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暗星听见这个旨意的瞬间,身体倏地起了阵寒意。
她听出来了,主子对她不满了。
这种感觉让她如芒在背,却什么也不敢说,躬身退了下去。
多福小跑着将旨意传下去,暗影、诸葛威和湘雨即刻出发。
大殿内重新陷入了死寂。
叠翠守在一旁,数次欲言又止。
御膳房的传膳已过了时辰,可是主子仍端坐在位置上,冷若冰霜,一言不发,浑身上下都在散发浓烈的肃杀之气。
她不敢开口,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心底的迷惑像是浓雾一样涌动不休,她想不通林燕然为什么在这个时刻走掉,马上就要当皇后了啊,那可是祖上烧高香都盼不来的无上荣耀,她怎么舍得说丢就丢呢?
这世上还有人不在乎皇后的位置吗?
叠翠一点也想不通。
御膳房的人跪在大殿外,心急如焚。
都快要到午膳时辰了,陛下今日尚滴米未进,他们如坐针毡,时不时透过殿门,往里窥一眼。
叠翠的余光扫见他们的小动作,越发焦躁不安,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主子,您半天没进食了,便是着急也先吃些东西吧?”
带着些微颤音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内响起,显得异样清晰。
有琴明月恍若未闻,眼底闪过一抹无法相信的痛苦。
她仍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不敢相信林燕然就这么走了。
叠翠小心翼翼等着,可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其余宫女和太监顿时将脖子压的更低了。
叠翠抿紧了嘴唇。
就在这时,上方终于传出一句阴郁又沉重的话。
“朕的那两个小木人,可还在?”
叠翠立刻如蒙大赦,躬身道:“主子稍等,奴婢马上取来。”
小木人平日都放在养心殿,由专门的小太监妥善保管。
帝王有令,底下人奔走如飞,很快,放在锦盒中还包着绸缎的小木人,被取来了,叠翠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送到有琴明月面前。
她捧在手里,打开来,凝视着。
脸上渐渐涌出一抹无法言喻的神情,不解,痛心,怨愤,还有慌怕。
许久,她抬起手,缓缓抚摸了下去,嘴里落寞又恼恨地道:“竟给朕就留了两个小木人。”
叠翠听到这里,心头也跟着难受的不行,这时脑中一闪,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不由地抬头望去,犹豫又惶恐地道:“主子,奴婢,奴婢想起来,林郎君还留下有一样东西……”
有琴明月霍然朝她望去:“什么?”
声音异样急迫。
叠翠忙转身去取,不多大会儿,就取来了一物,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草叶包。
用玉米叶折叠出来的,约莫巴掌大小,绿油油的,鼓囊囊的。
便如一只小巧玲珑的包裹。
有琴明月接在手里,蹙紧眉心:“这是她何时做的?”
叠翠道:“是的主子,这是林郎君昨日早起做的,她当时吃罢早膳,独自坐在内室上药,奴婢等她更衣后进来伺候,看见桌上放着这个草叶包,便问她,这是什么?”
“林郎君道,随手做的小玩意儿。因为林郎君前些时日,每日都去玉米地转悠,这个草叶包又是用玉米叶做的,奴婢和湘雨便以为她是思家心切,所以用玉米叶做了凤凰镇的风俗物件解闷,没有在意,将之收起来了。”
“方才奴婢心里急,一时忘了此事,请主子降罪。”叠翠惶恐不安地跪了下来。
有琴明月却听得神情怅然,昨日,正是她登基大典,她临走还特意叮嘱她去参加,结果她不止没去,还在玉米地睡着了,害得她担惊受怕,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人……
玉米地,又是玉米地。
玉米地……她顿住,脑海中闪过一丝若隐若现的线索,手里微微用力,捏了捏草叶包。
里面好像有东西。
脑海里的那个线索越来越清晰,只是此刻却不及细想,她迫不及待地去解草叶包。
叠翠在底下看的暗自着急,这可是林郎君留下的唯二的东西了,主子难道要毁掉吗?
不过好在有琴明月动作比较轻,一层一层地剥开玉米叶,里面,缓缓露出一抹白。
是宣纸。
叠翠的眼睛直了。
有琴明月的眼睛也直了。
她心急如焚,却又忽然害怕,顿了一会儿,才伸手扯出了那张折叠成小方块的宣纸。
带着一股怯怕,徐徐展开。
本以为的密密麻麻的字,是没有的。
纸上只有一句话,很短很短的一句话。
“燕然走了,明月保重。”
看见这句话的瞬间,有琴明月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接着那股若隐若现的线索,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她根本不是不小心错过她的登基大典,也不是不小心在玉米地睡着了,而是早有预谋。
她昨天就想走了。
约莫是因为登基大典戒备森严,没有走掉。
破案了,明白了,昨晚的温情也都是为了迷惑自己,她早就想走了。
有琴明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跟失了魂一样。
也是这一刻,她意识到,派出去的人,很可能无功而返。
林燕然走的悄无声息,走的无人知晓,皆因她早就想走了,她这么聪明,要是心生去意,肯定布置好了一切吧?
这么想着,心里越来越难受,她还是想不通啊,就算气自己一直不肯对她袒露真心,就算气自己没给她解决信息素,可是自己不是已经补偿了吗?
自己封她做皇后,自己还准备顶着压力封她做上将军,最荣耀的位子,都打算给她,她为什么就不能消消气,为什么就不能理解自己的难处?
这一天,女皇木然坐着,从清晨到黄昏。
而知道林燕然突然不见了,文武百官和世家们的反应,就比较复杂了。
诸如苏穗,则是暗暗叹息,神瑶国不止要失去一位德才兼备的皇后,还要失去一位可安国定邦的大将军。
诸如沈琴心、秦稳、秦重、慕容忠等老人,都是大惊失色,惊诧之后便是深深地不理解和惋惜,一路走来,他们最清楚林燕然的能力,更清楚她的人品,这样一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人才突然走了,不止是主子的损失,还是神瑶国的损失!
诸如有琴渊,则是哈哈大笑,简直不要太开心,他正愁怎么对付林燕然,先打压她的气势,然后给她泼些污水呢。
区区一个乡下贱民,居然妄想赖哈蟆吃天鹅肉,简直是找死!
就算有琴明月现在宠幸她,真的让她当了皇后又如何?
自古帝王多薄情,到时候三宫六院有的是那等惯会媚主的狐狸精,只消几个枕头风,就能将人吹的鬼迷心窍。
到时候似她这等卑贱出身的皇后,只会沦为笑柄!
而且看她还有几分傲气,呵呵,那可再好不过了,这种有傲骨又出身卑贱的人,只需要栽赃几次,就能让帝王彻底失去信任。
毕竟,谁都会相信,只有出身卑贱的人,才会小鸡肚肠,做些贻笑大方的蠢事。
真以为皇后那么好当的?
慕容清是神瑶国顶级世家——慕容家的嫡千金,如此尊贵的身份当上皇后,不也失去了帝王的宠爱吗?不也被打入冷宫了吗?
有琴渊高兴之后,脸色一整,吩咐道:“来人!”
“属下在。”
“传本王的命令,京中所有人手立刻动用起来,誓要拿下神威军总统领的位置。”
“属下遵命。”
“本王之前让你们搜罗的美人,怎么样了?”
“启禀主子,已搜罗到两位绝佳人选。”
“不够,立刻派人往江南寻觅美人,最好是那等魅惑众生的绝世美人,拿下帝王的宠爱。”
“是,属下即刻去办!”
有琴渊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后,忽感此等天赐良机,绝对不能错过,若是能拿下皇后的位子,那日后掌控小皇帝,不更是轻而易举?
但是皇后,可不是普通人能当的,须得家世、名望、才德、美貌俱都是上上之选,才可往皇后的位置上推。
交好的几个世家里,谁家千金合适呢?有琴渊眼底闪烁着浓烈的欲望,暗地筹谋了起来。
而诸如姬昌洺这些世家家主,心思也是各异。
他们根本没法相信林燕然是真的丢下泼天富贵走人,而是脑补了一出惊天阴谋。
莫不是陛下卸磨杀驴?
便是陛下年幼,下不了此等黑手,但是前皇后慕容清死而复活,她是经历了宫斗活下来的,极可能做出此事。
那林燕然的出走,就值得品味了。
要么是已经被暗中干掉,然后做出她自己走人的假象,要么就是被秘密控制了起来。
一时之间,世家再次人人自危,京中风起云涌,小道消息不断。
天擦黑,得到消息的慕容清悄悄进宫。
看见女儿枯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也不知坐了许久,她立刻心疼无比,马上吩咐左右:“还不去给陛下摆膳,另外准备些温软合口的肉羹,给陛下润润胃。”
“奴婢遵命。”
众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全都忙了起来。
“我儿,你怎可滴米不沾,枯坐整日?”慕容清又是心疼,又是担忧,上前将她拥住。
有琴明月看见自己母亲,心中的委屈和慌怕全都流露了出来,紧紧趴在了她怀里。
“母后——”她声音带出了一丝哽咽。
“阿然走了,她不要我了。”
慕容清何曾见过自己女儿这般形状,心顿时更疼了,温柔地抚了抚她的眉心,柔声道:“走了便走了,她既然狠下心肠舍你而去,那便是压根没将你放在心上,你又何必在意?”
有琴明月却摇了摇头,不解又委屈地道:“母后,阿然不是这样的人。”
慕容清却并不急,轻声问道:“那她为何走?你都许了她皇后之尊,她却依然舍你而去,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此话并不是有琴明月想听到的,她心里本能地想要反驳,可是却又被慕容清问住。
是啊,自己都许了她皇后之尊,还主动提出做她的妻子,她为何还要走?就因为之前的事还在和自己怄气吗?
慕容清见她形容憔悴,满眼迷惑和慌怕,心再度疼惜不已,将她再揽紧了些,抚摸着她脸颊道:“我儿,你这幅模样,母后真是又心疼又害怕,你对她太上心了。”
有琴明月不语。
此时此刻,母亲的怀抱和安慰,也不能让她好受。
慕容清觑着她神情,暗叹女儿真的对那个乡民动情了,这般在乎的模样可是从所未见。
她立时有些责怪地道:“我儿,你可是皇帝,便是真的喜欢某个人,也不该过分流露出来,须知你的喜好,都会变成你的软肋,被人拿捏,情之一道,更是帝王大忌。”
有琴明月心情不佳,黯然道:“母后,我确实一直没有袒露真心,阿然约莫是因此怄气了才走的。”
却不知此言一出,更叫慕容清不满。
她本来对林燕然颇有好感,对她当皇后也是支持态度,没想到她竟为了这么个原因出走。
自己的女儿是皇帝,皇帝给你皇后之尊,已是对你最大的恩赐,你还想要皇帝的真心,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立刻心生不喜。
暗忖此人太过忤逆,若是做了皇后,也很容易生出事端,而且还牵系女儿的心,最好便是让女儿对她淡了心思,到时候她再兴妖作怪,也只会惹得女儿生厌。
她是过来人,知道堵不如疏,便软语劝道:“你若真是舍不得,便将人抓回来,等她坐上皇后的位子,自然知晓其中好处,到时候就不会再跑了,若她还是不听话,便同她生个孩子,有了孩子牵系,她总不该跑了。”
她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等女儿对她心思淡了,便想办法去母留子。
经历这么多伤痛后,她已不会对任何人心软,更不想自己女儿对人掏出真心。
哪怕孤独地守着帝王之位,也要比一腔真心都喂了白眼狼的好!
有琴明月在她离去后,心情没有丝毫好转。
那八个字,在脑海挥之不去,每想一遍,便痛心一分,既慌又怨。
她觉得林燕然不止不体谅自己,还脾气大,只是因为自己没有早些掏出真心,就心生怨怼,自己都已经补偿了,还不满,更过分的是还背着自己跑了。
她好放肆!
但是这样想着,并不能让她好受,因为她还是感觉到心慌、心虚,不安的感觉如影随形,始终笼罩着她。
甚至越来越觉得,暗影等人追不上林燕然。
她的猜测成了真。
六日后,便有八百里加急的密报送回。
“陛下,微臣等人日夜兼程追踪,但是沿途未发现任何踪迹,林郎君或许没有走官道。”
她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沈琴心匆匆赶进宫来。
“陛下,微臣得知林郎君离去,深感痛心,本不欲给陛下增添烦扰,但是微臣今日处理政务,遇到一桩小事,因与林郎君有关,特来禀报。”
“说吧。”
“飞龙关的赵守备亲自送回了六十五个弓弩,说是得了林统帅的手谕,连夜送回关城,但是林统帅已不在关城,赵守备便带人送来了京师,打算亲自交到林统帅手上。”
她说完话,打量了一眼上座的有琴明月,事发第二日她便进宫来看望过有琴明月,但是君臣相见,也没有寻到办法解决林燕然出走后的烦恼。
此时再看去,只见有琴明月神情黯然失色,眼神也是直直地发怔,似是被自己的话打击到了一般。
沈琴心立时吃了一惊。
“陛下,是不是微臣说错话了?是微臣之罪,请陛下责罚!”她不安地跪了下来。
有琴明月木然半晌,才轻声道:“朕没有怪你,琴心你不必为此惶恐,且退下吧。”
沈琴心有心安慰,可瞧见自己主子并不想继续交谈,遂退下了。
有琴明月呆坐在位置上,心因为她的话,沉了下去。
她感觉到,林燕然此举,是和自己划清界限。
她不想欠自己任何东西,她走的干干净净,她的人连大战的赏赐都没要,就连这借走的六十五个微不足道的弓弩,她都专门还回来了。
她好像是,不想和自己有任何牵扯了。
这个发现,立刻将她打击的脸色惨白。
林燕然确实没走官道。
第一拨人,早七天出发,日夜兼程,任是后面的人再快,都追不上了。
而他们第二拨人,是极有可能被追上的。
所以她走了弯路。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心灰意冷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是心死却是一瞬间的事。
从地狱爬出来的那瞬间,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死如灰。
她绕道去了柳蓁蓁出事的悬崖。
众人一直默默跟随着她身边。
几乎没人说话。
王首春开始还想说些话逗笑,可是才说了两句,林凤凰就哭丧着脸道:“王管家,你别说了吧,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姬越一直阴沉着脸,就连陈小花说要给大家做臊子面,他的脸色也黑如锅底。
王首春只好闭嘴。
她跟在林燕然身边,心里难受的要死,可是她知道,林燕然才是最难受的。
大军班师回朝后,她便从林凤凰口中得知了所有经过。
林燕然两次差点死去。
第一次是信息素爆发,饱受痛苦折磨三天三夜,最后被柳蓁蓁放血后才勉强活下来,可是身体也因此大亏了。
第二次是遇到半步蛮神,被对方一刀划破胸口,要不是有她们买的那件宝甲,郎君可能已经一命呜呼了。
最让她痛心的是,郎君信息素爆发昏迷期间,那些人居然各种践踏羞辱郎君,天啊,堂堂统帅,居然被人当成贱民凌辱。
王首春心里都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种愤怒的感觉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听说了所有经过后,立刻明白了,一切的根由,就是有琴明月压根没把林燕然放在心上,但凡她上点心,她手下人看她的眼色,也不可能去踩郎君啊。
这民间老百姓就是养一条狗,也会保护它不被其他人欺压。
郎君可是为她付出了一切啊!
在偏僻的凤凰镇,郎君竭尽所能讨她欢心,有银子就给她买新衣裳新鞋子,添置鲛纱帐,购买各种普通人压根吃不起的点心和瓜果,自己研发出来的药丸都放在她名下,玉婉赚来的银子都交给她……
后来她的人找来,郎君为她千里奔赴,为她血战蛮族太子,为她对抗有琴曜,在风云诡谲的京师,在她落魄弱小的时候,郎君力挽狂澜,为她对抗外界一切风雨。
还有银子,前前后后,郎君为她挣了不下两千万两银子,这是什么概念,这是一个国家半年的赋税还要多!
要是没有这些银子,她当个屁的皇帝,她打个屁的仗!
还有郎君研制出来的脱胎丸,举世无双,天下争抢,却毫不犹豫地都给了她培养顶级武者,可是信息素爆发事件中,丝毫没见受了郎君恩惠的武者出面维护郎君……
为什么?因为她根本不在乎郎君的死活!
郎君在她眼里,大约只是一个贱民吧,一个可以往死里用的贱民。
王首春越想越气愤,尤其是看见林燕然日益消瘦的苍白脸庞,她的气愤就像是雨后春笋,蹭蹭地往外冒。
而林燕然一直沉默着,对此不发一言。
王首春气愤之余,深深地难过了。
这是多伤心啊,这是哀莫大于心死吧?
她越想越难过,心为此狠狠揪着,怎么有这么狼心狗肺的人啊。
皇后了不起吗?把人快要折磨死了,给个皇后就可以弥补了吗?就可以抵消郎君受的一切苦痛吗?
皇帝了不起吗?皇帝就可以不把人当人?皇帝就可以高高在上地把人往死了作践?
要不是郎君命大活了下来,要不是郎君打了胜仗,这皇后的位置她会给郎君吗?
绝对不会的!
与其留在那个勾心斗角的皇宫受窝囊气,还不如回去凤凰镇快快活活。
起码那里没有白眼狼,没有狼心狗肺之人!
就在她心痛到无能狂怒的时候,姬越忽然从后面追了上来。
这混账吃完饭就跑的没影了,现在突然莽撞地窜出来,王首春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发飙。
“姬越,你又想干什么?你就不能安分点别添乱了吗?”
她说着用眼色示意了下独自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林燕然。
姬越冷哼了声,倒是没和她顶嘴,而是冷冷道:“我去看看追兵来了没。”
“还有追兵?”王首春抓狂地问了句。
她赶紧停下了马,等林燕然的马跑远了些,才压低声音道:“郎君给她留下了皇位,留下了江山,留下了可以养数十万兵马的银子,不止没要任何赏赐,还倒贴了我们凤凰镇这么多人,临走连大战的赏赐都留下了,没要她一文钱,他们怎么还有脸派追兵?”
姬越冷冷道:“狼心狗肺的人,自然什么事都做得出。”
王首春赶紧问道:“追兵还有多远?来的多少人?我们对付的了吗?”
“我们绕道走,他们当然追不上,就算追上了,我也要让他们躺着回去!”
王首春紧紧地闭上嘴,因为她觉得更糟心了。
她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一鞭子,憋着气道:“郎君面前,什么也别说了,她已经经不起更多伤心了。”
姬越冷着脸,没再说话,两人沉默着追上队伍。
王首春又忍不住凝视着林燕然挺立的背影,这一路往回走,她越来越瘦了,那身旧衣穿在身上,又大了一圈。
风一吹,就勾勒出瘦劲的腰身,骨骼分明的脊梁骨。
忽地想起来林凤凰说过的:“柳大夫说,顶级乾元忍受信息素的痛苦,就像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一样,跟死一遍没什么区别。”
王首春的心,又狠狠地疼了。
她忽然明白了,林燕然为何忽然如此平静又决绝地放弃她差点付出生命的一切了。
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没有体会过那种剥皮抽筋,千刀万剐的滋味,他们是不会懂的。
因为所有的痛,都是郎君承受了啊,他们没有受到一点点痛,他们怎么会懂呢?
他们只会觉得,你都付出这么多了,不差那一点,再多付出一点又如何,那可是皇帝啊!
皇帝算个屁!
她甚至能想象到,郎君这一走,有琴明月手下肯定有很多人会说三道四,功劳他们看不见,但是泼脏水那是一等一好手段。
估计有人会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林燕然带着龙渊国人一走了之,充分说明不是神瑶人不是一条心,她得亏走了,要是没走,这以后不得谋逆造反?
肯定也有人会说,林燕然真是胆大包天,居然私自离宫,弃陛下于不顾,这是眼里压根没有陛下,反了天了!
总之只要有人想嫉恨你,践踏你,就算你做的再好,他们也能找出莫须有的罪名。
甚至连郎君这么偷偷离开,都有人能编排出罪名来。
这种人,就是典型的狼心狗肺。
世间最不缺这种人,刀子不落在他们身上,他永远不能感同身受的,他只会觉得,你还可以做的再好一点,你还可以这样,那样……
王首春想到那些人可能继续编排林燕然,恨不得拿把刀子,将他们那张臭嘴一点点割掉,然后扔进粪坑里。
他们没受过郎君受过的所有痛,又怎么能感同身受郎君的苦,又怎么能体会郎君做出这个决定时的伤心欲绝,又怎么能知道,这悄悄的离开,是郎君最后的付出和温柔啊!
有琴明月都这么对待郎君了,就连她手下人都看出来了,敢于肆意践踏羞辱郎君,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撕破脸皮有必要吗?郎君为她付出了一切,撕破脸皮,不是对不起自己的付出吗?
既然无怨无悔地做了,那就好聚好散吧。
如果连郎君默默地离开,也要埋怨的话,那只能说,这人真是没良心到了极点!
而且以有琴明月的性情,说出来,她只会想方设法困住郎君吧?
郎君这样磊落豪迈的人,怎么能留在皇宫那种勾心斗角的地方不得开心呢?让她一个能安国定邦的人去和一群人争风吃醋,那是对她最大的羞辱!
要她说,走得好!
就得和那群没良心的人彻底划清界限!
凤凰镇有山有人,多的是有良心的人,在那里便是种田打猎,也要比当那个受尽委屈的皇后强!
王首春想着想着,又开始憧憬起来回到凤凰镇的日子了。
她打马追到林燕然身边,轻声道:“郎君,要是大家知道你回去了,不知道多高兴呢。”
林燕然正手搭凉棚,眺望着前方的密林。
她要去的地方到了。
她又按了按胸口,强压下正在翻涌的剧痛,轻声道:“能回家,我也很高兴。”
王首春一听这话,便有些欣慰。
可是望着林燕然瘦削苍白的脸庞,她又生了隐忧,总觉得她平静的神情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她赶紧问道:“郎君,你的伤怎么样了?你停下来,我给你再敷一遍药吧?”
林燕然轻轻摇头,心里也生了隐忧,吃下第二颗蛊神丸后,伤口依旧没见好。
裂开的伤痕,迟迟不愈合。
她时时刻刻都在承受剧痛。
伤在心口上,痛的钻心。
不会是红字发挥作用,要置自己于死地吧。
不知道怎么地,忽然不想管了,死就死了,也许死了能穿回去呢。
这一趟,就当是一场梦。
她带着众人进了密林,来到了悬崖边。
恰好是正午时分,阳光照耀下,瘴气散的干干净净,林凤凰留下的箭还在。
林燕然绑着绳子,亲自下崖,采上来两棵植物,一棵是当时兜住柳蓁蓁的藤蔓,一棵是崖底比较常见的一种蕨类植物。
林凤凰这时总算打起了些许精神,好奇问道:“燕然姐,你采这些,是为了给柳大夫治伤吗?”
林燕然点头,她打算带回去种植,日后试药,就要用这两棵植物了。
百毒不侵丸需要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柳蓁蓁伤在脸上,她不可能让她来试药。
又十五日,众人终于来到了凤凰山下。
距离凤凰镇还有约莫三十里的地方,林凤凰忽然振奋地叫了起来。
“燕然姐,你快看——”
林燕然瞧去,只见弯曲蜿蜒的山道上,一行人正在急速跑来。
他们没有骑马,可是跑的飞快。
终于,他们跑出了一片高大的松树林,露出了身影。
最前面一个,身姿窈窕,蓝裙翩跹,头戴帷帽,面纱在跑动中一起一落,她脚步跑的飞快,好几次差点摔倒,一双眼睛直直地望过来。
眼神中蕴满无法言喻的激动,还有着弥漫上来的氤氲水色。
“燕然——”
林燕然赶紧从马上跳下来,也跑着迎上去。
柳蓁蓁跑的太快了,她怕她摔着。
“燕然!”
她像是一只鸟儿跑到她面前,近距离看着她,眼中激动的神色一波一波,如浪潮,压抑不住,却又在极尽压抑。
她脚尖是踮着的,像是差点要投入她怀中,却又在冲到她面前那一刻,生生刹住身形。
“燕然,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林燕然看见她眼底的喜悦,还有湿润的水泽,不由地放了些心,松下气来。
她脸上的伤,没有加重便好。
这口气松出来的瞬间,她的身心,都像是被抽光了力气,脚下忽然有些踉跄起来。
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
“师姐,我好累啊。”
她说完,就摇摇晃晃地往下倒。
“燕然!!!”柳蓁蓁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她接住了。
林燕然的身体很轻,没什么份量。
堂堂乾元,单薄的不像话。
柳蓁蓁紧紧抱住她,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燕然,你怎么样了?”
第132章
王首春也大惊失色,匆匆跑过去,看见林燕然双目紧闭,脸白如纸,又吓了一跳,赶紧指挥众人一起帮忙,小心翼翼地将林燕然抬了回去。
等到了凤凰镇,镇民们早已闻讯而来,将通往镇子的那条路堵的水泄不通。
大家都想来迎接林燕然。
归来的队伍气氛沉重,人人沉默。
王首春低声叹息:“郎君走到时候意气风发,没想到回来时却落了伤痕累累,我都不知道怎么向大家交代。”
柳蓁蓁秀眉紧锁,望着躺在担架上的林燕然,眼底尽是担忧。
两个月前一别,林燕然大病初愈,同样是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本以为她会慢慢养好,没想到这一回来,比离别时还要形销骨立,那张脸惨白惨白,浑没有一丝血色。
乡堡林大山被众人簇拥着围上来,左顾右盼,嘴里焦急问道:“燕然呢?她在哪?快叫我瞧瞧?”
王首春和柳蓁蓁默默让开领头位置,露出身后抬着的担架。
林大山欢喜的脸色为之一变,其余看清的乡民也都呆住,气氛静默了一瞬,才有人叫道:“郎君怎么是抬着的?莫不是旅途劳顿累倒了?”
林大山一把揪住自己的胡子,快走几步来到担架前,低下头去瞅了几眼,顿时跌足叹道:“怎么瘦成这幅模样?我分明记得走时燕然脸上还有肉?”
柳蓁蓁心情沉重,道:“乡堡,燕然确实累倒了,我需要马上为她诊治,烦请大家伙先让一让。”
林大山一听又添了担忧,赶紧挥手:“快让开,别堵着路,先让柳大夫给燕然好好诊治一番。”
众人不明所以,却全都飞快地让开一条路。
赤豹等人抬着担架从中穿过。
两旁乡民全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看着,眼神震惊又疑惑不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第一批赶回来的乡民,被王首春千叮万嘱过,不得随意乱说,所以这些留守在镇子里的镇民,都不知道情况。
这时有人终于憋不住,疑惑地问了出来:“噫,燕然的娘子呢?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这句话立刻让林凤凰、姬越等人同时捏紧了拳头,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更黑了。
林大山也察觉不对,跟着问王首春:“王管家怎么回事,燕然的娘子呢?为什么没有和燕然一起回来?”
王首春赶紧道:“乡堡快别问了,郎君还昏迷着呢,先救她要紧。”
这一说,林大山只好压下了疑惑。
众人簇拥着他们来到了林燕然的家门口。
王首春有些犯难,新宅子旧宅子都被收拾出来了,去哪个呢?
柳蓁蓁拍板道:“燕然久未归家,肯定更思念旧宅,抬她进旧宅子。”
“再找个人,去把我药箱取来,快!”
她一声令下,赤豹等人马上将担架抬进了旧宅,接着林凤凰上前来,将林燕然背进了主厢房。
这时药箱也被人取来,柳蓁蓁一刻不停,立刻净手为林燕然看诊。
其余人都担忧不已,一个个扒在门框旁,探头朝里瞧。
王首春站在柳蓁蓁身边,打算给她打下手,结果压根插不上手,回头一瞧,一颗颗脑袋从低到高,将房门堵的满满登登。
“柳大夫,燕然姐怎么样了?”
“柳大夫,郎君还好吗?”
“柳大夫,你可一定要把郎君救过来啊!”
“燕然姐一定没事!”
一句句热切的话语从门口传来,每个人眼里都充满了担忧,神情更是紧张至极。
柳蓁蓁坐在床边,柳眉紧紧蹙着,正凝神为林燕然把脉。
对大家七嘴八舌的关切之语,恍若未闻。
心神仿佛全都牵系在林燕然身上,根本听不见外界的话。
王首春也自悬着心盯着她,盼着她赶紧给出诊断结果,可是看着看着,她忽然心中一动。
瞧瞧柳蓁蓁浑然忘我的模样,再瞧瞧躺在她身边的林燕然,她便好似发现了什么天机一样,眼瞳微微张大,接着眼底现出一抹恍然的神色。
她上前一步,轻声问道:“柳大夫,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柳蓁蓁这才回神,肃声道:“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巾,我要为燕然清洗伤口。”
王首春忙道:“好,那郎君没事吧?”
柳蓁蓁的脸色这次凝重了许多,语气笃定道:“她必定没事。”
王首春听出这话中蕴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心头大定,当即道:“好,柳大夫你专心看诊,剩下事交给我们。”
说着往外走去,走到房门口挥手赶人。
“都别杵在这了,快出去,该干嘛干嘛去,别影响郎君看病。”
可是众人都舍不得离去,喊了半天,也没人挪开半步。
尤其是林凤凰和陈小花,两人眼也不眨,直勾勾望着,脸色急得发红。
王首春板起脸:“凤凰、小花,你们俩带头先出去。”
众人听出她不悦,这下都不敢停留了,一个个依依不舍地往外走,王首春跟着出来,吩咐陈小花去做吃食,林凤凰去准备热水和布巾。
林大山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手上的旱烟袋都忘了抽,见她出来立刻迎上来问道:“王管家,这到底怎么回事?”
王首春心中也正犯愁,此事事关林燕然的尊严,她决不能轻易往外说,要说也只能等林燕然醒来,得了她首肯后,她才能对外给出一致的解释。
她便道:“乡堡,如今最紧要的是等郎君醒来,她在外就一直挂念着你老人家,此番归来也是思乡心切,临到家门口病倒了。你老且先回去歇息,郎君醒了,我第一个派人去请你。”
“另外,郎君很快就会醒来,这期间还要乡堡多操心,别叫大家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林大山一听便知内有隐情,当即点点头,出门去约束着围观的乡民散去。
宅子内外的喧哗,这才消停下去。
不多时,柳蓁蓁唤人,王首春驱散其他人,亲自端着水和布巾进去。
“柳大夫,郎君如何了?”
柳蓁蓁见她一人进来,再也忍不住,问起林燕然胸口上的伤。
王首春也没瞒着她,将她离去后发生的大大小小事一一道来。
林燕然信息素爆发昏迷后,柳蓁蓁一直衣不解带地为她诊治,压根没顾上其他事,而林凤凰顾忌她脸上的伤,不忍心她操心,也没对她说林燕然被人肆意羞辱的事。
柳蓁蓁这时听见王首春所说,立时变色,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怎会如此?明月怎么能纵容这种事发生?”
王首春摇头:“我也不知道个中内情,但是我知,女皇陛下这么做,多半是没将郎君放在心上。”
柳蓁蓁缓缓跌坐下去,沉默了下来。
王首春继续说剩下的事,及至说到林燕然遭遇半步蛮神,胸口中了一刀,宝甲被划破,若非宝甲阻挡,多半已经没命。
她霍然捏紧了拳头,眼神中闪现过深深的疑惑,还有一股沉重的痛惜。
王首春察言观色,又将剩下事说的分明。
最后说到林燕然班师回朝后,就吩咐她筹备撤离,所有人分作两拨撤走,悄无声息,不带分文。
就这么风餐露宿,回到了凤凰镇,期间林燕然还专门拐到她遇险的悬崖,采上来两棵植物,打算给她试药用。
柳蓁蓁坐在床畔,眼神难过,默默无语。
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自主攥住了裙摆,抓的褶皱横生,犹自不觉。
王首春轻声道:“柳大夫,郎君遍体鳞伤离开,必定是伤心到了极致,但是我怕她心结难解,还要劳烦你在她醒来后多多开解,譬如得了空,常来伴着郎君说些闲话也好。”
“若是郎君因此恢复往日快活,我们这些跟着郎君的人,都要感激柳大夫的大恩大德!”
柳蓁蓁听得皱眉,语气肃然道:“这说的是什么话,燕然是我师妹,又是我好友,便是你不说,我也会助她好起来。”
王首春立刻作了个揖:“柳大夫,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你其实比我们还要担心郎君。”
柳蓁蓁扭头看着林燕然,担忧道:“我方才为她把脉,发现她身体亏空的厉害,气血亏损,生机消减,竟是被耗的快要油尽灯枯了!”
“她必然是一路上都在忍着,你们,唉,你们以后要仔细点,若是再回来晚点,她恐怕……”
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王首春立刻骇然失色,忙起身走到床边,焦急道:“柳大夫你别吓我,郎君到底怎么样了?”
柳蓁蓁没说话,俯身过去为林燕然解开外衣,接着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她胸口处的里衣和亵衣。
又剪开已经浸出血渍的纱布。
只见一道外翻的赤红刀疤从左边胸脯上横穿而过,长约七寸,本来已经开始愈合了,只是不知怎么的,中间的痂又裂开了,皮肉撕裂,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血肉来,有些泛黑的血水不断渗出,血肉模糊,看的王首春头皮发麻,倒抽凉气。
“怎么会这样?我每次要给郎君上药,她都说自己上过了,我还以为她顾忌我是个坤泽,早知如此我怎么也要给她看一看……”
王首春后悔不迭,眼眶眨眼间红了。
柳蓁蓁默默背过身去,抹了抹自己眼角。
她心中倒是感知到几分林燕然的心境,肃声道:“她约莫是伤心到了极致,破罐子破摔,懒得顾自己安危了。”
这话立刻让王首春如坐针毡,站起身来,心里闷闷的,想要说什么做什么又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
最终,她断然道:“柳大夫,你就说吧,怎么才能让郎君的伤势痊愈?便是要去屠龙,我们也去杀一条回来!”
柳蓁蓁道:“得亏我临走时,师父赠了我三颗神仙笑,我已给燕然喂下了一颗,现在清洗她的伤口,给她上一遍金疮药,以观后效。”
王首春猛地松了口气,赶紧给她打下手。
她亲眼目睹柳蓁蓁用包着软布的蘸棒为林燕然清洗伤口,每一下都带出不少泛黑的血水,直看的心脏抽搐,脏腑翻搅。
心底暗暗下定决心,说什么也不能让郎君再吃这种苦了,必定要让她早日从情伤脱离出来。
这么想着,她又忍不住偷瞧着柳蓁蓁,越看越是动了心思,以前只当郎君和主母恩爱,谁敢去乱动心思,现在两人劳燕分飞,她像是发现世外桃源一般,始惊觉郎君身边还有位秀外慧中的女子,无论身份地位品貌都是上佳,又对郎君关怀备至。
以前真是眼睛瞎了。
她这么想着,便对柳蓁蓁的感觉越发亲切起来。
暗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等到柳蓁蓁上完药,她赶紧道:“柳大夫,敢问神仙笑价值几何,哪里可购得?我马上命人去采买。”
柳蓁蓁道:“不必,待我修书一封,去找师父要些便是。”
王首春赶紧从衣袋取出一沓银票:“便是封前辈的药,也不能白拿,这是五万两,还请柳大夫收着。”
柳蓁蓁却不接:“燕然也是师父的弟子,师父赠她药是师徒情,银子反而见外。”
王首春只好收回银票,看着她的眼神如获至宝,这等又关心郎君,又给郎君赠送千金宝药的好女子,可不比那等让郎君挣了千万银子差点舍了命都没落好的女皇强?
柳蓁蓁心头挂记着林燕然的伤情,总觉得那伤口溢出的血隐隐透黑十分不妙,便道:“我要回去翻翻医书,顺便给师父写封信请教。”
王首春送她出门,她有心试探一番,却又忍下了。
柳蓁蓁是郡主身份,不是普通人,不可轻慢。
次日,林燕然醒来,王首春马上让林凤凰去喊了柳蓁蓁来。
柳蓁蓁是小跑着过来的,见到林燕然醒了,不由地喜极而泣,眼泪夺目而出。
“燕然……”
王首春见状,连忙将其他人都往外赶。
“出去,出去,郎君刚醒来,受不得吵。”
她自己也退了出去,还将门帘放下来,留下两人安静叙话。
林燕然勉强坐起来,柳蓁蓁忙去给她塞了枕头,又问道:“你这般坐着,可会牵扯伤口?是不是还疼的厉害?待会儿我还要给你上一遍药,你可别再强忍着了,要是疼一定要说出来,哪里不舒服也别瞒着,所有事王管家都告诉我了。”
林燕然静静听着,她本来心里寒凉寒凉的,此时听着这番关心的话,感觉心里像是冒出了一丝活气。
轻轻摇了摇头道:“师姐你别担心我,我是乾元,又是宗师,区区小伤……”
“林燕然!”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柳蓁蓁打断,她气怒地瞪着她,杏眸圆睁,可是眼眶通红,跟着眼泪掉了下来,匆忙别过脸去,哽咽着道:“你又这么说,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可是结果呢,伤的半死不活回来,又劳我给你医治,又劳我操心,你就不能安分点,乖乖把伤养好?”
林燕然哪料到她反应这么大,连忙道:“师姐你别哭,是我不好,我只是怕你担心,这伤也确实不大……”
可是又被柳蓁蓁打断:“不大?哪里不大了?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要不是有宝甲在,你已去了鬼门关,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柳蓁蓁说着,站起身来,往地上跺了跺脚,跟着又背过身抹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林燕然头回见她发这么大火,吓得一跳,赶忙道:“师姐我知错了,我乖乖配合养伤,绝对听话。”
柳蓁蓁这才收了火气,又坐到床边给她把脉。
王首春蹑手蹑脚站在门帘后偷听半晌,不由地暗暗点头,心道,柳郡主对郎君真好,就是不知其心意如何。
柳蓁蓁给她把完脉,略放了心,林燕然伤势比昨日大有好转。
等她收了手,林燕然伸出手来道:“师姐,我也给你把把脉。”
“我没事,等你好了再说。”柳蓁蓁不肯。
林燕然神色肃然,执着伸手:“师姐,我不让你担心,你也不能让我担心。”
柳蓁蓁只好伸出手去。
她瞅着林燕然依旧苍白的脸色,忽地叹了口气:“咱们还真是难姐难妹,我给你把脉看诊,你给我把脉看诊。”
林燕然没有回话,凝神听脉。
她风餐露宿赶回来,除了想逃离那个伤心地之外,便是要治好柳蓁蓁的脸,不然恐要内疚一辈子。
听脉完毕,她又道:“师姐,劳烦你摘下面纱。”
柳蓁蓁马上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眼神中涌出痛苦和难过之色。
“我脸上的伤疤你不是已经看过了?我这些时日按照你的配方一直在喝药汤,伤口并无变化。”
林燕然暗自叹气,直视着她,轻轻道:“师姐,你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在我这里都是和以前一样。”
柳蓁蓁潸然泪下,捂住脸庞,可依旧阻挡不住泪水从指缝里渗出。
本是美貌佳人,可是一朝尽毁,这些时日常常噩梦惊醒,怕再也治不好,怕永远顶着张丑脸,好不容易盼到林燕然回来,结果她也伤的只剩下半条命,种种伤心事都加在一起,立刻令她揪心揪肺。
可是还要打起精神为她医治。
此时林燕然醒来,她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可是伤心难过也跟着松懈出来,忍不住在她面前露了脆弱。
林燕然缓声道:“师姐你千万别哭,眼泪沾上伤口,可能让毒素蔓延,哎,你过来让我看看吧,不然我不能放心,我此刻动弹不了,你难道要让我伤口再裂开?”
柳蓁蓁一听就急了,赶紧走到床边。
她看着她,猛地闭上眼睛,而后拉开了自己的面纱。
可是想到自己的丑脸又被她仔细看着,怎么都止不住泪水。
林燕然看她泪水从眼角往下流淌,染的脸上红斑更加殷红似血,心里也难受的不行。
放在以前她会用激将法,此刻却因自己的伤心欲绝,更能感触到她的伤心,更因内心的暗无天日,找不到一丝光亮,更加盼着身边人都好,因为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仅剩的温情了。
她想维护住这最后的光亮。
“师姐,我发誓,我一定会治好你,相信我,行吗?”
她直视着她,斩钉截铁地道。
柳蓁蓁的眼泪慢慢止住了。
林燕然往身上掏了掏,却没摸到手帕,柳蓁蓁看她一眼,取出自己的手帕擦干泪。
林燕然仔细观察了红斑,大小、颜色、形状和数量,全都做了记录,这才松了口气:“确实没有恶化,此乃好事。”
柳蓁蓁也跟着放了心,却又因为才哭过很不好意思,低头又擦了擦眼睛,默默戴上了面纱。
林燕然颓然靠回枕头上,强颜欢笑道:“我看见你的狼狈,你也知道了我最不堪的一面,也算是患难与共了,所以别哭了。”
柳蓁蓁怔然看着她,眼神涌出一抹心疼,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小心翼翼道:“燕然,你和明月,你们怎么会这样呢?”
林燕然已心死如灰,倒是坦然,平静道:“世间的事,谁又说得清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总之,便当是一场梦吧。”
柳蓁蓁神色更加怔然,虽已从王首春口中听说所有经过,可是从林燕然口中再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燕然,你们,你们是夫妻啊,真的这么说散就散了吗?”
她语气唏嘘,夹杂着难言的惋惜,林燕然和有琴明月一路走来,她是看在眼里的,还曾打心眼里羡慕过这份情意。
林燕然平静道:“有些事勉强不得的。”
顿了顿,她又有些自嘲地道:“其实我一直都是个名义上的妻郎,凤凰镇时你们看见我和她郎情妾意,其实不过是为了配合她罢了,她需要我饰演夫妻情深,帮她瞒过她的兄弟姐妹,还有她的父皇。”
“我去神京城,也是为了配合她,至于承天门前诀别诗,当街大战北蛮太子,一切都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柳蓁蓁顿时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呢喃出声:“怎会如此……怎会?”
守在门口的王首春也大吃一惊,郎君居然早就知道?知道还帮她做了这么多?
那不是天下第一号冤大头吗?
王首春气得又跺了跺脚。
走的好,走的可太好了,要是她知道这些真相,她一定早点劝郎君走人!
林燕然说的十分坦然,说完后也甚是平静,可是柳蓁蓁从中感觉到了一股无法言喻的悲痛。
她甚至找不到话来安慰她。
倒是林燕然主动道:“你放心,我需要的不是安慰,只是时间,慢慢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立刻又让柳蓁蓁湿了眼睛,王首春也偷偷流了泪。
林燕然岔开话题道:“柳红凰派人刺杀你的事,非同小可,我猜测龙渊国太子之死,和她脱不了干系,你最好告知你父王和母妃知晓,叫他们警惕。”
柳蓁蓁道:“我从关城离开时,就写了信让商队带回去,回来凤凰镇,又写了第二封信,差林虎和林豹送了回去,我父王和母妃已然知晓,如今龙渊国朝廷风起云涌,很不太平。”
林燕然见她神色伤感,知道她因为毁容,不敢归家,心头又内疚起来,勉强安慰了她一番。
王首春等她们说完话,悄悄溜出去,吩咐赤豹等人去石门县寻找两家上好的裁缝。
又过去七日,裁缝按照约定时间登门。
王首春拉着柳蓁蓁一起,来看裁缝给林燕然测量尺寸,又央求她给林燕然看衣裳的布料,选取花色和款式。
柳蓁蓁自然是欣然从之。
王首春一口气给林燕然定做了二十身新衣,合起来,每个季度五身新衣。
柳蓁蓁十分不解:“便是做新衣,也无需一次性做这么多,往后定然还有更时兴的款式。”
王首春压低声音道:“柳大夫,这是我刻意为之。”
柳蓁蓁好奇道:“何故?”
王首春便将有琴明月连林燕然衣裳尺寸都不知晓,林燕然帮她赚了两千多万两银子,她连身新衣都没给她置办,林燕然这次回来,带走的也只有从凤凰镇带去的几件旧衣。
“柳大夫你说,郎君这样多让人心疼啊,便是浪费银子,我也要给她多置办些新衣,让她的箱笼全都填的满满当当。”
柳蓁蓁目瞪口呆,片刻后,她扭头看向林燕然刚刚进去的简陋药室,久久都没有回神。
*
暗影等人的队伍一直追到边关,都没发现林燕然等人的身影,立刻送了份八百里急报回去。
有琴明月收到急报时,已经是三天后。
【未曾发现林郎君的踪迹,陛下可要我等前往凤凰镇查看?】
有琴明月盯着这份急报,仍旧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她呆坐良久,想了很多。
翻来覆去的是林燕然离去前那个夜晚的情景,她故意说那些话支走暗星,就为了悄悄走掉,为此甚至连亲近她都不愿意。
她就这么铁了心要走吗?
她忽然委屈无比,委屈中还有着不敢置信,她不能接受这种事实,更不能相信她就这么抛弃自己,一走了之。
两个小木人摆在桌子上,旁边是那个被拆开又被她努力复原的草叶包,草叶包旁边是那封短短的信。
这三样东西,是林燕然留给她的仅剩的东西。
她和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走了后,竟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走的那么干净,走的那么干脆,便连一件可供留念的东西都不给她留下。
这种事实让她越来越难受。
随着时间推移,难受变成了无法承受的暴躁,还有一股被迫失去的狂怒。
这种滋味搅扰着她身心,让她寝食不安,如坐针毡。
内心慢慢地充斥一个念头,她想要林燕然回来,想亲口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以前确实没对她袒露真心,可是她后来已经决定给她了,她为什么还要走?
这种念头一生,她立刻开始思考用什么方法带回林燕然。
暗影等人是急行军,人手不多,便是去凤凰镇找到林燕然,她若是铁了心不肯回来,暗影等人是带不回来她的。
她思虑了一番,召来了沈琴心。
女皇孤独地坐在主位上,语气沉郁地开口:“琴心,朕需要你亲自带队去凤凰镇走一趟……”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斟酌了一番用词,“朕要你去请回林郎君。”
她这个时候隐约感知到,林燕然不是能抓回来的,用请比较合适。
沈琴心很赏识林燕然,对她的离去很感惋惜,此时听见自己主子要自己亲自登门去请,立刻道:“微臣遵旨!请陛下放心,林郎君得知主子如此重视她,一定会回来的。”
半个月后。
林燕然背着药篓出门,王首春从外面小跑着回来:“郎君,你等等——”
她跑到林燕然面前,气喘吁吁,神情间十分复杂。
“郎君,沈琴心沈大人来了。”
林燕然神色一变。
眼底飞快地闪现出痛苦之色。
王首春心底不希望她再和神京城那些人有牵扯,但是此事究竟是林燕然的事,她还是要尊重她意见。
她略微等了一等,而后请示道:“郎君,沈大人想见你,你要见一见吗?”
林燕然站在原地,神色几度变幻,凝视着远方的眼神,挣扎又痛苦,最终恢复成一派平静。
“不必了。”
她转向王首春,平静地看着她道:“别人要来,我们也拦不住,你便当做普通商队对待吧。”
说罢,便背着药篓子走了。
王首春一直看着她走的没影了,才叹了口气。
旋即又振奋起来,可算是逮到机会给郎君报仇了!
沈琴心没料到这次来凤凰镇,会这么艰难,进镇子的路被设了路障,一群乡民手持弓箭将他们团团围住。
手下的护卫想要动粗,被她拦住,她现在是来请人的,可不能闹得更僵。
她好言好语对领头的乡民道:“我是沈琴心,以前来过凤凰镇,是你们林郎君娘子的手下人,你们应当认识我,可否放我进去?”
为首的巡逻队领队正是林雄,他可是知道林燕然回来是怎么回事,心里到现在还憋着气呢!
这下好,撞到他手上了,他当即往地上恶狠狠吐了口唾沫。
“管你是什么琴,我们可不认识你!瞧你们一个个贼眉鼠眼的,定然不是好东西,滚!”
“我们凤凰镇可不欢迎你们,趁早滚!”
“岂有此理,你们竟敢对沈大人无礼?!”手下护卫当场大怒,便要拔出刀来。
林雄的弓箭立刻对准了他脑门:“你拔出来试试,老子的箭马上将你射成刺猬!”
沈琴心何曾被人这么呵斥过,而且言语极度不敬,她气得脸色发白,胸脯不住起伏,站在原地消化了好一会儿。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扬手道:“王管家,是我,我来找林郎君,可否放我们进镇子?”
王首春姗姗来迟。
她心里骂骂喋喋,脸上笑眯眯。
“嗳哟,这不是沈大人吗?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沈琴心见她肯认自己,暗地松了口气,当即说明了来意。
王首春眯着眼,仍是笑容满面的样子,而后客客气气地道:“沈大人想要进镇子,自然是可以的,只需要像其他商队一样缴纳费用即可。”
说着朝身边的跟班努了努嘴:“还不给沈大人算算,入镇费用是多少。”
说完又笑眯眯看着沈琴心:“沈大人,咱们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哪个商队来了都是一样,你堂堂中书舍人,应该不会短缺咱们乡民这点银子吧?”
沈琴心听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只想赶紧找到林燕然,一点银子,哪里会和她计较,便吩咐人缴银子。
结果带头的护卫大惊失色:“一人一百两,你们抢钱吗?”
王首春立刻接话道:“区区一百两怎么能算是抢钱呢?我知道有个人,那抢的可是几千万两,那才是天下第一抢钱高手呢!”
说着回身望着自己手下人,意味深长地问道:“这个高手的故事,你们想听吗?”
手下人异口同声道:“想听,王管家你快讲!”
沈琴心心里一咯噔,暗道她必定有什么坑等着自己。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王首春便道:“话说我们郎君啊,曾经认识此人,为她流过血,为她挡过刀,为她打过仗,也为她挣过无数金银!其他的便不说了,这人要是没良心,你再怎么说人家也揣着明白当糊涂,单单说这银子。”
沈琴心立刻知道她说的是自己主子,她哪能容人编排自己主子呢,赶紧道:“王管家,银子我们交了便是,且快快让我们进去吧。”
王首春横了她一眼:“沈大人说笑了,我们凤凰镇人穷是穷了点,可是穷的有志气,我们可不能平白受了冤屈,今日你们不听也要听,也好叫大家伙知道,真正抢银子的到底是谁。”
说着掰起手指头,一桩桩数了起来。
“单说这银子,郎君最先为她挣过六万两黄金,合起来便是六十万两银,接着为她挣了三万两、五万两、十万两、三十五万两、二十万两、一百万两……”
沈琴心急得直冒汗,可是又不敢动粗,只能硬着头皮听。
“这中间还有些七七八八便不数了,只说最大一笔,约莫是两千多万两,便按照两千万来算,那么郎君一共为她挣了两千二百三十三万两银子。”
“按理说,这样天大的功劳,任谁都会懂得感恩,便是装样子,也要给个回报吧?”
“你们猜郎君的回报是什么?”
沈琴心脸色发白,想要怒斥又没什么底气,因为这些事都是真的,她完全不敢接话,只能赔笑道:“王管家,我们还是进去说吧,刚才是手下人失礼,我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弯腰鞠躬。
王首春跳着躲开,笑眯眯道:“哎哟沈大人,小女子怎么敢劳烦你赔礼呢,咱们一码归一码,这抢钱的事,必定得说清楚了!”
“郎君的回报啊,是当她的三军统帅,去战场上给她卖命打仗,而她所出,不过是一件别人穿过的铠甲,还是不合身的。”
这话一说出来,沈琴心立刻骇然变色,怒道:“王管家,还请慎言,此事非同小可,并非可以拿来当笑谈之事,且此事乃是夫妻之间的私事,岂是我等外人可以随便置喙的?”
王首春正色道:“世间所有事,大不过一个理字,你且告诉我,此事我可有妄言一句?没有吧?既然没有,我为何不能说,我说出来让大家评评理,到底是谁抢钱!”
沈琴心被她问的汗水淋漓,只能压下怒火道:“王管家,是非曲直,需要林郎君和主子当面说清楚,不是我等手下人有资格品评的,还请带我去见林郎君吧?”
第133章
王首春不过是要借助自己的嘴,把林燕然的委屈说出来,当然不会和沈琴心这些奴才一般见识。
她当即盈盈一笑,不咸不淡地道:“沈大人想进来自然是可以,只需按规定缴了银子即可。”
沈琴心闻言,立刻沉声道:“即刻缴齐费用,再有人敢大惊小怪,杖毙。”
刚才那个嚷嚷的护卫立刻被其他人带到了队尾,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惩罚。
再也没人敢就缴银多说一个字。
王首春似笑非笑:“沈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可惜我等小民只识得黄白俗物,便是天大的官,也要遵守凤凰镇的规矩。”
“请吧——”
说罢登上了马车,自顾自前面走了。
沈琴心这才带着自己人得以进入,她盯着王首春离去的背影,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随行来的两个小太监跟在她身后,这时一人悄声道:“沈大人,这些乡民也太无礼了,我们奉了陛下之命而来,他们不迎接也就罢了,还故意刁难。”
沈琴心骤然皱眉。
刚来到凤凰镇就出师不利,身边人还各种掣肘,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她最紧要的任务是请回林燕然,得罪了她的老乡,还能顺利请回去吗?
她越想越是动怒,霍然转身盯着众人。
她一直是有琴明月的左臂右膀,如今做了中书舍人,更是养出了惊人的气势,此时严厉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每个感触到目光的人都为之一凛。
“本官只重申一次,凤凰镇是神瑶国未来皇后的家乡,所有乡民都是皇后的亲眷,再敢有人乱嚼舌根,或者言行不敬,乱棍打死。”
这话一出,人人噤若寒蝉,两个小太监慌忙跪在地上。
“沈大人,奴才知罪,请沈大人饶命。”
沈琴心冷冷盯了他们一眼,这才沉声道:“退下。”
两个小太监慌忙爬起来,如蒙大赦。
他们这才真切地感受到,林燕然的身份不一般,她是国之皇后,便是她的老乡也是皇亲国戚,根本不是他们能随意指点的。
这种感觉来的太过突然,让他们惶恐之余,又有些困惑。
因为他们在此之前是没有太大感觉的,林燕然本身身份低微,没有家世傍身,又一直闷头做事,陛下及陛下身边的人,也未曾抬举她,他们自然也耳濡目染,不足以对她形成敬畏。
便是宫中传闻林燕然即将被册封为皇后,那也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空降感,压根还没在他们心目中奠定权威。
就像是一个一夜暴富的人,忽然想跻身名门望族,大家当然不会高看她。
沈琴心带人来到林燕然家门口,发现大门紧闭。
她叹了一口气,只好上前敲门,敲了许久,才有人来开门,却是陈小花。
她认得她,忙道:“小花,我是沈管家,请问林郎君在家吗?我有要紧事找她。”
陈小花拉着一张脸,狠狠挖了她一眼,大声道:“我们郎君不在家!”
说着便要将门关上。
郎君明明打了大胜仗,本该风风光光,却狼狈不堪地从神京城回来,知道原因后她气得破口大骂,而被迫离去就意味着她要和冷寒分别。
这让她本来就气愤的心情雪上加霜,所有怒火都转移到了有琴明月这边,此时看见沈琴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沈琴心忙用手掌抵住门。
“小花,有话好好说,我找林郎君有极紧要的事。”
陈小花没好气道:“说了我们郎君不在家!”
她满脸倔强,仍是要关门,被王首春喊住。
“小花,你就让沈大人进来吧,我们凤凰镇打开门做生意,人家既然来了,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陈小花便将手一松,气呼呼地进去厨房了。
沈琴心定了定神,回头吩咐手下人老老实实呆在门口,自己举步踏入。
她放眼一扫。
还是那座老宅子,所有的东西都没变,唯独不同的是,主厢房的窗台上,放了一盆菊花。
看起来像是野生菊花移植回来的,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不过打理的极好,金黄的花朵正在怒放。
她走到桌子旁,又扫了眼大门敞开的堂屋。
院子里静悄悄的,堂屋也静悄悄的。
“王管家,我是奉陛下之命来请林郎君回宫,还请你行个方便,让我当面与林郎君说清楚。”
王首春心道,回去?回去当个连草料都不给吃饱的骡子吗?呵。
她心里啐了一口,面上却是客客气气地做了个请:“正所谓来者是客,沈大人请坐。”
沈琴心听她这般客气,略微松口气,在她对面端正坐下。
王首春又提着茶壶,给她倒了杯菊花茶,然后推到了她面前。
“沈大人请用茶。”
沈琴心道谢,而后端起来抿了一口。
王首春也在喝茶,却并未说话。
沈琴心只好主动道:“王管家,我身负皇命而来,需要面见林郎君,请问她此刻在家吗?”
王首春放下茶杯,轻叹道:“我们郎君只剩半条命了,可不敢见外人。”
沈琴心吃了一惊,慌忙从椅子上起身:“王管家,请问出了什么事?”
王首春淡淡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被半步蛮神当胸砍了一刀,幸亏我们郎君福大命大,便是没有铠甲护身,也有我们这些属下给她凑钱买的宝甲挡了一挡,这才得以留下半条命。”
沈琴心闻言立刻惴惴不安,想到了她方才在镇口说的那番话。
她自奉命去蛮族说和,便被蛮族扣押,只来得及送出消息,战场的事她知晓的不清楚,此时便慎重又关切地道:“王管家,此事我先前不知,敢问林郎君的伤势如何了?可有延医诊治,可有伤药?”
王首春轻叹道:“死是死不了的,毕竟我们郎君虽然身份低微,但是好歹有封谷大医师为师,又有传奇大医师为师祖,还有柳大郡主为师姐,他们都想方设法赠送郎君疗伤宝药,也多亏如此才保住一命,不然靠郎君自己,焉有命在?”
言罢叹了口气。
“唉,郎君给别人卖命挣银子,临到自己,竟然要靠师父师姐的帮衬才能保命,这可真是自古至今闻所未闻的奇闻!”
“虽说郎君是心甘情愿,但是她忘了自己是个人,不是个骡子,又要骡子干苦力,又不给骡子吃草,还要骡子恭顺听话,这不,最后的下场就是差点没命。”
沈琴心听出她话里话外的讥讽,越发烦闷起来,自己主子千娇百贵,又贵为九五之尊,岂是一个小小的管家可以妄议的,可是她此刻并不敢针锋相对,因为她担心这是林燕然的授意。
她略作思忖,郑重道:“王管家,若是陛下知道林郎君伤重,必然担心至极,请带我立刻去见林郎君,我接她回去神京城,为她请名医诊治。”
王首春轻轻摇头:“不必了。我们郎君高高兴兴去,伤痕累累回,银子挣了不少,却连件新衣都没舍得给自己置办,也是郎君太傻,怎么就不知道自己留点银子呢,结果去时是六件旧衣,回来时还是六件旧衣,如今重伤在身,还要劳烦自己师父赠药。”
“由此可见啊,这神京城,可不是我等乡民能去的的地方,可不敢去,万不敢去!”
这话又说的沈琴心惴惴不安,林燕然给自己主子挣银子的事,她是一清二楚的,要不是有这笔救命银子,神威军难以短时间掌控,慕容海之战也寸步难行,朝廷朝廷,说白了,是个吞金的无底洞,一切行事,都要用银子填。
她斟酌道:“此事或许有误会,陛下日理万机,一些小事确实无暇顾及,但是她既然让林郎君做了妻郎,自然是看重她的。”
这话一出,王首春立刻拍起桌子,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
“能得陛下如此看重,竟然让我们郎君做了妻郎,这可真是郎君祖上烧了高香,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啊!”
“可惜啊,郎君终究是区区一乡民,正如神京城那些贵人说的,哎,这记性不大好,到底是哪个贵人说的?哦想起来了,是禁军中的贵人,还有神威军中的贵人,他们言之凿凿,说是这山鸡哪能配凤凰,癞哈蟆哪能吃天鹅肉?既是乡民的命,就别指望飞上枝头当凤凰。”
“说的对,说得好!”
“我们郎君是个地道人,知道自己高攀不起,这不,立刻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了。”
她说完,脸上挂着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极尽嘲讽。
沈琴心心中怒火又生,再也忍不下去,脱口道:“王管家此言差矣!陛下初登大位,根基尚浅,总有那等心怀叵测之徒想要蓄意挑事,约莫是因此踩到了林郎君身上,林郎君既是陛下的妻郎,便该多多体谅陛下的难处。”
“此事我有所耳闻,陛下已严惩了罪魁祸首,替林郎君报仇了,你何必再来旧事重提?”
王首春哈哈一笑,拍案道:“说得好,真不愧是陛下的好臣子!”
“我只问你,那些人不踩其他人,却偏偏踩我们郎君,是因为什么?怎么没人敢踩你沈大人,怎么没人敢踩秦稳秦重将军?怎么就单单踩到了我们郎君头上?”
“这是不是说明,所谓的妻郎连个臣子都不如?所谓的妻郎谁人都可踩,谁人都可辱!”
“沈大人,是也不是?!”
沈琴心立刻被问的冷汗淋漓,头皮发麻!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想说又无法说出来,王首春说的话,句句都是怨,且有事实摆在眼前,她想发怒都无甚底气。
而且若是发作,必然闹僵,那便更没法见到林燕然了,届时如何交差?
她左思右想,干脆摊牌。
“王管家,此事乃是陛下和林郎君的夫妻事,还请让我面见林郎君,与她当面说清。”
王首春挑了下眉尖,眯起眼瞧着她。
“沈大人说笑了,这事情不都是已清楚非常吗?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吗?”
“哦对了,你约莫是想说,没人逼着我们郎君做这些事,不错,一切皆是郎君心甘情愿,所以郎君走的也心甘情愿啊,走的两手空空,分文不取,只带走了自己的旧衣。”
“她不图什么,她做完了自己的事,回到自己的家乡,打算安分守己过乡民的日子,难道不行?”
话音一落,她两只眼睛便锐利地盯在沈琴心脸上。
沈琴心顿时有种冷汗直冒的感觉,可是她到底久经朝堂,并不是几句话就能难住的,立刻道:“王管家,林郎君非普通身份,她是我们陛下的妻郎,岂能说走就走?”
“而且我们陛下已下旨册封林郎君为皇后,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举已足以抵消所有流言蜚语,也足以说明陛下对林郎君的看重,此前种种小事,皆是误会罢了。”
“王管家既是林郎君信重之人,便该多为她考虑,怎可看着她丢下皇后之位一走了之,此举不止是对陛下的不敬,也是对她们夫妻之情的轻慢。”
“还请王管家带我马上去见林郎君!”
王首春咬着牙,发出呵呵的冷笑,一字字道:“皇后之位很了不起吗?皇后之位就可以让我们郎君受尽委屈,没了半条命?”
“若是天下皇后都是这般得来的,那倒是可怜得很。”
“我们也不稀罕。”
“乡民嘛,有口饱饭吃就很好。”
“我们郎君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在哪里混不到一口饭吃?便是在凤凰镇种田打猎,她都比所有人做的好!”
“她往日在神京城,风里来雨里去,忙的脚不沾地,如今她回到家乡,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还有我们这些手下人嘘寒问暖,可不比当那个又要打仗又要赚钱又要讨好人还可能随时没命的皇后强?”
沈琴心再次被问住,哑口无言。
本想说服王首春,没想到越说越僵持,现在再说下去,很可能变得更糟糕。
她当即决定闭嘴,打算徐徐图之,想办法见到林燕然再说。
但是她很快失望了。
她在凤凰镇等了足足五天,都没见到林燕然,派了护卫四处查找,也找不到踪迹,又找乡民打听,却无一人理会。
沈琴心被迫低下头来,去找王首春好言好语央求。
她态度缓和,王首春比她更缓和,笑盈盈道:“抱歉,郎君为了养伤,四处寻医问药,我们也不知道她在何处。沈大人要是想我们郎君好,便不该强求,若是只想完成你的皇命,请自便。”
说罢,施施然走了。
沈琴心又被怼了个哑口无言。
她又苦熬了三天,熬的口干舌燥,彻夜难眠,也没见到林燕然的影子,最后被迫打道回府。
又半个月,她回到了京城,马不停蹄进宫向有琴明月禀报。
有琴明月自她离去,已经足足等了四十天,每日望眼欲穿盼她带着林燕然归来,此时见她两手空空,神情惶恐,顿知希望落了空。
她本身体前倾,颇为期待,此时双手不由自主攀住了桌沿,焦急问道:“琴心,是什么情况,林郎君为何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沈琴心归来途中已经打好草稿,此时一抬头,见自己主子容颜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大截,不由脱口道:“陛下,你怎么消瘦至此?”
有琴明月却没回应她此问,而是定定望着她,急着她答复。
沈琴心忐忑道:“陛下,微臣无能,不止没能带回林郎君,连她的面也没见到。”
有琴明月脸色一变:“因何如此?”
沈琴心硬着头皮道:“林郎君挨了半步蛮神一刀,伤势一直未能痊愈,如今四处寻医问药,不见踪影。”
她心中对有琴明月敬若神明,哪肯让她得知那些大不敬的话,便想用这个理由复命。
有琴明月瞬间从座位上站起,急迫道:“阿然的伤还没好?她怎么样了?她去哪了?她要不要紧?”
沈琴心听见她这么关心林燕然,暗道主子分明很看重林郎君,王首春此人真是胡说八道,便道:“主子莫急,是林郎君手下人告知微臣的,林郎君既能去寻医问药,定然是无性命之碍。”
有琴明月缓缓地又坐回去,直愣愣地盯着她。
时间,可谓是天底下最奇妙之物。
它流逝时,你感知不到,可是你的心情和想法却会一天天变化。
有琴明月便是这种感受。
林燕然走了后,她开始是不解的,愤怒的,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种愤怒变成了恐慌。
沈琴心离去的四十天里,这种恐慌日复一日增加。
因为她感觉到,林燕然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她要是愿意回来,在沈琴心赶到凤凰镇后就会马上随着她赶回来,而不是耽搁了这么久。
此时她跌坐在椅子上,盯着沈琴心,心一点点往下坠。
“琴心,朕派你去,乃是信重你,你若是瞒着朕,朕念着往昔情谊自是不会治你欺君之罪,但是你以后便再难得朕之信任了。”
这话说的极重。
听得沈琴心惶恐大作,噗通跪在地上。
“陛下恕罪,微臣知错,微臣刚才所言句句属实,并无欺瞒,只是,只是……”
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那些话她怎么能说啊,那都是对主子的大不敬!
可是她感知到上方的目光,正直直地盯着她。
她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此行微臣铩羽而归,愧对陛下……”
说着将此行的经历说了,只是她不敢原本复述王首春的话,全都换成了婉转含蓄的语气表达,意思大不一样。
有琴明月听罢,半晌无话,忽地吩咐叠翠:“传其他随行之人来。”
沈琴心顿时急了,抢着道:“陛下,那些话都是污蔑之语,怎可污了您的耳朵?”
有琴明月扫她一眼,脸色冷厉:“退下。”
沈琴心不敢再多言,默默退在一边,心中暗自着急,她怕主子听见那些话难受。
少倾,随行的护卫统领和两个小太监进来了。
有琴明月令他们分别复述自己听到的见到的。
那两个小太监本就是得了她安排去当耳朵和眼睛的,沈琴心和王首春在院子说话时,他们就贴在门上听,此时感受到大殿气氛冰寒刺骨,哪敢有丝毫隐瞒,当即哆哆嗦嗦,将听到的全都说了出来。
颤抖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回响着,每响起一句,大殿的温度便好像降一分,小太监越说越哆嗦,说到最后一句,结巴的差点咬住自己舌头。
“……可不比当那个又要打仗又要赚钱又要讨好人还可能随时没命的皇后强?”
有琴明月端坐在上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听完这最后一句,她平静道:“下去吧,换护卫统领来说。”
护卫统领也吓得脊背生寒,跪在地上将自己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复述。
等护卫统领冷汗涔涔地走掉,有琴明月转向沈琴心:“琴心,他们所言,可属实?”
沈琴心再度跪在了地上,惶恐道:“陛下,他们所言属实,但是微臣觉得都是污蔑之语,若非王首春是林郎君手下人,微臣定要将之抓起来问罪。”
有琴明月本来面无表情的,听见她这句话,眉心猛地蹙了起来,越蹙越紧,脸色也跟着白了。
王首春的话很刺耳,很难听,若是换做平时,她会立刻杀了她。
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天的等待和煎熬后,她的心态一点点变了。
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林燕然,回想起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越想越是难受,越想越是恐慌。
林燕然真的很好,她两辈子才遇见了一个这么对她好到了极点的人,她决定对她交付身心,打算和她长相厮守,可是她突然不辞而别。
这对她来说,是巨大的打击。
所以这些天,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林燕然为她做的那些事,她慢慢地发现了林燕然那些疏离的来由,也发现了她后来客客气气的原因。
这让她意识到,林燕然的离开,并不是不可理解的,而是因为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和冷落。
她在怨她,从那时就和她离心了,帮她解决了慕容海后,就选择了离开。
而王首春的话,像是一个个巴掌打在她脸上,打碎了她的自尊,也打的她那些恐慌变成了坠在了心脏上的石头,拖着她的心不住下沉。
每一句话,都对应着一件事。
都是她忽略的事,没做到的事。
林燕然给她挣了几千万两,她却什么都没给她置办。
林燕然要去为她上战场奋勇杀敌,她连合身的铠甲都没给她准备。
林燕然身为她的三军统帅,却沦为禁军和神威军的笑柄。
林燕然遭遇半步蛮神,最后因为她自己人准备的宝甲活下来。
林燕然走的时候,只带走了自己从凤凰镇带来的旧衣。
这一瞬间,她滋生了很多负面情绪。
恼羞成怒、怨怼、委屈,难过,恐慌,不安,害怕……最终,这些情绪都汇聚在一起,变成一种本来愤怒林燕然不辞而别,结果发现原因都在自己身上的痛苦!
沈琴心看见她脸色越来越白,眼眸中的情绪风起云涌,看的人十分不安,忍不住说道:“陛下,林郎君一向宽容大度,如今因为此等小事便和陛下怄气,还指使手下人妄议陛下,实属不该。想来定是她误会了陛下,等过些时日,她定然能想清了,也许就会回来了。”
有琴明月情绪翻涌的眼眸,落在她面上。
眼底的痛苦,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浓郁。
因为沈琴心连着两句话,让她更加恐慌,他们都以为那些是污蔑,可实际上,王首春的话说的难听,却都是实话。
而且,她终于发现,自己手下人对林燕然的态度了。
她疲惫地靠向椅背,沉默半晌,问道:“琴心,往日朕收服大将或者文臣,你都会进言让朕特别优待,为何从未听你建言朕对林郎君给与恩赐?”
沈琴心这时已不敢说假话,斟酌又斟酌,道:“陛下,因为您落难凤凰镇,臣一直以为您和林郎君是名义上的夫妻,您给她妻郎的身份本就是优待,所以微臣才未更多建言。”
顿了顿她马上又道:“那时候微臣对林郎君不甚了解,后来对她越来越敬服,但是没想到陛下和她已然……情深,且意欲册封她为后。”
她说的极为谨慎,有琴明月挥了挥手:“下去吧。”
沈琴心走后,她独坐在椅子上,又招手叠翠和湘雨到跟前。
“叠翠,湘雨,你们从凤凰镇时就跟着朕和林燕然,朕要问你们,为何你们从未建议朕为林燕然做些什么?譬如给她添置些衣裳。”
她语气沉郁地抛出这句话,让叠翠和湘雨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说无妨,朕恕你们无罪。”
叠翠小心翼翼道:“奴婢不敢。”
有琴明月肃声道:“为何不敢?”
叠翠回答的更加忐忑,声音细细道:“一则主子龙威加身,奴婢不敢妄议,二则在凤凰镇时,奴婢听沈大人说过主子和林郎君是……是名义上的夫妻,奴婢怕多嘴误了主子大事。”
有琴明月的脸色又惨白了些,郁郁道:“还有吗?”
叠翠结结巴巴道:“还有,主子甚少流露出来要对林郎君特别优待的心意,奴婢便不敢妄言。”
“湘雨,你呢?”
湘雨赶紧道:“主子,奴婢和叠翠是一样的想法。”
有琴明月听完她们的话,浑似被抽干了力气,身体瞬间松软下来,有些佝偻地靠向了椅背。
她总算明白了。
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她在人前没有将林燕然当成妻郎。
既然外人都这么看,林燕然是不是也觉得她从来没将她当成妻郎?
她这时再想起王首春的话,只觉得坠在心脏上的那些大石头,正在拼命往下沉。
各种各样的画面在脑海交错而过,最终定格为林燕然因为信息素爆发昏迷不醒的情景。
这是让她最害怕的一幕,也是她最心虚的一幕。
林燕然醒来后,将柳蓁蓁和凤凰镇的猎户都送走,应该是那时就做出了离开的决定。
这个想法立刻令她心脏被疯狂揪扯,爆发出一种恐惧的、如坐针毡的痛苦。
她以为她终于跨出了最后一步,可以对她交付身心,却没想到是她离开的起始。
她一动不动,坐了许久。
当晚,就病倒了。
第134章
慕容清连夜赶到了皇宫。
自归来神京城后,她主要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执掌慕容世家,清理门户,独揽大权;第二件事为自己的母亲前镇国公慕容灼修坟,此举相当于是她重归慕容家的一种认祖归宗仪式;第三件事,她选了自己信重的两个太监和两个宫女,送到了有琴明月身边。
两个太监是她做皇后时,就一直对她忠心耿耿的,放在有琴明月身边,可以在皇宫内行走,让她得知女儿在朝堂上的动态和遇到的难题。
两个宫女则是一直跟随在她身边的青鸾和琉璃。
青鸾为人稳重,端庄聪慧,又知书达礼,很适合留在女儿身边当个女官,替她管理后宫事务,处理文书、起草诏书等等;
琉璃性格活泼,天真烂漫,可以让女儿身边的氛围不那么沉闷拘束。
这份慈母心,有琴明月自然是全部接纳。
她子时初病倒,御医诊治后也迟迟不见醒,青鸾当机立断,让琉璃马上出宫告知慕容清,慕容清立刻就披星戴月赶进了皇宫。
看见女儿昏迷不醒,且脸色惨白,容颜憔悴,她当场大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皇儿怎会憔悴至此,且瘦了这许多?”
青鸾带头跪下,琉璃、叠翠、湘雨等人跟着跪倒一大片。
“是奴婢没有照顾好主子,请太后娘娘赐罪。”
慕容清顾不上问罪,赶紧坐到床边亲自伺候女儿。
一边抚摸着有琴明月的额头,听取御医的诊断,一边询问今日发生了何事,等从叠翠和湘雨口中得知沈琴心空手而归,她便明白了缘由。
原来女儿憔悴和病倒,都是因为林燕然。
慕容清骤然动怒,只是却不及发作,只能先想办法让女儿醒来。
又语气肃杀地下令:“即刻封锁宫中消息,皇儿病倒之事,绝不可传扬出去,若叫本宫听见一个字,通通杖毙!”
有琴曜驾崩当晚,皇宫就被清洗了一遍,多福带头将有琴渊、各个世家以及权臣们安插在皇宫的眼线,全都揪出来杖毙。
后来有琴明月登基大典之前,慕容清责令青鸾带头,将皇宫内的眼线再次清理了一遍。
这个命令一出来,立刻以飞一般的速度传达下去,多福和洪宝跑断了腿,将消息锁在了皇宫内。
丑时,有琴明月缓缓苏醒,睁开眼瞧见近在咫尺的慕容清,一时还以为在梦中。
“母后……”她伸出手,立刻被慕容清握住。
“皇儿,母后在。”
真实的声音总算让有琴明月彻底清醒,心头堆积的难过找到了一个临时的港湾,她挣扎着要坐起来,被慕容清按回去:“皇儿,你好好躺着,母后不走,母后陪着你好不好?”
这声音温柔呵护,又将她心中委屈扯了出去,再也忍不住地攥紧了慕容清的手。
“母后,阿然不愿意回来,我心里难受。”
慕容清一听见这句话,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蹭蹭往外冒,她半生凄惨,死里逃生,唯一的人生指望就是自己女儿。
但凡有琴明月有个风吹草动,她的感受便要被放大几倍去忧心。
不过她怒归怒,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轻抚着有琴明月带着温热薄汗的额头,柔声道:“皇儿,母后知道,你先好好养病,等你好了,母后同你一起想办法,可好?”
有琴明月下意识点头。
这话让她感觉到极大安慰,又想起身,慕容清只好亲自搀扶着她坐起来。
“青鸾,吩咐御膳房,给皇儿煮些合口的清粥。”
“其余人都下去,本宫与皇儿叙话。”
众人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便只剩下母女俩在床头依偎而坐。
“皇儿,你与母后说说,你派沈舍人去找林燕然,她如何不肯回?”
慕容清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女儿越来越大了,又当了皇帝,不再像是小时候那般,什么话都对她说。
但是作为母亲,她想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事,乃至她心里的所有想法。
有琴明月立刻被她勾起心事,刹那间想起王首春那一句句连讽带刺的话。
她素来高高在上,尊贵无双,从记事起身边所有人对她都是俯首帖耳,何曾有人敢这么贬斥她,且说的难听至极?
此时便是对着自己母亲,她都有些没法面对那些话。
自尊让她极难亲口说出自己的过失,可是孤傲的心性又让她无法接受自己的自欺欺人。
内心挣扎了片刻,她闷声道:“母后,阿然不肯回来,皆因我一直没把她当成真正的妻郎,以至于身边所有人都看轻她,她自己也觉得如此,才和我怄气出走。”
慕容清见她神情郁卒,心头又是一疼,赶紧道:“皇儿,你自小便是金枝玉叶,如今又贵为天子,能这般内省,已是大善,沈舍人既代表你去过了,想必已传达了你的意思,林燕然还不肯回,也太不懂事。”
“你不必自责,且先晾她一晾吧。”
有琴明月听完,本能地蹙了下眉心,因为她感知到,林燕然不是晾一晾就能回来的,甚至时间越久,她可能越不肯回来了。
她忙道:“母后,是琴心归来后,我才知晓自己此前诸多不足,且阿然受了伤,出门寻药去了,琴心连她面都没见到,我的心意她是不知晓的。”
慕容清听出她想法,心头更加不悦,但依旧没流露出来,而是问道:“这么说,你还想召她回来?”
有琴明月点头:“自然,她是我的妻郎,我肯定想她回来。”
慕容清皱了皱眉,肃声道:“你召她回来自然可以,但是兴师动众大可不必,之前你派沈琴心去寻她,我就是不同意的,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京师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风雨。”
“皇儿,你如今是天子,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若是被有心人借机生事,于朝政大为不利。”
有琴明月知道自己母亲一心为自己好,虽不认同,却也没舍得反驳,便道:“母后放心,我有分寸。”
慕容清察言观色本事非同一般,立刻听出她另有打算,马上问道:“皇儿,你莫不是还要派人去找她?”
有琴明月心里也在苦苦思索,到底如何找回林燕然?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她亲自去找她。
可是朝政不稳,有琴渊因为有琴瑶的死,暗地又蠢蠢欲动,神威军总统领空缺,所有人都在虎视眈眈。
若她离宫,必生事端。
要丢下皇位,去找林燕然吗?
她默然无语。
慕容清大皱其眉:“皇儿,沈琴心既去了,她手下人定然会告知她,且她走前就知道你册封她为后,正所谓夫妻一体,有什么事本该商量着来,她却不辞而别,此举太过任性妄为,你若是再这般兴师动众,她越发有恃无恐,日后为后,少不得会恃宠而骄。”
“不若你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叫她知晓你心意,而且你为她消瘦生病,她若是真心在乎你,自然会马上赶回来。”
这话说得有琴明月心中一动,她确实很想林燕然知道自己的近况,知道自己为她夜不成眠病倒在床。
可是这个想法被她思量片刻后,就变得不那么自信了。
因为林燕然临走前,她想和她做夫妻,她依旧走的干脆利落,此时知晓她生病,她真的会赶回来吗?
她心里有些没底。
她蹙着眉心,摇了摇头,神情迷惘又难过,道:“母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好,我心里乱的很。”
慕容清顿时心疼坏了,心底的气怒再也压不住,将秀眉一拧,道:“皇儿,这般任性妄为的妻郎,你可不能纵容,母后即刻派一队人马去找她回来,若她不肯,绑也绑回来!”
有琴明月闻言一惊。
她此时心态与林燕然刚走时大不相同,时间的流逝,一天天的翘首期盼都落了空,她的心高气傲已被消磨的越来越底气不足,只剩下心虚和恐慌。
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诸多不足,心虚是一种心理上的无处着落,没有支撑,每日都处于情绪上的不稳定,时常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手心失去的失控感。
而那种恐慌是空荡荡的,极尽失落的,是一种此前拥有的一切美好,突然一朝尽丧的惧怕感。
王首春的一句句贬斥,让她终于发觉了她心虚的源头,心虚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她真的有过失。
此时慕容清这番话,又让她的心虚和恐慌加重了。
自己派沈琴心去请都没请回来,绑回来只会让林燕然更加离心。
而且她自己就是宗师武者,手下又有林凤凰、姬越、陈雪,怎么能绑她回来?
她慌乱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心知此举大不妥,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慕容清是她前世的心结,这辈子好不容易和她重聚,她又如何忍心反驳她?
摇了摇头,她整肃了下神情,强作镇定道:“母后不必担心,我知道怎么做,我且先修书一封。”
慕容清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狐疑地看着她:“皇儿,你果真知道怎么做?”
有琴明月两世为人,心性远非常人可比,这一瞬间已经恢复平静:“是的母后,我知道怎么做。”
这时饭菜送来,慕容清劝她食用,她极配合地吃下。
慕容清依旧放心不下,留宿在宫中,陪伴了三日,直到她有好转才出宫去。
慕容清一走,有琴明月就屏退了所有人,叫来了暗星。
“着一死卫,日夜兼程,将信和药送到林郎君手上,若是三日后没有回信,即刻回宫。”
暗星近来一直被冷落,再也不敢有丝毫多嘴,恭恭敬敬地领命而去。
五日后,深夜的凤凰镇。
林燕然紧锁眉头,睡得甚不安宁。
鲛纱帐半掀。
她消瘦的脸庞被月光映成黯淡的苍白,隐约可见额头上渗出了点点汗渍。
她在做噩梦。
忽然,她猛地醒来,额头细汗尽成豆大汗珠。
开着一条缝的窗外,骤然钻进一股寒风。
她倏地眯起眼睛,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落在院子里。
有人来了。
接着有两条身影同时跳进院子里。
“住手。”
正准备将人生擒的林凤凰和姬越,只好仓促停手。
林凤凰焦急道:“燕然姐,是不是我们吵醒你了,我现在就将贼子擒住。”
姬越更是杀气腾腾:“敢来凤凰镇闹事,简直是找死!老子要将你脖子扭断!”
蒙着面的死卫浑身打个冷战,林郎君身边的高手也太可怕了吧,她才摸进来就被发现。
她赶紧单膝下跪:“林郎君饶命,属下奉旨而来,有陛下亲笔书信呈给您。”
屋子里静默了一瞬。
林凤凰冷哼了一声:“我们不想和神京城的人有牵扯,你最好立刻走。”
姬越则是阴恻恻盯着蒙面死卫,杀意毕现。
屋内终于传来低沉又冷寂的声音:“你走吧。”
死卫猛然一呆,旋即不安道:“林郎君,陛下的信,还请过目。”
她双手托着信,及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往前递出。
却无人接下,也无人理睬。
她只好硬着头皮道:“林郎君,自您走后,陛下思念成疾,缠绵病榻,特地遣属下送来亲笔书信,还请林郎君过目。”
“另外,陛下得知林郎君伤势复发,专门命属下送来一瓶疗伤圣药。”
房间内,林燕然猛地攥住了被角,另只手去捂住了胸口。
苍白的脸色,又黯淡了一些。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已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凤凰,接信,送客。”
死卫如蒙大赦,赶紧将信和药瓶恭恭敬敬地递出去,林凤凰接下了。
“林郎君,属下在镇外相候,等您的回信。”
死卫说完话,就感觉身边杀意越来越凛冽,吓得纵身一跃,跳出了墙外。
姬越阴恻恻地盯了一眼,刚要飞身而起,就听见屋内传出一句话。
“姬越,我说过的话,你又忘了吗?”
姬越立刻知道自己心思被林燕然知晓了,只好站住脚,老老实实地道:“主人,我没忘,记着呢。”
屋内沉默着。
姬越有些焦躁不安,这么一会儿,这个该死的死卫肯定已经跑没影了。
半晌,屋内才传出林燕然淡然的声音。
“去找王惊鸿,把黑龙寨剩下的金子,抢回来。”
姬越闻言大喜。
他正闲的没事干,神京城那口鸟气一直没出来,每日都想找人干架,好不容易来了个死卫还不让自己出手。
抢金子可太好了,既可以出一出以前被柳红凰和玄冥重伤的恶气,还可以去找自己哥哥。
“遵命,主人!”
他一个跟头翻走了,闯入王惊鸿住处,将他从被窝里薅出来,立刻惹得王惊鸿破口大骂。
这番动静又惹来了林雄,林雄以为王惊鸿受了欺负,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被姬越一拳打飞。
王惊鸿怒气冲天:“你个王八蛋敢伤我的人?”
林雄摔在地上,本来痛的眼冒金星,听见这话顿时惊喜交加,忙从地上爬起来,又挡在了他面前。
姬越知道王惊鸿打仗厉害,很受林燕然重视,也不敢真的伤他,赶紧说出来意。
陈雪听见动静,出来看了一眼,发现是姬越又在欺负人,很是无语,远远地说了一句:“姬越,你真的拿郎君当主人吗?你应当知道她现在有多难过,你少惹点事,才是真的为她好。”
姬越闻言收回正要砸在林雄身上的拳头,冷冷地盯了她一眼。
“老子做事,你少来指点!”
又斜睨了王惊鸿和林雄一眼:“老子不就是半夜把你喊起来,值当你大呼小叫?”
“堂堂男子汉,浑没个男人样!”他带着鄙夷,走了。
气得王惊鸿一刀砍在门上,漂亮的桃花眼中尽是戾气。
“狗东西,老子有机会一定将你打出屎来!”
林雄听出姬越没认出王惊鸿坤泽的身份,松了一口气。
赶紧走到王惊鸿身边哄道:“姬越就是这样蛮横无礼,惊鸿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等有机会,我帮你一起揍他。”
王惊鸿立刻将怒火转到他身上:“你个王八蛋,老子何曾准你喊我惊鸿?”
一脚踹在林雄腿上,林雄闷哼一声,心中又气又委屈,忽地胆从心生,猛地怼上前去,双臂一夹,将王惊鸿夹在了怀中。
两人脸对脸,近在咫尺,他目光侵略地瞪着他,咬着牙道:“你还真是没良心,老子为了你吃尽苦头。”
王惊鸿本要挣扎,但觉得此举显得怯懦,冷傲至极地道:“松开!”
林雄死死瞪着他,仿佛要吃人一般。
王惊鸿开始还高昂着头,接着竟有些底气不足,别开脸去,那漂亮如画的侧颜间,尽是高傲,浑似一只大公鸡。
林雄立时又被迷住,心软下来,将他松开了。
王惊鸿立刻又踹了他一脚:“狗东西,滚!”
林雄气得咬牙切齿,默默忍着痛出去了,心里又发了一百遍毒誓,有机会一定让他哭爹喊娘。
陈雪转身回去了柳蓁蓁的住处,她被林燕然指派给了柳蓁蓁,现在是她贴身保镖,吃住都在一起。
等她走进内室,发现柳蓁蓁不知何时醒了,正抱着膝盖,坐在床头发呆。
“柳大夫,你被吵醒了?”
柳蓁蓁此时未带面纱,房间也未点灯,但陈雪望去时,她还是下意识地别开脸,不想被瞧见脸上的红斑。
陈雪见状,忙止住脚步,站在了房门口。
柳蓁蓁抱膝的姿势很是落寞,隐蔽在阴影中的神情,让人心疼。
陈雪看着,莫名有些难过。
柳大夫是那样开朗活泼,自信大方,现在因为毁容,变得郁郁寡欢。
听凤凰说,郎君已经试药了三十余次,可是都不见丝毫效果。
柳蓁蓁这时轻声道:“陈雪,你去看一眼林燕然,她身上有伤,可别被吵醒了。”
陈雪忙应下。
过去时,林凤凰还守在院子里,两人低声交流起来。
林凤凰时不时看向屋内。
她刚才将信悄悄放在了房间的桌上。
燕然姐在看吗?
嫂子的信,不对,女皇的信,她看到会不会难过?
燕然姐对她那么好,过去了这么多天,她都不来看一眼,好过分!
她忧心又痛心地想着,和陈雪说话也心不在焉。
月华似水,映照着房间。
床前被照出一圈朦胧发白的地面。
林燕然靠在床头,怔怔地盯着那片白。
思绪又克制不住地陷入了回忆,月光下的那片地,曾是她打地铺的地方,那时候,她睡在床下,她……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捂着胸口的手,这时脱力一般滑落,掌心又是一片湿腻。
伤口又在渗血。
蛊神丸已吃完了,师姐给的神仙笑也吃完了两颗,药力化开后,只是暂时遏制住伤势。
等药力消耗殆尽,伤口内的寒气又冒出来。
半步蛮神那一刀,蕴含着他独有的阴寒之力,已渗入肺腑,难以除尽。
又八日,时间已近年关。
死卫披星戴月,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回。
神京城寒风凛冽,下了第一场雪。
她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托着东西呈上去。
有琴明月一眼看见她手上的信,大喜过望,竟然亲自从座位下来,急切地接下信。
拿到手里,便要去拆。
脸上的喜意,倏然而止,接着一寸寸消弭,化作了一股猝不及防的惶恐。
手上的信,便是她派死卫送去的亲笔信。
信上的朱红蜡封,还在。
根本未曾拆开过。
她双手颤抖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向死卫,这才发现她手上还捧着一物,是她送去的瓷瓶。
宫中样式,官窑出品,一眼便能认出。
瓷瓶中是她找孙春生搜集来的十颗神仙笑。
“这是什么?”她失色,声音都因此打着颤。
死卫战战兢兢道:“启禀陛下,属下去要回信时,林郎君的人将信和药瓶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属下再请求,被他们送出了镇外。”
“你可见到了林郎君?她的伤怎么样?”
“属下未曾见到。”
“林郎君可有话告知于朕?”
“未有。”
“任何话?”
“……未有。”
有琴明月站立的身形猛地晃了一晃。
青鸾等人大急失色,一起慌张近前:“陛下,你怎么样?”
“别过来!”有琴明月猛地抬手,掌心朝外。
她说完这句,脸上刹那间失去所有血色,整个人如遭重击,接着她缓缓转过身去。
孤独的背影,背对着所有人,显得异样萧瑟。
绝美的脸庞上,正不断地滋生痛苦,越来越浓,像是雾霾过境,染满整张脸。
原封不动的信和药瓶,就是林燕然的回信。
她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不会回来。
她也不再关心她是否生病了。
她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她说。
第135章
青鸾焦急地跪在地上。
“陛下,请保重龙体。”
其余人跟着跪下,异口同声地道:“陛下,请保重龙体。”
有琴明月缓缓回过头去,看见满地都是跪着的人,每个人都垂着头,恭敬又惶恐。
这一幕令她饱受打击的心,更添一层阴郁。
再也没有那个和她谈笑风生、心有灵犀的人,有的只剩下对她卑躬屈膝、唯命是从的手下。
她走了。
宁愿在凤凰镇那个穷乡僻壤种田打猎,都不肯留在皇宫里和她长相厮守。
心忽地像是被针猛地扎中,发出了锥心的刺痛。
她不敢相信林燕然真的这么决绝,不止不肯回来,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肯对她说。
而事实却又摆在眼前,令她不得不相信。
她站在那里,许久都无法从锥心之痛中抽离出来,青鸾又焦急地唤了一句,才将她惊醒。
“朕无事。”她说了这句,竭力地,用一种难过又倔强的心情,强迫自己收敛起脸上的所有脆弱。
“今日之事,不可传扬出去,尤其不能告诉母后。”
“都记住了吗?”
这语气极平静,却带着股警告的意味,青鸾浑身一凛,慌忙将头垂的更低了些。
“奴婢遵命。”
有琴明月没再看一眼,一步一步,走向内室。
她来到了梳妆台前,定定地瞧着面前打开的锦盒,青玉簪、草叶包、两个小木人……
只看了一眼,幽邃的眼底就涌出了遏制不住的难过。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玉米叶做的草包,已经变得枯黄。
这让她的心又增添了难过。
她就这么走了,留给她的,只有这三样,冷冰冰的,毫不起眼的小物件。
正在泛黄的、干枯的草包,甚至像是在嘲笑她一样。
次日早朝,新皇改年号为永宁,史官记为永宁元年。
在送信的死卫走的第二天,柳蓁蓁放心不下,大清早就来看望林燕然。
她挎着药箱走进房间,立刻嗅闻到一股新鲜的、腥膻的血味。
林燕然靠在床头,脸色异样苍白。
她来不及放下药箱,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看她。
“燕然,你伤口是不是又加重了?”
林燕然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是夜间翻身动作太大,又牵扯到伤口……”
柳蓁蓁肩头的药箱噗通一声坠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双手颤抖着去解她的里衣,往日带子轻轻一拉便开,这时却扯了好几下才扯散,里衣一掀开,就看见了染血的纱布。
柳蓁蓁的眼圈刹那间红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连问两句,强忍着哽咽去寻了小剪刀,细心地为她剪开纱布,一层一层揭开,果见伤口又裂开了一条三寸长的,血淋淋的口子。
这条口子她已经看见无数次,实在太过触目惊心,此时明晃晃映入眼帘,她眼底涌动着的泪花,立刻化作了泪水,拥挤了出来。
这得多痛啊!
她光是看着,就感受到一股头皮发麻,心脏撕扯的感觉。
林燕然却日日都在饱受。
“燕然,怎么会这样?神仙笑是天底下公认的最好疗伤圣药,为什么对你的伤势无效?”
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林燕然,忽然想到了什么,急迫问道:“燕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林燕然自家知道自家事,哪忍心她再为自己担心,故作轻松地一笑。
“师姐,我真的没事,就是夜间翻身动作太大,以至于伤口裂开了。”
柳蓁蓁已经不肯相信。
自林燕然归来,已安慰了她多次,她开始是相信的,满怀期待能治好她的伤,可是两颗神仙笑服下,伤口却仍是裂开,她凭借着医师的敏感,意识到了问题的不妙。
“是不是因为半步蛮神?是不是他伤到了你的心脏?”
林燕然只好道:“多半是因为半步蛮神的功力太过阴狠,留下了后遗症,不过师姐你也别太担心,我已经修书给了师父和师祖,他们知道肯定会援手的。”
柳蓁蓁没说话,默默背过身去擦了泪水,心中的担忧犹如这冬日的凛冽寒风,一阵刮过一阵。
师祖向来闲云野鹤,云游四海,这一走,又不知去了何方,师父肯定也是追随着师祖去云游了。
不止林燕然去信,她也去信了,可是他们真的收得到吗?便是收到,又能早日赶回来吗?
越想越是忧心。
她取出自己身上最后一颗神仙笑,喂林燕然服下,而后又细心地为她清洁了伤口,重新上了最好的金疮药。
林燕然见她沉默,有心想安慰她,便道:“师姐,第三十四种药方,我已经配好了,今日我便可试药,虽然失败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是也说明我离成功越来越近了。”
柳蓁蓁哽咽着点头。
林燕然故意皱眉道:“不是说了叫你别哭,泪水会让毒素蔓延,对你伤口不利?”
“哎——我也没手帕……别哭了吧,快要过年了,咱们也要开开心心的,师姐你这次为了帮我离家许久,伯父伯母肯定会很想你,要不今日便启程还家,陪伯父伯母过一个团圆年吧?”
柳蓁蓁之前一直犹豫,要不要还家,她毁容了,还家只会徒增父母的担忧,还不如等治好了再回去。
只是她三年前逃婚至此,每年年关还是会回去看望父母,这次不能团聚,心中惴惴不安,总觉不孝。
所以这些时日来,她既为林燕然的伤忧心,又为自己的伤难过,还为自己无颜面对父母感到不孝和不安。
一颗心五味杂陈,如浸没在黄连水里,苦之又苦。
此时闻言,却忽地下了决心,点头道:“好,我一会儿便去收拾东西还家。”
却是打定主意,要去找到师祖无忧,询问林燕然的痊愈之法。
林燕然松了口气,“好,我让陈雪和凤凰送你还家。”
又道:“既是要走,再让我瞧一瞧你的伤口,做个记录。”
柳蓁蓁这次没犹豫,立刻解开面纱。
林燕然瞧的极为仔细,一边瞧,一边做记录,她要再详细记录下她脸上红斑的数量、位置、大小、色泽和形状,总之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不能错过,如此才能做到精准配药。
这是个细致活,柳蓁蓁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
以前林燕然观察她脸上红斑时,她都是闭着眼,心中为毁容黯然伤神,难过至极,这次却觉到别离之苦,没舍得闭眼。
彼时晨光熹微,房间越来越亮。
外面喧哗渐起,整座凤凰镇都醒了。
不远处,传来几声小孩子的啼哭,接着是一阵嘹亮的公鸡打鸣,院中的葡萄和黑虎立刻警觉了起来,朝外叫了两声。
汪、汪。
这些声音被冬日寒凉的风送入室内,带来了一股清新又朴实的烟火气息。
陈小花从厨房走出来,低声呵斥葡萄和黑虎,两条狗子马上老老实实趴在了地上。
院落又安静了下去。
大家都知她每日来为林燕然验看伤势,并无人来打扰。
她便得以专心致志瞧着她。
林燕然仍在消瘦,回来这些时日丝毫不见恢复,脸色仍是苍白着,没有血色。
她忽地想起以前,那时每一次看见她,她都是意气风发,眉飞色舞,眼中闪烁着一股自信又灿烂的光芒,只是站在她身边,就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趣话,使不完的小心思,要么想来骗她的药丸,要么想来骗她的银子……
思绪飘荡,昔日一幕幕,历历在目。
林燕然往她面前晃了晃手:“师姐你怎么啦,是不是想家啦?”
思绪被拉回现实,和面前瘦弱苍白的脸庞重合。
她的视线和那双眼睛对上,往日明亮的目光,显得有几分萧瑟,却仍是蕴满关心,正焦急地瞧着她。
柳蓁蓁悚然惊醒。
她眼神从恍惚,变得清晰,而后定住。
定定瞧着林燕然。
“师姐?”林燕然略微歪了下头,又喊了句。
柳蓁蓁猝然起身,走离床边,背过去的脸上,是一片无尽的慌乱,眼底还有着震惊、失措和突如其来的羞赧。
她往窗前走了两步。
心脏正乱跳不止,浑如窗台上被风吹的东摇西摆的菊枝。
林燕然很是担心,匆匆掀开被褥要下床,她赶忙又回身止住:“我没事。”
一眼不敢再看她。
却又找不到可以转移的事物,仓促之下,她蹲下身去,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被摔开的药箱。
“药箱摔坏了吗?”林燕然坐在床头问道。
柳蓁蓁瞧着被自己打翻的几个瓶瓶罐罐,定了定神道:“没有。”
药箱里的东西都是常用的物件,摔出来的并不多,可是她收拾了好半天,才将之整理齐全。
合上药箱的盖子,慢慢站起身来。
林燕然道:“小花的早饭快做好了,师姐你就别走了,一起吃。”
柳蓁蓁背对着她,低着头,佯作还在检查药箱的样子,答道:“不用了,我要回去收拾行李还家。”
“好,你别急,时间还来得及,不会错过和伯父伯母的团聚。”
柳蓁蓁慌乱地捏紧药箱的把手,匆匆道:“好,那我出去了。”
她走到门帘前,林燕然在身后喊道:“师姐,你忘了面纱。”
柳蓁蓁仓促止住脚,将药箱换了只手提着,转身,走到床边。
林燕然夹着面纱递到她面前。
仔细打量她。
柳蓁蓁眼帘垂着,脸上的表情很是慌张。
她觉得有一丝怪异。
柳蓁蓁平素没这么局促不安。
她有些担忧地问道:“师姐,你没事吧?”
柳蓁蓁赶紧摇了下头,接下面纱,匆匆戴好。
林燕然轻声道:“师姐,我答应过你,一定会让你恢复如初,你不必如此担心。”
柳蓁蓁强压心跳,注视着她,缓缓道:“我脸上的红斑不痛不痒的,除了丑点,并不会影响什么,倒是你的伤……”
她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竟觉有种悲从中来。
原来,情不知所起,等自己恍然发觉,她却身受重伤,且大有不可痊愈之势。
“你好好养着,我年后便回。”
她吸了口气,压下所有乱糟糟的心思,决心一定要将师祖找来。
柳蓁蓁出去了。
林燕然的脊背慢慢靠回床头,整个人都萧瑟了下来。
这番对话,像是消耗了不少心力,令她觉到极累。
脑海又不可抑制地想到那封信。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她的消息,一点也不想。
只愿以前的一切都是个梦。
柳蓁蓁挎着药箱出来门外,林凤凰跟上去:“柳大夫,我帮你拿药箱。”
她伸手要去接,柳蓁蓁却恍然未觉,脚下更是轻飘飘的,浑似踩在棉花上,脑海翻来覆去的,都是林燕然的瘦弱苍白的脸庞,还有那双关切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的心,忽然软软地痛了起来。
本该满怀憧憬的时刻,却因为此情此景,难受地像是撒了一把盐。
她想她好好的,永远好好的。
林凤凰见她越走越是踉跄,吓得要去搀扶她,却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惊喜的叫声。
“柳大夫,你家里有人来找你了!”
林虎、林豹一起飞跑而来,紧接着,他们身后出现一队骑兵。
柳蓁蓁猝不及防地望过去,和最前面那个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英俊青年对上视线。
她脸上的伤感和难过齐齐消退,涌出极大的惊喜,提裙便朝他跑过去。
“哥哥——”
领头的骑士,正是来寻她还家的兄长——恭亲王府的世子柳翰飞。
柳翰飞纵身跳下马,也朝着她跑来。
兄妹相见,都是喜不自胜。
柳翰飞跑到她面前,先是打量了她一番,而后皱眉道:“妹妹,见到哥哥,怎么还戴着面纱?”
说着便要伸手去摘她面纱,却不妨柳蓁蓁情绪难抑,猛地扑进他怀里,接着便抱住他哭了出来。
“哥哥——”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问道:“母妃可好?父王可好?”
柳翰飞和自己妹妹自小关系便极好,却很少能得她这般亲近,大部分时间都是他想方设法讨她开心,给她送一些逗趣的礼物。
此时被她紧紧抱着脖子,顿时大感受用,故意哼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不辞而别,母妃担心坏了,父王也是天天愁眉苦脸,你呀你——叫我怎么说好,以后绝不可这般任性妄为!”
柳蓁蓁低低嗯了一声,刚要说话,便瞧见他身后又行来了一辆马车。
车帘掀开,一个眉清目秀的童子跳了下来,又伸手去搀里面的人。
柳翰飞见她瞧直了眼,赶紧解释道:“妹妹,马车是我专门接你还家的,谁知半路遇到个白胡子老头,听闻我要来凤凰镇,便缠着要坐我的马车,我想着是个老人家,便让他坐了,你别生气,待会儿我便命人将马车重新打扫干净……”
他还没说完,柳蓁蓁便从他怀里脱离出来,提着裙子朝马车跑去。
柳翰飞口中那个白胡子老头恰好踩着矮凳下来。
老头精神矍铄,下来时,还蹦跳了一下,接着便搓起手脸,嘟哝道:“怎么这般冷——嘶。”
下一瞬柳翰飞便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看见自己妹妹一阵风似地跑到白胡子老头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
柳翰飞吓了一跳,追过去时,只见自己妹妹泪流满面,哽咽着对白胡子老头道:“师祖,求你快救救燕然吧,她被半步蛮神砍了一刀,至今未能痊愈……”
说着又泣不成声。
柳翰飞听见师祖两个字,呆若木鸡,群英会之事早已传遍天下,传奇大宗师现身神京城,并收下了唯一的衣钵传人之事,自然也传进了他耳中。
那这位师祖,不就是传奇大医师?
柳翰飞吓得腿肚子一软,差点也跪下了,连忙弯腰行了个大礼:“前辈,晚辈有眼不识泰山……”
蹭他马车的正是无忧和无情。
他离开关城后,一路游历到了龙渊国,不知不觉近了年关,只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筹备着过年,无忧难得生出一股别离之愁,暗叹无论过了多少个年,还是每逢大年夜就会觉得孤单。
无情便提议,不如去找林燕然,反正林燕然是他的衣钵传人,相当于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人,且他们得知林燕然离开了神京城,那很可能是回到了自己家乡。
无忧一听来了兴趣。
无情在神京城小住那几日,林燕然得空便去孝敬无忧,他也跟着沾光,而且林燕然幽默风趣,知道很多奇闻异事,让他十分惦记。
这时便继续撺掇道:“我听说凤凰镇出了很多人才,主人难道不想去瞧瞧那里的风水吗?”
无忧当即决定,去找林燕然蹭顿年夜饭。
顺便看看她药材收集的如何了。
走到半路遇到柳翰飞的队伍,得知他们也要去凤凰镇,而且还是去接自己的徒孙柳蓁蓁的,无忧哪里客气,立刻蹭上了柳翰飞的马车。
这时脚刚站稳,柳蓁蓁就来哭诉林燕然性命危在旦夕,立刻将他吓了一跳。
“竟有此事?”无忧面有惊色,接着拔足便走,“燕然在哪,我去瞧瞧?”
柳蓁蓁忙爬起来给他引路。
到了林燕然门口,王首春已经得信迎了出来,她是认得无忧的,立刻又是欢天喜地行大礼。
无忧迫不及待往里走去,柳蓁蓁跟在身边给他开路。
进门便瞧见林燕然披着外衣,正扶着门框,站在堂屋门口。
“师祖?!”她十分震惊,万万没料到无忧竟然真的来了。
柳蓁蓁瞧见她还想走出来迎接,吓得慌张摆手:“燕然,你快别动!”
她声音太过焦灼,吓得林燕然赶紧停下刚迈出的脚。
柳蓁蓁已经跑到她面前,想要去搀扶她,却又生生止住脚步。
既已知晓心意,她已不能在她面前坦然自若了。
幸而王首春赶过来,搀扶住了林燕然。
无忧并不是拘礼之人,见状赶紧摆手:“别给我行礼,你身子要紧。”
大家便都走进堂屋坐下,无忧立刻为林燕然把脉,王首春又赶紧吩咐人准备茶水点心。
一时忙的不可开交。
无忧把脉片刻,神情凝重起来,放下手道:“你体内有股阴寒之力在作祟,必是半步蛮神做的手脚。”
柳蓁蓁正站在他身边,急忙道:“师祖,你可有法子救燕然?”
无忧沉吟未答。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人人面带忧色,柳蓁蓁眼神惶惶,唯有林燕然淡然坐在那里,并不见丝毫担心。
她淡然开口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救便救,不能救便罢,师祖不必为我忧心。”
无忧立刻扭头瞪她一眼。
“胡说什么?你要老夫刚收下衣钵传人便失去吗?那老夫的脸面往哪搁?”
林燕然便没再说话,柳蓁蓁看她一眼,心倏然揪了起来,又忍不住道:“师祖,求求你,救救燕然吧?”
无忧叹了口气。
站起来,背着手走到廊下,来回踱起步来。
半晌,他叹道:“有两个法子,一个是让无名去将半步蛮神抓来,逼他为你拔除阴寒之力,但是那厮既然逃回了蛮族,一时半会是寻不到他踪迹的;二嘛……”
说到这里转过身来,看着林燕然道:“去南疆,找蛊神教帮忙。”
柳蓁蓁急道:“师祖,蛊神教素来凶名在外,南疆十万大山更是凶险重重,燕然若过去,岂不是很危险?”
无忧点头:“确实危险重重。”
柳蓁蓁道:“不若请无名前辈试试呢?他能打得过半步蛮神,或许可以拔除他留下的阴寒之力?”
无忧摇头:“不可,每个武者的力量是不一样的,无名的内力和半步蛮神阴寒之力相冲,不止拔除不出来,反而会激发其暴乱,届时燕然才是真的危险。”
他说到这里,神色间显出一股恼羞成怒。
“半步蛮神这个狗东西很可能便是希望我们如此做,好激发他的力量在燕然体内暴乱,绞碎她的五脏六腑……”
柳蓁蓁的心一下子被扭成了麻绳,声音发颤道:“师祖,这可如何办好?”
林燕然接话道:“师祖,师姐,你们不必担心,南疆我本来就要去,如此正好一举两得。”
因林燕然说过,凤凰山的药草收集齐全后,便要动身去南疆寻药,柳蓁蓁立刻听出她是要去为自己脸上的伤配药,心头更加难过起来。
和她的安危比起来,她宁愿丑一辈子。
她哽咽起来,断然道:“要去也只能是为你的伤而去,若是为我寻药,决不可去!”
王首春插话道:“南疆再凶险我们也不怕!凤凰镇这么多铁骨铮铮的好汉,大家一起过去,打也为郎君打出一条路来。”
无忧听见众人越说越离谱,跺了跺脚,扶额道:“都在乱说什么?燕然是老夫的衣钵传人,老夫能忍心让她去涉险?蛊神教嘛,也没那么可怕。”
他说着捋了捋胡须,面露难色,却有些豁出去般道:“这样,老夫修书一封,燕然拿着老夫的亲笔信,交给那个南疆蛊姥,定可以得到蛊神教的援手。”
无忧说完就背着手出去寻吃的,无情瞧见这一幕,狐疑不已,主人看起来怎么那么心虚呢?莫不是在南疆欠了债?
众人大喜,全都松了一口气。
无忧吃罢饭,又给林燕然吃了他特制的养心丸和补气益血丸,道:“先让燕然调理些许时日,待到春暖花开,再去不迟。”
柳蓁蓁闻言,总算放了心。
柳翰飞来找她,劝她还家,柳蓁蓁本来对还家犹豫不决,此时略作思索,忽地答应了。
她心里很乱,特别乱,年后便要启程前往南疆,归来不知许久,她得还家一趟,看看父王和母妃,也理一理自己的心。
遂和林燕然道别。
林燕然依旧安排了陈雪和林凤凰护送,陪着她一起出大门,到了门口,柳蓁蓁便劝她留步。
风掀起她的面纱,她却顾不上去按住,眼神定在林燕然脸上。
“你身上有伤,别送了,我哥哥来接我,又有陈雪和凤凰,不知道多安全。”
“其实你该让凤凰留下,你如今受着伤,需要有个人在身边保护。”
林凤凰在一旁听见,顿时急得脸色发红,天知道她有多想护送柳大夫还家,到了便是年关,柳大夫肯定会留她过年吧?
她焦急地看看柳蓁蓁,又看看林燕然,很想说点什么,又实在口拙,只能干着急。
林燕然心头沉甸甸的。
这些时日来,她没有一刻好受。
伤痛缠身,伤口时而裂开,痛如刀割,偶尔的回忆,更叫她痛彻心扉,而柳蓁蓁的伤,又让她充满了自责和内疚,想到她这一还家,毁容之事便瞒不住了,她父王和母妃必定忧心,而她也定要因此再难过一回。
心中内疚更深。
她强颜欢笑道:“无妨,还有姬越在,还有护卫队。”
柳翰飞骑在马上催促。
柳蓁蓁依依不舍,却不敢再多看她一眼,越是在乎,越是不敢随意了。
她毅然转过身去。
王首春看二人惜别,也跟着难受,忙道:“郎君,你进屋休息,我去送送柳大夫。”
林燕然道了声好。
王首春便带着陈小花一起相送,送到镇口,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柳蓁蓁从马车上跳下,飞一样朝她跑来。
王首春以为她漏了什么物件,慌忙迎上去:“柳大夫,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柳蓁蓁跑的气喘吁吁,面纱都歪了,却不及整理,而是眼神郑重地瞧着她,道:“王管家,我有件事要叮嘱你,燕然重伤在身,你万不可叫人撞到她,或者碰到她伤口。”
“她现在,已经经受不住任何伤害,切记!”
这句话她说的格外郑重,令王首春和陈小花同时变了脸色。
王首春立刻道:“好,我一定记着,我回去便时刻跟在郎君身边,决不让她受一丁点磕碰。”
柳蓁蓁这才放心了,冲她点头,再次转身离去。
王首春眼神复杂瞧着车队离去,暗忖柳大夫如此紧张郎君,到底是何心意呢?
陈小花在旁边道:“怎么办啊,郎君居然伤的这么重?那可是心脏啊,伤口一直不好,郎君多痛啊,我要不要多做点好吃的给她补补?”
她这一说,王首春又是悚然,是啊,她们一直顾着郎君的伤,却忘了她有多痛。
她又不是个爱抱怨爱倾诉的人,有什么难处都自己扛着,这么说她无时无刻都在饱受着剧痛?
一念及此,王首春吓得赶忙往回跑。
第二日,凤凰河上驶来了一艘豪华商船,镇民们站在门口瞧见,全都跑来门口大呼小叫。
“王管家?王管家,你快出来哇!”
王首春被簇拥着出去一瞧,商船飞快地靠岸,仆从正紧急准备踏板,一个窈窕动人的少女站在船头招手。
“王管家,我回来了,我姐姐呢?”
王首春拔足便往屋里跑:“郎君,顾小姐回来了!”
林燕然决定离开神京城时,安排了第一拨人先行离开,同时也派了人传信给顾玉婉,要她生意结束后,先行回去凤凰镇相聚。
现在,顾玉婉终于赶回来了。
顾玉婉跳下踏板,便提着裙子飞奔上岸,陈雪紧紧跟在她身边护着她,防止她摔着。
徐娘子、金福、玉蝉等人跟在身后喊都喊不住,只能气喘吁吁跟着她跑。
顾玉婉一口气跑上岸边,先迎上王首春,急匆匆问了个好,又往屋里跑去。
进门便瞧见林燕然迎了出来,眉眼含笑望着她:“妹妹,你回来了。”
很温润平静的声音,却让顾玉婉听得异常安心,浑似一头离家多日的可怜小鹿,瘪着嘴便往她面前冲。
“姐姐,我好想你。”
王首春吓得大惊失色,顾不上什么仪态,飞奔上去,一把将顾玉婉拉住了。
顾玉婉不解看她:“王姐姐?”
王首春赶紧解释了林燕然的伤势,顾玉婉听着听着就红了眼圈,接着落下泪来,眼泪汪汪地瞧着林燕然,哭道:“姐姐,我说你怎么瘦的不成样子,你竟受伤了,你怎么不早点说,那我便可以早点回来看你,呜——”
她难过地抽着鼻子,小心翼翼挪到林燕然身边,轻轻去拉她的衣袖。
林燕然赶紧腾出另只手揉了揉她的头:“不急,不急,我没事。”
顾玉婉却哽咽道:“我才不信,我知道你最喜欢有事自己扛着,定是伤的很重,王管家才那么说。”
王首春很是欣慰,暗道柳大夫和顾小姐都那么细心,能从她话中就得知郎君的伤势。
唉。
陈雪被陈小花等人拉着,七嘴八舌问长问短,接着从她们口中得知,林燕然不止和有琴明月分道扬镳了,还带了一身伤回来,不由地十分难过。
顾玉婉哭了一会儿,自己擦干眼泪,道:“姐姐,我不哭了,我只想和姐姐开开心心过年。”
林燕然听着这熨帖至极的话,又揉了揉她的头。
有个家人的感觉真好,她伤口都仿佛没那么疼了。
顾玉婉当晚就搬进了她隔壁房间,每天跟只小尾巴似地围着她转,姐姐长姐姐短喊个不停,一刻见不到她就发急,每天早早起来就跑去她床边瞧她,盯着她吃一日三餐,盯着她吃补药,还不许她乱动乱走。
而且她有空就去缠着无忧,左一声爷爷,右一声爷爷,叫的无忧头皮发麻,只好时不时就去给林燕然把把脉,象征性地应付差事。
顾玉婉很高兴,无忧很发愁,胡子都快扯断了,可是小家伙实在太可爱了,一声声爷爷叫的他压根不忍心拒绝。
而林燕然每天被她管束着,更加不忍心拒绝,只能老老实实当个米虫。
就在这种欣慰又无奈的时光中,她迎来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新年。
*
自从林燕然不辞而别后,神威军总统领的位置就成了肥肉,所有人都盯着。
神京城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风起云涌,无数的世家和权臣在打着没有硝烟的仗。
他们都想抢到神威军总统领这块肥肉。
众人在暗中打的头破血流,新皇却稳如泰山,始终不见任何动静。
永宁二年的元日,百官休沐七日。
除夕夜,神京城张灯结彩,百姓欢度元日。
慕容清专门赶到皇宫,陪有琴明月过年。
彼时宫中专门安排了花灯和烟花,后宫的那些旧人、宫女得了旨意,纷纷结伴赏花灯和烟花。
母女二人坐在养心殿。
外面雪花纷飞,宫灯点点,时而有烟花飞上夜空,绽放如花。
殿内四处墙角都烧着红汪汪的炭盆,整个大殿都温暖如春,门口也被多福和洪宝安排挂上了花灯。
人人脸上喜气洋洋,都换上了宫中样式的新衣。
面前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满满当当,共计一百零八道。
慕容清瞧了会儿烟花,叹息道:“皇儿,没想到我们能有今时今日,真是祖宗保佑。”
有琴明月亦是感慨莫名,接话道:“是啊,若是外祖母还在,儿臣一定将她老人家接进宫中团聚。”
母女二人开始享用年夜饭。
慕容清不住给她夹菜,看着碗堆到冒尖,有琴明月喉头如堵。
她又想到了林燕然。
以前,林燕然最爱为她夹菜,每次都给她夹的堆出尖才罢休,她瞪她,她也大着胆子夹。
后来,她和她越来越生分,不止好久没为她夹菜了,也不叫她娘子,不抱她,不关心她了。
今日是她们相识以来的第一个大年夜,她也没在身边陪着她。
这些想法像是一阵阵寒风,刮过她的心脏。
令她难受的喉头堵塞,眼眶酸胀。
饭后,慕容清匆匆出宫,她还要回去慕容世家,再吃一回年夜饭,祭拜列祖列宗。
有琴明月赏了宫女、太监以及先皇留下来的妃嫔们,回到了寝殿。
青鸾和叠翠劝她去看烟花,她倚窗看了片刻,便恹恹地进了内室。
室内也是空荡荡的,浑似她的心。
她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感觉到前世的那种孤独正在朝自己靠近。
永宁二年正月初一,百官朝贺元日之喜。
新皇颁下了这一年的第一道旨意。
“工部听旨,即日起于神京城中择址修建英雄殿,殿中设英烈碑和英雄碑。”
“英烈碑专司记载已故英烈的事迹,凡是为神瑶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文臣武将乃至平民百姓,均有机会上英烈碑,凡名字记载上英烈碑者,接受普天之下所有百姓的祭奠,接受神瑶国皇室的永世供奉,永垂不朽,英魂永存!”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个个震惊失色,竟忘记说话。
只听新皇继续说道:“英雄碑专司记载在世英雄的伟大事迹,凡是为神瑶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文臣武将乃至平民百姓,均有机会上英雄碑,接受所有人的膜拜、仰望和爱戴,成为神瑶国人人敬仰的英雄!”
“户部听旨:即日起下发文书传达各州府衙门,着其搜罗当地的英烈和英雄人物,并其事迹证据,一并送往京城。”
“苏相听旨:即日起统领六部,商议可入英雄殿之人的标准,严进严出!”
群臣人人失色,全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这?”
“英雄殿,兹事体大啊!”
“但这是好事啊,要是能进英雄殿,接受万民供奉或万民敬仰,那可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荣耀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旨意像是一个惊雷,炸响在每个朝臣的脑门。
有琴渊、姬昌洺、东方亮等人,全都在心里打起了算盘。
一边盘算着新皇下这道旨意的用意,一边盘算着怎么进英雄殿。
只有苏穗镇定如初,出列道:“微臣领旨。”
此事女皇陛下专门和他密谋过,当时他的惊讶不亚于群臣此刻惊掉下巴的模样,可现在,他作为第一个知晓女皇决策的权臣,心中既得意,又激动不已!
女皇下旨建英雄殿,实在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
此举不止可以让所有世家为之疯狂,削尖了脑袋想要进英雄殿享受万世供奉,还会对朝廷更加忠心,对女皇更加敬畏。
其次,英雄殿的标准在女皇手中,女皇说谁能进,谁就能进。
你想进去,那就要想方设法讨好女皇,接受女皇的统治。
第三,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便要掂量下自己与朝廷作对的代价了,因为与英雄殿对应的,肯定是奸佞,若是被朝廷打成奸佞,那等待他们的将是万世唾骂!
而最叫他激动的是,女皇竟然将入选之人的标准交给了他来制定,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这不止是女皇对他信任的表现,更是女皇在为他的国相之位铺路啊!
想到这里,苏穗激动的浑身都颤抖起来,不再搭理围上来的朝臣询问,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六部办事处,准备大干一场。
永宁二年正月初二,女皇统领百官,前往祭拜前镇国公慕容灼。
皇帝御驾亲临,以国礼祭拜,这可是史无前例的荣耀。
此举又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世家和权臣们俱都暗中猜测,女皇此举,必有用意。
果然,次日早朝,女皇下旨,册封前皇后、现任慕容世家的家主慕容清,承袭镇国公之位。
不止如此,女皇还将前镇国公一手创办的两支娘子军,全都交给了慕容清统领。
顾怀朝和袁耀青两人,一跃成为神瑶国最耀眼的女将。
她们手下的六万娘子军,被赐名为镇国军。
而慕容清,是镇国军的统帅!
有琴渊和姬昌洺等人不忿又眼馋至极,可是此事他们无能为力,因为就算有琴明月不把娘子军交给慕容清统领,他们也掌控不住,娘子军从诞生之初,就被打上了前任镇国公的烙印。
连着两道旨意,都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就在满朝文武为之争吵不止时,有琴明月正在勤政殿接待三个人。
她剩下的两个庶出弟弟有琴显、有琴铭和一个庶出妹妹有琴汐。
三人自她登位后,便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被清算,毕竟他们虽然没落井下石,可是也没有雪中送炭。
他们对她的遭遇袖手旁观,甚至因为她是嫡长公主,得到了他们得不到的荣耀和显贵,所以他们内心阴暗嫉妒,盼着她被践踏的越凄惨越好。
但是一日日过去,有琴明月像是忘了他们的存在,朝中也无人关注他们。
他们又慢慢放下心来。
现在突然被召来,三人全都惶恐不安,一个个都恭敬地低着头。
有琴明月端坐在高位上,冷淡又沉默地看着他们。
这三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不声不吭,背地里可没干什么好事。
前世她夺位成功,发现他们与大皇子和二公主有琴玉都有牵连,一怒之下全杀了。
这辈子,这三个人倒是还没来得及为虎作伥。
更可笑的是,无论是有琴玉还是这三个人,都与她年龄相差不大。
因为他们都是她母后怀胎十月期间,有琴曜这个畜生宠幸其他妃嫔所生。
看见这三个人,她就能想起自己和母后的耻辱。
心中杀意一阵一阵地掠过,像是冰冷的寒流。
最终,她还是压下了这股杀意。
认识林燕然后,她的杀意越来越轻,就连有琴斐,她都饶过了,这样朝三暮四的小人,她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杀孽。
“朕给你们两条路,其一,与邻国和亲,其二,与世家联姻,为皇族添枝加叶。”
彼时日斜西山,她的面容被隐没在暗处,令她如一尊黑暗的阴影,漠然的声音传出来时,三人立刻吓得变色。
他们已经在这肃杀的大殿中等了一刻钟,再站下去,冷汗便要湿透衣衫。
此时闻听此言,胆子最小的有琴汐立刻跪下道:“陛下,臣妹愿与世家联姻。”
有琴显、有琴铭紧跟着跪下:“臣弟愿与世家联姻。”
他们不止没有丝毫不情愿,反而还松了一口气,能够与世家联姻,说明女皇还是信任自己的,不然自己连和世家结亲的机会都得不到。
而一旦联姻,只要世家不造反,自己就不必担心会被皇帝猜忌,甚至还有可能得到更多的恩赐。
三人都打起了算盘,脸上的表情慢慢松动下来。
有琴明月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冷淡道:“退下吧,过些时日便会有旨意。”
她又想到了林燕然,要不是因为林燕然,她不会让他们有这样的好结局。
当晚,她微服私访,避开所有人的注意,来到了东方世家。
只有东方亮和东方长虹见到了她,又惊又喜地跪下。
“两位爱卿免礼。”
有琴明月端坐在东方亮的书桌主位上,打量了父女俩一眼,便说出了来意。
“长虹在北伐之战中表现卓越,朕意欲将朕的六妹许配给她,不知东方爱卿意下如何?”
东方亮闻言,立刻知道女皇这是要对自己东方世家委以重任,而赐婚之举,便是女皇的诚意,相对应的,女皇这么问,是要自己的忠心。
光耀门楣在此一举。
东方亮立刻带着东方长虹跪下去。
“陛下隆恩,老臣及犬女无以为报,愿为陛下镇守边疆万万载,只要有老臣的东方世家在,神瑶国边疆永保安宁!”
有琴明月要的便是如此,暗道这些老狐狸果然是深谙君心,她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伸手虚抬:“二位卿家快快请起,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东方亮和东方长虹站起来,脸上俱都涌出了喜意。
有琴明月又打量了东方长虹一番。
因为林燕然之故,她如今对待女性乾元,颇有些好感,此时见她英姿飒爽,眉眼间染着略显兴奋的光彩,不由地直视着她道:“长虹,朕为你指婚,你可还满意?”
东方长虹忙道:“陛下厚恩,微臣感激还来不及,绝无任何不满。”
次日,便有旨意出来。
女皇将其唯一的妹妹有琴汐,指婚给了东方世家的嫡女东方长虹。
同时将陆家的嫡千金和轩辕家的嫡千金,指婚给了其两位庶出弟弟有琴显、有琴铭。
有心人都察觉出来,女皇近来的旨意大有深意。
她不止在巩固自己的皇权,还在进一步拉拢投靠她的世家,和她形成纽带关系的世家越来越多,她的权力便越稳固。
有琴渊得知,在府中破口大骂,他想要的神威军统领之位,有琴明月迟迟不松口,反而背着他小动作不断。
一个月后,有琴汐和东方长虹大婚。
女皇赐下诸多赏赐,最重要的是,她册封了东方长虹为镇北将军,统兵十万,镇守神瑶国北疆。
与此同时,女皇下旨:
秦家的秦重为平西将军,统兵五万,镇守神瑶国与龙渊国相接的西疆。
苍狼关的守关大将王平为安东将军,统兵五万,镇守神瑶国东疆。
这些命令一出,立刻被解读成了大有深意。
女皇这是大封特封啊,东方世家和秦家要崛起了!
至于那个王平,有心人发现,此人是女皇身边最得力的将军云琅的手下副将,后被女皇调去苍狼关守边,不久前曾趁着北伐之战,偷袭蛮族,抢得五万匹上好的战马,消息传回朝廷,众人全都大吃一惊。
此人不声不吭,必是受了女皇的指示,才得以立下了此等大功。
而云琅,自从云家在朝廷不断上奏册封嫡长公主为皇太女后,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神京城。
众人派了诸多密探到处打听,竟然都没能探听出云琅的下落,暗暗猜测此人必定受了女皇的指示,正在某处替女皇领兵。
他们猜的不错,云琅受到沈琴心的劝诫,秘密去了飞龙城,在那里帮有琴明月练兵。
云琅上辈子背叛,害死了慕容清,有琴明月没杀他,已算是极大仁慈。
这辈子他能留在飞龙城练兵,便是他最好的出路。
因为女皇的诸多动作,众人甚至猜测,林燕然很可能也是得到了女皇的秘密授意,去某个地方带兵了。
很多人马上坐不住了。
最先坐不住的便是姬昌洺。
北伐之战前夕,有琴明月许了姬家一个异姓王,只可惜,姬武没能抓住机会。
在秦稳、有琴昊和王平的夹击下,他的五万大军,也没能给与蛮族王庭致命一击。
只是打了个看起来漂亮的胜仗,将蛮族赶进了草原深处。
所有战功都有记录,无人敢在众目睽睽下作假,姬昌洺也无颜请封。
可是现在,他坐不住了。
女皇接二连三的大动作,表示她根本不惜册封,甚至异姓王很可能花落他家!
这怎么能行?!
自己姬家可是所有世家中,仅次于慕容世家的老牌世家,无论是实力还兵权,都不逊于人,到手的异姓王若是飞了,那可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便是九泉之下见到列祖列宗,也要无言以对。
姬昌洺立刻找到了有琴明月。
他不知道的是,有琴明月正等着他。
她近来的所有旨意,都是在铺垫,既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也是为了钓鱼。
钓姬昌洺这条大鱼。
果然,鱼儿上钩了。
君臣私见,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足足两个时辰后,姬昌洺疲惫又略显振奋地离开了勤政殿。
又一个月后,时间来到了永宁二年的三月初六。
这天早朝上,姬昌洺忽然带头弹劾有琴渊。
在他的奏折被读出来时,群臣全都惊骇失色,有琴渊可是扶持女皇的最大功臣,还是皇族宗室的族长,怎么有人敢动他?
可是震惊之后,马上有人醒转过来,这不是姬家要动有琴渊,这是女皇要动他!
有琴明月端坐在龙椅上,神色无波,轻眯着眸。
玉色的手指,放在龙案上,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
随着姬昌洺奏折的宣读,群臣越来越焦躁,其中有很多都是有琴渊的亲信,他们急着去给有琴渊送信。
因为,有琴渊自恃身份,只在有大事时才上朝,平常都不会受早朝之苦。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听着姬昌洺陈述有琴渊一条条罪状时,外面已经变天了。
姬家的五万京畿大军正在清剿各州府驻军中,属于有琴渊的势力,神威军五万大军加上有琴明月自己掌控的五万禁军,正在将有琴渊的五万禁军接管。
禁军中属于有琴渊的统领、副统领、都尉全都被当场斩杀。
与此同时,有琴显、有琴铭为首,带着诸葛威及其手下的大内侍卫,闯入了有琴渊的府邸。
大内侍卫闯到跟前时,有琴渊还不敢置信,匆忙喊道:“龙卫快救本王!”
但是龙卫压根没现身,所有属于他的死卫都没现身。
只需要一颗脱胎丸,龙卫就叛变了,他亲自将有琴渊的死卫斩尽杀绝,以此作为投名状,赢得了女皇的信任。
有琴渊被押入了大牢。
但是有琴显、有琴铭和诸葛威仍然没有停下,他们趁着群臣在上朝的机会,闯入了有琴渊亲信的府邸上,一家家抄家灭族。
等到群臣从皇宫出来时,才发现外面已经变天了。
有琴渊已经锒铛入狱,属于他的亲信都被抓了起来,神京城迎来了最大的一次清洗,所有属于有琴渊的势力,全都被连根拔起。
血洗持续了七天七夜。
七天之后,新的旨意下达。
有琴长风为皇族新任族长,有琴显、有琴铭也因为抓捕有琴渊立下了功劳,得到了大笔赏赐,在他们为赢得女皇的信任而暗暗窃喜时,他们也彻底与有琴皇族那些老人割裂了。
抓捕有琴渊,便意味着有琴显、有琴铭绑死在了有琴明月的战船上。
最苦涩的便是有琴长风,他以前是有琴曜的人,后来成了有琴渊的人,现在又被有琴明月册封为族长。
他立刻成了皇室内部的眼中钉,那些老人对皇帝的仇恨,都转移到了他身上,而他为了自保,就不得不倒向女皇一边。
有琴长风暗叹:“真是好一个女皇,年纪轻轻,手段却如此毒辣!”
“杀人还不用刀啊!”
而在这场权力的重新划分中,受益最大的世家,便是姬家。
姬勇被封为靖南将军,前往南疆镇守,姬武被封为卫国将军,奔赴边关和东方长虹一起镇守北疆。
接下来,姬家兄弟俩,无论谁立下大功,姬家都可封王,还有机会进入英雄殿。
这个承诺,像是一块更大的肥肉,钓着姬昌洺答应了。
只是清算了有琴渊,就让自己的次子得到一个靖南将军,而有琴渊的倒台,也意味着世家的崛起,怎么看,都很划算。
所以,这场交易,姬昌洺答应的很痛快。
而在有琴明月的心目中,神威军总统领是林燕然,上将军也是林燕然,就连英雄碑,也是为林燕然留着的。
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寂寞地坐在高高的皇座上。
短暂地享受着权力在手、执掌天下的感觉。
心里却空落落的,孤独,又疲倦。
就在这时,洪宝小心翼翼从殿外冒了个头。
“进来。”
洪宝小跑着来到大殿中央,噗通跪下。
“陛下,如今春暖花开,林郎君留下的玉米地被奴才们翻新过了,老奴将剩下五百多个玉米全都完整保存着,陛下您看要不要种下去呢?”
这个提议让有琴明月愣住了,她盯着洪宝,迟迟没有回应。
洪宝吓了个半死,当场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陛下,老奴该死,老奴不该多嘴,请陛下重罚!”
有琴明月淡淡问道:“那些玉米,林郎君还数了个数?”
洪宝忙道:“回禀陛下,林郎君对那些玉米爱惜至极,不止数了个数,还不准奴才们偷吃。”
有琴明月的疲倦和孤独,像是找到了一个临时发泄口,又问起来林燕然播种玉米的情形。
洪宝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林燕然那些时日说的做的一切都交代了。
有琴明月听着听着,忽地心中一动。
春天,万物复苏,播种,乃是一个好迹象。
她立刻吩咐下去,亲自播种。
洪宝、多福、青鸾、叠翠、湘雨一起跪求,却怎么都拦不住,女皇陛下换上便服,来到了玉米地边,简单学习了一番,便开始播撒玉米种子。
三块玉米地,数量可不少。
众人又哪敢让女皇一个人全部播种完,洪宝抢着去第二块地播种,多福见状抢去了最后一块地。
有琴明月也没拦着。
等她撒完第一块地的种子,累得出了一身汗,站在挖成垄的土地边缘,瞧着太监们开始掩盖撒下种子的土坑,接着又开始浇水。
她看了许久,脑海中幻想着林燕然播种时的情景。
这时才知道,她以前,确实错过了太多。
林燕然播种玉米,收获玉米,乃至在玉米地里睡觉时,应当也很孤独吧?
现在,她铲除了有琴渊,稳住了世家,安定了边关,就连皇室,也都尽在掌握。
她终于可以去找她了。
她必须要带回她。
第136章
永宁二年,三月十六。
这一天春暖花开,阳光明媚,文武百官上朝后,大太监多福清了清嗓子,开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继位以来,内忧外患,困厄实多,既有有琴渊及众党羽居心叵测,又有慕容海拥兵自重通蛮叛乱。朕内倚苏穗、姬昌洺等众位卿家稳定朝纲,外仗镇国公奇兵突袭、林燕然统兵有方逐稳住局势。今奸佞铲除,朝纲整饬,正是百废待兴大展宏图之时,然北有蛮族虎视眈眈,西有龙渊卧榻鼾睡,东有浪人族和鲛人族时来侵扰,南有天乾和南越鸱视狼顾,故朕决意巡视四海边疆,体察民情军情,觅求强国富民之良策!”
“朕离京之后,朝政诸事均由镇国公摄政总管,有琴长风、苏穗、姬昌洺、东方亮四位爱卿从旁辅佐,永和殿改为议政处,交由镇国公和诸位臣工奏议诸事、监管国政,望众位爱卿上下一心,齐心协力,勿要辜负朕之期待,钦此!”
这则圣旨又如一块巨石,投入刚刚平静下来的朝堂,激起了滔天巨浪。
就连皇族宗室新任族长有琴长风、宰相苏穗、冠军侯姬昌洺,刚刚荣升为武安侯的东方亮都大吃了一惊。
因为此前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暗示或者旨意。
众臣立刻将多福团团围住,但是多福眼观鼻鼻观心,只道:“诸位大人请回吧,朝政诸事陛下都已经交给了镇国公摄政总管,即日起一切事务皆以镇国公马首是瞻,小的只是个奴才,岂敢妄议朝政!”
他话说的恭顺至极,心里却是极度振奋。
他如今被升为了大太监,仅比总领太监洪宝差了一个阶,而洪宝一心想着告老还乡,很多事都不和他争风头了,他其实就是实权在握的总领太监。
而且陛下这次出宫,带走了自己的师父洪宝,单把自己留在宫里,这简直就是对自己的无上信任!
洪宝一走,整个皇宫还有谁敢和自己作对?
多福越想越是振奋,立刻决定要抱紧镇国公的大腿,将自己的权力再巩固一番,等到洪宝回来,相信整个皇宫的太监和宫女,都只认得他多福,谁还记得洪宝啊?
众臣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匆匆出宫,跑去了镇国公府。
此时此刻,镇国公府。
诸葛威带领大内侍卫将整座府邸保护了起来。
大厅内,青鸾站在慕容清面前,正在汇报有琴明月临走前的安排,
慕容清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上。
女儿竟然就这么背着自己离京了,自己直到此刻才知晓。
她听见青鸾禀报的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女儿压根不是去巡视边疆,而是去找林燕然了!
慕容清默默坐着,神色几度变幻,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从不敢置信,到震惊莫名,再到此刻的平静。
她这才意识到,林燕然在女儿心中的份量,远比自己了解的要重的多!
就在这时,诸葛威匆匆来报:“启禀镇国公,群臣蜂拥而至,请求面见镇国公。”
慕容清略一思索,果断道:“放为首之人进来。”
少倾,有琴长风、苏穗、姬昌洺、东方亮为首四人被请进府中。
“镇国公,陛下离京,此事你可知晓?”
慕容清不愧是做过皇后的人,短时间便已收拾好心情,神情泰然自若道:“自然,陛下出京巡视,兹事体大,早在数日前,便已告知本公知晓。”
说着平淡至极地瞥了一眼四人,淡淡道:“诸位大人都是陛下信赖有加的股肱之臣,接下来还要有劳诸位大人勠力同心,共安社稷。”
四人心中纵有百般猜测,可面上全都异口同声答应下来。
而就在群臣簇拥着慕容清进入议政处时,有琴明月一行已经乔装打扮成贩卖药材的商队,行走在了距离京师五百里远的官道上。
这次她轻装上阵,只带了暗影为首的五名死卫,外加孙春生、沈琴心、叠翠、湘雨、洪宝,以及她当公主时的公主府亲卫五十人。
这些人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他们都认识林燕然,并且全都去过凤凰镇,而洪宝,是皇宫中和林燕然关系不错的老人,还曾和林燕然一起种地过。
林燕然留给她的脱胎丸,剩下八枚,她又赏赐了六枚下去,其中一枚给了暗影,她也成功晋升为大宗师,再加上暗云、暗光、暗日、暗雷四名宗师,足可独当一面。
暗星为首的剩余十五名死卫,留下来保护慕容清,另有苏穗、诸葛威、秦稳、秦重、顾怀朝、袁耀青等人,都是她的死忠,有这些人在,母后无忧,京师也乱不了。
阳春三月,正是一年好风景。
道旁草色青青,迎春花开了,杜鹃花开了,路过的乡村,几株杏花于枝头灼灼怒放,牧童放牛归来,跨坐在牛背上嬉笑逞威,还有的童子头上带着柳枝编的草帽。
有琴明月骑在马上,却并无任何兴致观赏春景。
春风掀起帷帽一角,仙姿玉容徐徐绽放于明媚的阳光下,接着是那双墨色的眸子一闪而过。
她遥望着前方看不见尽头的路,幽深的眸底,是一派深重的忧虑。
又过去了三个多月,林燕然依旧杳无音讯。
她像是忘了她。
过了元宵节后,天气渐渐转暖,无忧于某日清晨留信一封,带着无情悄然离去。
林燕然骑马去追,追出五十里,也未曾见到人影,只得垂头丧气返回。
走到镇口,便见顾玉婉踮着脚,正在拼命朝她招手。
这时节还有些寒冷,山间风又大,她一张小脸被吹的通红。
王首春站在她身旁,一直劝她回去,可她嘴里软绵绵地答应着,脚下却是纹丝不肯动。
这时看见林燕然返回,她立刻如同一只出笼小兔,飞奔上去。
“姐姐,你怎么突然——”她猛地灌了一口冷风,喘息了一下,才吐出后面的话:“怎么突然走了?吓死我了……”
林燕然跳下马,交给赤豹牵着,道:“师祖不辞而别,我放心不下,跟上去瞧瞧。”
她伸手搭住她肩头,悄悄运功,将内力送入她体内。
顾玉婉立刻感觉到浑身变得暖洋洋的,刚刚喝了寒风的肺腑顿时好受起来,高兴地抱住她手臂,软软道:“那姐姐追上了吗?”
林燕然眼神怅然:“没有,师祖要走,天下是没人能留下的。”
顾玉婉暗地也有些遗憾,传奇大医师走了,便没人可以给姐姐诊治了,不过她很快又满眼笑,扭过脸去瞧着林燕然道:“姐姐你别担心,师祖爷爷快活了一辈子,到处去玩才开心,我们为他高兴便是。”
一句话说的林燕然猝然失笑。
失落的心情也转而温暖起来,忍不住揉了揉她被寒风吹乱的秀发,轻声道:“妹妹说的对,我倒是想岔了。”
姐妹俩并肩往回走,王首春在身后跟着,忍不住同一起跑来看热闹的陈小花道:“看见没,郎君现在笑的越来越多了,顾小姐简直就是个开心果。”
陈小花正在嗑瓜子,闻言随口道:“当然了,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还有柳大夫也是,她们都和燕然姐合得来。”
林凤凰和陈雪默默听着。
赤豹忍不住插嘴:“照我说啊,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有缘的人,隔得再远,最后也会在一起的。”
他一开口,其余人便都七嘴八舌地插话。
林江河偷看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林燕然,压低声音道:“我觉得柳大夫和顾小姐都很好,郎君为什么不喜欢她们?”
王首春闻言,立刻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顾小姐是郎君的妹妹,谁再敢乱嚼舌根,罚三年俸禄!”
林江河吓得直缩脖子,紧紧闭上嘴巴。
罚三年俸禄?他娘肯定会用鞭子抽死他。
王管家也太心狠手辣了吧!
五名亲随都吓得不敢说话了,便是陈小花也吐了吐舌头。
王首春心中却另有想法,决不许人污了林燕然和顾玉婉的名声。
林燕然和顾玉婉走在最前面,听她说了会话,状若随意地道:“妹妹,我和你嫂子已经分开了。”
顾玉婉闻言一愣,其实此事王首春已经暗中对她透露,她怕林燕然伤心,一直未曾提及,没想到林燕然此时会亲口说出来。
她赶忙道:“姐姐,我知道的,你别伤心,会有更好的女子喜欢你,真的,你相信我,一定会有的……”
她拼命想哄她,恨不得掏出所有暖心窝的话鼓励她,可是又因为太急,说的颠三倒四。
林燕然失笑:“我早就不伤心了,我只是想对你说,我和她已经是陌路人,但是她以前安排有武者保护你,此事需要处理一下。”
顾玉婉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却原来是这件小事,她立刻回头朝四处张望,喊道:“暗风,你快出来,我姐姐找你有事。”
话音刚落,潜伏在暗处的暗风便翻着跟头落在了林燕然面前。
“属下见过林郎君。”
她语气很恭敬,且有点紧张。
林燕然冷淡地打量了她一眼,道:“起来吧,进屋叙话。”
三人来到堂屋,林燕然和顾玉婉一起坐下,眼神淡淡地看着垂手肃立在面前的暗风。
她本来蒙着面,这时因为莫名的紧张,悄悄拽下了面巾。
期间偷偷看了一眼顾玉婉。
林燕然平淡开口道:“暗风,我和你主子已经分道扬镳,从此不再是夫妻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暗风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着她:“怎会如此?!”
赶忙又道:“林郎君,此事属下并不知晓,主子并未通知属下离开顾小姐。”
林燕然淡声道:“现下我通知你了,你可以走了。”
暗风大急失色,忍不住又瞧了一眼顾玉婉,可是顾玉婉别开了脸。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急促道:“林郎君,既然主子并未召唤属下回去,请让属下留在顾小姐身边保护她吧?”
“我妹妹的安危,我自会安排人保护,以后便不劳你操心。”
说着又指着桌上早就准备好的包裹道:“这是对你保护我妹妹的道谢,算是你的盘缠,你且走吧。”
暗风越听越是焦急,可是她不敢反驳林燕然,仓促地跪了下来:“林郎君,属下未得命令,不敢擅自离开,还请林郎君和顾小姐体恤。”
林燕然皱起眉。
她心中已经做好安排。
待到南疆之行结束,她的伤势痊愈,柳蓁蓁脸蛋复原,届时她会安排陈雪跟在顾玉婉身旁保护,助她行商天下,安排林凤凰跟在柳蓁蓁身旁,保护她平平安安。
至于她自己,则打算带着姬越和赤豹等人,游历江湖,四海为家,一边收集师祖要的珍稀药材,一边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若是有朝一日能突破到半步传奇境界,她会亲自去蛮族走一遭,将半步蛮神打成半死不活蛮神!
她一直忽略了暗风,直到顾玉婉归来,她才想起来她身边还有个有琴明月的人。
这是她和她之间最后的联系,既然要断,便断个干净。
只是没想到暗风会这么死板。
暗风见她不语,便眼巴巴望着顾玉婉,恳求道:“顾小姐,请您为我说句话吧?”
顾玉婉被她紧紧瞧着,立刻显出几分不自在,别开脸道:“我姐姐和嫂子分开了,你是嫂子的人,还不赶紧回去找她?”
暗风动了动嘴唇,看着她,欲言又止。
林燕然听出几分意味,忍不住瞧了顾玉婉一眼,顾玉婉别着脸,她凑到她颈侧,忽地觑见她脸色正在慢慢变红,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立刻回头盯着暗风,冷冷道:“你先出去,离远点。”
暗风松了一口气,赶紧麻溜地出去了。
林燕然这才道:“妹妹,暗风走了。”
顾玉婉立刻转过头来,四下一瞧,果然看不见暗风了,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些细微的变化,又怎么逃得过林燕然的眼睛。
她心头暗暗叹气,脸上则是温和平静,关切地看着顾玉婉道:“妹妹,暗风一直留在你身边保护你,你们相处如何?”
顾玉婉立刻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有些不自在地道:“还好,还好吧。”
林燕然道:“那要是她走了,换个人保护你,你会不会不适应?”
顾玉婉闻言发了下愣,脸上是一派迷茫又有点纠结的神色,看了林燕然一眼,忽地耷拉下脑袋,小声道:“我觉得还好吧,谁叫她是嫂子的人,当然要赶走了。”
林燕然顿时心软的不行,揉了揉她小脑袋,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说道:“哎呀,这都是小事,妹妹开心最重要,倘若暗风真心为你好,愿意舍了性命保护你,她是谁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顾玉婉顿时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里面涌动着亮晶晶的光彩。
林燕然又道:“妹妹你觉得呢?你自己的想法很重要,姐姐想知道你怎么想的。”
顾玉婉眨巴了下眼睛,有些迷茫的模样,接着咬住了嘴唇。
林燕然也不急,静静等着。
过了会儿,顾玉婉扯了下她袖子,小声道:“姐姐,要不我们就顺其自然吧,她愿意留下就留下,她要是被嫂子召走,那就随她走。”
林燕然听见这句话,心更软了些,柔声道:“好,那便听妹妹的。”
接下来林燕然出去处理药材,顾玉婉回了房间,独自发呆,不多会儿,房梁上突然跳下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如受惊小鹿般往椅子里缩,等到看清暗风的模样,才拍着胸口松出一口气。
暗风很是无奈,都多少次了,每次见到她,还是这样慌里慌张。
她动都不敢动,远远站在墙角,小声道:“顾小姐,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是我不好,下次我会小心一些。”
顾玉婉偷偷瞧了她一眼,马上别开脸:“我姐姐不是让你走远点吗,你干嘛不听?”
暗风顿时语塞,踌躇了下,她低声道:“我不想走,便是走远点也不想。”
说着直直瞧着她,语气轻缓却又坚定地道:“顾小姐,不要赶我走可以吗?”
顾玉婉皱着秀气的眉毛,小脸别开,脸上满是纠结。
手中的帕子拧来拧去,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开始不知道暗风的存在,因为林燕然专门派了陈雪保护她。
但是药丸卖的太好,遭到了很多同行觊觎,派来的杀手越来越强。
慢慢的,陈雪一个人都有点独木难支了。
某次行商途中又遇到刺客,陈雪正和刺客厮杀,冷不防背后也出现刺客,就在她以为快要没命时,暗风出现了。
她这才知道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
还有一次,暗风受伤,独自坐在阴影里缠纱布,她看着不忍心,便叫玉婵去帮忙。
不知道什么时候,暗风开始主动现身,时不时给她送来一些小玩意,比如稀奇古怪的石头,一条小鱼,或者新摘的果子,又或是有趣的话本子,虽然这些东西都被徐娘子没收了,可是她每次都忍不住偷偷找出来,看的津津有味。
陈雪是默默陪伴她,像个姐姐一样保护她照顾她。
暗风则不太一样。她总是能给她生活带来一丝乐趣,而且给人感觉很安全,不似其他乾元那么急躁又主动。她瞧着她带来的小玩意时,她也不插话,安静陪着,知礼又有分寸。
真要让她走,她还有几分不舍呢。
可是她又是前嫂子的人。
暗风默默等了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忽地上前一步,将一物搁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顾玉婉好奇望去,发现那是一捧红艳艳的杜鹃花。
暗风见她看花,暗暗开心,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来。
“我昨日便瞧见山脚下的杜鹃花开了,火红的一大片,很好看,你常年行商,忙于要事,多半没时间看这些花花草草,我便想摘给你瞧瞧。”
顾玉婉扬眸看了她一眼,好奇道:“我收集药材时,收到过晒干的杜鹃花苞,但是还没见过盛开的杜鹃花呢,这还是第一次瞧见鲜活的。”
暗风立刻道:“就在镇子外不远,你要是想去瞧瞧,我带你去?”
顾玉婉轻轻摇头:“不可。”
暗风忙道:“是我唐突了,不若你请林郎君一起去郊游踏青,共同赏花。”
顾玉婉闻言有些动心,却没说话,而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支杜鹃花,凑在鼻尖下嗅闻。
如花的容颜,凑近红艳艳的杜鹃花,美如画。
暗风立时瞧直了眼,连大气也不敢出。
顾玉婉嗅闻了几下,笑了出来:“不止好看,也很好闻呢。”
暗风瞧见她笑,眼也忘了眨,情不自禁地道:“你若是喜欢,以后我看见花,都摘来给你瞧瞧。”
顾玉婉被这句话说的莫名害羞,抿了抿唇:“你怎么还不出去?”
暗风赶紧道:“那你不赶我走了?”
顾玉婉别开脸去,眼底隐有羞意,小声道:“我不喜欢你问来问去,你再问,我就不见你了。”
暗风吓得手忙脚乱,想要上前表达心意,却又怕吓坏她,眼前的女子实在是太过胆小,她连对她说话都不敢大声。
她赶忙朝后退去,低声道:“我以后不问了,我这就出去。”
她往上一纵,真的走了。
顾玉婉偷偷抬起头,见房梁上也没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去瞧桌上那一大捧杜鹃花。
忍不住拿了起来,又嗅又摸。
二月中,柳蓁蓁赶了回来。
不止她来了,柳翰飞也跟着来了,只不过他跟上次相比,这次明显带着张臭脸,看见林燕然时,立刻冲到她面前,气呼呼地道:“原来就是你害得我妹妹毁容,你个混账,你何德何能,能让我妹妹为你跋山涉水,又让我妹妹为你以身犯险,今日我不痛扁你一顿,我便不姓柳!”
说着便撸袖子要上前揍林燕然。
林燕然安安静静站着,抬手行礼:“确实是我连累师姐受伤,一切都怪我。”
柳翰飞一听,更加怒上心头,只是他的拳头还没挥出去,就被柳蓁蓁从后面踩了一脚,顿时抬起那只脚,抱着叫唤。
“哎哟,哎哟,妹妹你怎么踩我?我可是为了帮你出气!”
柳蓁蓁拽着他胳膊肘,将他扯出门外,恼羞成怒地道:“柳翰飞,你来时答应过我什么?”
柳翰飞一听她喊自己名字,便有几分怂了,哼道:“我是你兄长,你怎么能如此大呼小叫?”
柳蓁蓁瞪了他一眼:“你再胡闹,我便赶你回去。”
柳翰飞气呼呼道:“好呀,你长大了,开始胳膊肘往外拐是吧,帮外人都不帮我这个亲哥哥?”
柳蓁蓁立刻显出几分慌张来,恨不得去捂住他的嘴。
“柳翰飞!”她跺了下脚,接着慌忙扭头看了眼林燕然,又匆匆收回目光,恼怒地压低声音道:“哥,你再乱来,我真的生气了。”
柳翰飞转了转眼珠,瞧出几分不对劲,便狐疑地围着她转圈。
柳蓁蓁又狠狠盯他一眼:“你呆在外面。”
说着自顾自进门去了,然后还插上了门栓。
她刚转身,便瞧见林燕然朝她走来,顿时有些紧张,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燕然担心他们兄妹闹了矛盾,走上前道:“师姐,世子是关心你,我不会生气的,你也别和他闹别扭,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这样关系和睦。”
柳蓁蓁听出她语气关切,说话时还一直瞧着自己,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竟一时没能回话。
林燕然立刻有些担忧,紧张地问道:“师姐,可是还家出了什么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快让我瞧瞧你的脸……”
她越说柳蓁蓁越慌乱,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那种砰砰跳动的感觉让她甚至觉到些许发晕,脑门嗡嗡的,像是一团浆糊,完全转不动。
就在这一刻,一个脚步蹬蹬蹬地跑来,有声音欢呼道:“柳姐姐,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
香风扑面,一个娇俏的身影跑来她面前,紧紧地扑到她身上,还亲热地蹭了蹭她的脸。
柳蓁蓁的紧张如潮水般退去,如救命稻草般拥住扑进怀里的顾玉婉,慌乱的眼神也落在她面上,软声道:“玉婉,我也想你。”
林燕然耐心等她们说了两句话,倾诉了别离之请,便伸出手去,一把攥住了柳蓁蓁的手腕。
“去堂前说话。”她拉着她转身就走。
柳蓁蓁又慌成惊鹿,脚步却不听使唤地跟在林燕然身后,幸好顾玉婉还黏着她,同她亲热地说话。
三人一起来到堂屋,林燕然刚要去掀柳蓁蓁的面纱,忽地又停下。
看了柳蓁蓁一眼,又看了顾玉婉一眼。
柳蓁蓁这时总算镇定下来,懂她心意,开口道:“没关系的,玉婉也是我妹妹。”
顾玉婉已经知道柳蓁蓁毁容了,领会过来林燕然要为她验伤,忙站起来道:“柳姐姐,你把我当妹妹,我也把你当姐姐,要是我受了伤,我肯定不想更多人瞧见,我先出去等你。”
说着便匆匆出去了。
“唉玉婉——”柳蓁蓁伸了下手,可是没抓住人,只好缩了回来。
林燕然已经有几分焦急,道:“师姐你就别顾着叙话了,赶紧让瞧瞧你的脸,别发生了什么变化才好。”
柳蓁蓁又慌又乱,不敢接话,默默摘下面纱,林燕然担忧的眼神立时望了过来。
她看了她一眼,那张脸已瞧过无数次,这次却竟觉很不一样。
有点舍不得,有种涨涨的滋味在心头上滋生,心脏被涨的渐渐发酸,她匆匆闭上眼睛。
心里的慌乱已经酿成了一汪酸酸涩涩的汤。
想她,却不敢看她。
她强压心跳,攥紧双手,坐的端肃如钟。
忽然,林燕然问道:“怎么皱眉了,伤口疼吗?”
话音落,温热的指尖便落在了一处红斑上,轻轻地触了触:“疼吗?”
柳蓁蓁身体紧绷到不行,更不敢睁眼,仓促道:“太累了,坐马车也颠簸的厉害。”
林燕然又去为她把脉。
一手听脉,一手去记录她脸上的红斑,与上次记录做对比。
柳蓁蓁听见笔尖刷刷作响,知道她在用自制的硬笔书写,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瞧去,林燕然正伏案疾书,没再瞧着她了。
她的慌乱稍解,定定瞧着她对着自己的侧颜。
还是那么瘦,不过瞧着精神了些,她暗地生出心疼,想着等会要去问问陈小花,看看她一日三餐吃的如何?
林燕然感知到她瞧着自己,停下笔,来望着她,露出笑来。
“伯父伯母可安好?”
“安好。”
“柳红凰后来有什么动静吗?”
“未有。”
“伯父伯母看见你的伤,一定很难过吧?请他们放心,我一定会治好的。”
“好。”
柳蓁蓁答完,又道:“你放心吧,我父王和母妃很开明,我给他们说传奇大医师就在凤凰镇,他们立时放我来了,还让哥哥跟来保护我。”
林燕然笑容更浓了些,柔声道:“这是伯父伯母真心疼爱你。”
柳蓁蓁听出她语气背后的隐隐羡慕,想到她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姊妹,心又疼了几分。
她忍不住道:“燕然,也有人真心疼你的。”
林燕然莞尔,感慨又欣慰地道:“是啊,师姐和玉婉都真心疼我。”
这句话一出,柳蓁蓁立刻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鲜活的心脏拼命撞击着胸腔,像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
她仓促垂下眼帘,不敢与之对视,只低声道:“你知道就好。”
等林燕然为她诊断完,便想出去为她配药,她呆呆坐着,忽地想起来还没看过她的伤,赶紧拦住她。
“该我给你验伤了。”
林燕然不想她担心,便让她检查了一遍伤口,安慰道:“有师祖在,你担心什么,他老人家给我配了不少十全大补汤,我这些时日吃的差点流鼻血。”
柳蓁蓁立刻被她逗笑,嗔怪地盯她一眼:“又胡说,你现在虚不受补,怎么会是十全大补汤,定是给你调理身体的。”
林燕然见被戳穿,嘿嘿一笑。
气氛总算轻松起来。
只是看完林燕然的伤口,柳蓁蓁又显得忧心忡忡:“伤口勉强愈合了,只是还没完全结痂,你万万不要再疾行妄动。”
林燕然自然是老实点头。
结果从这日起,不止顾玉婉盯着她,柳蓁蓁也开始盯着她。
她想上山采药,被没收药锄,她想去河边钓鱼,被没收鱼竿,每日只被准许出门散散步。
林燕然很是无奈。
到了三月初,她劝顾玉婉出门去忙药铺生意,顾玉婉却一口拒绝。
“姐姐,你伤还没好,我怎么能走?今年我哪都不去,留在家陪你。”
林燕然更无奈,只好找柳蓁蓁劝她,因为顾玉婉还不知道她们要去南疆,若是知道定要跟着去,她那小身板,怎么能去那种毒虫蛇蚁遍布的地方?
柳蓁蓁劝了几次,王首春也劝了几次,顾玉婉总算松口,于三月中旬依依不舍地离去,走时眼泪汪汪,跟只被赶出家门的可怜小兔似的,弄得林燕然极不好受,暗中对随行护送她的陈雪千叮万嘱。
顾玉婉走后,林燕然隔壁房间又空了出来。
柳蓁蓁依旧每日来为她诊断。
这一日,她诊断结束,背着药箱出门,王首春相送到门口,状若无意地道:“柳大夫,郎君这身伤,短时间是好不透的,与其日日劳烦你奔波来去,不若你住进隔壁房间,似顾小姐那般陪着郎君,你们本就是师姐妹,比邻而居也自欢欣。”
这话让柳蓁蓁愕然一怔,扭头望去,对上王首春隐隐期待的眼神。
她没说话,似是在思量。
王首春便决定趁热打铁。
“柳大夫,我实在是没办法了,郎君上无父母亲人,又无兄弟姐妹帮衬,只有你和顾小姐真心关心她,顾小姐一走,她恐又少了许多开心,若是能有你在,我这心,才能放下来。”
“还请柳大夫考虑考虑吧?”
柳蓁蓁本就聪慧过人,这些话纵然说的含蓄,她还是听出来几分意思。
王首春关心林燕然不假,但是此举让她不喜。
她既明心意,便不能随意了。
她眼神变了变,肃声道:“不妥。”
遂挎着药箱走了。
王首春立在门口,很是纳闷,郡主明明如此关心郎君,为何却又拒绝呢?
三月二十五,风和日丽。
柳蓁蓁大清早就上山去采药,林凤凰、赤豹、林峰等人都跟着保护她,柳翰飞嚷嚷着要打猎,也带着自己的亲卫相随。
林燕然独自坐在院中舂药。
王首春和陈小花等人坐在大门口嗑瓜子。
只有姬越最无聊,干脆打马跑去了黑龙寨。
上次带着王惊鸿去抢了回金子,抢完了后他才现身找自己哥哥姬玄,并将实情告知,气得姬玄当场将他暴揍了一顿。
姬越老实挨了揍后,竟然动了心思,开始劝姬玄丢下这看守金矿的苦活,跟着自己一起追随林燕然。
姬玄吃着皇粮,哪肯轻易放弃铁饭碗,闻言又将他狠狠骂了一顿。
姬越却一发不可收拾,三五不时地便去黑龙寨撺掇自己哥哥,对他大肆宣扬林燕然的过人之处。
王首春和陈小花等人正自唠嗑,忽然听见急促的奔跑声,扭头望去,只见看守镇子的林虎林豹等人正撒腿狂奔而来。
口中焦急地喊道:“王管家,不得了了,他们来了,真的来了!”
王首春还在纳闷,谁来了?
林虎林豹又喊道:“哎哟你别站着不动啊,你快去告诉郎君,女皇陛下来了!”
王首春吓得一跳,手中瓜子撒了一地,刚要朝屋内跑去,便见林虎林豹身后马蹄作响。
一匹通体无一丝杂毛的白马当先出现,后面跟着几十匹黑色骏马。
四匹并排,跟在白马身后,众星拱月,簇拥而至。
更难得是,黑色骏马的马蹄声和白马马蹄声融在了一起,听起来便如只有一匹马的马蹄声。
可是这一匹马的马蹄声,却踏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王首春的眼睛瞪的老大,陈小花等人的眼睛更是瞪成了铜铃。
她们一起朝着白马上望去,眼中的震惊像是山崩地裂。
白马上的女子穿着一袭珠白宫裙,肩罩同色系的宽大披风,身形随着马蹄的踏落起起伏伏,但是身姿却始终端正。
身后的雪白披风随风轻扬,连同那如瀑秀发,飞舞成一幅极唯美的画卷。
那张脸。
王首春等人只看了一眼,就被惊艳地忘记动弹。
林虎林豹本来还在朝她们跑来,这时忽然被身后沉默又庄肃的气势震慑,齐齐让在路旁,眼睁睁看着他们打马而过。
王首春到底定力非凡,猛地醒过神来,冲到门口,急促地推开门:“郎君,陛下来了!”
林燕然仍是坐在桌前,利落地舂着药,闻言便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王首春急得跺脚:“郎君,女皇陛下来了,带了好多人马,肯定是要抓你回去的,偏偏姬越和凤凰都不在,哎哟这可如何是好?”
“郎君你快躲起来吧?我给你拦着——”
林燕然总算皱了下眉,停下来道:“你带着大家都退下吧。”
王首春跑到她面前,焦急道:“郎君你快走吧,这里我来应付——”
她话音刚落,大门就被推开了,王首春差点咬住了舌头,到嘴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心里怂怂的。
她不安地瞧去,只见有琴明月定定站在门口,眼神痴了般朝林燕然望来。
几名随从恭敬地将大门徐徐撑开,低着头,弓着身,倒退着离开,只剩下她一人站在门口。
王首春呆住。
她见过她不少次了,可是每一次都能被震撼到。
有些人的气场真是天生的强大,只是默默站在那里,就让你觉到自己的渺小。
而等你看见她的模样,脑海马上会涌现一瞬间的空白,接着世间所有美好的字句都会拼命涌动,让你失去言语的能力,让你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惊艳。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泛着冷的美,带着仙气的缥缈出尘,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孤傲,庄肃又矜重,让你没法生出任何不恭敬的心思。
王首春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往外走。
越接近有琴明月身边,越是感觉到一股凝重的,无法言喻的庄肃感。
这种感觉让她手足发麻,甚至感到一股寒意,心里慌张地冒出想法:自己明明之前那么气愤,怎么到了她面前,就这般怂了?
甚至她想到自己在沈琴心面前说了她很多坏话,不对,是实话,她竟然有些忐忑起来。
女皇陛下不会要秋后算账吧?
王首春心里乱糟糟的,从门缝里挤了出去,竭力弱化自己的存在感。
等她终于与她擦肩而过,顿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院内的气氛在这一瞬间,变得静寂又微妙。
有琴明月定定瞧着坐在桌旁舂药的人,忘了动弹。
林燕然瘦了很多,侧脸的轮廓清晰分明,透出一股瘦削又冷峻的锐气。
她静静坐在那里,秀发只用一根发带束成高马尾,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衣摆沾着些许草药碎末,衣袖挽到了肘部,露出线条秀美的小手臂。
手下利索地切割着药材,自始至终没看她一眼。
有琴明月凝视着她,眼中的情绪翻江倒海,心脏更像是被拼命攥捏,发出一股窒息又酸胀的滋味。
止不住地撑了下门框,阻止身体突如其来的轻晃。
缓缓迈开脚,跨进了门槛。
眼睛直直瞧着她,不舍得挪开一眼。
脚下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慢慢地,近了。
她走到了她身边,近在咫尺地瞧着她。
立刻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清香,夹杂着浓郁的药草味。
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庞,在她的视野定格,一股莫名的情绪击中她,令她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阿然,跟我回去吧。”
林燕然恍若未闻,依旧有条不紊地舂药。
有琴明月的心猛地痛了起来,止不住地抓握了下她的肩头。
她感觉到了手下清晰分明的骨骼,削薄的肩膀,令她的不安变得沉甸甸的。
许许多多的话汇聚在喉头,都想对她说,可是情绪也积压到了一起,堵堵的,闷闷的,她又慌又怕,只从中挤出了一句话来。
“阿然,是我不好。”
可是林燕然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还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去,抓取了一把药材,继续切割了起来。
她不肯理我了,一句话都不肯和我说。
这个想法立刻在有琴明月脑海轰鸣。
眼睛瞧着林燕然冷峻的侧脸,那疏离又冷淡的神情,将她所有的期待击溃。
抓握着她肩头的指尖,克制不住地攥紧了她的衣衫。
“阿然,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收摄心神,又问了一句。
林燕然总算有了反应,手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不过依旧没看她一眼,只语气平淡地道:“我的伤是我的事,不劳女皇陛下操心。”
有琴明月立刻觉到一股心梗的感觉,就像是心里被塞了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梗的她如骨在喉。
她慌乱地道:“阿然,让我瞧瞧你的伤口吧?”
林燕然皱了下眉,旋即又展开,仍是平淡无波地道:“乾元和坤泽有别,女皇陛下请自重。”
有琴明月再次被梗到,心里闷的快要窒息。
她的指尖还攥着她的衣衫,眼睛也咫尺之距地瞧着她,可是却觉得她好远。
她忽然好委屈,她离开她一百六十八天了,她无一日不在想她,可是跋山涉水来找她,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还尽说怄气的话。
她克制许久的情绪决堤而出,问出了闷在心里许久的话。
“我们是夫妻,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第137章
林燕然听见这句话,平静的眸底立刻掠起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
那是一种本来已经失望透顶,觉得不会再因为她而起任何波澜,却没想到还是会再一次被失望到的感觉。
她舂药的动作为此停顿了一瞬,双眸空洞地看着前方,没有焦点,没有清晰的视野,只是短暂地感受到了一种绝望之后的失望。
然后她敛尽眸光,继续认真地舂起药来。
有琴明月的委屈马上被她的不搭理放大,变得更加委屈起来。
“你为何不说话?”
林燕然也听出了她的委屈,她都不知道用什么心态来面对这种自己已经心如死灰,她却还在纠结她那点委屈的巨大落差感。
其实真的很不想和她撕破脸,更不想针锋相对,现在看来,话还是要说的透彻点。
她总算停下来,一手松开捣药罐,一手放下舂药的杵臼,接着拿起旁边放着的细布,慢慢擦干净手。
有琴明月看出她要和自己交谈了,暗地有些焦灼起来。
林燕然放下细布,偏脸,静静地看着她。
有琴明月终于得以看清她的眼神,她的眼眸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一些。
因为林燕然的眼神黯淡无比,没有任何的光彩,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冷淡又疏离。
就在她的心悬起来的刹那,她听见林燕然平静地问道:“我为何不能离开?”
有琴明月意识到这个问题很关键,却在这短暂的瞬间根本来不及思索,脱口道:“因为你是我的妻郎,且即将成为我的皇后。”
林燕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是略微偏了下头,斜觑着她的目光,透出一分冷意来。
然后她语气轻而平淡地道:“女皇陛下说笑了,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名义上的妻郎,以前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戏演完了,自然是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
有琴明月的双手猛地攥紧了,她听出来了林燕然一直都在为这一点耿耿于怀,也终于想起了王首春说过的那些话,这让她变得慌乱起来,有些仓促地道:“阿然,你不是名义上的妻郎,我没有把你当成名义上的妻郎,我其实,其实是把你当成我的妻郎的,阿然——”
林燕然冷淡地收回目光,又重新按住捣药罐,抓起杵臼舂起药来。
这一幕让有琴明月很是受伤,以前林燕然最喜欢和她说话,现在她说话她都不搭理了,就连她的解释她也爱答不理。
她以为自己千里迢迢来找她,她会缓和一些,和自己说说话,冰释前嫌,然后跟自己回宫,可是一切都出乎意料,林燕然不止对她的出现无动于衷,甚至不想看见她一样。
这让她的委屈显得很狼狈,她总算明白,她现在没有底气质问她了,她需要先让林燕然化解心结。
“阿然”,她竭力稳住心神,声音也因此平静下来。
“我们是在我落难的时候相识的,你应当知道我那时候的经历,被以前那个人渣迫害囚禁,惶惶不可终日,等你出现,我始终是警惕的,我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我就是相信了那个人渣,才落入了阶下囚的境地……”
这番话让她想起前世的凄惨遭遇,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声音也跟着沉重无比。
“我母后,因为所遇非人,一腔真情被践踏成泥,堂堂皇后之尊被打入冷宫,若非我们相救,她已经……遇险。”
她说着有些哽咽起来,前世的一幕幕正在她脑海里翻滚涌动,让她的情绪陷入了仇恨和悲痛中。
“还有我外祖母,就因为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被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合谋暗害,生前所有的荣耀,在死后被自己最信任的人窃取,百年世家名门也被鸠占鹊巢,就连我和我母后也因此差点遇害……”
她眼圈红了些,期盼又沉痛地望着林燕然。
林燕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前方,有琴明月这些遭遇她比谁都清楚,正因为如此,她才一直那么理解她。
可是现在说出来有什么用呢?
有些感觉过劲了,就很难再回去了。
有琴明月却因为她的停顿,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忍不住攥了下她肩头衣衫。
“阿然,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敢对你袒露真心,我害怕受伤,更害怕付出真心后,不止得不到珍惜,还被践踏……阿然,你能理解我的对吗?”
林燕然却没有说话。
这又让有琴明月生出不安,她想了想,继续道:“铠甲的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周。”
“但是朝中惯例,都是赏赐将领一件名贵的铠甲,用以彰显对其重视,外祖母的铠甲,在我心目中是现有铠甲中最名贵的,所以我才赏赐给了你。”
王首春刚出去就开始发起愁来。
郎君还在里面,可怎么办?
正想着,迎面撞见沈琴心,她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横眉冷目地盯着她:“白大人来此何干?”
沈琴心愣住了,诧异道:“王管家,我姓沈。”
王首春刚才面对有琴明月时,怂的彻底,此时对着她,胆气越来越盛,呵呵干笑了一声。
“我自然知道沈大人姓沈,不过沈大人其实还有个名字。”
沈琴心顿觉不妙:“什么名字?”
王首春眼神斜睨,咬着牙,一字字道:“姓沈,名琴心,字白眼狼。”
沈琴心的脸色顿时如被打翻的颜料盒,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她咽不下眼前这口气,又想起上次被王首春各种奚落,正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立刻和她唇枪舌剑起来。
只是她在庙堂可以舌战群儒,但是碰上王首春这个当过花魁又学过兵法的人,那嘴皮子还是差了一着。
且王首春所说,都有事实依据,立刻又将她的气焰打压下去,不止如此,还再次狠狠损了她一番。
沈琴心被气得脸色铁青,道:“长舌村妇,刁蛮无状,沈某懒得和你一般见识!”
她甩袖离去。
王首春立刻狠狠往她背后啐了一口。
“呸!”
“我王首春还就是村妇怎么了,我们凤凰镇全都是刁蛮无状的乡民怎么了,你看不上你别来啊,你来了还好意思指责我们的不是,谁给你的脸?”
沈琴心被骂的不敢还口,只能选择暂避锋芒。
王首春狠狠出了通气,掉头看见林虎林豹蹑手蹑脚过来,立刻又有些恨铁不成钢。
“方才你们为何不拦着?”
林虎、林豹愁眉苦脸地看着她,“王管家,我们本来想拦来着,可是一看见她,就不知道怎么地,怂了。”
孙春生四处去转悠了,他才不想插手这种夫妻事。
洪宝有心缓和气氛,忙上前来赔笑道:“王管家,陛下和林郎君是夫妻,咱们这些人怎么说都是一家人,正所谓一家人不说二家话,你消消气,这其中必有误会。”
王首春倒是没对他甩脸子,客客气气道:“洪公公说的是,若是夫妻的话,自然是一家人,只可惜我们林郎君是个卑微的乡民,万万不敢高攀。”
说着也不再理睬其他人,走到门外,将耳朵贴在大门上,偷听了起来,恰好听见有琴明月正在解释铠甲的事。
她心里立刻不忿了起来。
“什么叫朝中惯例,什么叫用以彰显重视?所以不还是没把郎君当成妻郎,只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将领?”
“送一件华而不实,别人穿过的,不合身的铠甲,就为了彰显她的皇恩浩荡?那在她眼里,岂不是说明郎君的安危还没她的面子重要?”
王首春心里压着气,又偷听了下去。
林燕然一直没说话。
有琴明月继续道:“军中都是制式铠甲,量身定做的铠甲,需要手艺娴熟的老工匠耗费两到三个月才能完工,当时时间紧迫,来不及为你定做,我想着等大战结束,再送你一身特制的铠甲,届时为你风风光光赏赐铠甲,还可奠定你三军统帅的威名。”
“阿然,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事,而是那些时日内忧外患,我心中压力重重,无暇他顾……”
王首春越听越气愤,暗道,郎君信息素爆发差点死去,还被你的那些狗奴才各种羞辱的事,你是只字不提?
郎君被蛮神砍了一刀至今未能痊愈,你也是当做不知道一样?
就在这时,林燕然终于开口道:“其实不用解释的。”
这句话不止让王首春愣住了,也让有琴明月愣住了,她不解地看着林燕然,有些失措地叫了一声:“阿然?”
林燕然转过来面对她,黯然无光的双眸,平静的像是再也生不出任何波澜。
“真的不用解释的,你说的我都理解,都懂,我也从没有期待过你的解释,真的。”
“真的”两个字,她的语调特别加重,显得很是认真。
但是这种认真立刻让有琴明月恐慌起来,林燕然连她的解释都不愿听,那她还愿听什么?
她慌乱了,搜肠刮肚,又想起来让林燕然变得疏离的一件事,仓促道:“阿然,你信息素爆发的事,是我不好,我没料到你会突然爆发的那么严重,我当时很慌很乱,去看你时我是愿意的,我从那时开始,就愿意做你的妻子了。”
林燕然平静地听完,平静地道:“所以死亡,终于可以让你感受到我的真心了是吗?所以我的命,是你衡量真心与否的一个标准是吗?”
这句话才是叫有琴明月真正的恐慌,因为这句话触及了她内心深处的隐秘,让她以前那些权衡、犹豫、退缩变得很是可笑,然而她那些情绪都曾经真实地发生过,阻挡着她从安全的蚌壳中探出头来,迎接林燕然的情意。
那些情绪是两辈子痛苦的延伸,是痛苦的藤蔓,已经长成了她的血肉,它们并不可笑,它们真实地存在,和她完完全全地融为了一体,没有林燕然一直的付出,她便无法挣脱那些藤蔓,从痛苦中新生出来。
可是她没有料到的是,她挣脱了仇恨和悲痛长成的藤蔓,摆脱了囚禁自己的心理束缚,却也因此让林燕然伤心欲绝。
恐慌在心底无尽的蔓延,她的心被恐慌之手疯狂攥捏,某一个时刻,她的恐慌达到了极致,她反而异乎寻常地冷静了下来。
就像是前世,遭遇了各种各样的沉重打击后,极致的痛苦之下,带来了极致的清醒。
她认真地看着林燕然,肃声道:“阿然,当时的事我始料不及,连累你受苦,是我不好。我从那时起,已决心做你的妻子,把你当做我惟一的妻郎,我以后会补偿你的。”
王首春立刻直叹气。
所以补偿就是郎君用自己的命和战功换来的皇后之位?所以补偿就是做你的贤内助,然后还要忍受你收下别人献上的美人?
这补偿不要也罢。
她刚想完,林燕然就轻轻摇了头,眼底有叹息,有感慨。
她亦是认真地看着有琴明月,平静道:“不用解释的,也不用补偿,真的。”
“我爱你时,真心一片,毫无保留,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心甘情愿,所以我无恨,无怨,亦无悔。”
“没有怄气,没有不满,什么想法都没有。”
“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回去吧,好好当你的皇帝。”
她每说一句,有琴明月脸色就白一分,等她说完,她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惨白无比。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林燕然,不能相信她会说出这种话,身形甚至控制不住地趔趄了一下。
“你居然这么说?你怎么能这么说?”
她开始失态了,语气变得焦灼又痛苦。
眼神难过无比地盯着林燕然,无法承受地道:“是你说了要来摘取我的心,是你说了要对我好,便算我有不对,那也是有原因的,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你怎么能说结束就结束?”
“我不许!”
她那只搭放在林燕然肩头的手,使劲儿攥紧,像是恨不得从她身体里掏出她以前那些真心和温柔来。
“你说错了。”林燕然语气仍是平静着,平静中透出一股萧瑟和疲倦。
“我摘取过,也对你好过,我爱过了。”
“哗啦——”她拿起桌上的杯子泼了出去,立刻传出一阵清脆的水声。
“只是,覆水难收。”
“……”
院中死寂了一瞬,有琴明月彻底失态。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是我的妻郎,我是你的妻子!”
“我们有婚书,我们亦未和离,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林燕然伸手入怀,窸窸窣窣地响动后,她取出了一张带着折痕的纸张,摊开,放在桌上。
“和离书我签字画押过了。”
“之前我想着既是名义上的夫妻,这和离书也无甚必要,所以便没留下,不过女皇陛下需要,我自然配合。”
她说的清清楚楚,声音平静又冷静,甚至语气算得上舒缓,可是这些话却像是刀子在剐磨着有琴明月的心。
她痛苦地望着她,她想不通昔日对她柔情蜜意的人,会突然对她这么绝情,她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是做的不对,可是她都解释了啊,她有苦衷,有难处,她为什么不能再体谅她一次?
而且她说了来摘取她的心,难道不该是一辈子的承诺吗?
这些想法在她心里翻江倒海,立刻将她的委屈、怨怼都牵扯了出来,她的眼眶渐渐红了,眼神怨怼地望着她。
“你说了对我好,就要对我负责,我不会允许你离开!”
“我决不允许!”
王首春吓了一跳,生怕有琴明月动怒之下,要派人杀了林燕然。
她站立不安,立刻便想转身去找人喊林凤凰和姬越回来,就在这时,院子里再次传来了林燕然的声音。
“好,你既然这么说,那我问你三个问题。”
王首春立刻惊起了耳朵,有琴明月也被她说的怔住,直愣愣地望向她。
林燕然抬眸看她,眸色平静至极。
“我可有欠你?”
有琴明月内心痛苦,不想回答。
欠她的是以前那个人渣,不是眼前的林燕然,相反她不止没有欠她,还助她良多。
她道:“未有。”
林燕然继续道:“那可有人逼迫你来此?”
有琴明月愈发痛苦,当然无人敢逼迫她来此。
“未有。”
林燕然道:“那你来这里是为什么?”
有琴明月眼神痛苦地望着她。
她来这里,是因为她割舍不下她,她想她像以前一样对她,她不舍得就这样失去她。
她这时明白了她问的用意,她想告诉她,她来这里,是她自己的事,和她没关系。
这种冷冰冰的感觉立刻将她的痛苦无限放大,她猛地攥紧了她衣衫,心痛地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林燕然的内心并不似表面那么平静,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不想和她撕破脸。
她是她真心爱过的人,她为她付出过汗水、血水乃至生命,便是此时此刻,心口上的伤仍在发出锥心之痛。
撕破脸,是对她一腔真心的否认,也是对她所有付出的践踏。
她真的不愿。
只是既然决定断了,那便断的彻底。
有些感觉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很难再回来。
有些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
而她此刻的平静,又有谁知道,是曾经的一次次伤心和失望浸泡出来的?没有亲身经历过,又有谁能懂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滋味?爱的时候竭尽全力地去爱了,该付出的没有丝毫保留地付出了,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和期待了。
她心底唏嘘着,本来觉得自己不再会有任何波动,可是这一刻还是难受了起来,她轻轻道:“我已经放下了,你也放下吧,咱们好聚好散。”
有琴明月立刻被这句话打击的站立不稳,身形踉跄了两下,攥着她衣衫的指尖,不自觉地扎进了她的肩肉里。
林燕然动也未动,低下头去,再一次舂起药来。
咚咚咚。
咚咚咚。
舂药声,一声声传入耳中,林燕然坐在她面前,却离她越来越远。
有琴明月感觉心脏正在被抓捏,越捏越紧。
她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她还是不能相信她会这么绝情,她以前明明对她那么好,她为了做了那么多事,每一次危险都挡在她的面前……
她越想越是觉到心脏发出沉闷的痛,那是一种失去的滋味,正像是毒蛇一样钻入她的心脏,开始噬咬她。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承诺了的事,不该是一辈子的吗?她就算做错了,可是她可以补偿她啊,她愿意以后都对她好,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她!
她的视线忽然落在了林燕然面前的和离书上,那带着折痕的纸张,忽地像是一个巨大的嘲讽,狠狠地挫着她的自尊和自信。
她忽地松开了攥着她肩头的手,猛地去抓住了那张纸,狠狠攥捏紧手里。
力道大的仿佛要将之碾碎。
纸张很快就在她手心化作一团褶皱。
可是她的心情没有丝毫好受,反而因此更加闷痛了起来。
林燕然仍是有条不紊地舂着药,忽视她,冷淡她,对她视若不见。
“阿然,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燕然毫无反应。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接着有几道雀跃的声音喊了起来。
“柳大夫回来了!”
“柳大夫,您和世子回来啦?”
是柳蓁蓁。
她还在这里?!
是了,林燕然那次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凤凰镇的猎户护送柳蓁蓁离去,原来她去了凤凰镇。
原来她一直留在林燕然身边。
以前的种种不安、不舒服,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牵连起来,给与正难受的心脏狠狠一击。
她直视着林燕然,忽地痛心地问道:“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已经移情别恋了?”
这句话让林燕然舂药的动作为之一顿,她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特别特别的失望。
绝望之后的,那种新生的失望。
心如死灰后,又遭受到怀疑猜忌的一种失望。
她这次没有像以前那样沉默了,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唏嘘地叹息道:“是啊,林燕然是如此的轻浮浪荡,见人就爱,只要是坤泽,她都会爱上呢。”
她说完,就低下头去,继续舂药。
咚咚咚的捣药声,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有琴明月的心脏上,一种钝钝的痛弥漫出来。
令她心脏难受的几乎快要窒息。
她感觉到,她这一问,让林燕然的心更冷了,也将她推的更远了。
她极大地惶恐起来,无措地将手心的和离书捏紧。
“阿然,我只是难过了才那么说,我不是要怀疑你,你为何要说这种气话?”
第138章
林燕然心口痛的厉害,呼吸都变得轻微了起来。
伤口好像又裂开了。
她强忍着,咚咚咚地捣了会儿药。
院中陷入了死寂。
可是有琴明月仍是站在面前瞧着她。
她都不明白,到了此时此刻,她为何还能觉得自己在怄气?
好一会儿,她抽了口冷气,放下杵臼,将罐子里的药渣都倒入旁边的簸箕中,这才转脸瞧着她。
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瞧着她,有琴明月被她眼神瞧的惴惴不安,因为林燕然此刻的眼神更加冷淡了,冷中透出一股厌倦。
这让她攥紧的手颤抖了起来。
刚才那番话,真的把她推的更远了。
林燕然看了她半晌,终于开口道:“有琴明月,你扪心自问,你可有一丝一毫信任过我?”
有琴明月蠕动了下嘴唇,想回应她,但是却没能出口。
林燕然继续道:“你从来都是这样,不敢面对,也不肯直视问题,我来告诉你吧,你根本不信任我,也从未把我当成真正的可以生命与共的爱人,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对你俯首帖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既可以帮助你解决难题,又可以给与你情绪上抚慰的人。”
“而你之所以这么气愤我的离开,只是因为你失去了这样一个能给你带来精神和物质双重帮助的人。其实这样的人很多,很容易找到,你手下的那些臣子,每一个都愿意对你俯首帖耳、温柔体贴,也愿意倾尽自己的家族为你的皇图霸业添砖加瓦。”
“世间并不是只有一个林燕然,还有很多很多优秀的人,都可以满足你的需求。”
“我没有生气,没有怨恨,也不后悔,因为我已经不爱了。”
“回去吧,我说的是认真的,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每一个都可以让你很开心很满足。”
林燕然说完,开始收拾起桌子上的药材,一样一样往空簸箕里捡拾。
有琴明月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脑海里不住回荡着的只有一句话“我已经不爱了……”
林燕然收拾完药材,朝院子外走去,手腕忽然被拉住。
她想甩开,却不知怎么地,又没有做出来。
有琴明月来到她身后,将她手腕一点点抓紧。
林燕然听见她剧烈的心跳,还有喷向自己后领的呼吸,这让她忍不住抬了下手腕,想要挣脱。
就在这时,有琴明月忽然沉声道:“不对!你说的都不对!”
她语气带着一种急迫又痛心的激动,声音微微发颤。
“是你闯入我的生命,是你走进我的心,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我不许!”
林燕然转过身去,冷淡地瞧着她,声音轻而坚决地道:“你还没明白吗?这不是你的意志能决定的,我已经不爱了。你尽可以将我当做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也可以将我当做一个朝三暮四的人,都无所谓,因为不爱了,不在乎了,你的所有看法和想法,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她说完,将手腕抬起,慢慢旋转,挣脱了有琴明月的手指,而后便一步一步坚定又决绝地朝大门走去。
有琴明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像是被千万根针同时扎着一样,绵密的痛楚将她狠狠击中,她步伐猛地踉跄了下。
她想喊住她,告诉她她其实信任她,可是她马上想起大战结束时和慕容清的对话,慕容清让她警惕兵权再度旁落,那个时候,她为什么迟疑了犹豫了,没有坚定地选择相信?
后来大战还未结束,林燕然就让凤凰送来了虎符,那个时候自己心里是感到不安的,可是却接下了虎符,并且觉得她真的很理解自己……
这些回忆令她想要说出口的解释变得毫无底气,她又体会到那种心虚的感觉了,一切都是有根由的,林燕然的离去是一次次失望的积累,并不是突然间发生的任性妄为。
她就在这种心虚和恐慌中,眼睁睁看着林燕然走出去,喉咙堵的发干,却说不出一个字。
林燕然打开门,踏出门槛,立刻对上了洪宝赔笑的白胖脸庞,以及王首春关切又焦急的模样。
两人一起抢到她面前,同时想要说话,却同时停了下来。
林燕然看了眼洪宝,淡声道:“洪公公,去劝你的主子即刻回宫,国不可一日无君,你比我清楚。”
洪公公的笑变得浓了些,小心翼翼地道:“林郎君,这,其实,你若是和主子一起回宫,主子肯定马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燕然就别开了脸。
洪宝只好尴尬地住口,他身为伺候了两任皇帝的老人,太明白有些事,不是自己能多嘴的。
一直守在附近的沈琴心赶紧上前来行了个礼,可是发现林燕然根本没看她,只好尴尬地收回了手。
这时王首春总算说出话来:“郎君,你怎么样?”
林燕然对她点点头,以示安抚,接着瞧向焦急围上来的林凤凰、赤豹、林峰等人。
“我师姐呢?”
林凤凰赶紧道:“柳大夫回隔壁了,世子也和她一起回去了。”
林燕然来到柳蓁蓁大门口,发现门虚掩着,门缝内闪过一条人影,她忙喊了一声:“师姐,你今日上山,没事吧?”
柳蓁蓁背对着她停下,脸上一派慌乱,她回了家,可是又放心不下,所以一直守在大门口偷偷张望。
没想到林燕然忽然到来,吓得想躲起来。
林燕然推门走进去,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忽地自嘲地道:“有劳师姐给我看看伤口。”
柳蓁蓁猝然转过身,脱口道:“你伤口又裂开了?”
林燕然故作轻松地道:“约莫是吧。”
柳蓁蓁已难受莫名,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跟前,一把拽住她袖子,将她拖着往里走。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怎么能又裂开了呢?”
“多疼啊,唉,你——”
“燕然我求求你,你爱惜下自己吧?我们医师的命也是命,我快要被你气死了……”
她看起来急的想跳脚,可是走路却走的十分缓慢,生怕又给她伤口震裂了。
林燕然像个做错事的学徒,不敢吱声,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进去堂屋。
柳翰飞正坐在堂屋喝茶,瞧见她立刻冷哼了一声,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阴阳怪气,就被柳蓁蓁眼神压制,被迫耷下脑袋。
柳蓁蓁拖着林燕然来到堂屋隔壁的药室,摁着林燕然坐在椅子上,接着便颐指气使地朝外喊道:“我药箱呢?”
柳翰飞身边的两个随从赶紧抢着去取药箱,柳翰飞一激灵地从椅子上起来,夺过药箱,送进药室。
柳蓁蓁又道:“热水、干布。”
柳翰飞咬牙,亲妹妹居然为了个外人,把自己当下人使唤,他气得一脚踹在随从屁股上:“听不见郡主的话吗?还不去打来热水,取来干布?”
随从一溜烟去办了,柳翰飞凑到药室门口,往里偷偷瞅了眼,结果被柳蓁蓁看了个正着。
“柳翰飞,你看什么看?我给燕然换药,是你能看的吗?”
柳翰飞恼怒道:“柳蓁蓁我告诉你,我是你兄长!”
他气呼呼怼了一句,可还是认命地避嫌出去了,这时随从送来了水和干布,他又认命地接下,亲自送进去了,然后板着脸出来。
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两个随从吓了一跳,只听柳翰飞气愤道:“可恶,居然当着我的面胳膊肘往外拐?”
两个随从不敢说话,心里偷偷想道:“世子,郡主没当着你的面时,也胳膊肘往外拐了啊,也就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柳蓁蓁小心翼翼给林燕然解开外衣,果然发现包扎伤口的纱布上浸出血来。
她心里顿时难受的发疼,眼圈也红了。
林燕然忍着痛,别开脸没发现。
她小心翼翼地剪开纱布,果然瞧见已经快要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水正从中渗出,浸染的周围皮肉都血淋淋的。
她难受的想哭,终于忍不住道:“林燕然,你再这样一次次任由伤口裂开,我真的不管你了!”
林燕然吓了一跳,赶紧道:“师姐你别哭啊,我下次一定小心,一定,真的……”
柳蓁蓁也知道根本不怪她,可是她太难受了,她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心里闷闷的,涨涨的,一直发疼。
“知道了。”她哽咽着回了句,然后便认真地给她清洗了血渍,重新上了药粉,再用干净的纱布一层一层包好。
林燕然皱着眉,承受了新鲜药粉融进伤口后带来的剧痛,半晌,才从那种痛到快要麻木的感觉中抽离出来。
柳蓁蓁看不下去,背过身去,默默擦眼睛。
林燕然哆嗦着肩头,将褪下的衣衫慢慢穿好。
柳蓁蓁擦干泪水,伸手捏住了她衣襟,细心地给她系了衣带。
林燕然惨白着脸,露出个笑:“多谢师姐。”
柳蓁蓁看了她一眼:“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燕然想要站起来,又被她按回去椅子上。
“你老实坐会儿。”
说着出去药室,柳翰飞满脸幽怨地看着她:“妹妹,我是你兄长,你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凶我?”
柳蓁蓁急着出门,闻言赶紧道:“当然是因为你宠着我,我才有底气凶你,哥,你就只有我一个妹妹,让我欺负一下怎么了?”
柳翰飞先是愣住,接着咧嘴,嘿嘿笑起来,两个随从摸不着头脑,一人小声问道:“世子,郡主这么说你不生气吗?”
柳翰飞立刻瞪了他一眼:“狗东西,你没听见我妹妹说的话吗?我只有她一个妹妹,作为哥哥我当然要宠着她,而且她不欺负别人只欺负我,说明她和我关系最好!”
两个随从倒吸一口气,偷偷竖大拇指,郡主太厉害了,一句话就让世子尾巴翘上天。
柳蓁蓁走到门口,看见林凤凰正在外面走来走去,一见她就焦急地迎上来,柳蓁蓁道:“刚好,你进去看着你燕然姐,让她别动弹,老老实实呆着。”
林凤凰赶紧应了一声。
柳蓁蓁径直走向林燕然的家。
门口守了一堆人,都认识她,纷纷行礼,她略一颔首,推门而入。
门开的瞬间,她立刻看见有琴明月正默默坐在桌边。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独坐的背影,随手掩上门,朝她缓缓走去。
有琴明月感知到脚步声,猝然回头:“阿然——”
视线撞上柳蓁蓁带着面纱的眼神,她脸上的神色立刻定格,接着敛去种种情绪,平静地看着她。
柳蓁蓁慢慢走到她对面,坐下,抓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在了她面前。
昔日好友相见,却并无任何欢欣,两人各怀心事,彼此都沉默着。
“明月。”柳蓁蓁开口唤了声。
“燕然于去岁八月十七中了半步蛮神一刀,至今已经过去七个多月,合计约两百一十天。”
她说的很平静,没有带任何情绪,可是语气却又显得异常郑重,有琴明月莫名感知到她将要说十分重要的话,不由自主和她的眼神对视上了。
柳蓁蓁继续一字一句缓慢又郑重地道:“两百一十天,是两个季节还要长,花开了又落,树绿了又黄,庄稼从发芽到结果,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伤口一直没好,明月,你听清楚,是一直没好。”
“这期间,光是我知道的,她伤口一共裂开了八次,明月,是八次,每一次都相当于被人重新砍了一刀那样痛。”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她的伤口,半步蛮神想置她于死地,所以伤口在正心口上,明月,那一刀,距离燕然的心脏,只有不到两寸,再深一点点,她就一命呜呼。”
“这样致命的伤口,哪怕你无法感同身受,也可以想象有多么疼痛。而在受了这样的致命伤后,燕然做了什么呢?她去战场上厮杀,日夜激战,伤口必定是一次又一次地裂开。”
“我知道你贵为皇帝,很多事你可能不会去留意,而燕然又是个有事喜欢自己扛的人,她就是这么一次次默默承受剧痛,直到大战结束。”
“这期间,她受了什么苦,怎么咬牙挺过来的,没有人知道。”
“但其实,只要细心一点,关心她一点,就能发现她一直在承受剧痛,比如身上的血腥味和药粉味,比如她越来越消瘦,这期间,她是不是受到了磕碰,是不是被撞了,是不是又被迫和人动武了?”
这一句句话,说的平静又冷静,没有质问,也没有责怪,就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可是却让有琴明月的脸色越来越惶恐,心像是坠入无底的深渊一样,不住坠落,一直坠落。
她想起那些时日,她发现了林燕然的消瘦,看见了她失血的苍白脸色,甚至还找了医师给她诊治,她自己也看了她的伤口,可是……她还是没有足够重视,她甚至还一次次扑进她怀里。
柳蓁蓁的话,像是一个个巴掌,打在她脸上。
打的她惊慌失措,打的她无地自容。
“还有一件事,如果我不说,我恐怕你永远也不会发现,半步蛮神是真的要置燕然于死地,所以那一刀不止朝着她心脏狠狠砍了下去,还蕴含着他独有的阴寒内力,那些阴寒的力量已经钻入燕然的肺腑,药石无救了。”
有琴明月悚然失色,瞳孔惊缩地望着她,可是她的话,根本说不出来,她没有脸面去说出来。
“师祖年前来看过,他也束手无策,特地留下一封信,要我们去蛊神教求助,如果蛊神教愿意帮忙,燕然得救,如果蛊神教不愿意帮忙……”
柳蓁蓁说到这里,眼神中闪过沉重的心痛,没能说出最后一句来。
她放在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直视着有琴明月道:“明月,我想告诉你,先不论燕然为你做过什么,她现在重伤在身,且很可能无救了。”
“明月,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那时,便是想像现在这样来找她,见到她,和她说话都不能了。”
“你便是后悔,也不会有机会。”
“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什么都一了百了。”
她说完最后一句,忽然承受不住,猛地站了起来,跟着便脚步踉跄地朝外走去。
泪水夺眶而出,撒撒滚落,很快便打湿了面纱。
心疼的几乎无法呼吸。
如果为了私心,她不会告诉有琴明月,她会看着她和燕然决裂,她喜欢燕然。
可是她太心疼了,她根本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被她爱的人这样忽视和不珍惜,更何况,燕然的命,危在旦夕,她都不知道她能不能得救……
她怎么能不说出来呢?哪怕让明月知道燕然到底在为她承受了什么也好。
可是心怎么如此难受?因为她喜欢的人,得不到应有的心疼和爱惜是吗?
说出来也好,明月知道了,应该会心疼她,关心她吧?
可是还是好难受好难受。
以前她一直觉得喜欢一个人是开心的,快乐的,可现在才知道,是如此地难过。
她走后,有琴明月坐在那里,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僵硬的像块石头。
林燕然靠在椅子上,微闭着眼,身心都感到巨大的疲惫。
林凤凰来了后,就默默陪着她,过了会儿,她语气沉沉地开口:“去找王管家来。”
王首春匆匆赶来,她刚才一直在和沈琴心斗嘴,此时瞧见林燕然苍白失血的脸色,顿时吓了一跳,忙道:“郎君你的伤?!”
林燕然摆手,肃声道:“王管家,吩咐下去,此事乃是我的私事,任何人不得插手、多嘴、指点,一经发现,重罚。”
王首春听得变了下脸色,她感知到林燕然生气了。
她赶紧点头应下:“郎君,我明白了,马上安排下去。”
望着林燕然疲倦地闭上眼睛,她心里难受的要命,郎君到了此时此刻,还在维护着有琴明月的脸面。
柳蓁蓁这时走回来,站在门口看着林燕然,王首春和林凤凰同时朝她望去,瞧见她复杂又悲痛的眼神。
两人一时都不敢说话。
柳蓁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语气郑重地道:“你们扶着燕然回去,她受不得一点磕碰和颠簸,你们仔细些,接下来什么事也别让她干。”
林燕然疲惫地睁开眼:“师姐,劳烦你今晚去小花家里借宿一晚,我实在是不想动弹了。”
“对了,大家都去收拾下,后天启程。”
柳蓁蓁眼神一变,急道:“燕然,你伤势加重,这个时候不宜赶路。”
林燕然轻声道:“死不了,早点去,也能早点得救。”
众人沉默。
半晌,王首春哽咽着点头:“好,我来收拾下房间让郎君早点歇下。”
柳翰飞得知自己妹妹将房子让给了林燕然,顿时又有些吃醋,抢去了主厢房,王首春便收拾了偏房,供林燕然躺下,接着陈小花送来吃食,林燕然本来没什么胃口,可为了宽慰众人,只得勉强吃了几口。
她痛的根本无法成眠,只得服下了一颗止痛丸,这才沉沉睡去。
王首春在旁守了会儿,吩咐林凤凰继续守着。
她出来召集众人,传达了林燕然的命令,大家都不理解,但是都默默听从了。
从这刻起,众人都变得沉默起来。
深夜,暗影悄悄撬开柳蓁蓁家大门的门栓,而后默默退在了一边。
有琴明月面色沉重地走进去,在她引导下来到了林燕然的房间,到了门口遇到守门的林凤凰。
有琴明月和她对视。
林凤凰不想让开,板着脸道:“燕然姐重伤在身,正在休息。”
有琴明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凤凰,我来看看她。”
林凤凰心里气得发闷,燕然姐的伤口又裂开了,这些人还不放过她,她一点也不想让开,可是林燕然睡前才下过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插手。
她眼神悲愤地盯着有琴明月,忽然道:“我知道你是皇帝,你可以把我们都杀光,但是我不怕你!你要是不爱燕然姐,就别来打扰她,你除了让她受伤,让她伤心外,你还能给她带来什么?”
暗影眼神不善地盯了林凤凰一眼,请示道:“主子?”
有琴明月抬手:“下去。”
接着又盯着林凤凰:“让开。”
林凤凰犹豫数息,悲愤地让开,等到有琴明月进去房间,她的愤怒立刻在胸腔化作一片火海,从廊下腾空而起,一箭射向了远处。
一株上百年的古树,刹那间从中心裂开,接着轰然倒地。
周围镇民都从睡梦中惊醒,纷纷奔出门外,不知发生了何事。
林凤凰从夜色中回眸,眼神极度愤怒地盯着暗影,暗影竟然感觉到了一丝胆寒。
有琴明月在林燕然的床头坐了一夜。
她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只有一句话。
“明月,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便是后悔,也不会有机会。”
这句话开始反复煎熬着她的心,令她惶惶不可终日。
天微亮,她从林燕然的房间出来,暗影来报。
“主子,林凤凰昨夜一怒之下,射穿古树,此人可能因为林郎君之事心怀怨怼,请主子提高警惕。”
有琴明月眯了下眼,肃声道:“掌嘴二十。”
暗影愣了一下,然后意识过来这是在罚她,她只好自己打起自己的嘴巴。
等她打完了,有琴明月盯着她,目光十分冷厉。
“暗影,林燕然是朕的皇后,不是谁能来朕面前搬弄唇舌的,再有下次,赐死。”
暗影悚然大惊,匆匆跪下去,冷汗夹背:“属下知罪,属下谨记!”
第139章
陈小花得知柳蓁蓁要来自己家借宿,高兴地差点蹦起来。
柳蓁蓁为人爽朗大方,救治过她和她娘,还救治过林凤凰和她姑姑,可谓是她们整个家族的救命恩人,而且柳蓁蓁是郡主之尊,却肯来她家里住,简直是光耀门楣的事!
她吃完饭就飞奔回家,将自己平常睡的厢房打扫干净,接着又换上干净的床单被褥,等她出来打算去请柳蓁蓁来歇息时,瞧见自己好友林凤凰正迎面走来,手里捧着好大一把红艳艳的杜鹃花。
“哇!好漂亮!”
陈小花飞奔过去。
“凤凰你摘来送我的吗?”
陈小花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接,林凤凰皱着眉毛,神情有些为难,将怀里的杜鹃花偏开,支吾道:“那个,柳大夫不是来你家睡吗?我摘些花给你装饰房子。”
陈小花一听更喜:“好好好,还是你想的周到,我也觉得差了点什么呢。”
于是拖着林凤凰进去,两人翻箱倒柜,找插花的瓶子,只是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
陈小花提议用自己老娘的腌菜坛子,被林凤凰当场否决。
陈小花又说,干脆用家里的一只小木桶,装满水放入鲜花,反正只要花香就可以了。
又被林凤凰否决。
陈小花顿时恼了,叉腰道:“单你对柳大夫好吗?我也想对柳大夫好,但是我们家就是这个条件啊,我们家八辈子都没人买过花瓶……”
她巴拉巴拉诉说,林凤凰掉头就出去了。
她想起来有次看见某个邻居抱着一只大肚瓷瓶,坐在廊下细心擦拭,这可是凤凰镇数一数二像样的好东西了,她还特意看了好一会儿。
她径直找到邻居,提出要买,邻居很是心疼。
“凤凰啊,这个瓷瓶可是我好不容易从石门县捡来的,这可是财主家才有的好东西,唉,我还想拿来当传家宝呢……”
林凤凰直接取出十两银子:“叔,够吗?”
邻居顿时吃了一惊,有些眼热地看着她手里的银子,舔了舔嘴唇,可是还是有些犹豫,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出手,可现在凤凰镇人都被制药作坊养大了胃口,十两银子,大家已经不那么激动了。
林凤凰默默往怀里继续掏摸,又取出十两:“叔,够吗?”
邻居越发惊讶,他当时捡到这个瓷瓶时,可是又激动又惊喜,还偷偷去打听过这样的瓷瓶卖多少钱,店主告诉他,普通的也就几两银子,似他抱着这种大型的,约莫十几两,这其中又分不同的窑,好窑自然贵,官窑更贵。
邻居赶紧问道:“凤凰,你要买这瓶子作甚?”
林凤凰不想说,只道:“有用,请叔卖我。”
邻居咬了咬牙:“你是咱们凤凰镇的凤凰,你要买,我就卖你,不过我也不要你二十两银子,你就给我十两吧。”
林凤凰高高兴兴抱着瓷瓶回去了陈小花家,陈小花看着那个白瓷青花长颈大肚瓶,惊地下巴都快掉下来,围着瓶子转来转去地看。
林凤凰将她推开:“你别靠那么近,小心碰着花瓶。”
陈小花眼珠子转来转去,问道:“你打哪弄来的好东西?”
林凤凰道:“借来的。”
陈小花立刻戳穿她:“不对,这是隔壁林根叔的,他平时护的跟眼珠子似的,怎么会舍得借给你?”
林凤凰只好道:“买的。”
“花了多少银子?”
“十两。”
陈小花一蹦三尺高:“你居然花十两买个破瓶子,你疯了?”
林凤凰赶紧起来捂住她嘴巴:“你小点声。”
陈小花掰开她的手,气哼哼道:“你对柳大夫也太好了吧,你对我都没有这么好,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
林凤凰立刻变得紧张兮兮,支支吾吾,手指捏着衣衫,揉来揉去。
“唔……”她耳垂悄悄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小花盯了她两眼,忽然唉了一声:“好吧好吧,我还不知道你,肯定是感激她救了姑姑,银子我确实舍不得花,我再去把房间打扫一遍。”
林凤凰等她走后,猛地松了一口气。
她蹲在院子里,抓着湿布,将这个白瓷青花瓶从内到外,清洗的干干净净,接着又倒满大半瓶的清水,这才小心翼翼将摘来的杜鹃花一株一株地插进去。
等她双手托着盛满杜鹃花的花瓶走进房间,立刻又将陈小花惊艳到,小嘴张大,发出惊叹。
“这花平常在山上看到,根本不足为奇,没想到插在瓷瓶里,居然变得这么好看,啧啧。”
她叹了两声,搜肠刮肚找出一个词:“对,就像是燕然姐说的,变得高大上了!”
说完给了林凤凰一拳:“好呀凤凰,你快要变成城里人了。”
林凤凰没搭理她,小心翼翼将花瓶摆放在一只木桌上,然后左看右看,又去调整了下位置。
陈小花道:“房间收拾好了,我去请柳大夫来歇息。”
林凤凰赶紧拦住她:“不用,我等会儿要去柳大夫家里,刚好顺路,我去叫她。”
陈小花打了个哈欠:“好吧,那你去叫。”说着出去伺候她娘歇息了。
林凤凰等她一走,立刻走到床边,嗅来嗅去,床单和被褥都是太阳晒过的味道,还有新鲜棉花晒干后的那种气味,她松了口气。
接着又趴在床边嗅来嗅去,果不其然嗅到了一股酸臭味。
立刻被熏的脸皱成一团。
片刻后,她捏着鼻子,从床下掏出两双旧鞋。
这是陈小花的鞋子,她和她爹一样,生了双汗脚,家里也没几双换洗的鞋子,一年到头就穿那一两双,累积的那个酸臭哦……
林凤凰捏着鼻子将这两双鞋子提出去,跟小偷似的,偷偷扔在了屋后的草垛里。
接着她回到房间,又在四处嗅闻起来,鞋子的酸臭味变淡了,但是还能闻到一丝丝,她皱着眉毛,为难起来。
半晌,忽地想起来上次在神京城买的香粉。
柳蓁蓁是郡主,什么宝贝没有?似这种几两银子的便宜货,她一直没有勇气送出去。
这时取出来,往床底下撒了一些。
房间里立时好闻起来。
林凤凰直起腰,看着桌上的杜鹃花,再看看一旁高脚凳上的油灯,接着又打量床铺。
左看右看。
她走过去,先是将灯拨亮了一些,接着将床单四个角扯平,又将枕头摆正,这才掩上门,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她走出院子,抬头瞧去,满天繁星,点点璀璨,她大步朝柳蓁蓁家门口走去,春风轻轻吹拂脸颊,越走越是迫不及待。
来到大门口,忽地又停住了,她先是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头发,接着拍了拍身上的衣衫,这才举步朝里走去。
柳蓁蓁刚从自家沐浴完,正在擦拭湿发,林凤凰找去时,恰好撞见她撩起秀发,抬眸望来。
那双杏眸,盈盈若水,令她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
她呆在柳蓁蓁面前。
柳蓁蓁正记挂着林燕然的伤,心情郁郁,对她打了个招呼,便默默擦拭头发。
林凤凰好一会儿才回神,默默凝望着她。
她坐在那里的姿势很好看,擦头发的样子也很好看,便连眉心蹙着,也很好看。
她心里像是这个夜晚的漫天繁星,闪闪烁烁地发亮。
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道:“柳大夫,我给你擦吧?”
柳蓁蓁却将干布丢在一边:“罢了,便这样吧。”
穿戴完毕,和她一起出来。
二人并肩行走,往日话多的柳蓁蓁却没说话。
林凤凰憋了一会儿,开口道:“柳大夫,晚饭你吃饱了吗?”
柳蓁蓁心情微恙,随口道:“吃饱了。”
林凤凰又道:“明早你想吃什么,我让小花给你做。”
柳蓁蓁叹了口气:“随意吧。”
林凤凰找不到话了,默默陪着她来到陈小花家里,忽地想到,自己一直住在燕然姐家,连个房子都没有,若是有房子,这次说不定柳大夫住的就是自己家了。
这么想着,便决定赶紧置办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最好和柳大夫的房子挨着。
柳蓁蓁先和陈小花的娘打了招呼,而后进去房间,立刻闻到一股清新甜腻的花香,桌上是一瓶红艳艳的杜鹃花。
她呀了一声,快步走去,俯身轻嗅。
林凤凰站在她身后,瞧着这一幕,心又软软地,弹跳了起来。
柳蓁蓁嗅完杜鹃花,随意一回眸:“凤凰,是你摘来的吗?”
林凤凰哪料到她一猜便中,有种隐秘被发现的羞涩,却又十分惊喜,嘴里支支吾吾道:“嗯,是,是我摘的,我瞧着好看,便,便摘了。”
柳蓁蓁坐在床边,道:“我就知道是你,小花可没你这般细心。”
林凤凰一时心花怒放,高兴地咧嘴,可是惊喜之余,又觉到十足紧张,手脚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放。
柳蓁蓁道:“你快回去照看你燕然姐吧,我歇息了。”
林凤凰压根舍不得走,捏了会儿手指,转身去取来了一块干布,紧张地看着她道:“柳大夫,你头发还没干透,我再给你擦擦吧?”
柳蓁蓁摆手:“不用。”
林凤凰搜肠刮肚,总算找到一个理由:“燕然姐让我保护你,头发湿了会生病,我不能让你生病。”
柳蓁蓁瞅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坚持,遂飞快地脱掉鞋子,钻进了被窝,而后将湿漉漉的秀发撩在床边。
“行吧,你快些擦,擦完了去照顾你燕然姐,她受伤了,离不得人。”
林凤凰赶忙蹲在床边,托起她的湿发,小心地擦拭起来。
陈小花伺候自己老娘躺下后,却有些睡不着,遂溜出门来。
有琴明月这次过来,把之前来过凤凰镇的护卫都带来了,冷寒也在其中。
吃饭时她就瞧见了,盯了她一眼,冷寒却低着头,没看她,给她气得差点没拿锅铲子给她一下。
这时想到她,气得咬牙,却又想的难受。
干脆决定出去找她。
走到院子时,忽地瞅见被林凤凰挑出来的杜鹃花。
都是她挑剩不要的。
她立刻哎呀了一声:“明明都很好看啊,为什么要丢了?”
她蹲下去捡起来,扎成一束,美滋滋抱在怀里,而后便出门寻冷寒。
冷寒升官了,这次成了亲卫队的统领,正带人围绕着柳蓁蓁的房子巡逻。
陈小花偷偷溜过去,打算给她一个惊喜,结果还没靠近就被发现。
冷寒手按剑柄,回头爆喝:“谁?鬼鬼祟祟的,出来!”
陈小花被吓得一哆嗦,心中气恼,干脆一跤跌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冷寒立刻听出是她声音,呆了一呆,脸色有些不自在。
手下人凑来,笑嘻嘻地问:“老大,这不是那个大厨吗?不会是来找你的吧?”
冷寒恶狠狠地扫了手下一眼:“边儿去。”
陈小花又哎哟了一声。
冷寒犹豫了下,朝她走去,居高临下瞧着她:“还不起来?”
陈小花瘪嘴,仰头望她:“你看不见我摔倒了吗?”
冷寒默了默,伸出手去,陈小花立刻抓住她手腕,借力站了起来。
两人变成了面对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冷寒看见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瞧着自己,顿时浑身不自在,别开脸去,冷声道:“大晚上的,你不好好睡觉,出来干什么?”
陈小花暗啐了一口,暗道真是个榆木疙瘩。
可是眼睛盯着她那张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脸,舍不得移开。
真好看,怎么都看不够。
她瘪了下嘴,可怜兮兮地道:“我当然是来找你。”
冷寒心头一跳,下意识问道:“找我干什么?”
陈小花眼巴巴瞧着她,有些羞涩又有些大胆地道:“我想你,来瞧瞧你。”
冷寒心跳的更厉害,她自己都能听见那种噗通噗通的声音,她别开脸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陈小花扯了扯她袖子,羞答答唤了一声:“冷寒。”
“嗯。”
“你不想我吗?”
“……”冷寒别过去的脸,悄悄红了,暗道这女子真是好不害羞,这种话都敢说出来,可是听着却又好生高兴。
陈小花见她一直不肯看自己,暗地懊恼,她是个直肠子,憋不住话,立刻道:“好,我知道你不想我了,那我为你准备的东西也不必送你了,我这就走。”
说着跺了下脚,果真要走的样子。
冷寒立时急了,回头一把拽住她手腕:“你准备了什么?”
陈小花瘪着嘴,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嘟哝道:“你又不想人家,问这个干什么?”
冷寒暗地发急,但是要她说,却是说不出口,只好问道:“不是你说了送我的。”
陈小花委屈巴巴地瞅了她一眼,心里期盼着她能说些思念的话儿,可是这个木头愣是不说。
她决定主动出击,于是将那只藏在背后的手猛地伸到她面前。
“送你。”
冷寒的视野立刻被一簇红艳艳的杜鹃花填满,还带着露水的花瓣开的正盛,散发着清新的甜香,她心跳噗通噗通,飞快加速。
陈小花羞恼道:“你要不要嘛?”
冷寒不由自主地接下。
陈小花见她也不说些好听的话,又有些气恼,便赌气道:“花我送你了,这可是我爬到山上好不容易采来的,我现下知道你不想我了,我这便走,以后便是看见漂亮的花,我也不会采了。”
说着便背过身去。
冷寒这才真的急了,将她手腕捏紧,使了一分力道轻轻一拽,陈小花立刻被拽到她面前。
“不准走。”
她盯着她。
陈小花被这一眼,看的小鹿乱撞,羞答答地低下头去,嘴角悄悄上扬,口中却是柔柔弱弱地道:“那你想我吗?”
冷寒被问的心头如猫抓,可是要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慌张地板起脸:“太晚了,你快回去睡觉吧。”
陈小花满心期待瞬间落空,差点没哭出来,猛地捂住脸,跑了。
边跑边嚷道:“我再也不会给你做好吃的,永远都不会!”
冷寒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又是懊恼,又是后悔。
有琴明月走出柳蓁蓁的房子时,泛着鱼肚白的天空,悬挂着一盏月亮牙。
她站在门口,瞧了片刻,忽地吩咐叠翠:“召来众人。”
少倾,她的人都在林燕然的院子里汇合。
沈琴心、洪宝、孙春生、亲卫统领冷寒、叠翠、湘雨,以及藏在暗处的暗影。
有琴明月扫视了一遍众人,淡声开口。
“朕召你们来,说两件事。”
“第一件事,即刻派人八百里加急赶回神京城,召来诸葛侯和南宫天,并带来所有能找到的蛊神教资料。”
“此事保密,不得让任何人发现朕的行踪。”
冷寒立刻出列:“属下遵命,属下即刻安排人去办。”
沈琴心忙道:“陛下,微臣方才打听出来,林郎君她们已经开始打包行囊,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前往南疆。”
有琴明月的神色瞬间庄肃了起来,沉吟半晌,果断道:“沿途留下标记,让诸葛侯和南宫天快马加鞭追上。”
冷寒躬身:“属下遵命!”
有琴明月神色更郑重了些,一双墨色的眸子缓缓从众人面上扫过,语气肃然道:“朕要说的第二件事,乃是朕以前一直疏忽的事——”
她说到这里,心脏忽地发出钝钝的痛。
因为她忽然想到,就算她一直不肯对林燕然交付身心,但其实是可以约束属下,在众人面前树立她的威信的。
可是她还是因为那种长久以来的警惕,连在外人面前都不肯流露出对她的重视。
纵她心里觉得她是妻郎,可表现出来的,却让所有人都不拿她当回事。
外人又怎么会高看她,给她好脸色?
这个发现,立刻让她感受到一股空荡荡的,失去珍贵之物,想抓却再也抓不住的痛楚。
林燕然离去后的怨怼、阴郁、愤怒,千里迢迢赶来却被冷待的委屈和不满,这种种情绪,都被柳蓁蓁说的事实打散了,消失无踪了。
如果林燕然出事,如果林燕然不肯与她和好……她很可能连补救的机会也没有。
她忽地感到一股深深的害怕,体味到了一种后悔的滋味。
这股滋味令她的双眸越来越黯淡无光,脸色越来越惨白,两只手拼命地攥紧,再攥紧,可是根本无法缓解那股巨大失去带来的惶恐。
众人感受到气氛的压抑,无一人敢说话,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地肃立着。
好一会儿。
有琴明月强迫自己压下噬咬心脏的难受滋味,盯着众人,一字字道:“林燕然是朕的皇后,亦是朕唯一的妻郎,日后尔等尊她,便如尊朕,如有人胆敢妄议她、轻慢她、诬陷她,一律——死罪。”
最后两个字,她咬的很重,字里行间散发出沉重又痛心的杀意。
众人全都浑身一凛,在这盛春时节感受到浓烈的寒意。
齐齐垂首躬身,答道:“臣等谨遵圣旨!”
等众人散去后,有琴明月失力般走向桌边,颓然地坐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手下人面前宣布林燕然的身份。
她和她明明在一起那么久了,同生共死,患难相依,可是她的身份,她却直到此刻才对亲信宣布出来。
她呆呆坐在那里,默默品尝着后悔的滋味,像是在喝着一碗碗苦到口齿发麻的药汁。
这天不止是临行前的日子,还是一个纪念性的日子。
镇子里一直在修建的墓地,建好了。
大家都在等着林燕然,但是没人舍得叫醒她,她这些时日一直在饱受剧痛,时常在夜间痛的醒来。
大家都希望她能多睡会。
林燕然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发现大家将祭祀用的物品全都准备好了,她匆匆吃罢早饭,便带着大家一起来到了墓地。
最前面树立着一块高耸的石碑,上面清楚地记述着,所葬之人的经历。
去岁离家时,是一百一十个凤凰镇猎户,归来只有六十六人。
战争中死去了二十九人,柳弘玉杀害了十五人。
尸骨都没能带回来。
带回来的只有他们身上的猎刀和腰带,猎刀上都刻了他们的名字,唯一能象征他们身份的东西。
墓地中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坟墓,将他们的猎刀和生前的衣裳葬在了一起。
今日便是祭奠他们的仪式。
所有凤凰镇人都来了。
林燕然和乡堡林大山为首,其余镇民一排排站立在他们身后,大家一起跪下去,祭奠四十四个尸骨无存的灵魂。
全镇祭奠结束后,全身孝衣的家属们上前,哀哀痛哭。
林燕然神情十分沉重,将自己的打算同林大山说了出来。
“他们四十四个,算是我们凤凰镇的英雄,理该由镇子供养他们的家眷和后人,护卫队已于年前挣回来一笔钱,便按照每户一千两的补偿发放。”
林大山忙道:“燕然,叔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一千两实在太多了,且大家都是穷苦人家,贸然发下去,恐要惹出祸来。”
林燕然早有打算,道:“自然不会一次性发放,每户每年只发一百两,且要以观后效,若是每家和和睦睦,无有父母公婆欺压虐待晚辈,或者无有晚辈不孝敬父母公婆,才可继续发放。”
“这些规则,还请叔严申,发银子,乃是对大家为国捐躯的认定,是对他们精神的褒扬,若是他们家宅不宁,长辈不仁慈,晚辈不孝顺,那便是玷污了这份精神,不配得到褒扬。”
林大山一听,立刻明白其用意,用拳头砸了下的巴掌,叹道:“好,你安排的很妥当。”
说着又满脸欣慰地看着林燕然,感慨道:“燕然,你这般胸襟,留在咱们凤凰镇,实在是屈才了,唉,凤凰镇委屈了你。”
林燕然道:“叔说的什么话,我是凤凰镇人,自然要留在凤凰镇,等我此行回来,再陪叔喝酒。”
她这次出行南疆,镇民都以为她只是去为了收集药材,并不知真实目的。
林大山听罢,越发觉得欣慰,便连悲痛也减轻了不少,嘴里砸吧着旱烟袋,喃喃道:“好啊,好!我这辈子能看着你们年轻人闯出名堂,值了!”
林燕然从墓地回来,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自己地里。
还是她最初从那对可怜母女手里买来的地,她二月中旬便种上了带回来的玉米种子,此时玉米苗已经长到半人高了。
那对母女依旧得到她的聘用,每日为她看守玉米地,驱赶鸟雀,清理杂草,将一大片玉米照顾的极好。
林燕然站在地边,扫视了一遍玉米生长的情况,而后蹲下来,闲不住地去拔新生的杂草。
那对母女给她端来了茶水,母亲眉开眼笑地望着她,不住催促她喝茶,女儿长高了,扎了条麻花辫,躲在母亲背后,羞答答地偷看她。
母亲道:“郎君,你快喝茶,是我特地托人从县里买回的茶,不赖。”
林燕然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去拔草。
母亲赶紧道:“郎君,怎么能劳你来拔草,这些草,我们今日便会拔干净。”
说着拽出藏在背后的女儿,推她:“还不去拔草,别让郎君累着。”
这时,柳蓁蓁找了过来,她不放心林燕然的伤,知道她又下地了,便紧赶慢赶追了来。
走出了一额头的薄汗。
不止她来了,柳翰飞也跟了来。
兄妹俩一来,母女俩顿时又看直了眼,女儿飞快地躲到母亲身后,偷觑着英俊高大的柳翰飞。
柳蓁蓁嗔怪道:“明天就要启程,你今日怎么不好生歇息着?”
柳翰飞用手拨弄了下嫩绿的玉米叶子,好奇又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喂,我说林燕然,你堂堂传奇大医师的衣钵传人,居然跑来种地?”
“你到底怎么想的?这玉米难道还能做药材不成?”
就在这时,洪宝从山坡下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老远便喊道:“林郎君,哎哟,您可让老奴好找。”
大家便都住了口。
洪宝爬上山坡,小步快跑来到跟前,先是给林燕然行了礼,接着又给柳蓁蓁和柳翰飞见礼,这才眉开眼笑地看着林燕然。
“林郎君,您身上有伤,万万不能劳累,若是要种地或者除草,老奴来做便是。”
说着便打量起面前的玉米地,惊道:“呀,这不就是林郎君在宫里种的玉米,这长势可真喜人,想必过不了多久,便是果实累累,迎来大丰收呢!”
柳翰飞忍不住插嘴:“只是玉米罢了,又不是什么珍稀之物。”
林燕然挑了下眉,问道:“洪公公,我的玉米,如何?”
洪宝见她有问,顿时笑逐颜开,答道:“林郎君这题可难不住老奴,老奴上次特意数过,林郎君的玉米啊,每一颗都结两个玉米棒子,每一个玉米棒子都有八九寸长,三寸粗,长得又大又饱满,几乎没有一个瞎的,是老奴这辈子看见的最丰收的玉米了!”
林燕然接着道:“那我这玉米,从播种到收获,多久成熟?”
洪宝愈发来了精神,掰着手指头道:“林郎君出征前种下,那时刚七月初,归来时是十月初,嘶——林郎君的玉米,三个月就成熟了!”
洪宝猛地瞪大了眼睛。
柳翰飞和柳蓁蓁并非五谷不分之人,自幼便饱读诗书,时常听取朝廷邸报,还要参与自己辖下的民政经济,一听此话,便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若是洪宝所言为真,那林燕然的玉米,简直比珍宝还要珍贵啊!
柳翰飞看着她的眼神,立刻变了。
柳蓁蓁虽然震惊,却又觉得理当如此,林燕然做出什么事,她都觉得理所当然。
林燕然信手一挥,随意地指着面前的玉米地,语气平淡道:“看见了这块地的位置吗?山区,斜坡上,这些玉米照样长势良好。”
她说完这些,语气轻轻道:“此乃良种,可造福天下。”
柳翰飞震惊的眼神再度一变,变得无比郑重起来,而旁边的洪宝,听见这话,脸色也变了,他可不是普通的太监,而是见多识广,统领数万宫人的总领太监。
他立刻听出了这句话的份量,更是瞬间明白了,林燕然的玉米之重要性!
他马上在心底惊呼:“陛下啊陛下,林郎君可不止是天才啊,而是利国利民的大功臣啊,你可万万不能放她走!”
柳翰飞这时哈哈一笑,走到林燕然面前,对她抱拳道:“林郎君不愧是传奇大医师的衣钵传人,小王受教了。”
说完转身搭住洪宝的肩头,笑眯眯道:“洪公公,您这身子骨,怎么能来这种荒山野岭呢?走,跟小王去喝茶去。”
说着便将洪宝带走了。
柳蓁蓁走到林燕然身边,和她一样坐在了田埂上,她瞧着面前的玉米地,伸手抚弄着嫩绿的叶片,轻声道:“燕然,你的伤一定会好的。”
有琴明月正在院中独坐,她知道林燕然去了地里,可是她连去找她的勇气都没有,只好派了洪宝前去看看她。
这时,沈琴心来汇报进展。
“主子,我们的行李都打包好了,明日一早,便可与林郎君一起出发,约莫需要二十天才能抵达南疆,此去路途漫漫,我为主子准备了一些解闷之物,不知主子可还有其他需要?”
有琴明月对她的安排,向来比较放心,这时闻言,禁不住蹙眉沉思起来。
她需要的东西可太多太多了,但是压根不是沈琴心能为她找来的。
她最想要的便是拿回林燕然的心,可以办到吗?
她沉思半晌,忽地道:“你去让人采买些话本子,供朕解闷吧。”
沈琴心立刻点头应下:“好,我即刻安排人去办。”
她拔腿要走,有琴明月忽地又有些不放心,喊住她。
“琴心。”
沈琴心忙转身面对她,恭敬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有琴明月在心里踌躇半晌,方徐徐出口。
“着重寻些才子佳人的话本。”
沈琴心听完一愣,旋即涌出一股奇怪又新鲜的感觉。
主子不会是想从话本子里,学着怎么哄回林郎君吧?
有琴明月正盯着她,她不敢再想,赶紧道:“主子放心,我这便亲自去石门县采买。”
第140章
出发的时候,王首春悄悄找到林燕然,告诉她:“郎君,女皇陛下打算跟我们一起出发。”
她没给出任何意见,等着林燕然做决定。
林燕然皱着眉,正在承受剧痛。
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事,甚至连思考都觉得劳累。
伤口一直在痛,能活着,已经用尽了力气。
她忍了好一会儿,才用平静的语气道:“当做没看见便是。”
王首春立刻应了一声。
林燕然的脸色很差,没什么血色,而且特别黯淡,是那种谁都能看出来的病态。
她担心地望着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搀扶住她的胳膊。
“郎君,我扶你上马车吧。”
林燕然没拒绝,搭了下她的力,踩着矮凳钻入了马车内。
坐在特制的垫着厚厚皮毛的椅子上,她立刻取出了一颗止痛丸服下,而后冲着外面道:“出发。”
王首春收到命令,赶紧催促众人启程。
有琴明月的队伍在他们全部出发后,才默默地上路,跟在了他们后面。
林燕然任由身体全部陷在皮毛椅子里,闭上眼睛。
太痛苦了。
半步蛮神的阴寒力量一直在体内肆虐,导致伤口一次又一次裂开,像是胸口上烂了个洞。
随着时间推移,伤口裂开的时间缩短了。
她甚至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干脆这么死了算了,说不定死了就回去了以前的世界。
止痛丸开始发挥作用,她思绪渐渐变得混沌,陷入了昏迷般的沉睡中。
队伍走出凤凰山地界后,来到了一处平原地带。
有琴明月掀开窗帘朝外望去。
这次前往南疆,林燕然的队伍一共准备了四辆马车。
林燕然独自乘坐一辆,柳蓁蓁一辆,王首春和陈小花一辆,柳翰飞一辆。
除了柳翰飞那辆是官制马车外,剩下三辆一看就是林燕然让人定做的,因为它们与她曾经坐过的那辆,一模一样。
那辆马车,是林燕然专门为她打造的,被木匠送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兴高采烈地带着她上山去踏青,结果遭遇了有琴玉派来的刺客,她为她挡了刀,中毒昏迷,差点一命呜呼。
幸亏有柳蓁蓁从封谷那里抢来一枚解毒药丸,将林燕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后来,她坐着这辆马车,在她的陪伴下,穿越崇山峻岭,穿越茫茫荒原,路过一座又一座城池,终于回到了危险重重的神京城。
也是在这辆马车上,她抱着她,度过了又一次发情期,她听见了她的喘息和心跳,也感受到了她的炽热和欲望。
水潭里的肌肤厮磨,若即若离又滚烫的吻……
想到这里,她猛地攥住了领口,感受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窒息。
随即而来的,是许许多多的情绪,从五脏六腑涌到嗓子眼的如鲠在喉。
回忆是奇妙的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也曾为之悸动,可是后来,回到神京城后的日子,就像是与以前的那些快乐隔绝了,她重新回到了仇恨的世界,如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女王,满心所想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救回冷宫中的母后,将所有伤害过自己的人都铲除殆尽!
仇恨让她不敢沉迷,更不敢有丝毫放松,所以哪怕内心悸动,也不敢有所表示,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林燕然曾经为她带来的那些触动,都在时间长河中消磨、拉长,逐渐沉淀进记忆深处。
当时的感觉,也变得不那么叫人心跳了。
可是回忆是不同的,回忆唤醒了以前的点点滴滴,甚至她发现了当时忽略的很多小细节。
比如林燕然从水潭采集回来的鹅卵石,水草,还有小鱼,至今还在公主府,后来她忙于政务,一直忘了去看。
比如在飞龙城那天,林燕然专门给她买了八珍糕,回到神京城后,她每次出门都会给她带一样自己品尝过确认好吃的点心。
比如柳蓁蓁来的那个晚上,她缠着她央求了三次,要她和她一起泛舟游河,可是她拒绝了。
如果那时候答应了她,和她一起荡舟瑶水上,情形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此时回忆起来那一幕幕,每一幕都是林燕然对她的好,每一幕都是林燕然为她做的事。
而这一切,她曾拥有过,却亲手弄丢了。
而因为失去,每一幕都变得比当时的感触还要深邃入骨,令她心痛,令她后悔!
且因为被忽略的细节的发现,她的后悔变得像是雪上加霜,像是在伤口上撒了一层层盐。
有琴明月闭上眼睛,让沉重的身体靠在了轿厢上。
十天后,路程过半,队伍也变得人困马乏。
林燕然从昏昏沉沉中苏醒,朝外看了一眼后,又朝嘴里塞了一颗止痛丸。
王首春正坐在柳蓁蓁的马车内,陪她下着林燕然教给大家的五子棋解闷。
两人心情其实都有些沉重。
但是这个队伍,林燕然重伤昏睡,她们俩便是主心骨,不能在众人面前太过悲伤影响士气,便唯有打起精神,强装镇定。
两人默默下着棋,谁也没有说话。
有琴明月刚看完又一本话本,将之搁在旁边,那里已经摞起了好几本。
她打起帘子朝外张望。
叠翠和湘雨立刻策马来到近前:“主子可有需要?”
有琴明月却没说话,失神地瞧着前方某辆马车。
那正是林燕然的马车,自出行以来,林燕然白日呆在马车,几乎不出来,晚间夜宿民宅或客栈,也不见人影。
以前同床共枕的人,她现在连看她一眼都难。
这时,沈琴心从自己的马车跳下来,小跑着过来请安。
“主子可是坐马车太劳累了,要不歇一歇,下去透透气?”
有琴明月摇头:“罢了。”
说着看了眼旁边堆着的一摞话本子。
“朕已阅,都埋了。”
沈琴心忙应了,上去她马车,抱起那摞话本。
心里感慨不已,主子自幼便修习帝王术,学的是运筹帷幄,文韬武略,何曾看过这种奇奇怪怪的书?
看完还要自己埋了,这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看过这种书吧?
她要下马车时,有琴明月又唤住她。
“琴心,到了下个城池,再买一批,不可重复。”
沈琴心赶紧应下,待要走,却终于忍不住转身去,偷偷觑了一眼有琴明月,而后低声道:“主子,不若你亲自去哄哄林郎君,也许比看书有用?”
有琴明月眸光幽幽看她一眼,轻轻摇头:“此时不妥。”
沈琴心并不知林燕然命在旦夕,颇感疑惑,可是看着主子这些时日来愁眉不展,做臣子的自然要想方设法为她分忧。
她想了想又道:“那主子既这般看重林郎君,总该让她知道。”
有琴明月被她说的沉默下来。
她如何不想让她知道?以前便是不肯透露心意伤了她,如今愿意表达,却遇上她重伤垂危。
本以为千金重的心意,遇上性命关天的时刻,变得轻飘飘起来,且根本无颜说出口。
有琴明月又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滋味,半晌才沉声道:“我和林郎君的事,任何人不得插手,插嘴,自作主张,这是圣旨。”
沈琴心蓦地一惊,慌忙道:“是。”
黄昏时,队伍停了下来,在一个镇子歇息补给。
王首春借宿了几家民宅,专门让林燕然、柳蓁蓁、柳翰飞等人歇息,又吩咐陈小花给林燕然做些合口的吃食。
而后她亲自端着送去林燕然的房间。
两刻钟后,她忧心忡忡出来,找到柳蓁蓁,很是担忧地道:“柳大夫,郎君接连几天都食欲不振,你看这,赶路了一整天,她就早晨喝了点肉羹,晚饭又是只吃了小半碗面条,这可连她平日饭量的零头都不到。”
“且一路走来,我都是守着她吃饭,要是我不蹲守,她醒了后就会再次睡去,压根连饭也不吃。”
“这样下去怎么行?”
“铁打的身子也挨不住啊!”
柳蓁蓁一路都有关注林燕然的饮食,早知她饭量锐减,为此暗中忧心不已,此时听闻王首春的话,立刻喉咙发堵,难受的几欲落泪。
她安抚了王首春几句。
而后出门,亲自调配了一份开胃的药膳,去厨房小火慢熬。
等她端着热气腾腾的药膳从厨房出来,在廊下撞见有琴明月。
她站在木头柱子旁,神情肃然地凝望着黄昏的天空,像是专门在等着她。
“明月。”她主动打了个招呼。
有琴明月恍然回神,凝视她,幽邃的眸光涌出焦灼之色。
“蓁蓁,燕然的伤如何了?”
柳蓁蓁道:“我正要去查验她伤势,你可以一起去看看。”
有琴明月闻言眸色微微一亮,可旋即又慢慢变作黯然。
林燕然的伤是为她所受,此时她去见她,恐怕只会惹得她心情不快,于她养伤不利吧?
她的心底散发出来绵绵密密的痛,摇了下头。
“有劳你去看看她伤势,我在外面等你。”
柳蓁蓁应了,走去林燕然房间。
林凤凰守在门外,看见她想要说话,忽地又想起来林燕然在休息,便只是看着她。
柳蓁蓁对她点点头,推门而入。
倒是赶得巧,林燕然正好从又一次的昏睡中醒来,听见推门声,立刻睁开了眼睛。
“师姐,你怎么来了?”
柳蓁蓁瞧见她比出发前还要病态虚弱的脸庞,心里难受的想哭,面上却挤出一个柔软的笑。
“怎么,不想看见我吗?”
林燕然忙道不敢。
柳蓁蓁赶紧放下药膳,走去搀扶着她坐在椅子上。
“我熬了开胃的药膳,这可是我找师父学的绝世秘方,任谁闻一下都会垂涎三尺,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林燕然早闻见飘出来的酸酸甜甜又带着大米清香的好闻味道,刺激的口腔不住分泌津液。
她勉强笑道:“果然很香。”
柳蓁蓁便道:“刚出锅,还很烫,刚好晾一晾,我先给你换药。”
林燕然应了,靠在椅子上,解开了衣衫。
柳蓁蓁立刻细心地发现,她靠向椅背的那一刹那,就闭上了眼睛,且眉间褶皱深深。
明显是在忍痛。
她眼圈马上红了。
强忍着哽咽,给她剪开了纱布,清洗,换药。
伤口一点都没长好。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忍着想流泪的冲动,给她上了药,缠上纱布,系上衣带。
而后林燕然勉强直起身,开始吃药膳。
屋内寂静的落针可闻。
她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燕然吃的很努力,尽力将一罐子药膳都吃完了,而后挤出一丝笑:“师姐,辛苦你了。”
柳蓁蓁搀扶着她躺下,给她放下了纱帐。
出门前,她很努力地整理了一番心情,不想走出去时哭出来。
来到廊下,她找到等候多时的有琴明月,将实情告知。
“伤口一直没有愈合,我又给她换了药。”
柳蓁蓁强压着心里的难过,尽量平静地传达事实。
有琴明月紧盯着她的眼睛,柳蓁蓁带着面纱,可是眼睛露在外面,眼神骗不了人。
她声音平静,但是眼圈是红的,眼神很悲痛。
有琴明月攥紧的手猛地颤抖了起来,控制不住地上前半步:“蓁蓁,燕然到底怎么样?”
柳蓁蓁直视着她,轻声道:“她的伤势,没有任何好转,且还在加重,她连日来饮食锐减,不及往日三分之一。”
有琴明月如当头一棒,木然呆立。
等她醒神时,柳蓁蓁早已离去。
她僵硬地转身,一步一步挪动脚,走的歪歪斜斜,几欲摔倒。
叠翠、湘雨、洪宝、沈琴心全都紧跟在她身侧,神色焦急,连连低声呼唤,可是她都听不见,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着。
等进了房间,她才木然地说了一句:“都退下。”
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退出门外。
有琴明月慢慢挪着脚,朝着床边走去,两只眼睛正在发出胀痛,眼眶被挤压的发酸,视线越来越模糊,忽然间,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打湿脸庞。
她的脚终于挪到了床边,身体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栽在了被褥间。
染满泪水的脸庞埋进其中,发出了痛苦的抽泣声。
一股悲凉感,笼罩身心,让她感觉身体开始发寒,泪水也越来越多,脸庞压着的被褥,正在一点点变得湿润。
眼角的泪水不住被挤压出来,可却听不见哭声,只看见肩头不住抖动,带动整个身体发颤。
自从前世母后葬身火海后,她再也没哭过。
后来她登上皇座,冷冰冰地俯瞰着下方的群臣,发誓,再也不会为任何事任何人流一滴眼泪。
可此刻,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她甚至想放声痛哭,却又被后悔折磨的毫无底气。
“阿然……阿然……”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挣扎着爬起来,擦干了眼角,恢复了平静。
甚至经历了这一番悲痛和悔恨的洗礼后,她神情变得更加坚毅起来。
那么多的悲惨经历,都没有打倒过她,这件事也不能打倒她。
她怎么失去林燕然的,就要怎么把她追回来!
深夜,暗影来报,诸葛侯和南宫天终于赶来了。
她立刻召见了两人。
“朕此行要前往蛊神教求见南疆蛊姥,但是蛊神教历来神秘,资料甚少,需要二位先行一步,打探蛊神教有关的一切信息。”
诸葛侯和南宫天在大战后就在神京城建武馆、开镖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弟子也收的越来越多,风头越来越盛。
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当初他们接受了林燕然的招揽,投身了朝廷。
听见有琴明月这番安排,立刻毫不犹豫地应下:“草民谨遵圣意。”
有琴明月又道:“你们谨记,此去小心谨慎,不可和对方起冲突,更不可轻举妄动,谨言慎行,一切等朕抵达再行事。”
临行前让密探召来两人,是慎重考虑过的,江湖上的大部分门派,对朝廷都十分抵制,二人是江湖身份,前去接洽,更便利一些。
诸葛侯和南宫天对视一眼,暗道这差事可比拼命轻松多了,当即慨然应诺,连林燕然也没来得及见便连夜离去。
有琴明月又挑灯看起密探带回来的资料。
看罢,她召来暗影。
“你如今已是大宗师之上,再加上暗云她们四个宗师,可能匹敌蛊神教?”
暗影道:“主子,蛊神教历来神秘莫测,擅长的又是蛊虫之术,令人防不胜防,若是起了冲突,属下第一时间必须护住您。暗云她们四个,恐力有不逮,不过加上林郎君那边的林凤凰和姬越,便有较大胜算。”
有琴明月沉吟未语,半晌忽道:“群英会前,蛊神教去过神京城,为何提前离去?”
暗影道:“听说是林郎君拜托柳郡主赶制了许多驱虫药粉,捉住了蛊神教的一位弟子,而后与对方谈判,蛊神教的圣女用药材换到了脱胎丸的配方,拿到手就提前走了。”
“原来如此。”有琴明月陷入思索。
暗影想了想,又道:“主子,我听林凤凰说过,上次林郎君被半步蛮神砍伤,多亏了蛊神教的圣女出手相助,不然恐难逃一劫。”
有琴明月略略点头,眸光轻闪了两下,果断道:“传旨,即刻安排人八百里加急去见靖南将军姬勇,告诉他,朕抵达之日,天乾国和南越国的国王务必前来觐见!”
暗影犹豫了下,道:“主子,如此一来,您的行踪便会暴露,于您安危不利,请主子三思。”
有琴明月神情肃然:“朕意已决。”
“是!”暗影领命而去。
有琴明月走向床边,凝望着沉沉的夜色。
蛊神教是个未知数,她不敢赌对方的诚意,只能做足完全准备。
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要保住林燕然的命。
*
龙安城。
柳红凰自回京师后,便将柳弘玉之死,都推在了司马胜和神瑶国的头上。
皇帝柳允宇雷霆震怒,龙渊国朝野震动,陷入了一场不见硝烟的权力争斗。
等到柳红凰从暗流急涌的权力旋涡中分出一丝心神,黑龙寨金矿再次被盗的消息,迟迟传来。
接着密探又告诉她,清怡郡主柳蓁蓁一直藏身在凤凰镇。
此事立刻让她怒火滔天,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马上动用权力,让人八百里加急给石门县总兵卢云鹏传了一道命令。
“凤凰镇镇民保护太子不力,叛国求荣,罪无可恕,即可发兵,屠灭全镇,鸡犬不留!”
这道命令传到卢云鹏手里后,他告知了自己的亲信——边军都尉王力,打算由王力领兵去屠镇,区区一个镇子罢了,两千兵力足以剿灭。
王力此前也率兵出征,在战争中结识了王惊鸿,对他的智谋十分赏识,还曾多次向上官举荐王惊鸿。
听闻此令,惊骇无比,拐弯抹角向卢云鹏询问缘由,却遭冷冷回绝,只要他带人去屠镇。
王力只好从总兵府出来,叫来亲信随从,飞马去给王惊鸿送信。
起码能救他一个,也是一个。
林燕然去南疆,只带了赤豹五人、姬越、林凤凰、王首春和陈小花,再加上柳蓁蓁、柳翰飞,以及柳翰飞的亲卫队。
王惊鸿专门留下来保护镇子。
他武力一般,但是统兵作战无人能比。
收到王力的传信后,他大吃一惊,马上命林雄召集来了凤凰镇剩下的猎户和新培养出来的少年队。
加起来,足足有一百五十人。
接着又命人快马加鞭,去周围四个镇子寻找支援。
不过他没有让人说出实情,而是让人传信:“有人要来抢劫制药作坊,想要自己那份银子,全镇出动过来保护作坊,不然以后一分银子没有!”
那些人都是乡民出身,要是知道官兵派人来屠镇,那不得跑的比兔子还快?他得先把他们都拉下水。
五个镇子的人马加在一起,再加上山林的掩护,绝对可以给那些官兵迎头痛击。
而在这个过程中,剩下的老弱妇孺可以朝凤凰山撤退。
先保住命再说。
镇子幸存下来的猎户得知官兵要来屠镇,各个都义愤填膺,袖子一撸,满脸杀意。
“干他祖宗!老子为国卖命,凤凰镇死了四十四条人命,朝廷不奖励也就罢了,居然还来屠镇,这个良民,老子是一天当不下去了!”
“反了!反他爹的!”
“先杀光那些狗日的官兵,咱们找郎君去!”
乡堡林大山急得老眼泪流:“万万不可造反啊!朝廷必定是弄错了,我们凤凰镇人为国捐躯,一代又一代,朝廷怎么忍心屠镇啊?”
“必是弄错了,必是弄错了啊!”
他左劝,右拉,说是要去石门县喊冤。
王惊鸿只好让人架着他回去,老头子不肯接受事实,他们这些年轻人可不能。
他一番布置下去,带人埋伏在密林中。
可惜,卢云鹏在王力出发时,忽地又派了另一名都尉,也领了两千人马,随着他一起出发。
这个临行前的变故,立刻让王力变了脸色。
四千人马,这是真的要斩尽杀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