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回:说鬼楼结识新朋友,疾风夜如意巧擒贼
第二十一回:说鬼楼结识新朋友,疾风夜如意巧擒贼
“什么东西?”
如意打着灯笼到了门口,却什么都没看见,今晚刮风,乌云蔽月,她的灯笼只照到方寸之间,其余皆陷入黑暗。
回想那团黑影,猫和蝙蝠都不可能那么大。
难道看花眼了?
如意举着灯笼,把第五层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看来真的看花眼了。
如意重新关门落锁,次日,在饭堂里和胭脂红霞她们把这件事当茶余饭后的笑话讲。
如意说道:“……我真是太多心了,要想进咱们颐园,至少要过五道门户,除非盗贼插了翅膀,才能飞进来呢。”
胭脂说道:“你就是累的,采了一下午松柏籽,还要划船,也不歇一歇就拿去熏了,五层楼爬上爬下的,可不累得眼前发黑么。”
红霞说道:“就是就是,昨晚只要你开口,我们都能过去帮你熏屋子。”
“不行不行。”如意摆了摆手,“我可不敢,米市(芾)的一幅画,我全家的性命都不够赔的,我可不能把你们牵扯进去。以后我别着急干活就是了,累得眼前发黑,万一爬楼梯失了脚,没得把自个小命赔进去。”
这时,在邻桌吃饭的一个丫鬟凑了过来,神神秘秘的低声说道:“是不是遇到鬼了?”
如意从未和这个丫鬟说过话,不过有些面熟,通常在饭堂吃饭的时候,这个丫鬟就坐在她们隔壁桌。
如意说道:“鬼才好呢,我娘说过,这世上就没有鬼,即使有,鬼没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一些死人的执念罢了,活人才可怕呢,你永远都不知道有些人揣着什么坏心思。”
胭脂,红霞都点点头,
那个丫鬟却说道:“承恩阁的来历,你们怕是不知道吧?”
红霞是个爆脾气,她很不喜欢这个丫鬟这种吊人胃口的语气,直接就反问道:“你谁呀?那个房里头的?”
这个丫鬟有些自来熟,她站起来,从自己桌坐到了如意她们桌,这是个方桌,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坐着如意她们仨,只有北方是空的,她就坐在北面。
丫鬟说道:“我叫帚儿,扫帚的帚。我是粗使丫头,是打扫十里画廊的。”
粗使丫头,是颐园最低等的丫鬟,每月月钱两吊,连如意这样的三等丫鬟都不如。
“帚儿?”红霞噗呲笑了,“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啊?你是东府还是西府的?”
帚儿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我不是侯府家生子,是外头买来的,管事嬷嬷懒得费神给我们取名字,把我分到洒扫那里,每天就是拿着扫帚扫来扫去的,就叫帚儿了,我们那里还有叫箕儿,和抹儿的呢,就是簸箕和抹布。”
难怪如此,外头现买进来的,没有任何靠山,只能干最粗的活,名字也是极其随意,就像以前的鹅姐,一对大鹅买来的,就叫鹅姐。
没办法,今年水痘闹的太厉害了,两府的家生子死了三十几个,还有的脸上身上留了疤,这样的面目没法进颐园干活,所以现从外头买了十几个面目齐整的丫鬟先使唤着。
如意还惦记着刚才帚儿刚才说的话,“承恩阁不就是登高观景的楼阁吗?还有什么来历?”
帚儿摇摇头,“颐园以前的主人姓石,石家谋反,被人告发了,这不要抄家嘛,石家的女眷们被圈禁在承恩阁,那石家的当家奶奶就说啊,与其等着坐牢受辱被砍头,还不如清清白白的死在这里。”
此话一出,如意等人都觉得背后一凉。
红霞口快,催促道:“后来呢?”
帚儿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说道:“都挂在房梁上,自尽了。后来,听说里头闹鬼,有女人的哭声,守房子的士兵说亲眼看见白衣女鬼吊在房梁上呢,那地方就成了鬼屋。”
明明刚喝完热汤,如意却觉得身上冷起来了。
胭脂见如意身体僵直,知道她害怕了,就说道:“你是外头买来的,如何知道这些?我们家生子都没听说过。别是有人胡说吧。”
红霞也问道:“你什么来头?那里人?你这些鬼话都从哪里听说的?”
帚儿说道:“我是朝阳门外三里屯的佃农之女,今年大旱,庄稼欠收,我家交不起租子,就把我卖了,这些掌故都是从把我卖到侯府的人牙子薛四姑那里听说的。”
如意继续追问:“这个薛四姑又是怎么知道的?”好希望这是瞎编的啊!
人就是这样,遇到困难,本能的是先逃避。
帚儿说道:“薛四姑她家世代都是牙行的人,经历的事多,她说当年石家被抄,家产罚没充公,石家家奴们都成了官奴,被官府廉价发卖了,薛家是官牙,就是干这个的,她们家经手了不少石家家奴,这些都是家奴们告诉她的。”
胭脂忧心忡忡,“怎么办,这大概是真的,你一个人守在承恩阁,万一……”
红霞说道:“要不你请一尊佛放在承恩阁里镇着?”
如意摇摇头,自己给自己打气,“我有咱们家庙怀恩观张道长送的护身符,能驱邪祟,从今儿起我就戴在身上,睡觉都不摘下来。”
帚儿缩了缩脖子,“我……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对不起,吓到你了。”
如意强作镇定,说道:“不关你的事,这么邪门的事,即使你今天不说,明儿也会传到我耳边,再说,这些闹鬼的传闻,只要死过人的地方都有,没什么大不了的。”
胭脂说道:“ 也对,不过,你若那天觉得闷了,可以随时找我们去伴宿。”
红霞也说道:“就是,你别总是一个人撑着,大家在颐园的日子还长着呢,得互相帮忙。”
旧友和新友都如此的热心善良,如意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暂时击退了恐惧,她笑道:“我省的。”
话虽如此,如意回去就把护身符挂在脖子上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如意恍惚听见有女人的哭声,但正值冬天,北风呼啸,呜呜的声音很像哭声,听不真切。
如意心想,日有所思,就疑神疑鬼的,把北风听成哭声也正常嘛,她摸着枕头的娃娃,这个年纪瞌睡多,不一会也就入睡了,才不管外头鬼哭风嚎的。
就这样过了几天,如意把被子拆下来、把床单等放在水桶里,来到湖畔边的石阶码头上清洗。
进园子的时候,如意娘叮嘱过她,床单被罩什么的,都由吉祥带回家给她洗。
当时如意答应了。
但是如意洗了一回自己的衣服,手冻得发红,她想着,如果交给娘洗,受冻的不就是娘么?
她舍不得,娘宝贝她,她也心疼娘啊!
于是,乘着湖水还没结冰,床单被罩这种大家伙她也是自己洗。
如意用搓衣板把床单洗干净了,扔到湖水里漂去皂角的泡沫。
此时她的手已经冻僵了,差点没抓住床单。
一只手伸过来,牢牢抓住床单一角,“如意,我来帮你。”
正是帚儿。
自打那天在饭堂认识帚儿,她每天打扫十里画廊,只要经过承恩阁,就会上来打个招呼。
如意也会客气的请她喝杯茶,喝的是如意娘亲手抄的油茶,这东西就像一盏热面汤似的,能够饱腹暖身子,最合适干活的人。
当然,帚儿也不白喝她的茶,十里画廊是把颐园几乎所有庭院都连接起来的地方,她每天挥舞着的扫把在十里画廊里穿梭,走的地方多,自然消息就比较灵通。
比如现在,帚儿一边抖着湖水里的床单,一边说到:“昨天松鹤堂的丫鬟们吵架了。”
“哦?”如意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花椒坐在画廊里抹泪呢。”帚儿说道:“见我过来扫地,她擦干眼泪就回去了。”
如意心道:看来花椒吵输了,平日看她口齿机敏都挺不错的啊,怎么吵输了呢,看来松鹤堂的“高手”太多了。
帚儿继续说道:“我感觉咱们老祖宗这几天就要搬进来了。”
如意问道:“怎么说?哎呀,我说你这个人,说话总说一半,吊人胃口。”
帚儿笑道:“我不这样说话吸引你们,你们这些家生子都不搭理我啊。”
帚儿确实很想早日融入颐园。
如意笑道:“你要是总这样说话呀,就真没有人和你聊了。”
帚儿说道:“今儿一早,王嬷嬷就带了好些个小厮、粗使婆子等等,推着车,抬着箱笼,送到了松鹤堂。我瞅了几眼,都是些幔帐铺盖,你想想,都开始铺床挂账了,老祖宗肯定这几天就要搬进来。”
说的有道理,如意看湖水里的床单已经漂洗干净了,就把床单捞起来,和帚儿一人一头,拧麻花似的把床单的水绞干。
干完活,如意说道:“走,去我那里喝杯茶。”
帚儿拿起扫帚,说道:“我还有好几里的画廊要扫,改日再领你的茶。”
如意感叹,“瞧你这个好模样,好性情,你爹娘怎么舍得把你卖了。”
帚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田地干旱,庄稼欠收,把我卖了,我和老子娘都能活下去。我在这里挺好的,有吃有穿,活计也不累——下田种地才累呢。每个月还有二百月钱,我以前做梦都没想到一个月赚这么多。”
如意问:“你在这里想爹娘吗?”
我可是黑天白日都想我娘啊!
帚儿说道:“想是想,不过想也没有用,他们拿着我的卖身钱出去做买卖了,说赚够了钱就来赎我,还不知到猴年马月去呢,我在这里能开心一天是一天,不想那些有的没的,徒添悲伤罢了。”
这个帚儿倒想的开,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苦呢。
如意把床单晾晒在院子里,心想我和娘都要好好过每一天。
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如意把晒干的床单收进去,听见前头有人叫道:“看房子的人出来!”
如意赶紧从后罩房跑到前面,见到顶头上司王嬷嬷带着上夜的女人们站在承恩阁前。
王嬷嬷使了个眼色,“开门。”
如意从胸口取了钥匙,打开一楼的门。
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王嬷嬷问:“你熏了香?”
如意说道:“里头油漆味太重了,我采了松柏籽熏的香。”
“不错,眼里有活。”王嬷嬷对她依然是这个评价,随后领着女人们走进楼阁。
她取出一方洁白的帕子,抹了抹桌面和椅子,手帕依然洁白如初,没有灰尘,看来每天都在打扫。
一共五层,王嬷嬷都亲自检查了一遍,说道:“三天之后,咱们老祖宗要搬进园子。那天,你们这些丫鬟都穿红袄,着蓝裙子,梳双环,扎红发带,可记住了?”
看来帚儿猜中了。如意忙道:“记住了。”
王嬷嬷继续吩咐,“入园当日,老祖宗应该不会逛太多地方,但是你得先预备着,把一楼的地炕烧起来,弄的暖暖的。”
如意应下了。
晚上的时候,几个粗使婆子抬来了几筐红罗炭。
婆子说道:“这东西可贵了,承恩阁专用的,你别拿去私用,到时候不够,你会被责罚的。”
如意的份例是煤块,烟气重,红罗炭烧起来没有烟熏味,是主子们的份例。
“多谢妈妈们提醒,妈妈们辛苦了。”如意清点了红罗炭,说道:“刚烧了滚水,冲了油茶,妈妈们吃杯茶再走。”
天寒地冻的夜里,瞧着这些婆子们比母亲的年龄还大,抬这些重物不容易。
如意捧茶,婆子们都吃了。
吃人嘴软,婆子们收了轻视之意,说道:“你这孩子年纪虽小,但还挺懂礼数。”
如意说道:“我年纪小,好多事情不懂得,妈妈们有了年纪,见识广——我看守承恩阁有些日子了,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什么吊死鬼,妈妈们听过么?”
有个大概五十岁的婆子很是感概,说道:“怎么不晓得?我以前就是石家的家生子,那时候年纪还小,刚刚记事呢,后来全家被官卖了,我和父母被卖到不同的地方,从此失散。”
说起往事,婆子拿出帕子擦泪,“抄家的时候,我们下人们都被关在马棚里,没有床铺,就挤在干草堆里睡,晚上的时候,听到哭声震天,说夫人小姐们都在承恩阁吊死了。”
如意提起油茶壶,给婆子们续茶,“之后听说闹鬼,是真的吗?”
那婆子说道:“唉,什么鬼不鬼的,活着尚且做不了什么,死后又能怎么样呢?那时候,看守的士兵不准我们哭,说夫人小姐自戕,罪加一等。你们说说,都犯了谋反大罪,还怎么罪加一等?难道给鬼治罪去?”
喝完了油茶,如意打着灯笼,送婆子们下台阶,“妈妈们小心,石阶结了霜,路滑。”
告别的时候,那婆子眼睛里还有泪光,问道:“小丫头,你是听到吊死鬼的流言,有些害怕,所以才问那些话吧?”
如意点点头。
那婆子说道:“可怜见的,一个人守在这里,回头我跟我们这些上夜的女人们说说,夜里多来承恩阁走走。”
如意忙道:“多谢妈妈,不知妈妈如何称呼?”
那婆子看着承恩阁廊下的灯笼,恍惚回到了过去,“我夫家姓吴,她们都叫我吴婆子。不过,我分明记得,小时候我爹娘叫我蝉儿,就是夏天的那个蝉,我娘说,我是在蝉声里出生的,就叫蝉儿。”
纵使这个妈妈年纪大了,但谁不曾经是母亲的宝贝呢?我娘说过,就是一百岁,我也是娘的大宝贝。
如意被那婆子勾的也想娘了,心头涌来一股酸楚,“那我就称呼您蝉妈妈吧。”
那婆子笑了,说道:“行啊,我回去就把名字改了,不叫吴婆子,以后都叫我蝉婆子,反正我那死鬼老公死了几十年,无儿无女的,快入土的人了,还是改回以前的名字吧,说不定到了阴曹地府,我在阎王面前报出名字,还能和我爹娘相认呢。”
如意听了,很是感触,她打着灯笼,沿着十里画廊送了蝉妈妈一廊又一廊。
夜路上,蝉妈妈也问了她的出身,得知她是个遗腹女,说道:“你娘真厉害,寡妇失业的,把你养这么好。”
此时思母的如意对蝉妈妈有些移情,也卸下老成谦虚的伪装,重归十二岁的天真,就像在如意娘面前撒娇似的,说道:“我也觉得我很好啊。”
送走了蝉妈妈,回到承恩阁,如意几乎被冷风吹透了,但心里暖暖的。
这回真的把什么吊死鬼放下了——单是努力往上爬,攒钱给娘养老,娘将来老的时候,不至于像蝉妈妈这样一把年纪了还要上夜,就够我操心了,什么神神鬼鬼的,往一边去!
鬼有什么可怕的,穷比鬼更可怕。
如意斗志昂扬,发誓要在颐园里混出头,和娘一起过上好日子。
三天后,也就是十月二十一,老祖宗要搬进来了。
如意每天打扫,熏松柏籽,简直把承恩阁当个活祖宗来照顾。
胭脂和红霞在梅园也是整天忙,此时离梅花开放还早着呢,但是老祖宗喜欢赏梅啊,上头就弄了好些绢花制作的梅花,胭脂她们要把这些以假乱真的假花绑在梅枝上,希望博得老祖宗一笑。
至于帚儿这种洒扫上的粗使丫头就更忙了,十里画廊,扫帚都不让用了,她们跪在地上,要把地板都擦一遍!
连整天乐呵呵的帚儿都不禁有了怨言:“我洗脸都没有擦地细致。地板擦得发亮,不也得让人踩么。”
但没有办法,上头一句话,下面的人跑断腿。
十月二十,北风呼啸,且没有太阳,是个阴天。
一旦没有日头,这天就明显更冷了,如意从下到上打扫了五层楼,复又下到一楼,刚才一阵劳作,身上不冷,但是脚冷,如意跺着脚,看着天色和风向,感觉明天可能会下雪。
下雪天,明天点燃地炕可能都很难立刻暖起来,不如今天把地炕烧起来,不用太大的火,只需保持地炕的炭火不灭就行了,明天无论什么时候走进去都是暖的。
王嬷嬷不是经常说么,眼里要有活。
说干就干,如意把一筐红罗炭拖到一楼外头地炕的入口。
和家里的大炕不同,地炕的点火口和烟道都在户外,通过地基下埋的火道和烟道往一楼地板供暖,这样屋里一丝烟火气都没有,温暖舒服。
地炕的炭火入口,是个用铁皮包裹的木头小门,为了保暖,门很小,大概只有梳妆镜那么大。
如意坐在小杌子上,打开炕门,她在家里烧过土炕,知道烧炕之前先要用铁铲把里头烧完的炭灰先铲出来。
如意拿着把铁锹伸进去铲灰。
四十六年过去了,时光停滞,炭灰都结成了块,就像灰色的土胚似的,此外,还有几具老鼠的干尸。
蟑螂老鼠都是底层百姓常见的,如意没有大惊小怪,从容的把四十六年的陈年老灰和老鼠干尸都铲进灰桶。
第三铲时,如意听到“呯”的一声脆响,好像铁铲碰到了什么硬东西。
如意慢慢的把那个硬东西铲了出来。
居然是个斧头!
斧头的斧柄部分早就烧成了黑炭,但斧头铁制的部分保存完好,因包裹在炭灰里,也没有生锈,沉甸甸的,一看就是好铁锻造的。
这东西娘拿着手沉,但很适合给吉祥劈柴火。
如意决定把斧头送给吉祥。
终于把火道清干净了,如意点火,烧红罗炭,然后把炕门关上,让地炕慢慢的烧。
烧完地炕,如意把斧头冲洗干净,包在粗布里,拿到东门,吉祥在门口该班。
“我送你一样东西。”如意打开包袱。
“斧头?”吉祥拿起斧头,在手里掂了掂,“这铁用料不错,一定锻造了好些日子——你从那里搞来的?颐园怎么有这种东西?”
如意说道:“我今天烧地炕时,从火道里铲出来的,估摸是以前烧炕的人粗心大意,把砍柴的斧头当柴火扔进去了。”
吉祥很喜欢,“这么好的斧头,用来砍柴太可惜了,我拿回去,要九指叔帮忙套个斧柄,我拿去当兵器用——噫,这里刻着字呢。”
如意凑过去细看,斧脊上果然有刻字。
如意说道:“彪字。”
吉祥不乐意了,“你怎么骂我呢?我又没得罪你。”
如意一把拧住他的耳朵,颇有鹅姐的风采,说道:“是个彪字的彪,不是骂你彪子(傻瓜的意思),傻子!”
吉祥不好意思的揉了揉耳朵,“你怎么认识这个彪字?”
“认字认半边嘛。”如意指着斧脊上的刻字,“左边是老虎的虎吧,这个字不读书也熟,右边有三撇,咱们不是经常听人说,虎生三子——”
没等如意说完,吉祥就接着道:“必有一彪!”
“对啦。”如意很自信,“虎字旁边有三撇,一定是个彪字。”
如意识字不多,但很有自己的见解。
吉祥把玩着斧头,“谁会在砍柴的斧头上刻字呢?我觉得这个斧头应该是个猎户的,这个猎户拿着这把斧头杀过三头老虎,所以刻了个彪字。”
如意说道:“管它是干什么的,反正是人不要扔到地炕里当柴火烧的,不值钱,你拿回去砍柴火也好,当兵器也罢,随便你。”
吉祥乐颠颠的把斧头收好,说道:“昨晚我回家睡,你娘问我,怎么还不把床单捎出来给她洗,你以前最多十天就要换一次。”
如意说道:“你就跟她说,我在颐园清闲的很,自己就洗了。还有,油茶快要喝完了,得空炒一些捎进来。”
吉祥点点头。
如意想了想,说道:“还有件事,你帮我打听一下,牙行里有个薛四姑,做人牙子买卖的。”
吉祥不解,“你打听人牙子干嘛?人牙子可都不是什么好人呐,再说,你要我打听,至少要告诉我打听什么东西?”
“哎呀,这话说来长。”如意摸了摸脑袋,“我在颐园认识了一个妈妈,人挺好的,小名叫蝉儿,五十岁了,以前是颐园旧主石家的家奴……”
如意把石家被抄、家奴成官奴发卖、蝉妈妈和父母从此失散、如今蝉妈妈孑然一身,无儿无女,风烛残年还要上夜当差的事情说了。
“……我看蝉妈妈说起她名字的来历,在蝉声里出生,就叫婵儿时那个眼神啊!”如意叹气摇头,“我当时差点哭了,我想起了我娘,这几天,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想为蝉妈妈做点什么。”
如意是个善良的姑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吉祥说道:“想给蝉妈妈寻亲呗,不过蝉妈妈的父母应该去世了吧,官奴劳碌命,有几个长寿的。”
如意说道:“如果她父母长寿的话,或许能见一面。如果死了,最后卖到谁家?葬在那里?有没有后来的兄弟姐妹?还是有希望的嘛。如果有一天,我和娘失散了,我就是拼了最后的力气,也要寻找娘的消息。”
吉祥也跟着叹气,“好吧,我给你打听去——为什么非要找薛四姑啊?”
如意说道:“我有个新认识的朋友,叫做帚儿,她是外头买来的,就是薛四姑把她卖到了东府,她说,薛四姑是祖传的牙行买卖,当年石家被抄,石家家奴罚没官奴发卖时,薛家经手了好些石家家奴,或许能查到一些线索。蝉妈妈说,她父亲叫来福,母亲就叫来福家的。”
吉祥说道:“又一个来福,来福还是咱们东府大管家。奴仆叫来福的可多了,基本每家都有个叫来福的家奴,不好找啊。”
来福这个名字,就像女人叫素贞,男的叫铁柱一样,满大街都是,叫一声“来福”,估摸有十几个来福望向你,说“啥事”,或许还有几条叫来福的狗也跟着旺旺两句呢。
如意嗔道:“我知道,试试看嘛,我的好弟弟。”
从小到大,吉祥根本扛不住如意这这一句“我的好弟弟”,说道:“我,我去试试。”
把事情交代完,如意去了大厨房饭堂,今天活多,洒扫,烧地炕,可把她饿坏了!
现在如意、胭脂、红霞、还有帚儿四人已经很混熟了,只要她们同时在饭堂出现,必定坐一桌,热热闹闹的吃。
今天的菜是干豆角烧肉和炒白菜。菜是不错的,但今天每个人干活都多,又是长身体的年龄,都很饿,把饭菜都吃完了,还是有些意犹未尽。
四个人,端着四个空碗,面面相觑,都没吃饱。
如意笑道:“去我那里喝油茶吧,那东西顶饱。”
正说着话,蝉妈妈来了,看着一桌子空碗盘,以及四个少女没舍得放下来的筷子,说道:“你们四个,跟我来。”
蝉妈妈把她们带到灶房,起锅烧油,用葱花爆锅,烧了半锅开水,往里头下挂面。
蝉妈妈说道:“我们晚上上夜,要吃些夜宵垫肚子,灶上的女人做了晚饭就走了,夜宵都是我们自己动手。”
面煮上了,蝉妈妈还嗑了四个鸡蛋,不一会,四碗香喷喷的鸡蛋面端上桌。
如意四人忙谢过了,埋头吃加餐。
如意吃着面,说道:“我今儿拜托了一个朋友,去找牙行的薛四姑打听蝉妈妈家人的消息,还是有希望的,妈妈且等等信。”
人活着,就是一点心气,留些念想,日子就有了盼头。
蝉妈妈把芋头埋在炭里,这是晚上的夜宵,说道:“你真是人小主意多,还真真替我找去了,别太破费,我以前也找过多次,都没成。”
如意笑道:“不费钱,就是有点费腿,横竖他从小就坐不住,没笼头的野马似的喜欢往外头跑,就让他多跑跑。”
四人吃了面,分工洗碗刷锅,各自都回去了。
帚儿跟着如意到了承恩阁,如意说道:“你快回去吧,不用送了,明天老祖宗就要搬进来了,有的忙。”
帚儿有些尴尬的用脚踩着地砖,“我……我还是没吃饱,能不能去你那里喝杯油茶溜溜缝?”
如意笑道:“你早说呀,这有什么的,跟我来。”
后罩房里,如意捅开炉子烧水,把两勺油茶面放在碗里,用滚水冲。
帚儿说道:“为什么只冲一碗?你不喝么?”
如意说道:“我吃饱了,再也吃不进去其他东西,撑得肚子晚上睡不好。”
帚儿吃完油茶,如意来还把剩下的油茶面全部送给帚儿,“你拿回去,饿了就冲着吃。”
帚儿慌忙道:“怎么能连吃带拿呢,多不好,再说你都送给我,你自己喝什么?。”
如意说道:“明天我的朋友就会把娘抄好的新油茶送到东门——我娘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只要听说我要的东西,她就是晚上不睡觉,也会连夜把东西做好送来,就怕饿了我、馋了我。”
“有娘真好,多谢了。”帚儿叠声谢了,捧着油茶回去,如意要送,帚儿把她推进房里,“晚上冷,别出门了,歇着吧。”
如意把开水灌进锡瓶里,塞进棉套,又塞进炕上的被窝里保温,晚上睡炕口喝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喝一口,到天明都是温的。
如意按照如意娘的嘱咐,一丝不苟的泡脚、检查门窗,她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摆在枕边——这都是王嬷嬷说过的,红袄、蓝裙子,明天还要梳双环,扎红发带。
因明天要穿红袄嘛,所以如意把钥匙提前放进红袄左襟的暗兜里。
准备好明天的衣服,如意吹灯,抱着木头娃娃,很快入眠。
哭声,女人呜咽的哭声,是从上面传来的。
如意抬头瞧去,看见房梁上悬着一排排穿着白衣服的女人,她们披散着头发,长发垂到脚踝,几乎和人一样长。
接着,她们的舌头也垂下来了,红红的,长长的,一条条悬挂在嘴里,就像如意娘腊月里腌制的香肠,晾在屋檐下晒着。
吉祥拿着一把斧头,站在“香肠”之间,问如意:“你要吃那根香肠?我割下来。”
如意吓得大叫:“快走!这不是香肠!这是舌头!”
吉祥消失不见,舌头们却像是长了手,纷纷向如意伸过来!
啊!
如意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就在后罩房的炕上,身边是佛郎机木头娃娃。
原来做噩梦了。
如意复又躺了回去,但刚才的梦太刺激了,这个觉接不起来。
如意现在满脑子都是“香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就是太操心明天老祖宗要进园子的事了。
如意自我安慰着,心想,五层楼都打扫干净了、用松柏籽熏过了、地炕也提前烧暖了……不对,地炕!
如意又猛地坐起来,她意识到自己有所疏漏:地炕不像她睡的火坑,火炕小,且点火口在屋里,和烧水的炉灶是连接在一起的,所以用的柴火少,只需在睡前往炉膛里添一个大煤块就行了。
但是地炕不一样,地炕大啊,整整一层楼呢,且点火口在外头,比较费柴火,她吃晚饭之前烧的红罗炭怕是不够,应该在睡前再添一些的。
烧到半夜,地炕的火要是熄了,明天承恩阁冷冰冰的,再烧怕是来不及。
想到这里,如意穿衣起床,去给地炕添柴。
她顺手拿过枕边的红袄穿着,晚上来不及梳头,就戴上一顶羊皮里子、外层是黑绒布的观音兜,把头脸大部分都包起来,只露出眉眼口鼻和嘴巴。
穿好了衣服,如意打着气死风羊角灯笼,开门去承恩阁。
但在碰到门栓的一瞬间,如意愣住了。
门栓歪斜在一边,根本没有拴住门把!
平日她都会检查一遍门窗再睡觉,门栓是规规矩矩拴在最中间的,但这时候的门栓是歪的,门根本没有关严,外面用力一推就开了。
有人从里头移开门栓,开了门,可这里只住着我一个人,谁会动门栓?
难道是鬼?
不,这世上没有鬼,如意摇摇头,难道……有人乘她在关门之前就偷偷溜进来藏在屋里?
这个可怕的念头涌进脑子里,如意颤抖的手摸向红袄左襟里的暗兜,这里藏着承恩阁的钥匙。
钥匙不见了!
如意如遭雷击。
是谁?
在睡觉之前我才把钥匙换到红袄的暗兜里,那时候钥匙明明还在。
不可能是鬼,鬼要开门,如何用得上钥匙?
是人干的!
如意脑子里闪现王嬷嬷那句话,“你全家的性命都赔不起”。
是什么人要害死我全家?
我跟你拼了!
气愤之下,如意回头将一把剪刀揣在红袄的暗兜里,顺手拿起一根烧火用的烧火棍,就往前头承恩阁跑去!
也不管什么来不来得及,此时她没有时间考虑太多,怒火压制了恐惧、焦虑,连灯笼都没有拿,她只想快点跑到承恩阁,看到底丢失了什么、如何弥补挽回。
黑暗中,如意看到承恩阁南边亮起了一束火苗。
有人!一定是偷我钥匙的贼!
一切还来得及!
山下湖畔的十里画廊,有几点光,这正是上夜的女人们在打着灯笼巡逻。
如意大声尖叫道:“有贼!承恩阁有贼!妈妈们来捉贼啊!”
如意一边尖叫,一边往承恩阁南边跑,刚才的那束火苗就像一条火蛇,往承恩阁大门冲过去。
有人放火!
如意狂奔过去,承恩阁是个木制塔楼,为了防火,每一层的四角都有个大水缸,用来救火的。
她搬进承恩阁的第一天,因要打水擦桌子,就在水缸里舀了一桶水。
因最近天冷,水缸的水结冰了,但是她今天烧了地炕,地暖把水缸里的冰又融化了!
手边没有桶,如意就推水缸,想把缸推倒,但她的力气不够,水缸纹丝不动。
如意于是用力挥动着手里的铁制烧火棍,狠狠的砸向水缸!
呯!
一声巨响,古有司马光砸缸,今有如意砸水缸,陶制的水缸破裂,哗啦啦的冷水倾斜而出,瞬间就把火蛇绞灭了!
承恩阁保住了。
如意转头看向刚才火苗燃起的地方,只见一个远黑影掠过。
“别跑!”情急之下,如意把手里的烧火棍扔向黑影。
黑影很是灵活,感觉到后面的风声,黑影侧身避过烧火棍的攻击,但是此时水缸里的冷水已经流到脚边了,这里又是个石板铺就的大坡,黑影往坡下跑动的时候,脚下踩了流水,就像踩着西瓜皮似的,身体一下失去了平衡,顿时腾空,重重的摔在地上!
等黑影挣扎着起来时,如意已经追过来了,她就像一只愤怒的野猫,朝着黑影伸手乱抓。
这一抓,把黑影蒙在脸上的黑布给抓掉了。
借着朦胧的月色,如意看到了黑影的脸,她难以置信,“帚儿?”
正是她新认识的朋友,粗使丫鬟帚儿。
帚儿穿着一身黑,头发也用一块黑布包住,肩上背着一个黑布大包袱,一副盗贼的打扮。
帚儿冷冷道:“你是个好人,本想留你性命,但你看见了我的脸。”
言罢,如饿狼扑食般,帚儿朝着如意扑来,将她直直扑倒在地,伸手摸向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就要刺向如意胸膛!
可是,蓦地,帚儿觉得胸口剧痛,她低头一看,自己胸口插着一把剪刀,如意双手握着剪刀柄,愣愣的看着她。
原来如意在看着帚儿扑过来时,抽出了藏在左襟里的剪刀送了过去。
帚儿居然是自己扑向了那把剪刀!
剧痛之下,手一松,短刀落地,帚儿痛苦的按压住流血的胸口。
这时,上夜的女人们听到如意的尖叫声,已经沿着大坡跑过来了,奔跑的同时,还敲着一门铜锣,吵得震天响。
女人们尖叫道:“走水了!承恩阁走水了!”
由于距离太远,北风咆哮,如意的“捉贼”声她们听的不真切,她们没有看见黑影,但是她们远远的看见了火蛇蔓延,还听到了水缸破裂的声音,以及满地的流水啊!
所以,上夜的女人们以为是失火,敲响捅破大喊“走水”。
帚儿捂着喷血的胸膛,看着上夜的女人们越来越近,又看着远处的星星点点也在往承恩阁方向聚拢。
四面楚歌,绝望涌上帚儿的心头。
乘着帚儿发愣,如意乘机一把抓起帚儿肩背上的黑布包袱,狠狠一扯,将包袱抢回来了。
此时帚儿已经没有力气和如意争抢,她捂着肚子往下跑,和上夜的女人们擦肩而过。
如意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指着帚儿叫道:“蝉妈妈!有贼!快追!”
上夜的蝉妈妈等人赶紧转头回去追,这个帚儿一边跑,一边流血,越跑越慢,等到蝉妈妈等人将她围堵在十里画廊时,帚儿轰然倒地!
帚儿倒地的瞬间,如意解开了黑布包袱,里头是二十个画轴。
如意打开一个画轴,心道:果然是米市(芾)的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读者的订阅支持,继续听我讲故事,若知如意和吉祥如何改变命运,请听下下下下下下……回分解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为面子快刀斩乱麻,观迁居蝉妈说主人
第二十二回:为面子快刀斩乱麻,观迁居蝉妈说主人
老祖宗搬到颐园前夜就发生失盗,总管上夜的王嬷嬷半夜从东府过来审理此事。
承恩阁的地炕里加了红罗炭,烧的暖暖,如意抱着包袱守在这里。
由于帚儿的背叛,现在,她谁不相信,此时惊魂未定,警惕的瞪大双眼,谁都别想靠近包袱里的画,甚至包括蝉妈妈。
一直看到王嬷嬷进来,如意的眼神才有所缓和,赶紧把包袱打开,指着保存完好的画轴说道:
“王嬷嬷,米市的画全在这里,一副都没有丢失,不用赔上我们全家的性命,对不对?”
在门口守着的蝉妈妈说道:“这孩子真孝顺,和盗贼拼了命保护画轴,侥幸从鬼门关里闯过来,惦记的不是自己,还想着她娘。”
出了这么大事,王嬷嬷依然镇定自若,她打开画轴检查,脸上还有淡淡的笑容,“什么米市?是米芾,你连画轴的落款都不认识,还拼了性命去保护。”
原来那个字念“福”啊!如意出了丑,脸颊羞红,有些难堪,她努力的给自己挽回些尊严,说道:
“那正好,是福(芾)不是祸,米芾的画如此贵重,我应当拼尽全力去保护,不辜负嬷嬷的托付。”
闻言,王嬷嬷盯着如意看,“是福不是祸,好个机敏的丫鬟,你不光是眼里有活,也挺会说话,说吧,把这事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如意说道:“我方才细细回想了一遍,发觉失盗一事,早有端倪,我以前看见的黑影应该是帚儿在踩点,只是那时候被帚儿散播的吊死鬼传闻迷了眼……”
如意把帚儿费尽心机的套近乎、加入她们的饭桌聊天、在打扫十里长廊的时候时常去承恩阁的事情说了。
“……和我交上朋友后,她摸清了我藏钥匙的地方。昨晚她自称还没吃饱,去我那里喝油茶,她走的时候应该没有走远,等我出去倒灰桶、铲煤的时候,她悄悄回去,藏在隔间——我有两个房间,另一个没有炕的房间堆着我带来的箱笼,平日若不找什么东西,是不进去的。”
王嬷嬷紧锁眉头,“她是个不简单的贼啊,费尽心机接近你,偷了米芾的画作,还企图放火掩盖罪行。烧成灰烬,这样谁都不知道承恩阁的画丢了,把失火的责任推到你头上,不会有人怀疑她,她拿着画将来找机会出了园子,慢慢的销赃,好歹毒的心计,好缜密的算计。”
虽然帚儿未能得逞,但如意听了,背后还是吓出一身冷汗,“我娘说得对,人比鬼可怕,披着人皮藏着祸心,倘若她放了火,定是我看管不严的责任,无人知道画丢了,我百口莫辩,成了她的替死鬼。”
王嬷嬷问蝉妈妈,“那个帚儿醒了没有?”
蝉妈妈说道:“还没有,大夫刚刚把她的肚皮缝起来——肚皮捅破了,肠子都流出来了,大夫塞进去才缝上的,说流血太多,他没把握救活。”
王嬷嬷冷着脸说道:“你跟大夫说,不管什么贵重稀罕的药材,都往帚儿身上使就是了,务必救活她,一应汤药费都去官中账上支。就怕她在园里园外还有同党,始终是个隐患,等醒了我要亲自审问她。”
“是。”蝉妈妈去传话。
“慢着。”王嬷嬷说道。
蝉妈妈停下脚步,“嬷嬷还有何吩咐?”
王嬷嬷说道:“拨两个上夜的女人,分两班,轮流看住帚儿,以免她畏罪自戕。”
蝉妈妈应下。
王嬷嬷问她的贴身丫鬟,“魏紫,这个帚儿是从那个人牙子手里买进来的?”
魏紫说道:“是牙行的薛四姑,薛家是世代相传的官牙,信誉还是不错的,在各个豪门大户里奔走,和咱们东西两府都很相熟,这些年,东西两府从她手里买进来的奴儿不少。”原来是薛四姑。“王嬷嬷想了想,说道:“你派个小厮把薛四姑悄悄的叫来,先不要告诉她园子里的发生的事情,等来了我再问。”
又道:“园子里十几个外头新买的,无论是不是薛四姑经手的,全部关到柴房,等一个个核对了出身来历再说。”
“不要走漏风声,今晚承恩阁发生的动静,对外就将错就错,说走水了,并没有大碍。老祖宗明天就要搬进来了,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不痛快。”
“若有半点风声,仔细你们的皮!”
所有人,包括如意都胆战心惊的应下。
王嬷嬷说道:“今晚都别睡了,把水缸碎片收拾干净,把血迹冲洗干净,把画挂上去,一切恢复如初,明天好好迎接老祖宗。”
就这样快刀斩乱麻,王嬷嬷使出雷霆手段,暂且平了此事。明天的颐园,依然是一派富贵祥和的气象。
如意忙道:“王嬷嬷,我的红袄上全是血,这会子洗干净晾干已经来不及了,明天还等着穿,能不能去库房借一件先穿着。”
如意身上的红袄前胸都是帚儿的血。
王嬷嬷吩咐魏紫:“开我的箱笼,找一件上好的红袄给她。”
又对如意说道:“不用还,赏你的。”
如意忙谢过。
王嬷嬷看天色已经发白,她掏出腰间的西洋怀表看了看时间,说道:“再过一个时辰老祖宗就要起床了,我要过去张罗搬家,你们不要忘记我刚才的话,各自干各自的活,管住自己的嘴,今天谁让老祖宗不高兴呀,你们一辈子都别想高兴了。”
众人自是诺诺称是。
如意还惦记着画的事,靠近过去说道:“王嬷嬷,米市,不,是米芾的画您还没看完呢,您再过过目,真的一点都没毁损。”我全家的性命都赔不起。
王嬷嬷笑了,她屏退众人,只留如意一人在楼里。
如意立刻紧张起来,“嬷嬷……有什么问题吗?”
王嬷嬷说道:“有件事我干脆跟你挑明了,免得你心里总没个数。这里所有米芾的画作,其实都是赝品。”
“啊!”如意大惊失色,“假……假的?可……可是……画的那么好,是假的?”
王嬷嬷点点头,“即使是假的,也出自高手,一副也有十几两银子,可以以假乱真了,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颐园收藏的二十副米芾山水画,都在库里好好锁着,只有老祖宗来,或者招待贵客时才拿出来挂上。”
如意还在震惊中,喃喃自语,“假的,都是假的。”
我拼了性命保护的画作,居然是假的!
如意心里某个东西正在崩塌。
王嬷嬷伸出手指,戳了戳如意的额头,“醒醒,米芾的一幅画价值何止上千,二十副画,好几万两银子,会交给区区一个三等丫鬟保管?”
如意摇摇头, “不能。”
“这就是了。”王嬷嬷说道:“还是挂赝品比较放心,你心里有数,但不能告诉任何人,你一个看房子的丫鬟,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懂吗?”
“我不懂。”如意此时还是有些懵,“以后若遇到帚儿这种事情,我是拼命呢,还是不拼命?“
如意其实还有一堆话没有说出来,她强行让自己闭嘴:
我拼了性命保护一堆赝品,侥幸全身而退也就罢了,倘若真的被帚儿一刀毙命,为了一堆赝品丢了性命,这不是笑话吗?
我若死了,我娘怎么办?
鹅姐一家会很悲痛吧。
胭脂她们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呢!
王嬷嬷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你是侯府家生子,侯府养你全家,生老病死管一辈子,你当然要竭尽所能保护侯府财产。”
如意还是不服,“可……可那是赝品啊。”
王嬷嬷说道:“正因是赝品,才需要你付出所有去保护,如此一来,赝品也会成真的,这关系到颐园的面子。你明白了吗?”
如意嘴上说:“我懂了,我会像以前一样好好保护这些赝品的。”
如意心想:这不就是要我用鲜血把赝品洗成真品吗?
如意虽然出身低贱,且是个遗腹女,但她打小就在母亲的爱,还有鹅姐一家的关心下长大。
她还有胭脂长生五戒等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她不缺爱。
不缺爱的孩子会自爱,她出身卑微,但从不自轻自贱。
如意认为自己的命比赝品更重要。
如果再遇到帚儿这种穷凶极恶之徒,她会选择先保护自己。
但这种大实话,如意才不会说出来——侯府拿捏着她全家的命啊。
不过,如意并没有完全被动的接受残酷的现实,她快步追上正要出门的王嬷嬷,说道:
“您刚才说,好几万两银子的画,不会交给区区一个三等丫鬟保管——怎知外头的人会不会这样想?嬷嬷,既然关系到颐园的面子,做到以假乱真,承恩阁就该加派人手看管才是。就我一个小丫鬟,做戏都做不成的。”
如意心想,现实如此,她改变不了,但至少可以争取一下支援。
好个灵巧善辨的丫头,不过,她说的也有道理,王嬷嬷上下打量着如意,“行,我从上夜的女人们挑个老成可靠的来承恩阁。”
如意脑子里蹦出来一个人,忙道:“蝉妈妈就很好,抓捕帚儿的时候,她跑的最快。”
王嬷嬷答应了。
约过了半个时辰,蝉妈妈提着自己的行李铺盖来到承恩阁,她紧紧握住如意的手,“你真是我的福星!我来你这个清闲的去处,就不用一把年纪还上夜巡视。看来我的手脚今年都不会长冻疮了。”
看着感激涕零的蝉妈妈,如意心里着实不是滋味,蝉妈妈辛苦操劳一辈子,到老了,只需不用上夜巡视,她就心满意足了。
但刚才王嬷嬷是怎么说的?
她说侯府养你们全家,管着生老病死一辈子,就得拿命来回报。
呵呵,看看蝉妈妈的老年生活是怎样的?这不还得上夜嘛,合着一直做工做到死也是管着生老病死了。
原本如意还踌躇满志,立志出头,早日成就一等大丫鬟的“大事业”,现在一下子瞥见真相的一角,顿时灰了心。
一堆赝品就要我拿命去拼,我才不干呢!
先保住自己吧,以后做事别这么拼了。
差不多得了!
别到最后舍了命,别人就像看笑话似的。
如意带着蝉妈妈去后罩房安顿下来,后罩房一共七间房,如意占了六、七两间,蝉妈妈就住她隔壁,第四、五两间是她的。
如意把蝉妈妈的行李搁在里头,“蝉妈妈慢点收拾,前头承恩阁挂画的话交给我便是。炉子、烧水壶、扫帚、簸箕还有煤等需要的东西都堆在第一、二间房里,那地方暂且当库房,需要什么就去取,这是钥匙。”
如意把仓库钥匙交给蝉妈妈,蝉妈妈还沉浸在搬新家的喜悦里,忘记接钥匙,高兴的直念佛:
“阿弥陀佛,我当年成亲都没有住过这么大的新房子,没想到老还能睡到新炕,哎呀,这被子也是新的,软绵绵的,就像云朵似的。”
如意看着欢天喜地的蝉妈妈,不好意思说些扫兴的话,就把钥匙搁在炕头,“我先去忙了。”
“等一下!”蝉妈妈追上去,指着如意的红袄说道:“把棉袄换下来,这血渍不好洗,我跟厨房的人熟,去弄点醋和碱面团,把血迹洗干净,保管一点痕迹都没有。”
“多谢妈妈。”如意脱下血袄,换了绿袄。
等如意回到承恩阁,天已经大亮了,山坡上的血迹已经被上夜的女人们冲洗干净,丝毫看不出昨晚这里惊心动魄的搏斗。
如意叹了口气,回去干活,搬动着梯子,一幅幅把米芾的赝品上墙。
现在知道是赝品,是某个像极了米芾画风的米市画的,但如意再看画作,依然觉得很好看。
管他是米芾还是米市呢,能画成这样,看起来如画中游,这个人也是很厉害的。
如意轻轻的将画轴抚平,还下了梯子,站在地板上反复查看画轴是否挂歪了,就像对待真画一样。
等她挂完最后一幅画,王嬷嬷的贴身丫鬟魏紫将一件红袄送来了。
如意双手接过,“多谢魏紫姐姐。”
魏紫看着如意身上的绿袄,“快把红袄换上。”
如意抖开红袄,这居然是一件红缎面、灰鼠皮里子的轻裘,看皮子的毛色,半旧不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件灰鼠红袄比普通棉袄要暖和多了。
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如意把红皮袄穿在身上,心中波澜不惊,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恩赏。
这时候蝉妈妈已经粗粗整理好了房间,她过来说道:“如意,忙了大半夜,你快去吃早饭,这里我看着。”
如意确实已经饿的头晕了,她说道:“我这就去吃早饭,蝉妈妈的早饭我捎带回来,别轮到妈妈去吃时,都是人挑剩的。”
来到饭堂,胭脂和红霞已经快吃完了,她们好奇的看着如意,胭脂说道:“你今天怎么来晚了。”
红霞看了看门口,“真是奇了,帚儿到现在还没来——不对,是所有外头买来的粗使丫头都没来,这是怎么了?”
听到帚儿的名字,如意心里咯噔一下,把王嬷嬷交代的话重复了一遍,说道:
“就是昨晚,有人偷偷烧黄纸,大风一吹,把燃烧的黄纸吹的到处都是,还差点把承恩阁给点了,后来王嬷嬷一查,就是外头买的丫头烧的,但那些丫头都不承认,互相攀咬,王嬷嬷一怒之下,就把所有外头买的都关起来了,说外头现买的还不懂规矩,先揪出烧纸的,再多教教规矩,通过考验,才能回颐园继续当差呢。”
王嬷嬷吩咐过,所有人都要牢牢记住,谁问都得这么说。
红霞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难怪昨晚恍惚中听见有人敲锣说走水了呢。”
胭脂叹道:“帚儿这么机灵的人,还是被同事连累了。”
一听帚儿,如意心情都不好,把碗里的小米粥一口气喝完了,说道:“天知道是谁烧纸,保不齐就是帚儿。”
胭脂说道:“不可能是她,她家又没死人,她不是说过,她家是佃农,今年大旱,田地欠收,交不起佃租,老子娘就把她卖到侯府当丫鬟么。既然卖了她,她老子娘就不会饿死,她又给谁烧纸呢?”
红霞也跟着说道:“对啊,如意,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呢,肯定不可能是帚儿。”
如意意识到自己言多必失,话越多,破绽也就越多,还不如闭嘴。
如意说道:“这不昨晚闹走水,我大半夜就起来了么,一直到现在还没合眼,困的要命,脑子就不好使了嘛。”
胭脂凑近过去,“果然好黑的眼圈!”
红霞说道:“我有上好的紫茉莉花粉,送给你遮一遮。”
如意说道:“不用了,王嬷嬷加派了人手,把蝉妈妈派到承恩阁,以后我们两个轮着守,我就能偷个懒,回去补觉了。”
一听蝉妈妈过去帮忙,胭脂红霞都很高兴,“有个作伴的也好,晚上就不怕了。”
红霞说道:“蝉妈妈是我们东府服侍的老人,为人很老成,有她作伴,你以后就轻松多了。”
如意吃了早饭,把蝉妈妈那份装进食盒里带走。
蝉妈妈吃了饭不久,就有上夜的女人来通报,“快快快,老祖宗要进园子了,你们齐齐站到阁前候着。”
蝉妈妈赶紧把衣服整理好,问如意,“你看我的发髻歪不歪?”
如意笑道:“我们站在山头楼阁前面,山下的人看我们,就像看两只雀儿似的,怎么看出咱们的仪态整不整齐,妈妈也太小心了。”
如意和蝉妈妈都穿着红袄蓝裙,站在承恩阁门外,入目处是碧青的长寿湖,此时起了北风,天上飘起了细雪。
先是闻得鞭炮声,然后是鼓乐之声,一路吹打着,如意以前只看见人家娶亲时奏乐,搬家是头一回。
奏乐者开道,之后是抬着各色箱笼的粗使婆子,然后是捧香的、抬着炉子的,炉子里头还燃着炭火。
再之后是一队队穿红着绿的丫鬟、穿戴体面的妈妈婆子等。
再之后,是一顶八人抬的暖轿,抬轿子的都是身体健壮的轿娘。
这里头坐着的就是张家老祖宗,金太夫人。
跟轿的有四个嬷嬷,其中两个如意很熟,一个当然是推荐她来承恩阁当差的来寿家的。
另一个就是如意的顶头上司王嬷嬷。
其余两个,如意有些眼熟的是西府大管家娘子来喜家的。
另一个如意完全不认识,但如意可以猜的出来,这四个嬷嬷两个来自东府,两个来自西府——毕竟是东西两府共同修缮了颐园,老祖宗要一碗水端平。
所以此人应该是东府大管家娘子来福家的。
为此,如意还向身边的蝉妈妈求证了一下,“八抬大轿左前方的嬷嬷,头上插戴一堆黄哄哄首饰的,是不是你们东府大管家娘子来福家的?”
“正是。”蝉妈妈说道,“快看,八抬大轿后面两个穿着大红袍子的,就是咱们张家两个侯爷。”
如意是底层家生子,第一次看见张家两侯爷,他们的穿戴都是一样的,身量也不差不多,隔得太远,看不清脸,不过从轮廓来看,东府侯爷身体有些发福了,腰腹胖大些,西府侯爷身材挺拔清瘦,飘然若仙。
两个儿子护送着老母亲搬家。
在两侯爷身后,是两顶四人抬的轿子,应该坐着东西府两位侯夫人。
两顶轿子前后左右都簇拥着十几个打扮得体的丫鬟婆子。
轿子后面,是几个年少的公子,他们都是步行跟随,因距离太远,看不清长相,但从走路的姿态来看,都很潇洒俊逸。
蝉妈妈说道:“这都是东西两府的少爷们,走在最前面,个儿最高的就是我们东府的大少爷,小小年纪,已经是锦衣卫世袭千户,拿着千户的俸禄,据说要议亲了。”
少爷们后面,是三顶二人抬的小轿,每一顶小轿旁边都跟着两对丫鬟,两个教养嬷嬷。
蝉妈妈说道:“这是咱们张家的三位小姐,最前面的是我们东府大小姐张德华,是先侯夫人王氏生的嫡长女,其次是二小姐张言华,是现在侯夫人周氏生的嫡次女,最后是你们西府的大小姐张容华。”
如意接话道:“我认识我们府的大小姐,她是花姨娘生的。”
东西两府,一共三位千金小姐,张德华,张言华,张容华,两个嫡出,一个庶出,名字来自诗经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华”字。
名字中间的字,来自礼教对女子的要求“德言容功”,德行,言语,容貌和女红。
目前三位千金皆待字闺中,还没有说亲。
如意站在高处,看搬家的人群排成一条长龙似的,“龙头”都进了松鹤堂,“龙尾”还在承恩阁呢!
如意瞅着八抬大轿已经抬进松鹤堂,她就回去歇着了——熬了大半宿,她的身子有些撑不住,站着都打瞌睡。
倒是蝉妈妈习惯了上夜,她还能撑,看到所有人都进了松鹤堂才回去。
如意太累了,眼睛一闭,睡了,眼睛一睁时,已经到了下午,睡得太好,就像没睡似的。
“醒了?”入目是蝉妈妈的脸,蝉妈妈说道:“中午的时候,看你睡的香,就没叫你起床吃饭,午饭给你领回来了,温在炉子上呢。”
有个作伴的就是好啊,互相照顾,不愁温饱。如意起了床,看到早上的如碎屑般的小雪已成了鹅毛大雪。
“这雪下的真好。”如意说道:“下了雪,老祖宗就不会来承恩阁,咱们就都没事了。”
以前如意一心想表现自己,现在的如意只想吃完再躺会。
一夜之间,如意像是换了个人。
但如意终究还是没有机会躺,因为王嬷嬷的贴身丫鬟魏紫来了,说道:“帚儿醒了,王嬷嬷要你过去,和帚儿对质。”
【作者有话说】
《颐园大厂打工指南——从热血到躺平》。如意一开始很卷,堪称卷王,但试用期一到,她就想躺平了哈哈哈哈哈。遥想我当年初入职场时,新鲜劲只有一周,以后每天早上起床内心都在咆哮这个破班一天都不想上了!
另外,前头我写如意的娃娃们,有一个三百媳妇国的椰子娃娃,是我写错了,脑子里想的是八百媳妇国,也就是现在的萨瓦迪卡泰国,但敲在电脑里却是三百,已经修改完毕。
第23章 第二十三回:画廊里牡丹花示警,病榻上帚儿述冤屈
第二十三回:画廊里牡丹花示警,病榻上帚儿述冤屈
鹅毛大雪,魏紫和如意一前一后走在十里画廊,这里没有积雪,好走路。
被剪刀捅的肠穿肚烂,居然这么快就醒了!
这个帚儿怕不是铜皮铁骨做的吧……
如意跟在魏紫后面正思忖着,魏紫放缓了脚步,和她肩并肩的走路,问道:“你捅了人,害怕吗?”
如意说道:“她一个当贼的都不怕,我怕什么。”
若是以前的如意,断不会如此生硬的回答魏紫的问题——魏紫是东府的一等大丫鬟。
但现在的如意遭遇了重创,累了,倦了,没有心情和人虚客套,再说东西两府早就分了房,她的月钱是颐园官中上发的,东府的丫鬟又管不着她。
魏紫打量着她,说道:“我们东府的周夫人,已经知道今年中秋节时,鹅姐夫挑唆来寿家的,在两个侯爷面前捅破她陪房周富贵贪墨官中钱财、买黑心棉被的事情了。”
一听这话,如意就知道魏紫已经把她的底细摸的贼清楚,连和鹅姐一家的关系都明白的很。
这事,纸包不住火,早晚会知道的。
如意说道:“谢谢魏紫姐姐,我会提醒鹅姐他们的。黑心棉被那事若不及时捅破了,还不知会死多少人,鹅姨他们一家行得正,坐得直,爱尖刺就让小人尖刺去,想必周夫人一定明察秋毫,不会包庇小人,反而让善良的人蒙冤受屈,对不对?”
再说了,这事其实是我的主意。
魏紫笑了,“哎哟哟,你这张嘴,难怪王嬷嬷都夸你好口齿。”
如意也笑道:“占了理才好说话,若不占理,再好的口齿也不能颠倒黑白不是。”
其实如意敢在魏紫面前说实话,也是有原因的,因同样来自东府的红霞跟她讲过东府的“楚河汉界”,原配和继室的矛盾。
东府先侯夫人王氏,嘉善大长公主的女儿,生了嫡长子张宗说和嫡长女张德华,王夫人生前最喜欢牡丹,所以伺候她的丫鬟都是以牡丹的种类命名。
什么魏紫、姚黄、赵粉、豆绿、胡红、白玉等等。
现在给如意带路的魏紫,以前就是王夫人的小丫鬟。
所以红霞说,“东府所有的牡丹,都姓王”。
那时候,东府正院里几乎全是牡丹花。
后来,王夫人去逝,庆云侯府的小姐周氏嫁进东府,成了新的侯夫人,周夫人看到满院子的牡丹,心里膈应,就下令把牡丹花都拔了,种上别的花。
那时候,周太皇太后还没有死,张皇后在宫里,要看这个太婆婆的脸色,所以东府上下,都得捧着周夫人啊。
但王夫人毕竟生了一对儿女,且娘家也强大,牡丹最后没有拔掉,东府侯爷用了个折中的法子,命人把牡丹移植到其他地方。
牡丹娇贵,移植之后,死了一大半!
因此,王夫人的旧人们对周夫人多有不满。
这其中就包括魏紫,以及王夫人的陪房媳妇子兼大少爷的奶娘王嬷嬷,她们都属于王夫人的“旧部”。
等将来大少爷张宗说继承了东府爵位,她们这些“旧部”肯定把在正院重新种上牡丹花。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魏紫提醒如意,说周夫人已经知道是鹅姐夫在背后”拱火“,也是有私心的,都乐意看到周夫人不高兴嘛。
魏紫说道:“周夫人把周富贵安排到外头,去打理她的陪嫁铺子去了。周富贵在我们东府当买办的时候,手脚就不干净,他采买的那些胭脂头油,都是下等货,粉抹不匀,头油腻在头发上都结块了,天知道他贪了多少。”
甭管人有没有私心,现在大家的立场是一致的。
如意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说道:“周富贵丢了东府的肥差,保不齐心里怎么记恨鹅伯伯呢,防着点没错,我会提醒他的。”
说着话,就到了大厨房后面的一排房子,这里平日是当做库房的,帚儿就关在里头。
进了屋,这里居然是个地坑暖房!房顶铺着透明的琉璃明瓦,日光倾斜而下,房屋地基下烧着地炕,上面的泥土终年不冰,里头种着黄瓜,韭菜等新鲜的蔬菜和水果。
反正都是主子们的份例,不是如意这种三等丫鬟能吃的上的。
暖房里有一张床,帚儿躺在上面,旁边还有一把椅子,王嬷嬷坐在上头。
如意叉手行礼,王嬷嬷指着如意,对着帚儿说道:“看到她,你还想抵赖不成?”
由于失血过多,帚儿面白如纸,连嘴唇都是白的,说道:
“我没有抵赖,米芾的画,本来就是你们张家巧取豪夺得来的,这种不义之财,今天是张家,明天是李家,谁都不是正经主人,是我行事鲁莽,听说你要找薛四姑打听蝉妈妈的父母,薛四姑会戳破我的身世谎言,我一心急,就当晚出手,出了纰漏,本想在你油茶里做手脚,要你睡到天亮,可是你不喝,半夜被你撞破了好事,我命该绝,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说完,帚儿缓缓转头,看向如意,说道:“你是个好人,可惜却身在这个污浊之地,守着一堆贼赃,却浑然不知。”
如意觉得好笑,“别人都是脏的,就你干净是吧?”
帚儿说道:“我纵火嫁祸与你,手不干净,但我心是干净的。”
压抑已久的怒气喷涌而出,如意大声道:“干净到明知我无辜,还要烧房子嫁祸,甚至要杀了我?”
帚儿说道:“杀你,的确是我错了,但老天立刻惩罚了我,要我撞到你的剪刀上,我们两个扯平了,我不欠你的。”
“你——强词夺理!”如意被气的够呛,“你何止杀我一人,你差点毁了我全家!我娘就我一个女儿,我若死了,你要她一个寡妇怎么活?”
“关我屁事,我又不认识你娘。”帚儿闭上眼睛,“你恨我,就杀了我,我偿命便是了,到了阴曹地府,我绝对不会怨你的。”
“你——”如意气的说不出话来。怎么害人害的这么理直气壮呢?
王嬷嬷说道:“招出同党,饶你不死。”
帚儿居然笑了,“真是贼喊捉贼,米芾的画,本就是我们家的,你们张家巧取豪夺抢了去,我从你们贼赃窝子里拿走自己的东西,你们还有脸问我的同党是谁。”
“好不要脸的女贼!”王嬷嬷指着帚儿骂道:“强词夺理,我们老祖宗喜欢米芾的山水画,东西两府这些年一直重金求购,孝敬老祖宗,好容易收藏了二十副,挂在承恩阁里头欣赏,红口白牙的,你张口贼赃,闭口污秽,白的说成黑的!”
那帚儿猛地睁开眼睛,居然捂着早上刚刚缝好的肚皮坐起来了!
帚儿胸膛剧烈起伏着,说道:“这二十副山水画,有一副是我们家的,我家在吉庆街有个祖传的古董铺子,叫钱记古董铺……“
古董行不赚穷人的钱,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但哪有那么多古董啊,基本都是做旧的假古董,钱记古董行传到帚儿父亲手里,他不善经营,铺子已经是半死不活了。
但,能在这个行业里混这么多年,家底还是有的,钱家的镇店之宝,就是一副米芾的山水画。
给多少钱都不卖,因为只要有这幅画在,钱家的生意至少还能养家糊口,只要有碗饭吃,谁会干杀鸡取卵的事情呢。
直到为了修颐园,张家要拆迁整条吉庆街,这个街道的铺子都要挪窝。
帚儿的父亲嫌张家的赔偿少,不同意搬。
张家管事去古董铺游说,还被赶出来了。
此后第三天,一个落魄公子模样的人去了钱记古董铺,拿出一张图轴,说是米芾的真迹,因家道中落,不得不拿出来变卖,先是去了当铺典当,但是当铺的人眼拙,不认识真迹,只当逼真的仿品收,出价二两。
落魄公子一气之下,带着画跑了,打听到钱记古董铺是多年的老字号,有口皆碑,就带着画来到这里。
帚儿的爹虽然做生意的本事不行,但是鉴别字画、尤其是米芾的字画是在行的——自家就挂着真迹嘛。
经过帚儿的爹的鉴定,这幅画是真的,开价五百两。
市面上,米芾的画要买到上千,帚儿的爹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他也就是试试看。
落魄公子居然同意了,说,你是个好人,不像当铺的人为了压价,哄我说是赝品,我拿去给别的古董行人看,说不定还会使出同样的手段,我连五百两都拿不到呢。
立了契约,银子和画当场交割。
但,仅仅到了下午,落魄公子就反悔了,他拿着一把刀,先是扎自己的大腿,然后割自己的手腕,说祖传的宝贝他舍不得买,愧对祖宗,非要退钱退货。
血溅了一地,帚儿的爹怕出人命,就当场收了银子,撕了契约,把画还给了落魄公子。
但第二天,落魄公子就去衙门击鼓鸣冤,说钱记古董铺以假乱真,用假画换了他家祖传的真迹!
钱记古董行被贴了封条查封,帚儿的爹被带到衙门,打了五十板子,只剩下半条命,依然咬牙不肯招供。
落魄公子只得撤了状纸,帚儿的爹拖着残躯回到家,撕开封条,进了铺子,然后,他发现镇店之宝米芾的山水画不知何时被调包了,自家的真画成了假画!
帚儿的爹气的当场棒疮发作,死了。
帚儿一个孤女,最后拿到的拆迁赔偿还不到当初开价的十分之一,葬了爹之后,就彻底消失在京城。
钱记古董铺的悲剧发生后,吉庆街其余坚持不肯签订拆迁契约的商铺、民宅等等,纷纷争抢着签约,拿了赔偿银子走了,整条街的拆迁进行的非常顺利,一个月就迁完了。
但帚儿并没有真的消失,她知道这明显是一个张家为了拆迁设的死局!
张家东西两府这些年一直收藏米芾山水画在古董行里人尽皆知。张家人也曾派管事寻访到此,重金求卖,只是依然被帚儿的爹拒绝了。
家里的画一定就在张家!
她在父亲灵前发誓,一定会找回祖传的镇店之宝,米芾山水画。
她一直暗中盯着张家,得知张家的家生子因痘疫死的死,留疤的留疤,不够用了,要从外头买来模样齐整,家世清白,身体健康的女孩子当丫鬟,
她给自己伪造了朝阳门三里屯佃农的户贴——古董行出身的擅长做赝品。
帚儿主动找上了经常在东西两府走动的官牙薛四姑,说,今年大旱,庄稼歉收,家里交不上田租,没得看着老子娘饿死的道理,家里人舍不得卖她,她就自卖自身,给全家一条活路。
薛四姑见她身体模样都符合张家的要求,且家世清白,就立下卖身契,要她画押。
这便是帚儿的来历了。
帚儿叙述完冤屈,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床上。
王嬷嬷试探了帚儿的鼻息,“还有气,把大夫叫来,务必保住她的性命。”
如意此时已经听的目瞪口呆,从出生到现在,她生长都在四泉巷,所听所闻,无非就是张家大小主子和张家上千家奴。
犹如井底之蛙,蛙们觉得这个井就是全世界,并不了解外头的天地。
帚儿的控诉,如意听着,觉得比戏文上曲折,她喃喃道:“她说的,比戏台上唱的还动听,究竟是她在说谎,还是——”
“没有什么还是!”王嬷嬷立刻打断了如意的话,说道:“什么栽赃嫁祸查封店铺压价拆迁,没有的事,东西两府为了拆吉庆街,两府一共拿出了十几万两雪花银!每家每户都按照市价给足了银子,立了卖房卖地的契约,这些契约都在账房里收着,白纸黑字,岂是这个帚儿红口白牙就能颠倒的?”
“为了这十几万两银子的拆迁银子,两府钱库把家底都掏出来了,孝敬老祖宗,你们别信这个帚儿的鬼话。”
如意心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帚儿在说谎,从认识到现在,她嘴里没一句真话。
王嬷嬷叮嘱道:”今天的事,你们谁也不能说出去,若听到半点风声,皮都不打破了你的。”
如意应下,告了退。
现在蔬菜暖房里只有一个昏迷的帚儿,王嬷嬷对魏紫说道:“你去打听一下,负责拆迁钱记古董铺的管事是谁。”
魏紫心领神会,说道:“如果是周夫人那边的人——”
“这些年没白调教你。”王嬷嬷点点头,“如果是,我就去告诉侯爷。”
魏紫赶紧去办事。
王嬷嬷看着魏紫离去的背影,眼神露出一丝轻蔑,“周夫人,我若不剪掉你几根臂膀,就对不起那些被你连根拔起牡丹花。”
【作者有话说】
因明天要上收藏夹,明天的更新在晚上十一点,不是早上六点十八,看到大家对“德言容功”四个华名字的评价,说幸亏没有四小姐,张功华名字不好听,其实张功华会有的,只是出生很晚,而且,四小姐的生母就是前文已经出现过某个丫鬟生的,咱们干脆也开一个有奖竟猜环节吧,谁是张功华生母?第一个回答正确的会在后文里揭晓答案的那章发出后得到一万点大红包!!!来来来,这回真的只能靠猜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回:贪黑钱横死烟花巷,寻官牙如意来暖房
第二十四回:贪黑钱横死烟花巷,寻官牙如意来暖房
东府侯夫人周氏的陪房周富贵喝得酩酊大醉,从山东菜馆出来了。
他原本是东府采买的管事,因采买的黑心棉被来寿家的捅出来,东府侯爷看在周夫人的脸面上,没有惩罚他,只是把他的差事夺了去,交给夫人定夺。
周夫人从香山避瘟回府之后,周富贵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被手下买办蒙蔽了,以他的财力和见识,即使贪墨,也不会看上几床棉被啊。
到底是自己的陪房,周富贵的老娘还是周夫人的奶娘,所以,周富贵是周夫人的奶哥哥。
奶娘在一旁哭求,毕竟奶过她一场,有养恩在,周夫人就放了周富贵一马,只是出了这样的丑事,东西两府失去过孩子的三等家奴恨不得活撕了周富贵。
所以,身为当家主母的周夫人也不好让周富贵在府里继续当差,就把要他在府外另觅房舍居住,平时就管一管周夫人的嫁妆铺子。
既然是嫁妆嘛,周夫人的私产,东府侯爷也无权过问的。
周夫人毕竟出身庆云侯府,周太皇太后的娘家,在侯府的鼎盛时期嫁到东府,陪嫁之丰厚,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单是铺面就有二十多间,全是好地段的旺铺,被商家争相租赁,每年收的租金和周夫人嫁妆田的田租都差不多,是周夫人私房钱的主要来源之一。
比如西四牌楼的山东菜馆,就是周夫人的本钱。
到了年底了嘛,收账的最忙,周富贵去山东菜馆收下一年的房租。
山东菜馆老板摆出大席面,请了周富贵喝酒,两个清客相公劝酒,并两个官妓弹唱助兴。
东府侯夫人的陪嫁铺子,有这层关系在,就没有人敢在山东菜馆闹事。租了房子,还白得了一靠山,山东菜馆得好好伺候周富贵。
酒足饭饱,周富贵带着十张一百两银子的三通钱庄的银票——这是明年的一千两租金、十两银子的红封——这是山东菜馆老板给的“小意思”,脚步趔趄的站在门口,菜馆的店小二连忙去雇轿子送客。
“我不坐轿子。”周富贵摆摆手,“我喝多了,轿子坐的头晕,再晃几下还会吐,我自己走回去。”
周富贵晃晃悠悠,走街串巷,来到一个宅院,这里外面和普通民居差不多,但里头别有洞天,周富贵敲了敲门,一个头戴绿头巾的少年开了门,叫周富贵“姐夫”。
“姐夫,我姐姐最近正想你呢。”绿头巾少年说道。
这里是本司三院的行院人家,世代都是官妓,学习吹打弹唱,随时预备在各种官府宴会或者仪式上表演助兴,但给官府的表演是没有收入的,他们要生存,就得接一些“私活”,比如周富贵这样的客人。
这里的男人都头戴绿头巾,颜色很像乌龟,所以老的叫老乌龟,小的叫小乌龟。
这里女人的客人,一般称呼“姐夫”,皮肉买卖毕竟不好听,所以蒙上一层亲情的遮羞布,露水夫妻也是夫妻嘛。
小乌龟把周富贵客客气气的请到一间屋子里坐下,说道:“我姐姐在陪一个山西客人,山西客人豪阔,砸了五十两银子,非要我姐姐陪着吃酒赏雪,这会子还没回来。”
周富贵并不意外,他从房屋租金了抽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了小乌龟,说道:“快过年了,给咱们家里置办一些年货,给你姐姐添一些衣服簪环,去跟你姐姐说,早些回来,我等着她。”
小乌龟接了银票,说道:“看姐夫身上有些酒了,我就不上酒——要顶老给姐夫来碗醒酒汤如何?”
顶老,就是在行院人家里头负责端茶倒水的小丫鬟。
顶,就是鼎,行院人家的女子,以取悦男人为生。男人在这里倾泻情绪和欲望,犹如男人的鼎炉,这些小丫鬟迟早会走“姐姐”们的老路,所以叫做顶老。
周富贵依然摆手,“醒酒汤酸溜溜的,就像山西客人一样一股醋味,我不喜欢,我睡一觉就好。”
周富贵不用喝醋,因为他已经“醋”了。
小乌龟半蹲下来,伺候周富贵宽衣脱靴,上了床,盖上绣被,周富贵就睡了。
周富贵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发现自己还在温柔乡里,就是“姐姐”还没来。
周富贵不禁有些怒气,给了一百两银子,还争不过那一身醋味的老西儿?
周富贵撩开床帐,叫道:“顶老快过来伺候更衣!”
但娇俏的顶老一个都没来,倒是屋里有人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烛光下,那人的脸无比清晰。
周富贵吓得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跑到桌边跪下,“您……您怎么来这里?”
那人说道:“钱记古董铺的事情,已经有人捅到侯爷那里了。”
周富贵浑身哆嗦,“我要这个短命鬼签拆迁契约,赔偿都给足了,他非不签,是您说枪打出头鸟,需使出一些手段,拔出这个刺头,吉庆街其他观望的铺面居民才会心生惧怕,来跟张家签契约,我才做了这个死局啊。”
“还有钱记古董铺的镇店之宝,那副米芾的真迹——这也是您说顺手的事,侯爷惦记这幅画很久了,若送了去,我在侯爷面前就可以留名,就连周夫人脸上也光辉啊。”
那人说道:“官中钱库里,和钱记古董铺签的是一千两的合同,钱家孤女签字画押的那张合同是一百两,你搞大小合同,从侯府钱库里领了一千两,你就贪了九百两!你也太黑心了吧!比你采买的那些黑心棉还黑!”
周富贵双手一摊,“九百两不都是我的,给扮演落魄公子的、库房里保管米芾真迹的、官府查封、打板子的差役上下打点的、甚至东府钱库,那一关不要花钱去砸?我到手没几个钱,况且,这么干的不止我一个,东西两府十几万银子的拆迁银,谁看了不迷糊?谁都比我贪的多啊!”
周富贵抱着那人的大腿,“我就是太倒霉了,先是被来寿家的那个臭老娘们死死咬住不放,现在又不知谁把钱记古董铺拆迁的事情捅到侯爷那里,求求您救救我!”
“做事情做的不干净,那个钱家孤女都去颐园‘告御状’去了!谁能给你擦这个屁股!”那人一脚将周富贵踢开,指着桌子上的一尺白绫说道:“你做事不干净,只得死个干净,才能保住大家伙。”
周富贵还要再求,两个黑影从角落里冲过来,架住了他,那人已经把白绫扔到房梁上,打了个结。
周富贵的脑袋被套在白绫里,双手双脚在空中胡乱划着,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不一会,周富贵不动了,屎尿齐出。
那人把一封认罪书放在桌上,吹灭蜡烛,消失在黑暗里。
东府,子夜。
东府正院的灯亮起来了,侯府当家主母周夫人起了床,她把周富贵的《认罪书》看了两遍,叹道:“这个奶哥哥就是不争气啊,明知我在这府里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艰难,他还不停的给我招祸。”
周奶娘哭天抹泪的,“是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再辜负夫人的信任,做了这等灭门的恶事,还贪墨了官中的拆迁赔偿,就连死,也不知道找个清净的地方去死,我好给他收尸,如今他死在烟花巷,又是一桩丑事,还玷辱了夫人的名声,我恨不得没生过这么个败家子!”
周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奶娘,现在后悔教子无方也晚了,得把事情赶紧平下来,否则,我的名声,侯府的名声,都不好听。”
周奶娘擦干眼泪,“好,我这就去求侯爷,都是我老婆子的错。”
周夫人摇摇头,“这种丑事就不要让侯爷出面了——这要我如何在张家抬起头来?少不得要我的娘家去平事。”
周夫人提笔写了一封信,“立刻去庆云侯府,要我哥哥料理奶哥哥的事情。”
十二年前,和西府争地的老庆云侯周寿前几年已经死了,现在的庆云侯是周夫人的哥哥周瑛。
又道:“山东菜馆还剩下九百两的租金,都一并交给我哥哥,这事需要钱去打点,总不能让我娘家出面平事还要掏钱。”
周奶娘拿着周夫人的信件,连夜赶往庆云侯府,天亮时回到东府,对周夫人说道:“庆云侯说九百两不够,起码还得五百两。”
“唉,我这个哥哥哟。”周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从我的私库里拿出五百两,捎到娘家去。”
次日,东西两府都传周夫人的陪房周富贵喝酒后睡觉,脑袋从枕头上滑下来,被自己的呕吐物活活憋死的事情。
一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好像他们就在周富贵枕头旁边似的。
死亡总是带一些悲伤,但周富贵的死,东西两府都弹冠相庆,恨不得放鞭炮,毕竟两府里得了水痘或死或毁容的孩子们多多少少和周富贵采买的黑心棉有关系。
祸害孩子,是罪无可恕的。
颐园东门,如意和吉祥也在讨论这事,如意说道:“前天东府的大丫鬟魏紫告诉我,说东府侯夫人已经知道是你爹在来寿家的面前状告周富贵采买黑心棉的事情,说周富贵是个小人,小心小人在背后报复你爹,我就来提醒你,现在晚了,周富贵已经死了,就是白嘱咐你。”
吉祥说道:“天打雷劈五马分尸的黑心种子,被自己的呕吐物憋死,真是死的太容易了,坏事做尽,最后还能得个全尸。”
如意说道:“周富贵死的容易,在阴曹地府里也是要下油锅里炸一炸的,不过以后没有小人算计你爹,也是一桩好事,都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一直防着也不是个事——吉祥啊,要你去薛四姑那里打听蝉妈妈的父母的事情,怎么样了?”
吉祥说道:“甭提了,我找了薛四姑两次,居然都扑了空,一直不在家。等我轮了休,再去找找。”
吉祥他们这些在颐园外头该班的小厮,是五人一队,五日一轮班,干五天歇五天。
如意很惊讶:“薛四姑一直没回家?”
吉祥说道:“反正她家里人都是这么跟我说的,我是打着西府的幌子登门,官牙吃这碗饭的,他们不敢骗我。”
如意沉吟片刻,说道:“一直没回家啊……如此说来,我好像知道她在那里。你先不用找她了,我亲自去问。”
如意转头就走,吉祥扯住她的衣袖,“在那里?”
“在——”如意的话戛然而止,她突然想起王嬷嬷的警告,“若听到半点风声,皮都不打破了你的!”
只要和帚儿有关的事情,都不能跟别人说,否则,是给自己也是给别人添麻烦。
如意把剩下来的话咽下去,说道:“我好像听东府的人说,最近这个薛四姑在东府活动,我找东府的人打听去。”
吉祥说道:“你还不如找我结拜兄弟赵铁柱呢,他在东府消息灵通。”
如意推脱道:“二门里的头事情,他一个小厮知道什么,我还是找魏紫姐姐去。”
如意要走,吉祥还是不肯放手,“你急什么,话还没说完呢,听说前天晚上承恩阁附近走水,你没事吧。”
颐园的水太深,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如意希望吉祥永远不要靠近,就一把拍开他的手,“一日大两日小的,拉拉扯扯的做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嘛,别听外头瞎传,我真有事,肯定第一个来找你呀。”
说完,如意就赶紧跑进了东门的垂花门,留下吉祥抓耳挠腮,恨不得追过去问清楚。
按照规矩,垂花门里头就是女人们的世界,连东门该班的小厮都不得无事擅入。
吉祥被拦在垂花门外面,心想自打出了娘胎,我们两个就在一起,如意有心事,瞒不过我,可她不愿意说,究竟是为什么呢?
另一头,如意径直去了颐园大厨房的后排房舍,那里有帚儿治病的蔬果暖棚,她一间一间的找,终于在一个柴房里看见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啃着馒头就咸菜,噎的慌,她没有水喝,就舔着窗台上的积雪。
如意走到窗户前,试探着说,“薛四姑。”
薛四姑狂喜,紧紧握住窗台上的栏杆说道:“是我,王嬷嬷她老人家终于肯见我了,我真没撒谎,帚儿是拿着户贴找上门来自卖自身,模样标志,家世清白,我才把她转卖到侯府的,我这一倒手呀,真真只赚了十两银子,一点没多要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的订阅支持,最初还以为这种底层视角的世情小说没几个人看,本着自产粮食自娱自乐写了这本吉祥如意,没想到还是有不少读者喜欢看,再次感谢各位的支持,每天早上六点十八分,听舟讲故事。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被连累丫鬟择出路,睁眼瞎灯下读账本
第二十五回:被连累丫鬟择出路,睁眼瞎灯下读账本
原来,这个薛四姑自从帚儿事发后被带到颐园,就一直关在柴房里,由她卖到东府的一共有六个女孩子,一个个的都要核实身份,尚需要些时日,所以颐园没有放她走。
如意一听,和帚儿说的不一样,帚儿最初是说父母卖了她,出去做买卖攒钱给她赎身去了。
但帚儿后来中了她一剪刀后改口的话,就和薛四姑一模一样了。
看来这个薛四姑没说谎。
如意从厨房里提了一个茶壶,窗柱的间隔只能通过一个鸡蛋,茶壶送不进去,如意就把茶壶嘴送过去,说道:“过来接水喝吧。”
薛四姑赶紧把手里的木碗对准了茶壶嘴,“多谢,我快要噎死了。”
接了半碗粗茶,薛四姑就迫不及待的仰脖喝了,如意继续倒,一直倒到茶壶见底,薛四姑才满足的发出一声喟叹:“好了,我准备好了去见王嬷嬷。”
如意说道:“没那么容易见到真佛,实不相瞒,你还得再等等,不过,有件事,我要你帮忙,打听两个人的下落。”
“你给我茶喝,无异于雪中送炭,帮忙打听两个人算得了什么,只是”薛四姑隔着窗柱打量如意,“你是那个房里的丫头?叫什么名字,要打听谁?”
如意说道:“我是颐园的三等丫鬟如意,四十六年前,这个园子的旧主人石家被抄家灭族了,石家的家奴罚没为官奴,被官牙发买,来福一家三口,有个四五岁的女儿叫做蝉儿……”
如意把蝉儿和父母失散的事情说了。
薛四姑听了,想了一会,说道:“我们薛家世代都是官牙,发买的官奴成千上万,叫来福的官奴不知有多少,谁还记得呢。”
“不过,我们官牙给官府发买官奴,通常是十抽一的牙钱(也就是中介费),这牙钱是要交牙稅的,所以每一笔交易都留有契约作为纳税凭证,在帐上是有底的,我回去翻一翻牙行的旧账,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四十多年前的旧账,不晓得还在不在。”
如意说道:“只要你去查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有谢礼。”
“谢礼?”薛四姑听的双目发光,“你提前送行不行?我晚饭想吃顿热乎的。”
于是乎,薛四姑晚上吃到了芹菜肉饺子。
食盒送不进去,如意用筷子把热饺子一个个通过窗栏夹到薛四姑的木碗里。
如意问薛四姑,“他们为什么给你用木碗?”
薛四姑吞吃着饺子,言语含糊:“瞧你的牙齿,虽是个三等丫鬟,但小时候应该没吃过什么苦吧?给木碗,是怕人摔了碗,用瓷片抹脖子的。”
听着薛四姑的话,如意心头被寒意笼罩,那句“看你的牙齿”,如意觉得自己就像一头集市上待售的牲口,按照齿龄、体型估价,以前只听说人牙子,官牙,现在见到官牙本人,那种随时随地都把自己的同类当成可以买卖的物品来看待,令人不寒而栗。
自从出了四泉巷,来到人间仙境般的颐园,如意却一次次看见了人间最阴暗的那一面,这么美的地方,却屡屡看到丑恶。
如意强忍住厌恶,把饺子夹完,没办法,她需要从薛四姑这里帮蝉妈妈找寻亲的线索。
喂完薛四姑,如意要回承恩阁,途中遇到了王嬷嬷和魏紫,身后还跟着一群婆子。
她默默退到一边,让出路来,让王嬷嬷等人先走。
不知为何,如意觉得王嬷嬷和魏紫都很兴奋的样子,唇角都不知觉上扬,好像有什么喜事。
各位看官,人逢喜事精神爽,王嬷嬷和魏紫之所以高兴,是因为她们把周夫人的陪房周富贵为了拆迁钱记古董铺设死局、搞大小合同、吞没拆迁银子的事情捅到了东府侯爷那里。
周富贵死了,周夫人剪去一条臂膀,也损了脸面,王嬷嬷魏紫这些东府“原配”派都暗中拍手称快呢。
擦肩而过时,王嬷嬷注意到了路边的人是谁,“如意?你怎么来这里了?”
如意当然不能说来薛四姑,于是说道:“晚饭吃撑了,就四处走走。”
王嬷嬷朝着她招招手,“你既然吃饱了撑的慌,就跟我去办点事。”
自从王嬷嬷要如意为了颐园的脸面,誓死保护赝品,如意心里就不自在,但她再不情愿,也晓得不能拒绝顶头上司的要求,只得顺从的说“是”,然后默默跟着魏紫的身后。
王嬷嬷带着她来到大厨房一处堆放杂物的院子,里头有间房子,十几个女孩子挤在一张炕上坐着,就像石榴里的石榴籽,如意都担心这炕要坐塌了!
这就是颐园从外头买来的粗使丫鬟,这两天一直关在这里。
看着王嬷嬷来了,众丫鬟们连滚带爬,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喊冤:
“真不是我烧的纸!”
“也不是我!”
“肯定是抹儿干的!她娘前几天死了!”
“对!就是抹儿!”
“不是我!要真是我烧的纸,就让我今晚就跟着我娘一起去了!”
兔死狐悲,看到这群被无辜连累、被逼的胡乱攀咬的丫鬟们,如意心乱如麻。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如果她没有拿出那把剪刀,如果帚儿没有正好撞在她的剪刀上,那么今晚跪在地上唱窦娥冤的就是她如意啊!
外头寒风呼啸,如意却觉得这个地方比冰天雪地还要残酷。
王嬷嬷举起左手,魏紫大声道:“你们都闭嘴!听王嬷嬷说话。”
霎时,鸦雀无声。
王嬷嬷说道:“烧纸的人已经找到了,就是帚儿。”
依然无声,但是如意能够清晰的看见丫鬟们的眼睛都亮了!
“不过。”王嬷嬷话锋一转,“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你们还没学会规矩,不够资格在颐园里当差。”
如意看到丫鬟们个个面如死灰。
那个叫做抹儿的丫鬟膝行几步,哭道:“不要卖我!自从卖到这里,吃饱穿暖,也不朝打暮骂,还有月钱拿,若被人牙子领回去,卖到脏地方去,还不如一头碰死在这里!”
众丫鬟也纷纷跪求留下。
王嬷嬷又抬起手,魏紫大声道:“没规矩!嬷嬷让你们说话了吗?”
众丫鬟强忍住抽泣,屋子又归于静默。
王嬷嬷说道:“咱们张家这等的慈善人家,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颐园的差事没了,还有其他路可以走,你们自己选。”
如意看到众丫鬟个个擦干眼泪,把脸扬着,努力的让王嬷嬷看见自己。
王嬷嬷拿出一本花名册,递给如意,说道:“我给你们指两条路,你们自己选,可别说没给你们机会。”
“第一条路,配小厮,东西两府的小厮满了二十五岁,府里会安排婚配,成了房,家奴才能真正安定下来。今年两府的丫鬟又不够分了,你们愿意配小厮的,就跟如意说,她会在花名册上标注。”
“这第二条路,就是去田庄干农活,我们张家的农庄遍布各地,有千顷田地,人力是永远都不够的,以后到了年纪,也是配田里的农奴过日子,反正女人最后都是要嫁人的。”
“你们想清楚了,就告诉如意,颐园明天就不能留你们了,配小厮的配小厮,去田庄的去田庄。大家各奔东西吧。”
说完,王嬷嬷就带着魏紫走了,留下如意在屋里,和看守丫鬟的几个婆子。
如意拿着花名册,霎时就被这群丫鬟围住了!
这群女孩子都没有着急选出路,而是一个个哭着述说自己的来历和冤屈。
有的出身殷实人家,家道中落被父母卖了。
有的是母亲去世,继母当家,父亲默许,被卖了。
有的本就是奴,被倒手了好几回。
……
这些女孩子,就像深陷地狱的厉鬼,看到了一丝回到人间的曙光,就拼了命的牢牢抓住,想靠的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们现在所求的,无非是有个倾诉的对象。
如意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了,她能够体会到每一个女孩的痛苦,与之同情。
但她面对这些悲剧毫无办法,她什么都做不了,是如此的渺小。
她拿着花名册,逃也似的冲破重围,跑到门口,说道:“你们想清楚了,一个个的由妈妈们带来找我说,我就在隔壁。”
隔壁是个茶水屋,一个大灶上常年烧着四个大茶壶,隔壁关着女孩子们的大炕,就是这个大灶通过烟道来供暖。
如意坐在灶口前面的小杌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息,她有些内疚,因为她无力去共情那么多女孩的痛苦,每个女孩都有自己的不容易,她难道就容易了?
王嬷嬷为什么要我干这个活呢?
简直不是人干的。
如意正思忖着,第一个做出选择的丫鬟在婆子的引导下进来了。
正是“众矢之的”的抹儿 ,抹儿说道:“劳烦这位妹妹,我想去农庄干活。”
如意在抹儿的名字旁边写了个“农”字,说道:“可以了,我已经记下。”
抹儿犹豫片刻,问道:“帚儿她……她现在怎么了?王嬷嬷说府里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她会被如何惩治?”
多说多错,如意说道:“我是临时被王嬷嬷拉过来干活的,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抹儿说道:“可是,我经常听帚儿提起过你,她说你很好,从来没有瞧不起我们这些外头买来的,你还经常请她吃茶,你的油茶是你亲娘亲手炒的。怎么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知道呢?她是生是死你总该知道吧?”
不提还好,一说这个,如意心头就涌起怒火,但现在不是恣意发泄怒火的时候,如意强忍住怒火,淡淡道:“下一个。”
婆子把抹儿带走了,之后,陆续有女孩过来,十之八九都是选择留在张家配小厮,等成了房,在张家熬几年资历,学会了规矩,将来未必没有机会回到颐园。
如意把花名册的名字都写满了,又拿了两张纸,按照两种选择,分别列了姓名,她记得王嬷嬷说过,平日管事们议事的地方在松鹤堂旁边的紫云轩。
如意拿着名单,去了紫云轩,找王嬷嬷回话。
紫云轩没有院墙,是一个假山、异石堆叠的花园,里头有几排房子,是预备给老祖宗逛园子歇脚、换衣服的,现在空出了几间房,用来给管事嬷嬷们议事的地方。
如意第一次来紫云轩,此时夜已经深了,管事们也都散了,只有一间还亮着,肯定是管着巡视和上夜的王嬷嬷。
如意把做过标记的花名册和两张配小厮和去农庄的名单都给了王嬷嬷。
王嬷嬷翻看了一遍,说道:“不错,眼里有活,把两拨人都分开了,我不用再抄一遍。”
以前听到王嬷嬷说她“眼里有活”,如意心潮澎湃,觉得自己被上司看重,前途一片光明,一等大丫鬟指日可待。
现在么,如意觉得只是王嬷嬷的口头禅罢了,如果她可以选择,她不愿意干这个额外的活计,太折磨人了。
王嬷嬷用剪刀剪掉烧黑的灯芯,灯光更亮了,王嬷嬷细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意外,只要见识过颐园的富贵,就不愿意离开张家。”
“就是字写的不好看,蚂蚁爬过似的。”王嬷嬷用手指头点了点如意抄写名册的笔迹,“谁教你写的字?”
“我娘。”如意回答道。现在,她收起了伶牙俐齿的嘴,多说一个字都不想了!
“你会做账么?”王嬷嬷问。
若是以前,如意定会把自己所能添油加醋的好好说一通,以得到上司垂青,然而现在,她生怕王嬷嬷又给她安排什么“不是人干的”活,连忙说了一堆谦词:
“我不会做账,只能看懂年历和账本上的一些字——我其实就认识一些生活上经常用到的字,且很多都是认字认半边,连猜带蒙的,经常出笑话,就像承恩阁里米芾的名画,我以前一直米市米市的乱叫,真的只晓得一点点,不是睁眼瞎子罢了。”
如意以为王嬷嬷会就此死心,放她这个“睁眼瞎子”回承恩阁看房子,但是王嬷嬷却拍了拍案头一摞厚厚的册子,说道:“哦,够用了,我老了,眼花,你把这些账本读给我听听。”
如意听了,暗自腹诽:您老眼花,可我眼瞎啊!
若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说】
永远不要对上司说我吃撑了,走走消化食,上司不会觉得你在养生,只会认为你的工作不饱和,要你干更多的活——打工人如意如是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回:吉庆街拆迁有猫腻,小丫鬟喝茶出大丑
第二十六回:吉庆街拆迁有猫腻,小丫鬟喝茶出大丑
真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如意没想到自称“不是睁眼瞎子罢了”还会被王嬷嬷留下来读账本。
如意毕竟只有十二岁,她还没有走出刚才被一群绝望的女人围绕的无力和愧疚感,此时此刻,她只想逃离这里,回到承恩阁后面的小屋里,抱着她的佛郎机娃娃,盘腿坐在炕上,喝母亲新炒的油茶。
如意忙推脱道:“可是……可是蝉妈妈还在等我回去关门。”
姜还是老的辣,王嬷嬷叫了个上夜的婆子,“你去承恩阁,找蝉婆子,说我把如意留下来了,要她自己歇着去,给如意留门。”
如意只得坐在王嬷嬷旁边的椅子上,王嬷嬷又点燃了一盏油灯,灯芯足足有手指头那么粗,就像点了十几盏灯,刹那间,屋里光亮了不少。
如意开始读账本:
“六月初二,迁何妈杂货铺,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七甲第五户,铺面一间,房舍五间,补偿八百两。经办人来喜。”
大明延续了大宋的保甲制度,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这个何妈杂货铺,就是吉庆街的第七十五户。
“六月初二,迁钟粮米行,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六甲第六户,铺面一间,房舍三间,补偿一千两。经办人来福。”
“六月初四,迁茂泰酒馆,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四甲第一户,铺面一间,房舍五间,补偿八百两。经办人来福。”
“六月初五,迁佬杆麻豆酱铺,位于吉庆街第二保第一甲第一户,铺面一间,房舍两间,补偿五百两。经办人周富贵。”
“六月初五,迁荻第车马行,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一甲第一户,铺面一间,房舍两间,马棚两间,补偿一千两。经办人周富贵。”
“六月初五,迁瞬丰镖局,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一甲第七户,铺面两间,房舍五间,马棚两间,补偿一千五百两。经办人来福。”
“六月初五,迁刘涵渊一家,房舍一间,位于吉庆街第一保第三甲第三户。补偿六百两,经办人来禄。”
……
如意念着念着,就知道她所读的账本,是为了把颐园和东西两府连接在一起,张家拆迁了整条吉庆街而为此付出的、给沿街商铺、户主的补偿银子。
之后,还有什么似家客栈、三通镖局、武大郎烧饼等商铺以及赵钱孙李等等民宅户主等等。
如意读着读着,王嬷嬷有些听困了似的,闭上了眼睛听,如意一度以为王嬷嬷坐着睡着了,就放低了声音试探。
王嬷嬷闭着眼睛说道:“蚊子哼哼似的,大点声读。”
如意只得打起精神大声朗读,直到读的口干舌燥,才把第一本账本读完。
这时,上夜的女人把今晚的夜宵都送过来了。
王嬷嬷吩咐道:“添一双筷子,我和如意一起吃。”
此时如意只想回去躺着,忙道:“不用麻烦了,我不饿。”
“坐下,添双筷子的事,一起吃我的份例。”王嬷嬷说道:“非要我请你坐下吗?”
如意不敢,乖乖坐下,今晚的夜宵是鸡汤馄炖,四样精致的小菜。
鸡汤熬的浓稠,鲜掉舌头,如意毕竟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少女,是喜欢吃的,她只喝了第一口,后面就完全停不下筷子了,夜宵大半都是她吃的!
吃完之后,有婆子们依次递过来茶杯、铜盆、手巾等等。
是煮的如红汤似的酽茶,如意在晚上是不会喝这种浓茶的,会走了困,睡不好,但是她还从未这样被人伺候过,不想当众露怯,就学着王嬷嬷的样子端起茶杯,仰脖喝了。
好苦啊!这就是管事嬷嬷们喝的好东西吗?
如意蹙起眉头,差点没当场吐出来,但她却看见王嬷嬷把口里的酽茶吐到了铜盆里!
王嬷嬷看着她满脸震惊的模样,笑了,“如意,你怎么把漱口的酽茶给喝了?小心晚上睡不着觉。”
这茶是漱口用的!难怪又苦又涩呢!
如意出了个大丑,脑子转的飞快,强行挽回尊严,说道:“吃了夜宵还要继续读账本,要熬夜呢,就把浓茶喝了,想着待会精神一点。”
王嬷嬷说道:“我年纪大了,熬不住,这会子要去值房里睡,你回承恩阁吧。”
如意又累又险些出了大丑,赶紧告辞,逃也似的走了。
谁知刚刚走到门口,王嬷嬷说道:“明天早上,吃了早饭就过来找我。”
如意顿步,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是。”
回到承恩阁,蝉妈妈居然还没有睡,指着炉子说道:“泡脚的水已经烧好了,烧炕的煤也添上了,炕上温呼,你快洗洗睡吧。”
一回来就是热水热炕,如意心头涌过一阵暖意,“多谢妈妈,劳累您这么晚还不能睡。”
蝉妈妈说道:“没事,你忘记我以前是干什么的了?上夜的,现在晚上就在屋里头待着,不用出去吹风受冻,都多亏了你。”
又问,“上夜的女人说你被王嬷嬷留在紫云轩里了——没出什么大事吧?”
如意说道:“没事,就是要我读账本,明天还接着去,承恩阁那里,明天还得指望您老人家打扫。”
承恩阁,红楼黑家具,最是容易沾灰现脏的,天天都要掸尘。
蝉妈妈说道:“小事一桩,我以前还给我们东府先侯夫人的书房擦过地,这种精细活儿难不倒我。倒是你,小小年纪,就会断文识字的,给王嬷嬷读账本,哎哟哟,将来不知有什么大造化呢!”
如意一听蝉妈妈给东府先侯夫人书房擦过地,大体明白了蝉妈妈一大把年纪混的不如意的原因:
如今东府是继室周夫人当家,对伺候后原配王夫人旧人心怀芥蒂,况且蝉妈妈是个小人物,不像王嬷嬷和魏紫那样是照顾王夫人一对儿女的大功臣,轻易动不得,所以蝉妈妈自然被排挤了,年老了还要上夜。
如意泡了脚,抱着她的佛郎机娃娃,躺在温暖的炕上。
此时她又累又困,但在紫云阁喝的那杯酽茶起了作用,愣是睡不着啊!
如意脑子一会是帚儿和她在湖边十里画廊石阶那里嘻嘻笑着,帮忙拧干床单;一会是帚儿穿着一身黑衣拿着短刀要刺她;一会是帚儿躺在蔬菜暖屋的床上面色苍白如纸,一脸的死相。
不要再想这个撒谎成性、栽赃嫁祸于我的家伙了!
如意翻了个身,努力的把帚儿驱赶出脑子。
现在脑子不是帚儿了,是一群石榴籽般挤在一张炕上的外头买来的丫鬟!
她们围绕着如意诉说自己的冤屈和悲惨的人生。
十二岁的如意承受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绝望,在心中大呼道:我不是包青天!我只是个努力自保的三等丫鬟,你们放过我吧!
如意就像摊煎饼似的,又翻了个面,开始想点别的事,方才在紫云轩里读的账本浮现在脑海。
脑子出现一条吉庆街,一个个铺面、民宅,按照保甲排列的顺序分南北排开。
何妈杂货铺、钟粮米行、茂泰酒馆、佬杆麻豆酱铺、荻第车马行、似家客栈、三通镖局······
每一个商铺或者民宅后面,都标着它们的拆迁银,一堆一堆的。
如意幻想,我咋摊不上这种好事呢,随便一个铺面或者民宅,就够我家一辈子吃喝······
就这样想着好事,如意睡着了。
次日一早,如意起床洗漱的时候,蝉妈妈乐颠颠的来说,“早上洒扫上的女人托我给你带句话,说,王嬷嬷说,你不用去饭堂吃早饭,直接去紫云轩,她那里有饭吃。如意啊,你可要抓住机会,好好在王嬷嬷面前表现,王嬷嬷是个有本事的,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到呢。”
对此,如意心里累,却只能报以笑脸,“我省的。”
紫云轩,如意吃上了她有生以来最奢华的早饭,单是稀饭,就有甜咸两种,甜的是八宝粥,咸的皮蛋老鸭汤粥,包子是荤素各三种馅,荤是十二个褶的圆包子,素的是半月形状的,还有粉嘟嘟的虾饺、木桶般的烧麦、云朵般的豆腐脑,并八样小菜。
王嬷嬷只喝了八宝粥,配了点香油炒的榨菜丝,吃了碗炖的嫩嫩的鸡蛋羹。
王嬷嬷停了筷子,如意此时还没吃饱,碍于礼仪,只得跟在长辈后面停了筷子。
王嬷嬷说道:“你不跟我客套,继续吃,我习惯饭后打两套八段锦再办事。“
如意送了王嬷嬷到门口,才回去继续吃。
如意吃完早饭不久,王嬷嬷回来了,打了两套八段锦之后,她的额头微微有些汗珠,去了旁边的耳房,说要更衣。
如意就在书桌边等着,过了一会,两个丫鬟抬着马桶出来了,如意知道,这更衣就不止了更衣了,难道要那么久。
王嬷嬷换了一衣服出来,她半卧在炕上,喝着只有茶叶的清茶,两个小丫鬟拿着美人锤给她锤腿。
这期间,如意一直默默站在书桌边,不发一言。
一直捶到王嬷嬷喝完一盏茶,王嬷嬷说道:“你们退下,守在院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若有人办事,要她去逛一会园子,等等再来。”
小丫鬟退下后,王嬷嬷朝着如意点点头,“你坐下,继续读账本。”
紫云轩的窗户没有糊窗纱或者窗户纸,而是珍贵的贝壳窗,就是把海贝打磨成近乎透明的晶体,然后一片片的镶嵌在窗格里头,这样的房间十分明亮,太阳光能直射进来。
王嬷嬷一边在炕上晒太阳,一边听,她的眼睛似乎有些畏光,晒太阳的时候,她在眼睛上蒙上一块黑布。
如意吃饱喝足,声音清澈,昨晚剩下的账目不多了,
“·······吉庆街共费拆迁银共计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两。”
等如意念完,王嬷嬷把眼睛上遮光的黑布摘下来,看了看腰间的西洋怀表,刚过了一刻钟。
如意说道:“嬷嬷,没什么其他事,我就回承恩阁了。”
“急什么,还有活呢。”王嬷嬷说道:“昨晚,我看了你列的两张单子,虽说字写的难看,但做事还挺有心,你把去农庄和配小厮的名单都列好了,我就不用费神去抄写一遍,再交给管事妈妈们去办。”
“这样,你给我做一个账本。”王嬷嬷从炕上下来说道。
如意吓得连连摆手道:“我不会做账,我昨天说过了,真的不会。”
“你不会,我教你啊。”王嬷嬷坐在书桌后面,指着账本说道:“你就像昨晚列丫鬟的两张单子似的,把账本里经办人的名字列在单子的前头,把他经办的所有店铺房舍和所费的银两,全部列在后头,再算一个总数——你懂我的意思吧?”
如意说道:“就是看吉庆街拆迁上每个管事的经手了多少银子。”
王嬷嬷赞赏的啧了一声,“就是这个意思——你这么聪明,会用算盘吧。”
如意忙道:“不会,只看以前颐园工地仓库的曹管事噼里啪啦打过算盘。平日我用不着算盘。”
王嬷嬷问:“你会用什么算数?”
如意答道:“算筹。”这一回答,如意又后悔了。
这不又给自己找事嘛!
但这不是如意能够控制住的,有个性格绵软温顺的寡妇娘,她一介孤女,早就习惯了好强,不想让人瞧轻了自己,有什么本事,不会藏着掖着。
算盘的结构在大明最终成型,并迅速广泛运用,在算盘出现之前,人们计算用的是一根根的算筹。不过,不做买卖不写账本的普通人家还用不到算盘,一般还是靠拨弄算筹这种从春秋时代就开始运用的简单工具来计算。
王嬷嬷笑道:“这些数并不复杂,用算筹就挺快了。去做账吧,你手下面的抽屉里就有一包算筹。”
如意还在挣扎,“我……嬷嬷刚才也说了,我的字写的很难看。”
“看得清楚就行了。”王嬷嬷说道:“要你做账,又不是要你考状元,赶紧的吧。”
如意只得照做,取了算筹,铺纸磨墨,这时,外头有小丫鬟轻声说道:“王嬷嬷,各个管事娘子都在外头等着,个个都说着急,什么时候可以要她们进来回事?”
王嬷嬷揉了揉额头,说道:“进来吧。”
又对如意说道:“你挪到屏风后面做账去,别让人看见你。”
如意把纸笔算筹等搬过去了,这是一架大理石屏风,遮的严严实实,能听到声,看不见人。
如意先写东府大管家来福的帐——根据她所念的账本来看,来福经手的银子最多,先把他的剔出来,后面的就好算了。
如意摆出算筹,一到五,是横着摆放一根到五根的小棍。六到九,竖着摆一根表示五,然后在这一根下面横着摆放一到四根,比如一竖一横就是六,一竖两横就是七,以此类推,一竖四横就是九,遇到零就空着。
摆法上,就是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比如一根算筹,摆在个位就是一,摆在十位就是一十,摆在百位就是一百,以此类推。
计算的规则也非常简单,就是满十进一的十进制。这个和五百年后中华大地普遍运用的算法是一样的,方便快捷,只是把算筹变成了阿拉伯数字而已。
如意算到八千多银子的时候,屋子里窸窸窣窣进来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讲起来了。
王嬷嬷说道:“吵得我的头疼,谁先进来谁先说。”
一个媳妇子说道:“今天二十五了,是放月钱的日子,今儿一早,我去找官中支我们上夜的、洒扫的、还有各房看空园子的丫鬟婆子的月钱,官中居然说账上没钱,让我再等几天。”
王嬷嬷说道:“晚几天放月钱是常有的事,再说月底了两府用钱的地方多,你等几天去领便是。”
媳妇子说道:“可是我听到风声,说松鹤堂的今天已经放月钱了,大厨房的今天也领到月钱,正在放给厨娘和烧火丫头呢,就咱们要等。可是,咱们的人您都知道,最多的就是五百钱、三百钱、两百钱,连松鹤堂二两银子的丫鬟都领了月钱,凭什么咱们才二三五百钱的丫鬟婆子要干等着?”
王嬷嬷管着颐园所有上夜巡视、洒扫、以及看空房子、空园子的,基本都是些干力气活,人多,但是月钱少的,月钱加起来还远不如松鹤堂。
物不平则鸣,若颐园大家都要等,等等便是,但是有的有,有的没有,那就表明了要踩你啊。
王嬷嬷声音无怒无喜,说道:“我去找官中账房,你跟下头的人说,就说我保证,最晚今天晚上,月钱一定会放的。”
如意在屏风后面听到放月钱,耳朵就竖起来了!当差以来的第一份月钱,她能不关心嘛!
【作者有话说】
写算筹的时候我用牙签试过了,非常简单,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试试看。
第27章 第二十七回:做新账如意起疑心,为月钱姐妹拍桌子
◎第二十七回:做新账如意起疑心,为月钱姐妹拍桌子其实五百钱对如意……◎
第二十七回:做新账如意起疑心,为月钱姐妹拍桌子
其实五百钱对如意来说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数字,不算什么——毕竟她在四泉巷的时候,每个月和吉祥一起吃的零嘴都不止这个数目呢。
但五百钱如果是月钱,那就意义重大了!这是她挣的第一笔钱,早就盘算着全部用来给娘买东西了。
她好想她娘,想把最好的都给娘。
所以,听到月钱二字,如意就暂时停止拨动算筹,一直等到王嬷嬷承诺说最晚今晚就发时,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继续算数。
负责放月钱的媳妇子走了,另一个媳妇子说道:“今儿一早,就把选择去农庄的两个丫鬟送出城了,按照您的吩咐,没有真的送到农庄,送到了翠微山咱们国公爷的墓地,专门看守祭屋。”
王嬷嬷说道:“现在天寒地冻,过冬的棉衣棉被,煤炭菜肉等等都要按时送过去,别冻饿着。”
大理石屏风后面的如意听了,方知王嬷嬷又又没说实话,去农庄是唬人的,只是为试探每个人的心性,去农庄表示拙守本分,这样的人不为颐园富贵荣华所动,能够吃苦,耐得住寂寞,所以留在翠微山看守祭屋,将来有了合适的差事,定会把抹儿等两人再召回来。
如意感叹:哎呀,这人心拿捏的死死的,在王嬷嬷面前,我那点心机就像笑话似的。
还有,五戒就在翠微山家庙里当小道士呢,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
媳妇子说道:“送去翠微山的两个挺省心,安排什么就是什么。配小厮的十来个,七个配了我们东府的小厮,剩下六个,连人带着身契都送到西府,去配西府的小厮了。”
“但是,西府的大管家媳妇来喜家的把人和身契都收下了,却没有给我银子,说最近账上紧,过些日子再给。”
十几个丫鬟,东府有多余的,西府的丫鬟刚好也不够分,需要从外头买女人来解决小厮们的婚配,东府就把剩下六个都匀给了西府。
若是以前,六个丫鬟白送也不算什么,但现在东西两府一起修缮颐园后,手头都很紧,亲兄弟,明算账,得按照契约里的身价银子给钱。
王嬷嬷问:“一共多少银子?”
媳妇子说道:“二百四十六两。”
王嬷嬷觉得心烦,“西府账上二百四十六两都拿不出来?”
媳妇子叫苦道:“来喜家的说最近用钱的地方太多,等过些日子给,我总不能杵在那里不走赖着要银子。可咱们东府账房就跟催命似的,一大早就来催我,说要拿现银去平账,这会子还在颐园东门那头堵着,等我出来呢,这银子要不到啊,我今天就在值房睡吧,我要躲债啊。”
钱钱钱!都是钱的事,王嬷嬷说道:“咱们东府还一堆事呢,要忙过年,你躲在颐园像什么话?你从后门走,账房堵不住你。等我料理了月钱的事,就去西府找来喜家的谈一谈。”
这个媳妇子一走,第三个不是媳妇子,而是如意最近新交的朋友——看守梅园的红霞。
红霞乘着有空,赶紧接着说道:“昨儿西府来寿家的到了梅园,说咱们系在梅树上的绢花褪色,颜色不鲜亮了,要全都摘了换新绢花。”
一听来寿家的,王嬷嬷更加心烦!这个老婆子,仗着打小伺候老祖宗,这一年来在东西两府作威作福,拿着鸡毛当令箭,看什么都不顺眼,鸡蛋里挑骨头,若有半点反驳,就被扣上“眼里没有老祖宗”的罪名。
谁敢担下这个罪名啊!
“绢花那有不褪色的,等过些天,梅花就开了,用不着换新绢花。”王嬷嬷叹道:
“下次来寿家的若来梅园再说这个事,你就说,已经开始采买新绢花了,等新花一到就立刻换上。说话要顺着点、柔和点,别当面顶撞来寿家的——把你的臭脾气收一收,来寿家的可不是好惹的主,到时候你姨爹求情也无用。”
红霞的姨爹,是东府管钱库的来禄,东府二管家。
红霞笑道:“知道了,如果来寿家的还来梅园,我就借故躲出去,要胭脂招呼她老人家,横竖胭脂是西府的人,一家人好说话,胭脂的脾气又是顶顶好的,要她慢慢和来寿家的周旋。”
大理石屏风后的如意:嗯,胭脂确实会些水磨工夫,以柔克刚。
之后,又来了几波人,王嬷嬷一一有所应答,好容易屋子没有其他人了,王嬷嬷去耳房更衣,回去喝杯茶,吃了几样小点心,如意就已经把新账做好了。
“这是每个人经手的银两,明细和总数都有。”如意把新账递给王嬷嬷,说道:
“都算明白了,但是原来账本里有一条账目被涂了墨,看不见,所以我没有计入,但这一条应该是原来账本应有的,因为我算总账后,发现少了一千两,十来个经办人,一共花费十七万七千六百五十两,而原来账本是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两。”
“这个你不用管,涂黑了就算了,一千两的误差不碍事。”王嬷嬷翻看如意做的新账,就像看话本小说似的,时不时露出的笑意,好像新账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王嬷嬷说不用理会,但是如意控制不住自己,想起了帚儿在暖房病榻里的控诉:
张家管事最开始提出给钱记古董铺补偿一千两银子,钱家拒绝,但后来搞得钱家家破人亡之后,只补偿了帚儿一百两!
如此说来,这个账本和帚儿的话才能对上来啊!
涂黑的那一条,刚好就是一千两!八成就是钱记古董铺了!
难道帚儿没有撒谎,说谎的一直都是王嬷嬷?
张家为了拆迁吉庆街,真的做了这等栽赃嫁祸灭门夺画的坏事?
如意心中翻江倒海,王嬷嬷说道:“天还早,你跟我去东府走一趟。”
如意没想到后头还有事等着她呢,简直要疯,不禁问道:“什么事啊?我是西府的丫鬟,在颐园当差,去东府作甚?”
我只想看空房子,多清闲的差事啊,我以前怎么不知道珍惜呢,稀里糊涂揽了一兜子事儿。
王嬷嬷问道:“月钱还想不想要了?”
“要啊。”如意急忙道:“要不当差作甚?我还想拿了月钱,给娘买好东西。”
王嬷嬷说道:“想要就拿着你刚做的账本,跟我走吧。”
如意连忙把账本装进一个毡包里背着,跟王嬷嬷走了。
上回书说过,东西两府为了方便去颐园,就把横在中间的一条吉庆街给拆迁了,并入东西两府,在东西两处院墙各开了一扇后门,给两府人进出,
如意和王嬷嬷就是从东门进的东府,刚好吉祥就在此地该班,看到如意进东府,很是惊讶,但有王嬷嬷在,吉祥不敢多说什么,笑嘻嘻的给王嬷嬷叉手行礼,说道:
“王嬷嬷要去那里?我给您老人家叫一辆车驾送一送?”
王嬷嬷说道:“不用,我就去咱们府里二门找我姐姐说说话,走着去就行。”
红霞曾经告诉过如意,王嬷嬷是东府大管家来福的小姨子,也就是说东府大管家娘子来福家的,是王嬷嬷的亲姐姐。
来福家的,同样也是颐园的大总管,总理颐园官中各项事务,月钱当然从她那里支。
如意着急放月钱,她和王嬷嬷从东门出去的时候,连吉祥朝她疯狂使眼色她都没看见!
脑子里全是月钱,没有吉祥。
吉祥很委屈,憋了一肚子话都没法说。
他不死心,就远远的跟在如意后面,一直跟到了东府后花园,守门的婆子拦住他,“你这小厮,瞎跑什么,前面就是东府的二门,冲撞了夫人小姐,打折你的腿!”
吉祥只得悻悻而归,看到了胭脂过来,忙扯出笑意,“胭脂妹妹,有东西要捎给九指叔么?”
胭脂闲时,会做些针线,比如袜子冬衣什么的,要吉祥捎给家里,家里都是男人,没人会做这个。
胭脂摇摇头,说道:“就是问你一件事——你们这些个改班小厮的月钱发了没有?”
吉祥还没想到这一茬呢,他算了算日子,“对哦,今天都二十五了,发月钱的日子。我们还没发,你们发了没?”
月钱,对于有钱的家奴来说,并不重要,吉祥有亲娘鹅姐贴补着,每月零花远不止这个数,他的钱袋没有空过。
但是对于家境贫穷,家里永远有个需要请大夫吃药病人的家奴来说,是数着日子等发月钱的。
胭脂忧心忡忡,“我们也没发,但听说松鹤堂和大厨房的人都发了,所以我忍不住来问你了。”
吉祥说道:“这还不到中午,你再等等呗。”
想了想,吉祥低声道:“是不是家里有啥事等着月钱救急?我这里有些碎银子——”
“不不不。”胭脂连忙说道:“我就是长这么大,头一回领月钱,心里着急,沉不住气。”
吉祥听说没事,放下心来,问:“刚才我看见如意和王嬷嬷去了东府——如意不是承恩阁看房子吗?她去东府做什么?”
胭脂说道:“去东府我不知道,但是听红霞还是蝉妈妈说,如意得了王嬷嬷的眼缘,她识得一些字,不像我们这些睁眼瞎,王嬷嬷要她看账本呢,我们这些个三等丫鬟,就属她最出挑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如意跟随王嬷嬷去了东府二门,东府的当家主母周夫人据说被陪房周富贵噎死在烟花巷的事情气病了,卧病在床,一堆家事都暂且交给大管家娘子来福家的料理。
虽说东西两府,一母所生,同气连枝,但如意是第一次到东府,毕竟是长房宗祧所在,这里的房舍花园都比西府更加敞亮浑厚,一副豪门大家族的气象。
东府议事的地方在正院旁边的一个暖阁里,东边的临窗大炕是主位,虽说当家主母周夫人不在,大娘家娘子来福家的也不敢上炕坐,她坐在东边一张罗汉床上,听各个管事媳妇回话,分发对牌。
大家族人多,又是预备过年,事情加倍,暖阁旁边的耳房里,坐满了来回事的人,她们手里大多拿着一张帖子,帖子上简明扼要的写着要办的事情、要领取的物件或者银两——这叫做起贴,大家族做事,都要有凭有据,光靠一张嘴巴讲是办不到什么有大量银子流水的大事的。
人多,大家都在排队耳房里候着等着传唤,王嬷嬷和如意没有去耳房,径直来到暖阁,无人敢拦,守门的婆子把大红猩猩毡门帘高高打起来,请王嬷嬷进去。
如意沾了王嬷嬷的光,也跟着进去了。
此时,屋里回事的正是在东府大少爷房里伺候的魏紫,她是王嬷嬷从小亲手调教出来的,有时候也会帮着王嬷嬷在颐园做点事、搭把手。
魏紫看见王嬷嬷来了,连忙把位置让出来,“嬷嬷有事先办吧,我出去等着。”
王嬷嬷坐在罗汉床左边第一张交椅上,说道:“不用,你先回事,我刚从颐园走过来的,先歇歇脚。”
这时立刻有丫鬟给王嬷嬷上茶,端点心。
如意当然没资格坐,她就在站在王嬷嬷椅子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的。
魏紫拿出一张贴,双手递给来福家的,“大少爷要在外头开一个文会,来支银子和东西。”
来福家的身边有个打扮不俗的丫鬟,拿起帖子大声念道:“席面五十两、戏班八十两、川扇四十柄、打赏用的金银馃子各一百个、洒金笺纸两百张。另,借用府里锦缎帐幔十挂、锦缎椅衣四十副、锦缎桌衣十副、金魁星踢斗杯四十个、金松竹梅壶十把、金八角学士盘十个。”
来福家的问:“什么席面要五十两?请了那里的戏班子,要八十两?”
魏紫说道:“文会请帖一共发了四十张,叫了山东菜馆的席面,十两银子一桌,摆五桌。大少爷说,文会里南人和北人都有,两个地方听的戏不一样,为照顾每个人的口味,就请了两个戏班,一班唱南戏,一班唱北戏,现在年底,各种聚会多,戏班子乘机涨价,比以前要双倍的红封。”
来福家的点点头,“这么说,这两项支出还算合理。准了,还有,你从库里借出去摆排场的那些个金器,一定派人好好看管着,虽说是文会,请的一些文人墨客,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金杯好几两重呢,要下人看紧点。”
魏紫应下了,说话时,旁边的丫鬟执笔如飞,在一旁按照帖子上的内容登记造册,写好了,在帖子上写了个领字,盖上一个红戳,并一块对牌,一起交给魏紫。
魏紫拿着对牌和帖子告辞,去账房和库房领钱领物去了。
魏紫一走,就没有人再进来,王嬷嬷也喝完了一杯茶,来福家的和她寒暄道:“你调教的这个魏紫着实不错,大少爷房里有了她,你就放心在颐园当差吧。”
红霞说过,王嬷嬷也是大少爷的奶娘。蝉妈妈说过,大少爷要议亲了。
如意聪明,懂人情世故,现在把这两个东府家奴的话连在一起,就大概猜出王嬷嬷是因大少爷即将议亲、迎娶大少奶奶,就从大少爷房里退出,毕竟新媳妇嘛,谁愿意头上有个“奶婆婆”呢,及时退了,以免将来招人烦。
王嬷嬷听了,冷笑着把茶盏放下,“我的好姐姐,你连我手底下的人的月钱都不放,我这个当头的如何服众?你踩谁也不能先踩我呀。”
来福家的一拍罗汉床上的炕桌,“我的好妹妹,如今颐园官中的钱库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体谅我的难处,谁体谅我?”
王嬷嬷立刻讽道:“你有难处,我就没有?我体谅你?你还踩我,我体谅个屁!”
一旁努力装聋作哑的如意听了,顿时大开眼界:不是说内宅里管事媳妇们一个个有八百个心眼子、察言观色、说话打机锋、打眉眼官司等等,但是我看到的就是直接拍桌子甚至开骂啊!
【作者有话说】
真实的商战:开水浇发财树,抢公章。真实的宅斗:亲姐妹撕破脸开骂对方是个屁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硬碰硬嬷嬷翻新账,柔对柔谈笑来收账
第二十八回:硬碰硬嬷嬷翻新账,柔对柔谈笑来收账
亲姐妹吵架,如意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就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里,不敢动。
看到妹妹连“屁”都骂出来了,是真生气,来福家的说道:“不是我故意踩自己亲妹妹,颐园官中账上确实没几个钱了,松鹤堂住着咱们老祖宗,我不能拖欠松鹤堂的月钱;大厨房一天三顿饭,少了一顿都不行,我也不能不给。其余的都得再等几天,又不只是针对你。看门的、养花种树的、养珍禽异兽的不都还没放月钱嘛。”
王嬷嬷一副来讨债的架势,“你别拿这话来敷衍我,等几天是几天?怕是等到下个月去!”
来福家的说道:“年底各个田庄都要交过年的孝敬,这不都还在路上嘛,等到了京城,手头就宽裕了。”
王嬷嬷冷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咱们的亲娘在棺材里都要放屁了!今年夏天热的出奇,是大旱的灾年,别说过年的孝敬,各个田庄连秋租都收不齐!到处打饥荒,还等田庄上的孝敬,做梦呢!”
来福家的被逼的没办法,“你要怎样?要逼我拿出私房钱来填?”
王嬷嬷说道:“我手下那些人的月钱和冬季的炭补,总共还不到二百两银子,我就不信颐园官中的钱库穷成这样了,你今天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也得把银子腾挪出来给我放月钱。”
来福家的从炕上起来,去书柜抽出一个账本给王嬷嬷,“你看看,颐园官中账上真没几个钱了,自从颐园修缮完毕,西府那边就不给钱了,只晓得往颐园塞人,一应开支,全靠咱们东府钱库上拨,为了修园子,东府钱库几乎要耗尽,今年的秋租又收不上来,老祖宗从宫里回东府住,一应排场,人情往来开支,至少是以前的双倍,都要咱们东府花钱,你说怎么办?”
王嬷嬷连看都不看,直接把账本扔在桌上,“东西两府早就分家,论理,老祖宗就该咱们东府养着,长房不养老,叫什么长房?”
“修颐园,西府完全有理由不出一分钱,就该咱们东府自己掏钱修啊!人家西府拆迁吉庆街、修颐园都出一半银子了!还想怎么样?要西府给老祖宗养老?东府丢得起这个人吗?”
王嬷嬷说的很是,按照封建伦理,东府作为长房,继承了爵位和祖业,连张家祠堂都在这里,当然有责任养老。
西府是次子二房,只需在平时孝敬老祖宗就可以了,为修缮颐园,西府主动承担一半的费用,已经是有口皆碑的大孝子了,长房养老,责无旁贷,再让西府出钱,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所以,西府在颐园竣工之后就不出钱了,彻底退出,颐园官中账房和钱库都归东府管。
现在东府不往颐园官中拨钱,颐园就捉襟见肘。
来福家的把账本从桌上捡起来,“妹妹,你是在说咱们侯爷侯夫人不肯养老祖宗了?”
王嬷嬷说道:“你少给我扣帽子,侯爷向来不理家事,周夫人又病了,东府府里府外不都是你们夫妇把持着?方才大少爷要开个文会,单是现银就要支一百三十两,你立马就给了对牌,我手下的人的月钱不到二百两,你就放不出?”
来福家的还嘴硬,“东府的钱库和颐园官中是不一样的。”
王嬷嬷讽刺一笑,“颐园官中现在只靠东府钱库拨钱,这两个地方就是左手倒右手的事,哄谁呢?你们夫妻两个就是嫌了我,故意用月钱拿捏我呢。”
来福家的忙道:“怎么可能,你是我亲妹子啊。”
王嬷嬷的心早凉了半截,淡淡道:“一母同胞,同一个地方爬出来的亲姐妹,那里有枕边的人亲?是姐夫要你这么做的吧?是为了报复我在咱们侯爷面前揭发了周富贵贪墨拆迁银子的事,怕殃及自身,就用拖延月钱来警告我闭嘴?”
从刚才如意做的账本来看,东府大管家来福是经办拆迁户数最多、过手银两也最多的人,他一个人就经手了十万多银子!传闻在本司三院行院人家里被自己呕吐物噎死的周富贵只拆迁了五家,加起来不到五千银子。
来福家的眼神闪烁,“怎么可能,你姐夫不是这样人。你是我亲妹妹,是他的小姨子。”
王嬷嬷甩了脸子,把脸别过去,不看姐姐,说道:“大少爷的亲事就要定下来了,我得在未来东府大少奶奶进门之前,替她剪除一些周夫人的人,这其中就有周富贵,我去侯爷那里告发了周富贵搞大小合同贪墨官中银钱。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保护长房长孙房里的利益,其余的事情,我都没兴趣。”
“我说话,向来一个唾沫一个钉,你把我的原话转告给姐夫。”
说完,王嬷嬷对一旁听的呆若木鸡的如意点了点头,“把账本给我。”
如意连忙打开毡包,把所有新做的账本都给了王嬷嬷,王嬷嬷挑出最厚的一本,递给姐姐,冷冷道:“来福家的,你看看这本账,或撕或烧都无所谓,我会彻底忘记,只是以后我的人来支月钱,就不要推三阻四了。”
王嬷嬷气得连“姐姐”都不叫了,叫她来福家的。
说完,不等来福家的回应,王嬷嬷就带着如意拂袖而去。
来福家的打开账本一瞧,就像见鬼似的,立刻把账本合上,扔进了火盆,一直烧成灰,还把灰烬扒拉得稀碎呢!
做完这些,来福家的对心腹丫鬟说道:“把月例银子给我妹妹送过去。”
且说另一边,王嬷嬷带着如意风风火火走出了东府的二门,看着天色还算早,就没有回颐园,王嬷嬷说道:“我们快点走,赶在吃中饭前去西府找来喜家的,一趟腿把事情办完。”
此时如意还没有从震惊中醒过来,就听到王嬷嬷说还要带她走一趟西府的事情。
此时如意顾不得去想刚才姐妹的争执和有关巨额拆迁银子的猫腻了,连忙说道:“西府?我……我能抽空回趟家看看我娘吗?”
王嬷嬷说道:“快点把事办完,就准你半日的假,不过,必须在晚上颐园落锁之前回去,还有,不准睡家里的铺盖,别沾染虱子。”
如意简直狂喜啊,“不会有虱子的,我娘是四泉巷最讲干净的人了,我知道一条去来喜家的议事地方的近路,您跟我走!”
马上要见到日思夜想的亲娘了,如意窜蹦蹦的在前面带路,她每走一步,身体就情不自禁的往上面耸一下,就像一只欢乐的雀儿似的,王嬷嬷见她走路的姿态完全是小女孩的步态,完全不再装大人稳重模样了,觉得好笑,又有点心酸:
如果我的女儿还活着……正是如意这个年纪……唉。
其实,王嬷嬷决定告发周富贵贪墨,还有另一个原因:红霞曾经说过,王嬷嬷曾经有个女儿,因出痘夭折,这是王嬷嬷永远的痛,虽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听说周富贵采买黑心棉、传播水痘瘟疫的事情,那时候的王嬷嬷就恨不得活撕了他!
这不,帚儿事发,王嬷嬷就找到了机会。
如意带着王嬷嬷从西门进了西府,专走小路,七扭八拐的,很快就到了一个院子,这是来喜家的办事的地方。
来喜家的当西府大管家娘子十二年了,排场还是很大的,院子靠东是一间大敞厅,是三间房子打通的,都可以在里头踢逑了。
王嬷嬷在东府畅通无阻,在西府就没这么顺利了,敞厅前守着两个婆子,婆子说道:“一堆回事的妈妈媳妇子,你们先去东西厢房等着传唤。”
如意笑盈盈的大声说道:“颐园的王嬷嬷,有事要找来喜家的商量!”
如意就是故意的,她要让里头来喜家的晓得来者的来头很大,是老祖宗的人,不需要排队。
如意着急呀,办完事她才能回去看娘!
最近受了了莫大的委屈,她好想快点回去在娘的怀里尽情的撒娇啊!
果然,里头正在议事的来喜家的听了,忙叫退了回事的媳妇子,并亲自来门口迎接王嬷嬷,“哟,您怎么来了,吃了午饭没有?快,上好茶,就把侯夫人今儿赏我的武夷山冬茶泡上。”
来喜家的请王嬷嬷到炕上坐,王嬷嬷没有推辞,就这么上去坐了,喝了半杯茶,吃了两个果子,王嬷嬷才说出来意,“……早上送来的六个配小厮的丫鬟可还好?”
来喜家的笑道:“好啊,个个都好,都是你们东府精心挑选出来的,哪有不好的,那些尚未婚配的小厮们抢着要呢,快过年了,都想娶媳妇过新年。”
“那就好。”王嬷嬷抿了一口茶,说道:“昨儿你们西府的来寿家的到了颐园,还把我训了一顿呢,说——”
王嬷嬷放下茶杯,学着来寿家的语气和神态,说道:“听说老祖宗搬进园子的前一天就出现走水的事情,虽说没大碍,但追究到底,还是你管教不严,以后可别出现这种事了。”
来寿家的,是来喜家的死对头!当年大管家来寿因和庆云侯府争地,当街持械斗殴,出了人命,被判去西北戍边侯,来寿家的大管家娘子身份就被来喜家的取代了。
今年,因老祖宗出宫回家住,来寿家的重新把威风抖起来了,给了来喜家好几次没脸,来喜家的都快忍出血了!
来喜家的很有同感,说道:“这个来寿家的,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掺和,什么都要说几句,显得自个多得老祖宗宠似的,殊不知,咱们东西两府怨言载道,背后没有不嫌她的!”
“可不是。”王嬷嬷说道:“我一听这话,心里烦闷,就来你这里走走——这会子她八成又去了颐园,哈巴狗似的讨老祖宗的好呢,我来你这里,一来,是看她心烦,二来,是怕她追问起这些个刚买来的丫鬟都是如何处置的,说着说着,不就又要扯到你么?干脆躲一躲。”
来喜家的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这是暗示如果我拖延六个丫鬟们的身价银子,她就要直接跟来寿家的说?
王嬷嬷装作看不懂来喜家的脸色,把茶喝完了,才猛地想起了什么,“哎哟,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来喜家的,我就不跟你闲话了,今天刚好放月钱呢,头一回放,我得去盯着。”
说完,就带着如意风风火火的走了。
两人出了院门,来喜家的就立刻吩咐手下,“把二百四十六两银子身价银子给东府送去。”
算了,来寿家的风头正盛,还一直等着揪出我的新过错,我先躲着点,别被这个老不死的又抓到把柄。
两人走远了,如意赞叹道:“嬷嬷真是好口齿,一句都没有提钱的事,却正中来喜家的要害,她不得不把二百四十六两的身价银子送到东府去平账。”
如意今天算是见世面了,原来处理事情,要根据现实来施展手段,比如去东府要月钱,就得拍桌子开骂,拿账本砸人,鼓对鼓,锣对锣,直面硬搏。
来西府要丫鬟的身价银子,就得把身段放的柔软些,把话说得好听些,甚至让对方以为她属于这边的,讲她们都讨厌的人的坏话来拉近距离,然后乘其不备,言语敲打,并点到为止。
无论软的硬的,最终都能达成目的,这就是手段。
王嬷嬷说道:“在大户人家内宅里当管事媳妇,没点手段怎么行?这才到那里呢,以后有的是事够你慢慢学的,把毡包给我,你回家看看你娘——记得要在颐园关门之前回去。”
如意叠声答应了,两人分道扬镳。
如意快步往四泉巷方向跑,但跑到拐角处,她停下脚步,往颐园东门跑去。
东门,该班的小厮吉祥等人在墙下晒太阳呢。
“吉祥!”如意朝他招招手,“王嬷嬷准了我半日的假,我们一起去买菜回四泉巷看我娘去!”
吉祥还有一肚子话跟她说呢,闻言,对一起看大门的兄弟们说道:“我有事回趟家,今天放月钱,我的月钱你们拿去分了吧。”
吉祥就没有把月钱放在眼里过,他当这个差事是被分来的,一边干着一边找其他机会,再说这里离如意近,互相有个照应。
颐园看大门的小厮是五人一班,五天一轮,少一个吉祥,又只是一下午,没有大碍,还能平分吉祥的月钱,兄弟们就没有不乐意的,纷纷说道:“你快些家去,我们替你的班。”
赵铁柱还去车马房要了一辆马车,“大哥大姐,你们驾着车去买菜,还能省时省力。”
如意笑纳了,“我娘做的菜,你在工地里是吃过的,我回来给你捎好吃的。”
赵铁柱听了,口水直流,“还等什么?赶紧买菜去啊!”
吉祥扶着如意上了马车,他跳到车辕子上坐着,挥动马鞭,“驾!”
四泉巷,吉祥和如意回来了。
没等马车停稳,如意就迫不及待的从车里跳出来,大声叫娘。
在炕头做针线的如意娘听了,一开始以为是幻觉,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思女心切的如意娘心道:就是幻觉我也认了!
如意娘抛开针线,下了炕,刚靸上鞋,就见如意拨开夹板门帘,从外头冲进来。
“娘,我回来了!”如意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如意娘。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王嬷嬷的职场表演秀。明天和后天的更新,都是6000+字的二合一大肥章,请各位读者们好好享用。
第29章 第二十九回:四泉巷溢满人间情,锉三撇彪字成一虎
第二十九回:四泉巷溢满人间情,锉三撇彪字成一虎
如意冲进来的时候劲太大,差点把如意娘撞到炕上,如意娘往后仰了仰,好容易稳住了身形。
如意在母亲怀里撒娇,“娘啊娘,我想你呢,吃饭时想你,睡觉时想你,我又不好意思跟别人说我想你,憋着说不出来啊,我就越发想你了。”
如意娘先是紧紧抱着如意,而后盯着如意看,还伸手摸女儿,从头摸到腿,“这去了不到一个月,好像长高些,哎呀这脸,都没肉了,怎么瘦成这样,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好好补补。”
见如意娘要去做饭,如意一把拉住母亲,“我还不饿,咱们去炕上挨着坐着,这样好亲香。”
看着母女团圆,吉祥笑呵呵的说道:“不着急吃饭,你们先聊着,我去把我爹我娘都叫回来,咱们中午一起聚一聚。”
如意和如意娘在炕上说体己话,吉祥赶着马车去接人。
先去西府大门,把看大门的亲爹鹅姐夫接回来了,鹅姐夫下了马车,进门和如意打了个招呼,“如意回来了,哟,长高了,长俊了。”
如意笑嘻嘻的盘腿坐在炕上,伸出双手,鹅姐夫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掂了掂,“哎哟,手沉的慌,到了明年,怕是抱不动你咯。”
然后,贤惠的鹅姐夫就提着吉祥如意刚买的两只鸡,去了井亭麻利的杀鸡放血拔鸡毛,预备整治一顿好饭。
吉祥赶着马车到了西府二门,给了看门的蔡婆两包刚买的糕点,“劳烦蔡婆帮忙给我娘传个口信,说如意回来了,要我娘回家一趟。”
蔡婆收了礼,去花姨娘院子传信,不一会,鹅姐就气喘吁吁跑过来了!
鹅姐最近开始发福了,她本来就长的丰壮,现在越发圆润,冬天穿的衣服又厚重,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只滚动的雪球。
“雪球”鹅姐一把抓住吉祥的衣领,“如意怎么了?她是犯了什么错被撵出园子了吗?昨天不是还说王嬷嬷很看重她吗?”
吉祥踮着脚捂住脖子,“娘您轻点!如意好好的,她跟着王嬷嬷出颐园办事,得了半日假,颐园落锁之前还得回去的。”
一听这话,鹅姐放手,抚了抚高耸的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如意犯错被撵出来了——这个蔡婆传个口信都传不明白,含含糊糊的。”
吉祥笑道:“估摸是吃我送的桂花糕,吃的太急,被糖粉糊住了嘴——娘快上车,我们家去。”
鹅姐到了四泉巷,如意把鹅姐拖到炕上去,又抱又是撒娇,扭股儿糖(注:麦芽糖制作的两股或者三股扭在一起的糖)似的扭来扭去,亲热的就像亲母女,两人就像融化的糖似的,分都分不开。
如意娘笑着看着她们痴笑,手里的菜刀精准的将刚刚拔完毛的鸡骨肉分离——如意不喜欢吃需要吐骨头的肉,如意娘就把肉剔出来单做。
鹅姐夫刚杀好了鸡,又提着鱼去杀。
吉祥坐在灶下劈柴,烧火。
如意和鹅姐见过之后,坐在小杌子上摘菜,普通人家冬天可以吃的蔬菜很少,无非是窖藏的白菜萝卜和大葱。
摘完菜之后,鹅姐和面,如意剁肉馅,把砧板剁的蹬蹬响,像是有一匹马在奔跑。
如意没等鹅姐和如意娘发问,她就一边剁肉,一边滔滔不绝的讲述颐园的事情——当然,全都往好里讲。
“一天三餐饭,顿顿都有肉。”
“承恩阁虽然冷清,但是清净自在,幸亏没去松鹤堂,花椒姐姐在松鹤堂被排挤,好几餐饭都是自己出钱到饭堂里吃加餐呢。”
“我现在已经有人作伴了,东府的蝉妈妈,人可好了,就像今天我回去晚了,她肯定会帮我烧好洗脚水,还把炕也烧好……”
至于米芾米市,还有帚儿、吉庆街拆迁闹得人家家破人亡、搞大小合同惊天巨贪等等,如意绝口不提,她知道,有些事情,只能独自承受。
谈笑的时候,如意娘一双巧手把今天家宴的菜都做出来了。
一条清蒸鲥鱼。
一罐子老鸭萝卜汤,是冬月里腌制风干的鸭子做的,如今吃来刚刚好,干而不柴,一股腊香味。
一罐子鸡尖汤,鸡尖不是鸡翅的尖,是鸡的里脊肉,尾端尖尖的,所以叫鸡尖,如意娘的刀工了得,把鸡里脊肉切成细丝,加了酸笋、香菜炒制炖煮,再用蒜臼子把炒熟的胡椒捣碎了,撒进去,冬天喝了身上暖暖的。
如意吃肉不喜欢吐骨头,如意娘就把鸡身上的肉都剔下来,切成鸡丁,加葱姜豆酱大火猛炒,浓油赤酱的,最最下饭了。
剩下的鸡骨头,如意娘都用来炖鸡汤,她忙这些菜的时候,如意和鹅姐已经包好了三盖帘(用高粱杆编成的圆形平底盖)的馄饨,就用鲜美的鸡汤下馄饨。
如意娘最后炒了个白菜,两汤三菜还有鸡汤馄饨上了桌,大家亲亲热热的围桌吃饭,就像一家人。
自家人吃饭,不喝酒,也不用拘于礼数,边说边吃,且都放在铜制的暖锅里,吃多久都不会凉。
如意娘喝着鸡尖汤,眼睛从来离过如意,“衣服被单什么的,怎么不要吉祥捎回来洗?”
吉祥猛地点头,“就是就是,我每次回来住,你娘见我第一句就是问这个,你赶紧回答。”
如意舀了一勺老鸭汤泡在饭里,“冬天水冷,颐园的炭是管够的,我就把水烧暖和再洗,洗完扔到湖里把里头的肥皂漂干净就成了,何必捎回来洗,娘的手不得冻着?”
如意娘说道:“我用的是井水,咱们四泉巷的井打的深,井盖上还蒙着毛毡,冬天从来不结冰,提上来还冒热气呢,我在四泉巷洗菜做饭这些年,从来没有生过冻疮,以后有不好洗的大家伙,还是要吉祥捎给我洗。”
如意敷衍的嗯了一声,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免得为这点事母女要争起来。
吉祥一瞧,就知道如意想什么,就把话扯开,说道:“今天买菜,发现猪肉一天一个价,一直涨,吃了饭,我就驾车去卖一筐子五花肉,乘着今天人多,我们把过年的香肠灌起来吧。”
如意娘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吉祥的话果然引起了她的注意,说道:“再买些排骨、蹄膀、猪腿,我都腌起来,要做些腊味预备过年了。”
“还有,把你九指叔家的那一份也买了,他的秋胡戏(妻)今年没了,胭脂又去颐园当差,家里就剩烧坏脑子的长生,那里顾得上做腊味……”
鹅姐就这一盘浓油赤酱的炒鸡肉,已经吃掉了一碗饭,吉祥看亲娘的饭碗空了,忙要去盛饭。
“不要盛饭,一碗就够了。我最近胖的不成样子,要清减些才好。”鹅姐阻止了儿子,说道:“我喝点鸡汤就行。”
吉祥给母亲舀鸡汤,舀到第二勺时,鹅姐说道:“你往里头加几个馄饨。”
心情好,眼馋肚子饱,吃个没够。
这期间,鹅姐夫一直一言不发的把鲥鱼里的刺挑出来,把鱼肉放在吉祥和如意碗里。三个大人一口没吃。
这些菜肴,鲥鱼最贵。
他们早就习惯把最好的东西给两个孩子,以前穷的时候,他们穿着补丁衣,孩子们的衣服没有一块补丁。
即使现在生活都好了,不缺好吃的,但习惯一直在,最好的永远给孩子们,哪怕孩子们已经长大了。
如意吃着一根刺都没有鲥鱼,被幸福包围。霎时,在颐园遭遇的背叛、惊险、委屈、震惊、厌倦等等都消失了,暗暗告诉自己要珍惜生命,把份内的事情做好就算了,不要让家人悲伤落泪。
吃了饭,鹅姐夫去井亭洗碗,吉祥驾车去买肉、做腊味,如意和如意娘,鹅姐在炕上喝茶,说些家长里短。
聊到了新朋友红霞,如意笑道:“她表弟就是工地上那个最能吃的赵铁柱,娘你还记得他吧?”
如意娘说道:“怎么不记得,和吉祥打过架,一顿饭最多能吃十个馒头。”
鹅姐见识广,连东府家奴的一些恩怨纠葛也略知一二,说道:
“红霞的姨爹是东府二管家来禄,那么来禄的秋胡戏就是红霞的小姨,但来禄的秋胡戏前几年死了,说媒的不少,但来禄后来没有再娶。”
如意说道:“红霞当初是想进松鹤堂的,但不知被谁挤到梅园去了——鹅姨,会不会就是花椒?”
鹅姐想了想,摇头,“花椒倒不至于,花椒是走了花姨娘的关系,花姨娘以前是伺候老祖宗的丫鬟,是老祖宗做主,给了咱们侯爷当房里人,花姨娘生了一儿一女,为张家开枝散叶,老祖宗看在花姨娘劳苦功高的份上,就要了花椒去松鹤堂伺候,给花家一些体面。”
如意问道:“不是花椒,那是谁?能把红霞的姨爹都压制住了。”
鹅姐说道:“以我看,是东府大管家娘子来福家的。我听说,来福家的有把自己寡居的女儿撮合给来禄当继室的想法,来禄婉拒,来福家的觉得没面子,就暗地里使绊子呗,把他外甥女红霞踢出去了。”
如意娘是个寡妇,听到另一个寡妇,就忍不住说道:“福禄寿喜,张家四大管家,都是平辈,如果来禄娶了来福的寡妇女儿,就跌了辈分,以前平起平坐,一旦成了晚辈,说话就不硬气了,想必是这个原因,来福家的女儿就是个天仙也不能娶的。”
如意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红霞怎么不说呢,害得我和胭脂一直以为是花椒把她挤出来的,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花椒。”
鹅姐说道:“据你所说,红霞性格又直又爆的,一点就炸,像个鞭炮,她姨爹来禄就是猜出了她被挤出松鹤堂的原因,也不会告诉红霞,免得她嚷嚷出来,滋生事端。来福家的毕竟是东府大管家娘子,也是颐园大总管啊。”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意双手猛地一合,说道:“这就说得通了!不过红霞也因此因祸得福,不用去松鹤堂勾心斗角。松鹤堂那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待的,幸亏咱们当初听了来寿家的话,去了承恩阁,若真削尖了脑袋去松鹤堂,我可不像花椒那么能忍,早就收拾铺盖家去了,鹅姨用钱给我铺的路也白费了。”
如意娘说道:“就是,能干就干,干不了你就回来,别受窝囊气,天塌不下来的。”
鹅姐叹道:“有你这样一心为女儿着想的娘是如意的福气,那花家还指望花椒像花姨娘那样,给花家再争口气呢!”
如意说道:“怎么算是争口气?我看花椒倒是受了一肚子的气,连热饭都吃不上一口。”
鹅姐看如意没听懂自己的意思,晓得有些东西不到年龄,是不会懂的,鹅姐的意思,是花家希望再出个花姨娘。张家有好几个男孙呢。
丫鬟要走姨娘这条路,哪有不受气的。
不过这种话,不好当着如意的面讲,于是鹅姐扯开了话题,说道:“这个来福家的寡妇女儿,如今也在颐园当差,主要管着老祖宗出门和送礼的事,叫腊梅。”
如意一听,问道:“来福的女儿,不叫来什么,为啥叫腊梅?”
鹅姐笑道:“你经的事少,好多侯府旧掌故不懂得。老祖宗喜欢赏花,以前伺候咱们老祖宗的丫鬟都是以花为名,比如来寿家的,以前叫寻梅,比如花姨娘,以前叫秋菊。”
“秋菊成了侯爷房里人,生了咱们大小姐后抬了姨娘,叫秋菊姨娘不好听,一听就是个丫鬟出身,不体面,老祖宗就说,原就是朵花,就干脆以花为姓,就叫秋菊花姨娘吧。”
如意拍手道:”原来是这样!花家沾了花姨娘的光,本来没有姓氏的,后来都姓花了。这个腊梅以前叫来什么,为了讨好老祖宗,就改名字叫腊梅——对,就是这样,来寿家的说过,老太太最喜欢赏梅,颐园里何止千百种花卉,但梅园仅有一个,投其所好嘛。”
原来家奴取名还能如此讲究,主人喜欢什么,就照着改呗,名字不重要,往上爬最重要。
“对啦。”鹅姐赞道:“我家如意真聪明,举一反三,一点就通。不过你和吉祥取的名字最好,试问天下谁人不想要吉祥如意呢?以后无论你们伺候谁,估摸都不会要你们改名字……”
三个女人在炕上把颐园认识的人聊了个遍,聊得热火朝天。
贤惠的鹅姐夫在井亭里洗肠衣,预备灌香肠,这东西稍微留点脏东西就毁了味道,得多洗几遍。
吉祥买了肉,赶着马车回来了,车辕子上还坐着呆呆的长生。
胭脂去了颐园后,家里没人,九指去该班看门巡逻时,会把长生带在身边,今天父子刚好遇到了卖肉回家的吉祥,吉祥就把长生带回四泉巷了。
“长生!”如意和长生打招呼。
长生还认得人,呆笑道:“如意。”
但,也只限于打招呼,之后无论如意勾他说话,和他聊天,长生要么沉默,要么就像刚见面似的呆笑,回一声“如意。”
“如意,你歇歇吧。”吉祥把刚从街上买的炒栗子给长生,“吃吧。”
长生吃栗子,他拨出黄橙橙的栗子肉,不单是自己吃,还分给其他人吃,如意就着长生的手,吃下一颗栗子,脸上有了笑意,摸了摸了长生的头,“比上个月有长进,会分吃的了。”
吉祥一家切肉,如意一家准备腌腊肉和灌香肠的配料,一下午就把连同九指一家,三家人过年的腊货全弄好了,屋子里全是肉香。
晚饭是如意娘拿手的扒猪头,猪头炖得脱骨脱皮,蘸上蒜醋汁,吃几片就饱了。
如意娘最先吃完,就又开始忙活起来,把准备给赵铁柱等看门小厮的食物一一放进食盒里:
现切了个卤熟的猪舌头加蒜醋汁、葱丝凉拌了,又切了卤猪耳朵和猪尾巴,一瓦罐中午预留出来的老鸭萝卜汤,一瓦罐鸡汤,再把搁在外头冻得硬邦邦的两盖帘馄饨用几张油纸包住了。
如意娘一边装食盒,一边交代吉祥如何吃,“先把两瓦罐汤煮沸了,再用滚水下馄饨,这冻硬的馄饨容易沾锅底破皮,你得不停地搅动,等馄饨一个个浮起来才停。煮好馄饨,一个老鸭汤一个鸡汤,他们爱那个味就浇上那个汤头。卤菜今晚要是吃不完,明天回锅卤一卤再吃,大冬天的别吃坏肚子——卤水就在这个黑罐子里,若还有剩余的卤汁,下了面,把卤汁浇在上面,也是好吃的……”
“放心,赵铁柱他们一个个都能吃,保管吃的汤汁都不剩下,罐子都舔干净。”吉祥看着外头天色快黑了,催着如意,“赶紧吃,颐园快上锁了。”
如意不舍的往嘴里扒拉着饭粒,这半天过的太快了吧。
鹅姐说道:“听说王嬷嬷对手下的人严,夜间必定会有上夜的女人去查房的,可别去迟了。”
如意娘舍不得女儿,又舍不得女儿迟到被罚,不知道说啥,就默默往手炉里换了烧好的新炭,这样路上暖和些。
鹅姐夫把沉重的食盒提到马车上,这时九指提着东西,气喘吁吁的赶回来了,“太好了,吉祥如意还没走。”
九指把三包东西给如意,“我买了三包扭股儿糖,胭脂爱吃,你一包,吉祥一包,另一包给胭脂捎带到颐园去。”
长生指着包裹呆呆说道:“糖,甜的,娘。”
一听这话,九指的眼睛有些湿润的亮光,说道:“以前孩子的娘身体好些的时候,会亲手做这个给孩子们吃。”
吉祥把自己那份给了长生,“这包留给长生小弟,我今天去街上跑了两趟,买了好多扭股儿糖,预备当差犯困的时候吃,吃都吃不完。”
看着长生紧紧的抱着糖,九指没有推辞。
分别的时候到了,如意在鹅姐和如意娘的簇拥下上了马车,说道:“你们别送了,外头冷。”
虽如此,大人们还是站在外头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子口才回头。
如意娘说道:“九指大哥还没吃饭吧,进去一起吃,今天扒了好大的猪头,还有好些个呢。”
大人们回去继续边吃边聊,吃饱了的长生抱着糖坐在炕上,把栗子倒在炕上抓石子玩。
舍不得家里,如意坐在马车里偷偷落泪,吉祥挥着马鞭赶车,浑然不觉如意在哭,说道:“早上我想跟你说件事,王嬷嬷在,我不好说。今天下午人多事儿多我又忘记了,就是那个刻着彪字的斧头,九指叔帮我给斧头配斧柄的时候,说了旧掌故,这把斧头,怕是大有来历呢……”
九指多才多艺,除了武艺,他还会一些手艺活,会给马蹄换铁掌,会修驴蹄子,甚至因他的秋胡戏常年生病,他无师自通会一点针灸拔罐按摩的医术呢,他也会一些木工活,谁家椅子凳子缺胳膊断腿都能修,给斧头配个斧柄不成问题。
九指看大门很多年,迎来送往的,名刺名贴请帖等等看得多了,识得一些字,他看斧头上刻着一个彪字,斧头在手里沉甸甸的,知是精钢锻造而成,并非寻常斧头可比,觉得奇怪,就问吉祥那里弄来的。
九指是多年邻居,亲叔叔似的,是自己人,吉祥没有隐瞒,就直说是如意从承恩阁地炕里掏灰掏出来的。
九指年长,又是豪门大户看门的,见过听过的事儿多,立马就有了猜测,“颐园里得的……颐园以前的主人姓石,石家当年显赫,一门两公侯,忠国公石亨和定远侯石彪。听说石彪骁勇善战,为了大明西北的安宁立下赫赫战功,他的武器就是一把斧头,刻着彪字,莫非,这就是石彪的斧头?”
吉祥听楞了,“这……这……有可能是吧。现在怎么办?还回去?”
“石家已经抄家灭门,还给谁去,总不能要如意把这把斧头再塞进地炕里吧?”九指把木头斧柄捶进斧头里,给吉祥,“这么好的斧头,不要被埋没了,你轮几下试试。”
吉祥挥着斧头打了一套武术套路,那斧头锋利的就像能砍破北风,吉祥简直爱不释手。
九指满意的点点头,“宝剑赠英雄,好斧送少年,这东西就归你了,我用锉子把彪字旁边的三撇给锉掉,改成老虎的虎字,鬼都想不到这斧头跟石家有关……”
吉祥说道:“……如今那把斧头就留在九指叔家里,精钢坚硬,不好打磨,九指叔每天抽空锉一些,估摸得锉一个月。这事你知我知九指叔知,可不能跟其他人说。”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为庆祝如意吉祥放假,本章发200红包,先到先得
第30章 第三十回:遇侯爷金屋要藏贼,提马桶如意抱不平
第三十回:遇侯爷金屋要藏贼,提马桶如意抱不平
如意听了这斧头的来历,也觉得九指猜的没错,说道:
“估摸就是四十六年前石家抄家的时候,石家人把斧头藏在地炕的火道里头,想留下一些石家的痕迹吧。毕竟一门两公侯,比咱们张家还显赫,一下子被抄家灭族,不甘心吧。以后有人问你这把斧头怎么来的,你就说街上旧货摊上买的,还刻着一个虎字,看起就威风。”
吉祥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说法一样就行,别把话说茬了。”
吉祥一打岔,转移了注意,如意的泪水就没了,天渐渐黑了,马车离颐园东门越来越近,也离如意要面对的现实越来越近,在家里变得柔软的心开始疲倦起来——又要当差了,啊啊啊!
如意抱着手炉,从马车车厢里出来,坐在吉祥旁边,“那个薛四姑今天已经放回家了,你们五天一休,五日一轮班,后天你就休息了吧,这五天你就去盯着薛四姑,把四十六年前的牙税账本翻一翻,看能不能找到蝉妈妈的父母。”
“你就提我的名字,说我要你来的,薛四姑不敢蒙你的,她关在大厨房柴房的时候,我给她送过饭,说好了会回去翻旧账的。”
吉祥点点头,笑道:“啊哟,报你的名字就行,你当差不到一月,就指使我办事了,不愧是王嬷嬷跟前的红人啊,好大的威风啊,看样子,明年就能升二等。”
如意听了,苦笑道:“现在已经不想这事了,能好好活着,自己和家人好友身体都好,每个月按时领到月钱就行啦。”
紧赶慢赶的到了东门,赵铁柱老远就在门口喊:“快点!要落锁了!”
马车一到,如意就提着给胭脂捎带的扭股儿糖跳下来往门口冲,赵铁柱还在后头喊道:“给我带的吃的呢?我特意留着肚子,今天晚饭都没吃饱啊!”
如意叫道:“车上呢!”
赵铁柱饿死鬼投胎似的冲向吉祥的马车。
如意刚迈过门槛,门就关了。
如意平了平呼吸,往左是十里画廊,往右是大厨房,此时大厨房里灯火通明,正是去饭堂吃饭的时辰。
如意已经在家里吃过晚饭了,自不必去,但是转念一想,此时胭脂八成就在饭堂,不如就去饭堂把九指叔给她买的扭股儿糖送给她,这样的话,她还能提前开心。
如意就往饭堂走,走到一半,她顿住了,心想:
饭堂人多,什么人都有,胭脂性格软和,倘若当众把扭股儿糖给她,旁人起哄说要尝一尝,胭脂肯定会开包分糖的——这东西不贵重,但确是九指叔对女儿的心意。
心意不好分给不相干的人。
想到这里,如意就决定去梅园,在胭脂的房间里等她回去当面送,她和红霞同住,两人现在亲密的很,互相分享吃的喝的,横竖只有两个人分,且是好朋友,总比在饭堂上分给不相干的人强。
如意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顿住了——她想起了在大厨房暖房里养伤的帚儿,今天,她亲手做了新账本,新账和旧账相差一千两银子,旧账有一条账目是涂黑的,她推测帚儿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帚儿说,张家最初开价一千两,后来只给了一百两。
如意现在很矛盾,帚儿陷害她,甚至要杀她,无疑是帚儿的不对,她讨厌帚儿。
可是,帚儿为了复仇,寻找祖传的米芾山水画,居然做到自卖自身,以身入局,如意第一次见到有人有如此胆量,又忍不住对帚儿好奇。
帚儿死了吗?想着想着,如意的脚步不自觉的往暖房方向走,她听到前方有脚步声和说话声,虽然天黑看不清脸,但是听声音,隐约有王嬷嬷的声音!
上一次在这里碰到王嬷嬷是什么下场?被“抓壮丁”读账本,做新账,卷入一堆她想到不敢想的是非。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如意不像上次那样站在路边让道了——她躲到了路边一颗大树的后面。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
如意蹲在大树的后面,假装自己是一块石头。
脚步和说话声越来越近了。
王嬷嬷说道:“侯爷,这个帚儿狡猾狠毒,不是善茬啊,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把她带回去,始终都是隐患,不如等她伤好了,送到田庄里干活。”
侯爷!
如意大惊:是东府的寿宁侯!他为何要带走帚儿?
东府的寿宁侯说道:“这等卧薪尝胆、为父复仇的奇女子,着实有趣,比江湖女子还刚烈,我还从未见过,把她送到什刹海别院里养伤,请最好的大夫,我要让她好好活着。”
如意惊得捂住嘴巴,这……这是要金屋藏贼吗?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王嬷嬷和寿宁侯身后是一顶暖轿,帚儿应该就在里头。
直到彻底听不见脚步声,如意才从大树后面出来,这一回她不敢在大厨房逗留了,赶紧往梅园方向而去。
到了梅园,坐了一会,胭脂才和红霞手牵手,亲亲热热的回来。
如意把两包扭股儿糖都给了胭脂,“我下午得了半天假,回四泉巷一趟,你爹要我捎给你的。”
九指的原话是一人一包,但如意觉得一包胭脂还不够吃呢,干脆都给胭脂。
胭脂霎时润湿了双眼,双手接过,“多谢,我爹还好吗?我弟弟怎么样了?”
如意说道:“都挺好的,长生剥炒栗子,现在还会分给我们吃,他下午帮忙做腊货,灌香肠灌的又快又装的严实,手脚麻利着呢。”
“那就好,比上月长进些了。”胭脂心中大慰,当场就把纸包打开了,把扭股儿糖分给如意和红霞。
如意留在梅园吃糖,喝茶,红霞嘴巴快,性格直,一开口就问如意上午跟着王嬷嬷去了那里,“……你要说实话哟,全颐园都晓得王嬷嬷喜欢你。”
如意嘴巴严的很,隐去要紧的事,轻描淡写说道:“就是去东府问来福家的关于放月钱的事,去西府和来喜家的闲聊了一会。”
红霞说道:“难怪呢,中午的时候,我们的月钱都发了,你的月钱由蝉妈妈代收着,回去就给你了。”
如意心道:王嬷嬷都和亲姐姐撕破脸,拿出账本威胁了,月钱能不发嘛。
不过,这事绝对不能和人讲,如意把嘴巴管的严严实实,立刻转移话题,“太好了——你们拿到第一个月的月钱想要买些什么?”
红霞不缺银子,不在乎月钱,说到:“才五百钱,还不够我每月买零食的,不过呢,我还是会把钱交给我爹娘,让他们高兴高兴,以后多给我一些零花钱!”
红霞满是憧憬的笑道:“月钱就像钓鱼的鱼饵,我要鱼饵钓个大的!等得了假,我要爹娘带我去云想楼,做一身过年的好衣裳,再去揽月楼挑今年最时兴的首饰!这两样加起来得大几十两银子呢。”
胭脂也是满脸的期待,“颐园什么都有,我啥都不缺,月钱攒着交给我爹,将来请大夫吃药,把我弟弟的呆病治好——如意你呢?”
如意说道:“我也是打算全给娘,但是若直接给钱,她肯定舍不得花,给我存起来,还是花在我身上,我就干脆全部买成她喜欢的东西,她不要也得要……”
喝了一杯茶,如意就告辞了,胭脂和红霞送她到门口,刚跨出门槛,如意就闻到一股幽幽的、淡淡的香气,“好香啊,是梅花开了吗?现在梅花开的真早。”
胭脂出去打着灯笼照了照,“还没开,只是花苞长的很大了,所以有种若有若无的香气,应该这两天就开吧,这种梅花叫做绿萼,是梅花里头最早开放的品种,我听花匠婆婆说,每年梅园里开花,就从绿萼开始。”
如意走近过去一瞧,花苞还真是淡淡的绿色,娇俏可爱。
红霞开心的拍手笑道:“太好了!梅花开了,我们就不用大冷天的往梅枝上绑假的绢花,那个来寿家的也不会催我们换新娟花了,天天来梅园转悠,就像催命似的。”
当差嘛,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如意和红霞的想法是一样的,不想干多余的活,也笑道:“恭喜恭喜,可以少一桩活了。”
回到承恩阁,蝉妈妈果然热水热炕的等着她呢。
蝉妈妈把五百钱交给她,“中午月钱就放了,每一房派个人去领,按照房头发钱,你不在,我就替咱们承恩阁领出来了,这是你的月钱,你数一数。”
沉甸甸的五百钱,五十个钱一吊,一共十吊钱,如意一把收了,“不用数,我信得过妈妈。”
当夜无话。
如意做梦,梦到她在承恩阁打扫,墙上的一幅画有些歪了,她踩着梯子去扶正,冷不防山水画里出现一个人,正是帚儿!
帚儿格格笑道:“如意,想不到吧,我就是半死不活躺在病榻上,也把仇给报了,连侯爷都赞我是奇女子呢。”
如意吓得一时踩脱了,失了脚,从梯子上掉下来。
身下的地板消失了,成了个无底深渊,如意不停的下坠,直到她从梦中醒来。
醒来后已是天亮,蝉妈妈已经起床了,开始每天的差事。
吃早饭,打扫,开窗透气,吃午饭,关窗。
如意刚把门锁上,王嬷嬷来了!
“开门。”王嬷嬷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块白帕子。
王嬷嬷做事一丝不苟,又来抽查承恩阁清洁了。
如意把五层楼的门都打开,陪着王嬷嬷一层层的查看,王嬷嬷看白帕子上一点灰尘都没有,满意的点点头,说道:
“明天老祖宗要来承恩阁赏景赏画,今天晚上,米芾的真迹就会送过来,我会亲自和你一起把赝品换下来,这事不要蝉婆子参与,也不让她知道。”
好几万两银子啊!如意一颗心悬起来了,表面还是装作镇定,“是。”
王嬷嬷说道:“老祖宗惯用的一些东西下午就会送过来,其中有一张罗汉榻——老人家年纪大了,坐一会就得歪靠着,以后这张罗汉榻就常摆在那里,不搬走了。”
“你把承恩阁的地炕烧得暖和点,今晚挂了米芾真迹,你就在一楼罗汉榻上睡,守着里头不准离开。”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如意点头道:“是,画在那里,人就在那里。”
否则,我全家的性命都赔不起。
王嬷嬷离开不久,松鹤堂就来人了,浩浩荡荡,就像搬家似的。
先是几个粗使婆子推着一辆大车,车上就是一张罗汉榻,承恩阁在山上,有人走的台阶,也有车行的石板坡,但罗汉榻太重,坡面又陡,推来推去都推不上去,还差点把婆子们撞到地上。
后来,把看门的小厮们都叫来一起推,才把罗汉榻推上去。
如意在承恩阁里盯着,恨不得长出四只眼睛,“慢点!小心把墙壁的漆面嗑花了。”
又道:“那个熏笼,里头的炭熄了没有?今天不能有明火。”
“屏风不要放在那里,会挡住光的。”
如意正忙着,进来一个穿戴体面,梳着妇人头的年轻媳妇,年轻媳妇说道:“谁是承恩阁管事的?”
如意说道:“是我,我叫如意,负责看守承恩阁。”
年轻媳妇打量着如意,“你就是如意,还这么小啊……幸亏我提前来瞧瞧,老太太明天要到你这里看画赏景,东西两府的三位小姐也要来作陪,虽不准备在这里吃饭,但茶水茶点是免不了的,你们这里烧水的地方在哪里?”
什么?还要来三位千金小姐!
这得添多少活儿啊!
如意内心晴天霹雳,还努力保持笑脸,说道:“我们看房子的吃住烧水都在下人们住的后罩房里。承恩阁后面有个四合院,院子里正屋厢房厨房都是齐全的,预备给主子们更衣休息,我们定时打扫,干干净净的,那里有炉灶,烧水的壶等厨具,就是没有杯盘碗盏这些器皿。”
年轻媳妇点点头,“有没有杯盘都无所谓,老祖宗入口的东西,我们都是自带,不用外头的——你先带我瞧瞧去,看还要添置些什么。”
如意点点头,说道:“好,请跟我走——不知如何称呼您呢?”
年轻媳妇说道:“我叫腊梅。”
原来她就是腊梅!东府大总管来福的寡妇女儿,差点改嫁了二管家来禄,难怪这么年轻就梳着妇人头。
腊梅在松鹤堂当差,属于一等的管事媳妇,管着老祖宗的人情往来送礼、和出门的事情。
承恩阁又高又偏僻,需要提前准备很多东西,所以来承恩阁也算是“出门”。
如意说道:“腊梅姐姐这边走。”
如意心道:腊梅的眉眼有点像王嬷嬷,她长得像小姨,和亲娘来福家的倒不是很像。
承恩阁后面是个敞亮板正的四合院,正屋有五间,东西两边还各有两间耳房。
东西厢房也是各有五间,厨房在东南角,有大灶和两个红泥小灶,以及一大一小两个水缸,大小水缸都是空的,盖着木盖,里头很干净。
腊梅说道:“下午会有人送水,大缸里就是普通清水,下人们喝,或者洗手用的;小水缸里是从玉泉山运来的泉水,老祖宗和三位小姐们只喝玉泉山泉水,可别搞混了。”
如意忙道:“是,我会盯着她们的。”
腊梅说道:“承恩阁烧水有专门的烧火丫头,不用你管,你只管别装错水就行了。”
到了正屋,腊梅皱了眉头,“这屋里好冷,这里有没有地炕房?”
“没有地炕,只有炕。”如意把腊梅引到东边第二间大炕房,“因这里一直没有主子们来,炕还没烧过,所以冷,今天把炕烧起来,再笼几个火盆熏笼,把屋子暖一暖,明天就不冷了,在这里休息,换件衣服还是可以的。”
“只是屋里有明火,得一直有人看着,离不得人,我还得忙着承恩阁的事,需要松鹤堂派人来看着房子。”
山头上没有水源,防火最关键,上回差点被帚儿给点了,如意从此特别注意防火。
“行。”腊梅说道:“我要两个丫鬟在这里收拾屋子、值夜。”
如意忙道:“怕是红罗炭不太够用,之前送的炭只够烧承恩阁的地炕。”
腊梅说道:“我要她们再送十筐过来。”
又指着两个耳房,“这两个房里把香盒准备好,预备放马桶。”香盒是除异味的。
腊梅做事情干净利索,绝无一句废话,这一点和她小姨王嬷嬷也很相似。
如意一一应下,约过了半个时辰,四合院进进出出许多丫鬟婆子,拿着,抬着一包包、一箱箱的东西,简直比普通人家搬家还热闹。
老祖宗不愧为是老祖宗,在自家园子里逛一逛,就这么大的排场,若是出了园子去外头,还不得是什么啥样呢!
如意要蝉妈妈看着正院,别磕碰坏了什么东西,她主要守在承恩阁,两人“兵分两路”,就怕出了什么差错。
如意在承恩阁前,看到有个丫鬟正在山下吃力的提着一个木桶,爬石阶本来就累,丫鬟还提着桶,丫鬟每走几个台阶,就换一只手提桶,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弯的像一只虾。
如意定睛一瞧:哟,这不是花椒吗?
花家有些烦人,但是花卷大哥和花椒姐姐人还是不错的,如意待人从来不搞“株连九族”,一码归一码,于是如意去了台阶,给花椒搭把手,两人一起提着桶上来了。
花椒就像拜祖宗似的,不停的说“多谢”。
如意问道:“你从松鹤堂提个桶爬到山上来作甚?”
花椒说道:“这是老祖宗专用的马桶,姐姐们要我送到承恩阁来,预备明天用。”
如意气得跺脚道:“你又被那些人捉弄了,那些杯盘碗盏、手炉、洗手盆等等,比马桶还轻的物件都是用小车推上来的,凭什么这么沉的马桶就得你亲手提上来?装到一个车里推上来不行吗?这不故意磋磨人嘛。”
花椒连忙低声道,“嘘,不要被人听见,连你也受连累。姐姐们说,这马桶虽说洗的干净,但毕竟盛过污秽的东西,不得装一个车上。”
“她们放屁!”如意说道:“方才就有个马桶还有痰盂等装在车上一起推上来的,这不都是装屎尿和吐痰的东西么。都是丫鬟,凭什么不把你当人。”
花椒眼圈一红,说道:“我以前不在府里住,东西两府的家生子都不太认得,有时候说错话得罪人都不知道。”
“加上刚搬进来的时候,太过张扬,箱笼太多,占了人家的地方,磕磕碰碰的,少不得被人排挤,种种原因加在一起,把关系闹僵了,想搞好就没那么容易了。她们都有钱,什么都不缺,我有时候服软,想缓和关系,把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分享,反而遭白眼和嘲笑,唉,也不能全怪别人,我有时候确实太愚笨了。”
花椒越是如此,如意越是气愤,说道:“即便关系不好,她们也不能这样明摆着欺负你嘛。比如这马桶的事,你就说出来怎么了?这事你有占理啊。”
花椒忙道:“别,我在松鹤堂就是个打杂的,熟人一个没有,至今连老祖宗的面都没有见过,人缘差,又不得宠,和她们吵架,谁会站我这边?说不定还会原告成了被告,被反咬一口呢。到时候没脸的还是我,算了算了。”
花椒并非性格软弱之人,否则也不会坚持到现在,实在是势单力薄,吵架也吵不赢,只会更加丢脸。
如意咽不下这口气,“你人缘差,但你从未害过人,她们合伙欺负你,就是她们不对,这次要你搬马桶,下次说不定要你舔马桶呢,就是想把你逼走嘛,这样总不是办法,要不你换个地方当差,或者出了这园子,去西府找个差事也成啊,何必受这个窝囊气,不在松鹤堂当差,天榻不下来。”
这是如意娘和鹅姐一直给如意说的话,实在不行就走,不用要受窝囊气,天榻不下来,总有出路的。
花椒死死拉住如意的手,“我不走,我要为花家争口气,家里副小姐似的把我养这么大,还读过几年书呢,正是我努力回报的时候,怎么能放弃呢?我再忍一忍,横竖,这日子又不是不能过,万一有出头的机会,我就翻身了。”
看着花椒如此执着,如意无奈叹了口气,她想了想,突然有了个主意,问道:“是不是只要引起老祖宗的注意,老祖宗看到你了,就没人敢明目张胆的欺负你了?”
花椒点点头,苦笑道:“是这么个理,但话虽如此,我做不到啊,她们防贼似的防我,密不透风,我根本近不了老祖宗的身,怎么会得老祖宗眼缘呢?”
如意神秘一笑,“我有办法。”
预知如意妙计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说】
大家早上好,昨天发200红包好多读者说来晚了。今天发300个吧,依然是先到先得,我就不信还能来晚