我愿,看她脸上也丝毫见不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甜蜜。
宣琮发髻上斜插了几只簪子,其中一支正是梧桐枝叶的样式,她并没有发现。他这几日踌躇的许多话,仿佛就在这失之毫厘间失去了说出口的意义。
他本想说她看起来那么自由自在,若是他愿意全力协助羡泽达成她的目的,有朝一日要不要二人一同离开这里,就去游山玩水,扮作戏班乐师,周游九洲。
但……
她已经有些好奇的问起了,成婚的新娘是否需要戴盖头。
宣琮心里苦涩一瞬,挤出点笑容,摇头道:“入了仙门便是结为道侣,平起平坐,自然不可能挡住女方的面容,更不会什么先送入洞房之类的。我参加过一些弟子的结侣仪式,有的庄重繁复,也有的活泼有趣。”
羡泽托腮:“宣衡懂得怎么办婚礼吗?他恐怕又要查阅许多书典了吧。”
宣琮看着她好似无忧无虑似的侧脸,轻声道:“羡泽,有些人不该招惹的。”
羡泽凝望着他,微微弯唇一笑:“谁?你吗?”
宣琮学着她的样子也托腮靠在围栏上:“我可是谁路过都能踹一脚的。我是说我的兄长,他最会自己骗自己了。”他说着,忽然感觉到自己袖中尺笛震动,他看着尺笛上浮现的字样,环顾四周,果然在台阶高处看到了宣衡的身影。
……自从羡泽答应与他成婚后,兄长简直就是四处游荡的鬼。
羡泽也转过头去,看到了宣衡。
宣琮分明听到她像是无奈地暗骂一声,但下一瞬便脸上露出大大笑容,对远处的宣衡挥了挥胳膊,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
宣衡也朝着台阶下走了几步,对羡泽伸出手。
羡泽慢慢抬起眉毛,并不着急挪动,她靠着围栏,偏头看向宣琮:“往后都是一家人,有的是机会见面说话,跟你聊一会儿我心情好多了。还是说,以后你不想让我再来找你了?”
宣琮眼波流转:“你是想借刀杀人害死我吗?”
羡泽弯唇:“你怕死的话就算了。”她直起身子要走,宣琮忽然拽了一下她手腕,垂眼笑道:“我偏不怕死,来找我吧。”
羡泽回头看向宣琮,不用想,她也知道身后宣衡脸上皱眉的表情,抿嘴笑了。
宣衡已经走下台阶来,停住在十几步开外。
宣琮松开手,她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面露笑意朝着宣衡走过去。
宣衡松开眉头,握住她的手指,压根没有回头看宣琮一眼,便与她低声交谈着往台阶上方走去:“你要不要挑一挑喜服的款式,还有喜盒中都放些什么东西。”
羡泽本想说“你挑就行”,但宣衡双瞳中的神色,已然暴露了他的怀疑与不安,她可不能一味折磨他感情,有煎熬自然也要给点希望。
羡泽笑道:“要!喜服是红裳吗?头冠上可以戴东珠吗?能多弄一些宝石吗?”
宣衡面上一丝笑意展开:“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竟不知道你喜欢珠宝。”
他一向是少有灵光、勤能补拙的类型,此刻为筹备婚礼也下了苦功夫,列数着准备的喜礼,牵着她朝台阶上走去。宣琮远远看着,若是不知真相,看起来当真是好一对甜蜜中略带羞涩的未婚夫妻。
只是如果在他们走过拐角之前,宣衡没有用阴冷的目光看他一眼,就更像了。
一般人家的婚礼从纳吉请期总要数个月,道侣的仪式也大多会邀请天南海北的师长兄友,相比之下,宣衡的婚礼只筹备了不到一个月。
宣衡并不愿意让婚礼的事情假以人手,他虽然也想大办典仪,但必然会引来诸多人对她身份的猜疑。
大张旗鼓的宣布跟鸾仙结侣,那可太给千鸿宫贴金了。
他绝不愿意这样做。
哪怕他知道羡泽并未失忆,却也时不时能骗自己骗到恍惚,他们仿佛只是千鸿宫看似浪漫实则无情的层檐勾角之下,一对隐秘又亲密的小夫妻。
这场婚礼规模不会大,宣衡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能愿意成婚就已经很难得了,宣衡没有拿礼单、饭酳、拜节等细节来烦扰她,基本只是给她过目便定下了。
他不想只是交换信物的结侣仪式,便又参考了许多旧书上关于贵族成婚的细节,甚至连酒器花纹与大漆摆件朝向都考虑在内。
婚礼虽不对外公开,但他还是很看重,有太多事务要做,这些婚礼筹备的事情,只能在夜里去做。
宣衡却并不觉得劳累枯燥,甚至说那一个月的筹备,几乎比婚礼这件事本身还让他愉悦与兴奋。谁也不知道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少宫主,无时无刻不徜徉在婚礼与婚后生活的幻想中。
他希望一切都是符合礼节且圆满的,就像是千年来无数成婚的夫妻那般。
宣衡认真挑选能够来证婚的人:必须是他的心腹,必须对他的命令绝不表现出一丝违抗,必须未参与过东海一事,甚至都不知情。
但宣衡心里的不安,并未随着婚礼接近而消散。
羡泽又一次提出要青鸟送信给众神鸟,邀请他们来参加婚礼,宣衡不知道她这是试探还是故意——众神鸟有谁不知道千鸿宫是屠龙的仇人,她要真的邀请了,婚礼现场恐怕要变成血案。
还是说……连婚礼都是她的圈套?
会有神鸟到时候大闹婚礼吗?
第105章
婚礼当日。
天气不算太好, 细雨霏霏,湿雾弥漫。
千鸿宫的弟子们只知道主殿附近不可出入,大门紧闭, 远远地像是长老宗亲在密闭清修。
宣衡只请了几个亲信的宗亲作为证婚人, 婚事在主殿侧厅举行。
只是从清晨开始,千鸿宫周围汇聚的鸟儿就太多了,鸟鸣阵阵如浪潮般在山谷与水面上回荡, 宣衡因这异象, 心事重重的凝望着远处。
宣琮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他也显然预料到了——以宣衡的性子, 必然会要他亲眼看着二人礼成。
玉銮云车罩着一层薄纱, 从半空中穿云而来,落在主殿廊庑前, 两位女侍扶出了红衣女子。
羡泽头戴金钗珠冠, 一身红裳没有夸张的形制, 只有细致入微的刺绣镶珠, 千鸿宫有自己的针工,她衣裙下摆处便是欲飞的千鸟, 披帛上是千鸿宫的群山河流,膝澜有海浪的波纹。
衣裳开领窄腰, 勾勒她的轮廓, 脖颈锁骨在红的衬托下如羊脂玉,她进了殿门,却完全不像是成婚,更像是贵客,有些好奇的打量着从屋顶悬下来的红缨八角琉璃大灯与抱柱横梁上的金红绢带。
宣琮能看到几位宗亲的面色都不太好,显然是被强压着来参加这场婚礼, 几人看到羡泽的面容,也恍惚了一瞬,垂下头去,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都有一种“少宫主也难过美人关”的扼腕惋惜。
宣琮其实知道,宣衡比他更豁得出去。
这场婚礼虽然没有大办,但少夫人的存在却将是人尽皆知,这必然有无数长老宗亲的拼死阻挠。
千鸿宫数百年来就没有哪个宗主有过婚姻,他们会虚伪的说是因为宗主一生要献给神鸟,实际上宣琮知道,那是为了众多孩子中选拔宗主的潜规则,能一直轮回下去。
宣衡选在这时候成婚,或许也是因为近日刚刚有数位长老惨死,正是宗门上下最无人敢阻挠他的时候——但宣琮也不敢想象,他背后对千鸿宫上下有多少施压、胁迫和控制,让此刻没有一个人敢阻拦这场婚礼。
宣琮本以为宣衡是千鸿宫的傀儡,他以为自己的放浪形骸才是反抗。
现在他愈发感觉出来了,兄长比谁都偏执。
认准就要的东西,比谁都疯。
不过宣琮猜测,羡泽应该对他兄长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宣衡也是这样想的。
她没必要知道。
想要成婚的是他,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甚至宣衡眉眼之间仍有几分歉意,宣琮能侧耳听到他低声说什么“只能在此处办婚礼,终究是对不起你……”“你说冠顶的东珠?有,还有许多……”
只是这婚礼越办,长老们越是脸色难看。
二人叩首的环节,羡泽压根不打算拜任何天地师长,宣衡也早与她商议好了,并不在意,只是独自一人直挺挺的向天地,向殿厅正座上代表卓鼎君的师承经传叩拜。
但除了千鸿宫的一切以外,宣衡还在上座主位,放了一支朱笔。看那朱笔并非什么上等的法器,而是件旧物。
宣衡低声笑道:“我小时候,母亲来东山别宫看过我,给了我这支朱笔。她此时应该仍在外闭关,这朱笔就当做她见证我们的婚礼。”
羡泽轻“啊”了一声,对着朱笔微微颔首。那位说当宣衡继位后就来参加典仪的母亲。
那几位长老看着立在原地环顾四周的女人,与规规矩矩跪拜的少宫主,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到了婚礼最重要的交换信物的环节,宣衡奉上的果然是自己腰间的玉衡,当他弯腰为羡泽系上玉衡时,羡泽手指有些轻浮的拨弄着玉衡的缨子,有位长老脸憋得通红,竟然当场昏了过去。
这是千鸿宫最重要的信物啊!
而羡泽也拿出了交换的信物,不是任何珠玉法器,而是一根羽毛。
白色中点点洒金的羽毛,尾端有微微烧焦的痕迹。
一支羽毛,来交换意味着未来宗主最大诺言的玉衡?
而宣衡面上却涌上来被冲击的惊愕欢欣,他紧紧握着那支羽毛,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宣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羡泽的身份不对劲。
之前只是以为她是不出世的大能,或者是其他宗门的重要人物,但现在看宣衡的态度绝不仅是这么简单。
宣衡的玉衡因为曾经由鸾仙之手送还回来,所以他视若珍宝,绝不可能随意赠人,而此刻他系在羡泽腰间时的神情,隐隐透露着某种狂热,就如同当年他念叨结仙缘时那般!
再加上羡泽对拜师承经传拜天地的不屑一顾,赠予的信物是一枚羽毛却让宣衡如此激动……
他也记得上古典籍中记载过神鸟入世定情,以羽毛作为信物,不腐不坏,甚至说哪怕凡人死后化作魔域的鬼,掉入冥油河中,握着羽毛也能浮上来。
难不成、难不成眼前的女子,是传说中的鸾仙?!
怎么可能!
在宣琮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双方交换信物,婚礼也过了半。
仆从端来金盆,二人洗手作礼沃盥,再移步到侧间共用酳酒。
桌上摆了金器大漆盛做的九道饭菜,二人需要三饭三酳,以示夫妻今后要共餐同饮。
本应该严肃重礼的仪式,但羡泽却满眼好奇扭头乱看,发冠上珠玉晃动,宣衡笑了笑,为她扶住发冠,细细解释礼节的出处与寓意。
这场婚礼因为二人的喁喁私语而显得温情私密。
桌上的饭菜要各吃三口,但因为那腊肉太好吃,羡泽吃了第三口之后还忍不住伸筷子,宣衡连忙道:“夜里让膳房再做,回头端屋里,这会儿再吃寓意就不好了。”
羡泽偏过头,有些不满道:“大不了我吃六口,吃个六六大顺。”
宣衡宽袖下挽住紧紧挽住她的手,侧耳对她说了好一阵子,她终于作罢,拿起绘有雌雄双鸟的大漆合卺。夫妻二人需各饮三次,她一尝是好酒,面上有些惊喜的神色,宣衡眼睛微微弯了一下,似乎是特意为她备的。
只不过宣衡几乎从不饮酒,以袖掩面,三大口下去面上也微微皱起来,到夫妻对拜的时候便是两颊泛红。
而后便是双方可同亲友饮酒,共分餐食作为沾喜,但周围的长老脸色比腊肉还黑,宣琮又不想沾这个喜,无一人上去主动分餐。
宣衡抿着嘴唇,面无表情的请女侍端来分餐的瓷盘,走到宣琮面前。
宣琮看了他一眼,这沾喜纯粹是来针对他啊。
宣琮目光斜向羡泽,她正在看向窗外,对着二人对峙丝毫不知。
他笑道:“……哥,我吃不动了。”
宣衡冷冷道:“既然来了,就别坏了规矩。”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宣琮还是拿起了大红色漆筷,夹了一口吃下。
宣衡不再看他,转过身去要将剩下几杯酒端给诸位长老,就听见宣琮在后头发出干呕的声音。
他回头怒瞪。
宣琮还不知道从哪儿弄出刺绣帕子,小心翼翼地捂着嘴:“哎,不好意思,味儿太冲了。啊……我不会是害喜了吧,哥,这是双喜临门啊。”
宣衡:“……?”
诸位长老:“……??!”
羡泽听见这话实在绷不住,狂笑起来,宣琮也眉梢挑起看向羡泽:果然她并不是没注意到他们兄弟二人的针锋相对,只是故意装作没听见。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发觉这屋里氛围似乎很诡异,宣衡正冷冷盯着他弟弟不说话。
羡泽:咳……她是不是不该笑。
这个场面确实有点像什么小三挺着大肚子大闹婚礼现场。
宣琮你真行啊。
宣琮对羡泽咧嘴一笑,还要扶着腰,装出有孕的模样,羡泽宣衡拿起桌上金杯,朝他掷去!
宣琮侧头躲开,那金杯砸开窗户,噔一声落在殿室外的石阶上,噔噔作响的滚落下去。
婚礼现场一片死寂,羡泽觉得俩人说不定能打起来,亢奋的两眼乱飘。
但宣衡目光挪过来,沉默的看着她不嫌事儿大找乐子的表情,眸中隐隐有些伤心与指责。羡泽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只说自己不太舒服想要先入房去了。
这正合宣衡的意思,婚礼结束他也不需要这些人在这里,正想跟着离去。
几位长老却死死拦住了他,刚刚昏倒的那个长老甚至憋得嘴角要吐出血来。
宣衡也不想让这群老东西坏了喜事,只好让女侍先陪她去新房中。
长老看到羡泽乘车离去,才凄声道:“少宫主,我们已然见证了婚礼,是时候告诉我们她的身份了吧。”
宣衡却摇了摇头:“还没到说的时候。”
“今日清晨起,千鸿宫周边万鸟汇聚,异象已然引来许多弟子的猜疑,是否是上天的启示,证明此女不该入千鸿宫的宗门——”
宣衡:“为何不能是万鸟齐贺呢?”
宣琮靠着窗边,忽然幽幽道:“可为何此刻外头却如此安静。千鸿宫从未有过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的时候。”
千鸿宫周围终年鸟鸣,此刻却寂静一片,几乎到了让人有些耳鸣的地步。
宣衡微微皱起眉头,从主殿向下看去,主殿外的广场上,也有许多弟子意识到了这一点,正翘首环顾。
“下雨时鸟群本来就甚少鸣叫。”他道。
宣琮轻笑:“是吗?这样的小雨不至于让群鸟不飞,但我刚刚一只鸟的影子也没见到。不会周围的鸟群都暴毙或者远离了吧?”
长老们也眉头紧皱,议论起来。
宣衡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设想了无数可能,转身匆匆往作为婚房的鸿鹄殿而去。
他进入殿内时天色已然昏暗,女侍只伴在外间,而婚房内红烛飘摇却不见人影,只瞧见她自己选的刺绣纹样的红色礼服脱下来,从床上滑落,大半都掉在脚踏上。
甚至连她指名要的缀满东珠与宝石的冠帽,也被摘下来放在梳妆台上。
宣衡愣愣看着那躺在脚踏上的婚服,上头甚至还因她匆匆离去,留下半个脚印。
这就是……她对待所谓“精心挑选”的婚服的态度?
他弯腰捡起,才发现那婚服的腰带上,竟然还挂着他的玉衡!她把信物就这么扔在地上!
宣衡愣住了,半晌才缓缓蹲下去,手指紧紧握住那冰凉的玉衡。
他垂着头,脸上的表情乱得无法收拾。
她难不成就此离开了?
忽然他一个激灵,连忙起身用尺笛定位——
尺笛的方位指示着羡泽既不在客舍、翰经楼,甚至也不在丹洇坡,她竟然在千鸿宫最上端的缠枝台。
外头细雨飘摇,她怎么去了那里?
宣衡来不及换掉婚服,握着玉衡,御剑赶去。
缠枝台修建在楼塔高处,他随着楼塔内部的木梯拾阶而上,穿过穹顶与屋脊,脚步急促。
忽然,宣衡余光从小窗上,看到双翼张开的影子飞掠而过,那身影有些熟悉。
而当他到达最上端当年特意修建的缠枝台上,遥遥见到了羡泽的身影。
她正穿着礼服下红白二色的交领单衣,倚栏而立,细雨沾湿她的发丝与肩膀,身边立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那男人身材瘦削高大,对她叉着腰,一只手搭在腰后几把刀剑的剑柄上,甚至在发脾气:
“你今天就能跟凡人随意成婚,明儿说不定能点化三头野驴做你的护法坐骑!这件事为什么不与我商议——说到底,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宣衡心里一惊。
与他商议——
什么人敢说这种话,羡泽做什么还要与他商议?!
这口吻,难不成对方是神鸟之一,是她的伙伴?
羡泽并不因为他的语气而生气,反而笑着拍了他斗笠一下:“你都不祝我新婚快乐——”
竹笠男子像是被她气得脑袋冒烟,宣衡在雨声中隐隐听到他说:“……都是闹剧,我知道你是觉得有趣!……不是能拿来玩的事情……快点结束吧!”
宣衡心中一紧,攥着玉衡的手也握紧。不论是千鸿宫,亦或是神鸟,都没有人看好这婚姻,他们却这样像过家家似的随意又庄重地凑在了一起。
羡泽的回答,让他心里稍稍有些宽慰,她笑起来:“刚开始就结束,怎么可能?我还应该请你喝一杯喜酒的,你就收起羽翼,扮你的剑圣葛朔,来凑个热闹多好。”
葛朔?
第106章
宣衡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在凡间成名有几十年,听说善用刀剑,虽是散修, 但境界不可估量, 甚至有人怀疑他已突破元婴进入化神。
不过他近些年似乎杀人不少,有人传闻他是挑战天下无敌手的“剑圣”,死的人都是手下败将;也有人说他其实是杀手, 专接仇杀, 这些年各大仙门甚至有些长老师尊、或是有尊号的修仙者, 都死于他手。
“喝喜酒”这样一句在朋友间稀疏平常的客气, 却让男人面上浮现一丝难堪, 他偏过头,脸也朝向宣衡的方向。
宣衡迅速后退两步, 运转灵力隐匿身影。
宣衡也从楼梯扶手间的缝隙中, 看到男人平直的眼皮垂下去, 迅速收拾好面上的情绪。
葛朔叹了口气, 朝着她靠近了些,低声说些什么。
二人聊天声音愈发低下去, 他的姿态既像是向她汇报,又像是与她相熟亲近, 甚至说到后头, 他伸手去摸了摸她摘掉冠帽后散落下来的发辫。
羡泽因他说的话面露思索之色,又紧接着笑起来,二人距离太近,本就如同交颈相拥,她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靠到他怀里去。
葛朔粗粝的手扶住了她, 似乎也低头笑了,二人刚刚的一点不合就这么轻轻化解开来,相视一笑的目光……简直像是一对青梅竹马。
夜色深重,细雨飘摇,宣衡藏匿在缠枝台下方,他都分不清自己心中是嫉妒,还是惶恐和陌生。
他死死盯着眼前不愿意挪开目光。
但竹笠男人并未久留,他头微微一偏,雨水从侧面滴落,他弯下身子,将竹笠抬起来些。
就在宣衡以为他们会亲吻的时候,两个人只是额头轻轻抵在了一起。
宣衡那一瞬间头皮发麻。
他们不需要亲吻。
所以他才输透了。
宣衡恍惚的朝后挪着脚步。
羡泽抵着他额头,咧嘴笑起来,那笑容是带着酸鼻子的依恋,她眼里一切的伪装、愤怒与戒备都在这一刻融化,肩膀松弛,抓住了葛朔粗糙的双手晃了晃。
她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去依恋一个人……?!
宣衡只感觉耳鸣遮盖了雨声,他几乎想要扭头逃离,但身子却动不了,只能攥着木梯的扶手,慢慢朝下方退去。
那扶手几乎被他捏出一道道裂痕,他却觉得脚下的台阶都在摇晃。
在他退下十几层台阶之后,宣衡忽而听到一声悠长的鸣叫与翅膀扇动的声音。
他仰头看着横梁之间的小窗,就瞧见苍鹭的身影展翅飞去。
那苍鹭的羽翼烧焦,遍布伤痕,长喙上甚至有些磕痕。
苍鹭突然仰头而鸣,声音如钟磬击山。
突然寂静几个时辰的群山,以这声鸟鸣为号令,重新恢复了叽叽喳喳的喧嚣。
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在他仰头看着小窗的瞬间,那苍鹭的眼眸似乎也透过小窗,朝他撇过来一瞬。
宣衡有些仓皇的倒退几步,转头朝楼梯下方飞奔而去。
……
羡泽回到婚房,女侍看到她沾湿的肩膀与裙摆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多问。
羡泽本打算用灵力弄干衣裳,但还是没这么做,她理直气壮——
宣衡要是问她去了哪里,她就说自己去透透气了。
要是再细问,她说出苍鹭也没什么。
羡泽推开门走进去,层叠红烛烧得凹下去,盛满了小水洼般的烛油。层叠帷幔之中的婚房并不大,布置的温暖精致,这里似乎是他少年时候的居所。
或许正是这样小小的房间,才不会因为漏风有可怖的呼啸。
男人的婚服也被扔在地上,宣衡半个身子倒在床上,脚踩到了自己的婚服而不自知。
她嗅到隐隐的酒味,而桌案上的双杯连体的合卺酒爵已然空空如也,羡泽有些惊讶得走进去,他昏睡在揉成团的锦被中看不清脸,她拍了拍他膝盖:“你自己把酒都喝了?”
宣衡咕哝一声,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来,迷蒙的望着她。
他乌发垂下来,有几缕乱发贴在脖颈上,羡泽愣了愣。她印象中,他永远都是冠带齐整的模样,她从未见过他散发。
那总是严肃庄重的面庞在烛光中柔和些,他终于显出二十出头模样应该有的青涩。
羡泽侧目看过去,能瞧见他的玉冠被摘下来,和她的珠冠倒放在一处。
他抬起眼睛看向羡泽,眼睛里像是盛满火苗的烛油那般晃了晃,张了张嘴半晌道:“……你去哪里了?”
羡泽:“我去透透气了。我的朋友来了,也是神鸟。”
宣衡并不吃惊,只是偏过脸去。
她弯腰捡起婚服,才发现二人婚服缠在一起,一大片布料被拽起来,她用力一扯,也拽掉了锦被,宣衡从床上跌坐在了脚踏上。
他面颊酡红,似乎还没理解自己怎么掉到地上了,有些茫然的看着她。
羡泽大笑:“傻死了,你以后可别喝酒了,否则别人都看出来你是个呆瓜了。”
宣衡惊异又恍惚的看着她的笑容,羡泽含笑道:“这么看着我干嘛?不过是出去一趟,你可不要怪我。”
宣衡摇摇头:“……不怪你。”
只是他对她抬起了手,掌心正是那块玉衡,宣衡涩声道:“只是你落下了东西。”
……啊。
完蛋,她瞥见苍鹭的飞影,一高兴就脱掉厚重的婚服跑出去,全然忘了这个什么信物。
他脸上的表情是强压下去的失望,羡泽微微挑眉,坦坦荡荡的接过玉衡:“啊,我总是不习惯腰上还挂着环佩。没摔坏吧?”
宣衡摇摇头。
羡泽有些好奇地捧着玉衡看,道:“它凉凉的。你是佩戴了很多年吗?”
宣衡点头:“几十年了。”
羡泽忽然将玉衡放在鼻尖处,嗅了一下,笑道:“好像能闻到你熏香的味道。”
他因她凑在鼻尖的动作,心剧烈跳动起来。
仿佛是她在嗅他身躯一样。
羡泽转过脸去,只瞧见宣衡面上泛红,愣愣的看着她,她弯起嘴唇,将玉衡放在枕头下:“我以后会慢慢习惯它的,你也要提醒我。今夜就先放在枕头下,为我镇压梦魇吧。”
宣衡抿了抿嘴唇,失望淡去,变做了一点点希望的光,仿佛是自己也会被她慢慢习惯。他轻声道:“……嗯。我也会将你给的信物贴身而放的。”
羡泽笑弯了眼睛。
真好哄啊。准确说他很愿意自己哄自己的。
她解不开二人的婚服,又不愿意叠衣服,便一把抱起来,放在旁边的圈椅上:“婚服应该不会坏,明天让人帮忙挂起来吧。”
她回过身来,宣衡正撑着起身,但脚步有些踉跄不稳,羡泽伸手扶了他一下,他的手却揽住了她的腰,二人一并倒在了床铺上,帷幔勾带拽下来,薄纱与帷幔一下子笼罩住了二人。
宣衡只这么用力的抱过她一回,此刻他将脸埋在她颈侧,也嗅得到她肩膀上雨水的气味。
他双臂收紧,她挣扎起来,他以为是她不肯,更是紧紧抱着,甚至委屈道:“我们是夫妻,我抱你一下又怎么了?这床都是要我们同眠的——”
羡泽:“我哪里说不让你抱了,被子都快掉下去了,还有鞋子都没脱……哎!”
他真的酒量太差了,这才几盏甜酒他便全然昏了头,完全不似平常的矜持克制,什么解释也不愿意听,只是抱着她不撒手。她蹬掉二人的鞋子,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往床上拖了拖。
她使了点灵力,势头力道太过,他脑袋一下子撞在床铺内的红木柜子上,柜子上摆放的琴与瑟也轻响一声,他捂着后脑皱起眉头。
羡泽道:“呃,这也算琴瑟和鸣——”
宣衡看着她,鼻子微微皱起来,半晌鬼使神差开口道:“……疼。”
羡泽:“啊。那肯定疼啊,砰一声响。”
宣衡:“……”
羡泽眨眨眼,反应过来,他不会是在撒娇吧?
宣衡看她并没有给揉揉的意思,只好垂眼作罢,仍是抱住她,二人倒在软垫之上,他声音有些沙哑:“我以为你走了。”
羡泽有些奇异:“我为什么要走?”
宣衡埋头在她肩膀处:“不知道。就总觉得……你像是随时就会飞走。”
羡泽心里一沉。
宣衡对成婚这件事表现得如此……执着,羡泽本以为他是为了靠与鸾仙成婚巩固地位,可他真的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的身份,反而为了婚事树敌更多。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感情?
因为一种她不了解的渴望?
可他时不时又表现得如此多疑和不安,凡人的爱欲总是夹杂着这么多痛苦吗?
是从来没有确定地拥有过自己的生活和地位,所以天性如此吗?
不过,面对他的脆弱和执念,还有特殊的时刻,正是将楔子往他心里钉得更深的时刻。
羡泽转了转眼睛,而后沉下心,面上慢慢浮现一点苦笑:“我飞不走的。”
宣衡望着她:“什么?”
羡泽拽过床边的帷幔,用朱红绢纱遮住了他的眼睛,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看。”
宣衡也有一个秘密想要问。
从他知道她从未失忆开始,有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她能救到他实在是巧合,甚至是他的双眸被毒瞎这件事,作为他们相遇的契机都巧得恰到好处。
有没有可能,他的眼睛实际是……
宣衡一直不敢想,更不敢去问。
她若是没有这么做,他的问太伤她的心;她若是这么做了,她的回答会让他生不如死。
或许是正借着酒意,或许是今天在缠枝台上的一幕太让他震颤,他觉得那个问题几乎就在嘴边要问出口。下一秒就感觉到身上一沉,他睁开眼,隔着半透绢纱,朦朦胧胧地看到她坐在他身上。
他一惊,身子僵硬起来,想要掀开眼前的红纱,她却一把按住他手腕:“不许动,你要是敢掀开看,我就真的走!”
宣衡怔忪片刻,点点头:“好。我不动。”
羡泽笑了笑,而后坐在他腰上,拽掉了自己内单的腰带。
他呼吸顿住了,手脚僵硬,喉结滚动,在她窸窸窣窣脱衣服的过程中,他忍不住道:“……不是说成婚了就要立刻、我……我不是这种人,如果你没有真心的——”
羡泽:“哈?”
她已经脱得上身只剩下一件抹胸小衣,一只手撑在宣衡胸膛上,另一只手又拽了拽挡着他眼睛的红纱。
羡泽轻轻动用灵力,一阵风吹入婚房,吹灭了大半红烛,只剩下几点微光,照亮她侧影与轮廓。
她仰起头,咬牙发出一些自己都觉得假的哀叫痛呼。
她的双翼从身后缓缓张开,填满了红纱帐掩映下宽大的婚床。
她张开羽翼的影子也笼罩住了他。
宣衡轻轻倒吸一口冷气。
他隔着红纱,在昏暗的点点烛光下,看清了双翼的轮廓。
而她像是疼得浑身都在颤抖。
宣衡很快就意识到了原因。
因为她羽毛尾端有一点点焦痕,一侧的翅膀似不能完全张开,她痛苦得吐息着,羽翼尖端想要张开却又落下来,半缩着痛苦的起伏着。
宣衡浑身颤抖,他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甚至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她羽翼的末端。
她立刻道:“别碰!”
她给他的那枚定情的羽毛,并不是从她羽翼上薅下来的——毕竟怕宣衡从上头看出龙的气息痕迹——而是她从宝囊中找到的早些年的鸾仙羽毛。
为了看起来跟她的双翼类似,她将鸾鸟那根金白色羽毛烫金烧尾,与她的羽翼一眼望过去有七八分相似。
如果他摸到她的羽翼,就恐怕能看出来不同。
甚至可能看出来她双翼受伤并不算重。
宣衡手僵在半空,缓缓放下来,声音微微发抖:“你的双翼、你……”
她声音似夹杂了苦笑:“宣衡,我当然飞不走了。我受伤太重了。”
宣衡那一瞬间,只感觉自己的心只因为她的这声苦笑全都击碎。
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期,在礁石上狂奔,在海面上御剑低飞,瞪大眼睛嘶喊着鸾仙,想要搜寻到她的身影。
宣衡只记得那时候他大团泪水涌出眼眶,迎着海风吹得脸上结霜生疼——
他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痛,我知道你受伤了……”
羡泽轻叹一口气:“真的会有人知道我有多痛吗?”
宣衡听到自己哽咽得像是当年一般:“……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有多痛……羡泽我……我的灵力、我的一切都可以赔给你!我都在想,会不会是当年咱们偶遇,才有——”
他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羡泽一愣,她没料到一向表现的“铁骨铮铮”的宣衡,眼泪湿透了红纱。
是因为喝了酒吗?
是她演得太过了吗?
她虽然想要这个结果,但又觉得困惑:“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应该不知道这伤的原因吧。
宣衡紧闭嘴唇。
他不能说、他如果说自己当年也在场看到了……她一定会对他心生怀疑,她会猜到他早知她未失忆,这假扮的婚姻就持续不下去了!
甚至以她的警惕心,可能直接杀了他离开这里,放弃她深入千鸿宫的计划。
他必须像是对一切都不知情,被她骗得傻傻的样子,她才有可能安心利用他。
宣衡用力咽了一下,声音还有些不稳:“我只是觉得看起来太痛了、而且……这看起来像是有不同法术武器造成的伤,是被凡人围攻的吗?”
羡泽沉默了片刻。
这沉默几乎要他心脏撞断肋骨,她才缓缓吐了口气:“好像是呢。我记不清了。”
宣衡想到自己为了延续这个虚假的婚姻,甚至连自己真正的道歉都无法说出口,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几乎张口欲言,可在这满室红烛中,在这能拥抱她的帷幔下,他无法说出口。
他双手拽住红纱,罩住脸,声音颤抖道:“我、……我也是凡人,所以我应该说对不起的。”
“不止是对不起——羡泽,我一定会助你恢复双翼。知音阁中只有上古典籍与旧物中的一部分,还有些被父亲带入洞府中,我会想办法找来,你一定能够再飞起来的……一定能……”
他说到后面几句,已经哽咽难言。
等有朝一日,等她一切目的达成,他们总能坦诚相待的……对吧。
羡泽心里松了口气,她收起羽翼,口吻故作感动:“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毕竟我们是夫妻呀。”
她觉得这句撒娇应该恰到好处,宣衡却彻底崩溃了,他两只大手胡乱抓着红纱,揉乱在脸上,竟痛哭出了声。
羡泽:“……啊?”
他在哭什么啊?
第107章
羡泽脑子有些乱, 也分不清这时候她是不是应该安慰,她搞不懂凡人的心思,想要将他的脸刨出来看清, 他扭着脑袋将自己挤入枕头之间, 似乎无颜面对她。
羡泽拽了半天没拽出来,气道:“明明是我受伤,疼在我身上, 你怎么突然哭起来不理我了?”
她翻身想要下床, 宣衡连忙转过脸来, 抱住她的腰:“别走, 对不起、我没有不理你——”
羡泽低下头去, 宣衡长发散乱,面上泪痕未干, 眼眶鼻尖泛红, 鼻翼小痣旁边还挂着一滴泪, 平日严肃坚毅的面容, 只剩下他漫溢出来的情绪。
宣衡抿住嘴唇要想止住哽咽,但是只是他抬眼看向羡泽那张脸, 那张从他少年时深刻心间就未变过的面容,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他也自知自己哭起来恐怕很丢人, 伸手抹着脸, 羡泽却拿开了他的手,盯着他的脸。
宣衡有些狼狈的偏过头去躲避她的目光,羡泽忽然笑起来:“原来你不是小木偶啊。”
宣衡:“……什么?”
羡泽偏了偏头,双眸看着他鼻翼片刻,忽然低下头来亲了那小痣一下。
宣衡屏住呼吸,抬头望着她。
羡泽手一挥, 风穿堂而过,吹灭仅剩的一点蜡烛,吹动被他抹眼泪揉得皱皱巴巴的床纱与帷幔,羡泽道:“睡吧。我困了。”
他应了一声,二人就这么并排躺下。
锦被被扯到了下巴处。
月色照在梳妆台的玉冠和珠冠上,一片虚浮的银芒,隔着纱帐看,就像是雾天海面上的粼粼波光。
帐内变得很安静,他喝了那么多酒,应该很快就睡着了吧。
羡泽有些后悔,睡了儿子回头再杀了老子,才叫快意,她这会不提,别以后都睡素觉了吧?
她盯着月色看,脑子里全都是宣衡刚才哭的样子。
她忽然耳边听到一声刻意想压抑,却没能压住的轻轻咳嗽。
羡泽猛地转过脸看向床内。
双目对视。
宣衡睡在更靠里,他在朝着她的方向看,他想要闭眼装睡,也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将目光挪到床帐上:“……月色很美。”
羡泽忽然踹开被子,拽住他衣领朝他挤过去,咬住他嘴唇。
宣衡两只手用力回抱住她光裸的后背,指腹紧紧按在她肩胛上,俩人像是两团湿热的气流搅在一起。
羡泽拽住他衣领,非常张狂的往两边拽开,手已经跨越过她平时吸灵核触碰的腰腹。
他惊愕的嘴唇发颤,她便碾得连发颤的余地也没有,直到她捉住了……,宣衡手也一握在了她腰窝的弧度上。
她让开一点唇,轻笑道:“原来你还长着这玩意。”
他以为是她不懂,刚要哑着嗓子解释什么人伦什么男女之别,他在婚前做的准备自然也有这方面的功课,甚至心里已经背好了稿子想着要如何与她细细讲解。
而下一秒,她手指便用力又巧妙的揩过去,宣衡顿时都要变成倒绷的弓,闷哼叫起来。
她笑道:“我以为你是个下头削平了的小木偶人,还想着没验货就成婚了——喏,你紧张起来,它也在弹……”
宣衡几乎要叫她住嘴。
她却已然将他最里头单衣的腰带扯开,宣衡觉得自己像是被她剥了的松子,自觉丢人,抢着要自己来,但实际上他能做的,只不过是把腰带更扔开了些。
俩人挤挤挨挨在一块,宣衡只是觉得贴着靠着,脑子都快泡在了酒里。
相比于羡泽四处作乱的本事,他就只知道稀里糊涂又好奇的到处碰,但当羡泽支起身子道:“你是不是还没见过女人,要不要瞧一瞧?”
她作势要伸手将帷幔掀开,让月光照进来,他连忙拽住厚重的那一层床幔,道:“不用!我心里有数!”
羡泽心道:你有数个屁。
但她知道宣衡比较要脸,便没有坚持,只是拽住他的手按在……,果然听见他紧闭嘴唇,鼻息错乱,手指都不敢乱动一般。
不过羡泽目的也不只是这个。
他万不该哭,哭得她心里反而冒起小钩子,正好趁他不懂,好好拿捏。
就在宣衡指尖刚刚熟悉,准备鼓起勇气挪一挪,她却拨开他的手道:“算了,就这样吧。”
宣衡一愣,就感觉她在微弱月色中像一条银鱼,又重新裹紧锦被中。
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尝试着在锦被里去摸索她的手指:“抱歉、是不是我唐突了,我不应该乱碰的——我、我手不动了……”
羡泽却脑袋一转,只将一头乌发朝着他:“不是。跟那个没关系。”
宣衡浑身都已经烫得难受了,他觉得不问明白,说不定以后夫妻生活就要止步于此了,便支起身子想看她的脸色。
他在处理千鸿宫的事务上成熟而富有手腕,但在私下的相处里,却完全暴露出他这个年纪的青涩与惶恐:“那是怎么了?就……不圆房了吗?是我做的什么不对,你与我说吧。”
羡泽转过脸看他:“跟你没关系,是我觉得我自己怪毛病上来了。我之前就有情人受不了我离开了,我怕你也受不了我。”
新婚之夜她提起旧情人,他脸上神色一黯。
但宣衡又听出了别的意思——别人受不了离开,一定是不够爱,而他只要是能包容这些,是不是就胜过那些人。
他便拽着她的手道:“我们是夫妻,那些人不能理解的事,我都能理解。”
羡泽眼里绽放起光来:“当真?”她亲了他下巴一下:“我就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
宣衡心里一暖,轻轻亲了亲她嘴唇,道:“你跟我说就是。我们是一体的。”
羡泽伸开手臂,抱住他肩膀,俩人胸膛也紧贴在一起,就在他心神荡漾时,她嘴唇靠在他耳边,一阵轻声耳语。
宣衡呆住,直到她抬起脸笑盈盈地看着他,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那、那不会出事吗?不会难受吗?”
羡泽歪头道:“怎么会,看你太难受了,我自然就给你解开了呀。”
她继续加码:“若是不足够默契与信任,自然不会弄这些,宣耿耿,你小心眼到连我也不信吗?再说,我们也是要圆房的呀。”
宣衡只感觉她话语像是海里的精怪,他意识还没来得及冒头,就被拽入海水中被她溺亡。
红绸的窄腰带一圈圈绕在他脖颈上,宣衡总觉得自己该拒绝……
但他们可是夫妻,若是他连这些也无法包容无法满足,以她的天性和地位,他就不知道这腰带下次是缠在宣琮还是那个苍鹭的脖子上了……
她偏生还每缠一圈就亲他一下,宣衡要的不止是这样的浅吻,他仰着头不断想要迎合加深,羡泽本想掌控进度,可他亲吻时的纯粹和缠人实在是让她有些难以抵抗,俩人鼻尖抵在一起像呼啸的山谷,只听得见彼此的声响。
宣衡觉得自己像是发烧般,掌心热烫,只想贴在她微凉如玉的肌肤上,让自己的干渴燥热多缓解一分,她却被他胡噜猫狗似的没头脑的手法气笑了。
羡泽拽着他那只会握剑的薄茧,以刚克柔的化劲,研磨抵转,翻弯挽花。
他只觉得手被滚烫的蜜糖浇过黏住了,不敢用力也挣不开手指,呼吸发颤,动作迟缓,她果然皱眉不耐。
他最怕她这样的表情,惶恐的使上点力,他练剑弹琴留下带些棱角的茧。
她细细惊叫,浑身战栗,僵了一瞬,便手挠牙咬地对他一阵报复,却唯独没拽开他的手。
到剑首刀鞘相抵,他脑子已经稀里糊涂,他对于一切即将见识到的事预感强烈,却不敢多幻想,依稀在那抹帷幔缝隙的月色里瞥了她身姿一眼。
羡泽肩膀落了冷色的银晖,腰腹蒸腾艳色的阴影,她眉梢茫然又欢愉的抬着,宣衡被她的美丽与自得震得思绪僵住,呆呆不知言语。
直到剑格相抵,花萼相依,严丝合缝到几乎要擦伤彼此,他只觉得天光乍泄的滋味、夹杂着这一切的意义,像是雪崩般朝他而来。
绵密的震颤酥了他的理智与思考,他含含混混地叫了她名字好几声,像是濒死又强壮的囚犯,正向刽子手呼救一般——
羡泽本以为自己处变不惊,可宣衡唤她名字的声音虚弱而浓情,夹杂在呼唤中的匀气声却粗重压抑,她只感觉宣衡身上肌理都绷起来。
仿佛是血管凸起的战马要将她顶翻。
她吓得立刻拽紧了红绸,夹紧马鞍,想要控住这只在枪林弹雨中颠簸的马匹。
她拽得狠了,他身子猛地一僵,两只手不自主地扣着脖颈上勒紧的红绸腰带,眼里闪过一丝面对危险与死亡的恐惧。
羡泽不想一下子吓到他,正要松开手,但那恐惧只出现一瞬间,便化作出某种羞愧痛苦……
甚至是自甘堕落。
他拽着红绸的两只手缓缓松开,慢慢放下手,摸索着来握住她的腰。宣衡眉头紧蹙,气息吐不出来,胸膛快速起伏着,却不挣扎,只是承受着、认命着——
仿佛是在如受刑般品味着痛苦。
羡泽便误以为他能承受,手再重了几分,宣衡面色都涨红起来,他结实的双腿甚至因为窒息在不由自主的抽动,神情如冷却地壳裂开,露出岩浆般的自我……
羡泽没想到他表现的这么好,也忍不住……,奖励他几分,他要疯了一般仰起脸去,嘴里字音不连,只是喃喃着。
她心鼓如雷,侧耳听他嘶哑到濒死的声音:
“杀了……杀了我、我知道……对不起、……如果……被羡泽杀掉……就……”
羡泽一愣。
他以为她要真的杀了他?!
而宣衡此刻真的愿意被她杀掉。
这种要死于她手的强烈刺激,让他面孔上涌现过激的温顺、虚弱的狂喜,仿佛是她正在扒下他的皮——
是,他看似在人群中央捍卫着秩序与规矩,却像是被人强行缝上了一层名为千鸿宫的皮,缝的他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模样。
而这层皮被扒下来之后,他只有死路一条,可他仍然向往一瞬间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袒露与自我。
他甚至握住了她的手,拽紧了红绸两端,面上痛苦与情欲夹杂着,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让自己窒息,又扭头想要摆脱,却又想要钻到欲望与死亡的尽头。
羡泽被他面上那副浓重艳色过头的神态吓到,骤然松开手,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突然似痉挛般……
惊愕与激烈让她几乎尖叫出声,她神思恍惚,他痛快欲死——
羡泽只感觉魂在帐顶上飞了半晌才落下来,柜上的琴瑟被他们激烈撞到,至今还在嗡鸣,带来耳边一阵眩晕般的细响。
她从天上下来,心神慌乱,搞不清楚宣衡在发什么疯。
宣衡大口呼吸,迷迷蒙蒙,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死。
羡泽被他濒临边缘的表情震慑,愉快的浪潮迟来而反复,她满足到脚趾蜷起,也得意于驯马成功,正要骄傲又愉悦的拨一下粘在身上的长发,奇异又不合时宜的微凉,从二人之间缓缓流淌下来。
羡泽这才缓缓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竟然被他的激烈牵着鼻子走了。
她是不是没有掌控局势和节奏?
她明明对他没什么好感,怎么能就这样和他搅成一团浆糊!
羡泽心里恼羞成怒,表现出来的却是苛责:“你给我起来,你给我洗澡!我不喜欢这感觉,你给我擦洗干净!”
他还没明白自己的命和魂是怎么回来的,被她几脚踹在了胸膛上,回过神来。宣衡咳嗽着拽开脖子上的绸带,支起身子,稀里糊涂的打算去找热水帕巾,只是与此同时看了一眼,他便僵住。
腰上几个正在褪红的手印,脖颈胸膛汗透的水色,她面上的红晕与霸道的恼怒,都显得张牙舞爪。
还有绸被上的湿浊……
他愣愣地望着她,羡泽垂眼望去,惊愕到恼羞成怒,拽起枕头朝他砸过去:“你是什么驴生的混蛋,这就又起来了!我就该杀了你,杀了你——”
第108章
……
宣衡在床边拿热水帕子给她擦洗时, 她仍在低声骂人,她对于自己的赤身并不羞怯,像个玉摆件似的躺着, 两只手故意摆弄他的头发, 又是要给他扎个冲天辫,又是要扎个双马尾。
她甚至拿指甲压了他鼻翼上的痣几下,心里抱怨:这么多情的一颗痣, 怎么就长在这么个家伙脸上。
宣衡倒是下了床便裹得严严实实, 他头发被她拽乱了, 表情却严肃认真的为她细细擦拭。
羡泽盯着他抿紧嘴唇的严肃表情, 脑中却忽然浮现他被勒到面色涨红, 在欲望面前天崩地裂的痴态,她心里猛地一缩, 也手抖拽疼了他头发。
宣衡只是眉头微微一动, 并没有阻止她继续把玩他头发。
她忽然拿他发尾扫了他嘴唇一下, 轻哼一声:“提上裤子就变了个人。”
宣衡觉得这话说得没有什么道理, 但此刻他没办法开口。
他拼命压着自己的表情,掩饰住混乱的内心。
为什么不杀他?
是因为他还有用吗?
会不会等他完成了自己的价值, 就在某个夜晚,被她和平常没有两样地用腰带勒死?
单单是想象她在计划着杀死他, 也在放纵的使用他, 就让他有种脖子上被栓紧的窒息感。
他甚至不敢多看她,为她擦洗后拿来了绸袍,将她无需雕饰便如山川河流般起伏有致的躯体裹起来,她面色稍霁,似乎也在后悔,也在慌乱, 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二人一直没再开口,床铺重新收拾好,屋内的情欲气味也几乎散尽。
他要上床,她腾地坐起来,支使道:“我要喝水。”
宣衡去倒水,她明显想借着茶水说什么冷了热了欺负人,但没想到他递过来的就是恰到好处的温热,她噎了一下,连发作也找不到理由。
宣衡看她那守在床边的态势,感觉到她不想让他上床,心里有点难受:“……我们今天成婚,你总不能让我去睡榻上吧。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你突然便生气了。你也不肯说。”
羡泽:“……”
她觉得自己丢了主场,丢了面子,甚至被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搞得措手不及。
可这样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羡泽忽然哼了一声,往床里头打圈滚进去,给他让了位置。
她甚少表现得这么幼稚可爱,宣衡有些惊讶。
到二人都平躺下,只留下淡淡沉默的尴尬,感觉刚刚的激烈都跟昏了一下头似的。
羡泽面朝里,忽然道:“我没要杀你。”
宣衡心里有些惊讶,但还是回应道:“……嗯。”
羡泽忽然撑起身子看他:“我要杀你,你就乖乖被杀?你就不想反抗?为什么?”
宣衡嘴像是被缝住了。
她要是真的杀他,他就再也不用隐瞒撒谎了,不用再猜她的亲吻与亲密是为了什么目的还是有几分真情,他被勒死的尸体哪怕迎来一个她怜悯的眼神,那也是真的只属于他。
她要是真的杀他,他就终于可以不用当千鸿宫的少宫主,不用当任何人的儿子,只作为她的丈夫,与她嵌在一起,就在身份转变的这一夜死去。
他可以剖出心,一半给她一半给千鸿宫,他就什么都不欠了。
他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宣衡既是渴望那一瞬间的甜蜜与折磨,也隐隐后怕恐惧着那之后无尽的虚无。
她的目光有探究,宣衡半晌道:“……我只是觉得,今天很幸福,死在今天也挺好的。”
羡泽皱眉:“别说这种话,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全白干了。
宣衡没有细想这话的真假或目的,嘴角微微抬了一下:“好。”
他将枕头下的玉衡,塞到她那边的软枕下面,低声道:“你若是累了,下次可以去西殿的温泉舒缓筋骨。睡吧。”
她哼哼了两声,或许是成婚的仪式真让她疲倦了,或是她受伤后就嗜睡,羡泽偏过头去,一会儿呼吸就平稳起来。
二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她擦拭后带着水汽的身躯有着云雾的气味,他许久都没有睡着,忍不住往她那边靠了靠。
羡泽像是梦的轮廓被外人侵扰一般,打了个激灵,醒了一瞬间。
宣衡能清楚地感觉到,她那道防御的边界。
现在他还远没到能跨过去的时候。
他心里有些失落,又为自己能慢慢摸索她的轮廓而觉得安心,不再往她那边靠近,就这样二人躺在一张床上,隔着一臂的距离慢慢睡去。
……
“啊!我要杀了你——你的手怎么这么笨,什么都做不好!”屋外的女侍听到了少夫人不满的抱怨。
似乎这对年轻夫妻的磨合之路在第一天就不太顺利。
宣衡像是她亲近的心腹般守着内屋的门,甚至连女侍都不许将物件送进去。
女侍将软巾与温水端来的时候,从隔墙开着的雕花小窗往里瞥了一眼,就瞧见梳妆镜里少夫人那张神龛菩萨似的脸,浩浩烟波的双眸上,一对儿如菜虫打架般的黛眉。
女侍呆住了,看向握着竹笔的宣衡,他背影便能瞧得出困惑和慌乱,似乎还想描画找补回来。
屋里传来她的骂声,下一秒女侍撇眼就瞧见了她拽着少宫主衣领,一口咬在他脖子上,菜虫眉恨不过的拧起来——
女侍连忙垂头往外小跑,当做没看见,隔着窗子依稀听到少夫人得意的叫道:“下面那道印子能遮住有什么用,我这一口咬你喉结上了,你有本事也遮住啊?!我丢人你也丢人!”
“你敢用法术治愈了,我再也不要见你了,玩不起!”
连殿中水缸中养着的两尾红鱼都被这声音惊羞得躲到水深处。
过了好片刻,听到温水端进去的声音,二人说了好一阵子话,两个女侍垂头不敢看他们夫妻二人,直到俩人拽着手在抱厦屋檐下商议拜会卓鼎君的事,她们才胆大地瞥了一瞬。
少夫人的眉毛被擦洗掉了,女侍们之前就在客舍服侍她,几乎从未见过她化妆,可黛眉不容易洗净,或许留了点印子,她不得不敷了点粉盖住,脸上也挂起微笑,跟刚刚判若两人。
整个人像是回南天满是水汽的瓷器那般,有种雾绒绒的弘雅端静。
宣衡今天却换了件立领的罩袍,喉结下头是紧紧扣着的玉领扣,脸颊都快被领边切过。再跟少夫人那袒露着脖颈锁骨的圆领裙袍比起来,他像个在主家里被牢牢管控着规矩的主母了——
这些女侍暗笑缩回头,却也发现这二人说是牵着手,更像是少夫人放松的手指被他紧握着,不过夫妻俩说话声和煦轻柔,在外头看起来又像是有相濡以沫的温情。
最终二人似乎决定去往卓鼎君闭关所在的纳载峰而去。
几个月前,宣衡听闻父亲似乎恢复了一些,从他封锁的浮山与洞室中传来一些声响。
因此他也封锁了纳载峰附近的消息,以不许打扰父亲清修闭关为由,甚至不允许一只虫进入纳载峰的范围内。
宣衡有时候都想,父亲干脆死掉多好,他对父亲的敬仰在东海之后几乎已经消失殆尽。
以卓鼎君的多疑,若是因为他真的恢复过来,彻查羡泽的身份、阻止这场婚姻,甚至又像他年少时那样毫不留情面的训斥、惩戒他——那这个父亲的存在就太多余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不论父亲有没有恢复,他早已不是当年怀着畏惧与不安的少年了。
此次拜会,他不是去见父亲,而是为了羡泽。
许多上古典籍与宝物都在纳载峰内部,父亲闭关的时候,贪婪地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身边,用于恢复真龙给他造成的重伤。
纳载峰附近的结界极其复杂,他无法解开,但羡泽或许有办法——
他提出来要去拜见父亲之后,羡泽果然眼睛亮起来,她这么个性子,嘴里硬挤出几句“那毕竟是你父亲我于礼还是要去问候”之类的话,宣衡强忍着才没有笑起来。
能让在婚礼上对千鸿宫的师承经传翻白眼的羡泽,憋出这种话,也是不容易……
二人到了纳载峰外的山脚下,数个高耸入云的山峦如纺锤一般立在湖水之中,山崖如光洁的墙壁,他的洞府便在顶端一片苍翠中,只有一道凌空的长阶通往其中。
宣衡说是拜见父亲,但实际也只能到那长阶下段,遥遥对着山峰行礼。
四下无人,羡泽压根懒得扮演新妇,她没有走上长阶,只是望着山峦,隔着湖水相望的平台上慢慢踱步,眉头微皱。
到宣衡回来时,她道:“你与他说上话了吗?”
宣衡自然摇头:“父亲重伤闭关后,已经近三十年没与外界有交流了。”
羡泽:“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宣衡:“千鸿宫人自然是有命魂的经纬在点事堂,可以看生死,父亲的经纬虽然黯淡褪色,但还是没有断开,就说明命还在。”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也一直担心父亲的状况,怕他闭关出了差错都只能撑着,无法向外界呼救。只是这纳载峰周围的结界我们也都破不开。”
羡泽立刻道:“你们是不可能破的开,这是上古的结界,少说是个千年前的阵式。”她也不熟悉,只是她毕竟比这些凡人多活几百年,总能想到办法。
越是如此要紧的结界襄护着这片山峰,越说明其中有重要的事物。
而且她隐隐也能感受到这山峰中藏匿着的……有什么跟她同根同源的东西。
她早听说千鸿宫甚至藏有数百年前的龙鳞龙骨等,说不定卓鼎君就霸占着这些,想要自救。
他们一同往回走,羡泽道:“那你父亲为什么还能一直坐着宫主之位?”
宣衡面色平静:“千鸿宫宫主之印还在他手中,纳载峰又是整个千鸿宫的阵眼灵脉核心,他若是想要闭关百年,也只能如此。”
羡泽以为他这话背后有怨,缓缓地笑了起来:“你就不想成为宫主吗?”
宣衡牵着她走在游廊之中,他在沉默之后很久才开口,却很坚定:“不想。”
羡泽惊讶。
“我只是不想被扔掉,所以才拼命往上挤。”他走在她身前两步,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回头:“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羡泽有些的疑惑看着他。
羡泽并不觉得与宣衡成婚,给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她只是移居至鸿鹄殿,而且鸿鹄殿又大又高,是她喜欢的华丽建筑,而且她能见到的人全都对她有求必应,羡泽很喜欢这点。
宣衡达成了他所承诺的。
她的燕佩有了几乎和他平级的权限,除了被封锁的纳载峰以外,她到处都出入自如。
宣衡从不过问她去了哪里,也对她偷拿出来研究的任何典籍与宝物,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羡泽确实找到了很多用上古文字记录的关于龙相关的事情,甚至很多连苍鹭、鸾仙都没有告诉过她。
她才知道每一只龙的诞生,都是汇聚天地灵气化作一颗龙蛋,这枚龙蛋却不能直接破壳,而是要有修为强大的蛟花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去孵化它。
有些残忍的幼龙,会在破壳后迅速强大吃掉孵化自己的蛟;有些虚弱的幼龙,却会连破壳的力量都没有,闷死在壳中。
羡泽很好奇,如果她诞生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龙,那她就是最后一枚龙蛋?是谁孵化了她?
从她有意识开始,就是被一群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神鸟们养大,这群家伙笨拙的给她制衣梳发,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是如何诞生的。
如果问葛朔,他会不会知道这个答案?
不过最近,葛朔一直在找寻鸾仙重生的诞巢,而且他也一直觉得东海屠魔的事仍有蹊跷,还在追查一些他不肯与她说的线索。
婚礼匆匆一见,羡泽都没来得及与他说起,她碎裂的内丹近些年也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别说修复完整,甚至像是……
不过对羡泽来说,千鸿宫的居住条件可比之前任何一处都舒服,她果然还是喜欢宫殿喜欢软床,喜欢那些奢靡的物件与照顾,超过任何洞府、帐篷和水畔。
宣衡还不断为她搜寻不知多少奇珍异宝,从各类能修为大增的灵丹,到许许多多她从未见过听过的功法,还有些让她惊奇的法器灵器。
她明知道自己的宝囊都已经不大好使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往里塞。
在她是应龙的时候,这些丹药对她来说还比不上糖丸,但她知道自己内丹恐怕短时间无法恢复,就为自己造出了类似凡人的灵海,这些丹药对她来说就帮得上大忙。
她也不得不承认,千鸿宫是个歇脚的好地方。虽然她能看到千鸿宫弟子们严酷的等级与规矩,隐约察觉到宣衡和那些宗亲们斗争的内幕,但她并不关心,也与她无关。
她只知道这里风景如画,饭菜好吃,灵力充沛。
而且宣衡比她想象中好玩一点。
其实在成婚后的几天,俩人陷入了微妙的尴尬,同在屋内也不怎么聊天,躺尸睡觉,相敬如宾。
羡泽是觉得宣衡有点疯疯癫癫的,万一又做起来发狠了忘情了让她杀了他怎么办?她可不想经历一醒来“老公硬硬的,原来是死了”——
她心想:等你主动,那我就免责了。就别怪我以后玩得狠了。
宣衡至今不明白成婚当天夜里,羡泽高兴完了为什么又忽然发了脾气,她如今装死睡觉的行为,也自然被他当做了拒绝与不满。
他绝望地想:难不成就因为一次表现不佳,就真的变成有名无实的婚姻了?她就不肯开口再给他一次机会了?
到第四天,她还是裹着衣服面朝里睡去,他本就因为处理事务回来晚了,当宣衡放轻动作摸索着上床时,她似乎没睡着,烦躁的蹬了一下被子。
宣衡屏息小心翼翼躺下,连她的被子也没敢多碰一下,二人这样沉默着,忽然她道:“你好烦人。呼吸声好吵。”
宣衡:“……我已经尽量轻了。”
羡泽:“那也吵死了。我不想跟你一起睡了。”她本来也就没有和其他人共眠的习惯,再加上看到他就莫名一肚子火,羡泽起身,拽着被子就要下床,她穿着束腰薄裙正要跨过。
宣衡忽然坐起来,拦住她道:“那金核呢?你不需要灵力了吗?”
羡泽提裙看了他片刻,忽然坐在他身上,把被子拽开,手放在他胸膛上,毫不客气地运转金核。她咦了一声:“……我以为你这些日子忙着婚礼,都疏于修炼了。”
宣衡对她只吸金核的绝情有些伤心,但还是稳重的摇摇头:“这件事是答应好的,我不会因此懈怠修行。”
他疼得仰头,羡泽注意到他脖颈上的咬痕都快看不到了,低头细细看过去。
他喉结滑动,似乎因为她的靠近而紧张吞咽,羡泽抬起眼睫看他,宣衡半阖着眼睛不说话。
忽然就像是俩人的思绪都汇聚到一点上,在羡泽垂头靠近他的瞬间,他一只手搂住她后颈,仰起头来,咬住彼此。
第109章
她不满于他搂抱的太用力的动作, 一脚踹过去,宣衡却握住她的膝盖,翻身紧紧挤着她, 她后脑差点撞到床柜, 宣衡抬手垫在她后脑。
她在气息交错的吻间仰头看了床柜一眼,呼呼喘息道:“怎么把上头的摆件都拿走了?”
“怕掉下来砸到人。”他胸膛起伏,大口呼吸道。
羡泽抱怨:“就该把柜子拿走, 全都弄成软垫。”
宣衡抓着她裙腰系带解不开, 一使劲快把她勒死了, 她恼火的拽他头发, 他还以为是因为柜子的事, 吃痛仰头回答道:“柜子留着也能用来放些东西。”
羡泽眨眨眼:“放什么东西?”
宣衡咽了一下:“我不知道,放你觉得用得上的东西。”
羡泽秒懂。
她本来只是欺负他玩, 却没想到宣衡真不抗拒, 她眯眼道:“你真的懂吗?上哪儿学了什么东西吗?”
宣衡挤着她, 因不得解而眉头苦恼地皱在一起:“呼……只是找到了些书, 我们可以一起习书。”
羡泽笑骂道:“你们凡人真是什么都爱写成书啊,啊——你压到我头发了!笨死了, 我真的会装作玩这些,把你往死里打的!”
他确实有点笨拙。
宣衡这个古板人从开荤就没体会过正常的亲密, 已经被她彻底带偏, 走不回正道了。他对于她的花招,总因为理智与规矩而不自主的抗拒,但他又实在是无法招架她的眼神,极其想成为她最知情知趣的爱人。
只是宣衡从习武到掌握事务,都是起步慢热稳扎稳打的类型,他上手很慢, 一开始总是配合的不好,羡泽笑几下,他总觉得是在嘲笑他,更是羞耻……
羡泽有时候觉得他很笨蛋,她拍两下他的脸不是羞辱是喜欢,她亲吻他几下是奖赏不是爱意,他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呢?
甚至说,宣衡很多事跟她的理解都有偏差。
羡泽觉得他们性格并不相合,她不喜欢宣衡很多做派,也乐意于将他气个半死;宣衡却觉得是他们陪伴还不够,是自己忽视了妻子的感受,总想要多和她相处。
天啊,那算个屁的相处,羡泽跟他可没有那么多话说。
就比如,宣衡曾经辟谷多年,并不爱五谷饭食,但因为羡泽对凡间食物很贪嘴,他很乐意于安静的陪她一起用饭。
只是羡泽就很喜欢吃饭的时候聊听到的八卦,或者是刷到的墨经坛。
宣衡竟然会手比在嘴唇上,提醒她吃饭的时候少说话,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
他说了几次,羡泽实在忍不了,直接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你这位千鸿叫床王,天天夜里喊的比唱的都响亮,每次快好了就崩溃说胡话,凭什么管我吃饭说话!”
宣衡脸上挂不住:“小点声!你不要胡说,寝不语说的也是睡觉,不是、不是——”
羡泽翻了个白眼:“我就说我就说,要是宣琮在这儿早就跟我聊起来了,明明那么有意思的事,你都笑了还装什么。烦死了,你就是叫床王叫床王!下次给你弄俩啰,你都能在床上升堂叫冤!”
宣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她气的拿筷子的手都在抖,然后一放饭碗,转头就走了。
羡泽以为少宫主这么有骨气,夜里估计不回来住了吧,结果到了天黑,他还是默不作声回来了。
羡泽以为回来住,应该也不会跟她温存了吧,结果他在床上挺尸半天,装了不到半刻钟的死之后,又将她拽怀里。
他胸膛上还有她前一天咬的牙印,却严肃又恨恨地说,今天坚决不发出一点动静。
嚯,他不说这话,她还没想怎么样。
这会儿露出如此忍辱负重的模样,她自然手痒痒了。
羡泽先是激将的嗤笑道:“你不可能忍得住,昨儿真应该拿尺笛录一下,你就知道自己呼哧乱喘的动静有多响亮。还有你什么胡话——‘会被勒坏的’‘你给我弄断了’之类的。”
她笑着手拍打了一下:“你看这不是好好的、硬戳戳的,也没看怎么弄断了。顶多就是留了几道肿了的印子,但你不就喜欢疼的感觉吗?”
宣衡倒吸冷气,耳根红透,怒瞪向她,像是在心里暗暗发誓。
但他到了中途还是输了,鬼知道她手里拿的那个皮尺似的东西是什么做的,他身上不是受辱吃痛,而是那种火辣辣的烫痒疼,那一道道下来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她还一遍遍强调说什么“少宫主不会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吧?”
终于,宣衡咬的全是牙印的嘴唇张开,他被她拧腰的动作刺激到皱眉出声。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果然身子一僵,羡泽明明也有几分狼狈,却仰头笑起来:“你真跟被魔道抓了的正派人物似的,坚持了这么久。瞧瞧,都不像样子了,你明天哪怕穿绸衣也要浑身疼痒难受了。”
他气恼愤恨,恨她有意地所作所为,脸上愈发涨红,紧抿着嘴唇,甚至连脸都偏过去不看她一眼。可她笑着笑着,却忽然很欢喜似的在他面颊上亲了几下,甚至亲了他鼻翼上的小痣好几下,宣衡惊喜又困惑——
不是嘲笑吗?
怎么又好像她心情很好的样子?
羡泽喘息大笑:“你要是能嘴里少说点废话,每天回来这么知情知趣,我能跟你做百年夫妻。”
宣衡脑子里只剩下后边那句“百年夫妻”,他心里狂跳,好多海誓山盟的话几乎都要到嘴边了。但他觉得这些事在于所作所为的忠贞,而不在于言语,他不是甜言蜜语的类型,最后千言万语只汇作了:
“手腕疼,你给我解开罢。”
或许因为她这种让他搞不明白的态度,宣衡虽然经常被她气到半死,但又总是被她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陷入完全无力挣扎的被爱与焦虑的漩涡。
就在这从起来就吵吵嚷嚷,到晚上又骂骂咧咧的日子里,床柜的一个个小抽屉,渐渐也都填满了。其中羡泽从自己的宝囊找到的道具不过十分之一,剩下大半都是宣衡不知道怎么寻来的。
宣衡知道她喜欢珠玉金银,千鸿宫也最不缺这些,便时常放在锦缎木盒中送给她。
羡泽第一次收到的那支彩翠花簪就很喜欢,但宣衡回来之后,看她习字写诗时便神色别扭,到了床帐合拢,他忽然问她,为什么不把他给的礼物拿出来。
羡泽皱眉:“至于吗?就送个簪子,我夜里还要戴在头上感谢你啊?小家子气!”
宣衡怔愣:“不是,你没发现盒子有夹层吗?”
羡泽呆住,翻身起来就要去找那锦缎木盒。宣衡则对自己的行为后知后觉,面红耳赤的要夺回木盒,说盒子里什么也没有——
最终还是羡泽抢过来,打开下头的夹层,就发现一枚法器玉环躺在底部,她捡起来,蹙着眉头:“这什么?没有这么小的手镯,也没有这么大的戒指,法器吗?咦,怎么有点灵力就只是缩小了些……啊!”
她反应过来了。
忍不住抬眼看向宣衡:“咳。这、法器还能这么用。不愧是你们凡人。”
宣衡已经快被蒸熟,他夺过去想摔了,羡泽连忙抱住他:“别呀!让我试试,不好玩再摔——”
事实证明。好玩的并不是东西,是人。
羡泽心满意足地擦干净,放在了最唾手可得的小抽屉里。宣衡那时候都冷汗涔涔,意识迷糊的抱着她,脑袋抵在她怀里,想要得到点她的安抚。
她伸手抚了抚他脸颊,两个人不着急去洗澡,就这么挤在一起,他的头发气息弄痒了她,她便缩着腰笑起来:“宣衡,你有点可爱的。”
宣衡脑袋贴在她小腹上,怔愣的抬起一点脸看她。
这话奇怪又肉麻,宣衡却眼睛一酸。
不知道那些对他恨之入骨的宗亲长老,那厌恶失望的父亲,那些讨厌他严苛做派的弟子,听见这话会怎么想。
天底下会拿这么奇怪又充满感情的词形容他的人,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了?
宣衡嘴唇动了动:“……很多人都觉得我很讨厌的。”
他以为她昏了头才说这种话。
可羡泽拨了拨黏在他脸颊鼻翼上的发丝,她也蜷着,两个人像是挤在一起的腰果、豆荚,她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对着比她高大许多的宣衡,还是又笑着说道:“哈,你是挺讨人厌的,但也有那么一点点可爱吧。”
天。
宣衡觉得自己太完蛋了,仅仅是因为这句口吻,他就很想哭。
他就很想说:那就够了,这个词也有值得爱的意思吧,那有一点点就够了。
以前,他总在这个时候后悔与享受,后悔自己在刚刚昏头时狼狈的反应,享受她最放松的温存。
现在他明白了。
他同意这些逐渐加码的行为,不仅仅是因为恐惧拒绝她之后,看到她的移情别恋,更重要的是他……喜欢。
他喜欢羡泽的注意力与情绪,被他的反应牵动;他喜欢羡泽的热情与好奇,只因为摆弄他而燃起。
每次到最后环节,都恨不得向她自我折辱、甚至主动承认自己喜欢这些,来引起她更动情的话语——他便觉得自己是她欲望的源头,是她激情的烛芯,带来他周身的战栗与狂喜。
宣衡觉得,靠着这种事情升温的感情是不对的。
可他们却真的因此变得更熟悉更亲密。
自那之后,送首饰等于送……,这似乎成了二人之间的某种默契。
在某次冬日年节的时候,他照例还会有所谓的“家宴”,父亲不在,往年都是他和宣琮二人吃饭,如今比往常家宴多了羡泽。
他也送给了她一件吉祥寓意的珊瑚金璎珞,羡泽在饭桌上打开礼盒,对璎珞只是扫一眼,然后就开始抠那个木盒的缝隙。
宣琮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宣衡正去拿了给宣琮的礼物,回头才看见她的动作,急道:“这次没夹层!”
羡泽抬眼看向他,略显失望道:“……哦。”
宣琮目光在这二人之前来回看了看,忽然自嘲的笑了笑,低头去拿酒盏。
宣琮总是碰到二人发生口角,羡泽对上宣衡总是几句就没了耐性,说话也不好听,宣衡又是要面子的性格,好几次被她气到甩袖而去。
他便以为羡泽和兄长确实是硬着头皮做夫妻,感情并不怎么好。
再加上羡泽也照旧来找他,俩人时常饮酒玩闹,聊许多千鸿宫内外发生的事,他看到宣衡每次气得脸色发黑地来寻她,宣琮总觉得她过得或许有些压抑。
几次他在廊庑下远远见到二人,宣衡明明看见了他却装作没见到,只是圈住她,或相拥或亲吻。宣琮都认为兄长是缺什么找补什么的,宣衡必然是没有得到她几分真心,所以才想在外头表演出恩爱模样。
但宣琮有时候也觉得,羡泽也在外太给他面子了,是顾念他是少宫主吗?为什么他的亲吻,她从来不拒绝?为什么他的搂抱,她也会将脸靠过去几分?
宣琮对自己的定位,是她的知己。
直到这会儿看到俩人之间的互动,宣琮忽然觉得夫妻或许就是不一样的。
如此长久的相处,他们之间必然会建立起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的堡垒。
他应该从羡泽从不对他讲起兄长的事时,就明白了在她心里也是内外有别的。
从成婚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外人。
……兄长豁出去也赌赢了。
宣琮知道,虽然兄弟二人争锋相对,但从小宣衡对他就不算差,在他自暴自弃后甚至想帮他,对他的胡作非为总是兜底;而宣琮虽然恨不得天天气死他,但也在无数人的撺掇与挑拨下,从来没有害过宣衡,甚至兄弟二人也联手解决过内部的敌人。
但此刻,宣琮真有种要撬进这段关系的冲动。
他觉得自己再这样看下去,宣衡和她真的就要变成夫妻一体了。
而就在这时候,宣衡朝他举杯道:“不敬你嫂子一杯吗?”
宣琮偏头看向他。
宣衡目光从他双眼落到他手边的杯子上。
宣琮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觉得羡泽顺着宣衡必然是有所求的,他不能让她下不来台。宣琮思索片刻,拿起酒盏,脸上已经笑起来,正要起身抬手敬她——
羡泽忽然放下筷子跑出去,笑道:“哇!下雪了!”
她在院中环顾四周,四周群山落白更快,夜色中早已是一片雪色,也有雪花飘飘摇摇落下来。
羡泽转头向屋内,这才发现兄弟二人坐在屋内,愣愣的望着她。
宣衡恍惚的看了她半晌,才露出一点笑意,对她摆摆手,让她不必在意,且去玩雪。
他垂头动筷,对宣琮道:“你不打开礼物吗?”
宣琮没有放下酒盏,反倒自己仰头一口饮尽,打开了盒子。
里头是一对耳环,是宣琮最经常佩戴的那种长串玉坠的款式。
而盒子里另一件,是掌管东山别宫的玉印。
宣琮拿起耳环,笑:“哥,送这个有点暧昧了啊。”
宣衡目光落在院中的羡泽身上:“咱们都有喜欢的东西,都有想要的生活。你能无忧无虑的闲散至今,背后也是我在庇护你,你一直都明白。”
宣琮微微抬起眉毛,手指摸了摸耳环的珠子:“……那玉印是什么意思,要赶我走?”
宣衡啜饮了一小口酒:“伽萨教袭击了东山别宫附近的两处地点,杀了三十一名弟子,你一身本事也不能光懒着,我要你亲自去解决这件事。这些弟子被杀也与一些在东山别宫留存下来的麻烦有关,没人比你更适合解决。”
宣琮把玩着那枚玉印的手指顿了顿,看向他:“好。只不过,你成婚之后,对很多事都更势在必得了。”
宣衡看了一眼宣琮脸上如戏子般掩盖真面目的妆容:“我记得父亲闭关后,你自己就开始随心所欲的装扮,对他人眼光也不再在意了。那时候我不理解你,但现在我懂了。我也不那么在意别人眼光,只在意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了。而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
宣琮望着他,忽然笑了一下,拍了拍宣衡的手背:“哥,如果她的身份是我想的那样,那你就是在痴心妄想。我记得小时候看古籍上说过,鸾仙焚火而死之后可在诞巢中重生、忘记一切,而你只会死后化作枯骨。”
宣衡面上一惊,目光如刺望向他。
但又想到或可能是羡泽对他说出了身份,眉头皱了皱,仍是道:“我们是天造的缘,我也不在乎那些,只要长相厮守几十年,也心满意足。”
宣琮眉毛抬了抬,正要抽回手。
宣衡却按住他手背,像是推心置腹般靠近了些,眸中却闪烁着威胁:“你既猜得到她的身份,也该知道,她不懂人间事也是正常。但你不该不懂。若是再让我见到你不躲不避的与她混在一起,我只会扇你。”
宣衡抬起嘴角:“而她也不可能心疼你,她只会故作惊讶的捂着嘴,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
第110章
他说得很对。这像是羡泽的性格。
宣琮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宣衡已然知道了她的本性。前一段时间, 还有几位长老先后惨死,证据全都指向了宣衡,这不是他下手不干净, 而是他有意要替羡泽隐瞒并指向自己。
宣衡什么都知道了。但他们依旧如此和谐地相处在一起……
宣琮越是心里憋得慌, 越是笑道:“兄长,我听说除了青鸟、苍鹭那样极度忠贞的神鸟,绝大多数神鸟都是享乐爱玩。说不定你这连大房都算不上, 人家在外头还有家, 还有别的好几任丈夫, 你跟我斗又能斗出什么呀?”
这比想象中更戳到宣衡的痛处, 宣衡怒瞪向他, 拿起旁边的酒杯几乎就要泼到他脸上。宣琮就想要这样的闹剧,却看着宣衡用力到发白的手指微微松开了。
宣衡缓缓吐气道:“你知道我是与她是夫妻就好, 跟谁都也与你无关, 你只要恭敬叫嫂嫂便是。”
宣琮看着他故作平静的神色, 转过头去, 果然是羡泽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的看他们俩。
宣琮:“怎么了?嫂嫂有事找我们?”
羡泽:“一个人玩雪怪没意思的,陪我呗。”她说这话, 目光在二人脸上游走,最终对宣衡伸出了手。
宣衡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起身走到了院子中, 握住她冰凉的手指,院子里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
羡泽忽然笑闹起来,宣衡走动几步,咬牙切齿叫她名字,宣琮在暖阁中侧目看过去,她似乎刚将一团雪塞进了宣衡衣领里。
羡泽也像要叫宣琮过来玩雪, 但宣衡牵住她的手:“说好了要陪我一起写春联的,走吧。”
到宣琮将桌上的酒都独自喝完,脚步有些踉跄出门的时候,侧间偏房的窗子正开着,她拈着笔,将笔杆戳在下巴上思索着,宣衡在身后圈着她,开口提了几个字眼。她眉眼含笑,嘴上虽然似乎在骂他,却落笔成行。
到过几日,宣琮出发准备去往东山别宫前,与宣衡告别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两行对联被装裱后挂在鸿鹄殿内殿门下。
宣琮只是望着那两行字,忽然咧开嘴笑起来,一瞬间头脑清明。
……
“我以为你不会想出来的。”宣衡立在云车的露台上,看着她戴上帷帽。一身宽袖青色长裙,除了是锦缎外罩着云纱,周身没有一点花纹,衬着她腰间玉衡更如草叶露珠一般显眼。
“你羽翼刚刚痊愈,或许可以好好修炼养伤。”宣衡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伸手替她捋平帷帽的轻纱。
初夏时,宣衡从千鸿宫的禁库深处寻来了几本旧典拿给她,羡泽这才发现这书册讲到了夷海之灾前群龙彼此内斗之时,真龙盘踞山顶,以雷电为自己疗伤的故事。
不过其中也说到了当时很多神鸟负伤,衔草食果以疗愈翼伤。
正好千鸿宫雨多雷也不少,她独自离开千鸿宫,尝试吸纳那些白雷恢复伤势,真让她双翼、鳞身恢复了不少,只不过内丹还没有恢复的端倪。
当时她不告而别,还把尺笛扔在了桌子上不带走,宣衡根本不知她去了何处,甚至觉得她说不定再也不回来了,几天几夜未眠的在屋中等她。
等她回来好似没事人一般,宣衡气得嘴唇发抖,跟她争执起来,最后还说不过她。
她反而扔了茶碗,还气呼呼的埋怨他,道:“你给了我典籍,我找到方法去治愈自己的双翼,还想着回来给你报喜,结果见了你就这幅脸色!我告诉你我不只是这一回要消失,我以后说不定突然办事,又走十天半个月!”
宣衡哪里斗得过她这样不讲理的神仙,气得要死不说话,俩人冷战了两个时辰,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又在洗完澡盯着彼此,眼神在空中打架,然后要撞死彼此似的冲过去,稀里糊涂的啃到一块去。
他头一回用上牙齿,仿佛要把她嘴唇咬出印子来,羡泽气得拽他头发,二人打到气喘吁吁,他总算软化口气,道:“你以后去了哪里,要与我说一声,至少让我知道要等你多久。”
羡泽呼呼道:“我不一定记得。但如果我想让你知道我去了哪里,我会带上尺笛。”
也就是说不想让他知道去哪里的时候,她就会不带尺笛。
宣衡彻底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表面看起来他是已经大权在握的少宫主,但实际上他才是困在这里的笼中鸟,她娇小的身姿从笼条缝隙中挤进来逗弄他,跟他在鸟笼中玩过家家,玩腻了便能转身而去。
而他只能在笼中眼巴巴看着。
只是羡泽恢复羽翼之后,似乎都在潜心修炼研究,宣衡以为她不会愿意来仙门大比这种当年的敌人环绕之地,可她却主动要来。
仙门大比本应十年一次,但由于东海一事之后,各个宗门人才断代,再举办仙门大比,就很容易让外界发现旧一代的中坚陨落,新一代还未成长的青黄不接。
三大宗门便都不提仙门大比一事,仿佛它根本都不存在。
直到这一年,元山书院又旧事重提,许多宗门纷纷响应,这也是宣衡占据千鸿宫核心位置,让卓鼎君逐渐退出历史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会参加。
开春之后,仙门大比正式在汀山举办。此处江河环绕,曾经是一片平坦的高原,但随着夷海之灾,这片如同刀削的高原成为了仅仅比水面高几十米的平原。仙门大比确定后,此处搭建仙门大比的石台会场,周围悬飞或停泊着各大宗门飞舟云车。
宣衡本没有打算和她一起去,毕竟参与仙门大比的许多宗门,都参与过东海屠魔。虽然当时在东海没被杀的人,回来之后也在这几十年内莫名被杀或病死,但她去也有些危险——
但羡泽决意要去,他知道他是拦不住的。
羡泽虽说双翼受损不能飞行,但她毕竟是仙体,还学会了许多千鸿宫的功法,也早就会御剑飞行,她一直以来自由出入千鸿宫,如果宣衡不带着她一起去,她也必然会出现在仙门大比的会场上。
那何必呢。
此刻羡泽说要做少夫人打扮,跟在他身侧去凑凑热闹,宣衡皱眉道:“你不会喜欢闹腾的,不如你在云车中多歇一歇。”
羡泽头发挽作妇人髻,露出一截白皙脖颈,帷帽轻纱遮掩住她的面容,只依稀能看见她红唇弯起:“昨日我站在这里多看了一会儿,你便问我认不认识垂云君。难不成着垂云君是什么样的美人,怕我被迷了心窍?”
宣衡看向云层下方的仙门大比会场,片刻后转过头来:“什么美人,不过是个曾经化神期的半残罢了。”
昨日,她起来之后不过是在露台上看着仙门大比第一天的各个门派登场,他便追问她是不是在看垂云君。
羡泽装作不认识,心里却疑问:他怎么知道她认识垂云君?
羡泽依稀感觉到:他知道她杀了那些长老,知道她前来千鸿宫目的不纯,但他也很愿意装傻,很愿意盲目的栽进来。
宣衡只是劝了一句,她脸上就露出了“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扒光了所有衣服都烧了让你也去不成”的模样。
宣衡叹口气走进屋内,抱起架子上的沃舟琴,羡泽放下帷帽的轻纱,伸手道:“我给你抱着琴吧。你不是在外头都要扮演威严的少宫主吗?”
宣衡眉头皱起来:“你有什么话直说,不要说这些怪话,是不是又想骂我?”
羡泽咬牙:“我哪里骂你了!对你好点你也不知道,我就想越隐形越好,抱着琴跟在你旁边,不是显得像个百依百顺的妻嘛,快给我!”
宣衡本想说不用,但奈何她执意如此,掰开他手指头把琴夺过去,抱在怀里,白皙手指隔着缎面的琴罩,差点抠着琴弦,宣衡给她挪了挪手的位置。
羡泽被他挪着手指的时候,忽然问道:“那你母亲会不会也来参加仙门大比呀?她不是元山书院的九势护法吗?”
宣衡也有些迟疑:“不会吧,父亲说她闭关多年。”
羡泽:“那你也不知道她究竟在何处闭关呀,而且哪怕元婴期也不过两百多年元寿,你都这么大了,她要是从你小时候就开始闭关,那都快闭关了几十年了吧,小半辈子都在闭关有什么意思呀?”
宣衡其实也思索过这个问题,但他此刻也答不上来,父亲甚至没跟他提及过母亲的全名……
羡泽却高兴道:“要是你母亲也去了仙门大比,肯定会知道咱俩成婚了,说不定还能碰上面,你要怎么介绍我?可不许说我真身!”
她口气这么轻快,宣衡也忍不住往好的方向去想,若是真的有一场偶遇,他一定要牵着羡泽与母亲聊聊天,问她洞府何处,二人以后年节也要多去拜访她——
快出门的时候,宣衡有些不适应。
他头一回是自己空着手,羡泽抱着东西,甚至还娴雅沉静的垂首,小碎步跟在他身后半步。宣衡两只手不适应的攥了攥,忍不住转头看她:“……沉不沉,要不还是我拿着吧。”
羡泽在帷帽下瞪着他,腾出一只手,拍在他屁股上:“快点走了!”
宣衡握住她的手腕,咬牙道:“你在仙门大比上,可不要做这种举动!”
千鸿宫少宫主成婚的事情,一直也不算个秘密。
宗门内弟子从未见过,也多有传闻,传到墨经坛上更是有千百种说法。有人说是世外高手,有人说只是貌美侍女,有人说是什么奉子成婚,有人说是卓鼎君要求他联姻后才能继位。
还有人说宣衡根本没有成婚——
宣衡玉冠青袍,冷淡严肃走在前头,而一位神秘女子头戴帷帽,微微垂头跟在他身后。她挽妇人发髻,青裙如烟雨蒙蒙,抱着他的沃舟琴。
琴罩络穗摇摆,宽袖兜满轻风,而她腰间挂着的玉衡,正是少宫主的信物,身份不言而喻。
此次仙门大会上诸多宗门都瞧见二人身影,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交头接耳起来,连千鸿宫自己的长老弟子也几乎没见过少夫人的真身,几乎无数双目光锁定在他们身上。
轻纱帷帽笼罩住那神秘女人看轮廓也极美的五官,而她好似不在意周遭,只有倾慕的目光落在宣衡的身后。
宣衡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过脸去,似新婚柔情一般凑在她耳边喁喁道:“……不只是手,你也注意注意眼神,能不能别这么看我了,这是出门在外!”
羡泽轻笑,柔情万千地靠近,低声道:“抱歉,我不应该出门的时候拍你屁股的。我忘了昨天……肿了吧。啊,仙门大比要坐大半天呢,你不会坐不住吧。”
宣衡咬牙:“没肿。我也不疼。”
羡泽恍然大悟:“那看来你的极限比我想象要高很多。”
外界瞧着二人喁喁交谈,料想也只是俊男美女,恩爱夫妻,除了些好奇心重的年轻孩子,大多人的注意力便没有太放在这位少夫人身上了。
羡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千鸿宫毕竟是三大宗门之一,在仙门大比之中所占据的席位也相当多。千鸿宫也在宽阶看台上,设置钟鼓乐器、青幔遮顶,其中正中有多处筵席和帷幕分隔开的坐席,宣衡与羡泽二人正要落座其中,却瞧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拈着瓷壶倒茶。
羡泽惊讶道:“宣琮!”
宣琮回过头来,他稍稍瘦了些,眼中含笑,看了宣衡冰冷的目光一眼,才起身笑道:“嫂嫂。没想到我直接从东山来了吧。”
羡泽问了他几句东山别院和伽萨教的事,宣衡竟然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羡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明心宗的位置,就在千鸿宫的斜对面。
相比于千鸿宫三百余个坐席,明心宗在这次仙门大比只有十个左右的坐席。
头顶撑了一把凡间的油布大伞,连门派的幡旗都没有,唯有一块木牌立着,甚至有些散修的座位看起来都比他们有排场。而那位被人以为早就死了的垂云君正坐在阴影中,旧衣散发,垂眸巍然不动。
这还是时隔这么多年,羡泽头一回在日光中看清他。
宣衡转过头来,和羡泽四目相对。
她嘴唇一弯:“也没有那么美人。”
只是很快,宣衡就后悔带羡泽前来仙门大比了。
他万没有想到,元山书院新任院主丁安歌,竟然在众人面前倡议,将此次仙门大比获胜的奖励,定为了东海沿岸的那一大片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