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宣衡听到的第一反应是忍不住侧目看了眼羡泽的反应。

    帷帽遮住她的面容, 一切都看不清楚,她像是没听到一般平静,甚至转头让宣琮再给她满上新茶。

    东海虽灵力丰沛, 但在当年东海屠魔时, 便被伽萨教血洗过。多年来各个宗门虽然隐瞒东海的事,但却已然对真龙心生恐惧,生怕落脚东海周遭会被未死的真龙报复, 周边基本只有一些凡人城镇。

    而对于当今天下的格局而言, 夷海之灾后的土地本就狭小碎块, 各大小宗门都已经将南北瓜分的差不多, 剩下既有灵脉又空闲的地块确实不多了。

    若是大宗门得到东海便能建立分舵别宫, 壮大势力,小宗门则可当众确立了属地, 站稳脚跟。

    只是他心里憋火。

    当年的事没完, 现在才过了多久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敢染指东海那片地方了!

    宣衡决不能同意这个提议, 却没想到最先站出来的人不是他。

    元山书院那边刚刚开口说“诸位意下如何”,钟以岫便立刻起身开口道:“不可!”

    元山书院也想到了会有人反对, 但没想过会是犄角旮旯里的小门派,院主丁安歌想要忽视, 但很多人已经惊呼出口:“是垂云君!不是都说他已经死了几十年了吗?”

    “天, 但看他似乎也不是很好的样子,是受了重伤吗?”

    “这可是活着的为数不多的化神期了吧……”

    丁安歌也不好再忽略钟以岫,偏头道:“垂云君为何这么说?”

    钟以岫微微启唇,却在无数双眼睛的凝视下沉默了,手指捏紧衣袖。

    羡泽轻笑一声。

    宣衡听不出她这声莫名的笑背后的意味,心也提起来:难不成钟以岫想揭开当年的事?如今这个情况下, 他说也不会有人信的,反而会让明心宗无法立足!

    钟以岫却只是目光扫视一圈之后垂下眼睛,更让场上为数不多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心里突突乱跳,但他半晌后只是轻声道:“东海沿岸,不属于你们。”

    还是他身边的明心宗宗主钟霄更通人情事理,起身替他说话:“往年从未有过以地域为奖励,在仙门大比上确立地块从属之事,这并不是个好头。这次分割了东海沿岸,下次会不会是分割某些实力不佳的小宗门世代生活的宝地?”

    这瘦小的女人倒是聪明,四两拨千斤的引起周围其他中小宗门的恐慌与反对。

    只可惜她还是不太懂三大宗门长年的倨傲,元山书院的心思说不定真的像她说的那样,而且他们也不在乎那些挥挥手就会消失的小宗门怎么想。

    丁安歌正要开口,宣衡觉得是时候自己添把火了,起身道:“正值伽萨教肆虐之时,将东海那处曾经有诸多宗门与伽萨教血战的土地作为奖励,元山书院难不成是希望谁接手后,就成为进攻西狄的号召者?”

    果然这话说出口之后,所有人都将话题转向了伽萨教的问题,特别是三大宗门深受其扰——

    宣衡给东海沿岸赋予了这样的意义,仿佛就变成谁赢了谁就变成天下仙门之首一般。

    丁安歌看局势不对,将目光投向了他身旁一位肌肤黝黑的师妹,那师妹坐姿狂放,手指把玩着水果,环顾四周,对他耳语片刻,如同军师。

    果然,元山书院也没有能赢下仙门大比的把握,丁安歌只好退了半步,说什么等比出结果再从长计议,他们只是希望东海宝地不要被这么空着。

    钟以岫嘴唇抿紧,对此事展露出坚决的反对,他还想改口,钟霄攥住他衣袖摇摇头,钟以岫垂下眼睛不再说话了。

    到各方选派弟子、比试开始的时候,元山书院那边也有人过来,说宗主丁安歌与宣衡有些要事想要商议。宣衡看了一眼羡泽,她正在跟宣琮玩叶子牌,仿佛完全没听到东海的事情。

    他走过去握了握羡泽的手,耳语几句,羡泽晃了几下他的手指笑道:“那我要坐你的位置看他们比。”

    宣衡点头:“当然可以。累了就回去歇着,有什么事就使唤宣琮吧。我尽快回来。”

    可是等宣衡几个时辰之后回来时,羡泽却不见踪影,只有宣琮懒懒靠着椅子,膝头放着沃舟琴。

    “羡泽去哪里了?”宣衡心中一跳。

    宣琮笑道:“她说要去找你了,你没见到。少来这个脸色,我还能拦得住她吗?”

    在仙门大比的会场,她竟然到处乱跑,万一被人发现身份——

    宣衡刚要拿出尺笛,宣琮却从琴罩下头取出她绑着红络的尺笛:“她压根没带。唔,估计是见老情人了?”

    宣琮本来只是开玩笑,宣衡却盯着尺笛,脸色有些难看,他猛地转过头去,就瞧见明心宗的坐席处,垂云君的位置也是空着的。

    仙门大比会场外。

    临时搭建的廊道鲜有人经过,在廊道旁的树荫下,羡泽激动的抓着男人的手,几乎要跳起来,帷帽轻纱飞扬:“葛朔,你真的找到他了?!”

    男人竹笠下的面庞忍不住弯起嘴角:“哟,田鸡下锅了,蹦这么高呢。”

    羡泽伸手就去戳他肋下:“你又嘴这么毒。他现在还是一枚蛋吗?你没带过来吗?多大的蛋呀!”

    葛朔比划了一下盆的形状:“感觉要是做蛋羹,估计要这么大的盆。哎!别踹我,真是待遇不一样啊,对我这跑腿的人就是又戳又踹,对自己的老情人回来了就是又蹦又跳。”

    羡泽撇了一下嘴角:“你这话说的可不公平,也不想想我找你花了多少功夫,你的伤是怎么治好的。”

    葛朔也就嘴上说说,笑道:“我记得呢,回头我打算在后背上纹一条龙,脑袋在脖子这儿,尾巴到屁股那儿,占满我后背,来报答你的恩情。”

    羡泽指着他:“你回头要是不纹身,我给你画一个!”

    她又道:“那华粼是蛋的话,什么时候才能孵化破壳?”

    葛朔摇摇头:“不大清楚。”

    羡泽咧嘴笑:“你要不要亲自孵他。”

    葛朔倏地瞪大眼睛:“你好歹毒的想法!”

    羡泽晃着他的手:“那怎么了,我都是你孵的,这事还是姑获跟我说的呢。”

    葛朔听到这个,厚脸皮终于挂不住了,偏头道:“不算,你那时候壳上都已经裂了,只是你出不来。再说那时候我还小,被他们怂恿着孵蛋,差点一下把龙蛋坐裂了。你再说,我就要提醒你把自己打个结,结果闪到腰的事——”

    羡泽恨不得把手塞到他嘴里:“你再讲,我把你剩的那几根毛都拔了!”

    俩人大笑,但笑声也都慢慢收住了,毕竟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羡泽轻笑几声后,道:“他们说,真龙没有蛟的孵化无法破壳,你真的没有见过孵化我的蛟吗?”

    葛朔摇摇头:“当时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一枚孤零零的龙蛋,被放在水边的石头上。”

    羡泽沉默思索了好半晌,还是放弃了这个问题:“之前西狄现身的魔,又找不到线索了是吗?”

    羡泽在水下十年,听钟以岫提起过,包括他在内的修仙界多人曾经追杀过身形狭长似龙的魔,它为祸一方,吞噬下许多修仙者与凡人,这场屠魔才能被广泛的发起。

    而当时不但有人知道她的行踪,她准备现身的时间,甚至了解她的弱点。

    她这些年来,一直怀疑魔域中有人始终盯着她,她也怀疑当年身边有人背叛了她。

    羡泽觉得很可悲。东海屠魔后,她甚至还怀疑过苍鹭。而现在她又忍不住怀疑到鸾鸟身上。

    “你说……华粼重生后的蛋,会有问题吗?”

    葛朔其实也抱有类似的疑虑,他明白她的意思,他道:“我知道你的怀疑,但他看起来气息纯正,而且确实是鸾鸟。”

    羡泽扯了扯嘴角:“如果有问题,也会在孵化那一刻显露,我们也能杀了他。或者说我们可以养大他,控制他。”

    葛朔沉默且惊讶的望着她,半晌道:“……你长大了。”

    羡泽耸肩:“怎么,觉得我变狠了。害怕吗?”

    葛朔忍不住伸手,粗粝手指轻抚过她眼窝下的肌肤,摇摇头道:“你肯定哭过。”

    羡泽表情一瞬间别扭混杂,嘴上想得意地说自己没有,眼睛却又忍不住泛起湿润,她眉头蹙起,嘴巴骂道:“你放屁。”

    葛朔笑:“哈,这么臭还栽赃别人。”

    羡泽刚要跟她斗嘴,却发现他嘴角笑着,眼眶里却也噙着一点水光。

    他却很快别过头去,压低了竹笠。

    几百年玩闹的青梅竹马,几十年以为彼此死掉的别离,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羡泽很想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比抱宣衡的时候更紧更用力,像是俩人的心都隔着胸膛贴在一起那般。

    但她觉得葛朔或许不愿意让她跨过那道线,他待她总是如兄长如挚友,当年他们也有过些不愉快——

    两个人只是面对面站着。

    葛朔握着她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的指腹,轻声道:“华粼哪怕破壳重生,也不会记得过去的事情,你知道吧?”

    羡泽知道他的意思。

    曾经陪伴她多年的情人,终究是不在了。

    羡泽点点头:“嗯,我明白。”她又咧嘴笑:“华粼要是这会儿还在,怕不是要把宣衡的衣服给撕烂了把他踹到台子下面去。”

    葛朔嘴角抽动一下:“我愿意替他干这件事。说到底,真的有必要跟姓宣的拉扯这么久吗?”

    羡泽笑:“我也过几年骄奢淫逸的好日子,不行吗?不过也差不多到头了,我看书看的眼睛都要花了,已经习得了十数种上古功法,不但用普通的雷电痊愈了些皮肉伤,双翼已然恢复。对于卓鼎君设下的结界,我也已经找到了解法。”

    而且,有了她今天的铺垫,宣衡与元山书院当面对谈时必然要打探他母亲的事。

    他一定能听到某些她早就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葛朔惊愕:“你竟然解开了。上次去千鸿宫我路过纳载峰,阵术古老陌生,我根本看不出来阵眼所在何处——”

    羡泽只是眉梢露出一丝得意,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背着手道:“我这边你不用管。至于东海的事情,你去办吧,这件事不必搞得太大,他们本就人心惶惶,做几场乱,四两拨千斤即可。”

    葛朔本想点头,但又忍不住模仿她背着手,捏着嗓子道:“对,四两拨千斤即可。”

    羡泽瞪大眼睛,葛朔忍不住大笑起来:“看你说话这么正经,我好想笑。怎么还恼羞成怒打我,是是是、我这就去办,尊上、陛下!”

    羡泽气得摘掉他斗笠,跳起来往他铁簪素髻的脑袋上锤了好几下,葛朔躲了几下,却又转身握住她手腕,笑道:“把我斗笠拿回来,你不知道我这人间身份结了多少仇,要是有人认出来我就只能走了。”

    羡泽笑道:“那你就只能跟我隐居一方,天天被我气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葛朔将斗笠拿回来,扣回头顶,系上破布绳:“那你可过不上骄奢的好日子了。”

    随着斗笠而来的还有她一双手。她掌心柔嫩,毕竟真龙不需要手握刀剑。

    羡泽指腹按在了他下巴处。葛朔心里一颤,就听见她笑嘻嘻道:“骄奢不行淫逸说不定还可以。葛朔,你也不刮刮胡子,扎死了。”

    他心里的颤抖很快压下去,他心知肚明,这家伙四处散发魅力,说话惹人遐想的毛病又犯了。

    葛朔有些无奈地拽掉她的手:“你再乱摸,我下次就蓄须。”

    羡泽甩手:“好吧,我回去了,估计宣衡也快回去了。”

    葛朔却不着急:“让他等着就是。”

    羡泽拖着他走出院落,葛朔压低斗笠,只是握着她手腕仍然不舍得放手。

    却没想到走出这道廊庑,竟然瞧见了熟人。

    钟以岫与明心宗那位女宗主钟霄,正立在廊边松柏下低声交谈。钟霄有些语重心长的说着什么,钟以岫手搭在树干上,垂头思索。

    钟霄抬起眼来,看见廊庑上经过的二人。

    那帷帽青裙,丰腴优雅的女人,正是一进场时引来许多人侧目的千鸿宫少夫人。而她身边的男人竹笠压低,粗布衣衫,身负几把刀剑,显然并不是少宫主,但男人仍是牵着她的手腕,二人伴游廊下。

    看帷帽的角度,少夫人显然往这边望过来,钟霄无意打探其他人的隐私,也不好装作没看见,只好微微颔首。

    而少夫人也坦坦荡荡,对她点头致意。而那陌生男人竟然从牵着手腕,变作手指往下握住了她指尖,也朝着这边看来。

    只是二人的目光竟然都落在了背对着沉思的钟以岫身上。

    第112章

    钟霄以为他们也是对传闻中早已死去的垂云君感兴趣, 也拽了拽钟以岫的衣袖,想要让他转身打个招呼。

    而少夫人已经收回目光,身影消失在回廊处了。

    钟以岫还在思索着如何阻止他们进入东海, 此刻才慢吞吞回过神来, 道:“怎么了?”

    钟霄觉得这种男女私情的八卦也没必要传出去,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刚刚有人路过打个招呼。”

    走出去十几步, 葛朔皱眉道:“你一瓣内丹还在体内运转, 不如此时杀了他, 让他们仙门之间大乱。”

    羡泽思索片刻:“不着急, 我现在还没找回修复内丹的办法, 拿回来也没用。”化神期真是不一样,她的金核如此这般压榨他的灵力, 他竟然还能气色尚可, 行动自如, 甚至能在仙门大比中出手。

    这跟她想的可不一样, 她有必要调整一下金核,压榨更多他的灵力——

    葛朔挑眉:“白璧微瑕, 你不舍得杀他。玩了十年没玩腻吗?”

    羡泽笑:“白璧微瑕?那叫石头全瑕。如若有朝一日,我真能长成为真正的应龙, 能够真正掌控天雷与水泽, 我总需要一个化神期的修仙者。”

    而且之前在西狄,那个“魔”找到了弓筵月,她怀疑原因是否是金核,如果这样的话,“魔”下一步是不是会找上宣衡或者钟以岫?

    她既然这么说,葛朔也懂了, 不再多言。

    葛朔低声道:“会有那一天的。”

    羡泽:“我知道。”

    但她自信背后,也有隐忧,她破碎的内丹状况不大好,甚至她感觉到自己体内有控制不住的多疑、偏执与……魔气。

    可若是对葛朔提起,他不知该有多么担忧……

    ……

    羡泽没有回到看台上,她听说宣衡作为三大宗门之一的掌权人,还要主持后半场比试,便径直回了云车。

    她摘下帷帽懒懒坐在阳台上喝茶的时候,却没想到早早就听见开门的声音。

    这屋里能随意推门进来的没有别人,她朝后仰着身子看去,竟是宣衡提前回来了。

    他垂着头,神色莫辨,永远笔直的肩膀脊梁,像是难以负重般微弯着,合上门的动作有些迟缓——

    羡泽穿上鞋子,起身道:“宣衡!”

    宣衡猛地抬起眼来,恍惚道:“你回来了。之前去哪里了?我去找你也没有找到……”

    羡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道:“我坐不住就想去逛逛,你怎么了吗?”

    宣衡摇头。

    羡泽观察着他,心中了然,面色如常的给他倒了一杯茶:“我听着比试尚未结束,以为你肯定也会在场中……”

    宣衡忽然从她身后抱住她,如大厦将倾般脊背弯折下来,全部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脑袋埋进她颈窝中。

    羡泽抓住桌边才能撑着他的身体,她笑起来:“哎我发现凑凑热闹一开始还行,到后来看那么多人真的累啊。你也受不了想回来歇歇吧——”

    她说到一般,就感觉到颈窝里几点温热的液体。

    羡泽惊讶:“你哭了?”

    宣衡不说话,只是靠着她。羡泽握着他胳膊,像是背着一只大熊一样,将他往卧室拖去,门扉掩盖,屋内昏暗,他一点哭声都没有,但羡泽却能感觉到湿痕更扩大了几分。

    好半晌之后,羡泽听到他沙哑的声音。

    “……我要杀了他。”

    羡泽偏头,脸颊压在他发顶,轻声道:“杀了谁?”

    宣衡没有回答,在四下无人的屋内,他微微抬起脸望着她。

    羡泽头一遭见到他面上如此晦暗的神情。

    “……你还记得我们成婚时候那支朱笔吗?”他像是一下子虚弱下去,下巴搁在她肩上轻声道。

    “嗯。你说是你母亲来东山别宫看你的时候,赠给你的。”

    宣衡惨笑了一下:“那天好像是我的诞日。她是夜里来的,我都没怎么看清她的脸,就记得风尘仆仆的女人闯进来之后,借着月光满屋子一个个看那些孩子的脸,直到看见我脸上的痣。”

    “她一身杀气与血腥味,说是我母亲,问我要不要跟她走。我从未见过母亲,也害怕了,再加之东山别宫管教极严,偷跑之后我说不定会被责打禁闭数十日,便摇头说我不想走。”

    “她很气恼,似乎骂了我一句,又问我叫什么名字。那时候我说我叫十四。她听见了之后又哭又笑,说想要给我取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急匆匆离开,临走前只将朱笔给我,说她日后再来。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直到过了好几个月之后,父、卓鼎君好似修炼出岔子,内伤初愈,来到东山别宫与我说了几句话,问了问我的课业。又让我将朱笔拿出来给他看看。”

    “我很害怕,总觉得这东西我不应该拿,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没收,反而让我好好努力。”

    “之后再听说母亲的事,就是我被赐名又来到千鸿宫的那天,他告诉我,母亲是元山书院九势护法,如今长年在外清修闭关,我若好好表现,母亲会再来看我。若我能继任,母亲也会参加典仪。”

    宣衡的声音渐渐平静,像是萦绕在他们二人头顶,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指:“我想着……我们已然成婚,这件事该让母亲知晓,再加上哪怕父亲出关,我也有把握能掌控千鸿宫,便与元山书院那边打探提起此事。”

    便是今日会面之时,他与元山书院新一任宗主丁安歌提起此事。

    丁安歌十分惊讶,半晌后才大笑着告诉他:上一代虽然已约定对此事三缄其口,但他如今继位,很看不惯上一代的做派,很想将这件事的真相说出口,问宣衡要不要听。

    宣衡怎么可能拒绝,只是从丁安歌幸灾乐祸到怜悯的表情上,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妙。

    他今日听到的是另一番故事。

    “我方才知道……在我拿到朱笔那天,母亲已经被他杀了!许多年前,我母亲算是元山书院的书修中佼佼天才,名为夏时宜。母亲家贫出身,胜欲极强,希望能够修为境界超越他人。卓鼎君又当时颇负盛名,便诱骗身为护法的母亲,与他共修功法,服饮丹药……”

    夏时宜与卓鼎君相识后,修为也突飞猛进,但很快便发现自己怀孕。修仙之人生育极少,夏时宜以为是奇迹诞生,再加之卓鼎君当时风头无两,又说等孩子诞下后结为道侣,她终是犹豫许久生下这个孩子。

    但当孩子出生之后,卓鼎君发现“天才父母”生下的孩子却根骨平凡,当场翻脸,将身体虚弱的夏时宜逐出去。她这才得知,在宣衡这个孩子出生之前,卓鼎君已经有十三个孩子!

    修仙之人虽有情种,但大部分人还是对生育毫无兴趣,卓鼎君只能诱骗凡人或低修为的女修生下孩子。可让他失望的是,这些孩子大多根骨平凡,他便以为找一位天才女修便可生出天之骄子,而夏时宜所服丹药也大多为此目的。

    只可惜孩子也是个庸才。

    从二人同居的洞府被赶走的夏时宜,只得回到元山书院。

    而她师长是个严厉守旧之人,虽未将她驱逐,但认为她心性浮躁才有想靠着双修一步登天之举,落入了卓鼎君的陷阱,对她也很是失望。她师长要求她只当此事是一桩磨难,闭关修炼忘记前尘。

    可夏时宜在元山书院地位虽在,名声却一落千丈,她怀恨在心,便闭关苦练想要夺子杀夫。

    “恐怕是她修炼多年后,才来到东山别宫,才发现这里有几十个孩子,她好不容易找到我,可我……可我当时竟没有跟她走!应当是在她离开别宫之时,卓鼎君赶来,二人相遇发生口角,她激愤出言,当时便被打死。而她也是修炼多年的天才,临死前也伤及卓鼎君的灵海经脉,将他打成了半残——”

    可夏时宜的师长虽然对她很失望,却并不是不管她,发现她失踪之后便立刻追查到了千鸿宫来。

    这件事差点闹大,而且当时事关卓鼎君获封君号,元山书院当时的宗主,也就是丁安歌的师父,最终决定狠狠宰了富庶的千鸿宫一波,息事宁人。而夏时宜的师长绝不肯接受,直接从元山书院叛出离开……

    “因此,连母亲那一派系师门的名字,都从元山书院的经传记档中删除了。而我甚至不知道,不知道这支朱笔,是母亲的遗物!”

    羡泽抚了抚他面颊,她并不吃惊。

    当时她听到宣衡讲到那几十个孩子的东山别宫,就觉得不对劲,也是为了溯源卓鼎君的所作所为,她委托玄龟细细追查此事,果然查出来不对劲。

    本来这个秘密随着元山书院的上一任宗主被她在东海杀死,就烟消云散了,但她从看到宣衡在婚礼上拿出朱笔,就有意将这些事的挑到了现任宗主丁安歌面前。

    果不其然,成婚且主持千鸿宫的宣衡,一定会在这个时点想要见到自己的母亲。而元山书院和千鸿宫针锋相对,宣衡在仙门大比前两日隐隐有青年才俊之首的风头,丁安歌性格看起来轻浮躁动,自然会将此事说出来刺激宣衡。

    这样,父子之间,恐怕再无一点共处的可能了。

    羡泽明明早就知道,此刻却握着他的手道:“这也都是元山书院的一面之词,未必全是真的。”

    宣衡却缓缓摇头,惨笑道:“你知道这件事,是谁替我佐证的?是宣琮。”

    “我毕竟见过母亲一面,心里有了希望,再加上他才情、处境都比我好很多,年幼时也总在他面前提起母亲总会来见我。宣琮心中便一直满含羡慕与嫉妒,因此他不但想证明自己比我强,也想找到自己的母亲。”

    “卓鼎君闭关后,宣琮代管过一阵子东山别宫的事务,很多人都以为,他是要联合那些兄弟来针对我,但实际上,他是想从东山别宫溯源,找到他母亲。”

    其实等宣琮做了青鸟使、卓鼎君又闭关管不了之后,对宣琮而言溯源并不算太难了。

    他母亲只是一位刚刚拜入千鸿宫的女修,根骨平平,容姿娇美,修为不过结晶期。生下宣琮后,卓鼎君发现宣琮天赋异禀,狂喜将宣琮接到身边来抚养,但这时候母亲的身份又不够用了,卓鼎君便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离开了。

    宣琮当时查到这里,心里很高兴,他觉得找到母亲也不是难事,却没想到追溯下去……

    “你知道吗?我母亲被卓鼎君杀之前说的话,是他告诉我的。说是东山别宫的老仆听见了。”

    “她说:你看看那些孩子,一个个相互之间都没什么相像,那是你的孩子吗?替别人养了一堆孩子,还觉得养的是千鸿宫的未来!”

    卓鼎君顿时疑心大作,越看这些孩子的脸越觉得不对劲,他几乎发狂,回头去查,果然发现那东山别宫中,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三个!

    其中就有宣衡。而除了宣衡以外,另两人根骨更差。其余三四十个孩子,全都父母不同,跟他毫无关系……

    原来是这些凡人、女修发现无法怀孕,但又怕卓鼎君翻脸不做人把她们杀了,再加之都豁出去就能得到一大笔钱,几乎个个都在彼此相互知情的情况下,与其他跟千鸿宫无关的男人借种生下孩子。

    这些东山别宫的孩子,甚至父亲可能是铁匠、厨工或是什么新入门的小弟子,早已不可追溯。

    最让卓鼎君疯狂的是,他认为最继承了他天赋的宣琮,竟跟他毫无血缘关系!

    卓鼎君当时查处此事,再看到略显病弱的宣琮被人簇拥着,甚至许多人都认为他必然是未来的少宫主,他真的想亲手杀了宣琮。

    但卓鼎君已经没什么选择了。宣琮已经在千鸿宫为人所知,而他多年无所出,也自知恐怕是丧失生育能力。

    宣琮再一死,他手边没有一个天资聪颖的继承人,外界才会看扁了千鸿宫。

    最终,卓鼎君决定将自己血脉的三个孩子中,课业最好而且看起来有些希望的宣衡,带入了千鸿宫。但因为与他母亲的旧仇,以及卓鼎君当年仍然半废的修为,他对于这个孩子总有怨恨不甘。

    而他看似宠溺宣琮,则是希望宣琮能激发宣衡成长。

    如果宣衡能够独当一面,他就打算到时候将宣琮秘密处死,或者是让宣衡下手杀死弟弟,只留一个孩子。

    而宣琮年少时最不可理解的,就是父亲为何明明待自己态度不错,他也处处比兄长聪颖要强,怎么到最后却选了兄长来承担这些大事!

    这些事羡泽还是第一次得知,她惊愕道:“那宣琮的母亲呢?”

    第113章

    宣衡垂眼道:“……被杀了。在我母亲一语道破此事之后, 卓鼎君把不能杀了宣琮的怨恨,全都宣泄在他母亲身上。他追溯到他母亲的隐居地,将当时已经再婚嫁给凡人的她给杀了。”

    “甚至宣琮至今也只知道母亲隐居的化名, 连真名都找不到。不只是他, 他发现几乎那些东山别宫孩子的母亲们,只要能追踪溯源的,大半都遭到了他的报复。”

    怪不得宣琮忽然自暴自弃, 游乐玩闹, 对权欲也毫不上心。

    这千鸿宫的一切, 恐怕已然让他觉得恶心。

    “宣琮说他好几次想对我说出真相, 问我何时去见自己的母亲。看我总说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还没有继任宫主之位,怕让严苛的母亲失望, 他就觉得我很可笑, 而他恨恨的想让我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为自己的杀母仇人建功立业。”

    “宣琮说他曾长年在纳载峰周围环绕, 想杀了父亲,却解不开那结界阵法, 无从下手;他说他曾经想毁了一切或离开这里,却不明白从出生到名姓都挂在千鸿宫的自己, 离开之后会变成谁。”

    可宣琮也明白, 兄长明知他是少宫主之位的竞争者,却始终不舍得对他下手。在他胡作非为,放浪形骸的时候,宣衡甚至看似厌恶实则也包容他在丹洇坡的一片天地。

    他就知道,宣衡像他一样迷茫孤单。

    除了这个被赐予的毫无意义的名字,他们好似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连接, 毫无血缘的兄弟,但却成为天底下为数不多相同处境的人。

    抛下千鸿宫,那就真的不知来处,不知去途了。

    宣衡轻声道:“父亲闭关后没多久,宣琮就自作主张遣散东山别宫的众多‘兄弟’,只是有些人还不愿意走,甚至在去年勾连千鸿宫内的某些宗亲长老,我才派他去东山别宫处理这些事。”

    “有几个连自己生母被杀都不知,嚷嚷着什么千鸿宫也有他的一半,宣琮说驱逐不过就杀鸡儆猴了几个,剩下的都吓跑了。”

    “现在东山别宫没有什么人了。他说他那时候才知道,我在来千鸿宫之前,睡那样的长条炕破屋子,别宫里到现在还留存着责罚我们的用具,还有禁闭的小屋。”

    “宣琮说他打算把那些旧屋子都拆了,种了许多灵草与花卉,或许过几年会开得很漂亮。”

    宣衡垂着眼睛,面上只有迷惘。

    羡泽却听到了不对劲的细节。

    “卓鼎君不是被你母亲打到半残吗?可是他后来又恢复了吧,是如何恢复的?”

    宣衡皱起眉头:“我记不清了,可能是在我成为少宫主之后几年。因为我记得那时候他身子不好,我又已经确认继位,很多长老都在盼着他死,他当时极度焦躁……直到某一段时间,他说自己闭关后经脉痊愈,更胜壮年。”

    突然好了吗?

    羡泽眯起眼睛,思索片刻没有继续问,只是道:“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宣衡目光沉思片刻,道:“我没想好。”

    不。他想好了,只不过他只想好了第一步而已。

    羡泽安慰道:“会很快达成的。”

    宣衡目光慢慢落在她面容上,羡泽的体温让他慢慢缓过神来。

    他手臂圈紧她的腰:“很恶心吧。若不是还有你陪着,还想着那有我们的家,我甚至都不想回去。”

    羡泽没有接话。

    他将脸枕在她肩膀上,看着她面颊的弧度,道:“羡泽。我不想回去。”

    他多希望羡泽说一句:

    那我们就不回去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可羡泽转过脸来,轻声道:“……总要回去的啊。还是说你不想做少宫主了?”

    宣衡闭上眼睛,他听懂了她背后的意味,心中泛起苦涩。不做少宫主,他是什么呢?

    连羡泽都不会需要那个不是少宫主的宣衡。

    他将脑袋深深埋在她颈窝,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痴迷于总被她这样那样的对待,亲吻之间,窒息至极,这是她目的以外的乐趣,是他剥去外壳真正存在的时刻。

    他想成为什么,她的所属品也好,她的标记物也罢,他想被她赋予新的身份、新的自我——

    羡泽不知道为何,诉说完一切的宣衡又将头埋了下去,且抱着她的双臂几乎血管凸起,他强行克制自己不要勒疼了她,忽然道:“羡泽,我想你做点什么。”

    羡泽:“做什么?”

    宣衡目光沉沉:“纹身……疤痕、钉孔,什么都好。”

    羡泽吓了一跳:“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宣衡却不回答她,只是侧过脸道:“你不是总喜欢宣琮的耳坠吗?给我打个耳洞吧。”

    他表情并不暧昧,此刻氛围也不像是在拈酸,忽然说这样的话,羡泽总觉得有不一样的意思,她对于他那壳下的自我,总有种接不住的惶然,正要摇头,他拽住她的手,轻声道:“……求你了。”

    羡泽总因为他而困惑,她嘴唇抿了抿,废了好半天劲,才找来了针线。

    他还是恍惚地枕着胳膊,斜日透过窗棂在屋内投射下细尘游走的光线,直到羡泽真的扎穿了耳洞,他才稍微清醒一些。羡泽将烈酒擦拭过的彩线穿过耳洞,宣衡脸上露出一点点柔和:“怎么样?”

    羡泽趴在他身上,实话实说:“看起来很怪。”

    他伸手摸了摸发烫的耳垂,羡泽握住他的手:“先别摸。”

    他微微笑了一下,凑上脸来:“幸好我还有羡泽。羡泽会一直陪着我。”

    他这不是个疑问句。

    而后又凑上来细细密密亲吻她。

    羡泽有点不安。这家伙恐怕知道她手里的人命,了解她的目的,却说出这种话。羡泽隐隐感觉,宣衡要疯掉了。

    后来的几天仙门大比,他们这对创造了话题的夫妇并未再露面,甚至都没有离开过云车内的套间。羡泽本来以为颠鸾倒凤这方面只有别人受不住她,头一回是她有点遭不住了。

    这还是在她几乎没让他进去的前提下。羡泽觉得男人发疯,打一顿就好了,这云车上虽然没有床柜,但也有装了不少物件的床头柜。

    她拿出来戒尺自己当教书先生,他不论说什么干什么,她都能给找出错处来专挑他不可能见光的皮肉上打。

    宣衡身上都快没几块好地方,嗓子早就哑了,可他仍然还在邀请她。只是中途,羡泽叫了一声“宣衡”,他反应剧烈地说不要叫他名字,羡泽绞尽脑汁,后来叫他“好狗”他都答应,但就坚决不想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脑子里那些只敢想一想的,她提出来吓唬吓唬他,他全都同意,甚至妄图将一切推向过激。

    屋内情欲味道太重,她开窗燃香的时候,他甚至说想让羡泽把燃火的香按在他身上,说给他留几个烫疤。

    她觉得他这状态一看就不太正常,便不同意,宣衡甚至面颊汗津津的埋在她身上,轻声说:“羡泽对我真温柔——”

    ……他真的疯了。

    中途二人偶去沐浴回来之后,有些还勉强算是干爽的时刻。羡泽睡得几乎要打呼噜,她偶尔揉眼睛起来喝水的时候,看到他只穿了件单衣在沉眉看着一沓信笺,提笔作批,只是胸膛上露出戒尺的方痕、渗血的咬痕和她指甲刮过的痕迹。

    二人四目相对,他将水拿过来递到她嘴边。

    她松了口气,觉得这家伙的疯终于要结束了,可她再醒来的时候,他那往日严肃的唇,正勾勒她的腿窝,她低头细看,某人甚至给自己戴上了控制的玉环,这一般是他想做的信号……

    她怎么都不愿意动弹了,甚至斥责道:“滚!玩你很累的!我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这很辛苦的!”

    宣衡点头:“辛苦你了。”他才起身缓缓抱住她的腰,细密亲吻着。

    他后来将她抱到客厅的摇椅上,她胳膊挂着,只觉得要被他一起带入混乱与迷失中,羡泽就记得自己迷糊之前最后一句话是:“大哥我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到仙门大比结束的时候,羡泽坐在阳台上往下看,只觉得太阳都是绿的。

    宣衡穿戴整齐要去主持仙门大比的闭幕典仪,问她去不去,羡泽裹着绸袍瘫在阳台的美人榻上:“你想累死我啊……你竟然还能去?”

    宣衡平静的披上高领的外袍,道:“不去不行,我现在走路也疼。”

    他走过来,手撑在扶手上低下头来。

    羡泽以为他要亲,毕竟这几天她嘴都快要亲破皮了,以前他也没那么痴迷亲吻啊——

    但他只是额头抵在他额头上,宣衡道:“……谢谢你陪我。”

    羡泽有点别扭,毕竟她也爽到了,但她还是哼了一声:“你知道我对你好就行。哦对了,仙门大比谁赢了啊?”

    宣衡道:“大家都好面子,没有评下什么输赢,头筹的有好几位。不过……”最引人瞩目的应该是垂云君时隔几十年再度出手,震惊四座,在各个宗门人才断代的情况下,他鹤立鸡群的太显眼。很多人都认为头筹应该是由明心宗夺得。

    但他对于所有人的夸赞都表现出抵触。钟以岫只是表示,若是算明心宗夺得头筹,便要求东海沿岸任何人不可染指,依旧保持原态。

    丁安歌立刻改变口吻,说是这次要以和为贵,头筹由多个宗门平分。

    宣衡得知后忍不住冷笑:真是玩不起。

    此刻,宣衡坐在看台正中的上座,垂眸等待人齐后闭幕典仪正式开始,衣衫包裹之下,他举手投足间,破皮肿胀的伤痕无不被布料蹭到发疼,可越是疼痛,他越觉得清醒。

    这疼痛正提醒他割裂开少宫主的身份与真正的自我。

    宣琮忍不住偏头看了他好几眼。

    他说出真相之后,看到宣衡的痛苦崩溃,既是幸灾乐祸也有些同病相怜。不过想想他这几天都没有出现,恐怕都在颓废痛苦,而羡泽竟然也都寸步不离的在陪他——

    而宣衡再出现的时候,右侧耳垂上竟然多了个耳洞,他并没有想让耳洞长死,而是戴了个银扣耳钉。就这一个耳钉,就让他那副冷漠严肃的神态,像是藏着诸多秘密那般。

    宣衡偶尔扫视会场,仙门大比的会台上熙熙攘攘,各大宗门也都在相互介绍谈天,只是宣衡察觉到一丝不太对劲的目光。

    他敏锐的凝神望去,只瞧见散修错落的位置,有一竹笠男子仰头朝他的方向看过来,他骨像英朗,却有些不修边幅,眉毛处还有几道疤痕。男人目光毫不避讳,甚至他嘴角勾出一丝笑来。

    ……苍鹭。

    或者说是葛朔。

    宣衡其实听说了,在他那天得知真相后最痛苦的时间,想找羡泽却找不到,而有人远远看到“少夫人”正与一神秘斗笠男子牵手回廊下同游。

    他当时一瞬间真的要疯掉了。

    可宣衡现在望着葛朔,只是自顾自的想着:可她只是去与他说说话,但还是会回到云车上,这几天她都是与他度过的。也不知道在他们唇齿相依的时候,这个苍鹭在哪里扇翅膀呢。

    他最好能飞高些,能靠近些,听见他们夫妻之间的体己话才好。

    不过宣衡也觉得或许该与葛朔谈谈,这场婚姻已经持续这么久,羡泽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或许他能心平气和的问问羡泽这些年的过往,甚至告诉葛朔,告诉羡泽,他已经知道一切。

    可葛朔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是目光交汇片刻便从他脸上挪开,望向远方,微微蹙眉快速离去。

    宣衡忽然听到阵阵骚动,他嗅到一丝魔气,登时起身。宣琮也察觉到了,兄弟二人交换了目光,立刻听到有人喊道:

    “汀山西侧有暗渊出现了!好像是有魔现身,横扫了十几座舟车——”

    宣衡察觉到不对劲,立刻带千鸿宫弟子一部分留守会场,一部分往汀山西侧而去,路上听到的消息越来越多。

    “说是丁安歌被人袭击,重伤未醒!”

    “而且不止如此,垂云君似乎也在独自前来的路上突然昏倒了……”

    “事情不太对啊!我今早上看墨经坛上说,几个派去勘测东海的师兄师姐,全都神志不清的回来了,嘴里只念叨着东海不能去,东海不能去。”

    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难不成羡泽要让当年东海的传闻成真——

    当他赶到汀山西侧,却疑惑的发现暗渊魔气虽然浓重,但只是有几十只魔兽现身,咬伤了低阶弟子十余人,并未造成太大的损伤。

    而随着后续传来的消息,垂云君昏迷后苏醒,只是身体似乎突然垮下去,明心宗已然离开汀山。还听说是千鸿宫少夫人心善,先发现他昏倒的。

    丁安歌并非被魔修所伤,而似乎是被剑客袭击,如今元山书院由他那位皮肤黝黑的师妹掌握大权。

    这都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是几十年没有举办的仙门大比如同草台班子,登时就乱了,最终在混杂恐慌中草草收场,没有人再提东海的事情,仿佛一切都像个警告。

    警告任何人不应该打东海的主意。

    暗渊附近。

    羡泽俯瞰着那片黑漆漆的深渊,魔气正从中涌出,她并不觉得这些魔气给她带来痛苦,反而像灵气一样,仿佛也能吸纳体内,成为她的一部分。

    “我以为这里会演化成西狄那样的惨案呢。”羡泽头戴幕离道。

    葛朔则面色不大好,他垂眸凝视,道:“差一点,我能感觉到魔气一瞬间极其汹涌,但似乎因为你从千鸿宫云车来到会场,那些气息骤然消散了,最后只有一些魔物出来作乱。仿佛是他也在吓唬这群修仙者一般。”

    羡泽不言,眉头紧皱。

    那不知名的魔就像是她的影子,她的空气一般,始终阴魂不散在她周围……

    ……

    不论宣衡内心有多抵触,他终究是回到了千鸿宫。

    宣琮没有跟着回来,他只是临走前给宣衡敬了一杯酒:“什么时候吃席,我会披麻戴孝回来的。”

    仙门大比余波未平,当他刚回到千鸿宫刚处理手头堆积的事务。却没想到,就在某日傍晚,他听到了似钟鸣玉碎的嗡鸣,长久回荡在群山之间,灵力如波涛般破裂涌荡。

    他惊愕起身,站在主殿台阶上往远处看去,就看到身边亲信御剑飞来,几乎是跌下剑到他身前来:“少宫主!纳载峰的结界解开了,好像是、好像是卓鼎君出关了!”

    第114章

    宣衡心里一跳, 他忽然想起羡泽之前说他很快就会达成自己的想法,再想到她回到千鸿宫之后的心不在焉——

    此事必然惊动了很多人,他不敢迟疑, 立刻前往。

    宣衡赶到纳载峰对面的石台时, 已经有不少长老宗亲汇聚在那里,结界虽然打开,但峰顶洞府的大门似乎还未开启。

    在这些年宣衡的高压下, 没有人敢先一步接近纳载峰。而纳载峰周边有不许御剑飞行的禁制, 宣衡安抚众人, 并以术法幻化出登云石阶, 靠近洞府。

    行至纳载峰峰顶入口处, 他却发现洞府青铜大门仍然紧闭着。

    看似是卓鼎君打开结界,仍然未打算正式出关, 宣衡却察觉到, 厚重青铜门前地上的青苔有刚刚被刮蹭开的痕迹, 一侧的门把也微微歪斜。

    有人已经拉开门进去了!

    他接触青铜门, 正要运转灵力拉开大门,却发现门上浮现一层淡金色的禁制, 灵力精纯浩然,仙气淡淡, 弹开了他的手——

    这禁制虽然是刚刚封上, 但术式却相当古老。

    他和宣琮都对纳载峰结界无从下手,唯有可能解开的,只有……羡泽。

    她进去了洞府,然后将门反锁上。

    宣衡本来不抱希望的打开尺笛,因为过去羡泽数次离开千鸿宫,都会把尺笛仍在鸿鹄殿的桌子上, 让他无迹可寻。

    但此刻他打开尺笛,却清晰看到她的方位就在纳载峰中。

    是她没来得及扔下尺笛,还是说这是有意告诉他的讯息?

    宣衡拿起尺笛靠在唇边,却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她是为了寻仇而来,绝对不会放过卓鼎君。

    他不会也不想劝阻她。

    宣衡走下石阶,对众人只说是卓鼎君解开结界,但还未正式出关,想必过段时间就能出来会见众人。有些长老宗亲脸上显露出怀疑或不安的神情,还有些人看出宣衡的魂不守舍,当做是他害怕自己失去地位的惶恐,内心正在幸灾乐祸。

    宣衡回到鸿鹄殿,殿内一片昏暗,没有她夜间习惯点起的连片烛火,房间里安静的像是他随时能听见儿时风吹的呼啸。

    宣衡躺在床上,瞪着床帐,毫无睡意,他忍不住将尺笛靠近在唇边。

    宣衡想说不论她做什么,他都愿意与她站在一起,可这道门终究隔开了他,宣衡犹豫许久,也只是叫了一声“羡泽”。

    尺笛上的光点表示他的讯息已然发出,而她当然不会回他。

    整个千鸿宫的气氛就在结界解开后骤然变化。

    有人担心说卓鼎君是否养伤失败,早已身陨,可是看着经纬仍未褪色;也有许多人揣测,宣衡的地位会不会发生剧烈的变动,千鸿宫是不是要变天了?

    毕竟很多老人还记得少宫主当初多么不被卓鼎君所喜,甚至有些恐惧于宣衡的长老,早就想好要收集宣衡这些年残忍杀害数人的证据,交予卓鼎君。

    在解开结界之后大约十日左右的某日深夜,千鸿宫数座大钟忽然在夜间齐鸣晃动,击碎了安静的夜色,惊飞起无数沉睡的鸟儿。

    等到众人闻声赶到纳载峰前,却发现登云石阶已经升至半空中,依稀只能见到少宫主一人的身影接近了青铜大门。

    宣衡站在那道青铜门前,此刻门已经打开了一人宽的幽深缝隙,似在邀请他进入。

    他低头看着尺笛,羡泽的方位正在其中。

    宣衡深吸一口气穿过门缝,缓缓走入了青铜门的另一边,眼睛许久后才适应眼前的黑暗。

    他面前是大片的室内花园。宣衡年少时来过这里,琉璃穹顶斜射入的阳光会映照着这里的藤蔓花草,鸟群从轩窗飞入落在枝干上喳喳,这是厅堂内的的彩色丛林。

    可如今那些花与树早已枯萎,在仅有的月色中留下干瘪垮塌的轮廓,殿内的地砖上脏污不堪,应该是近几十年间灰尘堆积留下的。

    他缓缓走上早已看不出玉质的台阶,厅堂内帷幔腐朽。如山一般的典籍书册堆积在一起落灰,石柱上遍布陈旧的抓痕,星点灵力点亮的烛光在飘摇,照出一团团昏黄的光晕。

    宣衡依稀看清一些巨大的轮廓卧在殿中空地上,走近几分,惊愕的倒退半步,那是最起码死了数百年的龙骨——

    龙骨?千鸿宫为何会有龙骨?!

    而殿中昏暗的深处,还有微弱的哀鸣与窸窣声,周围腐朽的气味几乎让他作呕,他忍不住开口,却喊的不是父亲,而是:“……羡泽!”

    他声音在殿内回荡,却并未能听到任何回应,只有深处的哀嚎似乎更频繁了。

    宣衡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打滑,差点摔倒,他用灵力幻化出光球照亮前路,才发现地上蜿蜒着许多脂肪拖拽凝固的痕迹……

    而那哀嚎声也终于更近了。

    他缓步上前,手中光芒随着灵力更加明亮。

    宣衡瞪大双眸,凝望着纳载峰的上座。

    那曾经有父亲与诸位心腹长老宴饮的长桌,桌子早已垮塌,上头堆满了被褥衣衫,做成了巨大的床铺。

    而一个臃肿庞大的身影正在其上痛苦地颤抖着。

    它如同粗软的白虫,却身上长满了浑浊脏污的鳞片,那些鳞片如同一个个倒生的指甲般立在肉中,其中许多鳞片都被剥掉,仅留下一个个血坑。四肢仅剩末端探出脂肪的轮廓,依稀能辨认出紫红色的手指脚趾。

    它甚至还有一条类似尾巴的东西,只是尾巴上全是骨刺,像是膨胀的痛风石一般肿胀刺破皮肤,不断在流淌脓液。

    阵阵哀嚎,正是这个庞大身躯所发出的。

    而当它感受到有人靠近而蠕动着转过脸来的时候,宣衡看到那几乎被脖颈肩膀的肉淹没的脑袋,顶着稀疏的灰白色长发,双目浑浊的张着嘴看向他。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却也几乎无法认出。

    宣衡几乎钉在原地,喃喃道:“……父亲。”

    他少年时敬仰畏惧,如今最想杀死的父亲,如今已经化作如被刮鳞的肉蛆般的怪异生物,躺在一堆破布的床铺上。

    身躯上不断溢出的油脂臭味,正是说明刚刚宣衡刚刚地上看到的那些拖痕,都是过去数年,卓鼎君在地上爬行留下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而宣衡也发现了他哀叫的来源。除却他近半的鳞片似乎已经被人拔掉,其中一个手掌也被钉穿在床上,而周身有十数把他珍藏的剑,正插在他短手够不到的身躯后背上。

    卓鼎君浑浊的目光似乎也恍惚中认出了宣衡,他仿佛认知还停留在多年前,看到如今已经青年模样的他,有些陌生,喃喃道:“……衡,宣衡、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变成这幅……救、呃呃呃呃痛……”

    宣衡后退半步,环顾四周。

    这才发现在不远处铺满大厅的书海斜坡之上,插了一把歪斜的太师椅,被月色照亮。她披散着长发正坐在其上,手中捏着一本书册垂头阅读。

    羡泽只穿了件白色单裙,椅背上挂着她的外衫,淡蓝色月光恰好映照在书页上,过去的十数个夜晚,她似乎就在以哀嚎惨叫为伴奏,在这里安静地读书。

    羡泽白皙的手指合上书页,她手腕上挂着尺笛,口吻平常得就像是无事发生般,对他蹙眉道:“你给我发了讯息,是没发完吗?我就听见你叫了我一声,后面没了。”

    她那天坐在书堆上,看到他发来的讯息,以为会听到许多控诉或阻止的话语,但点亮尺笛,其中只有一声他似梦呓地喃喃,叫了声她的名字。

    她等了许久,他也没发来别的讯息。

    羡泽有些疑惑,甚至想要回他一句。但又觉得她刚刚嫌烦给他爹插了好几把剑,还忙着把但凡有用的东西都塞包裹,就别聊了吧。

    此刻,宣衡张了张嘴,看向羡泽,又看向卓鼎君,半晌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羡泽将手探入空气的涟漪中,将书藏于她的芥子空间中,软底鞋踩着书海上的尘埃,走到他身边,撇撇嘴角:“这可跟我没关系,我解开结界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看来是当年伤势太重,他无法自救,就想到吞食千百年来千鸿宫私藏的龙骨龙鳞续命。但凡人还想妄图化龙?只会变成这幅样子罢了。”

    “千百年来的龙骨?”宣衡只感觉浑身血液冰冷:“难不成千鸿宫那么早之前便有猎龙……”

    羡泽却语气平静:“有可能是千鸿宫祖辈在夷海之灾前后杀过龙,也可能是他这些年偷偷收集的深埋龙骨。”这些龙骨保存不完整了,她也读不到太多旧回忆。

    “而他竟然把龙骨挖出来,磨成粉吞吃。还有金鳞,哈,他连用法都不会,生吞几十枚金鳞,哪里承受得住其中的力量。自然变成这幅鬼样子。”

    卓鼎君仍在二人聊天的背景中哀叫着,他只知道数日前,这个女子竟闯入尘封三十年的纳载峰。

    她望着他只是狂笑起来,笑得甚至开始恶心干呕。

    卓鼎君震怒想要拍死她,却没想到女子手指只是动了动,他便鳞片立起,身躯骨刺膨胀,她拿起十几把他当年用的宝剑,将他钉在厅堂中,就再也不管他,而是幽幽在纳载峰的殿堂中游荡,捧起书册便念读。

    她翻阅许多典籍,抚过那些龙骨,取走宝囊中剩余的龙鳞,甚至她似乎查到了许多夷海之灾前后的典籍,在他扑腾的背景音中发出“原来如此”的感慨。

    她也靠近过卓鼎君几次,捏着脖颈上的项链,逼问他一些当年东海屠魔时候的事。

    卓鼎君甚至不知道她是谁,以怒吼狂叫回答她,可她一点点拔掉他身上的鳞片,还觉得脏手一般扔在地上,要他回答那几个问题:

    “当年你经脉受损却突然痊愈,是因为什么?”

    “你当年为何会掌握击碎真龙内丹的方法?”

    “真龙即将现世东海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只是卓鼎君的头脑中已然一片混乱,许多答案他都颠三倒四说不出口。羡泽又在附近搜查许久后无果,想了想,便决定让宣衡前来纳载峰。

    说不定见了儿子,他便能脑子清醒一些。

    果然,见到了熟悉的人,卓鼎君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记起了过往。他死盯着她腰间的玉衡,那正是自己为宣衡挑选的。

    此刻挂在这女人腰间,已然说明这敌人是他儿子引进来的!

    “蠢货——你竟然成婚、你竟然将千鸿宫的信物给一个恶毒的身份不明不白的女人!”

    宣衡凝眉望着卓鼎君浮肿的五官:“这玉衡能作为成婚的信物,便已经是他最大的用处了。”

    “蠢货蠢货蠢货!等你继位,等你大权在握,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宣衡几乎要冷笑出声:“像你一样手里有几十个女人的性命吗?还有一堆跟自己没关系的孩子?千鸿宫是三大宗门中唯一一个以子嗣继承的宗门,这事儿就够让人抬不起头了。”

    羡泽挽住他的手臂,像一对幸福的夫妻那般,对低声哀叫的卓鼎君道:“啊对了。宣衡,你父亲还没见过我,还不快介绍一下。咱们成婚的时候,你父亲都没能主持婚礼,真是可惜。”

    宣衡望着那具庞大流油的身躯。

    这个他曾经叫父亲的男人,将那些孩子像养狗养猪一样拿编号起名扔在东山别宫的时候,恼羞成怒追杀那些孩子的母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天!

    宣衡只是端详着他如今的模样,轻声道:“卓鼎君,去年成婚的时候我也来请你出席,可惜你在闭关没有听见。这是我的妻子,羡泽。或许你在东海见过她……她是鸾仙。”

    羡泽咧起嘴来,靠着宣衡的肩膀,心中想:宣衡果然早知道她是来复仇的。

    却没想到卓鼎君忽然恐惧的哀嚎起来,声音嘶哑尖利:“不、不!”

    宣衡垂眸道:“是。就是东海时候,她现身保护真龙却被——”

    “不!从你年少时与鸾仙结缘之后,那鸾仙还来找过我几次,我被夏时宜那个贱人击伤之后,甚至是那个鸾仙帮我愈合伤势!鸾仙——鸾仙的化形是个男人!”卓鼎君扭动着嘶吼道:“他说我才是结了仙缘!”

    宣衡愕然。

    羡泽眉头紧蹙。

    卓鼎君似乎这时回想起羡泽逼问他的那几个问题,蠕动哀嚎道:“是那个男人给了我上古功法,让我经脉恢复全盛!是我从他口中得知,真龙即将现世!是他,是一个淡金色头发的男人!哈,你被骗了——这个女人绝不是鸾仙!”

    怎么可能?宣衡怔愣的望着羡泽的侧脸,当年泗水江畔,东海沿岸,他明明见到了她的脸……

    羡泽抬起手来,灵力从她体内而出,那十几把剑晃动着钻进卓鼎君体内,她高声喝道:“你为何敢确认那个人是鸾仙?!”

    卓鼎君拍打着满是骨刺的肉尾:“他的原身,与当年叼着玉衡给我儿的身形一模一样,那必然是鸾仙了!”

    “那是鸾仙要你们在东海屠魔的吗?”羡泽死死盯着他。

    第115章

    “哈……哈……都说夷海之灾之后, 文脉断绝,可三大仙门还有一些夷海之灾前就延续的宗门,上层或多或少都知道当年夷海之灾的真相。知道群龙乱战, 知道仙门参与、凡人受怒, 知道这夷海之灾是狂龙降下来的天灾!”卓鼎君声音含混的大喊大叫。

    还有很多话,他大口喘息着没力气说出口,但羡泽戴着小海螺项链, 已经能从他内心听到回答。

    这群宗门的核心人物其实都流传着秘密, 他们皆知夷海之灾因龙而起, 对龙的恐惧深深根植在他们心中。而当鸾鸟在帮助卓鼎君恢复伤势时, 有意无意地提起“真龙准备现世”时, 卓鼎君惊愕恐惧,第一想法便是打算告知其他宗门, 联合起来阻止真龙。

    而他在翻阅鸾鸟带来的帮助他恢复伤势的上古功法典籍中, 竟然找到了群龙互斗的时候, 曾经的修仙者研究出的能够击碎真龙内丹的功法。

    只不过这功法仅仅能应对未能召唤天雷的幼龙……

    而从鸾仙似幸福的提起他侍奉的那只真龙的口吻, 看得出来那只真龙心性尚且年轻,还未经历过大风大浪, 更没有天雷现世,显然是一只幼龙。

    “哈, 那鸾仙根本不知道, 我在上古典籍中看到,真龙金鳞可助人修为暴涨,更不知道我还找到了能够击碎真龙内丹的办法!”

    羡泽沉默的死死盯着他,忽然放下手来。

    鸾鸟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看似巧合,实则是他有意在诱导修仙者们聚集屠龙。

    而且当时她在东海看到也有其他仙门的用出上古功法,说不定鸾鸟也用同样的方法, 接触了数个宗主。

    鸾仙为什么要背叛她?

    她看不到这样做的好处。

    难道东海的时候,鸾仙根本就没死吗?现在重新在诞巢中发现的鸾仙鸟蛋是什么意思?

    卓鼎君喘着粗气,下巴处的脂肪颤动着,他浑浊双目死盯着羡泽:“你不是鸾仙,你是什么……你在装哪路神仙……”

    宣衡也转过头,惊愕的望着羡泽的侧脸。他明明在泗水畔看到她枕臂而眠,听她说起神鸟与真龙的故事。

    难不成……

    羡泽轻笑起来:“如果我是鸾仙,你或许还不会死得那么惨。”

    她话音刚落,下一秒,身姿金光闪烁,宣衡还没能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只感觉眼前一花,光滑的鳞片蹭过他的面颊,绚烂金色的流光从他双眸闪过。

    爪子踩踏在地砖上传来震动,但脚步又是那样慢条斯理。宣衡抬起眼来,在黑暗中依然无法遮掩光彩的巨大金龙,盘踞在大殿之中!

    她长长的龙尾散漫的拍倒书堆,金色鬃毛无风也如在水浪中般摇摆,而她背后,正是曾经新婚夜中展露的白色洒金双翼,此刻也完全张开。那双翼并不是一般神鸟的轻盈,而是有种遮云避雨的广阔。

    宣衡读过许多上古传说,他知道龙生双翼,头顶双角,那是九龙之首“应龙”的证明。

    而一只掌心有着花朵形缝线的爪子抬起来,捏着卓鼎君的身躯。父亲苍白流油的臃肿身躯、灰绿色的鳞片,与她金鳞雪掌的龙爪相比,简直像是一只脏兮兮的肉虫。

    而她很快也面露嫌弃之色,松开龙爪,将掌心在旁边的柱子上蹭了蹭。

    宣衡却几乎被钉在原地,头皮发麻。

    他在东海见过这幅真龙之躯受伤的瞬间。

    她不是为侍奉的龙神复仇的鸾仙,她本身就是……真龙!

    她身上的许多愈合留痕的伤疤,没有影响她本身的压迫气度,宣衡耳边甚至回荡起当年东海时听到的龙吟——

    当年,他结下的仙缘就不是鸾仙,而是真龙!

    宣衡喃喃道:“……羡泽。”

    她垂下头颅来,金瞳灼灼望着他,轻笑道:“我可没骗你,是你自顾自认为我是鸾仙的。不过,骗了你又如何——”

    她将鼻尖几乎探到他面前,龙息吹动他下颌处的系带:“你难不成还要从我身上讨回公道?不过是看在你有些粘人的本事,我才没杀你。”

    羡泽昂起头颅,卓鼎君目光几乎恐惧到涣散在她和宣衡之间游走,她尖利的龙爪,拈起卓鼎君身上几个树立的鳞片,轻轻拔出。

    卓鼎君身上喷出脓血来,哀叫不止,她轻笑道:“没想到睡了儿子,也要来杀老子吧。不过,你现在太脏了,杀你实在是没有意思。”

    她龙爪踩在地面上,慢条斯理的绕圈踱步,尾巴处金刺根根直立,道:“东海屠魔之后,你还有再见过鸾鸟吗?”

    卓鼎君却几乎被她的龙身吓傻,当年的恐惧洞穿他的心脏,仿佛是他吞噬下的龙骨龙鳞都在正主面前化作齑粉,他颤声却只发出了阵阵哀叫,仿佛彻底陷入错乱与疯狂中:“没见过!别杀——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我境界已有七十年没有突破,吃下龙鳞便也能成神啊啊啊呃呃!”

    “儿啊救我救我,这真龙不是看上了你吗?!带我走!带我出去,我们把真龙关在这里!”

    她龙身掠过石柱的阴影,失望的叹了口气。

    再走到宣衡身边时,又化作人身,衣裙下多了游荡的金色尾巴,头顶生出螺旋状的黑金色的角。

    明明只是多了龙角与尾巴,她看起来却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她舒服地伸展躯体:“还是露出尾巴和角的时候最自在。”

    宣衡看着她,只觉得震骇已让他几乎口不能言,羡泽却嫣然一笑,挽住他手臂,将他手中塞入一把似刚刚用龙鳞龙骨随意制成的粗劣匕首。

    她在宣衡耳畔轻声道:“这个怪物,亲手杀死了你母亲、宣琮的母亲,他像种猪一样造成了那么多人的悲剧,这一切该在你手中终结。你不想为你的妻子,为你的母亲报仇吗?”

    宣衡低头看着那匕首。

    他想说她其实不需要这样怂恿,他对这个父亲本就没有多少亲情,过往的回忆中更多的是恐惧与压抑,再加上母亲的事——

    哈。眼前这个肉蛆,刚刚还叫他母亲“贱人”。

    他只是在想,然后呢?

    杀了父亲然后呢?

    她的手指包住他握匕首的手指,引着他走向卓鼎君面前。

    羡泽看他动作有些迟缓,以为他不愿意,刚要开口厉声让他杀了卓鼎君,宣衡却拨开了她握匕首的手指。

    他只身上前几步,自己手持那龙鳞匕首刺入了卓鼎君厚重的脂肪内。

    他一点点地扎进去,甚至觉得这匕首太短,无法杀死眼前的肉蛆。污血不断喷涌在他手腕之上,他几乎将自己虎口都抵入皮肤。

    如果羡泽是真龙,那她心中该有多少怨恨,有多少愤怒,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心性能压制至今,能平静的讨要答案,冷静的展开复仇。

    如果羡泽是真龙,那她怎么可能是所谓的“魔”?她虽然渐渐学会了人间的计谋,可她内心仍然是纯粹且好奇的。哪怕她往后真的成了魔,那也是人世间逼得她成魔,与她无关。

    宣衡望着卓鼎君那张逐渐变形的脸,只觉得奇怪。

    这个男人、这只肉虫实际上如此羸弱,如此虚假。自己年少时,为什么连父亲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自我怀疑,让他愧疚发抖?为什么父亲的一句斥责就让他感觉天都要塌了?

    就在他想要拔出匕首的时候,宣衡忽然看到他睚眦欲裂,张口想叫喊,却有无数细密的骨刺、尖鳞从他喉咙中破出,像一排排牙齿般蔓延,挤满了整个口腔。

    而他周身皮肤如口中一般,肉身无法承受的“龙化”正在他血流与脂肪中横冲直撞,眼白彻底变为血红,甚至连哀嚎也无法发出,几乎化作骨刺尖鳞上一团被扎穿的烂肉。

    而他面上凝固,血红双瞳仍是震怒、疑惑与绝望的望着他最厌恶的儿子,望着那双手沾满他的血污。

    而当年被他一击洞穿胸膛的真龙,正在他的孩子身后温柔的笑着。

    宣衡正要拔出匕首,这匕首却像是生长在他体内,他竟然无法轻易拔出。

    羡泽踱步笑道:“他不是想要永生吗?现在他便可以天地同寿了。不过他这样不会死,千鸿宫关于他命线的经纬也不会断开,你就永远无法继承宫主之位。如果你迫不及待想成为宫主,就用力将那把匕首拔出——”

    她笑道:“那你就可以握着弑父的刀,坐上你的宝座了。”

    宣衡身子一僵,他觉得很伤心。他说自己从未想过坐上宫主之位,是真的。而羡泽的口吻还像是在诱惑他,考验他一般。

    他只感觉那座位上油腻且布满血腥,万千人血泪异化化作的玉印就要握在他手上了。

    宣衡倒退几步,松开握着匕首的手,就这么看着永远不死的父亲扭曲的躺倒在破布的床榻上。

    宣衡回过头去搜寻她的身影,却发现羡泽说罢便转头,再也没有再看卓鼎君一眼,反而是软底鞋踏在脏污的地面上,走上远处堆叠的书海。

    这些书显然都已经在过往的十天被她筛了一遍,散落在地,如今的羡泽再也不需要向他来学习,来看懂这些书了,

    他跟在她几步之后,走上那书海的波浪:“你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你的伤……能恢复吗?”

    天顶上的穹窗被她击碎了好多块,以用来散气,清风吹拂,她衣袖翩翩,道:“还不能确定,这里书和法器太多了。不过我已经把有用的都装进自己的宝囊中了。”

    宣衡:“需要我帮你吗?如果我们二人一同查阅追溯,一定能有办法让你恢复如初的。”

    羡泽面色冷了冷,转过头去眸色如针:“你以为我只是折断了双翼吗?看你对我真身毫不吃惊地样子,我猜当年你也在东海,对吧。”

    宣衡想要追上她几步握住她的手指,“……我当时被派在东海沿岸,距离虽远,但我都看到了。”

    她躲开他的手,道:“哈,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有失忆的?啊、我猜到了,那几个不是死于我手的长老,是你杀的,对吧。”

    羡泽果然聪明,宣衡现在甚至怀疑,母亲的事这么多年他找不到端倪,却在前些日子仙门大比的时候,如此轻易的就从丁安歌口中得知,这背后或许有她的助推。

    他们都在演,终于演到了尽头。

    宣衡回头看了一眼卓鼎君不断抽搐的身体,道:“我们回去吧,这些天你恐怕都待在这里没能好好睡一觉。我会对外称父亲未死,纳载峰要再封锁多久都可以,你可以尽管在这里找寻恢复的线索。”

    羡泽走回太师椅,拿起外衫披在肩膀上:“你都猜到了这么多,怎么还这么能自己骗自己。我只要还一些东西,拿走些东西,就可以走了。”

    她再转过身来的时候,手中正是那枚玉衡:“还给你。”

    宣衡盯着玉衡,意识到了她的意思,抿紧嘴唇:“……卓鼎君都已经见到了这枚玉衡挂在你身上,便是知晓了我们的婚事,既已给出,婚约如山,绝不能收回。”

    羡泽嗤笑道:“装什么呢,你婚前就知道我没有失忆,就知道我是来复仇的。什么夫妻,且不说你求娶的是鸾仙不是我,哪怕真是婚约如山,我连山也可以削了。”

    她姿态放松,口吻也愈发散漫起来。

    最吸引他的那部分狂妄与坚决,终于显露出全貌,只是这些特质也用在抛弃他这件事上——

    宣衡嗅到周围似乎有燃火的气味,但他来不及看,只是挣扎的推回去,急道:“你要是有事办就去,等到闲下来再回来就是,千鸿宫不是生活的很舒服吗?为什么要还回玉衡,是你在成婚时候亲口说的,你也心慕于我……”

    羡泽瞪他一眼:“千鸿宫吃住是还可以,但不好玩,那些弟子都跟小木偶似的,你们规矩也太重了,而且我不回来你还要跟我闹脾气。我也玩够了,差不多得了,我要走了。”

    宣衡包住她的手指,轻声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那你就带我走。”

    羡泽惊愕:“什么?带你去哪儿?”

    纳载峰大殿的角落里,火光与浓烟渐渐浮现,隐约跳动照亮了殿堂大厅。

    宣衡却没有看向周围,只是盯着她的脸。他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很疯,可他却不止一次幻想过:“我们夫妻一体,你想带我去哪里都可以,去泗水、去东海,去你长居的地方。”他无法想象她就此离开,鼻子一酸,似恳求道:“羡泽,你不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

    羡泽困惑地望着他,但又隐约理解了他的疯狂。

    如果他独留在千鸿宫,又剩下什么呢?

    顶着用物件随口取的名字,继承杀母仇人留下的宗门,住在再无爱人的空荡婚房,他一切的努力都是在吃人的宫殿里为虎作伥,他一切的放弃都会让自己连这些定义他的符号都守不住。

    他和一个纸扎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一瞬的理解,却不可能让她动摇。

    她还有大把事情要做,凡人苦短又难测,她可没必要陪着玩。

    难不成以后跟葛朔共商大事,还要找个屋安置自己的丈夫?

    羡泽皱眉道:“我不可能带上你。你也根本不了解我。玩几年过家家游戏就差不多了,好聚好散,咱们现在就和离!”

    第116章

    宣衡自从前一段时间就不太正常的思维, 彻底因为这个词崩断了,他紧紧攥着她手指:“和离?你觉得这婚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你早就想好了反悔和逃走, 那为何要说你心慕于我!你还说过, 若是我做得好,你愿意与我做百年夫妻!”

    宣衡总是沉默着不懂得解释,不懂得表达, 可如今他再也按不住自己:“你觉得玉衡只是不值钱的道具, 却从来没想过我这么多年前是靠着曾经与你见面的仙缘撑下来的, 不知道多少次我被父亲掌嘴罚跪, 是摸着它, 想着你撑下来的!”

    “我没有不忠于婚姻,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过错, 哪怕最迂腐的凡人人家也有‘七出’之说, 我到底犯了什么错?!羡泽, 没有人逼你成婚, 你答应的时候也知道我是害你之人的儿子!是你自己与我喝的合卺酒——”

    “说到底,你和父亲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把我当成达成目的的工具,我真正的声音你听到过吗?我心里的痛苦, 你感觉到过吗?我是谁, 你真的看清楚过吗?”

    羡泽望着他泛红的眼眶。

    这双眼睛她再熟悉不过,他虚弱他浓情他流泪他绝望的时候,她都见过了。

    她好像在某几个依稀的瞬间,余光中看清过他,是结结巴巴念着古句的孩子,是立在荒原上没有冠帽没有名字的木偶, 是衣不蔽体将脑袋抵在她小腹上哭泣的男人。

    但她没有转过脸去凝神看,只是盯着自己的目标,任凭那虚影消失了。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只看自己的方向。

    对于他几乎剖开胸膛渴望注视的祈求,她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反驳,干脆昂头道:“你既然知道我没有真心,就该想到这一天。你是这个击碎我内丹仇人的儿子,这就是你该付出的代价!”

    宣衡望着她,像是冷却坍缩下去:“……好。那你让我付出相应的代价啊。也给我几刀,你也把我钉在地上,你让我半死不活。那也好过和离。或者你杀了我吧,那你就是寡妇了,我只要死了,这辈子都是你的丈夫了。”

    羡泽一直隐隐能感觉到这家伙的执着与癫狂,但她没想到他疯成这个样子。

    周围渐渐有火苗冲天而起,羡泽知道燃起来的不仅仅是纳载峰,还有周围的许多峰峦。

    她见过那些生龄不过二三十年的弟子稚嫩的脸,她知道千鸿宫上下有太多连卓鼎君都没见过的人,羡泽做不到屠戮上下满门,这场火是她最后的报复。

    羡泽被他指责的哑口无言,却也恼羞成怒:“我骗了你,又如何?你也明知我没有失忆,你不是也在演戏吗?欺骗不就是你们凡人最爱干的事情吗?你真要我说实话,那我便说!”

    “我想起来了你小时候相遇,我说你应该学琴都是放屁,我只是不想听你吹笛子不想见你而已,你一看就讨人厌,而且琴弹得太烂了,你在这方面根本就没有任何天赋!”

    她看到他快要裂开的表情,心里也有点快意与心虚,继续火上浇油道:“至于你说让你也付出代价,你已经付出了,你忘了吗?你的眼睛瞎了,是因为我的内丹分给你,你才恢复。哈,其实你的毒是我给你下的,为了这场巧遇,为了能够来到千鸿宫,是我用能拿到的最不可逆的毒,弄瞎了你的眼睛,你永远也不可能恢复了。”

    他嘴唇随着她的话语而抖动:“果然,果然……你终于说出口了。”

    羡泽愕然。

    他这个反应虽然痛苦,但他显然早就设想过,猜到过。

    就算如此他也能继续与她恩爱?

    羡泽不理解到有些慌神,恶狠狠道:“就像你当年只是在东海沿岸看着,现在你什么也看不见了,不是正正好好。”

    宣衡瞳孔发颤的望着她,反而愈发平静,平静到可怕。

    他瞳孔直直望着她,轻声道:“那看来我已经付出了代价,便更不必和离了。你拿着玉衡,我们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瞎了就瞎了,我会学会用灵识辨认方向,我能目盲依旧用剑,你不是喜欢年关吗?你最少每年年关回来,我们一起过节,你也想见到宣琮的吧,他不是很会讨你欢心吗?”

    羡泽听到他都拉出宣琮来要她留下来,简直头皮发麻:“……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宣衡软下口吻,靠近过来,伸手想要拥住她:“只要不和离,你说什么都无所谓。羡泽,我们哪怕到了阴间,也都是夫妻。”

    羡泽觉得也跟他不用说了,这家伙已经没救了!

    她指尖点沾周围的烈焰,微微打个响指,那上古术法让她指尖化作似被烧得内芯发红的铁,她指尖隔着一寸指向他双目:“你离我远点,再这样我就将你眼球烫化,让你脸上只有两个黑窟窿!”

    他或许因为看不见,更豁出去了,眼睛眨也不眨,竟然睁着失神的双眸,朝她又靠近了两步,眼见着睫毛都要被她烧红的手指烫弯,羡泽反而倒退半步,将手指戳在他胸膛上:“拿着玉衡滚!”

    他衣衫烧焦,那烈焰温度的指尖直接烫在他皮肉上,宣衡痛的眉间抽动,嘴唇却动了动,仿佛记忆又回到了过去,他微微偏头,道:“……那时候,你舍不得用线香烫我。现在你舍得了啊。”

    羡泽没想到他被烫伤,先想到的是他们之前在云车上的颠鸾倒凤,她看他固执的不接,抬手直将玉衡朝火焰燃烧的地砖上掷去!

    哪怕是火焰已经包围二人,四处是烈焰的噼啪窸窣声,也没有掩盖掉玉衡在地上摔碎的清脆声响。

    宣衡平静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彻底崩裂,他转头目光看向被火焰吞噬的地面,身影晃了晃,不可置信道:“……你摔了它,你摔了它!”

    他踉跄了一下,跃下书山就要扑向玉衡,羡泽拽住他衣领,却不是救他或阻止他,而是一只手变作龙爪,刺向他腰腹处,撕开他的灵海。

    宣衡挣扎的想要推开她,但他从未跟羡泽交手过,没想到她哪怕是内丹破损,灵力水平也不在她之下。

    宣衡痛苦的闷哼一声,却忽然感觉眼前连扭曲的火焰都看不清了,他的视野渐渐黑下去,与此同时那灵海中的金核正离开他的身体!

    他此刻才意识到她要还给他的是玉衡,要带走的是金核。

    她是真的将他用完就扔!

    宣衡悲哀绝望道:“什么夫妻,什么仙缘,你只是把我当一块一脚踢开的石头!”

    在宣衡膝盖因痛楚而弯折下去时,她也拽着他的衣领,在他看不到的漫天大火中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好聚好散,别逼我杀你。”

    他几乎要大笑出声:“好聚好散,怎么可能……天下夫妻,要不然就是没爱过,要不然就是漫长时间将彼此折磨的筋疲力尽,否则怎能说出这种话!说啊,说你就是在耍我玩,说你看到我现在这副鬼样子很开心啊!”

    她动作一僵,却也决然地抽开手,宣衡几乎感觉滚烫的火舌要舔在他周身,下一瞬间,他却周身一轻。

    宣衡只感觉自己被放在了一处台阶上。

    周围清风飘扬,她的手指还拽着他衣领,远方传来不断撞钟的声响,还有关于“走水”的惊呼。

    他猜自己应该是纳载峰外的石阶上,但什么都看不到的失神双眸却只能瞪大。

    宣衡听到了她身后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各处宫殿的火都已经烧起来了,要是能烧个三天三夜就更好了。”有个慢吞吞的声音。

    “没把那个什么卓鼎君拉出来削成笋子?就让他这么简单死在里头了。啊……你把内丹拿回来了啊?”另有个语速很快很轻的声音,

    宣衡听得出来,这声音是……葛朔。

    果然他才是羡泽的友人与后援,在他在泗水江畔被她照顾时,从窗外看到的苍鹭飞过的身影也不是幻觉。

    说不定她进入千鸿宫的整个局都是他配合的,说不定毒瞎他眼睛的毒,就是葛朔找来的。

    多可笑啊。

    在葛朔眼里,他不过是个被羡泽耍得团团转的戏子丑角。

    周围沉默片刻,他听到葛朔再度开口:“羡泽……怎么了?”

    宣衡隐隐感觉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的,她的声音带着些困惑开口道:“看你这样,我也没有很开心。我只是又烦躁,又不理解……又……”

    他屏息,他想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词语。

    或许是目不可视之后,听力也增强了,他听到羡泽身后的葛朔也似乎屏住呼吸。

    但她终究只是道:“……不舒服。”

    宣衡有些绝望,却又仿佛在这绝望之中看到一星点微不可见的光:“只是不舒服吗?”

    羡泽以为,自己感觉不舒服,或许是因为她不理解这个人的观念,不理解他价值的天平。

    对她而言,婚姻什么都不代表,情一字或许也有分量,但排序并不靠前。

    但或许对有些人是足够重的。

    既然如此,为了平息她内心莫名的不舒服,也为了她心中某些对内丹的猜测,羡泽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我给你一点东西,我们从此就两清了,你认不认。”

    宣衡几乎是不可理解般地大笑起来,冠帽散乱,披发在石阶上,仰头道:“说啊,你想施舍我点什么?”

    羡泽:“金核。给你一点。但它依旧会吸走你的灵力,等我内丹能够恢复之日,我也会来取走它。但我们就是和离了,我绝不要再听见什么少夫人之类的说法。”

    宣衡愣愣的望着她说话声音的方向。

    羡泽其实还有别的打算,她说出口就后悔了:“不答应就算了。”

    宣衡:“……我答应你。”

    羡泽脸上却没有多少松口气的表情,他听到葛朔还想阻拦她,但羡泽什么都没说,似乎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没再继续说。

    缓缓地,他感觉一点点金核重新回到他的灵海之中,再次扎根于他灵海的痛楚。在他此刻感受而来,更像是填补上了他心中如蚁穴般的空缺,他咬牙闷哼几声,恢复视力的速度却比之前更慢了。

    当他依稀看清眼前,才发现自己跌坐在纳载峰青铜大门前的登云石阶上。

    周围的群山大火燃起,烈焰几乎熏红了整片夜空。

    而她的身影已经走出几十步远,乌发披肩,丝毫没有回头,她肩膀上立着一只小小玄龟。羡泽身前几步是头戴竹笠的葛朔,葛朔回过头来,似乎远远地望了宣衡一眼。

    而后葛朔抬起手,想要牵住羡泽的手指。

    羡泽却像是有些走神,径直从他抬起的手边擦肩而过。

    燃火的黑烟缭绕涌动,他们的身影转瞬消逝。

    就像一切都只是他的梦一般。

    宣衡撑着身子站起来,像无法回神一般望着石阶尽头,他忽然转身向青铜大门,朝着内部燃烧的大火冲去——

    玉衡。

    她摔碎的玉衡。

    ……

    天色已然大亮。

    宣衡坐在鸿鹄殿的正殿内,侍从跌跌撞撞端来铜盆,他看了看盆中冰水,将被烧的几乎皮肉不像样的双手浸入冰水中。

    几位匆匆赶来的长老急道:“少宫主,这会留疤的!还是让医修坊派人来——”

    宣衡只是将目光冷冷扫过去。

    几个人悻悻住口,只是看他伤口中有许多书页烧碎后的灰烬,随着冰水清洗而落在盆中,他指甲处还有许多污痕,但他不甚在意,只是轻声道:“火势控制得如何了?”

    “还有四处大殿仍未熄灭,这些火油来源不明,几乎是从各处同时烧起来的。能做下这种事的恐怕是几个跟我们关系不睦的宗门。”

    宣衡自然不能说出放火的人,他垂眸道:“当务之急先是灭火,对方敢做,自然是有自信查不出来。”

    长老们相互对视一眼,试探道:“……只不过,听说纳载峰也被烧得不像样子,不知道卓鼎君如何了?”

    他捞起冰水淋了淋自己的手背,看着那掌心已经被烧的皮肉融化,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一般,面无表情,只是道:“父亲也被严重烧伤,幸好性命无虞。纳载峰也有近水的洞窟灵府,只能将他暂时移居此处。父亲老了,状况并不太好,如今甚至动弹不得——”

    几位长老相互交换目光,他们看到纳载峰燃起大火,第一反应就是卓鼎君必然要死,宣衡要继承宫主之位了。

    但却发现卓鼎君的经纬还在,他并未死去。

    宣衡似乎也非常“孝敬”父亲,不愿意急着继位,几位长老都有些迷茫了。

    宣衡道:“纳载峰确认火灭即可将大门封锁,那里有父亲一些注重的旧物,他特意嘱咐我不许外人进入。”

    几位长老疑惑中垂头道:“是。”

    不过看宣衡身上还有血迹,衣衫与双手都被烧的不成样子,他们也知道该让他合眼休息一下,嘱咐完几件事之后就准备退下了。抬起头来,却看到宣衡脚步踉跄了一下,他从铜盆中拿出湿淋淋的手,摸着桌子边沿才勉强撑住。

    “少宫主!少宫主——”

    几人扶着宣衡坐下,明显看到他双眸对焦不对,眼神空空的望着。

    他们惊疑不定想要开口,可他眨眨眼睛,瞳孔似乎又恢复了些,皱眉望着他们:“你们下去吧。”

    这几人也都是当年被按头参与婚礼的亲信,此刻也是顺道问了问少夫人的情况:“少夫人没有受伤吧。”

    宣衡动作顿了一下,半晌转过脸道:“……她出事了。”

    “什么?!”这几个人从当年婚礼的事,就看得出来宣衡到底对那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有多看重。

    可他此刻却像是早已平静疯掉般:“还请你们准备些葬仪的物件。”

    几个人震惊地望着彼此,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宣衡如此冷静,难不成是少夫人窥见了他的什么秘密,被他杀掉了?他到底手上沾了多少血……

    宣衡道:“没有其他事就退下吧。我累了。”

    连侍从都合上门,轻手轻脚的推出去。天空多云黯淡,灰白色的日光从窗子映照进来,都没有影子和形状。

    宣衡呆坐了许久,从袖中取出玉衡的碎片,将它们浸泡在冰水之中。

    洗净上头的灰烬,但几块玉衡也已经被烈火焚烧的发黑或焦色,早已看不出曾经温润清透的玉质。

    他将几块碎片放在桌上,拼凑在一起,裂痕有些细小的碎片都已经不可寻,看起来那裂痕已然不可能天衣无缝的合拢。

    而一阵风吹过,鸿鹄殿的侧门砰的一下吹开,露出侧殿卧房内精致的妆奁,摆放着尺笛的桌面,以及她搭在椅背上的一件镶边挂衫。

    一切都像是她还在屋内午睡。

    宣衡却觉得那扇门几乎要将他吃下去。

    风呼呼挤进来,又从主殿雕花窗户的缝隙钻出去,留下细不可闻的穿堂风尖啸声,他听到主殿柱子挂字被掀动的声响,抬起头来,瞳孔缩了缩。

    在两侧主柱上,挂着的正是年关时节他和她写下的对联。

    上联是宣衡刚正锋芒的字体,行文却柔软温情:

    群岭添春暖,雾縠飘馨,鸾影九天入画意。

    下联是羡泽的字,她书法不佳,当时被他教着握笔书写,笔墨散漫,行文却透露着冷冽磅礴:

    千湖濯冬风,虹桥借势,涛声万里鉴孤心。

    宣衡看见那对联,忽然咧开嘴,泪从鼻翼侧滚下来。他一瞬间头脑清明,回头看清了这场婚姻的本质。

    看清了自己自我沉沦的柔情,与羡泽绝无动摇的决心。

    他最爱的她的特质,终于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捅进他自己心窝里。

    第117章

    就在宣衡发愣时, 他忽然嗅到一丝隐隐的魔气,与仙门大比那时类似,他立刻拿起桌上的沃舟琴奔出门去, 只瞧见在四周保卫汹涌的魔气中, 本被压制下去的大火再度燃起——

    为何这魔好似紧紧跟着羡泽脚步般而来?

    西侧的半山腰中。

    葛朔凝望着在雨中逐渐熄灭的火焰,千鸿宫已有四分之一被彻底焚毁,还有些浓烟从塌陷的殿顶中缓慢升空:“就这样放过他们了?”

    羡泽把玩着手中的一块龙骨, 斜眼看向他:“以前是谁总劝我要为善为正, 东海一事之后, 你倒是比我更狠了。”

    雨水敲打湿润的竹叶, 落在他的斗笠上, 他穿着草鞋坐在她旁边,道:“我现在觉得他们都不配了。”

    羡泽坐在茅草亭中, 石桌上摆着几十块块鳞片、龙爪指甲与骨片, 这些流落在修仙界人人争抢的宝物, 在她桌上就像是随手拨弄的破棋子一般。

    葛朔伸出手翻看。有十几片都是她的护心鳞, 流光金线在暗沉的雨日也绚丽。他不敢碰这些鳞片,仿佛会碰疼她似的, 只拿了一些几百年前的龙骨龙爪翻看:“有这有些都是很老的物件了,对你来说完全没用?”

    羡泽将它们随手拼组在一起, 道:“嗯, 我来说就是别人掉下来的死皮和指甲盖,但对于体内有我金核的人,还算有用。把你的剑给我。”

    葛朔并没着急动,只问她要做什么。

    羡泽伸出手,灵力一展,他腰后三四把刀剑从刀鞘中倒飞出来, 悬在空中。

    这些刀剑都跟了他数百年,如今每一把都卷了刃,断了刀,不成样子。

    “你的刀剑断了几十年,都没有重铸过,这样可不顺手。”她从中挑了一把自己喜欢的剑柄放在桌上,咬破手指点在剑格处,血珠如失重般缓缓流淌至剑断口处。

    那些新旧鳞片、龙爪、龙骨震颤起来,忽然朝着断剑飞去,紧紧贴合断剑之上,变形拉长,直至形成了新的剑型,剑身一体,沟壑遍布,轻而怪异。

    剑身悬浮石桌之上,甚至连周围的雨都有迟滞之感,剑中隐隐有龙气流动,但看外表却如龟甲兽骨般低调。

    羡泽笑道:“我现在别的本事都没恢复,但血还是好用的。我记得你很喜欢这把旧剑,是叫霁威剑吧。现在虽不像样子,但配合金核恰到好处。”

    葛朔握住剑柄,眸中金光闪过,霁威剑剑身也如同被金光灌注一般。

    他摘下斗笠放在桌上,转腕试了几下剑招,笑道:“你已经忘了这把剑是你起的名了。”

    羡泽眨眼:“我这么会起名?”

    葛朔啼笑皆非:“你说我的羽尾很丑,像鸡尾,所以我的剑应该也叫鸡尾剑——”

    羡泽拽着他转过身:“啧。是挺丑的。”

    葛朔:“我都没化出原型呢!”

    羡泽笑起来:“你瘦的屁股都瘪了,能好看到哪里去。”

    葛朔大手按住她脑袋晃了晃:“行,我下次穿条皮裤,扎住裤腿,放几个屁,肯定成充气大屁股了。”

    她吃吃笑起来,随手抓起桌子上剩下的那些护心鳞塞入宝囊。

    葛朔缓缓运转着金核,她留在他体内的金核,只用于恢复他在东海一役之后的旧伤,几乎没怎么吸取他的灵力,在其中温柔的绽放着金光。

    他是神鸟,也有自己的金丹,如今金丹金核在他体内缠绕伴生,就好像自己的一部分跟她环绕在一起。

    金核只要运转,就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因此葛朔心里更看不惯她将金核留在那些修仙凡人体内。

    他知道自己不该多说,但却三番五次咽不下去,忍不住道:“你没必要给他留一块内丹。那个姓宣的心里未必有多么看重你,你瞧这才多久,他已经出面来平息动乱了。”

    羡泽惊讶的笑了:“我也不需要他的看重。我给他内丹,是因为两件事。一是我怀疑上次弓筵月——就是那个蛇妖出事,是因为他体内有我的金核,引来了魔,所以拿他再试试。二是我自己的内丹出了点问题……我身躯内现有的内丹,似乎被……污染了。”

    葛朔惊愕:“被污染。是说有魔气吗?你为何不早说。”

    羡泽目光锐利:“不早说?你早知道龙的内丹是有可能被魔气侵染的,是吗?”

    葛朔眉头蹙起来:“不能说是……被侵染。仙魔,那是凡人、妖类区分两界的方法,真龙是两界之主,自然仙魔一体。”

    羡泽神色一沉:“是吗?那为何从我出生开始,你与姑获、青鸟这些神鸟,却像是一直有意在培养我一切从善向好,异常关注我的内丹是否纯净。”

    葛朔沉默不言。

    “我经历这些事,内丹魔气丛生不也正常吗?如果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葛朔轻声道:“……我不知道,我也是夷海之灾后诞生的。但我听说夷海之灾前群龙内斗,或与此有关,或者真龙内丹沾染太多魔气,也会性情大变。”

    她将手搭在霁威剑剑柄上,轻声道:“你知道吗?卓鼎君说,鸾仙一直在联络他们,甚至暗示他们我即将在东海出现的时间和位置。”

    葛朔猛地抬起头来:“不可能!这几百年华粼几乎一直伴驾在你身边,他若是要害你怎么会……”

    羡泽冷冷道:“华粼重生的蛋在何处?”

    她这语气,像是要直接毁了华粼的重生。

    葛朔瞳孔震颤:“若是有人假扮他接触千鸿宫呢?若是有意欺骗你让你手刃自己的爱人呢!我亲眼见到他为了让你挣开捆龙索,跟元山书院的几位高手同归于尽。我亲眼看到他双翼与长喙断裂,周身打成了筛子!”

    羡泽喝道:“那你见到他尸体了吗?”

    葛朔和鸾仙也相识几百年,他最不能接收这件事:“你不能因此就怀疑他,当年姑获不也一样尸骨无存,当时有许多神鸟的尸骨都卷入了海中再也找不到了。”

    羡泽道:“那我也会自己判断!”

    从千鸿宫的事开始,她就没有再与他商议过了,葛朔愈发感觉他越来越看不懂羡泽:“我一直在追查那个在西狄现身的魔主,说不定是他假扮成华粼,反正那些凡人也区分不出来。你不是从千鸿宫那里得到了许多旧典,我也知道许多水下洞府藏有上古典籍。我们应该躲起来剔除你内丹里的魔气,找到修复内丹的方法——”

    羡泽打断道:“葛朔,不论是头脑还是实力,你早已保护不了我,我以为几十年前你已经认清楚了这件事。”

    他愣住了,缓缓直起身子看着她。

    羡泽望着他的双眸,一字一顿道:“当年,你是孵化我、指引我、保护我的……兄长,但现在你只是伴驾的苍鹭。你的羽翼已经被烧的都是窟窿,而我又已经长得太大,你无法再给我遮风避雨了。”

    葛朔怔怔的望着她。

    亭台外暴雨如注,浇打叶片乱响如密鼓,她坐在石凳上,说完这话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但仍然是坚决的望着他,轻声道:“五百年才长大,已经太晚了。”

    葛朔嘴唇动了动,眸中有他们之间不再那般亲密无间的茫然失落,有她被迫脱鳞长大的心痛难过。

    也仿佛有些理智上的欣慰与理解,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只是……

    他摘下竹笠,肩缓缓沉下来,缓缓单膝跪地,轻声道:“是。尊上。”

    羡泽嘴唇扭动了一下,她几乎有点想哭,她还记得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孱弱又迷糊的时候,只知道伸出手抱住那只嘴巴有点坏的苍鹭,将细长的身子躲在他浓密柔软的羽毛下。

    他明明也只是个只比她生龄大一点点的少年,却会一边嫌弃她龙爪太尖利,一边拢着她睡下。

    而当她睡醒了,鸾鸟会把她从葛朔羽毛下拽出来,一边嫌弃葛朔不好好洗羽毛,把羡泽捂出一股鸡圈味儿,一边给她的鬃毛蘸水编了细细的辫子。

    她多想依旧能打个盹撒个娇,事情都交给别人做。可鸾仙已经害得她失去一切,可修仙界对真龙的恐惧依旧,可她身后还有摸不清的势力在威胁她的性命。

    她已经不能再躲在神鸟们的羽翼下躲雨了。

    是时候到她自己呼风唤雨了。

    就在此时此刻,她忽然察觉到了远处的一丝魔气,正来自于千鸿宫群山脚下的湖泊中。

    羡泽立刻隐匿气息,在雨中踩在山石上翘首望去,葛朔也起身跟上来,将竹笠扣在她头顶遮雨。他是苍鹭,天生视力更佳,眯眼道:“在千鸿宫西南侧出现了暗渊。跟你想的一样。”

    羡泽轻声道:“你有把握跟那个魔交手一次吗?我内丹未能恢复,恐怕无法全力助你,它也似乎有意在躲着我。只是探探虚实,打不过我们便走。”

    葛朔定定的望着她,咧嘴笑起来:“没有把握也要有把握啊。我要连这件事都做不好,你都不让我背上纹龙了——”

    ……

    魔域。客房内。

    羡泽迷迷糊糊中惊醒过来,只感觉一只掌心粗糙的手,正轻轻从她额头鼻梁挪下去。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身侧,她怔怔望着只有一臂间距的宣衡。梦中太多沉甸甸的回忆让她有些缓不过神来,宣衡似乎也做了很多梦,他眉心仍因噩梦惊悸而微微皱起,鬓角的发被汗湿,灰暗双瞳失神的望着她的方向。

    羡泽握住他的手指想要推开:“想偷袭我。”

    宣衡似乎也刚醒,嗓子有些哑:“不是,是你说梦话了。”

    羡泽坐起身来,裹好衣裙:“我说什么了?”

    宣衡:“一直在说‘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羡泽依稀想起,是她梦到了火烧纳载峰的事情了。她背中出了一点薄汗,掀开床帘趿着鞋子,走到窗边去看,外头的黑雨还没有停止,甚至街道上都像是泥泞的冥河般脏污,目及之处脐官城的人家全都在关窗合门,只有些无钱住店的魔修在棚子下面就地而眠。

    羡泽看了看桌子上的烛油,恐怕从下雨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五个时辰,还没有停下来的征兆。这真是魔域的长夜,也把他们俩暂时困在这屋中。

    她唉声叹气的坐回大床上,回头看去,宣衡穿着的单衣衣领散开,羡泽看到他胸膛上那几个她手指点下的烫疤,也有点心虚的挪开眼。

    “叹什么气?”宣衡因失明而并不自知衣衫敞开的模样,他皱眉问道。

    羡泽放下床帐:“我着急,还走不了,时间越来越不够了。”

    宣衡侧耳听着外头的雨声:“等雨一停我们就上路。”

    羡泽盘腿坐在床上,二人无言,床帐下弥漫着有些尴尬的氛围,她道:“难道雨一直下,我们就一直在这里待着?”

    他也身子撑起来些,羡泽更能看清楚他身躯,可能因为梦中的回忆太鲜活,她总感觉跟他做夫妻好像就是上个月的事情一般。

    宣衡道:“我听外头没有脚步声,这些魔域怪物都不肯顶着雨前行,必然有原因,我们只能等了。”

    羡泽像是吞了个疯狂长毛的芒果核般心痒痒,但宣衡又一脸正色,她不好说什么,只能趁着他瞎,拿眼睛使劲看他。

    宣衡垂下眼睛,道:“……你能别看了吗?”

    羡泽惊讶:“你怎么知道——谁看你了?你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不说话。

    这住店也忒抠了,那桌案与屋内不知道用什么油做的灯烛,才连续燃烧六七个时辰就撑不住,倏地灭了,床帐下忽然一片昏暗,堪比外头沙沙落雨的黑色天地。

    羡泽想,她凭什么要忍,下雨天就应该出出汗才对,他要是不乐意,她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乐意。

    她伸手拽住他衣领,正要抓住将他拖过来些,下一秒就感觉到他满是烫疤的大手,用力搂住她的后背,俩人鼻息撞在一起。

    羡泽手扯拽腰带,呼呼道:“这什么别的意味都没有,别搞完了要赖上我——”

    宣衡嘴唇蹭上她脖颈,叼着她,道:“你废话变多了。”

    羡泽拽他发尾,像是要在他鼻子上咬一口:“那也是因为你跟个鬼一样缠人!啊……没见过你这么烫人的鬼!”

    宣衡鼻息灼人,他因为瞎了反而更大胆了,羡泽被他挤得几乎要嵌进胸膛里。而他那双手因为严重的烫伤,反而纹路不平,掌心烫的像是着火,蹭过她后背的时候几乎要给她留下一个个掌印。

    他吻得太狂热,羡泽几乎觉得这跟她回忆里那个最初亲吻时只会躲的家伙不是一个人。

    几年夫妻生活,把他变成这幅知情知趣的样子,她心里有种调教出成果的满足。

    羡泽的腿拧着手拽着,像是要以白皙的身躯化作蜿蜒的龙身缠绕一般,只是她手头连个工具都没有,总感觉要控不住他。她伸手要去拿床帐外桌子上的锁链。

    他太懂她了,握住她的手腕:“锁链太吵了。”

    羡泽看了一眼他磨破的脖颈,在血印上啃了一下,吃吃笑道:“那没有东西拴着可不行,你这条狗可不会满足。”

    第118章

    宣衡没有反驳, 只是将她缎面的腰带递过去,羡泽打了个结套在他磨破皮的伤口处,另一边绕了几圈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知道这样做看起来残忍, 但他喜欢。

    果然, 宣衡闷哼一声,她被烫的蹙眉轻唤,他微微直起身子, 道:“我的芥子囊在你那里吗?”

    羡泽腰下发软, 只有手臂紧紧拽着缎面腰带, 拨了拨汗湿的碎发, 喘气道:“……要那个做什么?唔, 在我枕头下呢。”

    宣衡伸手拿过来,在芥子囊中探了半天, 羡泽回过神来, 甚至觉得他可能是要拿出些兵器害她, 但很快他拿出一个薄皮玉匣, 他从匣子里拿出两件东西来。

    羡泽定睛看去,老脸一红。

    一枚玉针, 一枚玉环。她还有印象,都是以前玩闹的用物。

    宣衡喉结动了动, 他的一切脸面都在重逢的久旱逢甘霖面前可以抛弃了。最后一点尊严只让他摆出严肃的面孔, 沉声道:“……你挑。”

    羡泽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跟她总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也不是没原因的,她咬着嘴唇,眉飞色舞的点了点玉针。

    可实际用起来却不大顺利,将近二十年没见,他不只是手生了, 身体也对这些生分了,疼得额头青筋都凸起来却也没能全都推进去。但羡泽已经因为他吃痛而沁出滚滚汗滴的的胸膛等不了了,干脆拔出来玉针,这样倏地……,他疼得差点没跪住,咬牙切齿道:“……你真够狠的啊。”

    羡泽笑嘻嘻地跟他挤到深处,他没来得及再咬牙说出下一句,唇齿便受不住地松开了,胸膛起伏。

    她手臂搭在散开的头发上,笑道:“你不会这些年都把这玩意装在芥子囊里吧。”

    宣衡狠狠几下,头脑发晕,半晌才摇摇头:“不、是我们在明心宗重逢之后……我当时没想着你会走。”

    哦他当时留下玉衡,也给自己随身偷偷带着道具,是觉得他们迟早会这么干柴烈火一回是吗?

    他确实是生分了,好几次差点弄疼了她,羡泽真想打他,但他又露出那副痴态,连鼻翼处的小痣都因为汗湿而鲜艳。

    她有点没舍得将手落下去,只是掐着他打了耳洞的耳垂,在乱吐的气声中道:“你水平倒退了,怎么,也不是说当了鳏夫就要清心寡欲的啊。”

    宣衡承认,在她刚离开的那几年,他还要长居在他们的寝房内,那里头一件东西他都舍不得挪动,可是夜里空荡荡的时候,回忆又实在可怕磨人。

    他夜里自己放纵过许多回,甚至有时候自己作践自己的时候,都隐隐感觉她还在看着他。宣琮说他早就疯了,他承认。因为幻觉愈演愈烈,他把自己弄得不像样子,甚至有一次差点把自己勒得昏死过去。

    可是不论帐下狼藉成什么样,他醒来的时候都只有孤身一人。

    宣衡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人发现赤身死在卧房里,金核还在,她必然在不知何处逍遥,他总要活下去的,活下去才有可能再见面。

    他搬出了跟她成婚的寝房,绝大多数时候都留住在主殿的书房中,也就半月一月回去一趟,检查下屋内有没有被雨水潲湿,鸿鹄殿的鱼缸里那几条小鱼活的怎么样。

    不知不觉这样寡淡日子过了那么多年,他以为是静水深流,此刻拥着她才明白那些情绪早已在心中堰塞成湖,此刻决堤而下。

    在这雨夜里寻欢作乐的不只是他们,羡泽忽然听见隔壁不知道是什么妖撞在墙上,紧接着几句骂骂咧咧和高昂叫声,她忍不住噗嗤笑起来。

    宣衡也忍不住勾起嘴角,好似人间魔域都有爱侣夫妇,都昏头撞脑,他们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周围的魔气妖气让他有种早已堕入地狱之感,他忍不住将她名字叫出声,羡泽腰一抖,尾巴像是不受控制似的钻出来,缠住他脚腕。

    她恼羞成怒捂住他的嘴:“别那么大声叫,万一有人追杀我呢,我就跟你死床上了——”

    他想问“那叫什么好”,可声音都被她捂住了,宣衡临头想的最后一件事是……她的尾巴打人虽然很疼,但缠着人的时候也很软,像微凉的水。

    他抚摸她尾巴内侧的时候,她完全没想到,惊叫出声,意图挣扎又腰腿发颤,宣衡觉得,她又要觉得自己丢了脸,等结束后对他发脾气了。

    但她只是将手指按在他胸膛的烫疤上,咬牙道:“……要是魔域之下还有地府,等我死了就让人把你烧了陪葬。”

    让她在地府也能爽到。

    ……

    羡泽懒懒躺着,腰腹上的汗水快晾干了。

    宣衡能听见她尾巴尖在来回荡,鳞片时不时扫过被褥,似乎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或许现在该去沐浴了,但俩人都浸在床帐下这团时隔多年的湿雾中不舍得离开。

    她倒是很有活力,撑起身子拿出他的芥子囊,哑着嗓子道:“你把芥子囊里的兵器都交出来,我就还给你。”

    宣衡只穿了条单裤,半坐着靠墙,将芥子囊中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有他的沃舟琴……只是大半都已经被烧得变形,再也无法弹奏;有他以前傍身的几件法器和主剑,剑身上还有着千鸿宫的雕刻。

    还有一个木盒,羡泽好奇的打开木盒,愣住了。

    里头是一根金白色的羽毛。

    宣衡听到木盒打开的声音,冷冷道:“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件假货。后来我用手指摸了摸,上头的洒金是烫上去的,时间一长,用力蹭便会掉下来。”

    羡泽清了清嗓子,厚着脸皮道:“这可不是假货。这就是鸾鸟的羽毛。”

    宣衡愣住了。

    羡泽渐渐回忆起来,好像是当年自己总是闹着玩,拔他的羽毛做发簪的装饰。后来鸾鸟说要单独送她一支羽毛,但他老是喜欢送各种各样的东西给她,羡泽也没太在意,就全都塞在了宝囊中。

    宣衡之前从未怀疑过,便是因为鸾鸟定情的羽毛根部会有血绒,说是这血绒如同从神魂上撕下来一块,只要灵魂依旧,这根羽毛不可能再生长出来,它羽翼上永远会有一处空缺。

    宣衡皱紧眉头道:“鸾鸟跟你什么关系。”

    羡泽侧目:“嗯……很复杂的关系。”

    他想起卓鼎君说过鸾鸟本体是男子,登时就懂了,不可置信道:“你是、你是把它给你的定情信物,拿来骗我了?!”

    羡泽当时没想这么深,现在才反应过来,咕哝道:“啊?这是定情的?那我收回来。”

    宣衡气得手抖,恨不得将那盒子扣翻在地上,羡泽眼疾手快的接住,踢了他脚腕一下:“你扔什么?我就这样,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当时我收这个羽毛的时候又不知道!你又天天在那儿叭叭鸾鸟鸾仙,我能演一演配合你这个恋鸟癖就不错了。”

    如今重逢,她是真的再也不用装一点,句句恨不得戳他心窝气死他。

    宣衡咬牙切齿,他发现这女人真是爽的时候什么都说得出来,当年亲着他的痣说觉得他有几分可爱,刚刚又说什么她死了要他作配,现在又这幅模样!

    羡泽将木盒收起来:“我要洗澡了。”

    宣衡拽住她,他明知道自己这样不讨喜,但怨侣多年他很难不阴阳怪气:“你有那么多宝物,就没一件要给我?你拿回去一件定情物,总要用另一件来换。”

    羡泽真是不得不承认,他俩以前提上裤子就吵架也不是没原因的,她拿起桌上的锁链朝他扔过去:“纯狱风足重精铁高级感锁骨链。送你了。”

    ……

    雨在几个时辰之后终于停了,宣衡觉得俩人都旧爱重燃了不想被她拴着,但羡泽还想靠他来扮演“人贩子”,坚决道:“那不叫旧爱重燃,那叫物尽其用。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就把你扔下了!”

    宣衡脸上的神情写满了“我早知一头撞死也不该信你”,配着那锁链和前头哼着歌赶路的羡泽,更像是正派高手被魔修抓住羞辱一番了。

    不过他俩吵架从来都很难冷战到底,赶路中途休息时,找了个洞窟点火一窝,羡泽买了一本魔修最基础的入门功法看了看,看得只打哈欠倒头往他怀里一栽。

    他想义正言辞的推开,羡泽直接拿他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放,宣衡不再动了,连句屁话都没有的乖乖当了沙发。

    但也不知道是语言不通理解不全,她只冒出了几缕魔气,还没摸到那水晶窄镜就烟消云散。

    而她身上的魔气也让宣衡很不舒服,他本来就恢复不大好的经脉甚至像被烫到一样发疼起来,羡泽只好作罢。

    不过宣衡发现她为了他不再修炼魔道功法后,脸上神情动了动,羡泽感觉他可能脑子里又在胡思乱想,但懒得深究。

    很快,羡泽发现她不需要魔经坛也可以打探到这群人的行踪,因为路过不少城镇村落,都对这群无所不吃,成群结队的“魔修”印象深刻。

    甚至某些村子还流传着“自己八条腿的老伴出去采个矿回来只剩四条腿,另外四条都在那群人背上”“猪老三耳朵被切掉烫水拔毛以黑色料汁凉拌后被那群人啧啧分食”的恐怖故事,可止小妖夜啼。

    羡泽一路追赶,但或许魔域也分季节,这些日子冥雨频繁,她有时耐不住想顶着雨赶路,可冥油雨滴包裹的灰尘中,有很多都是黑烬,砸在身上吸入体内让她昏昏沉沉分不清现实,冥油自身又厚重挂身拖住脚步,她不得不找住店洗澡落脚。

    这既然都住下洗澡等待雨停,她自然也没有歇着,只不过许多魔域村镇的住店可没有那么大的床,不大施展得开。

    她好几次爽完了又嫌跟他共眠有些太挤,宣衡干脆将她半抱着,让她大半身子都枕着他睡。

    羡泽角好几次差点戳破他额头,那尾巴更是不听使唤的缠着他的腿乱晃,再加之她个子高又丰腴,二人挤在一起真是紧密无间。

    宣衡隐隐能感觉到,羡泽看起来表面恶劣,但性子本质却比当年柔和耐性了些、也成熟了一些……

    看来这些年过去,他们都已经与当初的气盛大为不同了。

    而羡泽宝囊抽卡的次数也随着时间叠加越来越多,羡泽遇到钟霄的时间也多了几次,她对于羡泽交给她的事,认认真真地完成了,甚至向她报备说她整理出了上万件毫无灵力的锅碗瓢盆类的物件,是否按照之前说的就把这些物品销毁,以减轻宝囊的负载。

    羡泽却显露出一点本性,总觉得锅碗瓢盆说不定也能有用,在钟霄提醒她分清轻重缓急之下,才一咬牙一跺脚,说那就都销毁了。

    “你有找到些丹药吗?最好是能助你恢复伤势。”

    钟霄沉默了一下:“确实找到了不少,单单是千鸿宫近几十年出产的丹药,就有千百枚,几乎是能把他们丹药房搬空的地步。这……”

    羡泽脸上有点挂不住,结婚那几年她在千鸿宫疯狂进货这件事藏不住了。不过宣衡应该是知道的,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又是合法老板娘,这只能叫拿——

    羡泽道:“你先拿几枚吃下吧。”

    钟霄有些迟疑:“这不太好吧……”

    羡泽:“我救你自然也要用的上你。你若不愿意承情,大可以在宝囊里继续住上十年八年慢慢养伤,也不知道明心宗缺了宗主现在是什么情况。”

    钟霄沉默片刻,也懂得了。她既然已经被救,就不必想着说不想欠太多人情,她早日恢复,早日回到明心宗,然后大大方方向她报答才是正路。

    从那之后,钟霄没有再拒绝,只是她每次服用丹药前,也都会经过羡泽的同意。羡泽有时候侧耳能听到她在宝囊内施术的声音,显然是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也在自行修行练功,想要尽快恢复。

    羡泽也让她多拿出几枚上好丹药,她拿去喂给了宣衡。

    宣衡藏着丹药中熟悉的千鸿宫味道,有些无语:“……你到底拿了多少?当时我不是让你放回去一些了吗?”

    羡泽直接往他嘴里一塞:“你看我像是会听话的人吗?”

    “你知道当年我天天压丹药房失踪的案子,费了多少心力,很多人都觉得是我贪了。”宣衡吞服丹药,语气像是抱怨,更像是回忆往事的好笑与无奈。

    羡泽觉得睡归睡,叙旧大可不必,他是熟透的果子,可是吃的时候也没必要回想耕种的岁月。

    在羡泽疾行二十余日之后,她到达的村落竟然聚集着许多穿黑色石鳞铠甲的魔修。这个村中是一片穿山甲妖的聚集地,在此处以开矿为生,见到那群名为“忌使”的魔修,各个瑟瑟发抖,在路上跪趴下来夹着尾巴。

    羡泽也没有进村,在崖壁上躲了起来,只看着这群家伙四处搜寻,还抓住了好几个半人形的穿山甲妖拷问,剁爪扒鳞,她放大灵识侧耳去听,却没想到他们找的都是同一批人。

    “一群人劫车,为首的那个黑焰附身,个头这么高。另外还有十几个人背着铁锅、坩埚、矿锤,看起来都是人形魔修,有没有见过!”

    ……?!

    周身黑焰,这不是江连星吗?

    第119章

    只不过那个忌使比划的手势, 比他自己都高。

    但羡泽记得,江连星也就比她高两指左右……

    “听说他们走过路过,到处都杀光吃光, 你们也是害怕吧。没事, 这群家伙掳走了要献给尊主大人的宝贝,我们要是找到了也会把他们都杀掉,确保他们不会回来报复!”忌使环顾着这群恐惧的穿山甲道。

    这口吻说起来, 好像江连星他们才是魔域中让人胆寒的恶徒一般。

    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事, 听到忌使这番话, 那群穿山甲们表情动摇, 终于哀叫起来:“忌使大人做主啊!那群家伙人不人鬼不鬼, 抢走了我们手里的矿,杀了我们养的蛙, 那个浑身燃着黑火的家伙太厉害了, 我们根本不是对手啊——”

    “还有个尖牙女妖威胁我们, 说要是敢说出去, 就让我们上贡三百六十只爪子,她要磨碎了做药丸!”

    “他们走了已经两三日了, 特别好辨认,他们还牵了一头后背都长着眼睛的黑羊, 拉了巨臭的羊屎蛋, 您要是有犬妖肯定能顺着气味跟上去。而且,他们其中两三个人跟快死了似的走得很慢,您要是赶紧去,说不定今天就能追得上!”

    黑羊……莫不是这么久都没洗过澡的丑卜吧!

    刀竹桃竟然把这头蠢羊牵到魔域来了啊。

    而且它竟然也是个神兽一般,在魔域也跟没事羊似的吃喝拉撒!

    那几个身穿铠甲的忌使交换眼神,其中某个犬妖忌使垂着秃毛狗尾巴, 恶狠狠骂了几句,走到村口的位置对一坨混着泥巴的不明物体闻了闻,熏得一个趔趄,干呕几声,指向了村内向西的道路。

    剩下几个忌使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而后就在谈笑间,径直劈开了身边七八个穿山甲,脑袋横飞出去滚落在地,在血流成河中骂道:“早说不行吗?耽误爷的时间!啐!”

    这群忌使说变脸就变脸。

    其他的穿山甲吓得连叫也不敢叫,只瘫软在地呜咽一片,忌使们大摇大摆的踹了断尸几脚便走了。

    羡泽现在觉出来为什么江连星、刀竹桃他们一行人会恶名远扬了,因为在魔域,大家都觉得他们放的狠话会说到做到的!谁能想到就是一群小孩绞尽脑汁的耍狠啊!

    不过他们为什么要劫人?怎么又会有人要死了——

    羡泽拽着宣衡,急急赶路追上这群忌使。她又没有狗鼻子,这群忌使中为首几个还骑有某种骨骼外露的驹马,行进速度比她更快。

    果然像是穿山甲们所说,几乎是在下一场冥雨到来之前的暗云下,忌使们就已经追上了那一行人。

    他们虽躲藏在山洞中,但却燃起火来,阵阵烟雾从洞中冒溢而出。忌使们并没有轻敌,而是潜入黑灰色的灌木树林之中藏起来,观察着洞口的情况,很快就有那个犬妖忌使的秃毛尾巴晃了晃,指向洞口上方一块凸石。

    石头上一个面目被黑焰笼罩着的年轻男人,垂腿而坐,无声无息的扫视四周,显然是替洞中人作警戒。

    忌使们总觉得那黑焰看起来不可小觑,甚至有些眼熟,单看气息,这个男人可能是这群人中唯一的强者,其他人不过是跟着他狐假虎威罢了——

    必须解决他。

    羡泽赶到附近的时候,先听到了几声嘶吼犬吠,紧接着是震山的魔气击倒山林中几株大树,黑灰色叶片的大树抖着簌簌的灰尘砸在地上。

    宣衡率先因为这魔气而呼吸一滞,拧眉道:“好浓烈的魔气,甚至还有些——是之前在明心宗现身的魔主吗?”

    羡泽知道不是,她将锁链扔给宣衡:“你先自己牵着自己,找地方躲着!不要过来插手。”

    羡泽裹紧头纱与暗色披衣,尾巴挥动飞身而起,紧接着听到身躯狠狠撞击在山体上的声音。

    四起的烟尘逐渐散开,光秃秃的山崖上陡然出现一道道放射状碎石裂痕,还有裂痕中心,被用一柄刺杖插在岩壁上、洞穿了肩膀的身影。

    羡泽看到了那身影周身熟悉的黑焰,却拧起眉头,她实在是无法将那样的身形和江连星联系在一起……

    手长腿长,五指锋利如爪,肩宽而薄,腰却窄,整个人显得既有压迫力又纤瘦,再加之他大开大合的狂放动作,像是长期吃不饱的狼化作人形。

    刺杖末端疯狂生长,几乎是要洞穿了他的整个上半身,他却像是没有痛觉一般,抬起肌肉都被撕开的手臂,握住杖柄。

    熟悉的灰白色边缘的黑焰忽然顺着杖柄蔓延过去,手握刺杖的忌使连忙撤开后退。却没想到他的身影在崖壁上一踩,忽然扑上去,大手一把捏住他的石鳞头盔,毫不犹豫攥紧,砰的一声捏碎,四溅喷射红的白的!

    而他被刺穿的胸膛上,还在冒血,甚至有些被削下来一半的肉片随着他大口呼吸而抖动。羡泽被这血腥手段惊得硬生生停在空中——

    羡泽忽然听到脑中传来了滋滋啦啦的杂音,像是久违了的系统的声音。

    [系统]:滋滋滋……“主线节点任务:杀死江连星”,任务倒计时:3日!检测到目标正在附近,请尽快完成任务!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身影头顶,简直恍如隔世的黑色进度条。

    [阶段七:身若熔炉]

    看起来进度条还没到一半——

    哈?等等,之前在明心宗的时候,他不才是阶段二还是阶段三来着,怎么突然就暴涨成这样啊!而且这个子,这是十八岁?!

    要真想杀江连星,不如趁着两拨人混战,她等他受伤足够重的时候,再上去捅穿他的心脏便好。

    她甚至还头纱裹着脸,他到死都认不出她来。

    这个想法在羡泽头脑出现的一瞬,躲在灌木丛中的另一位忌使,手中甩出套圈。

    套圈如长了眼睛,牢牢套住江连星脖颈,像是训狗栓马一般,用尽全力将他从空中拖拽下来。

    他后背啪一下落在地上嶙峋的石块上,胸腔正面几乎要凸出来!

    江连星咳出一大口血,吸气声如同破风箱那般。

    他真的会死。

    会在俩人从未见过一面的情况下死掉。

    羡泽拿出手中艮山巨刀在低矮的灌木中跳跃,忽然拧身,袭击向埋伏在地面的其他忌使!

    与此同时,江连星肩膀痉挛,呕出几大口血,却迅速从嶙峋石块上翻身而下,拽住紧紧套着他脖颈的套索,直将那人朝自己的方向拖来。

    耍套索的忌使脸长胸鼓,屁股后头一条长马尾,身量极高,眼看拽不动立刻松手,双蹄朝后疾退。

    江连星手腕一抖,一把锈蚀的不像样的铁剑在他手中出现,上头浮现黑焰,他身影往前一动,如瞬移撞开气浪般将刀刃划开那马尾忌使腹腔。

    另一只手化作爪子,掏向马尾忌使锁骨,而后胳膊往下一拐,探入胸腔,捉住对方的心脏。

    铁剑与利爪猛地用力拔出,那忌使开膛破肚,腰腹如同开花,肋骨肠子稀里哗啦掉在地上。

    而江连星握着它膨大的心脏,那心脏发烫冒着白烟,兀自喷血跃动,他像是吃苹果一般,将那心脏往自己口中塞去。

    羡泽看到他头顶进度条又缓慢涨了1%。

    江连星仿佛没有受伤那般,刚刚迅疾到惊人的动势又放缓下来,赤着的双足踩在满地血沫上,安静的如同佛使脚踏莲池一般,动与静游刃有余。他黑亮的双眸紧盯着埋伏的方向,有意暴露着自己肋下的弱点。

    却没想到那个埋伏他的体型矮小的忌使,身后忽然窜起一个戴着暗红色西狄式头纱的女人,手中武器只能看清一个巨大的剪影,却不妨碍她的动作优雅精准至极。

    那忌使发现被偷袭,缩地矮身,骤然变得极小,并背后射出暗器。而女人腰肢一拧,另一只手也抓住宽刀刀刃,高高跃起空中变招,将自己武器像是拍蒜一般往地上一砸!

    那缩地到不足二尺高的忌使以为躲开了劈,却被这变招的砸得登时四分五裂。

    江连星看到那握宽刀如拿菜刀的手法,瞳孔一缩,可那女人头纱下明显头顶还生长着怪东西,身后又有一团长长的绑着破布条的……尾巴?

    他又觉得有些迷糊。

    这女人明显是来帮他。

    与此同时,最后一个还在埋伏的忌使突然向她出手。

    地面之下有隐秘的魔气在向她窜去,江连星条件反射地猛地朝前冲去,正要截断魔气,那女人早已料到!

    甚至她大开大合的招式都是为了诱骗此人出手,她猛地改为单手握刀,宽刀以惊人的速度挥出,像是要割伤她自己一般又被拽回来,拧身瞬间将刀面带着千钧之力剁向地面,割开石头,剁碎土砂!

    地下陡然冒出几股脓血,如血管般的黏糊分叉触须被震出地面。

    江连星立刻将窄剑一挥,魔气汇聚剑尖,地上蹬出道道深痕,如贴地的雷暴般奔向那出招的忌使。

    与此同时,她手臂如柳,身形似鹤,脚尖点地,也轻盈如风抚过的草叶般飞掠而来。

    她宽刀将至,他窄剑已然洞穿。

    江连星剑尖上的魔气骤然炸开,那忌使瞬间化作无数燃着黑焰的碎块,血如密雨般落下来。

    女人也被血淋了一身,她动作顿住,惊叫一声,呸呸几声,似乎是脏血在她头纱飞扬的瞬间落入她嘴中,她嫌弃的不行,一把掀开了头纱,抹抹嘴。

    在这从天到地的一片暗色中,她的面容就像是脏兮兮泥坑中映着的一轮月一般,突兀地出现在江连星眼前。

    她黑发编作垂辫,暗红头纱像是枯萎的花瓣,因挥刀而微微冒汗的脸就像是凝结露水的圆润白玉,而她下唇上落了一滴血,血沁在略显苍白的唇纹中晕开,金色比之前更盛的双眸,正陌生又好奇的打量着他。

    江连星浑身血液倒流。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师母怎么会、怎么会来魔域?怎么会遇上他?

    羡泽看他没有反应,蹙眉望着他被黑焰覆盖的脸,试探般道:“江连星?”

    他双臂发麻,手一松,那啃了几口的心脏与铁剑跌落在地面上。

    江连星跌跌撞撞扑上去,双膝一软磕在地上,但他双臂也抱住了她的腰,他都分不清这触感是不是也是幻觉的一部分,只仰头呆呆看着她。

    羡泽脸上有些啼笑皆非:“你这样子我都不敢认,把脸露出来啊,我不是之前帮你控住了魔气吗?怎么又跟个燃火小黑人似的了。”

    他只感觉自己在最深的梦里,最迷醉的幻觉中,忍不住顺着她的话语,让自己周身黑焰缓缓褪下去。

    江连星一瞬间甚至想,若这是某个强大魔修忌使幻化出的幻觉,那就让他死吧,他好像选了比上辈子更难走的路,他要撑不住了……

    羡泽看着眼前脏兮兮的脸,五官一看便是江连星,只是面上神情像是刚睡醒般微微蹙着眉头,疑惑又愣神地呆呆看着她。

    羡泽被他脸上的表情逗笑了,她想拍拍他的脸颊,可面颊额头上遍布泥点与冥油,实在是没有干净到能下手的地儿。

    而刚刚躲匿在山洞中的几个人走出来,为首的竟然是胡止,他手里拎着之前用半块夹沙蓬莱金制成的大锤,一眼就看到了江连星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个女人。而那女人的容貌竟然是——

    “羡泽?!”

    胡止的这一声呼唤,让江连星浑身一抖,他转过脸去看向惊愕的胡止,又看向眼前含笑的羡泽。

    他们也这么叫。

    也就是说……这不是幻觉。

    师母真的在魔域,真的相见了。

    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大串眼泪先掉下来,像是太久没说过话的嗓子咿呀学语般,含混道:“……师……母。”

    羡泽看到那脏脸上,挂着两道干净的泪痕,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们太难找了。”

    她是来找他的吗?!

    江连星只感觉两辈子加在一起,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都能哭出来似的,他好像早就无坚不摧又一直没有长大,他哽咽道:“师母……师母!”

    她忙道:“你都是在魔域吃了什么,长得也太高了,快别哭了,也别拿手抹眼睛,一手血呢,都快抹成熊眼了——”

    他也破涕一笑,忍不住道:“师母。”

    羡泽:“就只会说这两个字了吗?”

    江连星讷讷:“……你怎么到魔域来了?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就在羡泽想回答时,那系统又好死不死地跳出来,再度提醒:

    [系统]:杀死江连星!杀死江连星!任务倒计时:3日!尽快完成任务,否则——

    羡泽真想给这系统手动闭麦。

    现在江连星哭红了眼睛跪着抱着她,她要怎么杀,现在捅刀吗?

    而且眼见着山洞中,刀竹桃、胡止几个人招呼着更多人走下来,刀竹桃几乎是尖叫着蹦起来:“羡泽!羡泽——”

    羡泽此刻更不能伸手掏刀了。

    她只好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

    江连星听到他们走来的声音,别过满是泪痕的脸,似乎觉得自己还有好多想说的话,但独处的时间却没有了一般,略显不满的撇了一下嘴角。

    羡泽摘下头纱递给他擦脸,江连星也不想让人看见他哭,将头纱叠了叠捂在脸上,缓缓站起来。

    羡泽往前走几步,对胡止挥挥手:“幸好我在上一个村子遇见了这群追杀过来的忌使,否则真的怕来不及。”

    她刚往前走,就感觉江连星紧紧贴着她胳膊,羡泽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他手臂,拽着他往前走。

    江连星胸膛心脏附近还燃烧着黑焰,体温也比她高很多,可他像是被她手指烫到一般,又是一抖,然后僵硬的微微抬起胳膊,方便她牵着似的,紧紧跟着她的脚步。

    第120章

    刀竹桃窜过来, 像个兔子一样跳到她身上,羡泽一个趔趄差点没抱住她,她嘴里像是倒豆子般呜哇乱叫, 羡泽只听到乱七八糟什么“羡泽你怎么也来这鸟都吃屎的鬼地方了你知道我们每天吃的都是什么恶心东西吗还没有水洗澡这日子我不想活了可是你身上怎么还香香的”。

    羡泽脑袋都被震疼了, 拍了拍她后背,道:“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按理来说这魔气——”

    刀竹桃嘴巴拧了一下,不接话。

    胡止道:“江连星给我们分了一些特殊的灵力, 就像是糖浆一样能挂在我们身上, 让我们在魔气中存活, 但……”

    羡泽想起自己之前用“神魔不分”的灵力给江连星浇成了拔丝小土狗, 江连星竟然会分享灵力, 救助他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会走上屠戮仙魔道路的性格啊。

    羡泽转过头看向江连星。

    只是她以前回头习惯性平视他, 现在都要不得不仰头, 小土狗也变成了大狼狗, 她笑道:“江连星, 你做得好呀!太不容易了,要是你们真的葬身魔域……我都不敢想。”

    胡止和刀竹桃都知道, 江连星一路上强忍着不耐烦,带这么大队人马进发, 就是为了羡泽这一句夸奖。

    几个人拿眼睛瞧他。

    江连星喉结动了动, 他将她的头纱从脸上拿下来几分,垂下眼面无表情道:“没什么……羡泽在也会这么做的。”

    刀竹桃翻了个大白眼。

    羡泽笑了一下,想伸手摸摸他脑袋,只是手才抬到他耳朵的位置,她就看到那明晃晃的进度条。

    简直就是催命,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任务。

    羡泽想到那三日倒计时, 心情糟乱一片,也实在是无法动手拍他脑袋,便放下手来。

    江连星心里一惊:为何羡泽不愿意摸摸他的头呢?是他太脏了吗?还是……还是她觉查出来他不对劲吗?

    刀竹桃拽着她往山洞中快步而去:“羡泽!你快来,曲秀岚大师姐要死了,好几个人都撑不住了,只有你能救他们了!”

    羡泽松开了握着江连星手臂的手指,被刀竹桃牵着往山洞中走去。

    进入山洞,她才发现洞中还有将近十个人。

    有六个都是她认识的明心宗弟子,甚至还有她之前夜间疯狂订购灯影肉丝的鲁廿师姐;另外四个人她依稀有点眼熟,但他们脸都脏兮兮的,其中有个男修惊叫道:“是你!那个在秘境里洗头发的——”

    啊。羡泽想起来了。

    千鸿宫的大馋小子张师兄。

    而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就是曲秀岚和禹笃,她们二人是除了江连星以外修为最高的大弟子,因此也受魔气毒害更深,而且她们应该都为了自保或者保护其他人出手过,调用的灵力更多,她们的经脉受损也就更严重。

    山洞内燃起烈火,是因为胡止正在敲打矿石,那些矿石应该是穿山甲们挖掘而出,因为地底太深,靠近凡界,所以那些矿石中混入了一些灵石。

    胡止正是将这些灵石锤炼出来,用灵石内蕴含的灵力想要为两位大师姐恢复经脉。

    但灵石品阶太低,灵力微薄可怜,此刻提炼出的几块拳头大的充满杂质的灵石,摆在昏迷的二人身侧,微弱的散播着灵力。

    真若是羡泽晚几日才找到他们,这两位大师姐恐怕就要死在这脏兮兮的席子上了。

    羡泽走近一些,弯腰握住了她们的手掌,先将自身体内灵力缓缓渡过去,而后掌中也再度浮现那半透明淡金色的灵力,如糖浆一般顺着手腕攀到她们身上。

    果然,曲秀岚和禹笃上如黑雾般的死气大大散去,二人也从几乎休克的状态缓缓吐出几口气,像是睡着了那般沉静。

    羡泽施法之时,也有人好奇的看着羡泽身后的尾巴,还有她头上的犄角;但更多的是被她体内渡出的,好似完全不受魔气影响的灵力而吸引。

    所有人也都意识到:她跟江连星一样,能在仙魔两界行走自如。

    只是江连星是更偏向魔域的暗面。

    她就是更靠近凡间灵力的阳面。

    而且她的灵力如此厚重广博,如海浪一般不动声色的荡开,甚至缓解了周围好几位弟子的不适。

    羡泽缓缓松开手:“让她俩休息片刻吧,但我看你们都或多或少受到魔气侵扰,恐怕经脉状况都不太好——”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看到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汇聚到洞口处。

    刀竹桃、胡止等人只是皱起眉头,警惕的拿起武器,而千鸿宫的几位弟子惊愕不已,几乎是要从地上爬起来。

    啊。

    她就说自己忘了什么。

    羡泽转过头去。

    宣衡握着锁链,依靠着一点灵识,顺着声响摸索走至洞口处,他显然感觉到了洞内多人混杂的气息,微微皱眉道:“……羡泽?”

    山洞内一片寂静。

    明心宗弟子们依稀认出来了,有些恍惚的看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宣衡。

    而千鸿宫弟子几乎是要倒退几步,目光写满了不可置信。

    草。

    千鸿宫的心态,如同落魄贵族被迫进入血汗工厂,然后发现工厂院子里拴着他们的国王正在当狗——

    她们惊疑不定的看着羡泽。

    她一时间也有些尬住了,但此刻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羡泽转过头,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道:“我在这里。”

    她伸出手想要拽住他的手,宣衡却习惯性地将锁链递过去,羡泽手顿了一下,还是握住了锁链,然后牵着他朝洞中走去。

    千鸿宫几个弟子看到脖颈上还有着磨伤和……其他莫名痕迹的宣衡面无表情的走过来,节节后退,尖锐爆鸣:“少、少宫主?!”

    “少宫主怎么会掉到魔域来!”

    “你你你对少宫主做了什么?!”

    宣衡动作一僵,皱紧眉头。

    他这才意识到,之前他一直以为掉入魔域已经身亡的千鸿宫弟子,竟然还活着!

    明心宗众人目光缓缓在二人之间挪移,直到有个声音伴随着杀意,冷不丁道:“……羡泽,你为什么会跟、跟他在一起?”

    江连星脸上满是不可理解与愤怒,黑焰从胸膛猛地窜起,蔓延至双臂,他紧盯着宣衡,仿佛随时都会冲上去撕碎宣衡。

    羡泽刚想抬起手解释,但抬手的动作又把宣衡拽的往前略微一踉跄。

    宣衡大致感觉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他自己率先开口,选择了最给自己留脸的说法:“……我们起了冲突,我输了半招被俘虏了。”

    呵呵。输了半招。

    羡泽心里冷笑,嘴上戳破,但还是给他留了点面子:“我救了他。但他不服管。而且这样还能伪装成人贩子。”

    千鸿宫这几个弟子本来就清规戒律出身,又比较憨,只顾着对那位传闻中铁血手腕、严苛律己且平日高高在上的少宫主如今被铁链拴着的画面震撼。

    但明心宗几个弟子都是在世道上闯荡过才加入明心宗,明显看出了宣衡干净的不正常的头发衣衫,还有脖子上被魔域大蚊子猛嘬留下的痕迹。

    他们渐渐回过味来,之前就有传闻,羡泽被西狄圣使叫妈妈,曾女票过垂云君,死去的前夫也可能身份神秘,现在怎么又牵着三大宗门之一的掌权人啊啊啊啊!

    就这复杂的原生家庭,江连星不变态就怪了!

    但张师兄脑子在不该灵光的时候灵光了起来:“……少宫主掉入魔域,难不成是千鸿宫出了什么大事?难不成是有人故意陷害?”

    羡泽看着这群弟子们都没被社会毒打过的天真面容,不好说自己屠了一堆长老,宣衡也不能说自己被人一脚踹下来,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意外。”

    江连星猛地将脸扭向羡泽,蹙起眉头。

    他们在一起隐瞒什么。

    羡泽为什么会跟宣衡有秘密!

    宣衡说着这话的时候,明显晦暗的双眸都没有看向张师兄,而是看着周围一片空地:“不必担心。”

    一直在盯着他看的江连星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明心宗弟子也感觉到了宣衡的不对劲,他们都对当初两个宗门会面时这个严肃的铁屁股印象深刻,他看人永远都是目光如炬,锐利逼视,但此刻明显像是双目失明……

    但千鸿宫几个人根本不敢抬头看少宫主,因此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心里震撼,面上讷讷不敢言。

    羡泽岔开话题:“说起来,这群忌使追杀你们,说是你们劫了犯人?你们劫了谁?”

    江连星终于从宣衡脖颈上收回了目光,望向羡泽,道:“是师兄。师父为您寻找仙丹时,是带着师兄一起去的,一直以为师兄和师父一样遇难,没想到他只是掉入魔域——”

    羡泽一愣。

    师兄?

    啊。她依稀记忆起来,在他们离开住的地方准备去明心宗拜师时,江连星用剑在葛朔的墓碑上刻了四道,他说是师父、师母师兄和他。

    但羡泽记忆中,仍然没大有她失忆前十几年与葛朔相处的回忆,对这个师兄也……

    不过其他几个明心宗弟子也有些惊讶:“师兄?师父,原来江连星你不是羡泽的亲生儿子吗?”

    宣衡目光微动,侧过脸来。

    江连星只是“嗯”了一声,不等羡泽问,江连星就握住她胳膊要去看师兄。

    他也是想跟她独处,跟她离开众多目光之下。

    只是江连星牵着她,她牵着宣衡。

    江连星急急迈步,羡泽被拽着走几步,宣衡在后头闷哼一声。

    嚯。当时画面就跟三人四足比赛似的,牵一发动三人,精彩极了。

    宣衡听到江连星的声音,也意识到这个“徒弟”刚刚对他的杀意与挑衅,拽住锁链皱起眉头来。

    江连星没想到他一个阶下囚、栓链狗还如此会装腔作势,眸色一沉怒视过去。

    羡泽感觉自己被两边同时拽住了,抻得像是饭后的裤腰带——

    明心宗几人几乎要把巴掌捂在脸上没眼看。

    羡泽两眼望天。

    左手是找到了就杀的徒儿,右手是睡完了就扔的前夫,她应该先对哪边撒手?

    不过,她更好奇师兄是谁,想了想果断松开了拽着宣衡的手,跟着江连星往山洞深处走去。

    握在她手中那端锁链被扔在地上,宣衡意识到她毫不犹豫的离开,愣了愣。

    张师兄这拍马屁的小脑瓜又亮了,堆笑又惴惴的走过来道:“少宫主,要不我替您把这个摘了吧?”

    其他几人心里大叫:你小子聪明不了一点!要是你能解开,少宫主也能解开,那不就更说明他不愿意摘!

    宣衡板起脸道:“不必。”

    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又道:“这上头有法术禁制,你解不开的。”

    张师兄以前的位阶可轮不上跟少宫主说话,这会儿趁着能说,又立刻多聊几句:“这羡泽我也打过几回交道,看着温柔,但特别张狂。而且还有江连星,之前在秘境时候就跟她形影不离,夜里还给她洗头发呢。”

    这话说完,宣衡脸色更臭了,他侧耳听着江连星和羡泽离去的脚步声,忽然在没有人问的情况下,自顾自道:“你该叫她一声少夫人。”

    周围两拨弟子静了静。

    千鸿宫弟子瞪大眼睛:啊……不是说少夫人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天下第一守丧鳏夫的老婆活着回来了?

    明心宗有几个人翻了个白眼:则在当初试炼结束,羡泽被掳走的时候,就听过宣衡提起过这件事。

    当时他们都觉得离谱,但现在看来,二人这姿态恐怕是真的……

    但狗链子还拴在脖子上,这幅死装出的“夫妻做派”是想干什么啊?!

    刀竹桃果然尖叫一声大骂道:“你还有脸说,人家装死都不愿意跟你在一起,还不反思一下,当鳏夫当了几十年脑子里的水都晒不干——唔唔唔!胡止,你别捂我的嘴我就要说,什么狗屁少宫主了一把年纪还少,这么爱装,怎么没人把你挂起来打、唔唔唔!”

    ……

    另一边,羡泽只是因为吵闹短暂回了个头,就看向山洞内躺着的人。

    山洞内用旧衣服和草叶垫了个软铺,她远远就看到了一个修长纤细的身影深陷在软垫中,淡金色的长发哪怕沾染不少脏污,也像是绸缎般有着淡淡辉光。

    她走近些,看到一张苍白虚弱却也难掩清妍俊秀的面容,就像是草窝里的白壳鸡蛋那般脆弱。满含少年感的稚拙英朗,配着白水中透出几分妩媚的天然清秀,羡泽难以形容,却感觉到了冲击般的熟悉。

    一瞬间这张脸与她枕臂而眠、饮酒缠吻、相拥欢愉的诸多瞬间都涌入脑中。

    可他又比她回忆中那鲜活蛮横的面容,年轻纯净许多。

    羡泽喃喃道:“……鸾鸟。”

    江连星一愣:“什么?”

    羡泽猛地回过神来:“我连你师兄的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他叫什么名字?”

    “华粼。万千光华的华,波光粼粼的粼。”

    果然跟她记忆中的鸾仙一个名字。

    难不成眼前这个淡金色头发的少年,就是葛朔带回来的那枚鸾鸟重生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